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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2)

我便住了,咬牙切齿道:“不知大人又有何吩咐?”

鬼王道:“方才那人,面如玉盘之温润,目若静潭之深沉,言语谦逊,举止有礼,我看再没有比他更好的,库房你不必去了,我就要他。”

要这书生性命并非难事,光凭他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我杀只鸡只怕都比杀他简单。精制一张完整人皮也不过三五天工夫,但我有心刁难他,让他多等几日。

我蹙眉难道:“啊呀,不巧,这书生,已是有人定下了的。”

他愠怒:“哪个定下了?”

我道:“小人不敢说。”

“你说便是,我自去与他讨要。”

“小人还是不敢说。”

“温知左!”

我佯装被他吓一大跳,瑟瑟缩缩跪在地上,道:“乃是那勾魂使白无常谢必安。”

“原来是这厮。”

我早知他与这谢必安有些过节,那谢必安性子极为清高孤僻,他又十分暴躁易怒,二人从来是谁也看不上谁,若是让他去向谢必安讨要,必是一场好戏。

“与谁不好,偏生是他......”

“小人惶恐。”

他沉吟半晌,道:“我问你,做张人皮须得许久?”

“一月足矣。”

他拍椅立起,道:“这样罢,你且做,我一月后来取。”

目的达成,他仿佛一刻也不愿在此处驻留,带着壮汉风也似的离开,走前还威胁道:“沈梦之(1),你诓了我一次,若这次还敢诓我,你便等着。”

等着就等着,我险些止不住地笑出声:“是。”

——想必你已经猜到了,我是一条分界线——

(1):谢谢有姑娘帮我看出来这个错误,想了想,不如将错就错,转而把它当个伏笔吧。

第二章 我的坟前长满野草(上)

送瘟神者,须得沐浴焚香,洗去一身晦气;净手拈香,诚祈去不复往。

我送走这尊活瘟神,未用晚膳已胃口大减,意兴阑珊,连素日夜里小酌的兴致也消失全无。只觉眼皮耷拉,身上懒懒的。不足亥时便落下内外院门,掌灯上楼。

我这客栈,初建时也还算精华别致。如今已有些年头,我懒待翻修,天湿气潮,木阶被虫啃食蛀空,走在上面吱嘎作响。 我的卧房在二楼尽头,正对着书生那间,我的这间房寻常不肯进人,里边置放的一些闲物,外人看了,怕是要报官的。

进了卧房,上好锁,我便开始一件件儿脱下身上的衣物发饰,先是取下头上的镂金戏鲛白玉簪,再次褪下绛红外袍,取下汗巾及里衣,最后才从天灵盖处从下至上抽出一根极细的银线,那根银线足足有七尺长,全然抽出来后我披在外边的这层皮便像失去了生气,皱皱巴巴耷拉在我身上。我从里小心翼翼挣脱出来,将落在地上的人皮拾起,同衣物一并挂在墙上。

铜镜中映现出来的便是我真实的、无比丑陋的容颜。

再没有比这更丑陋的相貌了。

皮肉焦糊,如同被大火浇淋,四肢歪曲,好似被棍棒打断。眉毛处光溜溜,鼻梁处空洞洞。嘴唇外翻,黄黑的牙齿龅裂,仅有的几率发丝黑斑似的紧贴在头皮上。唯有一双眼睛,璨如墨潭,倒映人心。

方躺到床上,外面叩门的声音响起,这声音时断时续,轻微难闻,仿佛怕把我吵醒似的。既然怕把我吵醒,就莫要再敲,我翻了个身,将头闷在被子里。外边又响起那书生的声音,悄悄话似的道:“掌柜的,你可歇下了?”

歇下了,快滚回去,再吵我立即揪下你的脑袋。我在心里道。

“掌柜的......掌柜......”

我“嚯”的一声从被褥中翻身坐起,火冒三丈,若不是走水要命的大事,看我不撵了他出去。

我强忍着怒意,没好气道:“尚醒着,何事?”

他在外边道:“可否劳烦出来看看?”

“你先说何事。”

“掌柜的,我从窗边看到你楼下外面浓烟延漫,火光照耀,怕是走水了。”

须臾工夫,我穿戴整齐,急急跨出房门:“哪呢?哪走水了?” 要知道我这客栈里件件是宝贝,样样不可毁,尤其是库房里花费了我无数心血精制的人皮。

我跟着他到了他房里窗户边,望向外面。

眯着眼探头看了半晌,我的前院一片漆黑,我的后院也好好的。

再眺目远望......

片刻寂静后,我才出声问道:“你耍我?”

我的客栈开在这荒无人烟处,做的就不是迎客住店的营生。我专做死人买卖,游走在世间的牛鬼蛇神,不欲以自己真面目示众的,来我这儿买一张人皮,披在身上,隐匿自在。这几十载,我的信誉极佳,生意日益壮大。如今,活人的买卖我也是做的。活人比鬼魂更喜伪装,他们来找我买人皮,我通常不收取钱财,只要他们死后将自己的尸首交予我,任我处置。

我见过因各式各样因缘来买人皮的,唯独来住店,书生乃是头一个。

外面不出四里处的雪地里映着火光,四周驻扎简易帐篷。这些人每年都来,因这周边有许多古墓,他们前来盗墓,以谋生计。书生连连向我致歉,说自己常年在昏暗灯光下读书,目力极差,看到模糊火光,还当是院中走水。他问道:“既然也是过路的朋友,如何不来投宿呢?”

我心里冷笑:你是傻子,难道别人也是傻子?

他见我不应他,恍自轻言:“许是身上盘缠不够,必定是这样,嗯。”

他望了我一眼:“啊呀,掌柜的,你的脸怎的肿了?”

我摸了摸脸上,果真红肿一片,触碰痛极,那狗东西下手还真重。我扬手道:“不必管,明日便好了。”

他急忙道:“不可,你不管,明日肿的更厉害。我包袱里有消肿的药膏,我拿与你。”

“不必了。”

“这是我亲手所做,极管用,你一用便知。”

我一时语塞,他见我默然不言,只当我答应了,递过药膏与我,好言道:“我去院里取冰块来,你等我一等,先莫回房,待会儿敷了冰块,再敷上药膏睡下,明日可好上大半。”

我立在原处,看着他下楼,方才喃喃说道:“其实不必如此......同样的人皮我房里还有许多,换一张便是。”

第二章 我的坟前长满野草(下)

他取来冰块,与我敷了,道:“今日我就看那壮汉面色不善,只当是与他家小主子来投宿,脾气大些,谁知竟将人打得这样狠。”

他不算得甚么,他主子的脾气手段那才是真正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有今天莫不是拜他所赐。

夜里我辗转难眠,索性起身,支开窗架,端坐在铜镜前,镜中自己的模样在月光映照下显得格外阴森可怖。

墙上挂着一块木板,上头我用小楷写着:伍拾。五十年了,原来我已在这炼狱活了五十年。用着丑陋的面容,躲在这荒郊,不敢再见世人。

我打开暗柜,取出置于其中的箱子,里面放着我曾活过的证据。一幅泼墨山水画,是我胞弟温傲七岁所作,那时他虽稚嫩,却已显现难得的作画天分,我们姊妹四人,我是长子,他是幺子,中间尚有两个妹妹,我最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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