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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风流(231)

谢珩注视着有如吹灯拔蜡般迅速灭去了神采的谢照,一切尽在这漫长的无言之中,他转过身离开。

谢照一动不动地靠在躺椅上,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他的双眼中渐渐蓄满了泪水,却不知这泪水是为何而流,顷刻间已是止不住的流淌满面,这是父子俩今生最后一次见面,谢珩或许也隐隐意识到这乃是诀别,他停下脚步,想要回过头来,但谢照却已抬手示意谢晔放下帘子,等谢珩回身时,只看见那一挂轻轻摇晃的珠玉,作为儿子,他再也无法得知那一刻谢照望着他的眼神。

谢珩立在原地良久,重新正襟,对着湖心亭的方向行了一礼。

今生父子一场,是缘也是劫,如今再谈什么,也都不重要了。

皇宫黄粱殿中。

梁哀帝的灵前安静空荡,没有一个大臣或是宫侍前来吊唁,往日围簇着他的那群道士也不知所踪,唯有白发苍苍的侍中董桢坐在蒲团上安静地烧着两本道书,回望梁哀帝一生,孩童时天真烂漫,少时清风朗月,也曾鲜衣怒马、珠玉满怀,最终却迷失在这条权力之路上,终至孤家寡人、万劫不复,董桢烧完所有的物件,看着那龛灵位,“你天性聪颖,既修了多年的道,怎不知人生本就黄粱一梦,为何偏执至此呢?”

董桢倒了两杯浊酒,一杯慢慢倾至灵前,另一杯鸩酒自己仰头服下,恍惚间又是多年前春日宴,在新修的御花园中,迷失道路的小皇子用清脆的孩子嗓音焦急地喊道:“侍中!侍中!我找不到路了,侍中?母亲?你们在哪里?”

董桢望着那渐渐模糊起来的牌位,叹了口气,像是对小孩说话般,用很轻柔的语气道:“其实做梦也不怕,梦总会醒过来的,殿下,很快就醒了。”

黄昏的亮光斜照入宫殿,一切重新变得悄无声息。

第134章 彩云明月(上)

半个月后,青州府,月冷无风。

相较于盛京城那场摧枯拉朽的燎原烈火,青州则是淹没在白茫茫的冰雪之中,战场上一切都是灰冷的色调,利箭穿过尸青色的脸庞,被围困多日的孤城吊悬在天外,于长夜中寂寂地对着远山。

李稚坐在昏暗的瓦屋中,手慢慢烤着炭盆中的火,西北战局比所有人预料得都要棘手百倍,一月前氐人将领古颜率四十万兵马横渡晋河,直穿幽云腹地,一路逼近青州府,李稚与桓礼在见到那支山海般的黑甲骑兵时才震惊地意识到,先前的小规模冲掠原不过是氐人小试牛刀的刺探。

已探明梁朝实力的氐人信心大增,一路挥师南下,攻占各大要塞,联军虽竭力抵挡,但一来青州士兵连连战败军心动摇,不敢竭尽全力死战,而雍州兵马虽然善战,但寡不敌众,战损率极高,一来二去,联军迅速落于下风,氐人骑兵乘势追碾,李稚与桓礼不得不重新退守青州府,如今已被氐人围困半月有余,外界消息一概不通。

这是个极为不祥的预兆。

不能再坐以待毙,今晚李稚便要与桓礼商量出一个对策,门帘被一只大手揭开,刺骨的寒风猛的吹入屋中,李稚抬头望去,桓礼穿着冻得坚硬的甲胄走进来,铁甲上的雪花掉了一地,他在李稚对面坐下,接过李稚递过来的热汤喝了一口,致歉道:“我刚去查看了一遍东城防线,来迟了。”

“无妨。”李稚看着他,“青州府守不住了。”

桓礼的动作一停,没想到李稚会如此直接,“氐人自进犯青州以来,除了你率军驰援的那场仗外,几乎没有受挫过,那名叫古颜的氐人将领,跟我从前见过的所有将军都不一样,如今氐人气势正烈,大有一鼓作气拿下青州的意思,确实难办。”

李稚道:“青州前线的阵地丢得太快,仅凭一座青州府,不可能守住后方。”

李稚并非故意泼冷水,他明白青州对于桓礼来说意义非凡,但眼下局势实在不容乐观,氐人无论是速度还是战斗力都远远超乎他们先前的预料,当日青州府以北所有城池皆丢,只剩下这一条薄薄的防线,在四十万氐人铁骑的冲击下形同虚设,连日来,他们已经付出前所未有的代价守城,但面对如此巨大的劣势,实在难以回天。

非要说,若是当日李稚率兵来支援时,青州还能有一半要塞掌握在自己人手中,今日才能谈得上有几分胜算,但当时的青州兵败如山倒,北方诸城丢了便是丢了,再说什么也是无济于事。

桓礼问道:“还能打探到京师的消息吗?”

李稚摇头,“这一带已经被彻底封死了,我们被困住了。”

桓礼道:“我派出斥候查看了一圈,潼关道上倒是还没有氐人军队的身影,梁朝人总认为氐人都是尚未开化的蛮夷,只知横冲直撞,其实他们也懂得政治,知道梁朝廷不会出兵,索性也不去阻截。”他竟是还笑了一声,“青州乃是西北门关,一旦丢了,想再夺回来恐怕难于登天,眼下我们难办了,幸而你提前让夏伯阳带着表姐他们转移到内城中,比这儿总是更安全些。”

李稚眼中映出跳跃着的火光,“如今只有两条路,继续死守孤城,亦或是选择突围,暂时退至雍州。”

桓礼道:“这两条路都不好走,前者无异于自戕,至于后者,即便我们能够突围成功,青州府一丢,雍州失去战略纵深,恐怕也难以抵挡氐人。”他将问题轻轻地抛回去,“殿下的意思呢?””

李稚沉默片刻,道:“来如风雨逝若微尘,人固有一死,十三州皆是乡土,死在哪里又有何区别呢?”

桓礼的眼神很明亮,丝毫不见深陷绝境的惶恐,他在盯着李稚看,对方刚刚那句话语气虽温和,但涵义却相当暴烈,翻译过来便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道:“看来殿下与我不谋而合,既然已是进退维谷,倒不如孤注一掷再赌一把,兴许还能夺回一线生机。”

李稚闻声看他一眼,他才意识到,原来桓礼早就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所谓问他的意思,不过是试探。

李稚道:“桓大人的意思是?”

桓礼道:“三日后,出城决战,一举夺回天水城,成则生,败则死。”

杀机在空气中凝结,一吹便成了风雪,天水城是青州府外围最重要的一座边防城池,只要夺回它,便能重新掌握战机,与其被叛军用攻坚战活活耗死,倒不如背水一战,只看他们敢不敢赌了。

李稚终于道:“上兵伐谋,其下攻城,那名叫古颜的氐人首领之所以跟我们以往遇到的所有将领都不一样,是因为他很少正面发动进攻,信奉攻心为上,我们可以利用他这一点,三日后,派出军队佯攻,他猜到我们这几日必将破釜沉舟,一定在城外排布兵马,我们行动之日便是他攻城之时。”李稚停了下,“这是他一直等待的时机,也是我们突围的唯一机会。”

桓礼道:“殿下的意思是,引诱他发动全面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