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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五好家庭(316)

作者: 扫雪煮酒 阅读记录

来贵挤到城门口,眼睁睁着紫萱从左边挤出人群,汹涌的人群就把他挤了回来。薛如兼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却说素姐带着最后几个小学生坐车要回府城,远远的看到城门不开,城外又挤了无数的人哭闹。略站了一会,看见偷也有抢也有。素姐觉得不安全,一直退回明水,把家人和庄户尽数挪到沧海居后庄,一连几日关紧了大门,白天黑夜都派人守着看家楼。这一日后晌狄九强爬到看家楼上看了半日,下来和素姐道:“远远的有一匹马跑来,好像咱们家的。”

素姐自家爬上去看了一眼,下来道:“快开门,是紫萱,难不成府城陷了?”

狄九强扶着素姐到门口,才开门,披头散发的紫萱从马上滚下来,抱着素姐只是哭。

素姐搂她在怀里道:“府城陷了?”

紫萱摇头道:“不曾。”

素姐松了一口气,拍她道:“你是怎么出来的?别人呢?”

紫萱抽泣道:“俺是挤出来的。俺们听说挤在城外的人,好些都叫人贩子捉起来卖到别处,俺害怕。”

素姐摸女儿头发道:“娘又不是一个人,城门关了不会回庄上来么?饿不饿,咱们做饭去。”

紫萱此时才觉得全力无力,不好意思道:“俺在这里靠会子罢,一天没吃饭了。”

素姐听女儿的意思是在外边寻了一天,不由的竖起柳眉道:“长本事了!”就门边寻了根门拴揍她。紫萱屁股上挨了一下,一边叫:“俺再不敢了。休打,饿呢。娘小心脚下。”一边跳到里院,冲那几个小学生瞪眼:“胆小鬼,看什么看!小姐我孤身一个敢寻娘,你们连家都不敢回!”

(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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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 ┃

┃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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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校对】《明朝五好家庭2》作者:扫雪煮酒

内容简介:

闻说琉球春光好,团扇摇,短衫飘,美人如玉还很苕。

儿要婚女要嫁,种田打鱼开作坊,穿越者的儿女们,在现代思想和封建传统夹缝中成长的故事。

明朝五好家庭2,真正穿越众的家长里短,暗流涌动的明朝商业生活。

第一卷 初到琉球

引子

这是一个大雾的早晨,一只小舢板载着两个香客打扮的人从普陀山荡来,越过雾茫茫的海面,靠近了朱家尖的港口,泊在一艘大海船边。

一个人站起来用略带北方口音的官话大声喊道:“最新的邸抄,一两银子。海宁蒋家被抄家了呀。”

七八只小舢板一只接一只像箭一样射出去,围着那个北方汉子的小船,不过一盏茶功夫又四散开来。天色似乎比方才亮了些,海风吹来,卷起小小的浪花拍打在船舷上。白雾里微微透出些绯红,可是太阳还是出来。

那人等了一会,觉得海风刮到身上冷的有些受不住,吐出一团白气,轻声道:“老罗,想是无人来了,咱们转转罢。”

摇橹的老罗指指不远处泅水过来的一个少年,道:“老陈,那个不是?”

转眼间湿淋淋的少年爬上他们的舢板,哆哆嗦嗦从怀里取出一只银灿灿的小酒壶来,自家先吃了一大口,又让他二人。

老陈摆手道:“小哥儿,一两一份,油纸加收二钱。”

少年吃了两口酒,脸色变得红润。他把酒壶揣进怀里,又摸出一只铁打的小海螺道:“这个你们认得否?”

老陈手指一翻,从棉衣袖子里拉出一只一样的海螺来,笑道:“这是此地孩童的玩物,值不得几个钱的玩意。”

随从怀里取出一份厚厚的油纸包与他,亲热道:“小哥是哪条船上的,我们送你上船罢。”

少年指了指前边写着“狄”字帆船的所在,递过一包碎银子道:“大叔打酒吃。”

老陈笑嘻嘻收下,丢了一只木桨给少年,三个人合力划到一只大船边,那船上早有绳梯抛下,那少年拱手谢过二人爬到船上去。

他二人把舢板划到港口的一边,大声喊起来:“邸抄一两,海宁蒋家被抄家了呀。”沙哑苍凉的声音穿透了迷雾重重的海面,似钢刀一般划碎了许多人的美梦。

一轮红日从海平线上缓缓升起,大雾散去,朱家尖的港口繁忙起来,陆续有船队出海。谁也不曾留意其中的一队朝东驶去,方才那泅水的少年就站在一艘大船的船头。

港口唯一的茶馆里,一群没搭上顺风船的小商人们,瞧着这支船队远去的帆影,都还在抱怨,说这狄家船队不依旧例搭客。大家甚是不满。

恰好一个布行的管事来吃茶,提到狄家的至亲就是有名的相家,说相家因为私卖茶叶出洋获罪贬官,想必那狄家也脱不了干系,此去不会再回来。小商人们这才恍然大悟,耐心守在港口,等候搭下一只顺风船出洋。

第1章 打造铁炉堡(上)

且说狄家船队一路向东行了四五日。波涛中现出一个大海岛,一群白衣的土人在海边忙碌少年带着七八个从人上岸问讯,恰遇一位能说几句华语的土人,回说此处名唤琉球。少年细看他们的衣裳式样果与中土不同,倒合倭人有些相似,想来此地确是琉球了。

他心中喜欢,就取头上一根银簪谢土人。土人受了簪子欢喜非常,唧唧呱呱指着东北一连说了十来句土语,看少年听不懂的样子,指手画脚做出划船的样子来。

少年好容易明白这个土人要替他们带路,摆手谢过他,叫手下人划船慢行。因为到了地方,他心中喜欢,翻身跳进海水里,偏顶风破浪游回大船边,一边游一边笑对水手们喊道:“我们没有走错路,这里就是琉球了。都向东北行。”

待他攀着绳梯爬到甲板上,早有几个少女捧着手巾、干衣和酒壶等物出来,笑嘻嘻把少年围在中间,全少爷长小全哥短问个不停。

小全哥接过酒壶吃了几大口酒,就有使女递核桃仁与他过口。他也吃了,接过手巾擦了擦身上的水渍,难为情的笑起来,道:“这里又不冷,你们都回舱里去,当心土人来抢你们做压寨夫人。”

“大少爷,你又哄我们。”一个年纪大些的少女剥下少年的湿衣,嗔道:“虽然暖和,明儿病了又要俺们替你煮药,还是把干衣穿上罢。”她一边说一边笑,脸上现出两个梨涡来,另取手巾替他擦干身上的水,道:“伸手。”

少年叹了口气,古铜色的脸上现出无可奈何来,老老实实伸开胳膊,由着这群少女替他擦上身。待女孩子们略为散开,他抢得一件夹衣披在身上,就道:“冬梅姐,你们闹够了,我下次不泅水耍就是。”

冬梅瞪了他一眼,道:“明柏少爷好容易哄着紫萱小姐跟小妞妞老实了这几日,少爷还想有下次?”看他不动,推他一把道:“快进去,老爷跟夫人等着你呢。”

船舱里滚出一个肉团团的小姑娘,看着甲板上湿淋淋的两行脚印,欢喜道:“全哥哥游水了也,小妞妞也要。全哥哥带小妞妞游水。”看众人都不理她,她就从人缝里钻出去朝海里跳。

小全哥手快,推开冬梅迈着大步追上妹子,提着她的脖子笑骂道:“这不是家里的小池子,你也敢跳。”

一个青衣少女追出来,看小妞妞被小全哥捉住,就靠在门框上微笑道:“大哥不说小妹,但有机会哥哥就朝海里跳,小妞妞不学你,学谁?”

小全哥笑道:“紫萱你要跳,我不拦你。”他把伸手踢脚的小妹子丢进舱门,对追出来的明柏笑道:“爹说琉球的沙滩极好,回头住下来,我们天天去游泳,叫这个丫头眼馋。”

紫萱把又想偷偷溜出去的小妞妞抱起来丢回去,笑道:“哥哥,你还是换条裤子再来罢,还滴水呢。”

小全哥低头瞧瞧脚下,果然有一滩水渍,忙回他自己舱里换干衣再来。

狄希陈夫妇跟紫萱明柏、几个大管家,都围坐在一张圆桌边。看到他来,除去狄氏夫妻,众人都站了起来,小全哥笑把妹子丢到爹爹的怀里,在狄希陈右手边坐下,道:“都坐,此地确是琉球,孩儿的意思是绕着这片地方转一圈,挑个易守难攻的所在住下。”

几个大管家都点头赞同。狄希陈笑道:“谁还有更好的主意?”

紫萱想说话,先看了母亲一眼,看母亲微微点头,似有赞许之意,就大胆道:“最要紧是要有水源,寻个近水源的所在。咱们建个西洋人那样的石头城堡,不就易守难攻么。”

爹爹一直想要建个西洋式样的城堡的,小全哥看爹爹眼睛笑的都眯成一条线,忍不住笑道:“那只有去琉球岛了,听说洪、永间有闽人三十六姓迁到琉球居住,想来此处言语是通的,我们径去那霸港罢。”

狄希陈跟素姐相视而笑,就依了儿女们的意思。过得半日船至琉球大岛,在那霸港口靠岸。琉球本是偏僻地方,狄家这样的远洋船人极少经过,船一泊岸,就有华人林通事上船来问信,打听得是山东士人来此隐居,想到自家祖上经历,叹息良久,道:“琉球无所出,日常用度都是船从倭国运来,本岛是连税都不大收的所在,就是王宫所在的首里,也不如家乡的集镇繁华呢。”

狄希陈看中的就是这里偏僻才把家搬来,闻言笑道:“这里冬天都这般温暖,沙白风轻,又无税扰民,真是桃花源一般的好地方呢,在下实是大爱这里清静。敢问林大人这岛上的土地可有人售卖?”

林通事道:“岛上地土出产微薄,土人多是靠海吃海,田地并不值钱,小人的兄弟林七就是经济,就叫他陪船主寻访如何?”又细问狄希陈姓名来因,俱都仔细记下。

狄希陈晓得他回去要禀报琉球王,先明着送了他四个绸缎,又备一份厚礼背着人送到他家,打点的林通事极是快活。

第二日林通事就来就指点狄家,教他们备了份合国王心意的礼物,叫小全哥押着随他同去献上。那琉球王姓尚,本就爱慕中华,因小全哥礼数周全,甚是喜欢。狄家要在琉球居住,轻易就许了,也回赐几样琉球土物。

小全哥捧回来,都是海菜干鱼等物,虽然不值钱,倒还实用,显见得琉球实是穷。

第二日后晌那林通事的兄弟林七赶着一辆牛车前来,带着狄希陈到处逛,全岛都转过大半,但有好土好地都是尚氏王族的。首里城不大,住的多是王族。首里城外倒有个村子,是中国人聚居的所有,也有百多年前迁来的三十六姓,也有这几年迁来的,倒是很有几家高墙深院的富户,村外开垦了许多田地,种的蔬菜瓜果都跟福建出产差不多,就是行人衣物也相同,看着仿佛还是在中国似的。林七就劝狄家在这里安家。

狄希陈却不晓得琉球地区地小律苛,但有偷窃都会重责,是以家家都是夜不闭户,地方又穷,并无海盗光顾。只说这个村子只围着一圈半人高的石墙,休说是海盗,连贼都防不住。却是不放心在村子里居住,他却看中离村子数里远的一处好所在。彼处靠海都是礁石,俱是荒草乱树石山。若说好处,只得低处有三四亩方圆的一个泥塘,因是离海稍远,里边贮着大半池都是淡水。琉球只有北岛有小河,这个水塘却是千金难买。

荒地无主,林通事教狄希陈献一二百金的财物给琉球王求赐地。这一二年从中土来琉球避祸的人家不少,似这般献金换地尚王都是做熟了的。

狄家求的那块荒地里尽是石头,那尚王也不心痛,大手一挥把那一大片的荒地都划给狄家,赐了文书为狄家产业,方圆数里大小的地方,只要三年一次大祭纳十头猪三十只羊为税。甚是便宜,狄希陈欢喜应了,那林通事因合狄家处的好,仗着尚王宠信,又替他家讨下荒地边的一座二十来丈高的小山,以为他家建房用。

琉球淡水不多,狄希陈很是看重那块方水塘,亲自带着儿子家人挖塘泥,砌石岸,打算就在水塘边建房。

砍树刨石这些活要不少人手,林七替狄家雇来二百土人男妇,因狄家带来许多粗白布,就许他们每人每月有一匹粗白布做酬。

粗白布在松江不过八十个钱一匹,甚是便宜,且又沉重。却是紫萱的大舅舅薛知府打听到琉球人衣尚白,下至穷苦渔民上至尚氏王族都喜着白衣,自松江治下购得粗白布数千卷送与姐姐家压舱,此时正好拿出来当钱使。

那些土人原先都要每日结算铁钱做工钱,待到狄家在荒原中搭起棚子,把粗白布运了几车过来摆出,这些人相信狄家是真有钱给,做活就变得极是勤快,又呼朋引伴喊了好些家人朋友来做活,狄家俱受了。

狄家原是有个木匠作坊的,所以从狄希陈小全哥到管家们都能使刨锯。琉球的木料又不怎么值钱,狄希陈买了许多,打算在土人们清出的空地上先起数排木屋给做活的家人居住,他家人手本多,不过花了一个月功夫就建成了。

狄家自那年举家下南洋到如今近两年都是在船上居住,第一个紫萱就忍不住了,听说屋子造好,缠着爹娘要搬来居住。

素姐想到男人子都在岸上,船上只有女孩子们,大多不会游泳不安全,也主张都搬到岸上住。这却不难,绕着狄家那数排木屋外加建一圈石墙就使得。虽然俱是粗造木屋,又多是十来个人挤一间屋,活动起来还是比海船上方便太多,狄家忙了数日,船上留了些人物,尽数搬到木屋里住。

住下的第一个晚上,紫萱失眠,听见外边有爹爹跟哥哥的说话声,就从地铺上爬起来,披着夹衣轻轻推开木门。

月光如水银般流淌一地,海浪声轻柔无比。露天的灶台上架着一堆柴火,爹爹跟两个哥哥坐在火边不晓得说些什么。紫萱来了,明柏就先站起,把他坐的板凳让出来,笑道:“吵醒你了?”

紫萱摇摇头道:“原来摇摇晃晃的睡不着,如今不摇不晃反倒不惯。明柏哥,你们怎么还不睡?”

一群小虫子扑进火堆里,火上腾起一股轻烟,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传的很远。狄希陈看着女儿倔强的小脸,沉默了一会,决定有些事还是要让女儿知晓,因道:“前几日有个自中国来的什么陈知府,他家搬来琉球居住,看中我们家这块地,使人来说要同咱们合筑石堡。”

紫萱惊呼一声,轻声恼道:“他家凭什么?”

小全哥冷笑道:“说他是知府,咱们只是土财主。我特意合他们家来传话的管家说了几句闲话,问他们吏部尚书是哪个,答的驴唇不对马嘴,却不晓得他是在哪里做的知府。”

紫萱竖眉道:“那爹爹答应了?”

狄希陈轻声笑道:“答应他什么?这是咱家的地方。只是不晓得他家底细,我们正商量要想个什么法子打发他呢。”

第2章 打造铁炉堡(中)

“姐姐,带俺去海滩上耍。”小妞妞趴在紫萱身上又笑又拍。

紫萱被妹子唤醒,她是生平头一回在地板上打地铺只觉得腰背痛。

屋子里靠墙角整整齐齐叠着数床被卧,小妞妞穿着小夹衫小夹裤、赤足穿着白袜,拍掌道:“姐姐,你起晚啦。”

昨夜紫萱合爹爹说话到四更,还困的很。然妹子都起来了,她也不好意思再睡,打着呵欠问:“爹爹起来没有?”

小妞妞学着小全哥摇头叹气的样子道:“爹爹早带人去港口运箱笼呢。姐姐,娘叫你带俺们去海边耍。”

紫萱啐道:“人人都有事要做,偏你自己要耍不算,还要俺带你耍。回头哥哥又要说俺们女儿家无用。”

小妞妞扁嘴,露出伤心的样子来。紫萱心痛妹子,想了想道:“带你们去也使得,不过只得半个时辰。”

小妞妞喜欢的跳起来,扑到姐姐身上扭道:“好姐姐,我去吃早饭了。”

紫萱正系裙,叫小妞妞把裙带都扯断了,正要说妹子,小妞妞早跑了出去。紫萱哭笑不得,无奈地换了条裙子系上,出来喊人。

太阳还没露脸,那些土人也不曾来。院中几口大水桶边挤着许多人在洗菜洗碗。看到紫萱站在门边,她房里的大丫头彩云忙放下正在洗的衣裳,盛了一盆洗脸水送上来,笑道:“彩霞彩虹两个今日在厨房轮值。小姐,夫人说你梳洗过了就去见她。”

狄家夫人不爱金玉之物,紫萱随母亲,对金珠从来都是无可无不可。彩云替小姐梳好头,看她头上光秃秃的,笑道:“插几朵花罢。”不等说话就开妆盒取了一对绢花替小姐簪起。

紫萱揽镜笑道:“难为你想着,这可像个小姐了,不然哥哥又要说我是野丫头。”

彩云脸上微红,抿嘴笑道:“少爷就喜欢逗小姐耍。”快手快脚把妆盒收起。

屋外一群管家的孩子把小妞妞围在中间,正七嘴八舌问她:“大小姐真要带我们去耍?”

紫萱听见吵闹,突然从门里跳出来,吓他们道:“你们做什么?”

小妞妞带头扮了个鬼脸吐舌:“姐姐许了带俺们去耍,姐姐休要说话不算话,食言而肥呢。”

那十几个孩子却有些怕大小姐,看紫萱板脸不说话,轰的一声都散开。

紫萱气得磨牙,从前只有哥哥取笑她,如今又添上妹妹,这日子没法过啦。她在檐下跺脚,正在想要不要追妹子,明柏握着一枝才掐下的花枝走来,红着脸笑道:“琉球四季都有花儿。紫萱,今日是除夕。琉球无所有,聊赠一枝花。”

花枝上还沾着露珠,想必是明柏哥才摘来的,紫萱接过端正福了一福谢道:“却是好看,多谢明柏哥。哥,今日你们做什么?”

明柏看院子里无人注意他们,脸上的红晕消退了些,道:“今日琉球人都过年呢,小全哥带人买菜去了,咱们包饺子吃。”

海上诸事不便,这一二年来狄家还是头一回包饺子。紫萱惊喜道:“原来娘寻我是为了包饺子。明柏哥,你喜欢吃羊肉馅的是不是?我去合娘说多包羊肉的。”一边说一边进了素姐的屋子。手中的花枝在门框不小心磕着,几片花瓣飘落。

明柏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又酸又甜,轻轻叹了一口气。

素姐正在分派事务,看见女儿进来,把管家都打发出去,方笑道:“你爹说你昨夜几乎不曾睡,怎么不多睡一会?”

紫萱摇头道:“不睡了,明柏哥说今日过年包饺子。娘,是真的?”

素姐看着女儿手上的花枝,微笑起来。紫萱随手就把花枝插在窗台上的一个小瓶里,并不曾察觉母亲的笑。素姐轻轻摇头,明柏这个孩子的心事谁都看得出一二分,只有这个傻姑娘还把人家当亲哥哥。

“今儿歇一日,你挑几个人带孩子们去海边耍耍,小心些。”素姐看着女儿一双秀眉又竖起来,赶紧板起脸道:“还要看看海滩边可有出产,却是正事呢。”

紫萱本想说她已是大人了,不当再叫她带孩子耍。看母亲变了脸,只得应下来。她喊了两个会水的家丁,带着狄家上下二三十个孩子去耍。孩子们头一回脱离大人的管束,在蓝天绿草之间快活的紧,又唱又跳又打滚,哪里有片刻安静。

紫萱也大不了多少,在船上拘束了一二年,如今脚踏坚实的土地,四望都是绿树,远处是碧海白沙,也极是欢喜。

到了海边,紫萱怕他们跑散了不好管,指着两百步远的一块大礁石,板着脸吩咐道:“从我脚下到那里,上到那十来棵椰子树底下,下到海水十步。只许在这里耍。”她又哄又吓,不许孩子们乱跑,又吩咐两个家丁守在水边。

明柏记挂着紫萱没有吃早饭,在厨下掇了一碟包子,又是一深碗粥,使小食盒提着赶紧送来与紫萱过早。

紫萱正是又饥又渴的时候,捧着粥碗大口喝粥。明柏因她头都要埋进粥碗里,又是心疼又是好笑,轻轻拍她道:“慢些,吃个包子再喝粥。”他二人挨坐在一处,极是亲热。狄家人却是看惯了的,都不以为然。

“这是哪里来的小两口?就不晓得害臊!”一个身着红衫的少女走来,仰着尖尖的下巴冷笑道:“这里是我陈家的地方了,你们还不快滚!”

明柏叫红衫少女一句“小两口”说红了脸。他虽然生的清俊,海上一二年也叫海风吹成一块俊黑炭,并不惹眼,那少女只瞧了他一眼,就把眼睛盯在紫萱身上。

紫萱听了这几句混话极是恼怒。因昨日哥哥提那个混帐陈知府要占狄家地方,想必这个女子就是陈家的了。她把粥碗递到明柏手上,站起来嘲道:“这是谁家的狗不识路,大清早的在别人家里乱咬?”

那红衣少女站在那里,得意洋洋想看他二人笑话,谁知理应被她笑话的人反笑话她是“乱咬的狗”,不由大怒道:“你说谁是狗?”一边说一边过来推紫萱。

明柏怕紫萱吃亏,扬手就把粥碗照着红衫少女脚前一两步丢去,却是想吓她一吓。那女子若是不动,粥碗必撞不到她。

偏她抢上两步,一碗上好皮蛋瘦肉粥尽数泼在红裙上。少女恼了,指着明柏喝道:“你什么意思?”

“我的粥!”紫萱却是真的恼了,弃女子不理,冲明柏瞪眼道:“我还没吃饱呢。”

“还有包子。”明柏想到素姐常笑称肉包子作“狗不理”,回手取了只包子送到紫萱跟前,笑道:“这个你理她不理。”

紫萱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含笑接过一只,一边咬一边道:“白糟蹋了一碗好粥,若是叫娘知道了必要说我们。”她盯着红裙上的几点粥汁,满面都是惋惜之意。

那少女又是跺脚,又是瞪眼,偏生这两个人在那里相对眉来眼去打哑迷,就是不理她,她哪里耐得住,伸手拍掉紫萱手里的肉包子,恼道:“叫你们不理我!”

紫萱饿的要死,粥也因她洒了,包子又叫她打掉,气得反手一拳捣在红衣少女的胳膊上,怒道:“你又糟蹋我家东西。”

那红衣少女吃痛还手。她二人你来我往,打的甚是好看。

明柏起先还怕紫萱吃亏,想上前拉开,待看清她俩个是天生一对的花拳绣腿,也就放心站过一边。横竖那小粉拳飞到人身上是不疼的,紫萱又是不伏输的脾气,倒不如叫她活动下手脚。

小妞妞早带着一群小把戏挥拳助威,都嚷:“打她一个狗啃屎!”

那红衣少女恼了,跺脚道:“你们许多人欺负我一个,不打了!”

紫萱只吃了半碗粥,掂记着包子凉了不好吃也无心思再打,偏两手杈腰强撑着道:“谁欺负你了,明明是你胡说在先!这里是我狄家问中山王买的地方,你们陈家凭什么见面分一半?”

红衣少女的下巴抬的更高了,冷笑道:“看在咱们同是中国人的份上已是替你们家留了一半。若换了是在海上,连食水也不与你们。”

这般行径不是海盗么,紫萱想到从前搭船的小商人们闲谈,曾说起南海有个要钱不要命的马三娘从不伤人性命,东海却有个要命不要钱的陈老蛟,此人总想朝庭招安他回乡种田,忙道:“要钱不要命是谁?”

“马三娘!”红衣少女脆声应道,突然觉得不对,反问紫萱:“咦,你们怎么晓得马家?”

“我还晓得你们家不是知府,是要命不要钱的陈老蛟,”紫萱看她变了脸色,微笑道:“是也不是,陈小姐?”

“是又怎么样?大丈夫坐不改名行不更姓,我就是陈老蛟的闺女陈绯!”陈绯正要扬下巴,突然想起她家原是打着知府的招牌,叫人一激就露底,窘得一张小脸通红。

“原来是东海的陈大英雄,”那陈家冒了知府之名搬来,必是不肯叫人晓得底细的,紫萱越发拿定了主意,笑着学男人的样子拱手道:“陈小姐乃是知府家的小姐,却是千金呢,你们两个送陈小姐回陈英雄府上。”就唤站在一边的管家送客。

陈绯虽然脾气娇纵些,其实甚聪明,听出紫萱有威胁之意。她家仇人不和,怕人寻仇不敢回家乡居住,听说琉球偏僻才搬了来。谁知才来几日就露了底,她又羞又恼又怕,一双大脚定定的立在沙滩上,哪里肯回去。

明柏怕紫萱逼的太过反而坏事,忙道:“你回去合陈老英雄说知,狄家从前也是在海上讨生活的。我们久仰陈老英雄之名,只要陈家不找狄家麻烦,狄家也不会叫陈家为难。”

陈绯细想爹爹曾经提过的前辈中,实有一个姓狄的大有名气,此人抢了许多金珠回山东做富家翁,养了许多子孙,日子过的极好,隔了六七十年还得许多后辈羡慕。就是爹爹,也是想学那姓狄的前辈过安稳日子才不做海盗的。

难道就是那个狄家?她半信半疑看向紫萱。紫萱站的直直的,学陈绯方才的样子仰着下巴,一副不是我家是谁的神气。这分明是说她们陈家不如狄家呢,陈绯气的要死,两只脚在沙地上踩出两个小坑来。

然紫萱跟明柏两个已护着一群孩子走了。两个管家站在一边盯她似防贼般。因她站着不肯动,有一个就指着她来的方向道:“陈小姐,这边请。”

陈绯跺脚又在沙地上踩下两个坑,偏不走来路,径朝北去了。两个管家落后几十步跟着她出了狄家的地界,眼见她走进一个小渔村才回来禀报主人。

素姐听说,忍不住笑道:“这个姑娘倒合紫萱似亲姐妹一般。”

第3章 打造铁炉堡(下)

紫萱嘟嘴,恼道:“谁合她是姐妹?”

素姐道:“听说有二人相争,一般儿是花拳绣腿,你也没把她揍趴下,她也没把你打痛,是也不是?”

紫萱摸摸身上是不疼。虽然她极是不乐意合那位陈小姐比肩,然实是半斤对八两呢,不由涨红了脸,扭着头只看墙壁。

素姐板起脸,冷笑道:“好有出息,小露珠取家法来。”

明柏唬了一跳,想拦小露珠又不敢,略移两步把紫萱挡在身后。

素姐道:“你们两个都有错,一样要罚。伸手!”

紫萱同明柏二人齐齐伸出左手。小露珠自条桌上供着的花瓶里取来一柄铁尺奉上,素姐先按着紫萱的手,教训道:“你既然要合人家动手,就要把人家打趴下,打得她下回再不敢合你相争才是。没有揍人的本事却合人动手,动了手却不尽力,你动手做什么?”用力抡尺,每一尺都抽出红痕,只抽得数下,紫萱的手掌已是肿涨的合馒头似的。

素姐从来和气,这一回动气,明后跟屋里几个大小丫头唬得大气都不敢出,哪有人敢上来劝。

“明柏,还有你,不过小小口角罢了,你就由着她猛张飞般冲出去?你做兄长的这般惯着她,却是你的不是!”素姐瞪了一眼满面委屈的紫萱,照样抽了明柏七八下,抽出一个红馒头来才住手。

她将铁尺掷在地下,怒道:“下回再遇见那样没家教的丫头,不动手便罢,若是动手,不揍得她求饶你们两个回来吃我的板子!”

明柏使胳膊撞撞紫萱,应道:“原是孩儿的不是。我做哥哥的在,原没有叫妹子动手的理。”

紫萱瞪他,小声道:“也没有叫男人打女人的理!”看母亲转身进了小书房,伸手拉他出门,赔礼道:“却是俺连累明柏哥了。”

明柏轻轻摇头道:“是俺的不是,若是她比你有本事,岂不是叫你吃了亏。俺是男人,多挨几下不妨。”

紫萱不肯叫哥哥吃亏,忙道:“胡说,就是你合她打,难道就要束手吃亏不成?”扬拳道:“俺师傅不会拳脚功夫,就叫爹请个教头来教俺,下回必要把那个陈小蛟打趴下!”她一时忘记,握的却是左手,痛得眼圈都红了。

明柏心里先是甜丝丝的,听见紫萱叫痛就忘了自己的手一般儿吃痛,忙道:“你回房去,俺去厨下寻些菜油来抹抹。”

“表少爷,药油在这里。”小露珠含笑走来,递了一个小磁瓶与他,道:“大小姐,婢子去厨下做点子什么来?”

明柏道:“什么都使得”急着拉紫萱回屋上药。小露珠对她们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去下面不提。

天将过午,狄希陈父子先后回来。听说紫萱与那陈老蛟的女儿打过一架,狄希陈不过吩咐一声“休要斗狠,打不过就逃。”小全哥却是笑的要死,对妹子道:“女英雄却是不少呢,紫萱,你有伴儿了。”

话音未落,他房里的冬梅找来,笑道:“大少爷,陈知府亲来请老爷合少爷过去吃酒,夫人叫你换件新衣裳再去呢。”

紫萱“扑嗤”一声笑道:“哥哥,斯文二字须要拾起,莫丢了我们狄家人的体面。”吹吹红肿的左手,挨着明柏道:“明柏哥,俺们带小妞妞出门耍去。想必那位陈小姐要合哥哥打交道的。”

小全哥想叫明柏留下,抬眉要说话,明柏一本正经拱手道:“兄弟保重。”甩了袖子追紫萱去了。

“你才要保重呢。”小全哥恨恨的对着他的背影补了一句,回房换衣,垂头丧气随父亲去赴席,深夜才回。

第二日狄家回请陈知府,紫萱不乐意合那陈小姐打交道,素姐就使明柏带着她和小妞妞去林通事家拜年。小全哥昨日对着陈小姐无话说,就问母亲讨了去王宫、神宫送礼的差使,临到家门口,故意对管家说:“紫萱连累明柏吃板子呢,我做哥哥的不放心,我去瞧瞧他两个,你们先家去罢。”打发了从人也奔港口去了。

狄家搬到琉球,是怕将来新君上台他们家会倒霉,此时圣上正当盛年,相家薛家都在朝中做官,正是势头最好的时候。所以狄希陈并不是个怕事的,不过说话软和好听罢了,对陈家并无半点相让。

那陈老蛟实是在老家住不得了,不得不带着一群苦哈哈的老伙伴寻个偏僻地方养老。他怕人家小看,打着知府的招牌,只说琉球无人晓得。偏生女儿叫狄家三两句话哄出老底。陈老蛟做了一辈子海盗,几个儿子都葬身大海,临老只得这么一个女儿,骂也不舍得打也不舍得,因想着狄家是同行可以拉拢一二,待狄希陈倒有三分亲热。狄希陈说要回席,他第二日就连闺女也一同带来赴宴,指望两家做个通家之好。

偏狄家只有老爷夫人款待,少爷小姐一个都无。狄老爷虽然客气,狄夫人似笑非笑的看着陈绯,她就有些儿不自在,低着头不敢吭声。

客人不提两家女儿打架的事,素姐自是乐得不理会,坐了一会指着看菜出来。陈老蛟跟狄希陈猜拳吃酒闹起来,先嫌女儿在一边不好说笑话,就打发她家去。

陈绯本想着再见了狄小姐要合她好好打一场,却没想到人家不把她放在眼里,连面都不肯露,泄气之极。

且说狄希陈好不容易打发了陈老蛟走人,就叫人把三个孩子寻来。他一家五口儿团坐一处安生吃饭。

狄希陈就寻了个机会道:“那陈老蛟只是时运不济,实是个有些本事的人,他说我两家合力筑石堡的事,你们怎么看?”

