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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秋(60)

外婆道:“我看倷个婚离帮弗离啊差往弗多嘞嘿,恩倷一个礼拜啊有两日天来嘿屋里?”(我看你这个婚,离和不离婚也差不多,他一个礼拜有没有两天在家里?)

茉莉花垂着头掰扯汉堡最上层的面包:“天天看见啊烦。”(天天看到也烦。)

外婆说:“倷讲啥么什?”(你说什么?)

茉莉花摇摇头,手腕支在膝盖上摇摇晃晃。外婆看了眼舞池的方向,手跟着舞曲摆动,她说:“天天看见烦,弗看见阿烦,两个头来一嘞本生噻是要烦格事体。一个头几何静啊,格么弗来嘶格呀,人还是想寻另外一各人,弗烦点人帮人格事体没,噻去当和尚啧歪,世界浪噻是和尚囔来噻呐?还是烦烦吧,”外婆讲起了普通话,字正腔圆,发音标准,“凡人凡人,你以为是平凡的凡,是烦恼的烦。”

(天天看到嫌烦,看不到也烦,两个人在一起本来就是要生很多烦恼的事情。一个人多么清静啊,可是那不行的呀,人还是想找另外一个人,不因为人和人之间的事烦恼,那就去当和尚了,世界上都是和尚那怎么能行呢?还是烦一烦吧。)

外婆又说:“我帮老头子噻蛮好,蒙呗啥看头。”外婆拍了下图春的手背,“浩浩,华尔兹啊会?”

(我和老头子都挺好的,没什么好看的。)

图春摇头,外婆拉起他:“阿婆教倷。”(外婆教你。)

图春被外婆拉进了舞池,他对跳华尔兹一窍不通,经常抢拍,不得不时刻注意脚下,外婆宽容,被他踩到也没有怨言,一直耐心地给他打拍子。

一二三,二二三,三二三……

灯光在流转,外婆不停旋转,她像只蝴蝶,飞掠过舞厅里一个又一个人的身边。图春感觉他也被外婆带着飞了起来。匆忙间,他瞥见低头坐着的茉莉花,外公找到了她,把她拉起来也带进了舞池。舞曲更慢了,节拍更缓了,外公和茉莉花舞到了图春和外婆旁边。他们交换了舞伴。图春挽住了茉莉花,光线时时变换,但总是黯淡的,到处都臭烘烘的,图春看到茉莉花在掉眼泪。那泪水一会儿是蓝的,一会儿又是紫色的。

图春说:“你跳太好了,我跟不上了。”

茉莉花看着他,说:“倷帮格个……”(你和那个……)

她没说下去,咬住了嘴唇。图春不响,微微点了点头。

茉莉花腾出一只手擦了擦眼角,轻轻地说:“晓得啧,姆妈晓得啧。”

射灯打出了粉色和红色的光,图春看到外公和外婆依偎在了一起。他们好像不在跳舞了,只是搂在一起漫无目的地在人很多的地方走着路。

后来晚上,图春睡觉做梦,起初梦到木头地板的跳舞场里一双双长了翅膀的眼睛绕着他旋转,转得迷了,晕了,累了,他跌进了座马戏团的帐篷。双头狮子在驯兽师的鞭子下单足跳跃,大象驮着只巨大的珠光贝壳巡场环游,那贝壳里一条嘴巴被缝紧了的美人鱼垂目啜泣,光润的白珍珠滚了一地,一对连体婴在空中表演走钢索,一个侏儒倒立着用脚夹着只高礼帽变魔术,他像魔法师,两只脚趾抓着根魔杖,朝着礼帽挥一挥,就有兔子源源不断地从帽子里跳出来。兔子跑啊跑,被珍珠磕绊了步伐,狮子一舔舌头,弯下腰吃了只兔子,剩下的兔子全吓得变成了白纸团,观众席上传来如雷的掌声。

