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凿龙之点龙笔(124)

元氏:“现在好了,你也不会再抗拒继续画画,娘也稍稍能够放心下来……”

张子尧看着眼前那笑容和蔼的女人,胸腔之中就像是伸进了一只手此时正在残忍地压榨他的心脏,他胸口起伏却觉得呼吸不过来,他看着元氏,良久没有对她微笑,而是突然问:“为什么突然要对红叶出手?”

元氏微微一愣,笑容稍稍凝固。

“刚开始我并不知道原来蔷薇凋谢会让娘亲也消失,所以便任由她去了,这点是我的过失,对不起――后来我知道以后,索性想着,要不就复活那个将军吧,这样娘哪怕是不能成活人,至少也摆脱了蔷薇印记,能以现在这样活下去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

张子尧咬咬牙――

“可是您自己跳了出来,阻止了红叶复活将军……我原本以为,你是要牺牲自己来成全红叶,让她摆脱镜女巫的身份了,然而却没想到,最后你还是对红叶痛下杀手!”

元氏愣怔,那瞳孔微微缩聚:“你怎么……”

“我都看见了。”张子尧像只斗败得鸡似的垂下脑袋,“在后土的镜子里,都看见了。我知道,其实红叶对于我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相比起您,她又算是什么呢,可是我心里就是觉得哪里不太对――有时候啊,我也挺讨厌自己这种多余的善良的,自己过得好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要去管这些人那么多?”

“……”

“可是做不到。”

“……”

“不能看见您做出那样的事;不能看见烛九阴做出那样的事……当你们做出不好的事时,我只是站在一旁沉默,因为和自己没有关系,就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看见――”张子尧从床边站了起来,“做不到。”

元氏眼神微微震惊,她露出个欲言又止的表情……然而还没有等她开口说话,便见张子尧稍稍后退一步:“娘亲离开后,我也没有特别去找,因为害怕……我不知道就算是真的找到了我又应该如何面对?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还是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少年的眼角微红。

他站立于距离床不远处的地方微微鞠躬,然后直起身子,喉结紧绷艰难道:“所以玉藻前娘娘,请您不要再保持这个模样戏耍子尧了――想要做什么,您只管告诉我,只是不要再这样……”

坐在床上的妇人稍稍起身,她眼神震动,笑着嘟囔着“娘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那模样似乎还想要替自己辩解――然而当她抬起头对视上黑发少年的眼,她唇边那息事宁人的笑容终于再也挂不住。

笑容停顿了下,突然便变成了向上勾起至奇怪的弧度――

“叫你看出来了。”

眼前,原本一脸病容的女人突然神色产生了变化,虽然样貌未变,身上穿的衣服也还是那样,但是奇怪的是,当她笑起来的时候就完完全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元氏虽然久病,但是这些年保养得好,再加上年轻时的底子也不能说不是一位美人,但是张子尧从未想过会在元氏的这张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

妩媚?

或者是别的什么。

张子尧垂下眼不语,同时在他身边的景象也发生了变化――张子尧坐过的、充满了他熟悉划痕的小板凳变成了一张做工精致的琉璃椅;泛黄的窗幔成了红色的轻纱;脚下走起路会嘎吱嘎吱响的地面也扑上了吼吼的兽皮地毯……

小木屋中间那张破旧的茶几,变成了一口青铜大盆――那盆虽然有了年代,却极为精致,张子尧匆匆一瞥便看见上面描绘着的大约是十八层地狱的内容,而在青铜盆的正面,用古字体书写八字:前世缘孽,不如忘却。

小木屋不见了,起而代之的是一座华丽的宫殿。一轮元月从镂空的天井照射下来,月光轻洒,倒映在铜盆之中……

连带着那股中药味也跟着消散,鼻息之间是淡淡的胭脂水米分香,空气之中盈满了叫人身心不自觉想要放松的暧昧。

唯独玉藻前娘娘还保持着元氏的模样端坐于床前。她拿过放在手边的小铜镜照了照,左右打量了下自己,发出轻轻哼声:“嗯~虽然上了年纪,倒是有一副叫人羡慕的好气质……”

张子尧睫毛轻颤,下一秒,便听见床边的人咯咯笑了起来:“可不是本宫不变回原样,只是本宫天生便是如此,但凡人魔仙怪见到本宫,本宫便一定会是他心中牵挂最深之人的模样,爱也好,恨也罢――”

玉藻前那笑容扭曲了下,笑容之中沾染上了讽刺:“包括那些男人们给我所谓至死不渝的爱呀,不过是他们对于另外一个人女人的弥补或缺憾……夏桀也是,子受(纣商王)也是――”

她转过头来看着张子尧笑道:“你倒是比这些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昏君脑子清醒得多。”

张子尧淡淡道:“只是因为进入宫殿的时候脑子清醒,知道自己究竟来了什么地方罢了……而且,我娘也不会有因为我肯安心继承家业便放心这种说法。”

“既然早已揭穿,那又如何对本宫诉说那般多?”