三个孩子齐齐摇头。素姐也道:“陈老蛟又没有儿子,只得这一个女儿,将来还是女婿当家。就是合他有什么盟约,变数太多,住在一处不放心。”

狄希陈道:“合在一起虽是有好处,坏处实也不少。我本是想把石堡建在这里,叫他提醒了我。他说海盗不见得会来,倭寇到琉球却是方便。狄家虽有独力建堡的力量,却不要太冒尖的好。所以我想把我们家的铁炉堡挪一挪,挪到边界那座小石山那里。”他取了一只茶碗移在一边,又取第二只道:“陈家原本就打算求下我们隔壁那块地,恰好合先来的那几家拼在一处。三家各占一座石山依山建小石堡,虽然分散却能守望相助,如何?”

紫萱就把把三个茶碗摆一个三足鼎,笑道:“这样倒好,俺就怕那个陈小姐每日在俺跟前跺脚说俺们欺负她呢。”

狄希陈与素姐齐声笑道:“你敢说你没打着欺负人家的主意?”

紫萱不怕爹爹,却怕母亲打她板子,忙道:“若是那般,俺们家的石堡当如何建?”

狄希陈盼了多少年才盼来建铁炉堡的机会,忙开箱翻出他十数载增删才绘就的一副图画,笑道:“琉球取石多用黑火药,我们把那小石山靠海的那边削去一半,借山势建屋,围着山建一圈两层楼高的石屋做墙,如何?”

三个孩子头围着那张图看了许久,小全哥先道:“俺们狄家将来还会有人来住吧?”

狄希陈想到将来正德死了没儿子,嘉庆上台似相于庭那样合张皇后家打的火热的必讨不到好处,却是要替狄家人留几间空屋,因道:“底下一圈都建两层楼罢,二十间,每间都建的阔大些,如何?”

紫萱早取了一架算盘来,左手抚算盘,右手执笔,算了一会笑道:“每间宽一丈半深三丈,加上石墙,二十间就有三十多丈,围不住那座石山的,却不如建石墙省事。”

小全哥又道:“高墙也只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东西。远不如石屋坚固,再者说墙也要人守呢。却不如多花些。爹,不如把楼移高些。”

素姐看狄希陈有些不舍得,先道:“琉球样样都不贵,只咱们压舱的那几千捆粗白布想必就够工钱了。”

若是这般算计,他的铁炉堡就小了一大圈。狄希陈忍不住走出门瞧远处的小石山。

那座石山在荒原中,高有二十几丈,高低起伏,占地甚广。若是把靠海的陡坡炸成峭壁,却是天然一堵高墙,另一面借着山势建墙甚是容易,却省了小半圈高墙。

小全哥看爹爹迟疑,小声对妹子道:“你去撒个娇儿,就说咱们去山上看看。”

紫萱就拉着爹爹的胳膊哄道:“爹,你老人家常说什么实践出真知,咱们去实地瞧瞧罢。”

狄希陈还是不舍,扭头看妻子,素姐微笑道:“孩子们比你会过日子呢,依他们一回罢。”

狄希陈就带着孩子们并一群管家爬山,缓坡那边可以建屋的地方不少,他们取长绳量了许久,可建六七处大院子,若是沿着山势要紧处建两排大石屋,再把上山的小道使高墙隔断,甚是省力。

这般算算,就是他家现请的那四五百土人都够使,狄家庄必能在台风前建好。

紫萱虽是系着裙子,跑的却比男子还快些。她合小全哥明柏三个就在山脚下寻了块干净地方,铺素笺、研浓墨、照着山势画图。

狄希陈背着手站在一边瞧了一会,孩子们的打算比他设想要周全。只要山脚处那两排大石屋建的坚固厚实些就使得。可是这么一来还是个山庄,全无城堡的样子。儿女们都是明朝人,孩子们并没有见过欧洲的城堡,跟他们说西方城堡如何好何却是无用,到建房时,依然是正院套侧院,厢房配耳房,狄希陈叹了一口气。

素姐看了紫萱的画儿,却是喜欢,连声赞道:“就是这般好,住在山上多新鲜有趣,还空着这许多地方,培上些土,种上花儿草儿,连花园都有了。”

紫萱得了母亲的夸奖,满心欢喜道:“娘,那整地的差使就交给俺罢。怎么整地,何处培土,何处建台阶,俺心里都有数。”

妻子儿女都不支持,狄希陈只得掐断建铁炉堡的心思,道:“好。这些都交给紫萱。俺们先请人来开山炸石,完了土人就分一半与紫萱整地,可使得?”紫萱得了差使,很是得意,眼珠转了几转,看着哥哥只是笑。

这是妹子示威呢,小全哥忙道:“那俺们做什么?”明柏也有些着忙,眼巴巴盯着素姐。

狄希陈笑道:“那一半土人交给明柏,把这一大片都收拾出来种庄稼,沿着地界也还要垒齐胸高的矮墙,事可不少。”

小全哥皱眉道:“那俺岂不是无事可做?”

狄希陈笑道:“你么,建房子要买石料,要买木料砖瓦料,都要合琉球人打交道,都是你的事。爹爹我管建房子,明柏助我,你娘管帐,你合紫萱助她。只有小妞妞是个闲人。”

小妞妞本在一边耍,听得爹爹说她是闲人,却是不依,爬到狄希陈的腿上拨他胡子,嗔道:“爹爹,俺有读书识字,不是闲人。”惹得全家都笑起来。

第二日天气睛好,明柏随小全哥去请了二十几个闽人中有名的石匠来。狄家石山上整日丁丁当当,极是热闹。紫萱改了男妆,带着几个家丁奔来走去,指点土人刨石挖山。明柏一边叫土人整地,一边就在整出的地撒菜种,因着琉球天气暖和,每样都种了些下去,也是极忙。

石料不够可向石匠家中的石料场买,那砖瓦却是几十里外有个琉球富人才卖,听说那人有几眼窑,也烧砖瓦,也烧陶罐。小全哥打听明白,就约明柏合他同去。

第4章 团结才是力量

琉球本岛长不过两百里,最宽处三十里,最窄处才七八里,其实也没多大一块地方。他两个早起骑马走了一天,傍晚寻到那个烧窑的琉球富人家。窑主带着他们到砖场看,果然砖瓦都好,然路实有些儿远,山道运回去却怕都碎了,小全哥就有些为难。

那富人会说华语,问得小全哥为难之意,笑道:“客人初来不知,我家自有船运去。你们从大明来,想必带有茶叶,就以茶叶交换如何?”

原来琉球无茶树,偏偏这样不长茶树的地方人人都爱吃茶。从前茶叶有倭国人贩来货卖,如今倭国几个将军争斗不休,倭人自顾不暇,哪有人肯贩货来。那富人正是渴茶的时候,教他遇见天朝来的大主顾,却是正中下怀。

小全哥走过一趟南洋,晓得偏僻地方以货易货乃是常事,就带着窑主回家。那窑主拉着他们到海边一个小码头处,唤条运砖瓦的船来,扯起帆,又遇着顺风不过一个多时辰就到了那霸。

小全哥跟明柏看见那霸,不由相对苦笑:白叫他两个走了一天的山路,原来这样的地方,真有坐船比跑马快的事。

窑主到了狄家客座,看见他家几上摆着的细磁花瓶极是精致,怪叫一声,搓着手直奔花瓶而去。

小全哥先被他唬了一跳,看见他爱不释手把玩花瓶才放下心来,耐心坐在一边,合他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

明柏却不曾进去陪坐,一边安排人去林经济家问茶叶售价,一边寻素姐,道:“娘,那个卖砖瓦的不要银子要换茶叶,已是紧跟着来了,小全哥在前边陪他,姨父在哪里?”

素姐微微笑道:“你姨父跟工匠们商议事情,你去书房寻他们去。”因他满头是汗,就叫人倒茶与他吃。

明柏晓得紫萱必定在书房,他赶着吃了半碗茶,就把衣裳理了理,转到书房去,他还不曾进去就听见紫萱的朝气蓬勃的声音,清脆香甜的跟秋天的梨子一样,叫他心里比吃了蜜不甜。

“爹爹,石屋没有玻璃窗,住着甚是气闷。”紫萱道:“你老人家说有台风,那玻璃窗外再加个百页窗就是。”一转眼看见明柏,她惊喜的打住了话头,站起来让坐。

明柏唤了声姨父,把人家要用砖瓦易茶叶之事说了,笑道:“那人现在外边,敢问姨父砖瓦各要几何。”

狄希陈道:“与他些订金也罢了,咱家的砖瓦咱们自订尺寸与他,还有下水道要烧制些陶管,且等我们跟工匠商量好罢。”

紫萱吐舌道:“原来建个房这样麻烦。”

“建房是门大学问呢。”狄希陈想到他穿越来的那个年代,两口子不吃不喝一辈子也挣不起一套一百平米的房子,建筑师却是高收入,他微微甩了甩头,道:“这几日山上土地平整的差不多了,紫萱,你就画图来,叫哥哥们瞧瞧,若大家都说使得,咱们就办起来。”

紫萱应了一声就研墨,明柏却是惯替她拂纸的。过一会紫萱画出一副工笔山水屋舍画来,当中偏右最大的一处地方,建一间两层回字型楼,是为正院;楼右接一道石阶,上去有间小院就是紫萱跟小妞妞居所,院外空着二亩大的地方种花种草留做闲步。离山脚两丈高的地方建两座楼,却是呈倒“八”字,那八字的小口就是出入口,几十级石阶上去,左边一个月洞门进去就是厨房合仆人住所,右边就是方才说的正院。当中夹道而上,再得一个大院,隔成两间小院,正房厢房耳房俱全,却是一个院门总出入,就是小全哥跟明柏的居所。近山顶处紫萱留了间客院,一般儿的回字型两层楼。还有一处空着。

狄希陈叫人把小全哥喊来,又把素姐请来,一家人议定,“八”字楼建三层,全用大石砌,一楼做仓库,左边二楼留着近亲来时暂住,右边二楼做会议室和图书馆等。三楼给没有成家的管家们居住。别处全以石砌外墙,山上但有易行处都以石墙隔断。家里两个作坊跟大厨房都移到山脚下开阔处,再建在入口处建个院子做前院,有三间厅并左右厢房就是请一二十桌客人也够使,以后要扩建,山脚下地方也多。

这般估算出要用的砖瓦数目,小全哥就去合那富人议定了以中等茶叶一篓五十斤做订金,待事成之后再算,或是茶叶,或是磁器都使得,然他照狄家给出的尺寸烧制砖瓦。狄家给出的价钱甚是公道,那富人做成这笔大生意,甚是喜欢。小全哥留他吃饭,他却是个急性子,写了文书就忙忙的回去了。

这里狄希陈诸事安排妥当,才写了个字送与陈老蛟,说狄家力弱建不得石堡,请陈知府另觅伙伴。又说边界处石山甚多,叫他家也据石山借地势建房,却是比石堡省钱。

那陈老蛟与狄希陈吃了一日畅快酒,满以为两家共建石堡之事必成。谁料狄希陈一丝儿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已是开工久了。

陈老蛟接了狄家书信,在家暴跳,一连砸了数只茶碗。就是爱女陈绯,也吃他骂了几句。

陈绯恼道:“爹爹与他好商量却是自取其辱,依着女儿,带兄弟们去抢了他家就是。”

陈老蛟拍案道:“胡说,若是还能抢咱们避到琉球来做什么?你看看你这些叔叔伯伯都是拖家带口跟随我,还能抢得动否?”他在屋里转得几转,就开箱翻金银寻细软,算算他家一共也不过有二三万两银子,在琉球安家花钱处却不少,独建石堡却是为难。

狄希陈也送了同样的信到中国人的村子,建议他们也问土王买座不值钱的石山来,似他家这样建房,却是比建石堡省钱。那几家约陈家同去问狄家讨主意。陈老蛟还恼狄家,只使了个帐房同去。

狄希陈全不把陈家放在心上,当着众人把建屋所需若干,要花若干细细算了一回。那几家算得不过比平常建石屋多花三成的价钱,然据了石山却可几家守望相助,都说这样甚好。

那陈家帐房记了帐,回去算把陈老蛟听,陈老英雄是积年打劫的祖宗,只听得一半就晓得这般安排,海盗来了也只攻得一处,另两处得了消息进可攻退可守,实是比聚在一处来一味死守强。他虽还恼狄家不给他面子,然第二日就带着几个老兄弟去踏看地方。

那狄家已经在打八字楼的地基。老兄弟几个把他家山上山下并面海削成峭壁的那面都细细看过。估算许久,都道似狄家这般就是数百人来攻也要围攻几日。然此处离着首里又近,尚王又怎么会由着海盗围攻几日?却是坚固,众人都劝老大学狄家在石山建房。

陈老蛟心里对狄家伏气,就挑中狄家正对面一里远处一座高大石山,约齐明人一起照那献金赐地的旧例去求地。

狄家占的这片地方全是荒地,那几家在狄家左近求地,自然都无良田,尚王自是乐意。

是以这边狄家雇了四五百土人日夜赶工,那边先来琉球的中国人就据了一座小山,却是离狄家近些,离陈家远些,三座山呈三角据守,中间有一大块平地。

琉球本来人就不多,闲人更少。狄家雇人在先,把有数的石匠瓦工都雇了去。那几家合起来也有些人手,每家再雇几十土人,在山上各自盖房也还容易。只有陈老蛟动手晚了雇不到人,却是有些着忙。

琉球每年九十月间都有台风,必要在这之前建好房,陈老蛟急的想去倭国抢人之际,又有两只船队来到那霸。一只船队是高丽崔氏,因着什么缘故与高丽世子不和弃官,举家迁来。随崔家同来的还有一家姓李的,却是中国人。

还有一只船队只有三四只海船,却是从倭国来,这家却是做生意的,因倭国战乱不休,他家甚有财货,就避到琉球来。

崔家连李家也有二百来人,自是要觅地筑屋。那倭人虽不是举族迁来,也有数十仆从,也要寻安身所在。这几家正好与陈老蛟一拍即合,就议定四家同据那座大石山。

狄希陈听说陈老蛟找到的合住人是高丽并倭国人,摇头道:“这位陈大人将来麻烦可不少呢。”

素姐对日韩从无好感,笑道:“这人真有趣,自家独建何等省事,偏来见面占一半,人家的饭食就那样好吃?”

狄希陈笑道:“住一辈子呢,谁敢合外人住一处。恼了他翻脸不认人躲都无处躲。”

素姐道:“只那位陈小姐说话就晓得,他们但要觉得什么好,都要见面分一半儿。”说完了对鼓着腮的紫萱笑。

紫萱恼道:“我们家想出来的好法子,又省钱又坚固,凭什么白教他们?”

小全哥笑道:“爹常说什么?团结就是——”

“力量!”紫萱应道,又不伏气补说:“就是团结,也要挑能团结的人团结呀。那个陈老蛟家,还不曾见面,就替我们家做主了,这样的人理他做甚?”

狄希陈叹息许久,方道:“他总是我华夏一族呢,倒是他联合那两家我没有想到,将来必有争执处。”

紫萱想了想,笑道:“不见得罢,若是只有两家说不定东风西风总要你压我我压你。三四家在一处,可是只有热闹瞧。”

素姐因女儿八卦,啐她道:“还有许多正事不曾做,你就想着瞧热闹。再过几个月转了风向,咱家船队回去倒是带些什么货才好,空船回去不划算。”

紫萱喜欢道:“珊瑚、干贝这几样在琉球都不值钱的。咱们在港口收购就便装在船上运回去,自有九叔打点。”

狄希陈看到女儿提到做生意就喜欢的满脸放光,笑道:“如今没你什么事儿,这个差使就交给你罢。”

第5章 椰风小学(上)

紫萱得了新差使,计划许久,还要那霸寻一个铺面才妥当。狄希陈跟素姐私底下商量过,虽是紫萱出头,小全哥跟明柏必要帮她,倒不如放手叫孩子们去闹。紫萱但有来问的,他两口子都是摇头三不知。

这一日紫萱等两个哥哥回来商量找铺面的事,正在焦急间,小妞妞满脸是汗的跑进来,拉她的手道:“姐姐,取几张纸给俺。”

紫萱手边只有大张宣纸,舍不得给妹子画猪头,她想到爹娘的小书房里有裁好的纸张,就道:“去爹娘房里找几张与你。”牵着妹子的手到素姐卧房隔壁的书房寻找。

书房里的垒着许多装书的箱子,只有一张书架摆着常用的书本并文具。紫萱翻了翻,在几本书下翻出出十数页纸来。

就是这里了,紫萱轻轻抽出,只看得一眼就红了脸。

那纸上画着一个裸女,身上只有三块小布片遮羞,别处寸缕皆无。紫萱又羞又好奇,把小妞妞支出去,细看了两眼,却像是爹爹照着娘亲的样子画的。

难道这就是书上说的什么春宫。紫萱就觉得手中似捧着一块红炭,慌忙掷下。那几张纸散落一地,每张上或男或女,穿的衣裳都极少,不是露胳膊就是露大腿。紫萱只觉得心中砰砰乱跳,草草捡起照原样压好,抚着胸出来。

直到晚上,紫萱还是一闭眼就想起那三块布片,她又是害臊又是好奇:爹娘为何要画这样羞人的画儿?

第二日是林通事小儿子满月,小明柏合小全哥清早就去吃满月酒,家中只得四人吃早饭。紫萱吃到一半,偶然发现母亲居然没有系裙,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素姐察觉到,索性站起来与她瞧,笑道:“热呢,不耐烦系裙子,娘学土人的衣衫样子做了几件衣衫穿,你觉得如何?”

紫萱细看母亲,上身是件淡红短绸衫,外边是件对襟素白比甲,好像主腰都不曾穿。下边穿着比常穿裤子窄的多的白裤,连脚背都露了出来,极是简便。再瞧瞧自家,里头是主腰,中间是小衫,小衫外边是长衫,长衫外边还罩着比甲,下边纱裤之外还有纱裙,虽是暑天的妆束,然跟母亲比起来却合过冬似的。

还能这样穿衣?她极是不解,睁大了眼看向爹爹。

狄希陈看穿女儿是接受不了,苦笑道:“娘子,你步子迈的大了。”他扭头对女儿道:“这里不是中土,只要穿的方便舒服就使得。你母亲还给你和小妞妞做了几件琉球衫,你们去瞧瞧。”

小妞妞听得有新衣穿,早从板凳上爬下来,拉着母亲的衣袖道:“娘,宝龄要穿新衣。”就把素姐牵到卧房去。

狄希陈看大女儿还在发愣,催她道:“你也去罢,换上了凉快,这个天气还穿这许多,热呢。”

紫萱想到那三块布片,脸上染上一层红霞,逃一般钻进母亲的卧房。

素姐正在替小妞妞系小肚兜的带子。床上还摆着一件细白布的窄袖小衫,并一条家织格子厚土布的窄裤子。那些闽人的小娃娃们好像就是这般穿的,紫萱搭手替妹子穿好了,把小妞妞提到门口打发她去寻爹爹,顺手就把门拴上。她怕母亲会取那些怪形怪状的衣裳与她穿,红着脸站在一边不肯说话。

素姐从橱子里捧出一个包袱,笑道:“你试试。”解开了包袱把几件衣衫尽数抖开。却是几条绣着水藻跟金鱼花样的肚兜,还有同她身上一样的绸短衫和白裤。

紫萱看着母亲含笑的眼,咬着牙脱了外衫,把这一身行头穿在身上,只觉得全身上下空荡荡凉嗖嗖的,好像没穿一样。这如何使得?紫萱羞的满脸通红,重又把旧衣换上,吃吃哎哎道:“穿上好像光着身子,甚是难为情,我不穿。”

她把衣裳胡乱揉成一团丢到母亲怀里,心中却想着若是都依了娘,娘叫她再穿那些露胳膊露腿的衣裳却是死了。

紫萱越想越羞,夺门而出,带翻一个板凳也不知。

狄希陈冲素姐摇头苦笑,素姐也没想到女儿接受不了,叹气道:“她还吵着要学游泳呢,泳衣还穿不穿?”随把衣衫藏回橱子,就有些泄气。

狄希陈把小女儿搂在怀里,一边喂她吃粥,一边安慰妻子道:“慢慢来吧,孩子们可是地地道道的明朝人,其实我倒宁愿他们是地道的明朝人,知道得太多又有何用?我看着伙计们建玻璃作坊去。”

素姐把小女儿接过来,叹息道:“我以为到了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就能自由自在的过日子了,就没想过孩子们会接受不了。咱们门窗家俱还是照旧罢,休叫那些明朝人来了大惊小怪。”

狄希陈点点头,今日却是八字楼上梁,须得他亲去看着工匠们放梁,完了还要挑几个能玻璃作坊里做活的人,又要在山脚下寻处方便所在搭玻璃作坊并木匠作坊,却是极忙。

却说紫萱逃回房里,心神不宁许久,一会儿又觉得身上这身妆束累赘,一会儿又觉得娘那身打扮太露,想了许久叫她想出一个好法子来,就叫彩云去哥哥房里的冬梅要几件旧青衫来,她自家脱了衫裙,就穿了一身小衣儿,把旧长衫罩上,学闽人梳个正中的发髻,坎上网巾。

彩云取镜子照了照,甚像个俊俏小秀才,笑道:“比明柏少爷还好看呢。”

紫萱笑道:“明柏哥生的太过俊美啦,倒比我还像个小姐。”学土人穿了双草鞋,出来唤了个老成管家,骑着马到那霸去。

首里到那霸只得一条沙土道,紫萱才拐上大道,就遇见一辆马车载着四五个姑娘在前边慢行。其中一个穿红的就像是陈绯,那几个看着打扮却像是高丽女子,几个人坐在车上用华语说笑,不外是说谁家的少爷生的好看,谁家的厨子做的点心好等语。

紫萱听得直皱眉头,这群女人真没出息,整日不是吃就是耍,就不晓得做些正经事。她马儿走的快,过一会就超过马车,忍不住侧脸看陈绯,使了个瞧不起你的眼神。

那陈绯认出青衫少年是做男妆打扮的狄小姐,也冷冷哼了一声偏过头去。陈绯越是这般紫萱越是得意,露牙齿一笑扬鞭跑马,卷起一阵沙尘。

陈绯恼了,捂着嘴小声道:“一样是海盗家的小崽子,你得意什么。”

“绯儿,你说什么?”一个极苗条的高丽少女,一边拢着头发一边关切的问陈绯。那高丽少女眉目如画,生的甚是美貌,又穿着一身宽大的绿绸衣,叫风一吹却似弱柳扶风,若不是边上有人握着她的手,只怕就叫风吹走了,跟陈绯站在一处,就把她比下去了。

陈绯指着前边狄小姐的背影道:“南姝,这个人讨厌的狠。”

崔南姝微笑道:“他生的倒俊,与你是旧识?”眼睛盯着紫萱的背影极是好奇。

“崔姐姐,这是位小姐呢。我方才瞧她耳朵上打了眼。”一个肤白如雪的圆脸少女,乌溜溜的眼珠转了几转,对陈绯笑道:“可是那个狄家的小姐?”

陈绯轻轻哼了一声,扭过头去。车上突然安静下来。过得一会,圆脸少女从袖内取出一包梅干分与众人吃,才又说笑起来。

且说紫萱跑马到港口,径到狄家船上,自有守在船上的管家接过马去。此时那霸港泊着的船大大小小也有五六十只,把个小小的那霸港挤的满满当当的,都是要等顺风回程。港口有许多船工闲逛,港口两条小街人来人往显的甚是繁华。

紫萱带着管家在港口小镇上转了数圈,看得几处都不错,偏拿不定主意要哪一处,正在那里迟疑,却见陈绯几个带着几个管家,前边是经济林七带路。那林七都是替人买卖房子地土,难道她们也是要在港口买地?紫萱看着他们进了一户人家,想必是要买那家屋侧的空地,那块地也在她中意之列。这般儿却是手快有手慢无,紫萱皱眉,收海货却是要路好走,还要地方大,这两条都使得的,只有靠港口那边小巷子尽头的大片空地。她拿定主意,就叫管家去说,旋带那家主人回家写文书。

狄希陈甚是纳闷,紫萱这一二年来性子比从前沉静多了,怎么这一回行事这样匆忙?素姐支了银子记过帐,回来笑道:“却是买的急了些,叫那个土人得了些好处。”

狄希陈就问:“可是小全哥同去了?”

素姐摆手道:“她说看着像是陈家要买铺面,所以她就抢着把位子最好的一块地买下来。如今孩子大了,自家能做主呢,倒是小妞妞这几个月功课都荒废了,日日合些孩子们乱跑乱跳,还是先把学堂办起来罢。”

狄希陈笑道:“交给紫萱,铺子的事谁去张罗都比她强。倒是这安排学堂、寻几个合适的人做先生,她从前也常看春香行事,还做得来。”

紫萱握着一卷文书笑嘻嘻进来,恰好听见父亲说话,嘟起嘴牵着狄希陈的袖子只是扭,嗔道:“爹爹,谁比我强啦?有什么是我做不得的?”

狄希陈叫她扭的无法,拿素姐做挡箭牌,笑道:“你只好好好说话,看你娘都板着脸呢。”

素姐的脸果然板起来了。紫萱吐舌,移到母亲身边,规规矩矩道:“娘,俺跟那土人说定了,他家明日就搬。他家的屋舍现成,只要打些家俱就使得。只是人手……”

素姐道:“不与你人手。只有你自使的那几个人。”

紫萱因母亲板着脸,心中有话都不敢说,只拿眼睛看爹爹。狄希陈心疼女儿,轻咳一声道:“收海货不必每日去的,那霸五日一集,你只在集日去就是。倒是家学却是要事。我这几日打听过:琉球土人多不识字,所以王宫的小吏都是闽人担任。他们也是父子相传的多。咱们若是把家学办起来,再兼收左近这几家的孩子们……”

从前在明水办义学家学花了许多银子,为的就是替狄家培植些羽翼,广种人脉。这个道理紫萱也听母亲说起过,忙应道:“交给女儿就是,可惜胡先生没来琉球。”

素姐也想念春香跟秋香,然山东老家还需有心腹长守,一时还离不开她两个。就是那胡先生家里有老母,也是不肯远游的。素姐就道:“小妞妞还小,只教识字与算术两种,别的且等她长大了再说。这两门课里你须教一门。”

紫萱想了想,笑道:“俺算帐不如小妞妞房里的青玉,算术叫她来教罢。”

素姐就唤青玉来,把她同彩虹调换,又拨给紫萱一个识字的媳妇子李三嫂,把狄家最外边一间木屋腾出来做教室。紫萱为着家学每日极忙。明柏怕她累着,就把开铺子的事接过去。素姐跟狄希陈都妆不知。

过得几日狄家木匠打好了铺子里的家俱。因紫萱不得脱身,明柏只得约小全哥同去瞧。他家石屋固是粉涮一新,然他家对门却新开了一间米铺,簇新的和式木屋,桐油漆的发光的台阶,糊的雪白的门上使漆黑的墨汁写着吉永两个字。

他二人的马在门口停下,狄家的管家还不曾接出来,那米铺子里却有一个穿着宽袍大袖露脖的花衣裳少女,碎步急走到门廊下,唤道:“哥哥!”一抬头看见发愣的明柏跟小全哥,才省得她是认错了人,涨红了脸俯身鞠躬,一头黑亮的秀发叫风吹乱也顾不得拂,如惊鸟般飞回铺子里。

第6章 椰风小学(中)

小全哥正在想她为何要说汉语,跟明柏对看一眼,两个都是满腹狐疑。明柏正要开口,叫一阵“哞哞”声打断。一辆牛车碾过水洼慢慢驶近,三四个倭人打扮的男子随侍在侧。

明柏下马,把缰绳交给管家,小声笑道:“这个倭人甚有排场呢。”

狄希陈夫妇第一厌恶的就是倭人,第二讨厌的就是高丽人,但提这着两国的时候必要褒贬一番,所以小全哥跟明柏都不甚待见倭国与高丽。但在本国过的好的,谁肯搬到琉球这海龟都不生蛋的穷地方来?既是沦落人又何必摆排场?

小全哥摇摇头,不以为然道:“理他呢,这家却不晓得是开什么铺子,若是跟紫萱抢生意才好。”说完了就看着明柏笑。

明柏面上微红,恼道:“听说明日陈家还请你去吃酒?”

小全哥想到明柏尚有意中人,琉球岛上要找个比妹子强的小姐却是不容易,自己不如他有福气,不由叹气道:“俺错了,以后俺也不笑你,你也不笑俺,使得否?”

他二人站在门首谈笑。牛车里出来一个白衣少年,走过来拱手行礼道:“两位兄台打扰了。”

因他是明人打扮,小全哥跟明柏都回礼道:“不敢,兄台有何事?”

那少年穿着长衫,梳的紧紧的发髻顶在正中,显见得跟他们一样是大明的子民。为何又要带着几个倭人做伴当?明柏不免看了那几个倭人一眼。

白衣少年会意,解释道:“我家却是祖父时自松江搬到倭国去的,吉永是家母的姓氏。”他含笑跟上几步踏上台阶,道:“你们可是狄家?”

小全哥听他这样说,面色略缓和些,笑道:“在下是狄家的狄贤齐,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小弟汉名叫张介甫,”少年苦笑道:“家母只叫小弟阿慧。兄台若不嫌弃,也叫小弟阿慧就是。”

明柏看小全哥有结交之意,打断他们道:“张兄请,咱们事完了必到对门回拜。”

阿慧雪白的面上微红,小全哥还想说话,却叫明柏拉着进了院子。

张公子有些无奈的苦笑回头,父族因他母亲是倭国人,待他也不甚亲热,母族却说他是中国人,一样客气里有几分疏远。

“阿慧哥哥,”在门后候了许久的东瀛少女出来躬身道:“夫人有什么吩咐么?”

她身后一个倭国打扮的妇人也道:“阿慧少爷,有事叫下人来说一声,何必自来。”

阿慧换了日语,笑道:“我来看看妹妹在这里住的可习惯?你们不必迁就我说汉语的。”

老妇退后几步低头,少女却从怀里取出一卷纸札,双手奉上道:“请哥哥转交夫人。”

阿慧随手纳到怀里,正色道:“第一批粮食就要运来了,带我去看米仓。”

……

小全哥至无人处笑问明柏:“你拦着不叫我交新朋友,何故?”

明柏道:“你没看对门的布帘上写的有吉永二字么,他又说是姓张,却是有些古怪。你只想想咱们家为什么要在这里开铺子?”

