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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奸(41)

郑彬看着自己热衷管闲事一百年的同僚,颇为无语,半晌他开口道:“提一句不知道有没有用的,据我所知吧,李斯与姚贾,政见倒是意外的相合,但是两人私交不深,勉强算是一党吧。当年姚贾携千金出使四国,李斯是朝中少数倾全力支持他的人。毕竟姚贾声名当年的确称得上狼藉二字,韩非那句‘梁之大盗,赵之逐臣’虽难听倒也是句实话。”

政见相合?余子式边琢磨边慢慢道:“李斯是法家,重利轻义,他相信利是维系君臣父子国家关系的唯一,所以他会支持姚贾携千金离间四国。李斯当初给秦王献策,其中一条就是派人携重金去六国收买重臣,能收买的就收买,不能收买的就暗杀。”

“重金贿赂,离间人心,钱财可是乱世攻伐一大利器啊。”郑彬叹道,“赵国郭开,齐相后胜,韩国内史腾,人心之险胜过百万之师啊,六国大抵是要亡在这些人手上。”感慨完毕,郑彬半晌又添了句,“不得不说,论权谋心术,李斯确是国士无双。”郑彬虽说与李斯不是一派,但是同为朝臣,他有时候也是真的佩服这位同僚。

听完郑彬的话,余子式再次陷入了沉思。

郑彬心里惦记着自家媳妇儿,一抬眼发现都已经是这时辰了。他一惊,匆匆忙忙就往外走,临走前还拽着余子式的领子喊了两声,“赵高你别掺和啊!”

余子式随意地应了两声,真听没听进去,估计只有他自己知道。郑彬走后,余子式缓缓往屋子里走,刚跨过门槛,一抬眼瞧见胡亥正趴在矮桌上温书。脑袋乖巧地搭着手臂,竟是睡着了,那模样让余子式看得心中一软。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忽然都远去了一瞬。

他走过去,把胡亥小心翼翼地抱到榻上,给他盖了件薄被子。淡色天光从窗户里投进来,余子式看着他沉静的睡颜,心头浮现些许难言的复杂情绪。他伸手轻轻摸了摸胡亥的脸,把他的长发往后拨了拨,做这些事儿的时候,余子式脑子里过电似的划过四个字。

父爱如山。

他的手下意识一哆嗦。

第32章 家国

当韩非找上门来的时候,余子式是有些略微诧异的。

夜色中,高冠广袖的男人立在阶下,月色如水,公子无双。他身后站了个青色衣裳的女子,素净的脸,芙蓉如面柳如眉。两人之间隔了不近不远的一段距离,昏暗的长街上,两人连影子都是恰到好处的不曾粘连。

“赵大人,我想了想,觉得这大秦可信之人,也只剩下你一人了。”韩非脸上带着淡淡的笑,看着平静靠在门上的余子式。

余子式扫了眼韩非身后的女子,出乎他意外,他见过那女子,在掖庭给他递水的女婢,月光朦胧下那张脸越发清丽,看得余子式都有些晃神。半晌他收回视线,看向面前的韩非,“我记得,我同韩大人,并不是很熟络吧?”

“说来也是一大憾事。”

“韩大人是要做大事的人,我等微末小吏高攀不起呐。”余子式手肘撑着大门,望了眼天色,“这明日一大早便是早朝,大人倒是好兴致还来夜访我赵高。”

“有一事相求。”韩非迎着余子式的略显轻浮的视线,从容道。

你倒是不客气?余子式瞅着韩非那脸,这说的还挺理所应当?他心里也差不多是明白了,韩非是打算要去做大事儿了,临走前求自己收留这孤苦无依的女子。他倒是放心把这么一个美人送自己手上,瞧女子那样貌,余子式都有些不放心自己。

“这怕是不成。”既然韩非都不客气,他也不客气了。谁都知道,这女子是个什么身份,这烫手山芋他不想接,多漂亮的山芋也不想接。

“大人说笑了。”

余子式嘴角一抽,他这像是说笑的样子?看着这位病弱的韩公子脸上有如回光返照的精神气,余子式很是诚恳地给他指了条明路,“韩非,带她走吧,这人我没法留,我也怕死。趁着你还有口气,出了这咸阳,这天下便没了韩非也没了大韩公主,好好过日子去吧。”

韩非轻笑出声,他低低叹道,“不是我不愿,而是我不能啊。”风轻轻卷起韩非的衣裳,他笔直地立着,瘦得像是能被一阵风吹走。

挺有意思的人。余子式心里暗暗想,可惜活不长了。他斜斜瞥了眼那女子,对着韩非道:“这样好了,你若是能给能说服我的理由,我就留下她。”

长夜的风声萧瑟而寂寥,那位来自异国的贵族公子温和地笑着,他说:“沿途听了句话,说吕氏门人是大秦最后的文士风骨,吕不韦是天下读书人最后的知己。吕相死后,这天下的书生士子,尽是帝王家的戏子弄臣了啊。蜀地千人哭吕相,赵大人,你说是他们是哭那半抔黄土,还是是哭天下读书人塌掉的脊梁?”

“你什么意思?”余子式的眼神一瞬间锐利了起来,眼中似有霜雪起。

“吕氏春秋有言,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千万人之天下也。这话说的是真好,我从未见过这么猖狂的读书人,文臣乱世不是句空话啊。李斯想让天下一决于法,法却是决于帝王,这天下从此就是帝王的天下了,你们,真的同意吗?”男人定定望着余子式,这位后世以法家学说名垂青史的男人一字一句问余子式。

你们,真的同意吗?

许久,长夜里响起清脆的两声拍掌声,余子式抚掌而笑,“真是无言以对啊。”

果然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李斯学说最致命的点。李斯的法,压文臣压士子压武将压黎民,却唯独忘了帝王,他的天下不是法的天下,而是帝王的天下了。

他余子式同意,坛子里的吕不韦也不同意啊。于是他问那男人,“不同意,又能如何?”

“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次度?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导夫先路。”韩非轻轻又念了一遍,“来,吾导夫先路。”

看着夜色中那双明亮的眼,余子式有些心悦诚服的意思,他伸手推开了大门,“进来吧。”

韩非终于回头看向那女子,那女子缓缓拾阶而上。她没有看一眼韩非,韩非也未曾抬头。终于,女子站在了长阶之上,在迈过大门的前一刻停了下来,她回头。

韩非扶膝而跪,“微臣韩非,拜别公主殿下。”

“起来吧。”不知过了多久,那女子淡淡道。

韩非起身,两人隔了十几阶台阶,两相无言,等他似乎是鼓起多大勇气般终于抬头。那女子却已经回头走了,他站在原地端袖而立,注视着那道青色背影渐行渐远。

那年春。

“我听说宫人说,你有话同我说?”

“殿下,殿下……”

“……你莫不是真有卷舌之症吧?”

“殿下,听说,你又被拒婚了。”

“……”

“若是殿下不嫌弃,韩非愿,愿娶殿下为妻。”

“嫌弃。”

“殿下,臣,臣……”

“……但其实吧,你可以强迫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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