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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鸟(出书版)(57)

近段时间感觉到很疲惫,他很快入睡。

……血液沾染了脚,像一片无边的沼泽,他没有办法走出去。只能看着自己被一点一点淹没……

家庭的童话在一日间破碎。

那个男人和母亲在一起,是把她当成了实验动物。那个男人离开了,断了毒品的供给,母亲终于知道他每天蒸给自己吃的姜撞奶里放了些什么东西。

储蓄仅仅维持了两个月的毒资就再也无以为续,她决定戒毒。

母亲把杨捆在地下室的角落——他们也只能住在地下室。

母亲用塑胶布贴了他的嘴,请求他原谅这种暂时的粗暴,摸着他的脑袋要他乖乖地看电视。然后她努力地把十六寸的黑白电视搬他的脚边,打开,里面正在播放米老鼠和唐老鸭。

母亲把门窗关严实,用手铐将自己铐在地下室的铁窗格上。

然后夜幕降临……

疯狂的痛苦持续了几个小时,如字面形容——疯狂。

她失去了理智,不能思考,她狂乱地想要挣脱手铐的束缚,去寻找能解除痛苦的药剂。她忘了钥匙被她压在床脚下,只看见了一把剪刀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比偏执更要强烈的偏执,她够到剪刀,努力地要剪断自己的手臂,要从手铐中挣脱出来。

他闷声地惨叫,想要示警。

但是现实太残酷,他们住在贫民区一栋半旧楼的地下室,不会有警察来阻止过度喧哗,邻居们也并不介意偶尔的狂欢,只是有一个人在经过时踢了一脚门口,不悦地说:“打孩子别打太厉害。”

杨拼命地弄出声响,希望那个人能闯进来看一看,救救他,救救他的母亲。没有用,那个人嘟嘟囔囔地走了。

血液从剪刀刻出的裂口里喷射到高处,又淅淅沥沥地淋撒下来,地上积满粘稠的血……

几年以后,杨才知道单纯在手腕上割一刀其实不会致死,血压降低到一定程度,血管会收缩,阻止血液继续流失。他母亲死于失血过多引起的休克,主要因为她在自己手腕上剪了很多刀,很多很多刀。

她直到死亡都没有停止剪断自己手臂的努力。剪刀很钝,她只是把桡骨给绞断了,尺骨还半连着。

她失去了理智,忘记钥匙近在身边,忘了加诸于自身的痛苦,忘了她的儿子在看。

她只是寻求解脱,不论是毒品也好,死亡也好,只要能从这种痛苦中解脱出来就好。

*** ***

杨在深夜中睁大了眼睛,被噩梦惊醒只是一瞬间的事,然而在此之前,梦中的经历仿佛走马观花似的绵延不绝,一晃数年。

他在黑暗里坐起身,呼吸很平缓,可是额头上都是冷汗。从上架翻下床的动作依旧利索,只是脚却是软的。他往洗手间走,要好好冲一个澡,身上汗渍斑斑,让他感觉很不好,激起当日满身沐浴母亲鲜血的回忆。

下架很安静,这引起了他的注意,杨停下来。

他捡回来的人可能服用了很不寻常的毒品,以至于戒断反应都是不一样的,就算昏迷也很不安稳,身体或挣扎或抽搐,总之没有消停的时候。

可是现在却是安静的。

杨赶紧打开了壁灯,看到下架还是绑着那个人。杨松了一口气,接着就很郁闷地挠头,她逃不逃跟他有屁关系,紧张个什么?

“麻烦你,请给我一杯水。”空间里响起了一个不属于他的声音。

杨疑惑地眨眨眼,最后把视线固定在下架床的人上。为了防止褥疮滋生,皮带绑缚得不是很紧,有足够她翻身的余地,只是双手是被手铐牢牢扣死的。经过三个月折腾,褥疮没有滋生,人已经变得骨瘦嶙峋。

她确实是在说话,声音断断续续,而且很难听。那一张脸已经完全看不出当日面貌,皮肤都是死灰色,薄薄地贴在头骨上,清晰地展示了骨骼轮廓,比起木乃伊干尸好不了多少。

杨却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从刚才那个幼年噩梦转换到了奇幻噩梦,木乃伊在他面前说话。他连连点头说:“你等等!”

“要温盐水。”床上的人又说,她下颌张翕的动作很生硬,让杨产生了她的骨头也在咯咯作响的错觉。

“好的。”杨把自己下床洗澡的初衷忘了个一干二净,急冲冲找来杯子倒了水,冲回卧室。

干尸在他的帮助下稍微抿了几小口就示意不要,然后说:“麻烦你帮倒一下尿袋。”

“啊……”杨才想起她卧床许久,基本是靠营养液维持,根本不会缺水,怎么起来第一句话就是要喝水?而且他让一个男人帮女人倒尿袋,她不会觉得羞耻吗?就算是情势所迫逼不得已,至少也不要说得那么淡然吧。

“你很渴?”他不自禁地问。

她慢慢地说:“肠胃太久不用了,要重新适应。”

杨觉得她更加像干尸了,不论是要水,还是刚才的说话,她都是没有任何表情。

“你为什么要吸毒?”杨问。

女人稍微翻了个身,他居然感到她是在斜眼瞪他。真是个胆大妄为的吸毒者,难道她不知道“身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这句话吗?

“你可以叫我李,但最好不要问我的吸毒史。”她说。

天气变冷,又逐渐回暖,日历在一页页翻过。痛苦仍在继续,女人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好。

一次任务里,杨负伤回来。右肩锁骨下被开了个洞,血流不止。为了防止被人追踪,他用塑料袋把伤口牢牢堵住,血液倒灌入胸腔,压迫了肺部,呼吸越来越困难。

用力打开门口,用尽力气拨打布拉德的电话,然而还没有等按下接通键,他就陷入了昏迷。这次也许是要死了。他有一种很轻松的解脱感……

“这里是哪里?”杨猛然惊醒,然后感到浑身冷汗淋漓,右边胸腔很痛,全身灼热,还在低烧之中。他记起自己负伤,被倒灌胸腔的血液压迫到窒息,因为失血过多而昏迷。

他打量这个不属于自己的空间,大概是因为这种陌生感让他即使在昏迷里也被惊醒过来。

这里是布拉德的家,可是他记得电话没有拨出……伤口被处理过了,包扎得很结实。

布拉德急冲冲地进了卧室:“你躺下,不想伤口裂开就给我像个伤患躺着别动。”

“我怎么到了你这里?”

“你的房客打的电话,是他给你做了紧急处理。”布拉德把杨放倒,“后来卡尔帮你动了手术,现在是术后第三天。”

“房客?他?我没有房客。房子里只有我一个男人。”

“咦?那那个长得像难民营的家伙是谁?穿个宽大的白衬衫,像是偷别人衣服穿似的。”

“……”

杨不顾布拉德的阻止,执意让他把自己带回家。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心情这么急切,为什么如此想要看到心目中的奇迹。

他虚弱地靠在布拉德身上,翻找钥匙打开门。李只穿一件他的衬衣——她也只能从他的衣柜里找衣服穿——光着下肢从书房向洗手间走去。她手里拿着一盒从冰箱翻出的牛奶,嘴里叼着吸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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