狄家在港口开店为的是传递消息,别人只怕也打的是这个主意。小全哥不好意思笑道:“我就忘了这个。叫你这样一说,果然像无事献殷勤呢。亏他打扮的比咱们还像读书人。”

提到读书,两个相对叹气。自到了琉球,每日忙些琐事,八股文已是许久不写了。明柏站在一株琉球松树下抚着树身发呆,小全哥晓得他考取功名的心思不比自己轻,安慰他道:“且避过这几年的风头,俺们去求九叔说情,回家科举去。”

明柏点点头,道:“这么着,还要把功课捡起来,正好——”

“正好家里有学堂,咱们跟爹爹说去教几日书!”小全哥会意,笑道。

明柏思索了一会,道:“以后每日早起一个时辰背书罢,晚上也要限定功课,不可荒废时光。”

他两个提到读书,就把正事忘了,又是破题,又是补草,说到兴高采烈处,信步走到院门口的沙地上捡了两块木片写写划划。说了许久,两个在太阳底下晒的满脸是汗都不觉得。

“家兄请两位公子到舍下吃茶。”倭人少女面上露出羞涩的微笑,站在一边躬身道。

明柏跟小全哥对看一眼,确是汗透衣裳,形容甚是狼狈,忍不住都笑起来。

“两位公子这边请。”那少女的汉话说的不大好,又仿佛带着些松江口音,低头再请。太阳照在她的脸上,隐隐可见额上密密一层汗珠,想必在一边站了有一会。

小全哥因明柏方才有回拜的话,又怕这个女孩子为难,笑道:“正要回拜呢,请姑娘带路。”

少女穿的木屐轻轻磕了一下,低着头小步在前引路。小全哥冲明柏挤挤眼,两个正正衣冠,随着少女上台阶,绕过店堂深处的布帘,进了后院。

后院廊下荫凉处摆着一张矮几,几上罗列着茶海茶壶等物。那个白衣少年盘坐在席上,全神贯注在斟茶。他身后的纸门里露着一枝繁花,地下滚落着一枝沾墨汁的毛笔。

明柏跟小全哥就不曾见过这样的雅人,明柏心道:若是再得一张琴,叫紫萱见着了,必要大喊可以入画。想到紫萱,他就忍不住微笑起来。

白衣少年注满四只茶杯,站起来让座,示意那少女敬茶,笑道:“琉球天气炎热,吃杯乌龙茶吧。”

小全哥因她不是平常侍儿,欠身谢过才接茶。明柏满心想着紫萱若是同来必要赞人家雅致,人家茶送上来都不觉得。二人态度不同,那少女不免多看了小全哥两眼,退到一边侍坐。

他二人既是晓得人家在此处开店用意合他家一样,也就只合张公子说些琉球的天气、中土的风物、倭国的出产。说得一会,明柏跟小全哥两个绕来绕去就抄了他的底。

原来这位张公子祖父举家到倭国做生意,就替儿子娶了倭国一位什么将军的庶出女儿为妻,就是张公子的生母。张公子之父曾带着妻子儿女回大明住过数年,后来回的倭国,谁知一病死了,抛下一妻数妾。因倭国几个将军争斗,张家又搬回中土去了。他这一枝只得张公子一个嫡子,张公子的母亲怕儿子在于中土住不惯,就带着全家搬到琉球来。

“方才听见两位兄台说举业,小弟闲时也曾读过几本时文,却有一个不情之请,请两位兄台应允。”

小全哥笑道:“若是做得自不必说,若是做不得可不敢应你。”

张公子诚恳道:“小弟想跟着两位兄台读书。”

小全哥愣了一下,笑道:“不敢不敢,我两个不过略认得几个字罢了。倒是听说首里有个学堂,先生是中土来的,学问极好,张兄何不到那里去?”

张公子惊道:“兄台太过谦虚,若有学堂那更好了。”他全身上下都是按不住的欢喜,忙忙的起身,道:“小弟这就去首里打听。”

小全哥跟明柏忙辞了出来,到狄家铺子看伙计们收拾仓库。到了中饭时,对面一个倭婆送了一具食盒过来,说是少爷送与两位公子点心。

明柏揭开盖子看,却是些紫菜卷的饭团子。小全哥认得是寿司,叫管家把食盒倒空,就把家里送来的烧麦捡了一盒还赠倭婆。在他,不过是有来有往罢了,那盒烧麦到谁手里却不在关心之列。

且说晚饭后狄家聚在一处闲话,说到那霸铺子对面有个倭国式样的木屋,收拾的甚是雅致。果然紫萱极是好奇,拉着明柏细细问当时情景,羡慕道:“你们做男子的,哪里都去得,这么快就交上新朋友了!”

明柏笑道:“你若喜欢,俺帮你也照那样布置你的新院子。那位张公子甚是好学呢,听说首里有学堂,就把我们丢下寻先生去了。”

提到学堂,紫萱做了几日教书先生,两眼放光笑道:“这几日有两三个野孩子站在我们窗外听讲呢。”

明柏想到从前他母亲纺纱织布之余教他读书识字何等艰辛,笑道:“穷人家的孩子不容易呢。”

狄希陈跟素姐对看一眼,素姐就道:“把最外边那间吃饭的大屋子改成推拉的纸门,你们移到那边上课去!这样人家来听就方便了。”

紫萱拍掌笑道:“那感情好,俺正觉得热呢。娘,昨日卖菜的那个大婶来看我们上课,托厨娘来问可能收她家小孙子来上学。俺想着收下也使得,只是不好跟俺们家的人混在一处。”

小全哥想到中午他跟明柏商量的事情,忙道:“娘,俺跟明柏哥这几日把首里跟那霸都转遍了,有钱人都是请人在家教书,学堂也只得一个。不如咱们家再办个学堂罢。”

狄希陈笑道:“你们想办,使得,只是公中不出钱的,你们自己想办法。”说罢对素姐道:“工人刨出一个池子来,说下边有泉眼,我叫人挖呢,咱们去瞧瞧。”

伸手就把小妞妞扛在肩上出去,素姐会意,对小全哥笑了一笑也出去了。他们一走,紫萱就从凳上跳起来,笑道:“哥哥,你们真要办学堂?”

明柏笑道:“从前爹娘为何费那么大事办义学?为的是教化乡里。琉球土人通不识字,就是王族,听说识字的也不多,书办用的都是闽人。咱们若是能叫全琉球的人都说中国话,写中国字,不是合在中国一般儿?”

小全哥补道:“闽人迁到此处传了数代,论学问到底不如咱们呀,所以我们想着再办个学堂,就只教识字,将来会写家书会记个帐就使得,紫萱你觉得如何?”

紫萱毫不心疼办学堂会花钱,笑道:“这是好事,一来么也替我们狄家广种善缘,二来么,琉球这个鬼地方太穷,我看却是因土人不读书不晓得什么物件值钱。那回俺在林家看见一个土人送来一株红珊瑚,跟林七叔换了几斤酒就满意而去。那株珊瑚若是下些功夫打磨成首饰也值一二百两银呢。读书的人多些,生财的法子就多些,大家过上有钱日子不好么。”

小全哥想到琉球多的就是珊瑚,拍桌子畅快的笑起来,道:“写信给九叔,叫他招工匠办作坊,俺们这里珊瑚贱的合木头一般,运回去挣点零花钱不好?”他想到就做,就把贩珊瑚做首饰,又要在琉球办义学的事都写上。紫萱想到琉球就连纸笔都很少买得到,又叫哥哥添上再买几箱纸笔文具。明柏想到上回紫萱和那位陈小姐相争,又叫请几个教头来。

小全哥一一记下,笑道:“积多了,再叫爹娘瞧过,咱们就去办。这个鬼地方一年船队只得一个来回,真是急死人。”

紫萱跟明柏都笑起来,一年只得一个来回才好呢。大明朝就是天都翻了过来,到琉球狂风暴雨也变了和风细雨。琉球王虽然事明甚恭年年朝贡。然天高皇帝远,琉球王偏安一隅又无甚野心,就合了老子那句“无为而治”,到这里来日子过的才舒服呢。

明柏跟小全哥定下了每日早起一个时辰读书的功课。紫萱也凑热闹要家学的孩子们也早起半个时辰,每日跑步到海滩上去背空心书,背完了再回来吃早饭。明柏不舍得紫萱辛苦,合小全哥商量:“紫萱到底是个女孩儿家,跑步的事不如俺两个分担,叫她在家罢。”

小全哥也是心疼妹子的人,忙道:“使得,早晨我两个轮换罢。妹子在家,正好有空算算帐。倒是铺子将要收拾好,每五日还要赶次集,那日就家学放假罢。”

紫萱体谅哥哥们的好意,笑道:“这样最好,也省得把孩子们拘束的坏了。咱们家收干鱼收珊瑚玳瑁这些东西的消息也要传出去才好呢。”

明柏笑道:“这个不难,过几日就要给那些土人发工钱,那日人都聚到一处,找个闽人工匠传话就是。再放个风说狄家学堂如何如何,想必就有人来附学。”

这个法子甚好。果然那日放过消息之后,渐渐大家都晓得狄家大少爷每日早晨带家学的孩子到海边读书,左近就有胆子大的孩子们到海边去看稀奇。

明柏跟小全哥带着大家背诗文,又在沙地上写几个字,招孩子们来认字。

过了十来日,就真有一家来问,却是紫萱的对头陈小姐陈绯。陈绯听说她的死对头居然能教书。她却是大字认不得几个的主儿,平白被狄小姐比下去甚是着恼,扯着她爹爹的胡子嗔道:“爹,我要读书,我要认字。”

陈家上上下下通是粗人,孩子也多。从前做海盗时顾不上孩子们读书识字,就连绯小姐都是睁眼瞎。陈老蛟因家中忙着砌高墙盖房子,一群大小孩子都是疯耍。狄家祖上也和他家一般,儿女们都能做教书先生,想必办学堂也不难,老英雄就想自己家也办一个。

然此地读书的种子虽不少,偏日头又毒辣,海边又潮湿,那读书种子没有几粒能发芽,纵是发了芽卖相也不好。寻了几日寻不着好先生,陈老蛟的胡子都叫女儿拨光了,恨不得变成蛟龙藏到水里。他叫闺女逼急了,就指着狄家道:“那里有现成的先生,破着每月与他家一二两银子,送你去读书可使得?”

陈绯哪里肯丢这个人,闹着要爹爹找先生,又极想看看紫萱是不是真识字,拉着她的新伙伴崔家小姐同李家小姐同去狄家。

第7章 椰风小学(下)

崔小姐南姝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自是上过几日学,对狄小姐教家中仆婢读书识字颇不以为然。

三位小姐里论学问却是李家小姐稍好。李家正经是大明朝松江人氏,数十年来专做高丽、倭国两国生意的,合崔家最厚。崔家因为走私在高丽惹了是非,李家受牵连不得不同避琉球。李小姐芳名晚晴,人都唤她晴姑娘。松江人看女儿甚重,晴姑娘合男儿一般读书识字,自问写算无一不精。她心说那位狄小姐一见面就合人打架,必然是第二个陈小姐,这样的人居然在家教仆僮读书识字,可是稀罕事。就是陈小姐不来唤她,她也要去瞧的。

这一日三位小姐约齐了到狄家寻狄小姐。素姐跟狄希陈正算帐,听说小姐们来寻紫萱,相对笑了一笑,叫管家出去回:“大小姐带着小学生们到海边去了,几位小姐可去那边寻她。”

待房里只剩下他两口子,狄希陈就弃了笔走到素姐身后,搂着妻子的肩笑道:“紫萱跟她的表姐妹们都说不上话来,没想到在琉球居然能交上朋友。”

素姐取一纸素笺,写上“崔、李、陈、吉永”几个字。先在“崔”和“吉永”上打叉,指着这两家笑道:“崔家人么,不必说。那吉永家倒有些意思,打发他家女儿开店做生意。李家听说是松江的生意人,生意人的女儿想必合紫萱能说得来。那位陈小姐我却不喜她。”

素姐一脸认真替女儿择朋友,狄希陈摇头道:“素素,孩子大了,交什么样的朋友,由她。会不会吃亏,也由她,若是事事都要我们做爹娘的操心,她一辈子都不会长大。”

“你说的自有理,然做娘的办不到。”素姐把纸揉成一团,道:“还好这不是公元两千零几年,没有那么多诱惑,我都不敢想像小男生来约她去唱K、逛街。”

提到曾经拥有的现代生活,狄希陈跟素姐不约而同沉默。虽然他们得到在现代得不到的金钱和地位,可是明朝的生活毕竟比不上几百年后的现代自由。想到此,狄希陈把叹息深深的埋进心里,说笑话道:“不知道有多少人穿来呢,说不定谁穿过来会把明朝建设成新中国呢。”

素姐对着狄希陈微微一笑,道:“你要不要试试?”

“咱们是不是把帐再算算?”狄希陈又捧起算盘,屋子里重又响起他们核算家用的算盘声。

……

狄家附近的海边,海风轻柔,轻轻吹动椰林。阳光洒在沙滩上,也洒在每人个身上。紫萱和明柏带着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在沙滩上堆沙做耍。

小孩子们用沙堆小狗、小猪、海螺等物。明柏一动不动坐在沙地上,紫萱在他身前堆了一座小沙丘,手执一块竹片,正照着明柏的样子塑人像耍。明柏本就生得俊美,又学土人穿着大脚裤和白布小褂,露着乌黑结实膀子,一双又清又亮的眼睛牢牢盯着紫萱,极是深情。紫萱嘴角噙着笑,低头忙碌,模样甚是娴淑文静。

他二人相对,衬着海浪朝阳,恰似一副画,晴姑娘只恨手边无笔墨,直想在空白处提上“戏沙图”三个大字,再做一首诗赞赞。

崔小姐何曾见过明柏这般美貌洒脱的男人。她站在下风处,只觉得海风从那人身边刮过来都是香的。晴姑娘也有些心跳,心里默念非礼勿视,转过脸只看紫萱。

唯有陈绯从小儿见惯衣裳不整的男人,浑不把这个俊小伙放在眼里。她大大咧咧去拍紫萱的肩膀,道:“哎,听说你当教书先生呢?”

紫萱正全神贯注在雕明柏的脖子,叫陈小姐唬了一跳,那竹片在沙丘上划了一道,沙子做的明柏就失了一条胳膊。她皱着眉正想发作,想到母亲那日的教训,转而微笑道:“原来是陈家姐姐,难道陈家要送仆僮来我家的家学上学么?”

陈绯叫紫萱的笑脸扎了一下,她自是不想被紫萱比下去,极是不自然的挤出笑来,道:“我家是想替几个小子请先生。”她顿了一顿,却看见崔小姐眼睛直直的看男人,这女子怎么这般看男人?窘得她后面的话都说不出。

紫萱也觉察到崔小姐的异样。明柏哥生的甚好,家里的大小丫头们也颇有几个喜欢偷看明柏哥,那模样合李小姐差不多,她却是见得多了。崔小姐这样虽是头一回见,她也没放在心上。

崔小姐火辣辣的眼光狠叫明柏难为情,他从地下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沙粒,把紫萱拨到身后,冷冷地道:“陈小姐,我们狄家的家学不收外边的闲杂人等。陈小姐若无别的事,带着两位朋友请回罢,休要误了我们的功课。”他大声招呼孩子们回家,就拉着紫萱的手走了。

晴姑娘看着明柏的背影消失在椰林中,心中感慨:不曾想在琉球也能遇到这样俊美的男子,看他那样,却是对狄小姐有意。一转身看到崔南姝还呆在那里,不由替自家几个为她迷的兄弟叹息,若是换了自己,只怕也是要挑这位美少年的。

陈绯咬着嘴唇,一边踢沙堆一边轻声咒骂:“可恨,爹爹说不许我打架,不然必打得你讨饶。”

晴姑娘看这两人一个疯一个呆,却是不好再到狄家去,只得拉她们回家。

傍晚她提着一只食盒独自到狄家见紫萱。紫萱同哥哥们正在她卧房里算船队要装哪些东西回太仓,使女就把晴姑娘领进来,明柏跟小全哥都来不及回避。

紫萱看晴姑娘打扮晓得她是中国人,对她很是客气,万福道:“姐姐也是从中土来的?”

晴姑娘双手交叉在腰间,也万福道:“奴是松江人,敢问姐姐是哪里人?”

“奴是济南人。”紫萱若是妆起来,差不多的大家小姐也不如她像闺秀,亲捧着茶壶与晴姑娘倒茶,又叫上彩云上点心,极是文静秀气。

小全哥跟明柏看紫萱翘着,兰花指都好似被雷打过,张着嘴好半日合不拢。她两个说年成的好坏,说苏绣不如粤绣华丽,又说到南京的鸭血粉丝,两个提起中国的事情越说越亲热,不多时就执着手称姐道妹起来。

明柏因那位晴姑娘时不时就把眼波就转到他身上,拉小全哥道:“咱们出去转转。”

小全哥巴不得一声儿,跟着明柏蹿出去,两个出了门还掉头看看屋里,那两位小姐手拉着手儿,正文绉绉吃茶说话呢。

小全哥先笑起来,道:“紫萱这样子真是叫人受不了。”

明柏拍胸道:“爹娘常说叫紫萱安静些儿,我瞧着她这样子怎么看着难受呢。”

两个大笑,勾肩搭背巡视田地去了。狄家带来的各样种子不少,已整理出来五六百亩田地,都种上了玉米、番薯、花生、辣椒、黄豆、土豆、荞麦等耐旱的庄稼。全是狄希陈亲自带着管家们精耕细作,长势甚好。明柏跟小全哥得闲都喜欢出来走走瞧瞧。

却说他们打了个转回去,正好看见紫萱送晴姑娘出门,姐姐妹妹执手送别,在门口依依不舍说了许久的话。

小全哥抱着胳膊倚在墙角,笑道:“咱们等会过去。”

一转眼紫萱已是迈着大步寻过来,笑道:“这位晴姑娘甚是有趣。”

明柏因她回复爽朗,放宽心笑道:“你又套人家话。”

紫萱做一个鬼脸道:“哪有,分明是她爱说。不叫我问,她自己什么都说了。快走,我说给你们听。”

原来那崔家只搬过来一半,他家几个儿子媳妇还在高丽,要等琉球屋舍筑好才好尽数搬来。因他家在高丽甚有权势,总想着搬回去,所以他家图省事建的都是木屋,已是差不多完工。吉永家只得几十口人,却圈了石山上最大的一块好地,空着大好的地方做花园。陈家人口却多,有的人家要建石屋,有的人家要建木屋。李家不好跟他们挤,就在明人聚居的山上买了块地,跟明人们大家伙相互助忙,造房也不慢。

紫萱一一说明,明柏就笑道:“这是叫咱们看在同是中国人的面上助他们呢,所以使这位李小姐来探路。”

小全哥也看穿,笑道:“确是如此,紫萱,你说了什么?”

紫萱笑道:“许她中国人的子弟都可来家学上学,我狄家不取分文,然狄家每月都有三次小考,连考三次不过者请回,如何?”

明柏忙道:“这样使得,她应了?”

“应了,”紫萱笑眯眯道:“我妆做无意说漏嘴,说我家在山东有书院有家学,她怎么会不应,那几家听说有合请一位先生,束修还不少,然先生得了厚资整日只想回福建老家。咱们家的学堂却是不要钱的……”

小全哥笑道:“他们不能合咱家人同在一处,还当另择间屋子做学堂。俺去瞧瞧砖瓦木料够不够,叫他们先建学堂去。”

紫萱笑嘻嘻道:“爹娘正在算要捎哪些东西给九叔,又要九叔带哪些东西来,明柏哥,咱们去寻爹娘说说,要捎几位肯在琉球长住的先生来才好。”

第8章 船队

狄家打点些茶叶绸缎请林经济助忙换得许多的铁钱,又买了许多篾篓,尽数运到那霸的铺子。从前倭国跟琉球海船来往频繁时,也常有商人收购,所以不少人家中都存有干贝诸物。听说狄家收购俱都送来,闽人和土人把门前的小港挤得水泄不通。

明柏合小全哥见人太多,都劝紫萱不要到前边来。他二人各带贴身小厮在铺中,一个收货,一个付钱。紫萱就在后边看人把各色干货装篓,珊瑚玳瑁等物都小心使草缠起装进狄家木匠打就的箱柜中,再押到码头交给狄希陈装船。

那琉球土人极少使扁担挑,但有什么俱是顶在头上。有那力大的,顶上数十斤也能健步如飞。所以狄家就雇了土人来搬运货物,这般收了十来日,狄家数只大船都装的满满的,港口的土人们也都小小赚了一笔铁钱。

却说狄家这次收购花费不少,收的这些物件中唯有珊瑚略微值些钱,然这个东西就是制成首饰也值不多少,运回中国想是不赚什么钱。所以崔家甚是笑话狄家不识货的,却不知狄家购这些东西,不过是狄家不想空舱罢了。

这一日入夜忽起南风,狄家船上的老船工看桅杆顶上的凤凰旗头朝北方,觉得南风会刮数日,跟留守船上的管家商议可趁此风南归,禀与狄希陈知道,第二日一早就扯起帆,因是顺风,不过数日就到太仓。狄家的大管家来富接着,先将信札送去狄家九老爷处。

狄九照着侄男侄女开的单子四处买办货物,请教书先生,聘教头。来富就去买粮食、菜蔬种子,置作坊家伙、挑工人。

因素姐提及粗白布、茶叶、磁器等物在琉球比钱好使,狄九又买了数千捆白布并两千斤茶叶,还有许多针头线脑之类女人用的物件捎与侄女。

狄九老爷的娘子曹氏看诸般货物都有,道:“琉球那里无甚出产,为何五哥五嫂弃下大好的家业去那里居住?”

狄九笑道:“琉球才好呢,小全哥说那里四季如春,还有温热的泉水可以泡澡,每日吹着海风钓鱼作耍,他们一家可是过的快活。就剩咱们在这里每日替他们数银子了。春妮,不如等孩子大些,咱们也搬去?”

曹氏大惊,为难道:“俺上回坐船来扬州,吐的待死呢,叫俺坐船漂洋过海,俺不要活了。纵使去,家里的房子田地怎么处?”

狄九晓得她放不下这些俗物,自己合她夫妇一体,又没有弃她独去的道理,叹口气道:“你说不去就不去,横竖我只是个卖盐的小商人,将来相家有事也寻不到我身上。倒是你娘家,休叫他们晓得五哥那个船队有咱们本钱。捎他们去倒罢了,只怕发了财回来乱说。”

相家去年因茶叶官司险些丢官,银子花的似淌水一般才把纱帽按住。曹氏虽然不大满意相公把她娘家丢下,然受娘家人连累叫她家吃相家那样的亏却是不能。她想了想道:“那把俺们的明水的庄子与俺哥管罢。”

小九摇头道:“使不得,俺家庄子离五哥家庄子近,他家现在没有正经主人,全靠我们照应。你有心照顾你哥嫂,把济南的小宅送他们罢了,就是他们自住,前边铺面租金也狠够过日。”

他说得几句心思又转到琉球去了,笑道:“兔子还有三个洞呢。五哥在琉球俺们也有退路。俺们在扬州住着也要安静些,休替狄家惹事。前几日薛大哥使人捎信来,说薛三哥以后只长住松江。以后咱们有事捎信都从那边走。”

曹氏愣了一会,问道:“那我娘家?”

狄九笑道:“合我们还是照走,只是那几家必不会搭理了。相家的小三儿过几日要来咱们家,你收拾处院子与他住。”

曹氏晓得这是叫上回的官司吓怕了,所以几家明面上仿佛不再来往。然她娘家被冷落心里却有些不舒服,只得闷闷的替相家的三公子准备住处,那相三公子却是等着要随船去南洋的。

过得几日狄九老爷跟来富一同到太仓打发船队出港。谁知太仓附近的几个大岛叫海盗洗劫过,许多渔民拖家带口聚在港口,官差驱赶也不肯离去。狄九甚是可怜他们,想到五哥提及人手不够,恰巧还有空船,就合来富说招些人送到琉球去。

那些渔民也有誓死不肯离乡的,也有不敢去的,最后只有数十家肯去。来富又借来两只大船安置。却是他家运气,有十几个老船工来氢,都会逆风行船之法。来富如获至宝,俱都重金聘下。就安排船队再向琉球去。

这一回不过一个月功夫,狄家船队就打了一个来回。狄希陈要趁着今当对相家甚有恩宠多走一两趟南洋,信中命来富多造大船。来富又购货物,挑船工。且不提来富等管家如何经营,狄家船队如何下南洋。

只说船队到了那霸,别的都好说,只得这几十户渔民甚叫狄家为难。虽然建屋要人手,然房舍总有建好的时候。狄家如今不过一千来亩地,管家耕种足够,却是用不上这些人。

狄希陈跟妻子儿女们商议。却是紫萱的脑子转的最快,她道:“俺们十数日就将琉球的干货都收了来,上回只好空船回去。俺家又有木匠,造些儿渔船租把这些人打渔?”

这个法子倒比叫渔民们种地强。小全哥举一反三,笑道:“渔船不妨多造。我瞧着土人们使小舢板不过在近海打渔,收获也不多,咱们的渔船低低的取些租却是两便。”

狄希陈将几家来信再三看过,方道:“这样也使得。把那边靠海的地方再买一块下来,给渔民居住,再造个船坞,想来也不算难。”

小全哥跟明柏凑在一处写写画画,都笑道:“咱们家近海礁石虽然多,然有处渔船可以出入,就买那块地方。”

他们父子三人就去查看建船坞处。素姐和紫萱趁着他们不在家,将帐本细细翻过。此来除去粮食并种子之外,还有大半船铁制农具、四五只小狗,各色果树苗并几头小驴小马。能当钱使的白布绸缎合茶叶也不少。

就是妇人家使的剪子菜刀,狄九都置了有数百把,针足有数千枚,各色丝线有五六箱。紫萱一边看一边笑道:“九叔什么都想到了,俺们开个铺子都够。”

素姐笑道:“如今八字楼已经建好,这些东西还当分门别类收到仓库呢,带来的人也要安置,转眼又是夏收。还有两位教书先生闲,咱们许了人家学堂,也当办起来。事情可不少。”

狄希陈回来正好听见,笑道:“港口铺子可以暂歇。”

紫萱跳起来摆手,忙忙的倒了碗茶送到爹爹手边,软语央求道:“留着罢,俺们夏粮收上来,就能酿酒呢,琉球的酒醋都不好,咱们自己造些,多了的卖了,与管家们买双袜子也好嘛。”

狄希陈笑道:“你要做什么都使得,休像上回那样还要哥哥们助你。”

紫萱连连点头应道:“俺自己来,爹爹昨日不是夸俺酿的秋露白好吃?”一直对明柏使眼色叫他帮腔。

明柏因小全哥没说话,他也不肯开口。小全哥笑道:“俺们家的学堂,又不好收乡亲们的银子,既然寻了两个先生来,不如就交给紫萱管,叫明柏哥得空助她,可使得?”

狄希陈知道儿子是替明柏创造机会跟女儿相处,也笑道:“也使得,只是家学呢?”

明柏摸头笑道:“家学俺们还照旧例,每日早晨轮值带学生们跑圈背书。”

“义学的算术小全哥去教罢,每隔两日教半日。”狄希陈皱眉道:“既然开了口,又把人家都招揽来,你就当周全到底。”他转过头问素姐:“书本文具等物可够使?”

素姐正翻帐本,接口笑道:“若是咱们家里人使用却是够了,义学的学生么,俺们不收束修,难不成纸笔也要俺们送?”

狄希陈并两个儿子都笑了。明柏道:“初学就使纸笔却是可惜,一人与他一个沙盘,再与一根竹筷,头一年哪里用得上这些东西,倒是书本不能少。”

素姐笑道:“琉球又没有科举,胡先生从前编了数册识字、算术给家学的孩子们用的,俺们多抄几份罢了。这些你都交给紫萱罢。最要紧的是这些拖家带口的渔民们。”

狄希陈笑道:“男的搭手建房,把咱们的管家换些下来,女人们煮饭做活,许他们人手够了还叫他们打渔。”

这群人到了海上将是狄家的耳目,素姐心里盘算一会,微笑道:“这群人的待遇只需比雇来的人稍好些,也好叫人家有个盼头。”

因为八字楼已建好,狄家先把仓库腾出来,又把管家们移了些到楼上居住。空出数十间外圈的木屋与渔民们住,里边十岁以下的男女孩童也有十数人,就不与他们安排活计,都叫上学。

狄家赶着建了四间木屋,两小间与两位先生居住,两大间一间做家学,一间做义学。听得狄家从中国请来先生,狄家义学又是不要束修的,差不到新搬到附近居住的中国人家都把孩子送来,过了四五日义学就有二十来个人,比家学五六十人少的多。自此狄家每日书声朗朗,学生们的父兄无事常来瞧瞧,狄家也常留他们吃茶吃点心闲话。时日一长,人晓得这家父子三人都是秀才,都改口称狄希陈为狄老先生,喊小全哥小先生、明柏严先生。传得首里几家闽人都把儿子送来。狄家也收了。是以狄家在闽人中名声甚好。他家又有船队从中国运来许多家当,都落在众人眼里。

显见得海上生意尽可做得。崔家、李家、吉永家都放下心来,几家的船队先后出港,各家都赶着在九十月台风来之前盖好房,一时岛上相安无事。

陈老蛟也不晓得在哪里捆了个先生在家教陈绯并兄弟们的儿女读书。人都赞狄小先生学问甚好,他就动了合狄家结亲的心思。

这一日吉永夫人使人来说媒,想替她儿子聘陈绯为媳,陈老蛟故意作难道:“我家只得这一个女儿,要招个女婿顶立门户的,夫人可舍得令郎做上门女婿?”

第9章 面人夫人

那位吉永夫人只在松江住过二三年,合中国人找交道并不算多。陈家自称是知府,又有钱,又养着二三十房管家。她就真当人家是个官。女方是知府家的小姐,儿子是大名的外甥,自然是配得过。何况陈知府家没得儿子,她儿子娶了陈小姐,陈家家业稳稳落在手里。

虽然岛上数得出的人家都有小姐,吉永夫人算计许久,只有这位陈小姐是她儿子的良配,就使了个会说中国话的倭婆去说。

岂料陈知府居然要她儿子做上门女婿。张家儿子其实不少,那几个妾生的儿子都是公公带回松江去了。只阿慧是她亲生,视若珍宝一般看护,怕他回松江吃叔伯兄弟们的亏,一力主张到琉球来,她岂是肯把人家做上门女婿的?

然陈家之外,再无合意人选,是以吉永夫人打听得陈知府属意狄家公子为婿时,忍不住暗恼:狄家据说也只得一个嫡亲的儿子,又岂是肯与陈家做上门女婿的?她想了数日还是不伏气人家的儿子怎么就比她家的好,就借着访邻居的由头,整治了几样点心至狄家闲话。

张家夫人突然来访,素姐有些摸不着头脑,放下手里的帐本笑道:“我且偷得半日空闲,小露珠去把小客厅收拾出来,再备几样体面点心。”

狄家这个小客厅在紫萱跟小妞妞的屋子隔壁,平常给她姐妹两个当书房使。别的还罢了,小妞妞那些字纸,画的乱七八糟的山水花鸟却不好叫人看见。是以小露珠带人飞奔去收拾妥当。

素姐到前边接着张夫人,引着她绕过堆满砖石木植的前院,抱歉道:“舍下脏乱,夫人小心。”

吉永夫人穿的极是华丽,和式外袍上绣着祥云与仙鹤,走了十来步雪白的鹤翅跟雪白的袜子都变得灰扑扑的。她心里极是着恼,面上却是笑的温和,客气道:“尊府的宅院真大呀。”

素姐引着她小心穿过木匠作坊——狄家木匠们正在赶制家具,也是乱糟糟如迷宫般。看她一路行来不晓得沾了多少灰,挂了多少丝,素姐都替她心痛。琉球天气炎热,吉永夫人却是盛妆,照着倭国风俗抹了一脸宫粉,在太阳底下走了一会,身上脸上俱叫汗浸透,糊得合淋了雨的彩面人一般。

紫萱骑着马从港口回来,远远瞧见母亲领着几个淋了雨的面人朝小客厅去了,却是有些好奇,问得小露珠是对过山上住着的那户倭人,笑道:“就是那位好学风雅的白衣张公子的娘亲?俺还不曾见过倭国女人呢,可上来点心茶水不曾?”

