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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锦春(290)

他坐得笔直,就这样定定地看着。

没有感觉,也没有情绪。

如同灵魂剥离而去的一具躯壳。

那一刻,这血腥且怪诞的一幕,仿佛离得他很远,很远,远到了……恍若一梦。

冗长而又阴暗的一个梦。

在梦里,一个个头颅落地,一蓬蓬鲜血喷洒,重斧入肉时沉闷的声响,带着断骨碎裂的声音,还鲜血流动时的“汩汩”声,反复不停地在他的眼前与耳畔出现。

那像是有一世那样漫长,却又像是眨眼之间、须臾而过。

他赤了足,不知何故,脑海中回荡起了《长清》。

一曲奏罢,终成绝响。

随后,森冷而沉重的斧头,便落在了他的颈上。

他并未觉得疼。

也或许,是根本来不及觉得疼吧。

在疼痛袭来之前,意识便已经离开了躯体。

那一刻,他只觉出了一种沸腾般的灼热。

那种喷射而出的滚烫,让他整个人像是从里到外兜底翻了个个儿,他的心肝脾肺、他全部的温度与热血,都像是被从身体里翻转而出,泼出了体外。

后来他想,或许,那便是死罢。

生命从躯体中飞快地流逝,快得让人根本抓不住,于是,死亡便也成了一种捉摸不定的感觉。

唯有永恒的黑暗,与虚空……

斗笠之下,桓子澄缓缓张开了眼睛。

竹斗笠的缝隙间透下几许阳光,率性且粗砺,一如辽西郡的大风与暴雪,还有那遍野四起的黄沙,以及一望无际的秫秫田。

风吹草浪,一道道波纹绵延至天际。

许多时候,他会一直望着那片广阔而寥远的土地,觉得,岁月漫长,时光从容。

那个血色的薄暮,就像是从不曾发生过。

然而他知道,那不是梦,而是真实存在,或曾经存在过的。而有关于那个薄暮的所有一切,也已经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中,难以磨灭。

重斧斩断颈骨的瞬间,沉闷的声响,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生命,自那夜惊醒之后,便烙在了他的心底。

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像是肉身从不曾存在过,你所拥有的一切,连同灵魂与思想,全都在躯壳毁灭的那个刹那,归于虚无。

大风卷起黄沙,拍打在斗笠之上,连阳光都变得有些昏黄起来。

桓子澄伸平了衣袖,略有些粗糙的手指,抚在了同样粗糙的车板上。

他笑了一下。

无声,亦无动作。

那像是发生在他想像中的一个笑,起于灵魂深处的某种触动,在尚未抵达唇边之时,便即消散。

而其实,也没什么值得笑的。

这世上的许多事,在人类赋予他们一些意义之前,本就是既不可笑,亦不可悲的。

一切的繁华与荣耀,江山社稷、家国天下、家族亲人、挚爱亲朋,此际看来,还敌不过眼前破洞的斗笠下漏出的一指天光。

唯天地,可永恒。

余者,大者不过草芥、细者更如微尘。

不过如此。

他有些意兴阑珊起来,手指仍旧抚着一旁的车板,眼睛却又缓缓阖起。

那一刻,他忽然便觉得,这世上值得看、值得听的人或事,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第328章 有洞天

“郎君,快到了。”焚琴的声音传了过来,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唔”,桓子澄缓缓张眸,应了一声,掀开了斗笠。

牛车已然停在了一处店铺前,那店铺破破烂烂地,极不起眼,若非门招上那个斗大的“铁”字,只怕旁人会以为这家店已经关门了。

焚琴当先便跳下了车,向着那哑奴打了个手势,便走进了店中。

桓子澄亦缓步下了车,却不曾进店,而是在门外候着。

不一时,便见焚琴又走了出来,躬身禀道:“郎君,老火在里头呢,他说镢头已经打好了,请郎君进去瞧。”

他一面说话,一面便不自在地掸了掸衣袖,小脸垮垮地,显得不大高兴。

也难怪他不喜。

这店子确实脏乱了些,不只破,里头还点着个大炉膛,烧得火星子乱喷,四面墙皆熏得黑了,换了以前的桓子澄,他是绝对不可能来这种地方的。

然而,那终究是以前了,不是么?

人是会变的,更何况死过一回的人?

他仍旧是他,却又,并非是他。在他的身体里,住着另一个灵魂。

纵然,那仍旧是他的灵魂,然而,此际的他,却终究不是当初的他了。

桓子澄有些慨然起来,点了点头,也不说话,只将斗笠信手搁在了车上,便迈开长腿往里行去。

焚琴此时便没再跟着了,而是守在了车子旁边。倒是那个一直看着有些憨傻的哑奴,咧开嘴笑嘻嘻地跟着走了进去。

店铺里有些暗,一些农具与铁器胡乱堆放着,新旧混杂,有些器物上落着厚厚的灰,显是很久无人打理了。

桓子澄对这里似是很熟,看也不看,缓步绕过杂物,穿堂而过,径直走去了里间。

里间是个极阔大的屋子,正是打铁之处,屋中的温度比外头高了许多。一个赤着上身的精瘦老者,站在火炉前,专心地敲打着手里的一柄铁钳子,旁边有两个小徒替他鼓风,桓子澄走进来时,这三人连头都没抬。

而奇怪的是,他们这明显简慢的态度,桓子澄却是根本不以为意,甚至还向那老者微微点了点头,继续往里而去。

推开了大屋尽处一扇灰仆仆的小门,又是一间杂乱的屋子,屋中置着几案榻椅,尽皆粗陋不堪,一旁还有一张乱糟糟堆着被褥的榻。

看上去,这应是店主居住之处。

到得此处,这屋子似亦到了尽头,然而,桓子澄却仍旧继续往前走,直到来到了北面的一处墙壁前,伸手一推。

那墙壁竟被推了开去,却是一扇打造得极巧妙的小小月洞门。

他撩袍跨过门槛,眼前已是别有洞天。

不大的一所小院,花木精洁、树影参差,朱漆回廊沿一侧游转而去,廊下悬着几架精致的鸟笼,笼中却是空的。院子的一角是个花圃,此时园菊盛放,金白朱紫,开得格外热闹。

一个看上去十分平凡的中年人,正蹲在那片花圃前,手里拿着一只精巧的铁壶,慢慢地往花圃中洒着水。

他的衣着十分普通,只看侧颜,也只是普通的容貌,然而他通身的意态却是优雅从容,有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闲适。

听见身后脚步声响,中年人便回首看了桓子澄一眼,脸上并没有意外的表情,像是早就知道他会来,点了点头道:“你来了。”说着他便放下了水壶,往一旁指了指,“我这便好,请坐。”

菊圃旁是一方石桌并两张青漆竹鼓凳,鼓凳上铺着素锦椅垫,并不奢华,却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桓子澄向那凳子上坐了,又看了看一旁的哑奴。

哑奴仍旧是笑嘻嘻地,见桓子澄坐了,他便很自觉地站在了他的身后,黑黑的脸膛上是一派憨厚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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