“情不自禁。”张子尧不假思索道,面色坦然,似毫不掩饰。

玉藻前似乎觉得有趣,盯着张子尧片刻之后“噗”地欢快地笑了起来,片刻之后这才抹抹眼角笑出来的眼泪,从床上下来――她走起路来,和扶摇有得一拼,就像是腰肢软的没有骨头似的,张子尧仿佛能看见空气中有九条尾巴在她身后轻微摆动……

“不是情不自禁,”玉藻前趴在少年肩头口吐兰香,她用指甲轻轻刮过少年的面颊,微微眯起眼调侃道,“是你骨子里都是冰的,虽为善,但却像是投胎来时就忘记带上你的心……”

玉藻前笑了笑,她伸手点点张子尧的眼角:“你看你笑,却笑不到心底;哭,那眼泪也只是流于表面,你可曾经历过撕心裂肺到觉得自己再也无法从某个困境中走出?”

张子尧沉默。

“你没有。”女子淡淡道,柔荑轻压在少年胸前,她歪了歪脑袋,又笑着问,“你能听得见你的心跳吗?”

张子尧微微蹙眉,拂开了她的手。

玉藻前却并不在乎,她似极其喜欢眼前少年,胸膛紧紧贴在他的后背,哪怕被拂开了手她也不生气。只是笑着伸长了胳膊,越过张子尧的肩头,去抚弄在他们身后那青铜盆里的水――

盆中水发出“哗哗”的轻响。

水面倒映的月亮被打破。

“你大约不知道吧,其实哪怕是喝下了孟婆汤,上辈子经历过的事,还是会留下一些印记带到下一世――毕竟你缺少的只是记忆,但是有些东西,却深深地刻在你的灵魂深处了。”

张子尧闻言,稍稍抬起眼,他看见了铜盆里,一身华服女子懒洋洋地靠坐在大殿之上,珠帘遮挡了她的脸……当脚下群臣高呼,让一国之君切勿沉迷女色,并指责她为妖孽时,她亦面色自然,只是靠在身边男人的肩头,用柔软的声音撒娇道:【子受,上朝好无聊,一会儿下了朝咱们去看看百鸟台建得怎么样了吧?听多了这些嚷嚷,本宫想听鸟儿唱歌了……】

纣王唇动了动,说了些什么,但是张子尧没能听见也没能看见,因为――

“不许窥视本宫的前世。”修长的指尖将少年的脸温柔地拧开,语气抱怨娇嗔,“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极隐秘之事么……”

她一边说着,耳边传来轻响。张子尧见女人顺手从铜盆里捞起一只黑色华服、头戴冠冕的男娃娃,她转身,顺手将它扔进了一个木箱子里,然后“啪”地一下关上那箱子――

动作娴熟,且毫不留恋的模样。

她转过身,斜睨一眼张子尧,继续道:“言归正传,本宫倒是很好奇,你这孩子的前世经历了什么导致这世灵魂变得这样残缺冷漠,然而偏偏骨子里印着的却是少有又愚蠢的‘大善’……”

“我对我前世不感兴趣,今日来,也只是为了将眼前这铜盆带走。”

“你不是不感兴趣,你这是骨子里在抗拒,在逃避。”

“无论前世发生过什么,又或者我经历过什么,均与我这世毫无关联――如此这般,为何要抗拒?为何要逃避?”

“你说这话的时候,眼里可是有化不开的寒冰呢。”玉藻前掩唇轻笑,“该找个镜子叫你照照――”

“……”

“不好奇这寒冰因何而来?”

“不好奇。”

“那你的心恐怕就永远只是一个空空的摆设了,”玉藻前淡淡道,“哪怕是妖也懂爱恨情仇,你这做人的却不懂,就像是个三岁孩童有样学样的学着做人,学着他人拥有喜怒哀乐,如果早就打算这样活一辈子,你当初又何必浪费时间投胎做人,做只吃饱睡睡醒了吃的畜生岂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