一个象人被小丑牵了出来,慢慢吞吞地晃动着他丑陋的大脑袋,观众中有人开始喝倒彩,那小丑便停下了步伐,拍了两下手,骄傲地一昂脖子,张开手臂,闭拢眼睛,高声宣布:“现在!让我们欢迎……”

我们的压轴表演,我们最受瞩目的嘉宾,我们的明星。

钟鼓齐鸣,锣号宣天,像庆祝隆重的节日,像要引起神明关注的祭祀,像打仗。

光暗了,观众消失了,畸形人和珍奇异兽通通不见了。小丑退场了。

接着,世界重新一块一块亮起来。

狄秋从外面走进教室,他绊了一下,摸摸头发,傻傻地笑了。

图春醒了过来,翻了个身,爬起来,傻傻地坐着。他再睡不着了,打开电脑,戴上耳机看电影,囫囵吞枣地看完一部故事片,他接着看一部纪录片,一名年迈的钢琴家对着镜头平静地叙述自己的生平。

影片里时不时就响起钢琴曲,水流一样潺潺流淌。图春开了窗户,点上烟,望着窗外吃香烟,琴声娓娓,和那钢琴家说话的声音渐渐融合在了一起,有一瞬间,图春恍惚觉得他能听懂那钢琴家的俄语,他只是无法复述它们的本意。看到日出的薄光时,图春眯了小会儿,六点半时,他彻底醒了,换好衣服,从房间里出去了。

茉莉花准备了水果酒酿小圆子,牛奶黑芝麻糊,汤汤水水摆了半桌,就连鸡蛋今天也是水浦的。图春喝了杯温水,吃光芝麻糊和一碗小圆子,两颗水浦蛋,揣着茉莉花洗好的两颗水蜜桃就去上班了。

何山大桥的斜坡还是那么耗人精力,那运河上的货船比前阵子多了些,它们齐齐鸣着汽笛通过桥底时,一大缕紫烟斜飞向河岸。

柳叶黄了,夏风滚烫。

图春在换衣室遇到了毛头,他正敞着短袖制服的衣襟坐在长凳子上吃保温杯里的茶,两人互相点了点头。毛头抓着茶杯,喉咙里哈地一声,说:“今朝瘪子团请假,早班具有倪两家头帮老顾啧。”(今天瘪子团请假,早班只有我们两个人和老顾了。)

图春站在毛头边上换衣服,搭了句:“弗是来招人啧么?”(不是在招人了吗?)

毛头说:“倷啊晓得,瘪子团大肚皮啧。”(你知道吗,瘪子团怀孕了。)

图春低头扣纽扣,摇摇头。毛头一拍大腿,激动地说道:“瘪子团么弗欢喜小宁格,肚皮大啧么啊蒙呗办法,囔夯办呐,总弗见得去打忒吧?想来想去么还是养吧,恩哆屋里要面子,催着办酒水,到辰光肚皮大啧么啊要难看啊?冬冬下个礼拜摆酒水,以哉结婚啰个弗是提前一年半年去订酒水?冬冬哆爷娘天天来愁挨格事体,我看挨个婚啊结得见目亮格,小赤佬笃笃悠悠,啊弗急,讲起来么噻讲酒水么,只不过一个仪式,形式主义,弗吃啊弗要紧,倷听听挨个闲话,我要是瘪子团哆爷娘,毛栗子敲上去啧。”

(瘪子团不喜欢小孩子,怀孕了也没办法,怎么办呢,总不见得去打胎吧?想来想去还是生吧,她们家要面子,催着摆酒,到时候肚子大了啊要难看啊?冬冬下个礼拜摆酒,现在结婚哪个不是提前一年半载去订酒的,冬冬的爸妈天天在忧愁这个事情,我看这个婚结得也很凑合,小家伙笃笃悠悠,也不着急,说起来么就说摆酒只不过是个仪式,形式主义,不摆都不要紧,你听听这个话,我要是瘪子团的爸妈,毛栗子敲上去。)

图春扣好了扣子,随便地附和了声,抓着帽子就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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