小露珠晓得小姐想去瞧客人,抿着嘴笑指桌上的点心盒子道:“都在这里,小姐瞧瞧可使得。”

紫萱洗了手揭开盖子瞧,却是八样凉糕,又是桃脯杏脯几样,摆的甚是精致,点点头道:“这个好,再打盆水送去,等我去取新手巾并妆盒。”

小露珠忙将大桶中的菊花凉茶倒了一大壶,又取数只菊花杯都放在点心盒盖子上,叫个管家娘子送过去,她却寻着紫萱,笑道:“老爷夫人最厌倭人,小姐这般会不会太过客气?”

紫萱一边捡胭脂、粉盒一边笑道:“等会你随我送妆盒过去就晓得了。”

小露珠跟紫萱一处长大,岂不知她是个淘气的。她就捧着木盆,搭上新手巾,随着紫萱到小客厅里。紫萱看母亲跟面人夫人都跪坐在席边,只得矮着身子行至母亲身边,笑道:“客人出了好些汗呢。”

素姐对着面人夫人不能笑,也是忍得辛苦,忙道:“夫人,这是小女。”

吉永夫人心里正抱怨琉球天气太热,又后悔粉擦少了叫汗冲走,心里正打结,看见紫萱手中捧着妆盒,忙笑道:“令爱果然贴心呢。”

她的侍女就去接木盆,紫萱把妆盒推至吉永夫人身边,极是温文而雅的点头起身,笑道:“母亲,女儿去厨房了。”

吉永夫人在手巾跟侍女的缝隙间看着紫萱踩着小碎步目不斜视出门,甚是有大家闺秀的样子,又很能体贴人,倒有几分爱她。

这位狄小姐性子温婉,然狄家不过与她副体面嫁妆罢了。将狄小姐与陈小姐上到称上称称,还是陈小姐重些。她可不晓得狄小姐是来瞧面人的。

紫萱出了门装模做样走几步,钻进卧房,就笑着招手叫小露珠合她一起移书桌,指着木板墙壁上的眼儿,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先扑上去瞧。

小露珠想到那几个倭国女人脸上的宫粉洗下来可烧一锅面糊汤,也扑了上去。她却没有猜错,换过三盆水那位夫人才露出素颜来。几个侍女忙得一身是汗,一盒粉用去小半,重又糊出一个面人来,吉永夫人方才满意。

素姐想到她再出门的惨状,觉得紫萱送粉来甚是淘气。转眼吉永夫人举着胭脂膏的小盒就要抠,唬得素姐忙拦道:“夫人,这是舍下自制的,比平常的要艳得多,只要使簪子挑一点点沾水化开就很够使了。”

吉永夫人微微愣了一下,温柔笑道:“夫人真是能干。”慢慢伸出左手,宽大的袍袖滑落,露出雪白的手腕。

早有她的侍儿从头上拨根银簪送上来,她取了些照素姐说的化开拍到脸上,取镜照了一会,比她来时的妆却是好得多了——那些不快又减去二三分,微笑道:“果然好用。”

素姐趁吉永夫人照镜子时,瞪对面墙壁一眼。从她这里看去,清清楚楚能看到板壁后边有人晃动,除去紫萱还能是哪个?

母亲发现了,紫萱只得拉小露珠出来,两个避到素姐的小书房谈天。

小露珠就道:“那位夫人真是舍得,一盒粉一次就擦去一半。”

紫萱笑眯眯道:“俺上回撞见崔小姐,也是一张粉面。想来倭国跟高丽都是喜欢擦粉的。”

“也只咱们家,因为夫人不喜浓妆,大家擦粉都少。上回夫人使俺送礼物到那几家,内眷们都是抹的厚厚一层粉呢。”小露珠笑道:“咱们九老爷不是捎了许多胭脂水粉来?将来送礼送这个,倒比点心吃食强。”

紫萱点头道:“不错不错,他们送来的盒子回礼,就回几盒脂粉罢,你叫人去前边讨个木盒来装上。”琉球又热,狄家的女孩子们极少有擦粉的,所以九叔送来的几箱脂粉搁在那里许久,今日才找到用武之地。

那位面人夫人东扯西拉合素姐说了许久,打听得狄家儿女俱未对亲,甚怕狄家去聘陈小姐,言谈间就有些儿心不在焉,坐了半个时辰才辞去。

狄家合张家并无交情,张夫人蓦地来坐了许久才去。素姐想了许久,想到她曾问到孩子们的亲事,难道她是想聘紫萱为媳?素姐越想越恼,拍案道:“休想。”

狄希陈正好回屋,看见妻子发怒,奇道:“这是怎么了?”

素姐就把张家夫人来,隐约有提亲之意说知,狄希陈听了笑道:“你却是误会了。她来想是为的陈家那位小姐。听说张家使人去陈家提亲碰了一鼻子灰,想是她怕你去陈家说亲呢。”

素姐哑然失笑,那位陈小姐不过家里有几个钱罢了,生的虽然不错,做小全哥的媳妇却不配,就是小露珠也比她强些,也只没见过世面的东洋婆子当陈小姐是个宝。

“今日林七兄弟路过,说起王宫只有一眼泉水,仅供王族使用都不够,”狄希陈并不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笑道:“说有钱的土人多是在屋顶上砌上池子。我跟他去瞧了瞧,咱们家的屋顶也照那样改一改,再接上陶管引下来,花费也不多。”

素姐因他提到水,想起来道:“还当制些大木桶贮水,污水排出去浇地,倒是挖个阴沟的好。”

狄希陈笑道:“回头跟儿子说,咱们家的瓦少买些,添些粗陶管罢。”他两个商议家务不提。

只说吉永夫人到家检点人家的回礼,一个小小木盒装着有名的苏州同心楼的脂粉六盒,料得是那位温文贤淑的狄小姐打点的。

若是陈小姐跟这位狄小姐换换就好了,她嗟叹许久,唤儿子到跟前来,道:“阿慧,你年纪渐长也当婚配,琉球岛上几家的小姐只有那位陈小姐还入得我眼。”

阿慧伏在席上,低声道:“母亲,孩儿年纪尚幼。此处中国人聚居,慢慢寻访一位贤良淑德可与母亲比肩的小姐为配不难。”

这却是瞧不上陈小姐了,好在儿子年纪不大,那位陈小姐生的又甚美,若是常请人家来家耍,说不定还有姻缘之份,吉永夫人不舍的叹气,道:“你在首里学堂上学,合学生们当多打交道,就是对面狄家也当常去走走,他家也有一位小姐呢,倒是安静的紧,又善解人意,改日娘亲请几位小姐来闲坐,你叫满子回来做陪都见见,若是看中哪家姑娘好,就到哪家去提亲,好不好?”

阿慧低低应了一声是,出来打马到港口铺子。满子接着,看哥哥满面郁闷之气,道:“夫人是不是又想家了?”

阿慧苦笑道:“母亲想我娶陈大人的女儿绯小姐。那位小姐听说都不识字,陈家才请的先生教读书。”说罢了连连摇头,取了一架联珠琴抚了许久,才对妹子道:“你却吃亏在母亲不是中国人,不然随爷爷回老家,再不济也能寻个门当户对的亲事。如今却叫你抛头露面打点米店……”叹息不已。

满子俯首微笑道:“哥哥不必想太多,妹子就是回到中国,一双天足也找不到好夫家,不如在这里守店过的逍遥自在。哥哥教我写汉字吧。对门狄家贴了许多告示收购这样那样的货物,妹子也想自己写告示呢。”

第10章 夜宴(上)

天上一片云都没有,知了叫日头晒的无精打采的吱了两声就不响了。这一日家里上上下下都在歇午。只有小妞妞并几个小孩子在木匠作坊里耍,她房里的大丫头青玉在边上守着,也是困的紧,一边打呵欠一边哄小妞妞:“二小姐,回去睡会子再来耍。”

小妞妞晒得一身是油汗也不叫青玉擦,兴冲冲爬到柜子上又跳下来,又笑又叫的去追小伙伴。青玉跟在后边追去。狄家这几日忙着夏收,家学里大些的孩子都要助忙,只有小妞妞并几个顶小的孩子没有下地,这等大日头的中午也玩的甚是快活。

琉球法度甚严,纵是偷窃也是重罪,所以狄家大门敞开。青玉追着小妞妞经过门口,就看见一个俊俏的白衫少年站在门外,正笑眯眯的看着她们。

青玉觉得她方才的又跑又喊样子不大好看,微微涨红了脸,上前施礼,却说不出话来。

“贵府守门的不在呢。”少年公子温和的说。

青玉踮起脚尖朝门房里看看,老张却不晓得到哪里去了,她心里嘭嘭乱跳,不敢抬眼看人,却又不想来人看扁了狄家人,鼓起勇气道:“公子有何事?”

“在下名唤张介甫,舍下才迁新居,有几杯淡酒请邻居。”张公子自袖内抽出数张帖子,微笑道:“烦请姐姐进去说一声儿。”

青玉接过来,道:“主人们都歇午了,公子若不嫌弃,婢子先将帖子收下。”

张公子甚是客气,拱手道:“如此有劳姐姐。”顿了一顿,又道:“就在今晚,还有几处要送请帖呢,姐姐莫忘了。”

青玉臊的满脸通红,握着帖子不敢抬头。小妞妞过来拉她道:“青玉姐,你脸上红的异样,是不是热着了?俺们回家罢。”

青玉抬头看,那位温文而雅的张公子已是走远了。她拉着小妞妞回房,心里却是又羞又好笑:这位张公子生的虽然还好,却不如明柏少爷清俊呢,怎么就失态至此。

紫萱跟明柏都没有睡,二人在廊下铺了一张席,摆着一张矮桌吃茶闲谈。看见小妞妞老老实实回来,都笑问:“小妞妞,怎么不耍了?”

小妞妞道:“青玉姐姐发烧呢。”

青玉的脸果然是红通通的。一边侍候的彩云忙道:“青玉你去洗个澡睡一会,二小姐交给俺。”

紫萱也道:“去罢。”

青玉难为情,不好意思说她是见着张公子脸红,将手里的帖子轻轻搁在桌上,道:“这是张衣送来的请帖。俺带二小姐去洗澡罢。”小妞妞过来牵着她的手走了。

明柏笑道:“难得见她这么老实。”顺手拾了一张请贴来看。却是一张洁白的玉版纸,上边还洒着金,翻开来里边衬着一张桃花红的彩笺,请狄氏贤伉俪赴宴。

紫萱吩咐彩云跟过去帮忙。回头也拾了一张来瞧,赞道:“好精致东西!”

明柏看着落款是“张介甫”三个字,微微一愣,转笑道:“娘常说倭国人在小处上最是留心,果然不假。”

紫萱翻来翻去看了好久,连小妞妞都有一张贴子,只有明柏没有。明柏哥在她心中合小全哥一样,偏那没眼色的倭国人不请,她甚是不快活,把请贴一古脑儿收起来,喊从身畔经过的一个媳妇子送到母亲那里,恼道:“俺才不要把脸涂得墙壁一样去他家吃酒呢。”

明柏方才并没有想到人家为何不请他,紫萱恼了才明白。他心中一暖,移了一杯凉茶到紫萱手边,轻笑道:“不去就不去,咱们接着商量家俱要紧,如今木匠作坊都交给我管,可是要打点周全。”

狄家因为屋顶要接雨水,还要埋阴沟,砌蓄水池,甚是费工费时。别家大多搬进新居,他家家俱门窗还不曾打。紫萱跟明柏商量了一中午,要把会打家俱的管家都抽出来,再挑些年小的助忙。夏收若是人手不够,雇些土人来做活。前边三间厅并左右厢房的桌几案架要先,后边只捡要紧的制起来。她二人商量厅里的摆设,又取帐本来翻看,就把张家请客之事忘了个干净。

素姐见了请帖粗粗一翻,人人都有只没明柏,觉得张家甚是势利,对狄希陈道:“虽说理应回拜,然他家不请明柏,却是叫人生气。”

狄希陈皱眉道:“紧邻还要打点呢,却也不必全去。他家是那位东洋婆子当家?你去意思意思罢了,咱们都在家。”

素姐笑道:“上回她来害我肚子疼的紧,我还是在家罢,你是男客,想必有张家公子相待,倒是不必合那位夫人打交道的。”

狄希陈便依了。素姐打点了四样礼,傍晚只有狄希陈带着两个小厮赴宴。

陈崔张三家都砌着高高的石墙,把一座小山分成三块,陈家在右下,崔家在左上。张家却是在山顶,一条山道儿被崔陈两家的高墙夹在中间。转着山脚下一圈儿高墙,大门楼子上写着“三家村”三个大字。狄希陈仰头看见,大吃一惊。还有谁也是穿越来不成?他想了一想,陈崔张可不是三家么,三家村的典出自“竹林七贤”,想来只是巧合,却不晓得是谁取的这样好名,却是雅俗共赏。

这山上三家分成三国人,屋舍也有各有各的不同。陈家的屋宇都是砖石混杂,屋顶上立着石狮子,有一角还建了一个庙,却不晓得他家供的是哪家神仙。崔家屋舍无甚出奇处,倒是张家全是和风,狄希陈一边走一边赞叹:这要是台风来了,还能剩下什么?

他回头看自家山庄,怎么看怎么结实,就是少了个名儿,明日找石匠勒块“铁炉堡”的大石树在大门口,却是恰好跟三家村凑成一个对子。

张家一进在门就是一间极大的屋,此时纸门都拆去,陈老蛟跟十几个中国人坐在一边,崔家人身着绸衫,戴着锥帽踞坐一边,中间空着好大一块地方。

看见狄希陈过来,中国人俱都站起来拱手行礼。张公子迎下来,做揖道:“狄大叔好。”

狄希陈看他一身中国人的打扮,又是重孝,却有几分怜他,笑着拉他的手道:“这是张公子?果然玉树凌风,是我大明朝的好儿郎呢。”

张家上下都是倭服,只有这位阿慧少爷身着汉装,狄希陈此言一出,陈老蛟先拍手叫好,道:“大侄子,你狄大叔合我交情最好。”拉狄希陈到他身边坐下。

狄希陈笑道:“陈知府客气。”他本是做了十来年官儿的人,气度自是不凡,说话又和气,吃酒又豪爽,倒衬得那几位摆架子的高丽人酸溜溜的甚是小气。

吉永夫人从女眷席中出来照看,在屏风后指着狄希陈问:“那位就是狄老爷?他家夫人小姐怎么都不来?”

阿慧低声道:“狄老爷说他家两位少爷中了暑,夫人并小姐都在家照料病人。”

紫萱没来,吉永夫人觉得有点可惜,幸好陈小姐和崔家几位小姐都在,她拉拉儿子的袖子,道:“你随我到那边去看看小姐们。”

阿慧道:“满子在应酬她们呢。”叫母亲瞪了一眼,老老实实随她去了。

却说张家席上吃的都是清酒,也只崔家那几位吃的惯。狄希陈跟陈老蛟都是能吃酒的人,左在碗右一碗吃着,狄希陈就觉得腹涨,告个罪出来,问得厕所方向,顺着长廊独自摸去。

此时明月皎皎,晚风习习,院中石塔上燃着明烛,庭中花树俨然。划拳拼酒的声音在晚风中有些不真切。狄希陈在心里无时不刻不想回到公元两千年。他微醉中觉得自己是在哪个日本菜馆子里,仿佛等一会散了席要买十块钱的烤羊肉串带给素素,这般想着,被晚风吹的酒意一再翻腾,就当自己是真回去了,在人院子中转来转去找侧门,又哪里找得到?

烛影中现出一位打扮成日本美女的领班,穿着露雪白的脖颈华丽和服,踩着木屐款款走来。狄希陈心想:这个馆子真敬业,服务员都收拾的跟艺伎似的,扶着柱子问:“美女,大厅怎么走?”

服务员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双目圆睁,伸出一双玉手捂着红唇,结结巴巴说:“狄大人,就在前边。”

狄希陈叫玉面红唇的夸张表情吓着了,只觉得冷风吹进全身毛孔,打了个哆嗦,掉头就走。

吉永夫人扶着狄希陈方才扶着的柱子,微笑道:“狄大人真是风趣。”

第11章 夜宴(下)

狄希陈走几步就省得自己方才糊里糊涂说错了话。扭头看来路,长廊下只有一盏灯叫晚风吹得摇来晃去,并无白面丽人芳踪。

难道真是吃醉了?他皱着眉想。吃醉的人说话都当不得真,就是唤人美女也不过是轻浮了些,回家老实跟素姐认个错就完了,就是传些流言不好听,倒不至于怎么样。想到此他也就丢开手,回到席中照旧同大家吃酒划拳。

酒至半酣,那起高丽人话也多起来,唧唧呱呱的大声又笑又唱。陈老蛟更是连外裳都剥去,光着膀子取大碗挨个找人拼酒。

狄希陈推醉靠在一根柱上,半眯着眼打量古人:张家虽然是那个日本妇人当家的样子,好在张公子算得半个中国人,倒还好相处。只有崔家头一回跟狄家打交道就碰了他一个大钉子,却是结下怨来。狄希陈对那边的高丽人微微一笑,如今大明朝虽然不怎么样,比倭国跟高丽却是强的多,琉球王又是偏着大明朝的,倒不怕他们耍花样。

张公子又敬了一轮酒,侍儿贴着他的耳边说了几句,他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来,理了理衣裳出席,走到狄希陈身边敬酒,小声道:“小侄有些话想合狄伯父说。”

狄希陈为着狄家本就存着拉拢他的心思,微微点头示意,满饮一杯就妆个要呕吐的样子。那张公子忙扶着他出来,请他到一间静室安座,早有侍儿献上一壶清茶。狄希陈坐不惯榻榻米,笑道:“贤侄有何话说?”

那张公了俊脸微红,跪坐行礼道:“实是家母有些生意寻狄伯父商量。”

静室后有一张白纱屏风,屏风后有人影晃动,有绸衣的一角拖在外边。狄希陈只当张夫人要出来,等了许久,却听见屏风后传来一阵叽里咕噜的倭语。可怜狄希陈除了“八格鸭卤”就只会“三要那拉”,哪里听得懂,只有捧着茶杯发愣。

“我家却有数只海船,家母打算在我舅舅处购粮油等物到琉球货卖。听说狄伯父家有木器作,所以想用粮食换些货物运回去卖。”

狄家到琉球也有半年,粮食还是从太仓运来的,此时狄家收的都是菜子、花生、黄豆、绿豆等物,最要紧的大米白面却是吃一日少一日。听说张家卖粮,狄希陈心中极是快活,慷然应道:“使得,只是我家杂粮尽有,只换稻麦两样。”

屏风后停了一会又传说许多话来,张公子就道:“家母无甚话说,眼下就有数百石稻米已到港口,敢问世伯要换几何?就先与世伯留出来。”

狄希陈略一思索,道:“这却不忙,明日请张公子到寒舍去,府上要换何物,作价几何,都要议定才使得。”

张公子许是头一回做生意,不大好意思的笑起来,道:“却是小侄着忙,这般说,小侄明日去港口挑一担大米到府上说话。”

狄希陈笑应了,就请辞去。到家合素姐说他冒失,对着一个倭国侍女喊美女,只怕隔日人家要说他轻浮。

素姐瞪他一眼,啐道:“再有倒贴的,你自己打发了。”是夜狄希陈自然尽力奉承不提。

第二日早饭时,狄希陈把张家要用粮食换木器之事说给儿女们听。

孩子们低头不语,各自思索。良久,紫萱先道:“俺听林通事夫人说过,琉球缺水,略好些的水田都在王族手中,纵是有钱也买不到多少。换得。”

小全哥也道:“咱们家地方虽大,多是沙地,种杂粮棉花还罢了,水田想是不能了,只是木器全换了粮食,吃用不了呢。”

狄希陈微微点头道:“就是他们不换,我们家海船一年运几船粮食来倒不是很难,不过既然有的换,倒是省了许多事,也省得张扬得人人都知道我们狄家在琉球。再者说咱们家有船,琉球一年要进贡一次,只怕要问咱们借船借人,与其闹的世人皆知咱们在琉球。倒不如推个干净。”

明柏沉默许久,突然道:“可以压价。咱们不接手,只怕张家的粮食卖不掉。”

紫萱就先笑起来,道:“明柏哥这何这样说?”

明柏道:“琉球虽然粮食不大够吃,好在靠海吃海,土人们日子虽苦倒不至于饿死,这些人人无钱买粮的。他家卖粮能卖给谁?只能卖给咱们这样的人家。那几家勉强能够自给自足,只有崔陈李三家并我们家要买粮。此处离高丽不算太远,他们又有船队,为何要买粮?”

这般算下来,恰恰好像是张家算到狄家缺粮才做的这门生意。

狄希陈夫妇都赞道:“他家算盘打的真精。这才是做生意的人呢。”

紫萱连忙道:“压价压价。”连早饭也顾不上吃完,拉着明柏到作坊去找工匠,小全哥摇摇头也跟着去了。

素姐笑吩咐小露珠道:“一碗粥只吃了几口,回头记得叫厨房送盘点心去。”

狄希陈却道:“明柏一开窍,倒比他兄妹两个更会做生意。”

素姐道:“虽然咱们对他是一样的,他却晓得上进,比不得我们家这三个泡在蜜水里长大。”

狄希陈点头赞同,吃尽了粥伸胳膊笑道:“吃了小半年猪油了,今日油坊开榨榨油,晚上咱们好好炒几个小菜?”

素姐微笑道:“事可不少,仓库虽是才建的,防鼠防潮都要仔细,且等颗粒归仓再乐罢。”

正说话间,听说张公子来了。狄希陈就叫在前边厅里待客,他背着手到木匠作坊里寻着三个孩子,笑道:“人家挑着大米来了,你们可商量出什么来了?与我做生意去。”

小全哥跟明柏都笑呵呵随狄希陈到前边去,紫萱跟着父兄走了几步,突然停下道:“俺是大姑娘了,只在屏风后看看罢。”

紫萱这是懂事了?狄希陈跟小全哥都看了明柏一眼,明柏涨红了脸微微摇头。小全哥甚是失望,赶上几步跟明柏并行。紫萱到了厅后,就不肯随爹爹同到厅上,只在茶水房里打点茶点,叫个小小子送到门边去,她却偷偷潜到屏风后偷听。

那位张公子带来的大米甚好,狄家与他讲价到三钱银子一石白米。倭国风俗合中国不同,最值钱的床橱等物人家都用不上。明柏跟张公子商议许久,狄家卖给他家妆盒、矮几、食盒这些细巧物件。一只妆盒卖二钱银,一只雕花几要四钱银,花样小食盒一钱五、大食盒三钱。明柏因粮食要紧,就把家里数十张小几,十来俱新妆盒并几十只大小食盒先交把张家,换来一百多石白米。张家再出一百担白米做定钱。狄希陈欣然笑纳了,张公子也满意而去。

狄家随雇了些土人,还有那几十户渔民,交与十几个管家带着夏收。他家的管家大都在木器作坊赶制家俱,一小半在海边建船坞,却是忙的紧。就是那玻璃作坊中的七八人,要制全家上下所有屋宇的玻璃窗,还要制贮油的瓶、各处摆设、灯笼屏风,忙得哪有半日空闲。

狄希陈吃过了张家的暖居酒,隔三岔五不是陈家来请,就是李家请,这一群中国人来往热闹,就把崔家落了单。

崔老爷自恃身份高贵,不肯和平民百姓来往,别家都还罢了。然一个陈家做过天朝上国的知府,能合他家分庭抗礼,还有狄老爷是个举人,这两家都是上等人,理当合他家来往的,偏跟那些穷鬼商人混在一处不理他,所以他甚着恼。

这一日崔家船从高丽回来,崔老爷去港口接船,正好瞧见张家搬了数车家俱到船上去,他从李家打听得是狄家卖给他的,大怒道:“可恶,难道我堂堂高丽国皇帝的丈人抵不得一个中国商人的儿子?我家问他家借几个木匠都不肯!”

李老爷虽然合崔家交好,然心还是偏着本国人的,微笑道:“却不晓得是不是贵府管家传错了话,所以人家才回绝的。如今府上家俱都从本国运来,他就是想挣府上的钱也挣不着呢。”

崔老爷吃李老爷提醒方才明白过来,他家在高丽国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人家几个工匠休说个借字,就是喊了去不还也是常有。如今他在本国都立不稳足,避居荒岛家人们还照旧行事,也难怪人家不理会。崔老爷毕竟是做了一辈子官儿的人,想通了气也就消了,笑嘻嘻道:“想必是家人不会说话得罪了人家,只是狄家也太小气些,就是与我几个匠人又何妨。改日舍下置酒请李兄与陈狄二家会会。”

李老爷笑嘻嘻应了,崔老爷就叫门下写贴子去请。是日只有陈老蛟带着女儿来,狄家说他家夏收忙碌走不开,只送来两坛酒并一桌席面,虽然人不到,却也是给了崔家台阶下。

席间几位老爷说到琉球出产不好,样样都要从高丽倭国运来,陈老蛟就道:“他家前几日送来一担又粗又长的东西,说是叫什么米,从没见过的,倒是好吃。”

“此物名唤玉米,山东最多。”李老爷笑道:“狄举人不是山东来的么,他家有不少新庄稼,我正想着过几日到他家去瞧瞧,陈大人若是得闲,我们同去?”

陈老蛟忙道:“使得使得,他家庄稼长的甚好。”陈老蛟手里虽有银两,在琉球这个地方却是有钱难买粮食,他们几家自到琉球就忙着盖房子,地里只种了些萝卜白菜。崔李还可从高丽运粮食,他家原做的是无本生意,却没几个会种田的,是以极是眼红狄家夏收,恨不得把狄家的管家绑几个家去种地。

崔老爷举着酒杯沉吟不语。李老爷知机,拉着陈老蛟只吃酒划拳。

狄家却真是大丰收,番薯、土豆都比山东的大一倍。琉球不能窖藏,素姐带着妇女们晒薯干,狄希陈带着管家们每日雇两只船运到北岛去洗淀粉,家里仓库都装满了,地里还有小半。

这一日傍晚,林通事突然来访,笑嘻嘻的恭喜狄家丰收,狄希陈留他吃酒。

紫萱在厨房看着做完了菜,回来问母亲:“娘,俺家收些番薯土豆,这些人也眼红,个个都跑来看,真是没出息。”

第12章 小小母老虎(上)

原来那林通事却是来传尚王旨意,问狄家借船去中国。闻得狄家船队明年才能再来琉球,林通事笑道:“如此这般,下官再到那几家去。”附着狄希陈的耳朵轻声道:“狄举人,琉球风俗每年秋收要等神宫女王祭过天才吃新粮,府上还当送些新收的粮食到神宫、王宫。”

狄希陈忙得昏头昏脑,哪里晓得琉球还有这个风俗。他家如今收的又是夏粮,想必是大丰收扎了谁的眼。难得林通事好意来说。

狄希陈谢道:“本有此意,只是尚未备齐,所以拖得几日。”

林通事呵呵一笑,道:“我与狄举人出个主意。再得二十来日就有台风来呢,你家地里好些番薯土豆通来不及收,不如正大光明卖种子。”

狄希陈本意是要散把土人,听提林通事这样说,想必是有人眼红,在尚王跟前上过眼药。人既这么着,他也不必做乐善好施的傻子,忙笑道:“好主意!俺正愁这些庄稼烂在地里呢。还请林大人助俺,将各样种子捎些儿去,若有看得上的,叫他来俺家买。”

林通事推辞二三,笑眯眯应了,道:“只要番薯跟土豆两样,每样与我二三百斤罢,小弟沾光,明年就不买种子了。”

狄希陈就亲至后边跟素姐、紫萱说。紫萱晓得林家通风报信,却要厚谢他,忙去挑了数筐,又是四大瓶菜油,还有两筐玉米棒,把林通事的牛车挤得满满当当。那林通事极是喜欢,连连吩咐狄家莫忘了到王宫献物。

狄希陈跟素姐看女儿料理的很得当,但笑不语,把明柏跟小全哥招来,说明林通事来意。

小全哥就道:“这必是崔家干的好事,俺前日到首里去,瞧着崔老爷坐着车,带了些不值钱的礼物,前呼后拥到王宫去呢。”

狄希陈道:“我只说土人甚穷,打算散些种子与他们明年种。倒是叫林通事提醒了,还是卖罢。只是卖多少还要斟酌。”

素姐略一思索,笑道:“就那些铁钱,还不够俺家那半船锄头。以物换物罢,每样都是三十斤换只鸡,六百斤换只羊,一千斤换头猪。俺们家免费教他们怎么种。”

这等换法就是极穷的人家也有一二只鸡,也换得起。三个孩子都鼓起掌来。只是献给王宫的东西颇伤脑筋,狄家商量到半夜,番薯土豆做种的各是一百斤,吃用各是三百斤,再加红豆绿豆芝麻各五斗,花生玉米各一担,又是豆油二坛,菜子油二坛,打点成几十挑,唤家人挑着,第二日小全哥跟明柏送去。

王宫却是一个总管出来,笑嘻嘻收下。神宫收了厚赐,留他二人隔着屏风观礼,就摆起祭台来。他二人隔在屏风外,隐约看见一群女人跳来跳去,有一个在祭台边晃了晃,很像是山东乡间跳大神。好容易一个老婆子也来打发他们回去,道:“上神已是收了汝家的新祭品,待秋收后大祭再来。”

小全哥连声应下,塞给她一只金戒指,那老婆子喜欢的老脸开成一朵花,提醒道:“小公子,过几日长公主家必有人到府上,需要好好款待。”

神宫宫主是尚王长姐,成婚十二年育有三子四女,前任宫主仙去,因琉球王族再无人比她身份高贵,所以弃了丈夫侍奉上神。小全哥也约略晓得这位长公主比尚王还得王族信服,忙应了。

到家一说,不只狄希陈夫妻冷笑,就是紫萱这样不出闺门的小姐,都瞧出了门道,笑道:“若是晓得我们家不是那等敝帚自珍的人家,只怕这位长公主要后悔传了这些话呢。”

明柏温柔劝她道:“本是要送人的,倒是这样大家脸上都体面。只是要卖把崔家,俺有些不乐意呢。”

紫萱道:“卖把他家,赚几只鸡回来吃汤也是好的。就怕他家拉不下脸来买!”

果然自这一日起,先是尚氏王族纷纷使家人抱着鸡,赶着猪羊来换不曾见过的番薯地瓜。接着土人闽人并明朝搬来的这几家,都来换,这些人家比不得王族有钱,换得许多去吃,通是换几十斤做种罢了,狄希陈亲自领着,教他们在荫凉处收藏。素姐又教紫萱画出图来,番薯跟土豆如何种法,又有哪几种吃法,都画得明明白白,写的清清楚楚贴在狄家大门外,引得许多人来看了又看。那送到狄家的鸡越发的多了。

眼见得琉球人都得好处,那崔家就有些坐不住,使个大管家来说,要每样换上万斤。那日却是明柏撞见,就道:“已是剩余不多,要来买的乡亲却不少,都卖把你家,只怕乡亲们不依呢。客人还是少换些罢。”

那些住的近的都来换过,这一日到狄家来的是从北岛赶来的十来个富人。听得明柏说话偏着他们,都说崔家那管家道:“你家并无多少土地,方才外墙的画儿上说的明白,做种子也用不了这些,少换些罢。”

狄家这个价钱算是贱卖,崔家原是想换了运回本国货卖,如何肯少换。那管家在高丽本就是个横着走的主儿,使性子道:“我家老爷跟尚王也是平起平座的,换你家几斤烂番薯算得什么?休要给脸不要脸!”

