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胸口的莲藕开始，玉雕开始燃烧，将帛丝烧成鲜艳的红色，如同真的有鲜血在其中流淌。拳头大小的藕节一下下蹦跳着，速度越来越快。
龙晶玉的碧色已然彻底消退，坚硬的表面也在灼烫中变得柔软，天地灵宝正朝着肉体凡胎转化。
但还不够。
宴屿眠深知人究竟有多精妙，如果只是这样，也不过是一句承载着莲生灵魂的空壳罢了。
她握住长剑纯寂，站起身来，感受着剑身在手中躁郁的震颤。
这是由封钰五脏六腑和全身精血锻造而成的神兵。
最初看到封钰浑身浴血，从胸腔中拔出长剑时，宴屿眠都以为是自己眼睛出现了差错。
她看到了高大躯壳空空如也的内里，也由此确信曾经和她在秘境□□度许多时光的青年，已经彻底成了一具孕育着天魔的傀儡。
宴屿眠一步步走到玉雕面前，亲手雕琢的五官已然随着龙晶玉的转化栩栩如生。
她不知晓这个过程对莲生而言究竟是何种感受，但此刻玉雕面容上的神情，是如同孩童般的舒展和纯真。
她抬起手，将剑从玉雕头顶刺入。
噗呲。
毕竟是魔门精心淬炼出的神兵，龙晶玉如同豆腐般被平整切开，漆黑的长剑没入玉身，从脖颈到胯部，成为了莲生新的脊柱。
帛丝缓慢生长连缀其上，既是血管也是神经，灼灼烈火中，剑身竟然在融化，泄露出一块块干涸的扭曲形状，那是曾经被生刨取出的五脏六腑。
潜藏在莲生魂魄中的那一半天魔本源，早已被宴屿眠一刀砍灭。
蜷缩脱水了数百年的脏器缓慢地舒展开来，重新填充胸腔和腹腔，在死寂当中迎来新生。
宴屿眠不知道莲生身体内部究竟在发生怎样的变化，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的气息正逐渐变得鲜活。
宴屿眠的拇指指尖在食指指腹上轻轻一滑，狭长的伤口渗出鲜血，滴入莲生颅顶用剑刺出来的缺口。
血，鲜红的血，带着丝丝缕缕甜味的血。
曾被封钰抿入唇中。
她听到了冰雪被火灼烫融化般的刺啦声响，有了血气的激发，脏器更快得鼓胀起来，虽然位置不太对劲地攀附在脊柱长剑上，却也终于让莲生再一次拥有了正常人般的身躯。
做完这一切，宴屿眠后退两步，重新回到蒲团处坐下。
从这一刻起，名为纯寂的长剑，再也不会现世了。
对莲生而言，这是前所未有的酣畅安眠。
浑身都在睡梦中舒展开来，空荡的内里也被某些玄妙的物什填满，是他非常熟悉的东西，失而复得。
他感受到了属于宴屿眠的气息，也由此能够全副身心地放松下来。
随着意识渐渐苏醒，眼前奇迹般变得清晰，他看到安坐在蒲团上的身影，火焰攒动的橙黄色光芒照亮她面庞，映在那双异色眼瞳中。
莲生痴痴地看了片刻，才意识到火光是从他胸口处冒出来的。
他低下头，只见自己的胸腔呈现出某种奇妙的透明，莲藕化作的心脏正在火焰中平稳地跳动，将血液送往全身。
他惊讶地想要抬手触摸，被操纵实体的知觉震得浑身一顿。
是的，手臂。
他真正重新拥有了手臂。
明明只不过以魂魄的形态度过小半年，重新掌控身体的感觉竟恍如隔世。
莲生压根就掌握不了准确的力道，原本想要触碰胸口的手直接摸上了脸庞。
光洁如玉的触感，没有狰狞蜿蜒的伤口，也没有脸皮撕裂后暴露的筋肉。
火光渐渐熄灭，准确来说是胸口不再呈现出透明，但温度仍旧持续不断地散发，温暖着莲生的崭新身体。
他尝试地迈开腿，跌跌撞撞地朝着宴屿眠迈开一步。
莲生走得很生疏，速度却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撞击似的将宴屿眠拥入怀中。
上一次这样抱她，是什么时候？
……好像从未有过。
宴屿眠过了片刻，才伸手环住他后背，轻轻拍两下。
“欢迎回到人间。”
莲生鼻子猛然一酸。
然而还没等他弄懂究竟是怎么回事，视线就陡然模糊不清。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面颊滚落，留下两串极其奇怪的触感。
莲生思考片刻，才意识到那是从自己眼睛里流出来的。
他都要忘记了，原来双眼还能有这种功能。
宴屿眠就要把他松开，莲生却更紧地抱住，不让她看到自己脸上有些可笑的泪痕。
肩上出现片刻潮湿之时，宴屿眠就立刻意识到了莲生将她紧紧拥抱的理由。
她有些想笑，但还是忍住了。
纵然已经重拾了过去的痛苦回忆，被她救下的这个人，也完全还是曾经的单纯灵魂模样啊。
就仿佛……未曾背负过那些。
过了许久，莲生才终于松开。
他止住了泪水，但眼眶仍旧泛着可疑的绯色，宴屿眠的㥋蒊肩膀湿了一片，但她好心地没有提醒对方。
“走吧，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笼罩着灵器阁许久的金色禁制终于散开，一道全然陌生的身影从阁门走出，他脚步笨拙，带着极其生疏的踉跄，稚童般不稳摇晃着，宛若正在适应新长出来的四肢。
明媚的阳光落入那双已然不再血红的眼眸中，让他本能的露出几分畏惧之色。
然而这一次，他并未感受到痛苦。
宴屿眠跟在莲生身后，手里握着那把曾经斩断封钰头颅的唐刀。
既终结了他过去的生命，又雕琢了他如今的崭新身体。
腹肚中的金丹源源不断地缓慢吸纳着周遭灵力，相较于从前，他确实修为大跌，可如今充斥着全身的精纯力量未曾有丝毫的污浊侵染。
他彻底摆脱了生而为魔的命运。
再也没有什么封钰，有的只是莲生。
莲生看向宴屿眠，嗓音很轻，却如此坚定：“从今往后，我为你而活。”
宴屿眠却摇了摇头，她伸出手指尖轻点在莲生胸口，一颗莲藕做成的心脏正在其中热烈地跳动：
“这条命，只为你自己而活。”
十数万对夫妇中只诞下了这一个足以承载天魔本源的婴孩，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就作为容器存在。
用极致的痛苦引领他走向最终的疯狂，只是在这最悲惨黑暗的命运中，老天终究是降下了一丝垂怜。
和她征战多年的死对头被彻底除掉了。
最初那称得上奇迹的相遇，离奇至极的要求和承诺，还有此后似永无绝期的纠缠争斗。
三百年前许下的承诺，终于在这一刻尘埃落定。
那时的封钰估计怎么都不会想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最终完成吧？
她可是个一诺千金的人啊。
宴屿眠轻轻地叹了口气。
原本望着远方湛蓝天穹的莲生立刻转过头来，眼神中含着微微紧张，似在询问缘由。
宴屿眠：“没什么，就是突然觉得……我好像厉害过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