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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云(126)

老乡让开个位置,指了指人群的中心。人群围出了好大一个圆圈,圆圈里面是扭打在一起的两个男人,两人都穿国军的制服,旁边靠近猪圈的泥墙边还有个蹲在地上,棉袄被扯出个窟窿,白花花的棉花团挂在外头,脸上划了两道血恨,蔫头耷脑的老汉。枯云愕然:“怎么回事啊?怎么就打起来了?”

围观的众人中既有农人乡亲,也有兵士,全都只是看着,更没人回他的话。打架的越打越离谱,甚至到了要动枪的地步,大家退得更后,有人甚至捂住了嘴。枯云看不下去了,挤进去,上前一手一个去拉这两个打得鼻青脸肿的国军。他们撕扯得厉害,枯云费了很大的功夫,自己都吃了两记老拳才把他们分开。他一看,其中一个衣领被扯豁开的正是陈副官,另一个,脑门上破了口子,枯云看他也很眼熟,是个常在军营里见到的年轻后生。

“有话好好说!”枯云一手推着一个,不让他们再接触。

陈副官道:“走!你和我去见大帅!”

年轻后生不依:“吃了你一只鸡怎么了?鸡养着不就是給我们吃的吗?!”

“那是給你一个人吃的吗?!”

“总比送去給共匪吃强!”

枯云算是听出个大概了,道:“好了!都少说两句!”他看那个年轻后生:“我问你,你偷了一只鸡?杀了吃了?”

“做了叫花鸡。”年轻后生说,“屁大点事。”

枯云又看陈副官:“那个老伯是怎么了?”

“鸡都是范老养着,看着的,范老发现他偷了鸡,问他讨,被他打了。”陈副官道,“反了他了,连我也敢动手!老吕是你大舅怎么了?大帅还不能收拾你?!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吧!”

“操你妈的老农民,枪杆都拖不稳的人才被打发来种地的你知道吗?!”

枯云把两人都往后推开,他看那年轻后生军衣外套里还穿了件皮马甲。带绒毛领子的。他道:“你把你的马甲脱下来,鸡你是还不出来了,马甲給人范老穿上。”

年轻后生不服气,揪住了枯云的领子就发飙:“凭什么脱給他?你算哪根葱??”

枯云看着他,忽而笑起来:“你还真想为了一只鸡去麻烦你们大帅?这事于情于理都是你不对,你们大帅的爆脾气,要是闹到他那里,他能让你切了鸡巴还人的鸡,你信不信?我是不算哪根葱,我和你说道理,你听得懂吗?”

年轻后生没撒手,恶狠狠瞪枯云,枯云反而是很自在的,这时吕副官赶来了,见了眼前的场面,什么也没问,就把年轻后生拉过来赏了个耳光。

“滚!”他一脚踹在年轻后生的屁股上。枯云喊住他:“慢着,皮马甲脱下来。”

吕副官闻言,把年轻后生拽过去,扒了他的外套,扯下那件匹马甲就扔给了枯云,对他一颔首,提着年轻后生的耳朵就走了。

第二天,这年轻后生又和枯云见面了。吕副官在他身后一施力,年轻后生冲上前,递给枯云一封检讨书。检讨他昨日的种种罪行和失礼的方面。枯云说什么都不肯要,吕副官说什么都要給他。枯云挥挥手,道:“检讨就算了,那就让他写一封道歉信吧,就写,农民种地最伟大,我偷鸡摸狗猪狗不如。下面签个署名,信贴操场外面。”

吕副官愣住,年轻后生跳脚,又诅咒,又骂街,手已经伸到了身后去。枯云比他动作快,一把枪率先拔了出来,抵在他脑门上:“当兵的了不起?你怎么不去日本人面前了不起?怎么不去偷日本人的鸡?不想写也没事,滚蛋,别来烦我。”

他收起眼神,收起枪,转身就走了。他经过范儒良那屋时,范儒良从窗口喊他:“你和老吕还有他外甥在干吗呢刚才?”

“军事操练。”枯云说。

“他外甥还行吧,那小子挺带劲。”

“狗屁。”枯云踢了脚尘土,径直走开。

“欸,你去哪儿啊??”范儒良伸长了脖子问。

“去南京,逛夫子庙!”

范儒良半个身子都探出了窗外,看看不远处正教训自己外甥的吕副官,又看了看枯云单薄的背影。他扶着窗框,哈哈大笑。

经此一事,枯云成了大忙人。但凡乡亲们和国民军闹了什么矛盾,都来找枯云,要他出主意,请他帮忙调解,就连毛子都来找枯云,他们的伏特加喝完了,想从私人贩子那儿换点新酒,贩子要价太高,他们想让枯云替他们说个好价钱。

帮了一个,就不好意思拒绝第二个,枯云忙这些事忙得厌恶了,范儒良再一逗弄他,他对他是没了好脸色。范儒良不很在意他的坏脾气,他爱搂着他摸摸他,亲亲他,说:“唉,宝贝儿啊,你别生气,谁让你是我特派的八国杂务调解员。”

“慈禧太后老佛爷。”

“嗯,老佛爷没把,所以特别羡慕你们有把的。”范儒良没皮没脸地,枯云不作反应,被他摸舒坦了,踹他一下,气也消了大半,脸上有了点笑意。

“过完年再走吧。”范儒良抱着枯云闻他,“唉,你可真好闻。”

“大家都恢复得差不多了,再不走,就走不成了。”枯云说。

“就你不恋家。”范儒良还闻着他,他的头发,脖子,手腕,他都要闻一闻。

枯云说:“落脚的地方怎么能说是家呢?”

范儒良揉搓他的胳膊,使了点劲道,枯云一痛,听范儒良说:“好吧,圆明园这样的你才瞧得上啊。”

“是啊,还得配上颐和园,不是一整套的,我可不要。”

“我看尹公馆就挺好,挺一整套的,那我问尹醉桥买来吧。”范儒良坐起了身,认真说,“你还别说,他正好在卖房子,这买卖,现成的。”

枯云看他:“上海的事你怎么这么清楚?”

范儒良盘起腿,有一下没一下地摸枯云的脸,柔声问:“要你回上海,你愿意吗?”

“上海有什么好,不回去。”枯云果断说。范儒良还牢牢看着他:“上海不好吗?起码暖和啊。”

“广东才暖和。”

“那你和我回广东吗?”

枯云不应,不响了。他睡觉,范儒良和他对不上话了,坐了会儿就躺下了。他在枯云耳边叹息,感慨说:“那班老同学,死的死,走的走,破产的破产,往后还不知能再见到几个啊。”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枯云夜里做梦,他梦到有人在唱这首歌,梦到一艘轮船。汽笛声鸣响,船开了。一根丝带从他手里脱开。

那丝带竟然是红色的。

梦醒后,枯云从范儒良的拥抱里挣脱,起了身,急急忙忙收拾行装。范儒良怀里一下冷了,他人跟着醒转,看枯云仿佛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打转,他道:“你忙什么呢?”

“我要走了。”枯云说,把一条毛毯卷了起来夹在胳膊内侧,“现在就出发。”

范儒良揉开眼睛,天还没亮,他得点亮蜡烛才能看清枯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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