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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奸(46)

嬴政的视线落在胡亥身上,漆黑的夜,同样的披风大兜帽,年轻的帝王伸手轻轻摘下了胡亥的帽子,随即就直直看入一双同样漆黑的眸子。从未打过照面的陌生父子互相打量着对方,眸子里倒映着两人有三四分相似的容貌。

“名字?”嬴政又问了一遍,声音依旧清冷。

“胡亥。”没有怯懦,没有躲闪,胡亥直视着面前的陌生男人。两人的眼底都有暗色浮起。

接着就是难以忍受的压抑与沉默。

余子式在一旁只觉得头皮直发麻,他强行镇定道:“陛下。”

嬴政把视线从胡亥身上转开了,他看向余子式。夜色太深,光线太暗,他一眼望去,竟是有些失神。那模糊的轮廓,像一个人。他下意识脱口而出两个字。随即微微变了脸色。

那声音太轻且含糊,余子式没能捕捉到嬴政说了什么,嬴政也完全不像是要说第二遍的样子,他打量着余子式,半晌问道:“赵高,你在这儿做什么?”

余子式沉着道:“送小公子殿下回掖庭。”

“掖庭?”

“是。”

嬴政看向胡亥,沉默片刻,倒也没说什么。

“陛下,此事与小公子殿下无关,均是臣之过。”余子式平静道,话一出口倒是忽然冷静了下来。

“先生。”胡亥脱口而出,却没注意到“先生”二字出口后,嬴政瞬间晦暗不明的脸色,若是仔细些,就会发现帝王的脸色隐隐看去竟有几分苍白。

夜色中嬴政盯着余子式的脸看了会儿,接着缓缓别开了眼,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你何过之有?寡人如何不知道。”

余子式难掩诧异刷地抬头。

嬴政继续说下去,“既然是位公子,住在掖庭也不像话你说是吧?赵高。”他看了眼余子式。

余子式压下了所有的情绪,沉声道:“陛下说的是。”

“那就这样安排吧。”嬴政轻点了下头,看着胡亥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片刻后,他扭头看向余子式,“今日朝堂之上的事,你看清楚了?”

这话题变得太快,余子式神经紧绷的情况下竟是有短暂的茫然,随即反应过来嬴政是在指早上韩非与姚贾之事。

“看清楚了。”

“赵高,韩非之事,你不要插手。”

余子式抬眼看了看嬴政,后者倒是没计较他的失礼,脸上还是一如寻常的淡漠。嬴政这话语气与其说是警告,不如说是提醒,他在提醒自己不要插手韩非之事?他怎么看出来自己想插手的?余子式的脑子里一瞬间冒出来许多东西,面上却异常平静,“是。”

嬴政听见余子式的回答,伸手拍了下余子式的肩,“送胡亥回去吧。”

“臣告退。”

余子式看了眼胡亥,后者走上去一把拽住了他的衣摆。他伸手把胡亥的手捏在了掌心,牵着他往外走。走出去不长不短一段距离,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异常清冷的声音。

“赵高。”

余子式回头看去,年轻的帝王披着件黑色的风衣,孤身立在风里,也不知道是看了他们多久。

“这孩子取了字没?”

未及弱冠之年,怎么会取字?连皇长子扶苏都还有几年才会拥有自己的字,胡亥常年居住在掖庭,哪里来得字?余子式想着下意识摇了下头。“未曾。”

“字春秋。”

年轻帝王留下简单的三个字,转身朝着宫道那头走。而余子式则整个人都怔住了,春秋,这两个字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他一下子就想起那年大雪夜,霜雪满头的男人抱着坛骨灰往外走的背影,那背影逐渐与面前的背影重合。

余子式从未见过一个人光凭背影都能显得那么孤独,像是天地间只剩了那寥寥一笔。他像是窥见了什么不应该知道什么事似的脊背发凉。

秦王嬴政其实也没想起什么壮烈往事,他只是眼前忽然浮现一副画面。

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了,长平之战秦将白起坑杀了赵国四十万人,随后不久,留在赵国做质子的秦公子子楚见境况堪忧,毅然抛弃了妻儿逃回了秦国。赵姬带着年幼的儿子在赵国四处躲藏,仓皇不得终日。那柔弱的可怜女子一遍遍告诉时年四岁的嬴政,你的父亲当了秦王,他不会抛弃你,你是他的长子。

然而所有人都明白,这对母子已经成了大秦的弃子,她的丈夫他的父亲已经迎娶了新的女子,身份高贵且年轻貌美。

那天邯郸清晨飘着雨,洗净清尘。孤苦无依的母子没有等来自己的丈夫与父亲,他们等来的是一袭简单青衫,那儒雅的男人撑着伞,孤身而来。

他说:“殿下,我来接你回大秦。”

彼时战火未熄,杨柳依依,那男人牵着他的手,一步步走出了邯郸城。

正如二十年后,赵高牵着那孩子的手走在大秦宫道上,一模一样。

第36章 虞美人

得知韩非入狱的消息时,余子式刚好接到秦王的旨意。

大秦自此有了第十六位公子,秦王下令命中车府令赵高教其大秦法律条文。

余子式一时只觉世事无常,胡亥终究还是被推到了这权力的泥潭中去。历史的车轮滚滚而来,虽然有所偏差,却从不曾脱离轨道。春秋。就凭着这两个字,秦王这一生都不会动胡亥的命。这两字比什么丹书铁券免死金牌不知管用到哪儿去了。难怪史书写秦王宠溺幼子胡亥,这两个字,胡亥一世荣华无忧矣。

比起这件事的动静,韩非入狱的消息却是鲜为人问津。朝臣对这位绚烂之期短暂如朝霞的政客入狱并无多大兴致,下了朝零零碎碎谈到两句,谁都是一副早有预料的模样。

余子式走过宫门的时候,恰好听见有人在议论韩非,一开口就是“那韩国人如何如何”,那语调分明是在迎合着姚贾的言论。余子式仔细看了会儿那朝官,随即走出了宫门,还没走到马车边,他就已经把那无名小吏的脸忘记得差不多了。

要在这个世上留下痕迹是件很难的事,两千年后谁记得你是谁,来自何方,身居何等富贵高职,满座衣冠衮衮诸公,到最后能被后人记住的不过寥寥几人。可韩非的名字却被传唱了两千年,诸子百家争鸣,韩非一人独领一派峥嵘。

两千年,一个人能被刀笔吏记上两千年,这本身就是对他最大的赞誉。

余子式回到府邸的时候,青衣魂不守舍地坐在台阶上,绞着袖子愣着发呆。美人无论做什么都是美,举手是美,投足是美,回眸是美,失魂更是美。

“你在等我?”余子式走过去,在她面前站定。

青衣抬头看了眼余子式,一双潋滟的眸子像是落尽桃花,她轻轻念道:“我昨夜做了个梦,梦见些小时候的事。”

余子式没说话,他静静听着青衣近乎喃喃的自言自语。

“梦里韩国未亡,我父王未死,韩非刚从稷下学宫学成回来。”青衣垂眸,“之后半夜惊醒,再没敢睡过去。我总以为自己早已经认命了……”她叹道:“女子在乱世不认命能做什么呢?我既不愿做那些悬梁的女子,空留个殉国的美名,身为女子又没法如同我的兄长一样战死沙场,想要刺杀,三年来却没见过秦王一面。我不认命能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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