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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谷酥(1)

作者: 水在镜中/苏小玲 阅读记录

《五谷酥》作者:水在镜中

文章简介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

“流水寺前流水街,流水街头流水肩。流水桥上换流水,饼儿香来糕儿甜。”

春光和煦,绿柳轻拂,一群顽童拍着手,嬉笑着从香和斋前人流熙攘的流水桥上跑过。

江南的菓子,吴州最好。而吴州的精细菓饼,都在流水。卖糖的张郎美家,卖糕团的米重九,还有卖酥饼的香和斋,那都是流水街的糕饼肆里,顶热闹的所在。

队伍渐长,箩筐渐空,铺面上的店伴刘二向后门探出头去,高叫道:“七郎,快加鸳鸯酥一炉,枣泥糖脆饼两炉,贵妃红半炉,桂花蜜粔籹半炉……”

香和斋的铺面前后通透,店前众客人闻声,向里一望,只见一短裤麻鞋的魁梧饼匠,正在井前汲水长饮。这人褐衫褪至腰间,半个铁铸似的身子水光淋漓,双臂胸前虬肌层层,好似雄虎据山。惹得人群里的许多大小娘子,尽皆面上一烫。

店中呼喝未落,便见此人将面上水渍一抹,冷冷睨过来一眼。方才还生龙活虎的店伴登时蔫了三分,报名儿的声儿也低了下去,到后来简直就是蚊子哼哼,听不清了。那青年饼匠一直沉默不语,待他讲完,方稳稳地提了两大桶水,复又回后头烧炉去了。

春日本不如何炎热,但酥饼肆的烧炉却好似火焰山一般。十几个饼匠在炉前赤膊忙碌,个个身上好似水洗,汗珠子落在地上,不等见影儿,倏忽就干了。宋祈年将铺面上加炉的事儿讲了,众人立时田舍汉吃饼汉地骂将起来,然而手上活计不停,和面的,制酥的,团剂子的,雕花的,印模的,各忙各的,井然有序。

只有他并不急着自己手里的活儿,反倒将私藏的绿豆面儿冲了水,一碗碗分与众人。大伙儿这才停了手里的事儿,围坐小憩,聊些左近的艳闻轶事。

最年长的饼匠是个六十开外的老翁,听他们闲话那沽酒的胡姬如何风流,某家娘子的夫郎如何猥琐,只是沉默不语,到后来,极轻地叹了口气。

宋祈年正倚在那老翁身边,他耳聪目明,观那老翁神色郁郁,沉声道:“许老丈,何事叹息。”

那老翁望着红彤彤的炉火,嘿然惨笑:“你们没瞧见,流民多了么?”

四方战乱,也有数十年了,却似乎总是离江南甚远。偶一窥之,也不过是州府中的官卿又换了一个。这老翁平素里性情古怪,与同侪也不甚相得,是以众人并不以为意。

倒是宋祈年留了心。永平年间五方之战,宋家尽皆惨死,只他一人幸存。十二岁的少年浑浑噩噩南下,因缘际会,在吴州落了脚,从一个小小杂工,做到如今香和斋的饼匠长,到得如今,也有十余年了。吴州自古江南福地,好似这乱世中的一处桃源,任外头如何天翻地覆,这里只是自顾自地安逸着。

他虽有些心思不属,然这十余年里,流言虽多,却并未当真出过什么大事。于是听过便罢,招呼众人做事。

一日劳作,终盼得天黑关店。耳畔听得巡街衙卫呼喝阵阵,想来是在盘查和驱赶进城的流民。店中做工的都是本地人,到得天黑,偌大香和斋便只剩他一个了。虽然劳累,毕竟年轻体健,待食了一大碗白水鸭汤饼,又将那韭菜烧饼吃了许多,便觉得腹中暖暖,又是一身力气。于是起身,去备明日的食料。

吴州店肆,工匠多是雇佣而来。手艺人凭手艺吃饭,佣金自也公道。然他当年为求活命,却是卖身入了奴籍的。如今再想脱籍,不啻登天。幸而他手艺过人,又有心机。周旋之下,倒也为自己谋了个存身所在。主人无法为难于他,旁人亦不敢轻侮。叹乎无甚自由可言,进退所在,都只在这方圆几里的坊市之间罢了。

活计做罢,已是月上中天。院中一树杏花正自摇曳,疏影斑驳,落于青砖之上。那浮动的暗香里,断断续续地夹着隔壁夫妻的燕好之声。他将手中的黄酒一饮而尽,只觉下腹热意渐起,甚是郁燥。所幸四下无人,于是也不避忌,背靠井沿,将手大刺刺伸进裤中揉弄。

他甚少自己做这事。偶一为之,半晌不得门径,只觉身上愈发难捱。如此盘弄许久,方勉强得了些趣儿,正欲舒爽之时,忽听得院门处窸窣轻响。宋祈年正在要紧处,本不欲理会,那窸窣声却大了起来,夹着几声轻轻的叩门声,似乎还有阵阵呜咽。他只得暴躁起身,一面系裤带,一面放下门闩,压着怒气道:“门外是哪个?”

谁知这一开门,心中便是一惊。

清白月光下,静悄悄地站着个头戴斗笠的少年。瘦小伶仃,面色憔悴,只一双眼睛,黑多白少,莹润至极。此刻正抬起头,湿漉漉,怯生生地望着他。

宋祈年一怔之下,很快回神,那股惊疑之感也一闪而逝。见眼前只是个寻常的流民,心中好生不耐:“你找谁?”

那少年被他一吓,眼圈登时红了,话也讲不利索:“不……不找谁……郎,郎君……你们这里,雇……雇工么?”

少年自言姓舒,武阳郡人,父母俱已亡故,来江南投亲。不想亲戚已不在人世,辗转流落吴州,只求有口饭吃。

宋祈年自诩并不是甚良善之辈,离乱之年为求活命,也做过些伤天害理之事。街上流民多如过江之鲫,他心肠早已冷硬,分毫也未曾怜悯。只是不曾想,这少年竟是他同乡。心中莫名一软,便应了下来。

原本话一出口,有些后悔,谁料这少年极是伶俐能干。饼堂里的杂事,不论是剥松子,炒豆沙,还是制枣泥,熬糖浆,样样做得又快又好。香和斋的酥饼闻名江南,用料极是考究挑剔。不论豆子,谷米,麦粒和干花,俱是一粒粒挑的,半颗坏的也不能有。主人日日遣家仆过来查验,一粒坏谷,要扣一百文工钱。因着这事,月月都有辞工的。

可打从这少年来了,任凭那挑剔的仆人把眼睛瞪得多圆,愣是找不出一星儿坏的。这舒小郎手脚也是极利落,旁人几天做不完的活计,他大半日便做得。工钱却还是那些,一文也不曾多拿。

这样一来,主家满意,旁的杂工清闲,饼匠们也少了许多麻烦,皆大欢喜。

只是一点,这小郎虽然性情百般温顺伶俐,胆子却极小。做事时,旁人若打身边路过,便要将他惊得跳起来。平素见了人,也是怯生生的,讲话的声音又轻又糯,真应了他那个糯儿的名字。

九州偌大,武阳与吴州又相隔千里,乡音十余年不曾闻,是以宋祈年虽然性冷,待这少年,总是不自觉地关切一些。见他胆小,更是想起自己昔年为避战祸,日日心惊的模样,于是心里越发多了几分怜惜。

只是他心肠冷硬惯了。这所谓的怜惜,也不过是在关店之时,给他多留块酥饼罢了。这少年瞧着碗里的菓子,又瞧瞧他,想说什么,又讲不出,一张小脸涨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