此时若换对小全哥说,狄家不过笑笑就丢开手。然说的是明柏,狄家管家们都不乐意了,速速的使人进去禀与主人知道。

小全哥听了,怒道:“可恶,这般欺负人!”

狄希陈安抚儿子道:“休忙休忙,管家,你再说一遍,那管家说的是哪几句话。”

“他说:我家老爷跟尚王也是平起平座的,换你家几斤烂番薯算得什么?休要给脸不要脸。”那管家记性甚好,却是一字不漏的说了。

狄希陈又问道:“边上的是琉球土人还是中国人?”

“十来个北岛来的土人。”那管家老实道。

狄希陈喜欢道:“这可是撞到枪口上了,小全哥不能出头,紫萱呢?带管家们去,把那个不张眼的棒子打个稀烂。”

紫萱口中抱怨:“难道俺就是个打架的狗腿子?”一边说已一边朝两个教头住的院子跑去。

小全哥想一想也就明白为何叫妹子出头,大笑起来。

紫萱却是走到一半才想明白是因为她从前跟陈小姐打过一架,所以这回爹爹就派了这个差使给她,虽然打架的名头不好听,然揍那个管家几下替明柏哥出气就是人人都说她狄紫萱是个母老虎也罢了。她想到此挽起袖子,美滋滋道:“一会等我打第一拳。”

那两个教头每日清早傍晚教少爷小姐跟家人们打拳,如何不晓得明柏虽是假子,将来却是东床,齐齐应了一声。

紫萱出来,正好看到一群琉球人把崔管家围在中间,明柏站在人堆中气得脸发白。明柏的小厮看紫萱后边跟着两位师父,猜想小姐必是来替表少爷出头的,忙捧过青砖、棍棒。

紫萱随手接过半块砖头,那两位教头伸出胳膊,轻轻几下就把围着的人拉开。紫萱提着砖头走近,闷声一敲,朗声道:“你是个什么东西,跑到俺狄家来欺负人?都给俺打!”

第13章 小小母老虎(下)

崔管家本来指手画脚说的甚是痛快,突然叫块砖头照面门一敲,不由连声呼痛。崔家带来的管家也有七八个,纷纷都拥了上来。

然此地是狄家的地盘,四下里全是狄家人,紫萱说声“打”,呼啦啦冲上来二三十个壮汉,七手八脚把这些管家围在中间乱揍,打得他们鬼哭狼嚎。

两个教头却不客气,一左一右夹住了崔管家,左一拳右一脚把他老人家打个稀烂,老崔头脸好似滚到酱缸里的馒头,一块红一块黄。一个教头还怕他伤着小姐,使阴劲卸了他一只胳膊。

紫萱杈着腰冷笑道:“但有疯狗来乱咬,不必禀俺知道,给俺狠狠的打,替崔大人好好教训下狗眼里没主人的恶奴!”

明柏听得紫萱最后这句,晓得紫萱借机发落崔家,却是转怒为笑,走到她身边轻声道:“好啦,再打就要出人命了。”

紫萱白他一眼,哼哼道:“崔管家不是说了?他家老爷合国主是平起平坐呢!”她把平起平坐几个字咬地重重的。那些土人都明白紫萱话中之意,高丽国合他们琉球一般儿是天朝属国,也只两位国主说得上平起平坐。一个在高丽本国住不稳的官儿都敢夸口跟他们国主平起平坐,何等不把他们国主放在眼里,极是可恼。是以人人喝道:“该打,这等恶奴,打死没帐。”

崔管家原是嚣张惯了的人,到此时教狄家人扣了他顶败坏主人名声的大帽子,崔管家却是后悔失言。崔家确是不会把一个小小琉球的国主放在眼里,然也不会为着他一个管家跟琉球国王闹翻,是以他就软下来,求饶道:“原是小人吹牛,跟家主人无干。”

紫萱看他面上青紫一片,原也有些心软,转念想到母亲上回的教训,硬着心肠道:“你家主人极好,却叫你们这些没良心的狗奴才败坏了。都与我捆起来。”

明柏等了许久不见小全哥出来,约略猜到二三分狄希陈打发紫萱出来的用意,站在一边红着脸不好意思说话,任凭紫萱剪尾发威,他只在一边小心看护。

谁知这一日却是凑巧,神宫宫主家最小的一位公子带两头猪来换种子,才进狄家大门就看见一群人围在院中。他略站了一会,听说是那崔家的管家使强,言语间又轻慢琉球,他是国主亲外甥,怎么不恼?当即冲上去喝道:“这等眼里没主人的恶奴,都与我送到神宫去!”

土人们却是认得他的。琉球神宫之权犹在国主之上,宫主握有国人生杀大权,等闲王族若是做了什么不法的事,吃宫主捉去吊杀了,国主都不敢多言。宫主的爱子冲上来撕打,众人都上来助拳。

场面越发混乱,明柏怕紫萱吃亏,又怕真闹出人命,就冲两个教头使眼色。他二人假妆无力,叫人推搡两下就松了手退过一边。

明柏趁乱握着紫萱的手道:“妹子,俺们须得避一避,且到渔村去躲会。”紫萱张着嘴想说话,想了想又闭上了,由着明柏拉着她的手疾走。那两个教头眼错不见也跟上来。

跟随明柏的两名小厮一个去里院报信,一个跟着明柏少爷。

明柏扭头看后边跟来不少人,忙道:“康师傅随俺们同去,李师傅跟你们在家。”他带着康师傅出了后门,直奔二里外狄家新建的渔村去了。

那里建有数十幢木屋,除去渔民还住着狄家几十个造船的工匠,康师傅把他两个护送到船坞,紫萱就打发他回家报信。

过得小半个时辰,彩云提着大食盒过来,笑嘻嘻道:“神宫派了几十位神女来,把崔家那几个人都带走了。老爷亲送的那位小少爷。夫人说天黑了接你两个家去。”

话说狄家本是想打狗敲主人,岂料崔家运气不好撞到琉球王族手里。这几年琉球搬来数家大户,要钱有钱,要人有人。那尚王心里却有一番盘算,正寻思要拿哪家做个榜样。然狄陈李几家都合中国常有联络,大明朝的子民尚王不敢动。好容易候得这样一个良机,岂肯轻轻发落。尚王宫跟神宫的使节相互来往了七八回,神使就当着崔家来要人的大公子的面,把崔家几个管家尽数吊死在神宫外的树林里。

一个老妇人出来传话,傲然道:“贵府这几位管家仗势欺人还罢了,连国主都敢乱沁,我们琉球国从来没有这等无法无天的刁民,却是要吊在这树林子里给全国子民做个警示。”

那神宫外的树林就好比北京城里的菜市口,是一个行刑的地方,吊的都是小贼、海盗,却又不许家人收拾收尸。琉球风俗,若是谁家有人吊死在此处,却是全家上下都抬不起头来做人。

崔家长公子晓得他家管家虽是死了,也不能吊在那里落崔家的面子,回家禀与父亲知道。崔大人果然气的要死,甩了儿子两个耳光,又大骂尚王姐弟不是好东西。然他在家摔碎了数只茶碗,第二日清早还是带了礼物去神宫赔罪,又把族中一名十五岁的美貌处女献给尚王,尚王才慢吞吞写了个字替他讨要管家的尸身。

听说崔家管家被吊死在神宫外的林子中,各家都晓得这是琉球王打崔家的脸,都约束家中人老实过日,又因狄家这一招借棍打狗使的甚妙,都道狄举人是个妙人。

狄希陈本意叫女儿出头教训崔家,只叫崔家晓得他家不是好惹的便罢。却没有想到尚王早有杀鸡儆猴的心思,下手又狠又辣,那崔家却是能忍,居然使美人计。他就觉得崔家是个大患,趁全家聚在一处说话,就将崔家献美人之事说了。

紫萱头一个皱眉道:“崔家行事虽然嚣张,那几个管家却罪不致死,女儿就想不明白为何尚王要下这样狠手,那崔家怎么轻易就软了?”

素姐微微冷笑道:“这是叫大家都晓得琉球是谁家的地盘,想必咱们这些人搬到琉球来,尚王心里不喜欢呢。崔家在咱们几个里边最弱,若是他家不先软下来,正好叫中山王拨了这根刺,横竖高丽国王不会派兵来打琉球这等穷地方。”

狄希陈摸着胡子半日,慢慢道:“琉球本来不富。王族过活全靠一年一次的朝贡获利,防着我们也是应当。琉球是明朝属国,不敢发作我们中国人,只好挑个软柿子捏。”说完了只是笑。

明柏笑道:“想必没有跟我家争斗的事,也必有别事寻崔家麻烦。他家原是在本国住不安稳才搬到这里来的,如何敢跟琉球对着干?那位崔大人听说极是好面子,也不像肯吃亏的,将来还有热闹瞧呢。”

小全哥坐在一边盘算良久,方道:“却不能叫崔家搬到别处去,必要留着他惹尚王生气才好。”

“对,他家留着,尚王就不会在我们中国人里头挑鸡杀给猴看。”明柏喜道:“只是咱们跟崔家算是结下仇了,却也要防着他些。”

狄希陈点头道:“这是自然,你们九叔送来的两位教头甚好,等这几日我们搬进新宅事少些,不论妇女孩子,都要学两下拳脚才好。”他对紫萱笑道:“打从你拍人家一砖头起,可就做不得娇小姐了,咱家的恶人就是你,无事带群狗腿子去集市上转转,再找陈小姐打一架,何如?”

紫萱涨红了脸,跺脚道:“爹爹,俺的脸生的又不黑,为何偏叫俺唱黑脸!”

素姐微笑道:“你合那位陈小姐打过一架,两位并称胭脂双虎,不是你做恶人可对不起这个名儿。”

琉球其实是个小地方,土人妇女虽是极厉害,似紫萱这般未出阁的小姐都要装斯文的。那位陈小姐跟几位小姐来往,但提到狄小姐就恨的咬牙切齿。所以狄小姐跟陈小姐一战早传的无人不知。自从紫萱又拍了人家一砖,好几家想说紫萱说媳妇的中国人都打消了念头,道:“这样动不动就拍砖的小姐,谁敢招来家做媳妇?”

却不知狄希陈夫妇是怕人家来说亲不好回的,所以故意叫女儿出手。紫萱年少,不懂这里头的弯弯绕,明柏跟小全哥却是都懂的,是以紫萱一边抱怨爹娘把她当狗腿子使一边嚷着要跟教头学八卦掌,小全哥跟狄希陈都对着明柏笑。

明柏心中感激狄家人不动声色的成全,一双眼睛盯着紫萱脉脉含情,紫萱却不知。

素姐叫这个榆木脑袋的女儿气着了,忍不住抚额叹息:“明日搬家,今日需把各房家俱都查检一回,小全哥要去学堂,紫萱,你合明柏速去查罢,查完了若是时辰还早,就先搬起来。”

紫萱忙应了一声,笑对明柏道:“明柏哥,俺们走罢。”

明柏却不因紫萱不解他的情意着恼,笑嘻嘻跟着她去了。徒留素姐跟狄希陈抱怨:“这招不好使,你十二三岁就知道送话梅给我吃,女儿怎么还不晓得开窍?”

狄希陈看着明柏的背影笑眯眯道:“小全哥的亲事却是有些为难,倒要好好访访,还好这几家小姐都是大脚!”

小全哥又羞又惊,跳起来道:“俺想起来了,还有几张卷子不曾改。”飞一般逃了出去。

第14章 乔迁酒宴(上)

作坊里各色家具堆成小山,因为素姐的不喜欢家里漆的花花绿绿,所以只有外宅客院的家俱上了漆,内宅使的都是上了两层清漆便罢。紫萱先将母亲卧房里的大床看过,嗅得并无异味,再将大橱大柜并桌椅一一察看,模样极是认真。

彼时西窗有阳光照进来,映得紫萱脸上眉眼分明,越发显得眉不描而翠,唇不涂而朱。明柏在一边看的出神,想到从前紫萱只有点点大的时候,喜欢扯着他的衣袖喊他林哥哥。若不是她记挂着自己非要使人去瞧他,只怕他早叫继母折磨致死,紫萱与他就好比救苦救难的观音大士,不知不觉他的眼眶都湿了,怕人看见,忙去拭。

紫萱偶一抬头,看见明柏揉眼,忙走近轻声道:“可是眼里飞进小虫,俺替你吹吹。”

明柏待要退后一步,一阵风从紫萱身后吹过,似有似无的蔷薇花香从她那边传来。明柏也不过是初尝情爱滋味的平常少年,只觉得小心肝乱蹦,小脸涨的通红,手足都不会动弹了。

紫萱常给小妞妞吹眼,伸手搭在明柏眼上一掀,轻轻吹了两口气,再退后一步端详,他双眼潮红,奇道:“没有虫呀。”

明柏退后两步,结结巴巴道:“好了,想是……想是叫风吹走了。”

方才确是吹过一阵微风。紫萱因他说好了,也没往心里去,就道:“俺瞧着这些家俱都能用了,离吃饭还早,且叫管家们都搬去罢。”

明柏定了定神,道:“使得,你去新房看他们摆家俱,俺在这边再查查。”

紫萱觉得明柏脸红的有些异样,正想问他是不是哪里不好,小妞妞跑过来,在前边跌了一跤。她忙赶着过去扶妹子,待把妹子扶起来拍过灰,小妞妞又缠着她说了好一会的话,就混忘了。

狄希陈跟素姐的住的正院是个四合院,不论正房厢房都是两层半的高楼。为何说是两层半?原是两层,然屋顶只有屋脊正中是筒瓦,两边摆着两排水缸承接雨水,缸下又是宽大的石槽,使陶管通到屋后的大水池。

狄家每间屋顶都是这般,他前先建房却比人家后完工,原因就在此。

紫萱一路小跑进了五间正房,照着济南老宅的规矩安排:东二间是卧房,西二间是内书房,也要安放床帐,就叫管家们摆起来。过得小半个时辰搬完,她看天色还早,又叫把三间西厢房里的家俱也搬来,这里算是狄家的内帐房,多的是架子桌子等物。

素姐抽空来看一回,很是满意,就叫把书房跟帐房里的帐本先搬来。明柏怕跟紫萱见面,带着一群小伙子并才散学的小全哥,扛着桌椅上他们那院去了。从这一日起狄家上上下下忙了四五日才搬定。

素姐跟狄希陈两口儿因小妞妞太过淘气,要亲自管教,叫奶娘丫头们伴她住在东厢三间。紫萱却是独居正院边的侧院,一般儿两层楼的正房上下各五间,东西厢房三间,西耳房后还搭了间小巧的厕所,虽然有十来间屋子,然狄家房里使唤的十几个女孩儿都住在这个院里,每日晚饭后极是热闹。

可惜女孩儿住处只得正院里一道侧门上去。狄家那些对大姐们极有意思的青年管家们空想罢了。

这一日明柏带着几个管家在紫萱院里装玻璃窗,恰好紫萱带人搬衣箱过来,两人打个照面,紫萱就赶着到学堂去了。明柏却是心神不定,一连打碎了两块小玻璃,他的小厮黄山跟华山都是十六七岁,偷偷笑起来。

黄山就道:“表少爷,您老到边上坐着罢,扎了手大小姐又要说俺们的不是。”

明柏红了脸,嗔道:“休胡说。”几个小子都掩着嘴笑起来,笑得他站不住,搭讪着退到东里间。彼处是紫萱的卧室,外间摆着书架书桌诸物,还有一张极大的画案,案上铺着油毡,摆着大笔海,海里插着数枝笔,边上磊着砚台、墨盒。墙上挂着紫萱画的狄家行乐图:狄希陈夫妻相对手谈,小全哥把小妞妞架在脖上捉蝶,他坐在素姐身侧,紫萱却是蹲在一边煮茶。

明柏把画中人一一抚过,良久不语。

小全哥进来,正好瞧见明柏站在行乐图前发呆,只当他触景生情,笑道:“听说琉球使节十一月动身,俺们托人捎信给九叔,叫他替你访访你家舅舅,好不好?”

明柏听见小全哥说话,吃了一惊,虽然小全哥误会了他,可是他却不好意思说他是想着紫萱,胡乱点点头就走到窗边去察看。

心因外边装着百页窗,里边的窗户明柏亲手拼就十六扇卧蚕如意灯笼框花样的窗,中间镶玻璃,四围糊的是绿纱,又透亮又防虫子。他还不放心,又细细查了一回。

小全哥站在妹子卧房门口朝里看了几眼,笑道:“这个妆台倒是精致,回头咱们就照这个样子打些抬高价钱卖张家。”

这是明柏特地为紫萱想的花样儿,他面皮薄怕人笑话,却是制成三具,一具孝敬素姐,一具在西屋给小妞妞,这一具就大着胆子送到紫萱屋里来了。

所以小全哥拿这个打趣他。明柏微微脸红,道:“休想。”小全哥大乐,他才省得是叫小全哥调戏了,气的磨牙。小全哥早两大步迈出房门,笑道:“爹说明日歇一日,紫萱说要带小妞妞赶海去呢。”

众邻居打听狄家搬家,都送来暖居的贺礼。狄希陈也要办几桌酒儿酬谢。这日傍晚全家人都在西厢房里,明柏翻收礼的帐本,小全哥写请客的帖子。素姐跟紫萱坐在一边的小桌上,还有几个大小丫头挤在边上商量菜单,只有狄希陈背着手这边瞧瞧,那边看看,指点儿子道:“崔家不必与他下帖子,然要多备几桌菜。”

素姐笑道:“此地鱼虾蟹都不值钱,多备十桌也有。”

紫萱就念菜单:“香辣虾、炒花蛤、鱼丸白菜鸡汤、海蜇……”

狄希陈却是无肉不欢的,忙打断道:“使不得使不得,我家换回来许多猪羊鸡,也杀几只吃吃。”

明柏跟小全哥都出声赞成,小全哥笑道:“俺要吃红烧肘子。”

紫萱一本正经记下,嘻嘻笑道:“杀一头猪两腔羊呢,管保哥哥吃个够。可惜,俺们带来的鸭鹅都养不活,请客怎么能没有鹅?”一边说一边叹气。

琉球地方却是做怪,猪牛羊都养的极好,只有鸭鹅两样极少。偏偏明朝人请客鹅是大菜,少了烧鹅或是水晶鹅这样献割的菜,紫萱就很不自在。

素姐看女儿眉头微皱,安慰她道:“家家都是如此,也不算失礼。酒后点心就是肉包子罢,再添些菜蔬,里外八桌,再得两桌备用,咱们家里那日吃牛肉土豆盖浇饭,再配猪骨海带冬瓜汤。且等请完了客放假乐一日。”

狄家把请帖散出去,到了请客那日,不只中国人都来了,就是三家村的三家也是一个不少都到。崔老爷并两个大儿前两日回的高丽,然崔夫人带着几个女儿盛妆来贺。

素姐扬着一双放过的小脚在二门处接,引着他们到旧宅边大饭厅里坐。那位崔夫人甚是和气,跟吉永夫人推辞许久,都不肯坐主宾位。

素姐看她二人都是一脸厚粉,却是担心拉扯的久了粉都脱落,笑道:“两位夫人都是这般客气,不如将这四张桌子拼成一大张,咱们大家聚在一处吃,好不好?”

两位夫人不约而口回拒道:“不好。”吉永夫人却是先警醒这不是她家,改口笑道:“不如以年齿来排坐罢。”

这般排一般,却是一位沈夫人年长,素姐就让她为首。那位吉永夫人跟崔夫人不约而同在心中抱怨狄夫人必是小户人家出身,让个村婆子坐在上头,她两个方才却是不当让,白吃了个哑巴亏。

小姐们却是常聚,不消做主人的调度,已是照旧例坐定。紫萱挨着晴姑娘坐下,与李家姐妹几个说话,甚是觉得合得来。

崔小姐跟陈小姐冷冰冰坐在一侧,无人理会她两个。陈小姐是看不惯狄小姐会装,明明是个拍砖头的主儿,偏要妆的这般贤淑。紫萱布菜,她也略点点头,只肯合崔小姐说几句话儿。

那位崔小姐心中五味杂陈,一来她对明柏念念不忘,极想合狄家小姐来往,存的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心思。二来却是她家吃了一个大亏,六七条人命都断送在眼前这位狄小姐手上,所以一直冷冷的看着紫萱,眼中又妒又羡。

紫萱在情事上不大明白,然似崔陈二位都摆着一张臭脸,用脚后跟都猜得到她两个脸色为何难看,是以她也对她两个也甚客气。

酒过一巡,紫萱故意慢吞吞布了一圈菜,才笑道:“两位姐姐可是觉得饭菜不合口?”

陈绯低着头对付碗中一块糖醋排骨,只妆没听见。

崔小姐慢慢用中国话说:“你们中国人,天天吃这个面团?”她从碗中夹取一枚鱼丸,举的高高的,笑道:“晴妹子,你认得这是什么?”

第15章 乔迁酒宴(下)

这种鱼丸是闽地特产,高丽人哪里吃过?几桌人都停了筷要看崔小姐笑话。那晴姑娘性子极好,微笑解围:“这是鱼丸,是闽中风物。难得主人做的这样中吃。”就夹了一个与她妹子,道:“你尝尝。”

她妹子倩姑娘也是个妙人,咬了一口就道好吃,缠着紫萱问是怎么做的。

崔小姐生生被无视,脸色越发不好看。紫萱见好就收,笑笑道:“这个俺也不会,是家里一个福建厨娘做的,哪日你们得闲了来,叫厨娘教俺们。”

晴姑娘就道:“我们哪里有什么正经事,哪日来都使得,倒是紫萱姐姐方才在外边还有许多管家来回事,想来是管家的了”

紫萱笑道:“给俺娘搭把手罢了。来,大家尝尝俺家的牛肉粉丝汤。”其实狄家人更爱的是鸭血粉丝汤,可恨此地鸭子养不活,只得取牛肉与牛骨牛油同煮,熬得一锅香喷喷的好汤,配上绿莹莹的青蒜香菜并白生生的千张丝,盛在一排四寸深碗里送上来。素姐因客人都不能吃辣,所以另有一只小盏,里边有小半盏红油,是给紫萱的。使女送来时就顺手放到自家小姐手边。

紫萱让了一圈,舀了些红油浇到粉丝汤里,她边上的晴姑娘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掩着鼻子笑道:“这是什么香料?”

紫萱道:“这是辣椒油,俺们家吃惯了辣,没有这个吃饭都不香的。只是极少有人吃得惯,所以不敢让各位。”

陈小姐心道:“这算是什么,没有的她吃得了的我吃不了。”就微笑道:“瞧着倒像是很好吃的样子,与我些儿。”

紫萱若是不许,倒显得小气了,忙叫倒酒的丫头把红油盏送过去。那陈小姐跟紫萱打过交道,极是小心舀了浅浅小半勺,就让身边几位崔小姐。南姝心思不在席上,只当是酱料,随意浇了一勺便罢。那几位也有要的,也有不要的。晴姑娘只取筷略沾了一点尝尝,不声不响低头吃汤。

紫萱肚内闷笑,说声请,左手执调羹,右手执筷开动起来。因她并无半点异样,陈小姐也就放心,先取勺舀了口汤,才吞进嘴里就双目含泪。紫萱本想挑眉笑她,想到她此番来是自家客人,却是不好激人家,忙道:“陈小姐想是吃不得辣,取西瓜汁来与她漱口。”

可惜她说话却是迟了一会,崔小姐已是满满一勺含在嘴里。

崔小姐是高丽人,诸位看官都晓得高丽人吃饭,俱是一只闪亮大勺,满满一勺送入口内,拨出来那勺依旧要“谁用谁闪亮”方是好家教。这位崔小姐家教极好,所以这一口火辣辣的汤含在嘴里,吞不下吐不得,细眉细眼皱成一团。

那几位看了她两个的惨状,哪里还敢动筷。紫萱忙忙的送上两玻璃大杯西瓜汁,陈绯夺过一杯仰脖就喝。崔小姐看人家不吐也只有强忍着眼泪尽数吞下,那一口汤滚到哪里,一路火烧火燎,偏她还要斯文地小口慢饮,那难受更甚陈小姐。

紫萱又叫上湿手巾、把席上诸位加了红油的汤碗都换下去。晴姑娘替她圆场,笑问道:“这个东西滋味很不寻常,想是合你家的土豆番薯一般,都是从南洋来的?”

紫萱点头道:“都是,俺们山东家家都有种的,辣椒最是下饭。对了,俺家还泡了些不辣的辣椒片,那个好吃。”她这里才说,早有人去厨房取来,每桌一只大玻璃碗,盛着红滟滟的红辣椒片、白嫩嫩的蒜片、黄玉般的小萝卜头。

紫萱取干净勺舀了一勺与晴姑娘,笑道:“你尝尝,这是俺娘亲手泡的。”

晴姑娘小心翼翼咬了一小口,果然又香又脆,就是蒜头跟萝卜头,也比她吃过的腌萝卜好吃。席上众人见她吃了满脸是笑,都夹了些尝尝,个个赞不绝口,都道:“这个倒是极解腻。”

紫萱笑道:“那等会上肘子倒是可以多吃两口。”肘子最对陈小姐胃口,她不由的也露出笑脸来。想是因泡菜解辣之故,那位崔小姐倒是很爱,就是红辣椒片微有些辣,照样一脸是笑,筷子不住的朝玻璃碗里跑。

小姐们这边欢声笑语不绝,素姐那边两桌妇人也说的极是热闹。不过吃了几杯酒,就成全了林郭两家一双小儿女的婚事。众人都向林郭两位夫人道贺,那两位喜气洋洋一一回敬,又因素姐家的厨子好,要请问她借几个厨娘,素姐笑应了。

吉永夫人借酒盖住了大家的脸,笑嘻嘻道:“狄夫人,令郎不曾择配,我家小女也不曾许嫁,不如……”她的声音不小,连远在门外捧菜上来的冬梅都听见了,惊得手中一只大碟里的白灼虾成群结队溜到地上做耍。

紫萱跟晴姑娘两个正相互敬酒,都呛着了。崔家几位小姐的勺子都停在半空中。陈小姐却是脸涨的通红,好半晌吐出一块干果子。

素姐心中恼怒,面上微微笑道:“听说犬子已有意中人,只是他害羞不肯和我们说,俺们还在细细查访,好到人家去提亲呢。”

虽然儿女婚姻大事凭的是父母之命,然偏爱儿子的母亲肯照儿子心意行事的实是不少。素姐这般回绝了吉永夫人也不算失礼,是以席上几位夫人口中都笑应道:“实是要细心查访。”却是个个心里都打起了小算盘:狄公子上回到我家来,遇着的是三姑娘还是五姑娘?家去必要拉着女孩儿问个明白。

吉永夫人脸上擦的想必是上好杭州滴珠儿香粉,又香又细又结实,结成了一层粉光标致的壳,叫人看不清粉下边是红脸还是黑脸。素姐攀着酒杯笑请她吃酒,她也微笑回应。

崔夫人想到南姝这二三个月魂不守舍,合姐妹们一处说话总是提到狄家,心中一动:这狄家在琉球岛上算来实是户好人家,他家只得这一个儿子,女儿嫁过去就是当家少奶奶。难得的又是巨富,又是天朝上国的举人,再没有比这个合适的了。然转念想到她家管家被狄小姐揍了一顿,又被送到神宫吊死,显见狄家合所有明朝人一样看不起她们高丽人,南姝是她亲生女儿,是高丽皇后的亲妹子,怎么能嫁到这样的人家吃折辱。想到此,她骄傲的心霎时就变成死灰一般,恨不得立时就把女儿从狄家拽走。

素姐却是有些莫名其妙,那位吉永夫人有些没精神还罢了,怎么崔夫人兴冲冲来修补两家的关系,反倒黑着一张粉脸?她略劝了几杯,借着陪林夫人出来方便,对紫萱使了个眼色。

紫萱略等了一会,只见那位林夫人回来坐席,就笑道:“还有几样菜呢,俺去瞧瞧。”搭讪着出来到厨房看看。

冬梅抓住她,慌里慌张问:“夫人叫你去。紫萱,夫人是不是要替小全哥聘个面糊鬼的媳妇回来?”

紫萱摆手,轻声笑道:“怎么会,那位张小姐在那霸开米店呢。俺哥连俺都不叫抛头露面做买卖,岂肯娶她?”

冬梅放心,笑道:“阿弥陀佛,却是俺急糊涂了,俺们少爷将来回山东去,考个状元不在话下,纵是迟几年择配也无妨,到底要配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

紫萱看看锅里隔水蒸的荷叶粉蒸肉已是好了。下边的酱肉包子扑鼻的香。她却是饿了,忍不住捉出一只来边咬边笑道:“俺哥才多大呀。冬梅姐,你急什么?”

紫萱说话是无心,冬梅却是急了,跺脚嗔道:“俺这个叫皇帝不急太监急!反正我们小全哥不能娶倭国妇人,偏要在这个岛上娶媳妇,俺看那位倩姑娘倒还好。”

紫萱笑道:“是是是,冬梅姑奶奶,俺就去跟娘说。”心里却是好笑,冬梅姐跟夏荷姐一般,都合她们的亲姐姐似的,对哥哥的亲事最是着紧。其实爹娘平常说话狠厌恶倭人跟高丽人,哪怕这岛上的女人都死光了只剩这两家,也不会娶她们中的哪一个做儿媳妇呢。

她一阵风一样跑进母亲的卧房,对理妆的母亲道:“冬梅姐问俺,以为娘会替哥哥做主娶那个倭国小姐。”

素姐微笑道:“她也是瞎操心,我唤你来却是叫你办事,方才几位夫人都说泡菜好吃,你去寻小坛子来,照着来的夫人的人头,每位送两小坛。”她说完了正事又凑到镜子边细细的看,笑问女儿:“娘的粉没有擦多罢?”

紫萱想到崔张两位夫人的粉面,笑道:“不多不多。只怕大家都觉得有些少。”

素姐扬手妆打,紫萱就自家跳到内书房找单子去了,记了人数,又想到陈小姐没娘,陈老蛟休说娶妻,连个妾都没有,想必家中内务都是她一手操办,却有些可怜。

她回到厨房,看着几个厨娘用玻璃坛子装泡菜,又洗了手亲取油纸封坛口,忙了小半个时辰才装好。酒席已是撤了,紫萱忙叫把泡菜送上去,她自家却是拎着两只小坛,凑到陈绯身边,轻声笑道:“陈小姐,俺与你赔个不是。”

第16章 谈心

陈绯吃了一惊,退后两步。紫萱因崔家一位小姐瞟了她们一眼,忙笑着将泡菜递与她,道:“将去尝尝。”

陈绯微微一笑,接了泡菜坛子紧走两步,赶着跟南姝一路走了。李家姐妹跟紫萱处的极是亲热,手拉着手说了许多话方才离去。

紫萱一回头,就看见明柏站在一盆半人高的茉莉花后边,想是吃醉了,两个眼珠子一动不动瞅着她,忙道:“明柏哥,可是吃醉了?”

