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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改文明(55)

他简单地说完,又开始与刘平安闲聊。看了两三句话,文静才反应过来,这位郑怀叹兄台不是闲聊,而是在不着痕迹地试探刘平安。他说话弯弯绕绕,委婉含蓄,如果不细品,还以为他这是君子风度,温文尔雅。

比如他试探刘平安住在哪里,就问“小兄弟与父亲一个人住,这冬日里彻骨严寒,取水艰难,之前我瞧见东面似是有个水井,口渴喝了一点儿水,不晓得是不是小兄弟的井,实在唐突。”

诸如此类,都是些看似没问题,其实回答了就很能透露自身情况的话,而刘平安又满不在乎,两个人走了片刻,他竟然把自己的事情全给透出去了……

古时候的落第秀才都这么有心眼儿的吗?文静服了。

两人说说走走,很快停在了一处草木丰盛的地方。文静扫了一眼周围的环境,立刻就知道这是一个「药园子」。

说是药园子,其实也是个别称,文静自己瞎起的。刘平安出了门,到现在也有一年多时间,文静早就在草稿纸上画好了周围山林的大致地形图,哪里野兽多,哪里有草药,哪里是湖,哪里树高,等等。她倒是没有完全下山去,不是不敢,而是这么一来花费时间太长了,瞒不住刘丑夫。文静打算等刘平安大一点儿再说。

眼下的这个地方,刘平安曾经亲眼见过有受伤的动物到这里用草药治疗自己,防患于未然,文静也就记下了。现在刘平安看见郑怀叹受伤,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里,直接带他走来,熟练地回忆着草药的形状,摘下好几片,在身上擦擦尘土,看了自己的脏衣服,犹豫一下,又拿郑怀叹的衣裳擦了擦……

「刘平安:这种草药有动物拿它治伤,嚼碎了吐在伤口上或许也有效。给你,多拿些。你是外面来的人,我给你治疗伤口,你给我讲讲外头的故事吧!」

对于小少年直白而干脆的提议,郑怀叹虽然对此稍有不适,但两人明显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很快边闲聊边说起风土人情来。不过刚说了没两句,郑怀叹忽然闭口不语,仰天长叹。刘平安一头雾水地推搡着他,问他怎么了?

「郑怀叹:方才一直与刘小兄弟说话,一时间差点儿忘了,身后追着我的强盗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他们杀人如麻,倘若见到小兄弟,必然不会放过你。你们父子俩还是快快离开这里吧!」

「刘平安:原来是这样。对了,【善罢甘休】和【杀人如麻】是甚么意思?」

「郑怀叹:………」

第44章 剑客(八)

(刘平安,一个‘绝世杀才’?)

郑怀叹从胸臆之中轻轻出了口气。

他将自己受了伤的手伸到少年眼前, 被男孩儿白皙而细腻的手握住。两人指掌相触,郑怀叹的手掌内生满了铁石般的糙茧,而男孩儿的手则柔软得令人回忆起阳春三月江南膏腴之地吹遍角楼的春风。

他的手不是一个读书人的手,但郑怀叹知道, 眼前的男孩儿是看不出的。男孩儿太过天真无邪, 犹如一根常年扎根于渺无人迹之处顽强生长的野草,对于丰美奢靡的世界一无所知, 眼中只有黑与白, 林与风, 纯澈得令人羡慕。

在郑怀叹的家里,恐怕就是三岁的小孩儿都不会如他这般天真。

此处长林丰草, 山并不很高,却层峦叠嶂, 藏着数不清的野兽。郑怀叹大咧咧地坐在一处底下生满了青苔的青石板上,背靠一株枝叶扶疏的森森高树,名为刘平安的男孩儿神色专注地盯着他的手, 将一条自郑怀叹袖口扯下来的布条混合着已经嚼烂了的药草团儿紧紧地裹在他手掌的伤处。

一股沁凉的舒缓感自不断跳动灼烧的伤口处散开, 郑怀叹纵然并不大在乎伤势带来的痛楚, 此刻却也放松了一点儿。

他望着少年的脸,神色有些空茫,似乎透过他而回忆着某些令人思绪起伏的往事,回忆固然不附加任何感情, 但其内容却如烧红的炭火般灼痛人眼,因而郑怀叹的脸上便如他的告诉刘平安的名字一般,带上了一丝忧郁的叹息。

“我已经告诉你那两个词是甚么意思了, 你为什么还是一副甚么都不怕的样子?也许你曾经没有见过强盗。但他们是比普通人更加可怕的存在, 会掠夺人的生命, 将一切快乐的事情都化为乌有,你现在难道不应该快点回家,告诉你的父亲有强盗来了,而后立刻离开这里吗?”

为了照顾腹中空空、毫无墨水的少年,郑怀叹的话异常浅白直接。而少年则状若未闻般为他掌上的伤口绑了一个精美的结,才抬起脸,用那双倒映着郑怀叹自己愁绪抑郁、阴云笼罩的面孔的漆黑眼睛看着他,困惑地问:

“为什么要跑?”

“……你还不懂吗?”郑怀叹不知道自己该说甚么了,男孩儿的外貌并不很稚嫩,甚至有着足以轻易拉扯动自己的如同成年人般的力气,可有时候肉体凡胎是不能同锋利的弯刀、尖锐的箭矢相提并论的,他不知道为什么在现在这样的世道里,竟然也会有着如此懵懂的男孩儿。

“我的确不懂——我不懂,你为什么这么害怕?”

刘平安像是为了安抚他一般,用手匆匆摸了摸郑怀叹的鬓发——这动作让青年微微一怔,他立刻认识到男孩是在以一种模仿的姿态,用曾经他人对待他的行动对待自己。而那个人,郑怀叹想,一定是他的父亲,那个「刘丑夫」。……否则,这份宽慰的抚摸不会如此具有慈爱感。

郑怀叹忽然想要微笑一下,不是自嘲或讥讽,而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微笑。他收回包扎好的左掌,听见男孩儿快乐而平静的说:

“谁想杀死我,我就杀死它。谁想吃了我,我就吃了它!”

——单纯的猎人思想,直白得仿佛即将面对的不是强盗,而是一头豺狼,一只野兽。郑怀叹因这孩子气的话而情不自禁地感到忧伤。

“再说了,如果我和爹走了,那你怎么办?”刘平安说,“你这么孱弱,很可能会死的。我不希望你死去,因为你是这些年我见过第二个会和我说话的人。”

“你父亲将你安置在这罕有人烟的山上,未尝不是在保护你。”郑怀叹笑道,他的笑容中也藏着深邃的疲倦,“现在这世道……不太平。我已经逃得太久了,这次已是逃不过去了。原本我以为自己能力挽狂澜,至少也能做个响当当死在战场上的英雄。可惜在真正遇到生命危难时,身边的人对我说,「快逃吧」,于是我就逃了……却没逃出去。”

刘平安嗅到郑怀叹内心的绝望,他原先还习惯性地试探刘平安,手放在他袖子里硬梆梆的凸起上,带着点儿杀意。但现在,竟然完全丧失了继续前进的心,而产生了无与伦比的悲恸,这让他纵然是微笑着的,却比哭泣还难看。

或许他已经不再希望自己能活下去了。刘平安想,他在求死。将死之人就算算计了一辈子,死前也懒得再算计了。大约这就是为什么他说话中带了些实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