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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锦春(177)

薛允衍闻言,举眸看了看他,静谧的眉宇间浮起了一丝极淡的不赞同的神色,正色道:“二弟,你未免将邹益寿瞧得太简单了。”

薛允衡抬起头来看着他。

薛允衡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方慢慢地续道:“邹益寿其人,心智非常。耗时两年,以一己之力彻查两郡,可见其坚忍;事败后安然逃脱,可见其机警;骗过吴鹏,夺取路引,一路北上,可见其狡猾。此人堪比大谋士,若予时日,必成大事。二弟此时自怨自艾,实属不必。”

许是论及正事,他倒非往常那般惜字如金,此刻侃侃而谈,说出来的话虽不是很中听,但其中隐晦的劝慰之意,连一旁的阿堵都听出来了。

听了这话,薛允衡倒也不显得多么吃惊。

薛允衍是个怎样的人,没有人比他更了解。

符节之事,薛允衍一开始是反对的。他这个长兄在有些事情上,比一向自诩特立独行的他还要大逆不道。

依薛允衍之见,陈国乱便乱了,越乱,便越能让薛家走上更高的位置,直到有一天,薛家人说出的话能够左右陈国的根基,到了那时,这些问题都不是问题,也都好解决。兵家向有养贼自重一说,而薛允衍认为,士族,也大可养患自重。

连家国亦可抛下,此人之冷心冷情,由此可见一斑。

而薛允衡却恰恰相反。

虽然对陈国弊政深恶痛绝,然在骨子里,他的确是个多情之人,放不下的事情太多,所以才一定要出手管一管。

如今广陵局势动荡,朝堂的情形越发微妙,薛允衍为大局计,这才同意插手汉嘉与江阳两郡之事。而一旦决定要管,他便会一管到底,不到拨乱反正、论清是非,他绝不会收手。“铁面郎君”的浑号,可不是白叫的,其果决坚定、铁血无情,普通人根本想象不到。

所以,薛允衡才会对他的分析不觉意外,因为这就是薛允衍处理问题时通常会有的态度。

“长兄所言极是。”薛允衡平心静气地道,难得地叫了薛允衍一声长兄,“邹益寿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我本想将之招至麾下,可惜了。”

他的语气有些叹惋,面上亦漾起了一丝怅然。

薛允衍垂目看着手中茶盏,语气平淡地道:“死了,便不可惜了。”

此语无情到了十分,然由他说来,却又显得顺理成章。

薛允衡看了他一眼,勾了勾唇角,语带微讽地道:“是啊,在长兄看来,这人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也不算什么大材,死了也无甚可惜。”

薛允衍未曾说话,唯将茶盏往旁一递。

阿堵已经习惯了他的这个动作,见状立时主动凑上前去倒茶,谨记着八分满的规矩,一注而下,倒也是熟能生巧了。

“邹益寿在上京的动向,二弟可知?”薛允衍的视线停在阿堵倒茶的手上,问的却是薛允衡。

薛允衡按了按额角,面色微有些发沉:“还没查出来。陈先生推测,邹益寿可能一到上京就被人抓起来了。”

薛允衍微阖双眼,沉思了片刻,复又睁开眼睛颔首道:“极有可能。”停了一会,又问:“他几时到的上京?”

“十日前。守城的府兵有一个记得他。据称他入城时摔了一跤,十分可笑,那府兵便记下了他的样子,庄狻后来去查访,便从那府兵口中知道他进了城。”薛允衡说道,旋即又勾唇一笑:“如今陈国府兵之中,不只江家兵爱财有道,杜氏、周氏莫不如此,花些小钱,什么都能问出来。”

他的语气满是讥诮,偏面上还是一派悠然,就像在说着别处之事。

薛允衍未曾接话,只略略低头,浅墨色的长眉掩去眸光,似是在沉思。

车厢里安静了片刻,然而,那种若有实质的淡静与冷肃,却让阿堵觉得,这两位郎君还是说起话来好些,哪怕是吵嘴,也好过此时无声的压抑。

“我在想那块割掉的人皮。”

薛允衍淡漠的语声响起,一开口便是惊人之语。

薛允衡怔住了。

随后,他狭长的眸子里便闪过了一抹异色,眉峰轻耸,斜斜睇了一眼过去,揶揄地道:“有趣。长兄如今也想做令史了?”

陈国各县皆设有令史一职,这个职位乃是专门带人处置尸首的,虽为贱役,却也勉强可称为官。那段马便是其中佼佼者,也可以说,是其中最为臭名昭著之人吧。如何定论,见仁见智。

对于薛允衡微带嘲意的笑谑之语,薛允衍连头发丝都没动一下,仍是敛眉沉眸,琥珀色的眸中似有光华流转,像是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便在此时,马车外忽然传来了一个嘶哑的声音:“中丞、侍郎,属下有要事禀报。”

这声音带着股莫名的森寒之意,就像是从坟墓里发出来的一般,又冷又瘆人。

阿堵没来由地觉得身上发冷,抱着胳膊抖了两抖。

“停车。”薛允衍立时敲响了车壁,修长的手指十分有力,车壁脆响如金戈相击。

马车很快便停了下来,薛允衍便吩咐一旁的阿堵:“开门,请段令史上车。”

虽然阿堵不是他的小厮,可他使起来却很顺手,此刻的吩咐亦是极其的理所当然。

阿堵却没敢就应声,而是偷偷地看了薛允衡一眼。

对大郎君再是害怕,他心里还是很清楚,谁才是他真正的主人。

对于他的反应,薛允衡似是颇为满意,勾了勾唇,眸中带出一丝浅笑,微微颔首。

第200章 芳菲尽(油酥饼子和氏璧加更一)

得了主人应允,阿堵便抖着嗓子应了个是,战战兢兢地上前拉开车门,却见外头站着个高瘦的身影,那一身玄衣半隐于夜色之中,骷髅般的面容更是忽明忽暗,像是凭空冒出来的鬼影一般。

阿堵不敢多说话,只做了个请的手势,便飞快地退到了薛允衡的身旁,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扯住了眼前的一角衣袖。

这满车里,也就他家郎君最有人味儿,最能让人觉出活人的温度了。

薛允衡扯了扯衣袖,一时没扯动,他便也不再动作,只将一双狭长的眸子凝在段马的身上。

“说。”薛允衍淡声说道,又敲了敲车壁。

驭夫得了指令,挥着响鞭催动马儿,不一时,马车便继续往前行去,辘辘车轮声不停地响着,帘外东风翻卷,却像是卷不去这车厢里的森寒与阴冷。

带来这股冷气的,正是段马。

此时他半跪在车中,微微垂首,枯瘦苍白的面容上,浮起了两团病态的潮红。

“属下方才验尸身时,忽略了一件事,便是那整块人皮割取的方向。”他嘶哑的声音如同破锣一般,在车厢里回荡着:“从下刀的角度、收刀的去势以及切割手法来看,那胸腹间的整块皮肤,应该是邹承尉自己割下来的。”

“当真?”薛允衡霍然出声,整个身子瞬间绷得笔直:“你是说,他自己割下了胸腹间的皮肤?那样大的一整块,皆是他自己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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