明柏实是多吃了两杯,衣裳上有淡淡酒气,他轻轻道:“还好,姨丈和小全哥都醉倒了,俺正要去厨房叫人烧醒酒汤呢。”

紫萱嗔道:“你使谁来说不好,偏要自己来?俺去烧,也与你烧一碗儿,你先去洗澡。”

明柏不肯说是为着想看紫萱一眼才自家跑来,含糊应道:“俺陪你呀。”

“不消你陪,洗澡要紧!”紫萱跺脚,笑道:“明柏哥越发婆婆妈妈了,快去快去。”不及多想推着明柏的后背,把他推到夹道里,道:“明日事多,还要早起。”

一个无心,一个有意。明柏唯有喏喏而已,又舍不得紫萱,又不肯违她心意,一步三回头的去了。紫萱到厨房,一边挽起袖子煮绿豆汤,一边抱怨:“明柏哥这一二年奇奇怪怪的,难不成是想媳妇了?冬梅姐,俺去合娘说,替明柏哥说门亲事,你说哪家小姐配得上俺家明柏哥。”

冬梅险些把手里的碗打碎,看了紫萱几眼,到底不敢把明柏少爷的心事说与紫萱听。

狄家在家人的终身大事上虽然不比别的人家严格,然讲究的是发乎情止乎礼,那你情我愿大大方方来往的自是无妨,若是一方再三强求、或是偷情这类事体发作,一人行错事全家逐出。这般十来年,留下的多是行事磊落之辈。素姐又因为春香之事险误了两三个人的终身幸福,所以但有男女相爱的事都要顺其自然。似明柏喜欢紫萱,虽然狄家无人不盼他二人情投意合,然紫萱自己不明白,老爷夫人不肯明说,家人们自是不敢说。

“紫萱,明柏少爷比不得小全哥,纵是说错了也无妨。”冬梅想了一会,劝紫萱道:“他的亲事他自家做主,就是夫人也不好说什么的。你不妨留心看他喜欢谁家姑娘,得他亲口承认再去合夫人说。”

紫萱点头道:“冬梅姐果然想的周全,俺等会就问他喜欢谁家姑娘。”

冬梅手里的磁碗失手跌到盆里,当当哐哐一阵乱响,幸好盆里还有大半盆水碗碟都不曾破,只冬梅溅了一身洗碗水。

紫萱见了她的异状,心中暗道:若不是晓得冬梅姐有意中人,只她这般,倒好像是对明柏哥有意一样。

小砂锅中的绿豆汤已冒泡。紫萱舀一勺蔗糖倒下去,突然道:“冬梅姐,俺们家有了渔船就不必买那些干货,港口处的铺面开个小酒馆儿,卖些丸子熟食,可使得?”

冬梅笑道:“自然是好,横竖那里是要放两房家人住着通消息的,做什么都无妨。”

紫萱笑道:“你也说好,想来就可行得。如今爹娘甚是可恶,什么事都一问三摇头,哥哥也不替俺张罗了,俺还是去问明柏哥。”她坐在炉边沉思,深红的灶火映在她脸上,现出或喜欢或烦恼的神情。

冬梅这日原不当值,是替她小婶婶班儿,洗完了碗助厨房管事清点盘盏,诸事忙完看紫萱还在那里发呆,却怕她钻牛角尖儿,拍她笑道:“大小姐,醒醒,绿豆汤俺都替你盛好了,你还要问表小爷什么话,不妨早些儿送去。”捧过一只大白瓷汤盅送到紫萱跟前,道:“老爷那边的俺送去了,叫彩云替你留洗澡不?”

紫萱捧着汤盅点点头,跟着冬梅出厨房穿夹道过八字楼上台阶。因为狄家建在山上,台阶极多,所以素姐的主意,沿着台阶隔二十来步就树一个石灯座,里边搁盏大油灯。他家又有玻璃作坊,制上灯罩罩住防风防雨。此时道边都是明灯,每灯下各有二三个不等的青年男管家捧着书本苦读。紫萱跟冬梅就不再说话,在正院边分手,冬梅向右进正院去了。

小全哥合明柏虽是一人一个院子,然他两个极要好,只在一间院子里住。明柏占了三间东厢,小全哥占了三间西厢。正房五间却似个大书房,他二人的贴身小厮并狄希陈的蜀山、庐山。还有几个年轻木匠都在正房厅里,各据一张小桌读的读写的写,偶尔还争几句。

明柏独据一张大案,皱着眉奋笔疾书。紫萱在院中看看不好打扰他的,径入西厢。小全哥房里有冬梅、春雪、夏雨三个大的。因小全哥醉了,雪雨两个都在,一个坐在床边扇风,一个坐在灯下做鞋,两个你一言我一语抱怨小全哥贪杯。

紫萱笑嘻嘻进来,道:“俺哥洗澡了没有?怎么屋子里一股酒气?”

春雪道:“可不是,明柏少爷一般儿吃酒,就不似这般烂醉。”忙用力扇了几下除酒气,又推小全哥道:“少爷醒醒,小姐煮了解酒汤来,起来吃两口。”

小全哥醉眼朦胧,嘟喃着“俺再躺一会。”翻个身又睡。

三个人相对而笑,春雪最是调皮,就道:“少爷,你今日的功课还不曾做,真的就这样睡?”

拖长了腔调又问了一次。

小全哥恼了,从床上爬起来大声道:“醒酒汤拿来。与我备衣备水!”两个丫头都笑着去了。

紫萱就把汤盅交给哥哥,他一饮而尽,从床上跳起来,郎声道:“妹妹作证,俺以后不多吃酒!”

紫萱挤眼笑道:“俺盼着哪一日把你灌醉呢。哥,俺们家在琉球只怕要住一辈子,你跟明柏哥还放不下?”今日正好哥哥吃醉了,紫萱借着玩笑话劝他。

小全哥头还是晕晕的,寻张椅子坐下,好半日才道:“有备无患,将来的事,哪里说得定呢。”说罢只是摇头叹气。

紫萱也有些不懂父母的心事,道:“爹娘自有他们的道理,虽然俺也觉得搬到这里来太远些,可是你瞧,自从到了琉球,爹娘脸上笑都多了。他二人时常手牵着手在海边耍,从前哪里这般似神仙。”

“娘还有那么些新奇点子。”小全哥酒意涌上来,把心里话都倒了出来,道:“爹也是,哪有从前那般沉稳,俺从前偷偷问九叔为何爹娘总和别人不同,九叔说爹娘都是飞扬跳脱的性子,不肯受拘束。可是这不喜受拘束的人不少,似俺们家这般把家搬到这个鬼地方的,有没有?”

紫萱也点头道:“说的不错,李家晴姑娘偷偷合俺说过,这岛上的中国人,俱是在俺大明朝犯下重罪的,她几个叔伯家都是全家抄没,只有一个远房李家因三奶奶夫家是知府,走了门路不曾受牵连,她家没有门路可走,只得在岛上避居,还要受那高丽人的气。”

小全哥跟紫萱平常相处,身边总有人,虽然各有心思,并不曾这样畅谈过。今日兄妹两个深谈,都觉得爹娘虽然说不出不一样在哪里,跟薛家舅舅相家表叔却是完全不同。

小全哥突然道:“九叔!俺觉得九叔跟三舅舅两个一见面就斗嘴耍,虽然要好。然九叔倒是跟爹娘最合得来,你觉得呢。”

紫萱笑道:“极是,俺觉得九叔才像俺爹的亲兄弟。”

他两个不约而同想起小翅膀来,小翅膀比小全哥还小些儿,已是娶了小婶婶。再亲近的兄弟不走,隔了十年八年也就平常。如今想起来,他并姨奶奶都是不相干了。小全哥又叹气道:“却是爷爷偏心留下来的祸事,许是怕姨奶奶歪缠,爹娘才避到这里来。”他给自己找到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心中疑惑减去,就推妹子道:“俺去洗澡,叫她两个随你回去罢。”

紫萱点头笑道:“你们这般用功,俺也不能叫你们比下去了,说不定哪日开女科呢。”又笑指灯道:“幸好此地出产桐油,不然点灯都点不起。”她出来在院中略站一站,等春雪跟夏雨两个收拾好了出来,方手拉着手回她的侧院。

第二日风向渐转,狄家抢收最后一百亩花生、番薯,却是赶在大雨之前归仓。下了两日雨晴了三日,又下起小雨来。已是在琉球住过数年的一个黄老爹就使儿子来狄家说:“今年台风想是提前了,府上要当心呢。”

狄希陈跟素姐在海上也是经历过台风的,又有许多家人助力,安排并不费事。一边叫人把家里备着的缸桶都清洗干净,一边赶着在低洼处淘污泥,做拦水坝蓄水。渔村的渔民们原是经历惯了的,收拾过了自家的房子,都冒雨来替主人家照料庄稼,指点管家们挖排水沟。还不曾收拾好,狂风卷着暴雨来袭。人通行不得路。狄家的木屋还有十数间都叫大风吹坏了窗,掀走了一间毛厕的屋顶。

狄希陈道:“我家建屋比别人家加倍下本钱,还有屋顶吹走的。不晓得别人家如何。叫小全哥跟明柏都穿上雨衣,等风雨小些跟我去那两座山上瞧瞧。”

第17章 助人不一定乐(上)

明朝时候已有防水的雨绸,富贵人家常用来制罩灯笼的罩子。狄希陈嫌在海上蓑衣累赘,当年出海前在苏州购了数十件雨绸制的雨衣。其实此物不如蓑衣斗笠好处多,每次素姐都要想个法子哄他穿蓑衣。

狄大人发话要穿,狄夫人自是要从。素姐一边叫人去取雨衣一边对儿女都使了眼色。小全哥就道:“雨衣虽然稍轻便,然贴身穿着,叫雨水打到身上冷,儿子怕冷,还是穿蓑衣罢。”

紫萱已是带着人将他父子三人的蓑衣斗笠都取来,笑道:“爹爹,人人都毛刺猬般,只有您老穿得像只才从池塘里跳上来的绿蛤蟆,怕人家笑呢。”

全家也只得紫萱可以当众跟父亲说几句没大没小的顽笑话,明柏倚在一张几案边,看着紫萱只是笑。

紫萱察觉,只当脸上有脏东西,忙去擦。明柏就转过身子去看雨。紫萱正想说“俺脸上没有脏东西,为何明柏哥盯着我瞧”,却看见父母哥哥三个人都盯着她瞧,个个眼中都带笑意。难怪真是脸脏?紫萱又去擦脸。

小全哥忍不住大笑起来,明柏害臊,涨红了脸走到隔间里去翻书。

紫萱小声道:“明柏哥怪怪的。”

欲速则不达,素姐瞪了儿子一眼。紫萱实岁才十四,虽然素姐自己十四五岁就会跟狄自强眉来眼去,然那个时候比不得眼前。那时候连动画片里的小朋友都谈恋爱,明朝人却是含蓄许多,也难怪女儿不开窍。

素姐看看儿子,突然觉得也要替儿子担心,紫萱不开窍,小全哥又何尝开窍了?

素姐一双眼睛在儿子跟女儿身上转来转去,狄希陈最明白她的心思,紫萱还罢了,还有个明柏配她,琉球岛上与儿子择配却叫他做老子的头痛。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小全哥因爹娘都瞧他,有些儿不自在,看门外雨势渐小,忙喊明柏道:“走罢。”

明柏忙从隔壁出来,跟小全哥穿好蓑衣斗笠去前边八字楼唤管家。紫萱听见小妞妞在东厢房里哭,也赶着过去了。

屋里只得他两口儿,狄希陈还想穿雨绸衣服,素姐打了他伸出去的胳膊一下,嗔道:“不许穿,绿油油的像个大灯笼,其实又哪里方便了?”就替他脱长衫,扎裤脚,又寻了两根带儿来替他扎袖子。

狄希陈因边上无人,小声道:“我们儿子的婚事,怎么办?”

素姐苦笑道:“日本人跟棒子你肯么,别家随他看上罢。若是没有合适的,过二三年咱们回苏州去住到他娶亲再回来。”

狄希陈皱眉道:“那可更难了,琉球的大姑娘满街走也没人管。咱大明朝的小姐们,儿子也见不着,定要盲婚哑嫁不成?”

他两口子穿到明朝来也有二十年,都是主张恋爱自由的人,偏偏明朝人,越是身份高些的,婚姻越是不能自主,他二人对儿子的亲事管也不好,不管也不好,相对发愁不语。

小全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爹,人都齐了,俺们走罢。”

素姐跟在后边送他们到院门口,吩咐孩子们:“路上小心些。”

小雨还在下,一路上所见的坑洼都积满了水。狄希陈站在高处看了一眼,他家的庄稼地里因为有排水沟,水都聚到最低处汇成了几个明晃晃的大池塘。玉米地里一片狼籍,此时却不顾上了。

他们一行人先到中国人聚居的山上,果真有几家的屋顶叫狂风吹坏了。一个老妇使帕子缠着头站在墙边呜呜的哭,数说她的小孙子被压坏一只胳膊。黄大叔在一边劝她,看到狄希陈带着几十个人来,忙迎上来,高声道:“狄举人,你家如何?”

狄希陈拱手为礼,道:“我家坏了几间不住人的屋,人都还好。所以来瞧瞧大家。”

老黄衣衫尽湿,一边拧衣襟上的水,一边道:“俺们这边也还好,都是在琉球住了数年了,大家都晓得当心,只有这几家新来,建屋时俺们劝他也似俺们那般,却是不信,如今就成这般模样。”

狄希陈看看那边还有数间屋子倒了半边,他带了不少伤药来,却不晓得可有人受伤,就问道:“可有人受伤?”

老黄指着那老妇人道:“她一个孙子压断了腿,方才几个人送那孩子到首里医馆去了,别的都还好。”

那老妇人的哭声就大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数说琉球不好,死都要回家乡去。边上蹲着的几个想必都是她儿,一个个黑着脸不说话。

狄希陈不好劝的,就道:“这边若是不要人手,俺就去三家村看看,俺瞅着那边不大好呢,张家的木屋好像都塌了一大半。”

老黄是中国人推出来的村长,明明合他有生意来往的张家也要照料,还是先来就中国人,可见狄家之情份,因道:“狄举人请去,我们这里人手也多。方才李家人已是去崔家了。俺们这里出十来个人与你同去吧。张家那孩子却是可怜呢。”

狄希陈点点头,他要助张家,也为的是这个温和有礼的混血张公子孤悬海外甚是可怜。不然他两千年穿越来的人,对侵华的日本跟无耻的棒子都是极无好感的,怎么会助他们?老黄既然也肯出人,想来这边人的是够的,狄希陈就叫儿子留下些治跌打损伤的药与黄村长,会齐了村子里的人同去三家村。

三家村却是惨得多。陈家还能自救,崔家又有李家相助。最伤心的就是张家,只有几间石屋是立着的,木屋的屋顶都被掀去,却是住不得人了。偏偏他家的男人又不多,此时女人们都缩在几间石屋里不能动。只有张公子并几个男管家在雨中翻木板寻衣箱。

狄希陈带着一群人到大门外,吉永夫人看见冒着雨接出来,行礼道:“多谢狄大人援手。”她的脂粉想必还没有翻出来,此时素着一张脸,细而长的凤眼沾了雨水,水汪汪的反着光。一把黑油油的头发使手巾缠着,额头光洁宽阔,比那面糊鬼的样子好看许多倍。

生的就和南波杏似的,倒也算个美人。狄希陈想,转念又觉得自己有些不厚道,看见日本妇人就想到女优,忙打个哈哈笑道:“夫人请回,还请令郎说话。”

吉永夫人愣了一下,深深鞠了一躬退到一边,叫一个待女去喊少爷来。

狄希陈听她声音倒有几分耳熟,想了许久,才想到,那日在张家赴宴,错喊了人家美女的不就是她!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甩了儿子一身水珠。

吉永夫人见他这般,侧过身去使袖子掩着嘴轻笑起来。狄希陈叫她唬得倒退一步。

小全哥看看爹爹,又瞄瞄吉永夫人,若有所悟,突然道:“爹爹,陈大人家也有屋坏了,不晓得伤到人没有。”

狄希陈得儿子与他台阶下,忙道:“不错不错,俺们带来的那伤药呢,取些把爹爹,爹爹带两个人上陈家去。你们两留下助你慧兄弟。”他冲过来的阿慧挥挥手,不等说话就带着两个小厮走了。

吉永夫人觉得狄举人恁般年纪还和毛头小伙子般的毛毛燥燥,好像受不得妇人引诱的样子,倒觉得他可敬可爱。她不由自主的跟在狄希陈身后,送他出门,长长的衣襟沾满泥水也不觉可惜,在大门处缠着狄希陈谢了又谢,看他进了陈家大门才依依不舍地回转。

从前童寄看爹爹的眼神好像也是这般,小全哥都看在眼里,心中不快,暗道:果然倭人烦人,难怪爹娘都不喜欢。他不比小明柏吃过苦头,从小蜜水里泡大的狄家大少爷喜怒都在脸上,那脸就马上搭了下来。

明柏看见,轻轻拉了他一下,道:“阿慧可还是不错。”

小全哥点点头,换了副笑脸跟他一起上前几步,拉着阿慧说话。

慧少爷正是欲哭泣无泪的时候,有人来助,那方才不得出来的眼泪就借着脸上的雨水做俺护,淌了两行。谢他二人道:“两位哥哥来助,阿慧感激的话说不出。”

小全哥拍他道:“咱们不都是中国人么,谢什么谢。走,替你家搬箱笼去,休叫雨都泡湿了。”狄家的带来的管家们多是木匠,连明柏跟小全哥都会拼个窗子打个箱柜,都是心思灵巧之辈。他们动起手来又快又好,一个多时辰就帮他家修补了几间破屋顶,只是屋里都叫水泡的湿答答的,却是住不得人了。

张公子带着十来个人把不能受潮的箱柜翻出来堆在石屋里,就挤得女人们无处可去。张公子无法,跟小全哥打商量道:“台风不知几时才去,寒舍不好住人,想问府上借几间屋住。”

小全哥虽然心中不想叫吉永夫人住在他家,然帮人没有帮一半的,只得应承下来,笑道:“俺家那些木屋还没有拆,正好与你家暂住。”

张公子因他许了,就去合母亲说,吉永夫人欢喜应了。过一会狄希陈晓得儿子出头做好人已是迟了,吉永夫人带着一群倭国女人抱着一大堆包袱已是在他家门口了。

狄希陈皱眉,暗道:请神容易送神难,烂好人岂是那么容易做的?只怕到时候倒霉的又是俺呢。

小厮来说:“张家屋舍坏的厉害,少爷借了几间木屋与他家住,张夫人已是来了。”

素姐虽然不喜欢日本人,然此处只有狄家有多的屋舍,倒不好白空着不助人,何况儿子做主许了人家,自是说话要算话,就把她们安置在木屋里。

素姐每日亲去照看一回,狄希陈上回受了惊吓,哪敢出头,缩在书房里闷头看书。素姐晓得他是怕自己吃醋,偏在狄希陈跟前做出一副抱怨狄大人烂好人的样子来,狄希陈越发不敢动弹了。

话说张家建屋不比狄家舍得花钱花料,吉永夫人当家,只说过几天回倭国去,都是能省就省,所以那木头搭的房子叫风吹吹就坏了。其实他银钱不少。过得几日雨过天晴,吉永夫人因这回吃了大亏不再省钱,就叫儿子雇工照狄家的样子建石屋,他们母子二人每日忙进忙出都遇不着狄举人,夫人心里却是有些失望。

这一年台风虽然较旧年的厉害,狄家屋舍几乎没有损失。有那百页木窗护着,玻璃窗都无伤。琉球不比明朝,玻璃满大街都是。从明朝到琉球来回卖玻璃又划不来,所以王族都觉得此物希罕。听得狄家那明晃晃透亮的玻璃窗甚至牢固,上至尚氏王族,下至黄村长,都找狄家买玻璃镶窗。

狄希陈跟素姐商议,他家不缺这几个钱,倒不必敝帚自珍,不如教会中国人烧制这些东西。一来自家独揽实是应付不过来,二来也省得人家当这个是奇技起坏心使绊子。

是以这一日狄希陈就请了所有男主人来狄家说话,说玻璃并不要什么本钱,不过费人工而已,既然大家都要装窗,不如一起来建个小窑,狄家把配方教给大家,谁要用什么,自己动手,连碗盏也可制得。

第18章 助人不一定乐(下)

狄希陈此言一出,诸位都吃了一惊:玻璃难道合烧砖烧炭一般是人都使得么?

李员外生意做得大,见识也多。他晓得山东济南原是大明朝最盛产玻璃的地方,差不多的人家都有玻璃作坊,听说当地一个大玻璃碗只卖一两文钱,然运到苏州极少也要十二文钱一只。若听说的都是真的,只怕这狄家是不想因获利太丰厚被中国人孤立才会如此。若是李家习得此技,将些琉璃碗到高丽倭国去卖倒是一桩好生意,当即道:“此物在琉球极少有,利息极厚,狄举人这般我们哪好意思。”

有人开腔,众人都随声附和。

狄希陈微笑道:“玻璃在俺家乡贱的狠呢,也没听说过哪家靠这个致富的。不过合烧砖烧瓦似的,叫俺拿这不值钱的物件儿赚大家伙的钱,俺可不好意思。各位不必推辞。”就从袖内掏出一叠配方来,叫小厮散与众人。

众人也有大大方方接过的,也有再三推辞了才接的,也有等不及过来讨的,不一而足,接到手上却合说好了似的,一个一个看的极认真。在座的二三十位都是一家之长,只有陈老蛟不大识字,他执着配方合左右两边对对,字字笔画俱是一样,也就放心收起。

狄希陈等众人都看够了,清了清嗓子道:“各位意下如何?”

还是李员外说话,笑道:“狄举人这般说,咱们要是再推辞倒显得不把狄举人当自己人了。这几样物件都平常,岛上都措办得来,只是咱们这许多家,倒是怎么出人手还要商量。”

陈老蛟思衬了一下,怎么出人手这话狄家肯定不会说,李贾是个商人也不肯说。他做了一辈子海盗头,为人自然算是精明,体会狄家把人都叫来之意,就道:“没的说,自然是一家出一个。”

那小门小户自是喜欢,家里人口多的想了一会也就明白,狄家原就是打的平均的主意,若是只偏向几家大户,没的叫他们跑腿,都点点头,附合:“那就一家出一个罢。”

狄希陈看李员外眼中微有失望之意,忙笑道:“其实极是容易,一教就会。只是俺家的作坊不大,里头只有十几个工匠,倒挤不下这许多人去。倒是在咱们中间那块地的池塘边建个新作坊才好。”

李员外跟陈老蛟都抢着道:“我来盖房。”李员外到底是个商人,比不得陈老蛟有气势,叫陈知府一瞪说话就不响了。虽然李家合陈家同是中国人,然李家跟高丽极是交好,陈老蛟又是个假知府,众人自然偏着他些,都道:“陈大人出钱建坊,俺们出人工罢。”

李员外摸摸鼻子,自嘲的笑笑,不再做声。狄希陈就把建作坊的要求和要添置哪些物件一一说明,最后笑道:“俺家的作坊原是犬子一手操办,就叫他出来跑个腿罢。”

小全哥从父亲身后站出来,做了一个罗圈揖,道:“各位大叔有礼了,但有什么只吩咐俺就是。”

陈老蛟是喜欢小全哥的,乐呵呵拉过他的手,道:“都交给你,少什么你只合你陈老叔说!”

小全哥就道:“陈大叔,这么着俺们同去看定地方罢。”把这一圈人都掇走了。

李员外因没插上手,慢走几步,站在阶下合狄希陈打着哈哈闲话,说起尚王今年朝贡问他家合张家各借了一只大船,就道:“府上可有什么书信要捎回中国?我家的两只船都要随行回国呢。”

狄希陈微笑道:“若是尊船还有空地,俺打发个管家罢,也不多有些东西。”停了停又道:“小女常常提起贵府两位令爱待她极好,今日还说起,说明日要到府上寻她两个耍呢。”

李员外会意,笑笑拱手请辞。狄希陈送他到门外。正要转身,却听见吉永夫人略带松江口音的汉语:“狄大人有事找中国人商量,怎么不叫我。”

狄希陈的右脚伸出去又缩回来,在痛心疾首外面包上一层微笑,道:“令郎去了东瀛,俺们男人聚在一处说话,不好叫夫人去的。”看吉永夫人的粉面似乎有粉掉落,他跺跺脚道:“夫人,俺不晓得倭国妇人是何等规矩。琉球妇人虽然可以随意出门,俺娘子跟女儿都是不带从人不出门的,也不会合这般合男人说话。夫人有事说,还是请管家转告罢。”

吉永夫人一双凤眼顿时变得雾气朦胧,使袖子掩着嘴仿佛要哭的样子。狄希陈笑笑,喊边上站了好一会的一个管家:“送张夫人回住处去。”径出门去了。

吉永夫人心中又羞又恼,略站一会,对那管家说:“我要见你家夫人。”

那管家肚内暗笑,引着她到二门,跟守门的媳妇子道:“张夫人有话要合夫人说话。”

那媳妇子应了一声去内帐房禀报。紫萱正算帐呢,手忙脚乱把帐本都收起来,抱怨道:“这个倭婆真是烦人。”

素姐弹了女儿一下,道:“你收拾什么?”对媳妇子说:“引她到八字楼下那间小厅坐,俺就来。”

紫萱吐舌笑道:“俺还以为娘要请她来坐呢。”

素姐道:“胡说,内室岂可让外人轻易进来?俺们本国人还罢了,倭人跟高丽人都不是好人呢,休合他们搅在一处。”想了想,又道:“只怕还是来说你哥哥亲事的,你合我同去,当着孩子想必她不好提的。”说着先跨过门槛出去了。

站在紫萱身后的彩云跟冬梅都扯她衣角。紫萱只得把才翻开的帐本又合上,学狄希陈的样子理了理衣裳,又摇头又叹气道:“这些女人呀,就是事多。”两个丫头都跺脚,想看热闹又不敢跟来。

狄家在八字楼下收拾了一间小厅款待女客。因狄家人平常都不在这里坐卧,所以照平常富贵人家的花厅一般,安着罗圈椅儿、设着树根掐的花架子、摆着苏州盆景、磁瓶,挂上挂着几轴字画,收拾的甚是清雅。

狄家媳妇子请张夫人进去坐了。张夫人还不曾说话,素姐已是扶着紫萱进来,一进厅就朗声笑道:“张夫人今日得闲?”

吉永夫人正要开口抱怨,看见紫萱,改口笑眯眯道:“我家满子比令爱大两岁,看着还像矮一头似的。”

紫萱心道:来了,娘果然神机妙算,就怕她不是中国人,不晓得中国人不能当着孩子面谈亲事的规矩。她上前行礼,接过媳妇子送上来的茶先敬张夫人,再递把母亲,推两位到桌边坐下,笑道:“婶婶这几日好像瘦了些,可是家里太忙?”

吉永夫人笑道:“我却是闲的紧,我家阿慧这几日都在采石场盯着石匠做活,倒是真瘦了。狄夫人,听说府上今日请大家议事,为何不叫我家去?”

素姐笑道:“说请的都是男人呢,令郎不在家,难不成叫夫人去抛头露面?听说是商量大家伙一起建个小作坊制些家用器皿,却不是什么大事。”

吉永夫人就抱怨道:“狄夫人,玻璃在我国很是值钱,教会那些穷人有何益,不如你我两家合伙……”

“张夫人,”素姐忙打断她,正色道:“我家已是许了大家,你不必再说了。令郎来家,外子必会合他说的。这事不用咱们女人搀和。”

吉永夫人本是大名家的小姐,在娘家本就极泼辣,嫁给阿慧的父亲十来年,婆家因她娘家势力多少都让着她些,就养成了个说一不二的性子。这回叫明朝女人抢白了一顿,吉永夫人面上虽然微笑,心中却是添了一股气,直接道:“因着我儿子的母亲不是中国人,我们母子在张家常受白眼,我才不肯随婆家到松江去。没想到在琉球这样的地方,你们明人还是瞧不起我们!”她一边说,一边使袖子挡在脸上做出拭泪的样子。

若是别的妇人必要好言劝她。素姐合狄希陈的家乡在八年抗日战争合日本鬼子打的交道多,当地人提起日本人没有不恨的。素姐两口子穿越到明朝过活二十年,虽然现在的日本不似后世那么叫人讨厌,但她对日本人还是无好感。

眼前这个东洋婆子唧唧啾啾没完没了,素姐烦了,连虑面子都不想与她,就冲女儿皱眉。

紫萱摇头,素姐瞪眼。紫萱只得微微点头。素姐才换了微笑,安慰道:“张夫人何出此言,若是大伙瞧不上你们家,怎么会这样助你们。俺家也不借屋与你们住呢。”

紫萱捧着张夫人的茶,试试是温的,移到张夫人手边,道:“婶婶吃茶,谁要欺负你,俺替你揍她!”

张夫人正等着这句呢,弱弱的道:“现在是你们家……”

紫萱大怒,手下反应也快,就把茶碗一倾,菊花凉茶尽数泼在吉永夫人的脸上和袖子上,不等吉永夫人尖叫,她先喊起来:“哎呀呀,婶婶的妆糊啦!”

素姐一边忍着笑一边骂:“紫萱,你这般毛手毛脚,还不与你婶婶倒洗脸水来。”

第19章 初见(上)

吉永夫人一张粉面叫茶汤冲得七零八落,明知道是狄小姐故意泼在她面上的,她却不敢发作。盖因上回狄小姐拍了崔家管家一砖头,崔家吃了大亏,白叫神宫打死几个人不算,还赔上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然狄家却合掌神宫的长公主家攀上了交情,不过损失几斤番薯罢了。

若是自己发作,挨了这位小姐的拳头只怕也是白挨,反倒失了狄家这一大助力,却是得不偿失。想明白这母女两个都不好惹,吉永夫人转过弯来,摆手笑道:“不妨事不妨事。”

边上的媳妇子早去打洗脸水来,紫萱站过一边挽袖子要替张夫人洗脸。素姐轻喝道:“你粗手粗脚的,弄疼了你张婶婶怎么处?”

张夫人心中雪亮,这是狄夫人叫自己老实些,以后休招惹她们,忙笑道:“休吓着孩子,我自己来。”把倭服的大袖子撸起,捞水洗了许久才洗净面上脂粉。

这一回她是存心来找麻烦的,狄家自然不似上回客气,并无妆盒与她使。吉永夫人素着一张脸好生难为情。看官们都晓得,女人家若是不喜脂粉还罢了,若是喜欢调朱弄粉,叫她干干净净一张脸对人,比不穿衣裳还难为情。所以坐了一会她就告辞。

素姐送了几步,叫个媳妇子送她回去,吩咐道:“张家在俺家是客人呢,你们要小心服侍。”

吉永夫人的木屐在石板上滑了一下,这个明朝女人怎么这样泼辣,硬生生赶人家走!

倭国在男女之事上甚是随便,达官贵人娶了女儿搭上丈母的也不少见。亲家公勾搭丈母娘也不算什么。她借狄家房子住,原是打的主意寻机会把满子嫁给狄家公子,若能勾搭上狄举人就更好了。想到狄家男女主人对她都无好脸色,她也自省:这一家是女人说话。狄举人白生了副官老爷的样子,却是个怕老婆的,所以那日调戏她,却又不敢放开手脚。

狄家八字楼隔了内外,里边内宅再无一个外人得进,男女各司职事,她住了这几天,也不曾合狄举人搭上话。今日有事又故意不喊她家去,实是把她家当外人看待了。吉永大小姐的性子上来,喊过一个待女,狠狠甩了两巴掌才道:“叫恭子来。”

恭子是她贴身近侍,最是晓得她的心意,一路小跑过来,笑道:“夫人,奴婢才从那边过来。”

吉永夫人道:“家里怎么样了?”

