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珉面上倒是平淡,只是应和,这时候李恭和却又开口了:“朕在青蕃,被贬为农奴,与畜生为伍,朝不保夕,饥寒交加,被青蕃横加侮辱之时,也时时静思己过,想着朕究竟是政有所失,还是行有所过,为何遭了天谴。前思后想,有一日夜里,却梦见父皇与圣后齐齐入我梦来,指责我以庶脉之身,承不起神器之重,以至于黎民天下,被朕牵连,受此天罚!他们还警示我,如今祖宗拖赖,放朕回国,便是给朕弥补的机会,若是仍执迷不悟,则子孙都要受牵连!”
席上倏然一静,众臣们尽皆看向太上皇和皇上,所有人都已惊呆,这位太上皇,这是在青蕃吃了太多苦,疯了吗?这话是什么意思!这话的意思是,他因为是庶子之身,不配继承皇位,所以遭了天谴,这话若是为实,那么身为太上皇嫡长子的新皇,难道也不配继承皇位?
这是在动摇自己亲儿子的帝位啊!
太上皇真的没有疯吗?
席上已经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上官谦十分不安,起身道:“上皇一路行来,劳累过度,是否下去安歇?”
太上皇却高声道:“庶子不祭祖者,明其宗也!你们不必劝慰朕!朕这些年,果然错了!朕不配这天下之位,因此上天降下天罚,如今朕痛改前非,皇儿!这皇位,还当还于嫡脉一支才是!”他站起来,一振袍袖,却是指着身旁一直木着脸不言不语的楚王李知璧。
鼓乐不知何时已停止,众人哗然,席上已经混乱起来,有臣子起身道:“上皇想是一路辛劳过度,生了谵妄狂语之症,皇上还是立刻传太医,送上皇下去好好诊治才是。”
又有臣子怒道:“这怕是青蕃狗贼的阴谋!想要乱我天下,此人怕已不是上皇,乃是青蕃派人乔装打扮,皇上速速细查,勿要使妖言惑众,动摇我国本!”
李知珉却面色深沉,不置一眼,仿佛正在指责自己帝位不正的,不是自己亲生父亲一般,甚至还好整以暇地看了看一直木着脸的楚王李知璧,以及他身侧惊讶看着太上皇的晋王李知珂,愤怒的齐王李知璞,仿佛在看一出好戏一般。
直到席上渐渐平定下来,李知珉才开口:“楚王如何看呢?若楚王也以为如此,你我年岁相差不大,朕可封你为皇太弟,百年之后,还位于嫡。”竟是声音平淡,仿佛全然不在意这辛苦打下的天地。
李知璧抬眼看了看群臣,人人面上皆是激愤之情,这些人大多是李知珉的近臣,打天下的拥趸者,真正支持他的,还有几个?
他起身了,整个人仍然如同从前一般气度从容,只是消瘦许多,犹如一只行走在世间的浮魂,人人瞩目,看着这位昔日的天子骄子。
他开口道:“若天命在我嫡脉一系,如何却使我流离于草莽,受辱于外邦,骨肉逝去,妻儿离丧?”
席间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有太上皇在嘶吼:“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李知璧却淡淡道:“皇伯父一片好心,孤心领了,只是上古有尧舜,传贤不传子,禅位于有德之人,天下有德者居之,孤自觉负于天下,亏欠祖宗,无脸再领神器之重,皇上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力转乾坤,重整河山,上启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实是天命所在,因此众人相从,百姓爱戴,孤愿从此为臣,肝脑涂地,襄助皇上,若违此誓,世世为猪狗,不得再为人。”说完他已掀衣跪下,以头触地,给李知珉行了臣子大礼:“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席间所有臣子尽皆跪下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片高呼万岁中,李恭和孤零零站在一侧,他挥了挥手,犹然要做困兽之斗,却被文桐带着几个人在他颈后按了按,就仿佛醉了一般软瘫下来,被人扶到了后头。
一出闹剧,最终冉冉落幕,席散之后,这席上的一幕,纷纷通过不同渠道,飞速地传达开来。
太上皇之后避居宫里东洲岛上的登春阁中,有传言他其实是被软禁了起来,但是并没有人关心,他从前的忠心臣子们,好不容易从青蕃逃离了那农奴的命运,回到京城,大部分都上书乞骸骨,少数仍不愿意退步抽身的,也只是到了闲职上慢慢耗着,没有人在意他。
就连赵朴真也得了消息,颇为关注,又十分好奇:“皇上怎么就不怕楚王不推辞?”
自从白家嫁女过后,他们两人的关系缓和了些,不似从前那等僵硬尴尬,李知珉偶尔也会以看观音奴为由过来甘露殿坐一坐。这一日正是拿了个难得的玉葫芦过来,葫芦肚里头还套雕了好几个小葫芦,浑然天成,巧夺天工,他拿来给观音奴玩,听到赵朴真问,也不抬眼,只是道:“只是略略有些安排,只是没想到楚王居然发了毒誓,朕本来打算也就是实在不行,就先封他个皇太弟又如何,他若是非要争,便争呗,时间多的是,他那等温吞水与世无争的性格,想争,就算崔氏再怎么努力,也扶不起来的。”
赵朴真道:“究竟如何安排?”
李知珉实在有些不太想和她说这等肮脏谋算之事,但又想起之前自己决定的凡事不要瞒她来,便缓缓道:“楚王这人,是读书读多了,性子软弱,又有些迂腐。他被掳去青蕃,受人折辱,一路上因为儿子年幼夭折,太子妃也不堪受辱,心伤孩子病逝了,他原本就毁伤过度,性情十分悲观,甚至在青蕃就已有自尽之意,却被崔皇后劝下,他迫于母亲,苟全于世,但出世逃避之意,是早已存下的。”
赵朴真想了下那娇弱的崔柔波,以及据说从胎里就有些弱的小皇孙来,也有些怜悯,李知珉道:“崔皇后为了保住他,委身青蕃太子,这事所有俘虏都知道,他深受打击,本就无心、无言再见昔日群臣。”
赵朴真吃惊道:“青蕃太子慕容延?”
李知珉道:“是,崔氏本有国色,对方岂会放过,当初被俘虏的贵族妇人,尽皆沦为军妓,自杀者无数,如今接回来的大部分苟活的也都销声匿迹,养在家庙或是庄子上,根本不再见人了。崔氏也是无奈,清白必不能保,只能委身于最强的那个,顺便还能保住自己儿子,否则怕是更不堪。”
赵朴真回想起当初在粤城见到的崔氏,微微叹道:“她也不是凡妇,心智非常。”
李知珉点了点头:“朕是十分敬佩她的。她若是不在撺掇父皇,朕原本也就打算回来后让他们好好度日,一个闲王,朕还给得起,容养下半辈子,有什么不好,结果她却不死心,知道能赎回国,在青蕃的时候,就已找父皇蛊惑。”
李知珉冷笑一声:“那时候我腾出手来了,早已在那边安插了些人手,只许她崔氏误导算计父皇,就不许我也顺水推舟一番?”
赵朴真抬头:“皇上做了什么?”
李知珉道:“没做什么,只让当初崔皇后在父皇耳边吹过的风,又原样让人将这谣言传回了楚王那里,她那时候又和父皇过从甚密,加上父皇一贯待他又如亲生一般,两相印证,他不动摇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