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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风流(98)

李稚终于道:“对不起,大人。”

马车中的声音停了一会儿,似乎难得有些不知道说他什么好,“看来你也明白自己在做什么,那为何仍要这样做?”从种种迹象都能够看得出来,李稚这副样子,确实不像是被人威逼胁迫,他是自愿选了这条路。

李稚又是一阵沉默。

“你想要当大理寺少卿?”

“是。”

谢珩听着外面传来的孤零零的少年声音,抬手将车帘揭开了,他一眼就看见了李稚,视线忽然停了下。

少年静静地立在街巷中,一身正红色的圆领衫,衣襟随微风浮动,胸口金银二色绞织而成的瑞兽纹在幽暗中流光溢彩,不远处广玉楼为他所放的祝贺华灯飘满夜空,恰好有人放起了焰火,那一身红色忽然灿照在能够湮灭万物的辉光之中,少年回头看了眼那满天的火焰,眼神停了下,而后重新回过头看向他。

谢珩问道:“很喜欢焰火?”

李稚袖中的手早就已经重新攥成拳,他尽量让自己的神色显得平静,点了下头,“嗯。”

谢珩静静注视着他,李稚原本是与谢珩对视的,过了会儿,还是没忍住稍微别开了些视线,“我很感激世子殿下能够给我这种机会,今日他办这场宴会确实没有别的意思,这是我的主意,我资历不够,需要借他的运势,在其位谋其职,我将来会尽力做好分内的事情。”

谢珩此时记起了一件有些久远的事情,两年前他去送别季少龄,少年喝醉了在酒肆中高谈阔论,一字一句立誓道将来必要出人头地,那副少年意气的样子引得众人频频看向他,他一边想着一边打量李稚,“你今日承了他的情,将来则要为他办事,想清楚了?”

李稚道:“嗯,想清楚了。”

谢珩道:“真的这么想要这个职位吗?”

李稚闻声眼神动了下,“我觉得我配的上,尸位素餐三十年的朱春芳都能身居要职,为何我不能够做大理寺少卿?只是因为出身不同吗?给我这个机会,我会比他们做的更好。”

谢珩道:“既然这么想要,为何不提前告诉我?”

李稚绝没想到他会如此说,刹那间没了声音,心口紧缩了下,一瞬间胸口的气都凝滞了。

谢珩道:“你既已执意离开谢府,我也答应了你,你另择去处,我原不该过问,只是广阳王世子此人确实并非良善,他性情暴戾嗜血,攻于心计,权欲旺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与你并非是同路人。他杀死氐人武士,这无疑是英雄之举,可他却同样当街打死无辜官员,如此反复无常之人,你跟着他,将来恐不会有好的结局。”他望着李稚,“他这样的人,予之必为取之,将来你要为这些东西付出更多不值得的代价。”

李稚道:“只要能够得到想要的,我甘愿付出代价。”

谢珩道:“你想要的这些东西,我也可以给你。”

风吹过靛青色的车帘,沙沙响动两下,李稚好半天没有能再说一句话,手攥得极紧,他想开口说句什么,却最终只是用舌头顶着牙关,用尽全力使得自己没有失态。

谢珩道:“论及私情,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你,只是有些事情你要考虑清楚,你还小,前程如锦,许多路行差踏错便回不了头,不要为了一时的意气而伤了自己。”见李稚不看自己,他继续道:“我当初安排你在谢府当差,职位确实不高,或许让你感到失落了,我的本意是你年纪确实小,多沉淀两年,将来再去任职便多了一份阅历,你若是不愿意等,我可以为你重新挑个职位。”

李稚只觉得对方每一个字都仿佛是重重戳在他的心口上,心中酸楚无比又有种隐隐疼痛的感觉,他倒是宁可谢珩如谢玦似的骂他是个狼心狗肺之辈,或者哪怕是生气了,对他冷嘲热讽,他也稍微好受些,他盯着街巷青石板上的纵横砖纹良久,终于开口道:“我不能要。”

“为何?”

“士为知己者死,我答应了他,不能食言。”

谢珩看着他,“知己?对谢府是良禽择木而栖,对广阳王府便是士为知己者死?”

李稚拧着眉头,强迫自己重新冷静下来,理顺了思路,“他并非你所说的那样,过去我们都误会他了。”

谢珩漆黑的眼睛注视着他,“什么意思?”

李稚道:“多年来他保卫西北的王域,守护雍州的百姓,哪怕付出性命也不惜,正因梁朝有这样的将军在,氐人才不敢进犯秋毫。他并不想张牙舞爪,是盛京士族先步步紧逼,他才变成今日的样子,这盛京的朝堂正如危机四伏的山林,他不亮出獠牙,难道任由宵小围攻欺凌,保全自己又何错之有?”

“滥杀无辜也是保全自己吗?”

李稚闻声看向他,“那都是别人先招惹他,若是没有招惹他,他是不会动手的。”他低声重复了一遍,“是我们都误会他了。”伴随着头顶焰火不断砰然绽放的声音,这一句话有些低沉难辨,回过神时正好对上谢珩的视线,那双深邃的眼中什么也看不清,李稚的心莫名漏了一拍。

“你对他的态度改观之大,短短两日言语间像是完全了解了他的为人,看来不仅仅是因为他出手替你解围。”

李稚的眼中倒映着流星似的火焰,他低声道:“他与我之间的过节,皆是误会,我少时偶然与他见过一面,他曾救过我的命,那时的他不是如今这般歇斯底里的疯子,那时的他像个目下无尘的少年神仙,站在月桂树下吹笛子,我总觉得那是个梦,那并不是梦,他原本也是个极为善良的人。”

谢珩问道:“吹笛子?”

李稚一开始还没有意识到谢珩为何单独问这一句,与他对视半晌,猛地回过神来了,瞳孔微缩了下,有些事情直到这一瞬间他才发现了其中的关联。当初他在寒天观对谢珩一见难忘,从第一次见面起,就找了个话题非说谢珩像神仙,两人同床共枕时,也不忘和他一遍遍说起那心心念念的梦,这自然是存了想多与谢珩亲近的私心,他想着又下意识看了眼谢珩,原本只是豁然开朗,可不知为何对上那双漆黑的眼睛,心却咚的一沉。

谢珩一句话也没说,这一眼对视得太久了,李稚的心莫名其妙开始慌乱起来了,他想要解释一句,刚张口却又没了声音,终于,他用力攥紧手,压下此起彼伏的动荡情绪,低声道:“抱歉,我认错了。”

谢珩依旧是注视着他,良久才低声道:“那人原是赵慎啊。”

李稚没有接话,他本想极力保持平静地与谢珩对视,顺水推舟地解释下去,可却实在扛不住对方的注视,稍微别开了视线,那一刹那流露出的痛苦之色没能够掩饰住,可以窥见他此刻的心境也是如何汹涌起伏、进退纠结,尽管只有一瞬间,立刻又恢复如常,却被谢珩看在眼中,他重新开口道:“是啊,我也没想到会如此的巧合,真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