恭子道:“这几日修好了几间屋子,已经可以住人。”

张夫人冷笑道:“我们搬走。阿慧回来问为什么要搬,都说不知道。”

……

紫萱又做了一回狗腿,不须别人教她,带着彩云跟两个管家到那霸逛去了。那霸港口正是琉球一年最热闹的时候,许多土人正在朝贡船上搬运粮食清水,李家跟张家都有船同去,两家都摆着摊子收购干货海菜,张家的米铺门口挤着许多头顶货物的妇人。紫萱一路行来,都有人指着她窃窃私语,虽然琉球土语她听不大明白,也晓是不是什么好话,心中极是郁闷,赶着进了门到后边歇息。

紫萱坐定,想到方才人家不晓得怎么编排她,忍不住抱怨道:“俺爹娘这是打的什么主意,但是坏人都叫俺做!”

底下众人都掩嘴而笑,娇滴滴的大小姐撒泼,好似豆腐跌到灰堆里,吹不得打不得,人能奈她何?紫萱自家也晓得这个道理,当出手时绝不手软。然晓得人家背后必有说她,多少不快。

彩云晓得她的心思,取来一坛酒道:“小姐,时候想是到了,俺们开坛瞧瞧?”

紫萱就把烦恼丢到脑后,笑道:“快瞧快瞧,若是使得,叫人捎几坛与九叔吃。”

管家取了小木锤来敲碎泥封,一般浓郁的酸甜香味飘出来,满室皆香。狄家酿各色果子酒最是拿手,琉球地处亚热带,果子最多。甘蔗椰子葡萄之类,都能拿来酿酒。这一坛却是芒果酿,守铺子的管家狄得利送了一盘洗净的杯子来,倒了几杯,笑道:“好吃呢,俺们上个月忍不住就吃了一坛,酸甜适口,小姐们吃最好。”

紫萱取了一杯在手中细看,酒汁微黄,带着芒果特有的甜蜜香味,吸到口内又凉又酸又甜,比不得葡萄酒微涩,却是像果子汁多些,她忍不住一饮而尽,笑道:“比南洋土人酿的好吃多了。得利叔,这个酿了多少?”

狄得利道:“头一回酿,怕坏了,只得二十小坛,椰子酒多些,有五十坛。”

紫萱亲自动手,又倒了一大杯,捧在手里慢慢吸饮,眉开眼笑道:“送一半家去,那一半留给九叔和舅舅。”果酒入口甜丝丝的,然后劲不小。紫萱一时贪嘴吃了三大杯,就觉得头晕晕的,又觉得热。

彩云一边抱怨一边扶她到院中吹风。院中种的几株香蕉,正开着紫花,挂着一圈一圈青绿色的果实,看着怪讨人喜欢的。紫萱在树下转了数圈,笑嘻嘻道:“俺却有些不知足,想吃桃子呢。可惜俺们家的桃子林叫白衣贼一把火烧光,却不晓得琉球桃子长得好不好。”想到那一年她合母亲在乱世中挣扎求生,紫萱抚着蕉叶低头不语。

提到白衣贼,彩云也有些伤心,抬头看天。琉球的天空又高又蓝,云朵就合银子似的白的发亮,一群海鸟发出响亮的声音,扑扇着翅膀在半空中盘旋。这却是像有船靠岸的样子。

狄得利就道:“小姐,俺到港口看看去。”

紫萱还在沉思,彩云挥手叫他自去,走到小姐身边劝道:“其实叫白衣贼烧去的人家不少,为何老爷就不肯再建呢?”

紫萱苦笑道:“爹说去了白衣贼还有青衣贼黄衣贼,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若想安居乐业要寻一个乐土。可惜俺们在南洋转了一圈,也不曾寻到乐土。就是这琉球地方偏僻,然居住了这些时候,相与的都是些什么人家?”紫萱看向门外。

张家的木屋门帘上写着软软如肉虫的“吉永”二字,海风吹起布帘,可以看见几个倭人男妇在柜边点头哈腰在称称数钱。紫萱看不惯倭人奴颜婢膝的样子,厌恶的扭过头。

一行人从港口方向过来,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夹在当中,穿着深黑色的倭服,衣裳上使黑圈圈着一朵白花,一边走一边笑,却似鹤立鸡群般。紫萱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这个人穿倭服可惜了。

那个少年本是要进对门的,看见院子中的紫萱,掉过头走近了笑道:“狄小姐。”

紫萱一听他那夹生的松江味中国话,就晓得他是张公子,忙施礼笑道:“张公子,从倭国回来啦?”

阿慧笑嘻嘻道:“是呢,紧赶着回来了,你哥哥呢?”就向她院里看。

紫萱道:“家兄有事不曾来,只我一个,张公子有事家去寻他。”施了一礼就要回屋。

阿慧看着她红扑扑的脸蛋,举止极是斯文,想到传说她敲了人家一砖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

紫萱是头一回合陌生男子说话,叫他这一笑,顾不得那些扭扭捏捏的规矩,睁大了眼瞪他,恼道:“笑什么?”

她杏眼圆睁的样子好似被惹恼了的小猫,越张牙舞爪越是招人喜欢,阿慧忍不住大笑。

因他笑的甚是可恶,紫萱本来敲他一拳,想到他终不是明柏哥不好动手,恨恨的回屋去了。

阿慧走到门边掀门帘,侧过头看狄家的院子,正看见紫萱杈着腰气呼呼一步跨了三级台阶,裙带被门边一盆茉莉花枝刮住,却是一头栽进屋里,他靠在门边大乐,笑得喘不过气来。

满子从门帘后探头看见,用日语低声道:“哥哥,她很可爱么?”

第20章 初见(下)

慧少爷笑道:“你不觉得她活泼泼有趣么,狄家两位公子都有些儿迂,怎么就养出这么一位拍砖头的小姐来?”说完了还是笑。想是他的笑声叫屋里人听见,里边立时丢出一个杯子,“乒”一声摔在院中的石板上,兴高采烈的粉身碎骨。

阿慧还要笑,满子嗔道:“哥哥。”拉着他进屋。

紫萱丢了一个玻璃杯,还是恼怒,拍案道:“倭人可恶!”想到方才她跌个大元宝,说不定连裤子都叫人瞧见,又羞又怒,脸上飞起两片红霞,捂着脸咬牙切齿叫“可恶!”

彩云一边替她理衣裳,一边好言劝她。谁知张家人偏不消停,过了一会慧少爷就使人来请狄小姐:“我家运了许多大米来,还请狄小姐过去验验,才好装袋运到府上。”

这是要看她的笑话了,紫萱摸摸脸上还发烧,她天生不服输的性子,偏不肯让人小瞧了她,叫彩云打盆水来与她洗过脸,又把衣带小心结在丝绦的比目玉佩上,她才把袖子拉下来,试走两步,问彩云:“这样可使得?”

她方才跌的那一跤和小妞妞果然是亲姐妹,彩云掩着嘴笑道:“小姐,你爱怎么走就怎么走,谁敢笑话你,使砖头拍他!”

紫萱横了她一眼,恼道:“你也笑话我,以后拍砖叫你去!”气呼呼迈了两大步,到底慢吞吞出了门。

张公子却是换了明人妆束,穿件青绸衫,头上网巾青带,脚下白袜丝履。这一身甚是顺眼,衬着他那一双顾盼神飞的凤眼,手中的白折扇。紫萱觉得自己仿制是站在苏州哪个巷子里,正好撞见一位浊世佳公子。只是这位公子的笑容极是可恶,把那一点点顺眼都磨完了。她带着管家并婢女走到张公子数步远处,微笑道:“有劳张世兄久候。”

照理说世兄比公子亲热些,偏叫紫萱说得好似隔了三千里般远,阿慧晓得这位主儿是恼他呢。他心里却是有些后悔,也端正还礼,笑道:“小姐这边请。”就在前边带路。

到了港口,要过那长长的跳板。慧少爷拉起衣衫下摆走了几步,想到女孩儿们走不了这个跳板,急忙回头。谁知紫萱就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他这一回头,二人正好脸对脸,四目相接,阿慧只觉得狄小姐一双圆溜溜、又黑又亮的杏眼,一眼看去看不到底。此时这双眼睛瞪着他,生气勃勃,又招人喜爱。

他见过的女孩儿们,要么就是他妹妹满子这种极是温柔听话的倭国女子,要么就是他几个堂表姐妹。松江的女孩儿都有娇骄二气,不论高不高兴,都娇滴滴喊你“慧哥哥”,恼了纵是背后咒骂,当了人面偏要扮出一副哭哭啼啼的可怜样来。比不得眼前这个女孩儿喜怒都摆在脸上,要么丢你砖头要么扔你杯子。却不晓得将来谁娶了她家去,极是有乐子瞧。他这般想着,心中却是一动,就把她放在心坎里。

紫萱叫他看得不耐烦,屡次以目示意,偏他不晓得动弹,却是耐不得了,使手指头顶他后背道:“张世兄,有这么看人的么?”

张世兄脸上微红,笑道:“不好走呢,叫他们把两张跳板并在一处叫你走罢。”

“俺在船上住了两年了,不妨事,你快走。”紫萱此时恨不能使块砖敲他一下,纵是被人笑话也值得。

偏张公子非要伸出一只胳膊,磨磨蹭蹭护着她走咱。紫萱急得火星乱迸,好容易蹭到甲板上,就跳开两步,道:“俺自己会走。”

阿慧平常都是这样对待母亲妹子的,虽然他妹子离了他一样走的又快又稳,然下了跳板必要谢他。似紫萱这般当他是块甩不脱的牛皮糖却是头一遭,他有些失望,指着一个门笑一笑道:“都在这边船舱里。”

紫萱弯腰进了舱,就把裙子的下摆提起,合条小海鱼般溜下梯子,确是像在海上过活的渔家姑娘。阿慧跟在她后边只喊得一声小心就住了嘴,他何曾这样溜下去过?小姑娘溜得甚是容易,他一时童心大起,也学紫萱般溜下去。

只听得“咕咚”几声,他沾衣十八跌滚到紫萱脚下。紫萱张着的嘴好半日都合不拢。

张家的船工赶着来扶,唧唧呱呱不晓得说些什么。张公子爬起来一边揉脑门子一边不好意思的笑道:“见笑,见笑。”

紫萱因他跌的狼狈,却是忍不住哈哈两声,怕失礼又把嘴合起来闭得紧紧的。阿慧也觉得尴尬,引她到粮仓里验了大米的成色。紫萱只说得一个“可”,掉头走到梯边,攀着梯子极是轻巧的上去,走了几步回头道:“俺自己能过去。”

待张公子手忙脚乱爬上来,狄小姐已是在岸上了。张公子待要过去送一程,狄家的管家早迎上来把他们家小姐夹在中间。狄小姐跟一个管家说了几句话,带着使女先走了。

那管家过来施礼道:“张公子,我们小姐说就回去叫家人来驼米,还请张公子留人在此暂候。”

阿慧笑应了,免不得还要装模作样在船上照应一二。待他回铺子里,紫萱一行数人早走了。看到他寻不着佳人,微露失望之色,满子轻声道:“哥哥,你是喜欢她了,请母亲大人去提亲吧。听说狄小姐……很是泼辣,一直没人去求亲呢。”

阿慧笑道:“我不过觉得她好玩罢了,何至于喜欢。”却是走过一边寻思:若是能说动母亲去他家提亲,倒比那位陈绯小姐好呢。

却说紫萱回家,那位张夫人正搬家,长发使手巾束在脖后,收拾的极是利落,偏说话又柔又嗲,正站在大门边对狄氏夫妇道谢。明柏合小全哥站在素姐身后,都在尽力克制自己不要笑出声。

紫萱远远在马上看着,觉得那位张公子生的甚像这位夫人,一样是细长脸,脸色白得近似苍白,然这位夫人面上虽是微笑,却像是有心事的样子,倒是她儿子爽朗些。

明柏听见紫萱的马打了个响鼻,忙接了出来。他走到马前伸出手去。紫萱就把手交给他,借力跳下来。明柏顺手就把缰绳牵过,笑道:“怎么跑的满身是汗?”平常他两个挨的都是这般近也没什么,然紫萱今日合那位张公子也曾在一步近的地方对视,却是不如合明柏哥挨的近舒服。

那张公子身上还有香味呢,只是冲鼻些,紫萱突然打了一个抖,定定的看了明柏一眼,道:“明柏哥,你有些不一样。”

明柏微微红着脸笑道:“哪里不一样?”

紫萱想了想,凑到他身边闻了下,才道:“你比较好闻。”

明柏大着胆子道:“其实你也好闻的。”羞答答牵着马抢在前边走。

“俺怕蚊虫咬,抹了点蔷薇花露。”紫萱想了想,笑道:“莫非明柏哥也抹了,可是闻着不像呀。”她追上两步拉着明柏的胳膊道:“俺再闻闻,倒像是汗味儿,平常俺觉得你合俺哥臭呢,为何今日觉得你香?”

边上女孩儿的爹娘、哥哥都笑嘻嘻的看着她两个,并不出言阻止。这等打情骂俏都不晓得避人,也是中国人?吉永夫人目瞪口呆,咳嗽了两声,道:“打扰了,狄举人合夫人请回罢。”

素姐微笑道:“夫人太客气了,远亲不如近邻呢。得空常来耍。”

吉永夫人还想主人送她几步,略站了一会,谁知狄希陈听得素姐说客气话,早拉着儿子去寻明柏去了。只得素姐站在石狮子边平静的微笑。

吉永夫人心里恨得磨牙,偏笑的合蜜般甜:“夫人请留步。”

素姐道:“好走,不送。”

又客气了一会,那驼行李的几个倭人都有些站不住了,吉永夫人才依依不舍的回家。

素姐送走了客人,赶着到正房里,狄希陈合小全哥把紫萱挤在当中,正问她:“俺们身上的汗味好闻么?”面红耳赤的明柏在一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正是为难之际。

紫萱侧着头想了一会,笑道:“不如俺娘身上好闻。”

素姐要替明柏解围,嗔道:“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爹爹合哥哥,紫萱,港口有何新闻?”

紫萱笑道:“娘不问俺都忘了。张家的船从倭国回来了,那位张公子婆婆妈妈的,叫俺去船上看大米,俺验过不差,许了他就叫人去驼。”

明柏平常最是爱护紫萱,常被紫萱抱怨婆婆,听得紫萱说张公子婆婆妈妈,却是着忙,顾不得害羞,追问道:“他是怎么个婆婆妈妈法?”

紫萱咳呀一声拍掌笑道:“走路生怕俺跌着,过跳板也要扶俺。可是好笑,俺从梯子上溜下去他又学俺,却是跌了一跤,俺觉得他有时候有些傻呢。亏明柏哥还说他风雅。”

狄希陈跟素姐对望一眼,女儿还是没开窍呢。似这般说来,那位张公子想是平常小意儿惯了的,也不见得是对女儿有意思;纵有,女儿也不像对他有意思的,倒可以放心。只是明柏这孩子心思有些儿重,只怕……狄希陈合素姐交换了一个眼色。

紫萱看爹娘眉来眼去,哥哥在一边笑的怪里怪气,明柏哥又红着脸偷偷看她。不知怎么的,心就虚起来,道:“娘,你觉得谁身上的汗味最好闻,不是明柏哥么?”

第21章 教的鸟不灵

素姐笑眯眯看着狄希陈,学方才吉永夫人娇滴滴说中国话的样子道:“俺觉得你爹爹身上最香,却不晓得人家是不是觉得他香呢。”

狄希陈一口茶喷了小全哥一身,唬得跳起来道:“学那位倭国夫人做甚,休把孩子们教坏了。”

小全哥已是看穿父亲对那位张夫人绝无好感,却是笑得东倒西歪,按着桌子喘不过气来,许久才对睁大眼睛的紫萱笑道:“俺妹子叫她使砖拍人使得,叫她妆厮文却难。”

紫萱气得扬起拳头,追着小全哥满屋子乱蹿。小全哥的腿脚不如妹子灵便,吃紫萱捉住袖子挣不脱,满口求饶。紫萱偏不依,叫小露珠寻砖头来,要拍哥哥几下。

小妞妞放学回来,正好看见姐姐要砖头,就从她的书包里翻出一块方砚台递过去,笑道:“俺帮姐姐拍。”

明柏忙冲过去把小妞妞拉开,道:“哥哥姐姐作耍呢,你今日在学堂可淘气了?”

小妞妞摇头道:“先生不曾说俺。只是今日外边来了几个野孩子,在外边听了许久,先生叫他们进来,他们就跑了。”

因学堂是紫萱的事,她听得出神,小全哥趁机甩脱妹子的手,笑道:“俺叫人驼米去。明柏哥同去否?”

明柏正要答应,素姐正色道:“明柏我有事呢,紫萱你去厨房看着去。”

狄希陈笑嘻嘻道:“俺却是无事,小妞妞,走,爹爹瞧你写功课去。”就把小妞妞架到脖子上,另一只手提着紫萱去了。

桌上一盆石榴结着小指头大的小果子,却是叫风吹落一个,跌下来滚到明柏脚边。明柏弯腰拾起,握在手里把玩。素姐沉默了一会,小露珠就把房里几个丫头都支走了,自家出来在台阶上坐着。

素姐方道:“明柏,你的心思我们都很明白,紫萱的心思你也很明白。你不觉得你待她过于迁就了?”

明柏涨红了脸,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素姐看着他也不说话。过了好一会明柏才道:“娘,俺要怎么做?”

素姐却是头痛,若是在她穿越来的那个时代,十八九的小伙子谈恋爱哪里要人教他。可是天底下到底做没有做娘的教人家追自个女儿,她按着额头揉了良久,慢慢道:“紫萱当你比亲哥哥还要亲哥哥,然你到底是不想做她哥哥的。她虽然才十五,然十五出嫁的也不少。咱岛上的中国人也不少,少年男女也不似中国那等防的紧。”她说了几句却不晓得说什么好,连连叹息。

明柏听出素姐话中之意,是怕紫萱只把他当哥哥却看上了别人,叫他防微杜渐,他忙涨红着脸点头,声如蚊蚋:“妹子还小……”

素姐此时才感受到明朝人跟现代人之间的距离比琉球到太仓还要远。她哭笑不得挥手道:“俺们做父母的自是巴不得不要再有波折才好。你去罢。”

明柏听的心头似小鹿乱撞,又喜又忧,似酸还甜。他信步走到厨院门口,想找紫萱说话又害羞,在院外台阶上上下下十数回,到底转个弯回他屋里去了。

明柏少爷想是有话寻小姐说,厨房的管家媳妇们都低着头笑。只有紫萱埋头看这几日的菜单不曾察觉。等她抬起头来看外边,母亲扶着个小丫头走来,温和的问她:“都妥当了?”

紫萱笑道:“这几日的都安排定了,娘,您可是有事找俺?”

素姐道:“你既无事,陪母亲走走也好。”

紫萱忙将小围裙解下,扶着母亲掉头下来。经八字楼出夹道,却是从学堂的后门进去,打前门出来。学堂里内外两班大孩子都不曾放学,先生们看着,人手一只沙盘在写大字。

素姐瞧义学里最大的只怕也有十五六岁,笑对紫萱道:“还好不曾叫你做他们的先生。那一个只怕有十六了?”

紫萱看一眼,吐舌笑道:“那是首里打铁的胡大叔的小儿子,听说十七了。还好九叔请来的都是老夫子,要是叫俺一个弱女子教他们,谁肯伏气?”

素姐笑道:“可不是,闽人得男轻女,咱们家学里才有女学生,就晓得如何了。紫萱,你今日在港口遇见了张公子?”

紫萱随口应道:“遇见了,那人甚是古怪,比俺明柏哥还婆婆妈妈,又合牛皮糖似的,可恶。”想到自家曾在人家跟前跌了一跤,又摔过一只杯子,脸微微有些红。

素姐因女儿脸莫名其妙红了,想了一会,不如替明柏添把柴火,因道:“我瞧着你明柏哥也婆妈的紧,你觉得他可恶么?”

紫萱惊道:“明柏哥不同,他是俺哥,就是婆婆妈妈……俺……俺也不厌恶他。”

素姐故意叹气道:“可惜他不姓狄,这几年在咱家还罢了,过一二年你跟小全哥都成了家,他就是外人呢,只怕不好处。”

紫萱先道:“怎么会,”转念一想,将来哥哥有了媳妇,若是那媳妇也似小姨奶奶般有私心,明柏哥必然不肯在家住的。紫萱若是叫她离开哥哥是舍不得的,叫她离开明柏也是一样。母亲从不乱说,既是这么说了,必定会在这几年安排明柏哥走,她心中着忙,嗓门都提高了,大声追问:“娘,你会叫明柏哥单过?”

素姐微笑道:“可不是,你明柏哥还想着回国科举呢。他又不是俺狄家人,何苦叫他陪俺们在这里住着,白耽误他功名。”

紫萱想到明柏哥每日早起晚睡苦读,可不是还想考个功名?考进士做大官固然是好,只是大伙热辣辣住在一处,要分开她却舍不得,只缠着母亲央求:“娘,要不俺们也回去?叫哥也去做官?”

素姐见绕了许久女儿也没想明白,很是无力,摇头道:“你相表叔哪一日死了攀附权贵的心思,俺们才好回去得。”

“表叔一家都是官迷,”紫萱皱着鼻子哼哼,突然道:“其实明柏哥跟俺哥也是官迷哎。就是明柏哥真做了官,相表叔犯事,他一样逃不脱。为何他们就想不通呢?”她自以为想通了,心里就好过多了,对母亲笑道:“娘,俺明白了,明柏哥是做不得官的,俺哥也是。要不俺们现在就替明柏哥置个宅子,先与他娶房媳妇安了家,再与俺哥说亲好不好?”

她们母子二人已是绕过了一座小山,正站在斜坡上。碧蓝的大海上,浮着一团一团的绿,那是生满海藻的礁石。几个渔妇在椰林里织网,七八个五六岁到二三岁的孩子都在她们脚边的沙地上爬,拾贝捉蟹极是欢喜。椰林的那一边是狄家造船的小作坊,丁丁当当的声音响个不歇。紫萱拂了拂头发,觉得心里叫海风吹的空荡荡的。

素姐偏不放过女儿,指着那群妇人笑道:“就是先替你明柏哥安了家,将来他有了妻儿,可不会向如今这样,凡事总让着你,好吃的好玩的都记着你。”

紫萱晓得母亲说的对,就不肯接口,只觉得方才空荡荡的地方升起一片什么东西,堵在胸口,叫人又是气闷,又是想掉泪。她掉头看那边,几丛乱草后边,却是一双渔家儿女凑在一处说话儿。那女孩儿像是十六七的样子,生的倒也俏皮,正一边吃吃的笑着,一边捶情郎的背。那个少年却不躲,一边笑一边道:“碧兰,我去求你爹把你许给我罢。”

碧兰收回拳头,涨红了脸不肯说话。那少年就转过来,深情的看着她。两个头凑着头不晓得说些什么,突然一齐笑了。

紫萱却是看得呆了,方才那少年看他情妹妹的神情,她总像在哪里见过似的。素姐也瞧见这对小情人私会,只妆做看不见,压低声音道:“走,再陪娘到地里转一圈。”

狄家在要紧处砌的石墙,上回台风来了也有一二处地方倒塌。此时管家们正同几十个雇来的土人在修补围墙。素姐扶着女儿转了一会,就看见小全哥骑着大马,带着一队车马朝那霸去了。素姐忍不住敲打女儿,道:“张家要建石屋,想必要花不少钱呢。紫萱,他家这回运来多少米?”

紫萱细想了一回,笑道:“三五百石而已,倒是俺一直在想。爹娘都说倭国极穷。张家换了俺家这些家俱去,真能卖得掉?”

素姐微笑道:“那是人家的事,等咱们家收拾清楚了,家里留两三个师傅带十几个徒弟,那些人都打发回山东去,个个都不肯把家搬来,由他们去罢。”

紫萱还不曾真正当家,满心想的都是自家的船队什么时候能来,九叔又会捎什么好东西,一转眼就把母亲方才说的那些话都抛到海里喂了海鱼。

却说小全哥赶到那霸去接米,那张公子接着,请他到屋里吃茶歇息。阿慧看小全哥跪坐不惯,忙移席到屋外木廊长。此处几间小巧木屋围出一方小小庭院,院中搭着架子,晒着许多倭袍,风吹得衫袍起起伏伏。他二人坐在廊上俱是一言不发,一个看日头,一个看飞鸟。

却是张公子忍不住,先道:“今日阿慧惹令妹生气了呢。”

第22章 满子

“俺妹子最是顽皮,也只明柏哥制得住她。”小全哥笑,轻轻摇晃手中的青瓷杯,淡褐色的茶汤散着淡淡的香气,却是不像中国的物件儿,他好奇道:“这是什么?”

张公子道:“这是我外祖家送的野茶,家母舍不得故国,饮食都和出阁前一模一样。”他指指院中的单衣,道:“从小只给我穿这些,我合堂兄弟们为穿衣吃穿也不知打过多少架。如今离了他们,倒有些想他们。”

狄家只得小全哥一个儿子,虽然叔伯兄弟不少,却隔的远了,所以他少时很是孤单。后来来了一个亲如兄弟一般的明柏,小全哥才算得了伴。小全哥想到母亲带着妹子去成都的那两年,爷爷只偏疼小翅膀叔叔,奶奶虽然疼他,可是家中都是调羹姨奶奶说了算。原先还好,自打童氏母女来了,他渐渐吃穿都不如意,还是夏荷跟调羹吵了一回才罢了。

“但凡家里人口多了,总有不如意处。有不好的,也有好的。”小全哥叹气,道:“你娘也是护着你,才不肯回松江呢。”

阿慧点头道:“我晓得,当初我爹娶我娘是为着张家能在江户立足,其实中国人多不肯娶倭人做正妻的。我这样的,更是叫人瞧不起了。”

小全哥同情的拍拍他的肩,劝他道:“哪里话。对了,俺正要合你说。俺们所有中国人凑在一处拼个小作坊,各家烧制些玻璃,碗碟之类的东西,也有你家一份的,回头等作坊建好了,你挑个人来。”

阿慧听得是玻璃,却是有些吃惊,这个东西若是放在十年前是极贵重的。如今中国玻璃虽是不值钱了,然在江户一盏琉琉璃灯价值不菲。这般厚赠同乡,也不因他是半个中国人就不算他。狄伯父待他果真如子侄一般。阿慧心中感激,点点头道:“我记得了,必挑个聪明人去。”

小全哥想到吉永夫人不像个正经人,待要说又不好说起,叹了口气吃茶。

日影西移,海风吹来渐有凉意,想是哪里又下雨了。小全哥换了个姿势坐,对一丝不苟盘着腿的阿慧道:“今年台风季想是过了,听说过几日神宫祭祀,你家送什么去?”

阿慧苦笑道:“我家来的迟,虽是买了些地,都是荒着的。这一回我家船去中国,打算招揽些人来种地。本当我亲去的,偏家里盖房正在要紧处。”

小全哥听的一惊,不动声色笑问:“你从倭国将些人来不是一样么,自家挑还放心些。”

满子低着头从一间屋子里膝行出来,一边收衣裳一边用软糯糯的中国话问:“哥哥,留狄公子在这里吃晚饭么?”

阿慧应了一声,对小全哥道:“你家车队还没有回来,想来要到天黑了,就在舍下便饭。”

小全哥正要打听他的底细,略推了一推就应下来,笑道:“我去对过取坛酒来。”他不惯跪坐,站起来伸了个腰出来。满子早一路小跑替他拉门。在狄家这种活从来都是男人做的,小全哥窘的不行,忙道:“张小姐休要这样客气。”

满子抿着嘴笑道:“狄公子客气了。”抬起头来,单眼皮眼睛笑成一双弯弯的月芽儿,恰好一阵风吹来,她伸手理被吹乱的发丝,又温柔又妩媚。

小全哥掉头,走了几大步,打了个哆嗦,暗自吐舌摇头道:“这位张小姐怎么合张夫人一般怪怪的?还是离的远些儿好。”

因铺子里空场大,狄家两只渔船捕捞来的海货由渔妇收拾好挑送来晾晒。狄得利正在院子里看人收鱼干。少爷进来,他忙接了出来。

小全哥道:“取坛秋露白与俺,再跟齐山松山两个说,留一个下来等俺回去。”

狄得利晓得是在对门吃饭,就道:“少爷,倭人的饭食极是清淡,俺媳妇炸了带鱼,还有一罐海蛇汤,都与少爷掇去。”忙忙的合他媳妇捧着酒菜过去。

张公子在方才的廊上设了一席,倭国人本就吃的清淡,花花绿绿盘盘盏盏摆满一桌,俱是中看不中吃的豆腐萝卜。休说小全哥,就是慧公子的筷子也只朝炸带鱼招呼。满子送了两次酒上来,见桌上菜肴都不曾动过,委委曲曲道:“可是满子的手艺不好?”

虽然小全哥对这个满子并无情意,到底不肯失了礼数,微笑道:“合张世兄说的开心,就忘了,府上的厨子手艺极好的。”就取了一片切成树叶样子的萝卜尝了尝,和他家地里刨出来的萝卜滋味一样,只是他家的萝卜刨成片或是切成丝之后并不直接上桌,还要烧煮炖,调和出百般滋味才罢。

偏生小全哥对萝卜丝烧红烧肉起了相思之情的时候,满子小姐怯生生问:“好吃么?”

小全哥点头道:“好吃。”又取了一片吞下,心中发恨:改日必要请他们兄妹二人到家好好吃一顿。这切成树叶子的生萝卜片算一碟,切成圆片的生萝卜片又算一碟,难怪倭人大多生的矮小瘦弱。

满子看着小全哥左一片右一片吃得尽兴,心中极是喜欢,只当萝卜合了狄公子的胃口,喜滋滋退回厨房,又洗了数只萝卜,细心切成各色花样,取了各式小碟妆好,再使磨钿樱花黑漆盘送上来,殷勤劝道:“请,请。”

妹子平常对哥哥极是细心周到,然今日这般却是有些过火,张公子想到母亲有意把妹子嫁给这位狄公子,若是得成倒是极好的亲事。可惜狄公子是长子又是嫡子,娶亲必要娶门当户对的小姐,哪里轮得到他这个在港口开铺子的妹子。他自以为看穿了她的心思,很是怜惜妹妹,就道:“满子,你合姨母吃饭去罢,我们吃两杯儿,还要趁天光回三家村呢。”

满子娇羞的嗯了一声,临别时还瞧了一眼狄公子。等妹子走了,阿慧就把狄家送来的那一大盆带鱼挪到中间,执筷在手,笑道:“实不相瞒,家母的口味极是特别,家里又没有中国厨子,小弟想吃餐中国饭却不容易呢。”

小全哥因他这般洒脱,也就不妆,把群英会萃统统挪开,取大碗倒酒,笑道:“俺家从前在济南开盒子铺,但是吃酒,摆一只九格攒盒就得。可惜人离乡贱,物离乡贵。如今在琉球住着,各色干果子却是难寻。”

张公子指着跟前这一桌,苦笑道:“这桌在江户已算是丰盛的了,其实并无下箸处。狄世兄,你说的作坊是何故?”

小全哥笑道:“却是人都说俺家的玻璃窗好,个个都将钱来买。因这个不值什么钱,俺们也是好意思卖与众乡亲,所以将配方赠与大家,全村人合建一个作坊,把大家都教会了,从此以后谁要用什么自己去制,却不是好?”

张公子眯着眼笑了一会,小心问道:“若是有人凭此技取利又如何?”

