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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奸(106)

送画的人,是想让熊启死无葬身之地啊。

李斯摸着那极为普通的画布,咸阳城中随意能买卖、人手一匹的白布,视线极为幽深。除了他以外,竟还有人这么想让熊启死,看样子这位昌平君得罪了不少人啊。

……

过年的日子只剩下寥寥几天,胡亥作为秦王室宗亲,自然是要回去过腊祭的,余子式送他回了宫,宫门口,少年穿着件黑衣拽着他的袖子不愿意放,在余子式眯眼注视下,才低头慢慢松了手,一副被抛弃的委屈模样。

余子式给他理了下衣领,淡淡道:“也不是不能出来见我了,这么委屈做什么?”

胡亥抿唇不语,任由余子式替他整衣领。

“回去之后,”余子式深深看了眼胡亥,想了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叮嘱道:“留心小罗,若是她给你送吃的,你记得让她先吃。”余子式想了想补充道:“喝的也是也是一样的。”

“嗯。”胡亥点了下头。

“不过如果她都吃过了,你堂堂一个秦公子殿下,就不要吃别人剩下的了。”余子式一本正经道,总算是饶了个弯将“不要吃小罗送的东西”这话委婉地说了出来。

胡亥依旧是点头,不是很想走的样子。余子式看他那副傻乎乎的样子,忽然又有些放心不下。当着宫人侍卫的面,他倒也没伸手摸胡亥的脑袋,而是伸手仔细又给胡亥理了下袖子,“若是宫里出了什么事儿,你就找蒙毅,或是找郑彬都成。”

胡亥看着余子式,半晌轻轻应了一声,“嗯。”

余子式越交代越觉得他怎么这么放心不下呢,说了一大堆,他总算是轻轻推了下胡亥,“回去吧。”

胡亥转身往秦宫走,走出去几步后,忽然回头看了眼余子式,余子式当下就皱了皱眉,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胡亥看了他一会儿,抬手将黑色兜帽戴上,回身往秦宫走,气势宏大的秦王宫,青瓦黑砖,坐拥天下,少年走在整齐宽敞的直道上,朝着秦宫内走。正如他的父亲,他父亲的父亲,他的祖辈先人一样,穿着黑底赤云纹的王族服饰一步步往咸阳宫走。

余子式站在原地,看着青衣宫人中的那一袭玄黑,恍然有一丝错觉,那少年一身的肃杀,负手的样子竟有几分君临天下的风华。

余子式皱了下眉,再仔细一看,那少年在宫门口又回头看着自己,隔着这么老远,他都能感觉到那少年委屈的眼神。余子式嘴角一抽,他基本可以确定刚才那一瞬是他的错觉了。

走回家的余子式一个人在府里坐了会儿,想想胡亥一个人在宫里还是很不放心,他也是颇为奇怪,以前也没那么上心,怎么如今反而越发对胡亥放不下了,也许是那少年看自己的眼神太过信任,也许是他忽然发现那少年好像这么些年性子好像一点没变,他越是那怯懦的样子,余子式心中越是觉得不放心,越是觉得……难过。

正想着,有些坐不住的余子式想去找郑彬说两句,刚站起来就听见门口一阵剧烈的敲门声。

“赵高!赵高!你开门!”

那声音分明是徐福。余子式当下就扶额,这位负责在秦宫沽名钓誉装神弄鬼的命师果真是个奇人。他走上去一把拉开门,徐福差点没一头栽进来。

“赵高!”徐福一稳住了身形就朝着余子式吼,“你你你怎么辞官了!赵高你不能这样,你不能留我一个人在秦王宫啊!”

“……”余子式默默伸手捂了下耳,避免自己被高音震昏过去。

“赵高!我不会浮水啊!”徐福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吼道:“我连兰苑那小水池都划不过去啊!”

“不会你可以学……”

余子式话还没说完,徐福猛地拔高了声音,余子式猛地捂了耳朵。

“我这两天算卦都是大凶之兆啊!血光之灾啊!天煞入宫啊!命行水逆啊!”徐福吼道。

余子式看着他许久,叹了口气伸手重重拍上徐福的肩,沉声道:“这样吧徐福,你也先别慌,我送你两句话,以后你见着李斯冯劫蒙毅这些人,就心里默默念几遍,应该就会感觉好些了。”

“什么话?”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说完这两句,余子式伸手啪一声利落地关上了门。

留在原地凌乱的徐福愣了半晌,吼了一句,“鬼要给你‘生死以’啊!赵高你开门!你开门!”

余子式走到院子里的另一个角落,轻轻翻身上墙,然后一跃而下,拐去了太尉府的方向。

第61章 叛将

太尉府。

老槐树下,披着件深灰色大氅的老头正眯着眼席地而坐,他膝上睡了个红花袄的圆脸小姑娘,大红色的绸带系着两只松松的发髻。枯瘦的手轻轻摸着小姑娘的乌黑的头发,尉缭缓缓抬头望了眼,深冬寒气重,干枯遒劲的老槐树只剩下了斜飞的枝干。

余子式从大门走进去,一路都没见着拦路的侍者下人,这座寂寥堂皇的太尉府,一眼望去均是昏暗苍色。

“太尉大人?”余子式放轻脚步走进院子,轻声唤道。

垂垂老矣却位列三公之一当朝太尉抬头看了眼余子式,白面包子似的脸缓缓笑出了一脸褶子,他将手轻轻放在嘴边,随即指了指膝上的熟睡的小姑娘,示意余子式不要大声说话。

余子式点点头,走到尉缭身边,寻了个干净的地席地方坐下了。

尉缭眯眼笑着,颇为愉悦地看着来找他的余子式,他分明是快活的,连带着浑浊的声音都清澈了几分,“听闻你辞官了?”

余子式犹豫着,轻轻点了下头。

“不破不立,说来还是你们后生胆子肥啊。”尉缭笑得跟只老狐狸一样,乍一眼看去竟有几分狡黠的味道。

余子式看着这位老得只剩下两颗牙的老太尉,伸手从怀中掏出几日前收到的来自燕国的书信,轻轻往尉缭面前推了推。“几日前收到的书信,辗转了几日才到我手上,我想着还是让老太尉过目一下为好。”

尉缭低头瞅了那用上好油布封好的书信,漫不经心地别开了眼,没有伸手去拿。他抬起头,边费力思索边道:“当年他刚来我身边的时候,才那么点大。”他伸手比了个及腰的高度,半晌又犹豫着低了低,“这么点吧,我那时早已不带兵许多年,他一见面忽然朝着我拜了一拜,拱手大声道‘拜见将军’,满堂的旧部噗嗤一声都笑开了,热热闹闹的,连我老脸都热了热。”

余子式知道他说的是桓齮。

尉缭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年,连带着浑浊的眼睛都亮了些,那一年吕不韦还是大秦相邦,咸阳宫门下还悬着数摞“吕氏春秋”,四野坊间还流传着书生士子们“改一字换千金”的不息议论声,那一年嫪毐那小白脸还活着,天天扑着脂粉没脸没皮地混在他们之间,昌平君熊启还是咸阳街头那翩翩的少年,打马而过都能惊起一群姑娘的惊呼声,那一年吕不韦府里的三千门客还是天天一副拆房揭瓦的架势,搞得那受不了的魏姓瞎子夜夜溜进他的后院,天露鱼肚白时留下一厨房的空酒坛子而去,深藏功与名。那一年,他们都还做着“靖安天下”的一场狂傲大梦,那一年,他们都还正值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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