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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魂(23)

于戎又说:“闻上去很奇怪吗?”

他嗅嗅鼻子,并没闻到什么异味,林望月不回答,不出声,于戎在边上干站了歇,转身回到了火堆边,放下木柴,从背包里翻了半包饼干出来。他朝林望月挥了挥饼干:“吃吗?”

林望月原归不响,他没有在闻外套了,而是抱着它站着。火堆离他有段距离,火光照不出他的全部,于戎看不清他的表情。

“吃吗?”于戎复问了遍,声音高了几度。

林望月走了回来,揉揉眼睛,弯腰盘腿坐定在火堆边,他把自己的背包拉到近旁,翻出了今天才买的那只木头针线盒。于戎吃饼干,递给他一块,林望月没要,他把那件破外套摊在腿上,穿针引线,第一针落在了外套右侧的肩线旁。

于戎靠着自己的包,看着林望月,他埋头缝补,专心致志,不停重复着穿刺勾拉的动作,于戎看了歇,打了个哈欠,打开相机包,检查相机拍到的素材,没想到相机的两块电池都没电了,什么都看不了,dv的电量也开始跳红,开起来没多久就自动关机了。于戎无奈,只好检查胶卷,检查胶卷机的镜头,再用镜头检查篝火中飞溅出来的火星,检查火星降落的目的地--林望月的手背,林望月的手指,林望月在缝补的外套。

于戎能看出来他在那外套破口上缝什么了。

“为什么是柳叶?”于戎问道。

林望月翘起嘴角:“住在柳树里的人啊。”

于戎笑笑,又打了个哈欠。他瞅瞅外头黑成一片的树林,把剩下的香烟全倒了出来,最后六根,他捏起两根点上,一根自己抽,一根塞进林望月的唇间。

火堆的势头弱下去了,于戎添柴,打着哈欠,伸长胳膊勾过那装有萤火虫的矿泉水瓶子,举在林望月脸旁,一抹绿光在灰外套上晃动,于戎轻声念:“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啊……”

林望月笑了,吃香烟,抖烟灰,停下了手里的针线活儿,看于戎,说:“不是应该说凿壁偷光的故事吗?”

于戎放下塑料瓶,抱着胳膊,叼着烟,一头靠着背包,侧躺在地上,吸了吸鼻子,说:“倒也不怎么冷。”他看林望月:“有空我能采访一下你吗?”

“凑人头啊?”林望月咬着香烟,继续绣柳树叶,“你拍我要给出场费啊,你给得起吗?”

“还是五千?”

“五千万!”

“你有了五千万你会干什么?”

林望月重重地放下了那外套,好像它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似的,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全部兑换成一块钱的硬币,带去顶着我名字的不知道什么狗屁垃圾在设计衣服的伦敦旗舰店,我一枚一枚,我扔过去,我朝着橱窗扔!”

于戎听得来了点精神,问道:”那我能跟拍吗?“

“你赶紧睡觉吧。”林望月说,低下了头。

于戎的眼皮耷闭耷闭,人却摇着头,坚持不睡:“烟还没抽完呢……”

说着,他嘴里的烟就被人抽走了,他撑开眼皮去看,林望月抽两根烟,抽一歇,两根都剩下半截时,他把它们一起扔进了火堆里。火苗窜高了瞬,林望月的侧脸明亮了瞬,他的眼神却是黯淡的。于戎勉强支起半个身子,摸到背包,他想纪录下这一刻。火红的光,苍白的脸和黯淡的黑眼睛,多像一个在等待亡魂降临的人。他想他的电影海报就应该长成这个样子。

于戎正在摸索相机时,林望月的声音响了起来。他毫无征兆地开始叙说往事。

“我刚到英国不久,一次假期,我去了意大利旅游,一个人,在米兰,路过一间手工西装店时,我突然很想拥有一套正装,我就进去了,正好店里有个客人来取衣服,正好他们的一个学徒抱着给这个客人做好的西服从地下室走上来。他们的缝纫间在地下室。那个学徒戴着黑边眼镜,很严肃,一本正经的,像个书呆子。”

“他的鼻梁高,戴眼镜好看,不戴也好看。”

“他穿一件白衬衣,围了条围裙,围裙口袋里放着卷尺,镊子,针线包,还有一本很小很小的笔记本。他用黑色的圆珠笔记东西。”

“他来帮我量尺寸。他高我好多,他年纪也比我大,大不少,他不用香水,也不用须后水,闻上去像一张白纸。我问他,下午三点有一班去伦敦的火车,我有票,两张。”

“我不是致敬《花样年华》啊,我是致敬《私恋失调》,我想穿过人群和他拥抱。”

“后来,我办工作室,他是我的合伙人;后来,他和我说他能陪我吃苦,但是那些来帮忙的朋友,谁不是回绝了好的工作,好的待遇,他们也要养家,他说趁现在有人找上门来谈投资,还是考虑考虑吧,我说,好;然后呢,他又说,以高定价来保证质量,巩固品牌形象,笼络固定客户固然好,但是品牌不赚钱,曲高和寡,很容易消失,那我们这么多年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我们应该设立副线,为主线筹措资金,拓宽市场知名度,我说,好;他说啊说,一直和我说,说时代不同了,我们要扩大网络平台影响力,应该和influencers合作,常驻商场,去打折村开店,我让他和他那些硅胶嘴唇,假屁股假鼻子假胸的influencers去吃屎,去死,滚,我让他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林望月骂骂咧咧地点了根烟,抽烟,不停抖烟灰,人隐在了袅袅升起的烟雾后,“他就说我情绪不稳定,说我需要休息,让我暂时放下所有事情好好调整;再后来,我就被除名了。”

于戎抓着相机,没动。他本来就很困了,一时间又有那么多信息涌入,他有些处理不过来了。

林望月仍在说话:“他利用我赚钱,利用我把他从那个没有窗户,没有暖气,人根本站不直的地下裁缝室带到了伦敦西区,然后把我一脚踢开,这种叫什么?这种叫忘恩负义。”

说到这里他说完了,不响了,呼吸声都变得低不可闻,他埋头缝他的柳叶,一片接着一片。

于戎看了歇,到最后也没拍他,他的意识消极怠工,索性什么线索都不去研究,什么关系都不去理清了,这么迷迷瞪瞪地放松了神经,他却还没完全入睡,恍惚间,他看到林望月不在缝衣服了,他似乎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恍惚间,林望月还是在绣柳叶,绣好了,补上了那衣服的破口,他把它挂回了原来的位置;恍惚间,林望月站在幽暗的洞穴里,对着岩壁上那大大小小的黑洞说着什么。

可能因为他提到了《花样年华》,所以他便认为他会找一些洞口诉说秘密。

“好不真实……”

于戎感觉自己说了这句话,但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真的睡着了。

后来他醒过来,一睁开眼睛,山洞外是亮的,亮得不太透明,到处是蓝朦朦的雾。而山洞外,在他视野的正前方,正中间,一头水牛站在那里。

水牛的脖子上套着个大铃铛,水牛睁着大而湿润而明亮的眼睛看着他。它的尾巴扫动了下,雾散开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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