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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娇(125)

作者: 董无渊 阅读记录

她究竟是为了陆家才保陆纷的,还是保陆家只是舍不得幼子的一个幌子!

真定大长公主平静看着长亭,她需要重新认识这个长孙女,“这并不是舍一保一的事情,若运作得当,这并不是一个死局。周通令已死,死无对证。邕都赵暨走了一步看似百无一漏的棋——把账册交给秦相雍,是,依靠秦相雍自然能将此事昭告天下以打击陆家。可秦相雍是人,只要是人就有弱点,只要有弱点,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事情办不成。”

真定大长公主轻抬手,手心朝上再果决往下一翻,再一笑,嘴角起皱,“颠倒是非,在有心人手里,轻而易举。”

长亭心头一颤。

而真定大长公主的态度更让她感到无措,这个已过甲子的老人,是在耐心地教导她?

长亭怔怔地看向真定大长公主,而真定大长公主半仰靠在榆木椅凳之上,神色似乎颇为疲惫,只听她在一声喟叹之后,缓缓将手放在木案之上,轻声说道,“阿娇...”

一声长叹,极尽心酸。

长亭却觉荒唐,轻敛眉应是。

“有些事,并没有看上去艰难,也有可能没有想象中容易。秦相雍想要幽州,我拱手给他当作那本账册的代价,如此一来,秦相雍与石猛便直接对上,而借此,秦相雍甚至能趁机收服邕都。”真定大长公主执子一生,布局随意,“又或者,抛出其他诱饵,秦相雍不可能不就范——陆家能给的太多,秦相雍只是公布账册而未有其他动作,难保就没有与陆家做交易的意思在。”

长亭臻首,静静聆听。

真定大长公主完全瘫软在椅凳上之后,方显毫不加掩饰的老态。“阿娇啊,这并不能逼迫我二者择其一啊。陆家我可以保住,陆纷我也可以保住。我的轻视与疏忽,让你的算计成功实施。可你可曾想过,我终有一天会看穿,到看穿那日,你该怎么办?阿宁还小且为我一手带大,无论如何,她都会有一个很好的结局。可你呢?我不喜欢谢文蕴,且你已长成,有了自己的心智与盘算。陆纷如今是我唯一的儿子,阿娇,你的筹码并不够重。只要陆家摆脱了困局,我与陆纷随时能腾出手来压制住一个小小姑娘,你又当何如?”

长亭别过眼去。

真定大长公主伸手想去触长亭的面颊,却不无伤感,“阿娇啊。你要快快长大。祖母老了,终有一天护不住你与阿宁的啊...”

长亭猛然转过头来。

“你让我从陆家和陆纷中选一个,这个选择本就不成立啊。陆纷身份还不够承接陆氏,可除却他,陆家再没有人能够挑起那道大梁了。陆缤?”真定大长公主语气极嘲弄,“他若掌舵陆氏,太爷死不瞑目。陆纷是我的儿子。可若一定要两者则其一,我定当选择陆家,每一个人都应当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陆纷狠戾阴毒,他并不是平成陆氏最好的选择,可事到如今。只有他,只能是他!不能动他,至少现在不能动他!”

长亭紧咬下唇,她惊愕于真定大长公主的坦诚,也愤懑于真定大长公主的无奈。

真定大长公主静靠在椅背上。神容缓缓恢复平静,直至安宁,“阿绰也是我的儿子,是我与太爷寄予厚望的长子。太爷将阿绰放在身边教养,从几岁起来着?哦,好像是四岁,阿绰笔都握不稳太爷就教他描红,一遍一遍地教。家里是请了大儒的,太爷却嫌儒士的学问没有他高,便又一手一脚地启蒙教导...”

真定大长公主好像在哭,轻捂住胸口,语气哽咽,“阿绰就那么高啊...还不到太爷的肩头...就日日挑灯夜读,我怕他伤了眼睛,日日换着法儿地炖汤煮食给他补...我问他想娶哪家的闺女,他说喜欢谢家的阿蕴,我不喜欢她,太爷却大笑阿绰眼光好,当天便从猎场里捕了两只大雁去谢家定亲...”

尾音在抽泣。

长亭不忍看一个老人的老泪纵横。

真定大长公主手紧紧扣在椅把上,起皱的皮肤沟壑纵深,有褐色斑纹藏在沟壑之中,“阿纷一向很敬重长兄的啊!我质问他,他边哭边笑,边笑边哭地别过头去不回应我,隔了许久方说道,‘若母亲叫我给我亲爱的哥哥偿命,我无话可说,只望母亲三思,究竟是兄弟恩怨要紧,还是陆家基业要紧,若陆家家业毁于一旦,母亲再见父亲之时又该如何交待!’”真定大长公主语声喑哑,“我该如何交待!我该当如何交待!”

老人余音嘶哑暗沉,如破碗沉钟,绝望而大恸。

真定大长公主憋下许久的眼泪终究奔涌而出。在陆纷眼前,她不想哭,在仆从属下跟前,她不能哭,在无人独居之时,她不敢哭——好怕眼泪一出,便露了怯,然后自己都觉出了自己个儿的可怜。

真定大长公主以为除却陆纷,陆家便再无指望。

可长亭心里却很清楚,有一个人还在啊。

有一个人还在啊!

长亭几欲脱口而出,却在张口之时,硬生生地顿住话头。

暖光之下,真定大长公主双手捂脸,泪水却从指缝中溢出,老人的声音萎靡低沉,痛彻心扉,长亭看了看真定大长公主再看了看紧紧阖上的门。

她该不该说?

陆长英还活着,长房的男人还没死绝,还轮不到陆纷坐庄!

说了,陆纷与陆长英之间必定会再死一个,而真定大长公主却是陆纷的亲母,血脉亲缘相连,真定大长公主如今痛彻心扉地哭泣,到次子面临绝迹之时,她今日流下的眼泪又有几分是真的!?

若不说,真定大长公主摆平秦相雍,陆纷一事消弭无痕,陆纷照旧趾高气昂登上齐国公的位子。待陆长英醒转过来再回平成,一则再无借力打力一说,消退陆纷还需从长计议。二则,陆纷已名正言顺接管陆家,长英再去便如打山之虎,失了先机!

是说,还是不说!

长亭顿感左右摇摆。

老妇人的哭声断断续续,极为压抑,长亭拿手背抹了把眼睛,再睁眼时似乎异常坚定了。

“祖母…”

长亭轻声唤道。

空中微尘与霜露被轻气一吹,向上浮动。

真定大长公主眼目浑浊地抬首,看向长亭。

长亭喉咙一滞,她可以信任真定大长公主吗?长英一事可以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吗?真定大长公主究竟会不会为了保住仅剩的儿子,而对幸存的嫡长孙贸然出手!?

唯有血脉不容背叛。

长亭无端想起了陆绰这句话,她的父亲说起此话之时异常笃定,而陆长茂代替长兄慨然赴死,她与长宁相依为命,陆家如藤蔓交织而起的巨木,联系亲眷的便是不容置喙的血缘!

长亭胸口发闷,嗓子眼里极为酸涩,再轻轻张了张嘴。

“父亲说过,唯有血脉不容背叛。”长亭笑了笑,“可是叔父给了他沉重一击。”

真定大长公主翕动鼻腔,面露哀容。

“所以我是并不相信这句话的。”长亭抬头看向真定大长公主,语气轻敛,“可是父亲从来没有说错过,无论是对我们兄妹的教导,对时局的判断,还是对圣贤经书的释解,父亲没有说错过。诚如祖母所言,父亲才是平成陆氏养育出的最优秀的掌舵人。既然父亲不会错,那错的一定是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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