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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死了很多年(220)

他们像一群惶惶不安的牲畜,被天灾驱驰,被战乱驱驰,也被人祸驱驰。

所以,他一直知道,要想活下去,就需要忍耐。

遇到乐陶的那一次,他正直面自己的命运。他还记得那是一次旱灾,身边的人吃完了所有能吃的东西,最后就只能吃原本不该吃的东西。

吃自己的孩子太痛苦,所以要易子而食。

当时,他被捆在火边,呆呆地望着火苗,还要那口薄薄的大锅,心里想的居然是,吃他居然要用这么大一口锅,会不会太浪费了啊。

乐陶其实记错了。她总是记着,当年他要被煮了,但那是旱灾,哪儿来的水?一群流民,又哪儿来珍贵的铜锅?

他还记得,当乐陶走过来的时候,周围的人忽然就跪倒了一大片。他们在发抖,也在不安,并且用这种不安掩饰着背后的饥饿与凶狠,还有野狗一样的窥视——饥饿的流民们总是用看待食物的目光看待一切,哪怕对方是个漂亮整洁、牙齿洁白的贵族少女。

但当乐陶散出一点修为后,在沉重的压力下,一切窥视都消失了。

他记得自己仰望着她。那一瞬间,他居然以为她是来吃他的,并因此感到心满意足;被这样一个浑身都是光晕的人吃掉,应该是他最好的结局吧?

他这样想,却没想到她牵起了他的手。

从此之后,他就一直跟着她。

其实从那天相遇的时候开始,他就一直想要叫她的名字。当时他还是个不通礼仪的野蛮人,想叫她的名字,也只是想告诉她,她很漂亮、他很喜欢她。

但当他低头看着自己赤礻果而粗糙的脚,丑陋的大肚子,还有肮脏褴褛的衣衫,再看她干净的笑容时,就油然而生一种胆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只是暗暗在心中发誓,要一辈子都跟在她身边。

他想要一直看着她。

往后的日子,无论是念书、学习兵法,还是日日夜夜的操练,他总是最刻苦的那一个。别人做十遍,他就做一百遍;他很怕自己没用,被她丢下。

当年他就是因为没用,而被拿去给人吃掉,如果他以后也没有用,是不是也会被她丢掉?

这恐惧深深地扎根在他心中,然而连他自己也是很久之后才意识到。

他只是察觉,自己拼命地在接近她。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也许是追逐得太用力、接近得太过分,从始至终他又只看着她一个人,于是这份感情慢慢变了质。或许也不是变质,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怀揣着这个想法。

——恋慕的想法。

所以,当她大大咧咧跑过来,说要和庄氏联姻时,他才会勃然大怒。然而出于内心的怯懦,他不敢明说自己的心情,甚至当她隐有猜测时,他选择慌张地走开。

所以,之后一次又一次,他都表面沉稳、内心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发觉了她的若无其事,却不敢问这是不是一个明确的拒绝。

其实归根结底,在他心中,无论他后来再如何战功赫赫、如何被人器重,在她面前,他总觉得自己还是那个流民的孩子,是一无所有、肮脏狼狈的贱民,而她一直是那个开朗潇洒的贵族少女。

他们之间隔着壁垒鸿沟,起码在他心里如此;他总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他就一直保持缄默。只要不说,他们还能维持主将和副将的距离,而一旦说了,也许他连这点距离也保不住。

然而,大约她早就看出来了。

看出来的不仅是她,还有曾经的夏王、后来的大夏皇帝,所以那位高高在上的陛下,才用带点漫不经心和戏谑的语气,说要调他去另一支军队,当个大将军。

那时,皇帝陛下站在高处,迎着烈风,衣袍翻滚如云。他好像遇到了什么烦心事,总是凝视远方,如同等待谁归来。

但陛下回头时,已经又是那个掌控一切的帝王。他居高临下,望着跪伏在地的申屠侑,淡淡开口。

“怯懦之辈,最大的障碍在己心,不在他人。”陛下说,“申屠,你什么都好,唯独心思太重、想得太多,反而不如乐陶勇往直前。”

他当时很自然地说:“臣自然不如乐将军。”

陛下摇头,断然道:“罢了,朕助你们一回。你先去将稻城那些冒你名头闹事的人处理了,之后去领东安军的印,等过几年仗打完了,你就去和乐卿成婚。”

陛下总是冷淡而又不容置疑。

他已经忘了自己当时如何应答,只记得心脏一瞬被气体充满。他答应了吗?是答应了。他总还是怀着那份隐秘的期望。可是答应了,却又不敢和她明说。

居然还是永诀那一天,她自己笑嘻嘻来拥抱他,说等他将来真的成了独当一面的将军,她就接受他的心意。

他高兴得快发疯了。

他开始不断想,今后要如何如何对她,要告诉她什么什么,要和她一起去做什么什么事情……

唯独没有想到,他们再也没有以后。

他其实是知道的。他明明知道,她因为偶然遗失了《天下经略》的副本,自觉有愧于陛下,始终在努力寻找;他明明知道,她回京是为了支持陛下修建岁星网,必然会面临无数阻力……

但他仍然为了自己的愿望,暂时离开了她。

那一天,还是他亲口说服她,让她暂时启用申屠辰为副将。

申屠辰是个年轻的军人,是他在路边捡回来的。同样是流民的孩子,同样学习兵法学得很快,性格同样沉稳;乐陶说得对,他看见申屠辰就像看见了自己。

而且,他下意识觉得,他自己被乐陶捡回来,从此待她忠心耿耿,那么申屠辰被他们捡回来,应该也会对定宵军忠心不二。

他错了。

那个年轻的孩子,早已被其他世家收买。他不是他们,他吃不得军中的苦,梦想去京中过上纸醉金迷的生活。

申屠辰背叛了他们,而遵照外人的指令,将乐陶和其他士兵引入了埋伏。

后来,他查清了一切真相,亲自提着刀,将已经成婚生子的申屠辰从家里拽出来,先当着他的面斩杀他的妻儿,再一刀刀将他杀死。哀嚎传遍了半个白玉京,鲜血从门缝中流出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那座屋宅都无人敢靠近。

看似他替乐陶报了仇,但他仍然无法原谅自己。

如果能够更谨慎一些……

如果能够更勇敢一些……

如果不是他被自己的怯懦束缚,如果他早早安排好一切……

她是不是就不会死?

他什么都没有表达,什么都没有传达,最后被其他人推着才肯迈出一步,而那恰恰是一个错误的时机。如果早一点,如果晚一点;如果早就下定决心,如果始终保持缄默。

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

这是后悔么?也是。

但更多的……还是他对自己怯懦的痛恨。

……

听完了这一切,云乘月陷入沉默。

良久,她深深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