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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青(4)

尤利乌斯二世的脾气是出了名的火爆恐怖。威尼斯大使在任十余年,每次进观景殿书房都心有戚戚。当下,如何平息教皇的怒气、替威尼斯挽回局面的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大使认为,威尼斯还不能和教皇撕破脸,如果到了被开除教籍的地步,恐怕会立刻引发战争。

但尤利乌斯之所以这么大火气,不仅仅因为威尼斯。

昨天,尤利乌斯与好友阿利多西在观景殿用晚餐,谈到了法国国王路易十二。

“这家伙正盼着威尼斯和陛下您决裂呢。当法兰西人从威尼斯入侵,下一步就是佛罗伦萨,那么离罗马也没有多少距离了,您认为能够替您阻挡路易十二的又有谁呢?您这样高贵的人物,路易十二该给您提鞋,他凭什么要求谈判?”阿利多西一边大啖烤猪肉一边说。

这位鹰钩鼻、琥珀眼、面相英俊的佛朗西斯科·阿利多西先生今年37岁,身为枢机主教,他是尤利乌斯二世身边极其当红的人物。这是当然了,他曾经破获毒杀教皇的诡计,救了尤利乌斯一命,谁不会善待自己的救命恩人呢?即使这位阿利多西先生并不受同僚喜欢,在罗马的名声也不好——传闻他接触神秘学、与妓`女过从甚密、勾`引年轻男孩,可教皇喜欢他就够了,教皇连财政大权都放心交给他执掌。

尤利乌斯二世的身体其实已经不太好,御医说他不应该吃那么多肥腻的食物,酒更不能碰,但这位英明神武的教皇完全不把御医的话放在耳朵里,他喜欢聚会、喜欢热闹、喜欢奢华的晚宴和琳琅的美食,也许这是教皇陛下为数不多能够解忧的东西了。他想到路易十二就觉得烦躁:“该死的法兰西人!哼,自以为懂得艺术和时尚,其实就是一帮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娘们,这些婊`子生养的家伙,我迟早要教会他们老老实实做人的道理。”

“婊`子生养的”这种脏话从教皇嘴里说出来,仿佛寻常家谈。

阿利多西咧嘴大笑:“太对了!我实在不能更赞同您的说法,世界上还有谁能比我们更懂艺术?让路易十二来广场上看看,我敢说法兰西人再过一百年也造不出大卫这样的雕塑。”

教皇表示赞同,他一边满意地点头一边咀嚼着羊奶酪。

“让法兰西人来吧,我可不怕打,我反而要先攻过去!”教皇振臂一呼:“威尼斯人想选择的话最好想明白,路易十二可不比我要仁慈。”

阿利多西沾着红酒的嘴唇如饮鲜血,一双浅色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神情诡异荒诞。

“陛下,”阿利多西放下酒杯,他刻意停顿了几秒用来强调,“陛下您真的寄望于威尼斯人吗?您认为威尼斯会和您达成统一的共识呢?那些鼠目寸光的狂徒真的能理解您的善意吗?如今罗马内忧外患的局面又是路易十二一手就能造成的吗?”

尤利乌斯二世的面色转暗:“这是什么意思?你倒是说说看,难道是主在惩罚我吗?”

“我绝不是这个意思,主一直在您身边,这点没有人比您更了解。我的意思是,运势,正如水星和金星的运行轨道是可以受影响的,您的运势和这罗马的运势也在受到影响。路易十二、威尼斯、陛下以及罗马的百姓们都在受到运势的影响,如若不然还能是什么?”

“哼,运势,那占星官怎么不来呢?”

“占星官只能看到星象的转换,却不能对星象有所改变。”

“那你说,到底是什么在影响罗马的运势?”

“是人啊陛下!人!不祥之人!他将不祥的运势带回了罗马!”

尤利乌斯手上的餐刀一顿,银质的餐刀呛地扣在瓷盘上。餐厅显得更加安静。

这位老教皇的眼神变得晦涩幽深,许久后,他似乎才下定决心开口——

“你是说,那个孩子。”

阿利多西点头:“是的,就是‘那个孩子’。”

“他又在影响我的运势吗?”

“不止是您的,是整个罗马,这关乎到整个国运。”

“只不过是个粗鄙的孩子罢了。”

“哪怕是一只蝴蝶都能对森林有所影响,一颗流星也能改变命局,您可不能掉以轻心。”

“我并不想对他那么严苛,让人以为我针对一个孩子这么小心眼。”

“然而他的命运,早在出生之时就已经决定了,陛下,这并非您的过错。”

“怎么不是我的过错?当初我不应该让他生出来!”

“您当初又怎么知道这个孩子会给罗马带来不祥的运势呢?”

“他已经被放逐了,这些年也没有闯什么祸。”

“我并不是想请您惩罚他,陛下。这不是父亲对于孩子的惩罚,而是您身为罗马最至高无上的领袖,对善良的人民的恩惠。您想想吧,夏天的洪灾、冬天的干旱、饥荒、瘟疫、战争……没完没了。罗马的百姓们,这些主牵挂的人民,难道他们不应该有更好的生活吗?您忍受着个人的痛苦、牺牲自己的孩子来为广大人民谋福祉,这才是您真正的仁慈不是吗?”

尤利乌斯愤怒地敲打桌面:“难道你要我杀了他吗?”

阿利多西微笑道:“实在不需要做这么残忍的事情,无论如何这件事对您来说都是不公平的。只要加重他的劳役就好,让他用劳动来弥补过失吧,用自己的双手回馈主、侍奉主,这才是唯一能让主回心转意的办法。”

想到昨日与阿利多西的这段对话,尤利乌斯的心情十分沉重,他盘算着与威尼斯的关系。

老教皇决定从气闷的书房中走出来散散心,他穿过雕塑花园的长廊往观景庭院走。园景荒芜残损,深秋黄叶铺地,气氛凄凉萧条。按照修复工期算,至少还要等两年才能重现昔日盛况。破败的庭院使老教皇联想到战争的残酷可怕,梵蒂冈尚且如此,可想罗马之外肯定更加不堪。

一阵清脆的铃声伴随着动物的哼鸣从城墙的侧门穿过,老教皇的目光随之吸引而去。成群的肥猪正从窄小的拱门拥挤进来,这些猪的数量可观,可能有三五十只,各个养得皮毛油亮、膀壮腰圆,它们发出轰隆隆的鼻音,蹄子溅起的泥土和草末纷纷扬扬,带着粪便的腥臭味飘散到空气中。

一个牧猪人这时从后面跟上。他很高,脑袋已经顶到石门的门顶,要微微低头才能从拱门钻进来,他身上披着破旧发黑的披风,脑袋用兜帽完全遮住,看不清楚脸。这种成天和肥猪混在一起的营生也只有下等人才做,他们可能因为肮脏丑陋不愿露脸,以免打扰了权贵的兴致。

掌管采买的执事官嫌恶地后退了几步,与他保持距离,似乎是因为他身上的臭味太浓了。

“这里真的有五十头吗?你可别想贪小便宜。”执事官说。

猪倌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题,他蹲下`身摸摸身边的一头母猪,亲近地拍拍它的屁股。母猪顺从地侧躺下来,半露肚皮。猪倌从腰侧拔出短小的匕首,突然用力插进母猪的后腿。母猪发出凄厉地惨叫,蹄子一蹬,差点揣在猪倌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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