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朴真笑道:“我听先生曾拒为妇人臣?”
宋霑一怔,却已明白她的含义,喝了一口酒道:“你是疑我既看不起妇人,教你是别有用心?”
赵朴真道:“听说圣后学问很好。”
宋霑道:“高宗多病,奏折全是她一手批阅,一批就是十数年,中宗博学多才,诸臣拜服,而他的学问,也是圣后亲自教出来的,你说呢?若是她不称帝,也算得上是一代贤后,惜乎她非要逆流而上,逆天而为,强求正位,为此斩杀忠良,豢养酷吏,罗织罪名,排除异己,这执念一起,便已非凡妇,而是枭雄,枭雄既出,天下大乱,豺狼当道,生民涂炭。”
赵朴真想了下道:“她比之列朝代皇帝,可有逊色?”
宋霑肃然道:“列朝列代皇帝,多有庸者,大不如她。”
赵朴真又沉默了,宋霑喝了口酒笑道:“我非看不起妇人,只是朝堂之上能操权柄者,其心志狠辣本就非常人,而一妇人,竟能于须眉之中,超然而出,斩除异己,独握朝纲,已非普通妇人,其身侧更是环绕虎狼之徒、谄媚无行之徒,当时若是出仕,不是同流合污,便是没了初心。”
赵朴真好奇问道:“那中宗之时,先生为何又拒官?”
宋霑摇头笑道:“严荪此人……自许甚高,不可共事。”
赵朴真想了下问:“听说东阳公主很像圣后。”
宋霑摇头:“志大才疏,不过得其形,难得其意,猖狂独断学了十成,御人内才却差得远了。圣后之后,无才女矣。”
“听说上官家小姐才华过人。”
宋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还是庸人太多,致凡女成名,上官世家大族,吹捧的人还少吗,不过都是看她老子面上罢了。”
宋霑一番臧否人物后,又哄赵朴真:“怎么样?和我学点东西?天文历法?琴棋书画?上林许多树,不借一枝栖,你会得越多,能走的路就越多。”
赵朴真想了下道:“你会画画?”
宋霑傲然道:“自然,多少人捧着千金求我一幅画一副字呢!”他忽然反应过来,奇道:“怎么会是画画?”
赵朴真有些诧异:“我从前在内藏书库当差,里头许多名家的画,看着很是羡慕,只是内文学馆不教这些,只教鉴赏,如今既有机会,能和先生学得点也好……就是恐怕没什么天赋,坏了先生的名气。”她不是男子,不能凭科举进身,将来出宫,如何立足?只有多会一些技艺傍身。
宋霑上下打量了半天赵朴真:“我听说你们王爷好乐,还以为你会选琴道。”
赵朴真怔了怔:“可是我想学画画啊,听宫里姐妹说,在外边过年过节,替人画几笔年画,都能挣好多钱呢。”
宋霑喷饭:“不错不错……你一个依附王府的侍婢,有这种想法,难得,难得。”又正色道:“希望来日你能记得你这句话,你是自己想学,而不是为了什么人,什么事,这是学之大道,如今天下男儿读书,不为名利,便为显达,倒不如你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娃娃懂得道理。”
赵朴真抿了嘴,觉得宋霑这话似有深意,但她只想着自己那点小心思,画画还能画个年画什么的,托在店里摊子上让人卖,弹琴下棋,却是只能娱人娱己,换不得钱来。
但是这画还真学起来了,颜料纸张,华章楼里都是现成的,说学便学了起来。学画这事赵朴真禀报了李知珉,李知珉一副听之任之的态度,平日里也不太来打扰,但也并没有刻意回避,有时候还是和清客们在华章楼商量些事情,见到宋霑也是客气得很,并不亲近。
这日李知珉却带了上官麟过来:“上官公子一直说嚷嚷说要抄书,又说要和宋霑先生也学点东西,本王想着抄书容易,等朴真默诵出来,送一本到上官家容易得很,但想要亲近宋先生,这却要和宋先生说说了。”
宋霑可无可不无:“老夫听闻上官公子一贯并不好书,如今这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端午宴上上官麟对赵朴真的兴趣一望即知,也不知道是真的被美色吸引,还是对那珠子没有死心,按说上官家世家大族,好东西不少,何至于就对这珠子如此执着。
上官麟涎着脸笑道:“我父亲生日快到了,前儿我惹了他生气,想着好歹抄一本书给他,平息他老人家的怒气,这本书既然宋先生都稀罕,想必我爹也必是喜欢的。宋先生好歹帮我一帮,还有赵姑娘。”他连连作揖,“上次是我不对,给我个机会吧。”
他一眼看到桌上摆着的榆钱,又立刻道:“这样吧,只要宋先生和赵姑娘答应,每天我都送精致饭食来,保证都不重样!行不?我们上官家的大师傅,可是圣后尝了都赞不绝口的!”
宋霑听到这里,已是有些意动,看了眼李知珉也只是含笑,仿佛全不在意。又看了眼赵朴真,她一双明眸十分好奇地看着上官麟,显然常年在宫内,没有见过如此惫懒之人,心中一动,觉得虽然秦王意图不明,但这上官麟虽然纨绔任性,却并无劣迹……且看看这些贵人到底想做的便点头应道:“好吧,若是赵姑娘不反对,我没意见。”
第24章 习画
上官麟一得了允许,果然日日都跑过来,还让人提了食盒过来,果然世族大家,吃穿虽然低调却都有着奢华之处。这样时节,就已有不少南方的珍异鲜果送来,天气略热点,便有鲜果冰碗子挤上乳酪,再配上冰镇着的清酒,又提了新鲜活鱼来现做鱼脍,薄薄片鱼脍堆在晶莹雪堆上,新鲜清脆,无与伦比,更有不少十分稀罕的瓜果藕笋,菌菇莼露,样样讲究,外边绝吃不着的,上官麟本又是个吃喝玩乐的行家,更是变本加厉地铺张浪费。
宋霑吃得痛快,看上官麟也顺眼了许多,对他死皮赖脸逗着赵朴真说话也不再那么排斥。
兴许是乐极生悲,又或者是宋霑的穷人肚子受不了,换着花样吃了一个月后,宋霑却闹起了肚子,肠胃有些虚起来,只得托了书童到秦王府传话,要在家里清汤淡水好好休养几日,让赵朴真自己先抄书和画画。
上官麟这日却偏偏带了刚从山上游猎打来的一只极大山鸡和野兔过来,看到宋霑没来,便命厨房整治过,又叫人去邀秦王。
李知珉过来笑道:“本王听说你们这些日子把我这里变成食肆了,过得好日子,让我看看你们书抄得如何了?”就着案上翻了翻,看到上官麟字写得十分粗豪不羁,不由莞尔一笑,又看赵朴真所抄,赞道:“字有进益了,只是意思还差了点。”
上官麟道:“王爷也太苛了,我看宋先生也夸她字好。”
李知珉知他不懂,也不理他,又去翻赵朴真学画练手的画稿,翻到最新的一张春闺美人图,不由哑然失笑。端看那美人图里,水墨里头偏偏用细笔勾画出许多琐碎,美人床上的帐钩,银瓶上的花朵,鞋头上的珍珠,屏风上的雕琢,便是窗外还要描上一簇簇海棠,海棠下还要伏了一只猫,猫脖子上还要系着铃铛,美人身上更是满头珠翠,璎珞珠玉点缀,裙边袖子上满满当当都是文绣,林林总总,不厌其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