小全哥笑道:“与众乡亲添点油钱点灯也好呢。俺不说假话,俺们山东,大大小小的作坊有几百呢,谁家没几个玻璃碗?实是个贱物儿。不过没见过的人瞧着稀罕罢了。”

狄家占着狄家船队一小半的本钱,在山东又有房又有田,实没有看上这等小钱。一来此物只偏僻地方少有,然把高丽、倭国都算上,三个地方都国弱民穷,老百姓饭都吃不饱的所在,就是有钱人也有钱不到哪里去,再要一两银一只玻璃杯,只怕琉球王都买不起的。不如索性教会大家,拿玻璃当个平常物看待。二来却是借这个本薄利丰的东西做个试金石,看看这些人里边谁值得结交,谁最是贪钱。所以小全哥并不把这个当一回事,只道:“你明后日得闲了到俺家去,与你留了一张配方的。”

张公了本是想问可否将此技外传,转念一想狄家这样大放送,想必也没打着保密的念头。母亲得知,必会借此生利,却是好生叫人难为情。他自觉脸上发烧,一连吃了几大杯,自问酒意上来盖住了脸,方笑道:“那阿慧可要跑得快些呢。只是我家习得此技家母必要借此谋利……”

小全哥因他坦荡,倒不讨厌他说这样的话,笑道:“你家学会了,想做什么自家做就是,不必问我们。俺们领进门,修行在各人。你们一个碗卖一万金都使得。”

正说话间,一个倭婆进来道:“林通事来寻狄公子说话。”

第23章 抱团(上)

林通事来寻必是有事,却不晓得能不能当着人说,小全哥请辞,笑道:“必又是短了什么,我去罢。”

张公子不好留他,送他至铺子门首,满子使个倭婆送来一只小包袱,说是狄公子不曾吃饭,与公子点心。小全哥随手接去丢给他家管家。

他家铺面里,林通事坐在圆桌边正吃茶,看见小全哥进来,笑着站起来道:“几日不见世侄,越发能干了。”

小全哥心猜他是为着玻璃作坊之事,笑道:“哪里哪里,林世叔却是大忙人呢,前几日家父请世叔小酌,府上说世叔在王宫住着,所以不曾再请。”

狄家请他确有其事。林通事长叹道:“我们王宫近侍,看上去风光,其实不过是尚王问太祖皇帝求来的仆役罢了。在这荒岛上住叫,永不得回故土,算个什么呢。”

小全哥想到自家老爹也常感慨,就使出对付他爹的那几句,劝道:“哪里都不得安生呢。俺们家乡闹白衣贼,许多人家的庄子叫贼人烧了个精光。倒是这里好,连税都没得。”

林通事笑道:“实话说与你听,尚氏王族一年一贡,不过拿些不值的物件去,换几船值钱的货物回来,一国之主靠这个渡日呢,有什么好的。今年我要随船去走走,你家可要捎些什么?”

小全哥心思活动,想了想,笑道:“俺大舅舅在松江做知府,想是升了。却不晓得他升到哪里去,虽是想捎信也不能呢。”

松江富甲天下,能在松江做官儿,朝中必有大佬撑腰。那狄希陈的举人想必是真的了,却是不晓得犯了什么事躲到琉球来避风头的。但看他搬来几十户渔民做仆役,也当晓得狄家不凡,又是有至亲是现任官儿,林通事肃然起敬,小心翼翼道:“那府上就不使一两个人家去?”

小全哥思索一会,慢慢道:“这个须问过爹娘,世叔几时动身?”

林通事拈须,道:“大祭第二日就走,我来就是想合你说,今年不比往常的秋祭,是三年一次的大祭,你家猪羊够不够?”

小全哥略算一算,摇头道:“不够的,还要现买。”

林通事笑道:“使得,快些。你家都不够了,那几家想是也不够的。若是有什么别的心意,不妨献一两样。”

小全哥笑道:“可巧,我家作坊里这几日制了几架琉璃屏风,正要送去呢。”

绕来绕去总算绕到这上头。两人都暗自松了一口气。林通事就道:“前几年琉璃碗还是个稀罕东西呢,也只佛前上供使。”

小全哥道:“俺们那家家都使的玻璃碗,实是极贱的物件儿,差不多人人都会烧制,俺爹就是闲时在人家作坊边瞧了几回,回来自家耍耍就会了,世叔若是喜欢顽,叫个家人来学,也没什么难的,看一二日就会了。”

林通事眉开眼笑道:“那世叔就不客气了,那制玻璃的法子并方子,你家不妨一式二份进与尚王,虽然不值什么,到底这地方是姓尚呢。”

小全哥心中已是有些恼了,面上微笑,点点道:“有劳世叔提醒。”

天边的晚霞灿若云锦,微风习习,码头处极是热闹,来来去去的人们虽然劳累,却人人脸上都带着笑。琉球风俗,秋祭之后,各家才吃秋粮。是以秋祭最重,家家都要收拾几样好菜,土人们过秋祭就合中国人过年一般,是一年当中最快活的时候。

小全哥闷闷的家去,将张家合林家的事都说了。狄希陈笑笑道:“果然。小全哥,你说献不献?”

小全哥闷声道:“都说了是与中国人的,献与他们做什么!”

素姐微皱,眉道:“那林通事还与你说了什么话?”

小全哥把他两个的对答学了一遍,狄希陈笑的打跌,道:“俺就说呢,原来这闽人三十六姓是尚王问洪武皇帝讨来的家仆。难怪小吏都是他们,却不见一个做官的。”

素姐展眉笑道:“献与他们。等哪家忍不住自个建作坊打算赚钱了,才有乐子瞧呢。这中山王本就有些无赖,一年一贡亏他们也有脸去。”

有爹娘做主心骨,小全哥的闷气烟消云散,也就把这事放到脑后。第二日各家都出人出力,就在三山中间的无主空地上建房。散居全岛各处的中国人听说,都有意把家搬来。闽人三十六姓中,除去还替尚王服役的十几家,那十几家听说了都要搬来,哪消七八日功夫,作坊建成,左右也起了几十间小院子,这块空地成了个小小街市的样子,屈指算算,大大小小居然有上百户,看着合福建海边的村镇也差不多。

狄家买了些猪羊,搭了屏风等礼物,就使小全哥合明柏送去。尚王收了琉璃方子甚是喜欢,就把林通事的小儿子唤来,叫他去作坊学艺。小全哥心知林通事定是尚王心腹,只妆不知。

出了大殿,明柏拉着林六公子的手,极是亲热道:“明日就开工,你明日早起来。俺们中午请你吃酒。”

那林六公子年纪十八九岁,合明柏差不多大,却是极老实的一个人,第二日果真极早就来,夹在人众里话也不多。小全哥冷眼看他,却是有些替他可惜,虽然同是中国人,然在土人眼里,他们却是贱一等的仆役。

狄家出了个工匠教了大半日,叫他们一一试来,果然不难,个个都学会了。再教得两日,一大半人制的瓶盏碗碟都合师傅差不多了。狄家就功成身退,由着各家都在那里使劲。

这一日有青衣小吏来,在作坊院外的墙壁上贴了一张三日后秋祭的告示。人人都出来看。狄希陈遇见黄村长,叫黄村长拉到一户相识人家的门首,借了条长凳坐,叙了寒温,黄村长就道:“狄举人,小老儿有句话说。”

狄希陈因他不避人,晓得必没什么要紧话,笑道:“请讲。”

黄村长就道:“如今我们这里人家越发多了,是不是大家聚一聚,推几个议事的村老?大家的事体也有个主张,就是跟前的秋祭,照琉球的规矩,各村都要将出产送至祭台,求上神保佑的。”

狄希陈笑道:“这却是好呢,这许多人的一个大村子,连个名子都无。几时聚?俺带两个儿子去。”

黄村长道:“只待合三家村那三家说过就使得,就是今日中午在作坊里罢,横竖中午热也无人做活。”

狄希陈点点头,回来与素姐说:“中国人果然爱斗,这点点地方,也要推举几个头目。”

素姐笑道:“再过一二年土豆玉米推广开来,咱们这一圈也算是富有了。捆成一股绳到比一盘散沙来的强些。”

中国人的勤劳本是少有的,到哪里种庄稼收成都比土人好。所以素姐有这样的话。狄希陈如何不明白,他看上了琉球是因为这里穷的无人肯来。若是这里丰衣足食,且不说那倭寇,就是海盗来几十个也吃不消。他将出琉璃配方实有作饵之意,引得大家抱成一团,才是大树底下好乘凉。

狄希陈点头道:“捎信回去,叫来富多寻些学徒送来。虽然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到底拳头硬才好说话。”

素姐瞟了他一眼,笑道:“这一回你不面了?”

狄希陈摸着下巴道:“对付姓狄的,怎么硬得起来?这里么,若是与我三五千小弟,砍了中山王的头,我们也抢个岛主做做也好耍呢,是不是?”

素姐啐他道:“休想,你真当古人都是傻子了?”

狄希陈大笔一挥,写就“铁炉堡”三个大字,笑道:“我又不是没打过架?从前,从前我们部落跟联盟打架,哪一回输过?”他给素姐看过,笑道:“明日做个匾挂在书房里,如何?”就先贴在板壁上,走来走去美滋滋的看。

素姐眼球一转,写了两张小纸条贴在左右,左边一张是“魔寡”、右边一张是“兽妇”。狄希陈抚掌大笑,随将三张纸条小心收起,问素姐道:“村名取什么好?”

素姐嗔他:“你就当成自家村子了?”然她也放不下,过了一会道:“待孩子们来取。”就叫小露珠把三个孩子都叫来,问他们:“今日要商议替我们这片村子取个名儿,你们可有好名字?”

明柏极是晓得分寸,狄家待他虽好,女婿却是半子凡事当退让半步,就先道:“俺觉得叫甜水村最好,也不枉俺们是从明水来的。”

紫萱就瞪他,道:“这里哪有甜水?休说泉水了,接的雨水都不中吃。俺觉得,叫杏花村。俺们家的庄子不就叫杏花村么。”

小全哥摇头道:“老家有个杏花村,这里又有一个,却是容易乱。书信来往都要多费几滴墨汁呢。俺们这不是在首里南边?老老实实叫南山,如何?”

南山虽俗,却隐着陶亮吉的“悠然见南山”,又切着狄家隐居的身份,狄希陈合素姐想一想,都觉得甚好,因道:“虽是南山村,然咱们家也当取个别号才好。”

三个孩子齐声道:“铁炉堡。”

素姐使手帕子捂着嘴放声大笑。小露珠并几个小丫头都躲出去在门外笑。狄希陈笑嘻嘻道:“你们笑罢,哪一日谁的把柄落在俺手里,俺就加倍还给你们。”将手抄在背后,转了数圈,笑道:“有了,我们闲居在此,无赋税之劳形,无官吏之扰人,虽然有小小烦恼,到底比在山东随意许多。就学五柳先生,叫五柳园罢。”

紫萱快人快语道:“可不只五棵柳树。倒是松树不多,只得九棵。要名符其实,不如叫九松园?”

明柏倒不在乎是五柳还是九松,只要是紫萱说的他都肯赞同,正想说妙,却见素姐冲他微微一笑,他想到母亲说他太惯着紫萱了,就忍住不说。紫萱也惯了明柏附合她的,这一回人家不应,她就有些奇怪,偷偷瞪了明柏一眼。明柏一张俊脸涨的通红。

小全哥笑着替明柏解围,道:“明柏哥闲时喜欢读诗,不如明柏哥来取个好名儿罢。”

素姐当然晓得明柏方才胡乱说什么甜水村咸水村打的什么主意,笑道:“明柏取个罢。”

明柏心里暖哄哄的,想了一会还是道:“还是不起罢,想来人家必要指着我们家这大片地方叫狄家大院。”

紫萱突然道:“俺们学堂也没名字呢。整日义学义学的叫,倒不大好。取个又响亮又好听的,人家一提就晓得是俺家狄家不好?”

明柏小全哥都赞妙,三个人都不作声埋头苦思。狄希陈笑道:“那院里有几丛竹子,又有棵香蕉,叫绿荫学堂罢。将来孩子们认几个字或者有用,好比借着大树的绿荫可乘凉。”

素姐咂摸了一会,道:“好像施恩图报似的,改成松影堂。咱们再多多的种几棵松树,自称竹荫里,好不好?”

这却是比狄希陈的雅致多了,紫萱头一个叫好,就挽起袖子来磨墨。狄希陈待要来写,管家已是来说:“村里众人都向作坊去了。”狄希陈只得弃了家务事,带着小全哥合明柏同去。

作坊里却挤不下,众人都站在院中,门外还站着许多看热闹的妇人孩童。黄村长正满头是汗的劝这个坐下,喊那个休吵。狄希陈进来,就看见作坊里摆着一张方桌,坐着陈老蛟几个富户。狄希陈心中笑了一笑,径直到屋里,众人推让一番,按年齿排序坐定。

阿慧满头大汗的赶来,坐着的都是长者,他自然而然就站到狄家两个儿子一处去了。陈老蛟看了狄希陈一眼,心道:“那个倭婆来求亲叫我骂走了,难不成求了狄家的女儿为妻?若是他两家联手,可是麻烦。”

第24章 抱团(中)

中国人自古到今都是一般,谁有钱有势谁说话大声。升斗小民们虽然爱吵吵,然遇见一个比他们有钱的,拳头硬的,不消人家说什么,自然就消停了。将琉球岛上的中国人数一数。有钱的人家也不脱李家、狄家、陈家这三家。就推他三家做村里的长者。黄村长还是村长,又推出一个李蟹做里正。

这个李蟹是个穷渔民,不晓得在家乡惹了什么祸事,聚了他们村子十几二十户驾着几只大船漂泊到此,原是在港口居住的。渔民们身家都在海上,偏生琉球的鱼虾极贱,正穷的无法可想的时候,狄家带头收干货收珊瑚,倒是解了他们的围。这一回他是听说人都把家搬来,却是动了让孩子们上学的心思,所以也搬来。他们这群人在靠三家村那边的小山坡上搭了几十间窝棚。虽然穷,然几十个男人一条心,旁人也争不过他们。

黄材看看大家都无话说,就道:“琉球一共也只有我们这些中国人,大伙既然都肯聚在一处居住,有道是远亲不如近邻,还当和和气气。一家有难,一人搭一把手。”

李员外就接口道:“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出力的自是大家伙,出钱的就是我们几个。”

他的话说得明白,大家都哄笑起来。

因他卖乖,陈老蛟就瞧他有些不顺眼,不肯搭腔,瞟了狄希陈一眼。

狄希陈到底做过几天官儿,笑眯眯坐在那里和没听见似的。李家跟黄村长住的近,想必早就勾兑好了,说什么都不稀罕。这点点小地方有什么可争的?

黄村长又道:“转眼就是秋祭,照旧例,秋祭上头各村都要献些秋粮去。咱们今日就商量下,献些什么?”

在座的除去那二十户打渔的,家家都有几亩薄地,有的就道:“能有什么?一家两斤荞麦。”

李蟹道:“我们去年献的两篓干鱼,今年还是两篓罢。”

李员外看着狄陈两位道:“这里只咱们几家是富户,我家虽然没什么出息,献头牛罢。”

陈老蛟看狄希陈纹丝不动,也笑道:“这个秋祭,我买地的时候就写明了的,三年一次,缴物若干,我家已是送去了的。张公子,你们呢?”

阿慧笑道:“我家是尚王使人来要的。”

狄希陈也接口道:“俺家也是,催了数次,俺们送去已有几日了。”他三个同进退,李员外也无可奈何,干笑两声,道:“黄村长怎么说?”

黄村长笑道:“已是献过了的自不好再叫各位献。咱们还是照旧罢。还有一事,就趁今日人都在,一并说了罢。狄举人,你家渔村的码头最近,可否让大家的船使……”

狄希陈眼皮都不搭一下,笑道:“我家码头小的只能泊一两只船,若是大家都使只怕不够挤,正想问李员外,你家海边有处所在种庄稼不行,建码头却是极好,我买来建码头大家使可否?”

李员外愣了一下。陈老蛟看出狄家是要敲打李家,他本就跟崔家不对付,心中大乐,大声笑道:“哈哈,老李,人家狄家恁般值钱的玻璃作坊,说声教大家伙,一个都不拉。你休叫他比下去了。”

在座的都是受过狄家好处的,谁家没几个玻璃碗盏?那心思笨些的都不作声,精明些的都大声帮腔:“李员外最是热心呢。”

李员外还在迟疑,陈老蛟又道:“若是老李你说舍不得钱,我陈家照你原价加二成买来。”

就是再加二成也不值什么钱的,李员外心中恨极老黄不会说话,笑容满面道:“陈大人就会说笑话,没的说,大家的事就是我们李家的事,不过一块地罢了,就让出来与大家做个公共码头就是。”

“李员外高义,俺果然就叫李员外比下去了,不服都不行呐。”狄希陈笑着说,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道:“我们村里还有个崔家呢,虽然高丽是俺们中国的属国,俺们以德服人,也不当看轻他们,怎么不请他家来?”

李家依附崔家是大家都晓得的事,这般一说,连黄村长都会心一笑,只看李员外。

李员外笑道:“崔大人带着几位公子回高丽去了,总不好叫崔夫人来合我们男人一处说话吧。”

想借狄家码头原是李员外的主意,只说狄希陈连玻璃这般大利都轻轻让把别人,想必让大家使他家码头必允。黄村长也道狄家好说话,当着大家的面必是许了的,正好借人多时卖个好儿,要叫大家晓得他是为大家办事的,所以李员外提醒他,他就提了。

此时叫狄希陈当着大家的面点明这位李员外是高丽人的走狗,他心中就有些后悔,暗道:“休看这几个有钱人和和气气的,原来个个都有心眼子,以后还是少搀和李家的好。”

一时间屋里屋外无人说话。李蟹等了许久,不见人再提码头的事,他们搬到这里住着,离港口来回总要个把时辰,若是不建,狄家又是不肯借码头,他们这些人家如何活?他忍不住开腔:“黄村长,我们村子离那霸远的紧,码头建的越早越好,不如今日就把此事说定,也好似建这作坊似的大家作兴起来。”

小全哥跟明柏站在后边,听得这句都大乐,不提还罢了,提了谁家好意思叫狄家出钱出力?黄村长满头是汗,为难道:“搭个码头也要不少人工呢。各家都能出多少工?”

在坐的心头都打起了小算盘,论码头,修一个出行方便是极好,然这些人工出去不过是出行方便罢了。比不得玻璃是门手艺,带到哪里都能换饭吃换衣穿。何况狄家现成的码头合船,从前有事不花分文也可搭他家船。两下比较,谁肯做那白出工的事体,大家都懒洋洋的不说话。

黄村长却是越想越悔,他原是想捡个现成好人做的,岂料狄举人反看上了李家的地。若是新码头不起,他合李员外就白做了恶人。若是要建新码头,一来大家不肯出力,二来李员外吃了亏,要恨也只恨他。他想来想去,老好人是做不成的,就道:“陈大人怎么说?”

陈老蛟看出有便宜可捡,使眼角扫狄希陈,狄希陈正一脸无所谓。他就心定,笑道:“我家有船,这新码头我家必要出力的。”

阿慧也道:“自然少不了我家。”

狄希陈微笑道:“我家虽有码头,到底是不够使,也算我家一份。”

李蟹道:“我们有多少人工出人工。”

大家都说了话,李员外却是没法小气,就道:“好说好说。”

陈老蛟看他没奈何,又挤兑他道:“还当问问崔家,他家船最多呢。若是他家不出力,码头小了可挤不下这许多船。”

大头已是叫这几家富户出了,这叫高丽人出血的事却是大家都喜欢瞧的,方才懒洋洋的人都拍手哄然叫妙,闹成一块。陈老蛟趁热打铁,催黄村长道:“就趁现在去把崔家人喊个来,我记得他家有位四老爷在家,能当一半家的。却是要当面叫来说好。他们最会假妆,休空口不应。”

黄村长为难,叫李蟹推出来。他两个走了几十步,黄村长就抱怨道:“却是叫这个李财主坑了我哟,平常狄家极好说话,谁家搭他家船有二话?”

李蟹却是个明白人,冷笑道:“你们欺人家好说话,就要得寸进尺。这分明是狄家先将出一个大甜头来挡了大家的嘴,叫大家以后休烦他呢。”

黄村长苦笑道:“有钱人果然无一个好相与。这崔家最是瞧不起人,谁去说谁碰钉子!”

李蟹笑道:“你忘了狄家小姐不是收拾过他们家一回么。闹得崔家吃了个哑巴亏。”

担到狄家那位小姐,黄村长也见过一两回,斯斯文文的甚有大家闺秀的样子。那一回扣着字眼拍崔家那个人憎狗嫌的管家一砖,就是不叫神宫的人撞见,这个事传到尚氏的耳朵里,也必是要收拾崔家的。他家轻轻巧巧就借了刀子杀了几个人。

黄村长越琢磨越觉得不是味道,回想到当初陈家初来气焰何等嚣张,也是这位狄小姐合陈小姐打了一架,两家吃了打和酒,反亲热起来。他心中打了一个抖,试探李蟹道:“你是初来琉球不久,可晓得狄举人是犯了什么事来的?”

李蟹摇头道:“不晓得,不过我看他家气派不小,连玻璃这等赚钱的生意都不看在眼里,想必不是等闲人家。你只看姓林的狗腿子隔几日就到他家去一趟,那几家可有这样?”

黄村长道:“我只当他家好说话,姓林的狗仗人势去打秋风的,照你这么说来,像是另有隐情似的。我家小二子这一回要随贡船去,且叫他去打听打听。”

李蟹道:“尚王问这几家都借了船,只有狄家一船不出。我还记得他家船队来时,合他们一个船工叙起来,他说他们是从南洋来的。黄大叔你从前是做什么的你也晓得,大明朝有几家敢去南洋做生意?”他说着心里也怕,打了个哆嗦,道:“俺们以后只看他眼色罢了,狄举人只要不惹他,甚是好说话呢。”

黄村长点头道:“狄家实是舍得的。”

他两个就不再说话,到了崔家门首扣门。崔家的管家听要寻四老爷,就叫他两个在外边站着。

黄村长又有些恼,道:“我到狄家去,哪一回都是请到厅里吃茶,还有四碟细点心呢。”

李蟹想到他从前有一回到县衙里卖鱼,正好撞见厨房里的管家泡茶,就问道:“可是果子茶,有圆眼,有炒香的芝麻并金桔?”

黄村长想了想,点头道:“切的细细的,花花绿绿极是好看,又中吃,倒像是有芝麻似的。”他咂了咂嘴,笑道:“以后有事你到他家去,也吃得到的。”

他二人共事,李蟹却是想妆个见过世面的人,就唬黄村长道:“你说的,倒像是大官大富贵人家待客的茶。”

这话若是叫狄家随他哪个管家晓得,必要笑个臭死。明朝如今时兴的是清茶一碗,那等福仁泡茶、果子茶,不过是穷人吃的罢了。狄家因为到人家去都时兴的是这个,所以客人来主宾吃的都是这个。家常吃的都是配好了的凉茶,只有狄希陈只吃绿茶,每日都是素姐亲手冲泡,只边只几根茶叶而已。

且不提这两个土包子议论,只说崔家四老爷听说村民议事来请,本是不想去,偏崔夫人道:“这起中国人都瞧不起咱们,只怕他们背着我们做事叫我们吃亏,你只去听听。”

是以四老爷满脸不高兴随着黄村长来,走进新建的琉璃作坊,他脸上抽动几下——狄家连倭国那个小杂种都与他方子了,偏不与他们家,大哥回来晓得,必要责骂他不会办事。他就转动心思,要在哪里哄一份来。

李员外见了四老爷,却是不搭理不行的,两个说寒温,问候家人。众人都是冷眼旁观。彼时大明朝一统天下,在坐的虽然大多是在朱姓天子治下不老实的,然瞧不起一年一贡的这几个小国却是一般。似李家这般依附高丽小民,实是丢中国人的脸。大家都看不过眼,陈老蛟大乐,大喝一声道:“崔四,你可做得崔家的主?”

第25章 抱团(下)

崔四老爷吃了一吓,打了个哆嗦,因陈老蛟气势汹汹瞪着他,高丽人的性子最是要面子,就挺胸道:“如何做不得主?”

狄希陈笑道:“李员外捐地与咱们村子建码头,大家的事体大家有份,尊府待如何?”

崔四老爷看了李员外一眼,不肯说话。

狄希陈自吃茶,陈老蛟本想说话,看狄举人吃茶他也捧着茶碗不言语。屋里静得能听见“沙沙”的海浪声。

崔家在高丽原是大族,不过是因为走私招红了人的眼暂避一时罢了。放眼琉球,除去尚氏王族就是他家,狠是瞧不起这些在大明朝犯了事的小民,所以平常行事诸多傲慢。到狄家小姐出来拍砖头,崔家人起先都好笑:堂堂举人家,使个弱女子出头,果然书读多了的人最是无用。岂料撞到中山王手里,崔老爷气了个半死,方才自省再怎么说高丽与琉球一般儿都是大明的属国,在尚王眼里他还不如这些明人值钱,若是久居琉球,想必从此以后但有事他家都是被敲打的那个。是以他就带着儿子们回了高丽,只把家眷留下。崔家并不晓得将来是在琉球久居还是不日就能卷土回高丽。

出份子建码头自然是要银子的,这可出可不出的银子如何能出?崔四老爷看着李员外,眼珠子都能说话。

李员外如何不知崔家的行事,然建码头他已是出了一块地,方才众人话里都无叫他再出钱之意,算来还是他沾了便宜。他是个生意人,讲究的是无利不起早,和气生财,要的是大家给面子。叫崔家连累的到琉球避居也是没得法子的事体,他如何肯在这许多人面前替崔家说话,非但不肯,还要摆明他只跟中国人一条心。可是他到底是不肯得罪崔家的,两家生意纠缠在一处,利害相关。李员外抚着胡子想计策,那崔四老爷的两个眼珠都要瞪出来了,堂中渐闻窃笑。

李员外狠一狠心,索性卖大家伙一个好,笑道:“这码头建成,说起来还是我们几家得了大好处,出入最是方便,依着我看,就我们几家大户打伙平均摊罢。”

狄家搭的那个小码头,不过是平整地土,炸几块礁石,再买几方木料搭个栈桥罢了,也不曾花什么大钱,就是他家独出也是出得起的。李员外肯出一份儿,也就不为难他,笑道:“俺听李员外的。”

陈老蛟想是几家中最穷的,偏生要养活的人又最多,能少出些儿自然是好,妆出知府的样子文绉绉的道:“李员外所见极是。”

崔四老爷若不应,就是把李家推到中国人那边去,失了李家,他崔家将来的生意也做不成。他若是应下,家里却不好交待。他权衡得夫,咽了口唾沫,狠狠心道:“这样的好事,我崔家自是要出一份的。”

李员外晓得四老爷回去必受责备,合他就是仇人了。他心中也自盘算:崔家已是失了势,就是要东山再起,凭崔家人的性子,依附崔家的李家就不是伙伴,而是伴当了。身边坐的这些人,就是贫贱的渔夫,也是瞧不起高丽人的。算来算去,不如趁着崔家势弱时慢慢抽身,将来崔家若能东山再起,再与他家合伙做生意便是。不然,这里坐着的陈家,张家,狄家都是有船的人家,几家绞成一股绳,上至倭国下至南洋哪里去不得?

李老爷想通了,就把讨巧卖好的心思收起,笑道:“这般,大家都作兴起来罢!”

黄村长接口道:“秋祭之后再得一月就是农闲,我们就订下三十日后在此再聚,如何?祭品么,还照旧例。还有一事,咱们聚居在此,还要取个村名才好。”

陈老蛟大手一拍,震得桌上茶碗跳起:“就叫三家村罢!”

李员外拿定了主意合中国人共进退,只看狄希陈。狄希陈厮条慢理的说:“咱们在首里南边,又有山,不如就叫南山村罢,平平常常的,也不招人掂记。”

大家都想到崔家的人叫神宫吊死的事,不约而同点道道:“南山村好。”

陈老蛟先觉得狄举人小心太过,后想了想,三家村原是他们三家,若是就叫三家村,人家提起来只是陈崔张三家,风光是风光了,实是叫人掂记。如今比不得从前,他看人家不顺眼不能尽数绑了拴块大石沉到海里,到底还是退一步的好,也就依了。

大家议定建码头时再在村口竖个牌坊,也就各自散了。狄希陈耍了大半日的心眼,觉得自己极是无聊,到家把两孩子拉到书房里吃茶,笑问:“针尖大点的地方,还要这般算来算去,爹爹俺是越活越回去了呢。”

小全哥跟明柏都嘿嘿笑起来,小全哥道:“俺想起来了,张家好像这一回到中国去,要招揽些人来种地。”

狄希陈微皱眉道:“他们怎么不在倭国移人过来?中国人多些倒不是坏事,由他们罢。倒是咱们家人手少了些,还当再觅些人来。”

小全哥笑道:“爹爹,九叔和尚大叔不是商量在南洋建船厂么,工匠们三年学徒在咱们这里,四年在南洋,如何?”

狄希陈点头道:“也只得这样了,且去与你九叔写信,咱们安排人搭顺风船家去捎信。”这样大事却是要全家人一起好好安排,明柏就去请素姐合紫萱同来。一家人商量了半个多时辰,议定就把琉球做个培训基地,好在狄家粮食住处都有,最多不过再建几幢木屋罢了。将来却多了一二百的青年男人做帮手,再稍加训练,自保足够。

紫萱看大家商量完了正事,就道:“俺们家在那霸的铺子还开不开?那边的酒都熟了呢。”

狄希陈笑道:“开么开么,你们娘儿两喜欢吃什么鱼肉圆子猪肉干这些,做了卖就是。”

素姐盯着他笑道:“我倒觉得使大口玻璃瓶装泡菜卖是个好主意。要是保存的好,水果呀海鲜呀都能做些,运到中国去卖不无少补,横竖咱们的船空着也是空着。”

素姐的算盘打的极细,一家大小哄堂大笑。明柏合小全哥都习惯了母亲的奇思妙想,全不放在心上,只有紫萱想到那一二年海上生涯,觉得母亲的主意极好,若是泡菜能像酒一样保存的久一些,大明朝一年有多少海船在海上飘,赚这些人的钱却是稳赚,何必乘风破浪吃苦头?她低着头只是不说话。

……

李家的厅里,李员外捧着茶碗长叹。李夫人忧心如焚,道:“真合崔家散伙,那大郎的婚事怎么办?他死心塌地想娶南姝呢。”

李员外道:“南姝是正室所生,是先王妃的亲妹子,必不会轻易许人家,只怕他家要留着结门好亲做助力的。咱们家是休想,我听说狄家那位大小姐是位当家大小姐,不如去求罢。”

李夫人不肯,板起脸道:“那个野丫头可使不得,没有半点家教,娶来了好便罢,若是不好,在我大郎脑门上拍一砖如何使得?”她想到儿子的亲事,极是抱怨:“都是你财迷心窍,跟高丽崔家做什么生意,行什么险着,连累全家在这个鬼地方不得出头。连块衣料都买不到好的地方,孩子们的亲事都耽误了,就寻不到一个合适的人家对亲!”

李员外却是无处抱怨,李家在松江也是大家。族里多的是巨商大贾,吃崔家连累,只有一支结了好亲的安然无事,他虽是赚了不少银子,也闹了个有家无处回。若是在松江住着,他的儿子女儿们谁家不赶着来结亲,就是那崔南姝,从前崔家也有意将她许给大郎,如今却是提都不提了,心中其实也是恼的。因道:“你休要抱怨,已是隔了大半年,这一回我随船回去瞧瞧罢,若得机会上下打点,说不定再过一二年咱们就能在松江老宅子给儿子办亲事了。”

李夫人道:“我儿子女儿可以等得,你女儿们却等不得了。第二的日日抱怨我不替你的爱子爱女择配,你那位小夫人,嚷着要吃燕窝粥,你叫我哪里变出来?”

李员外一妻二妾,年小的那位如夫人是青楼出身,不曾生养,陪老爷的日子多些,又会撒娇又会卖俏,却是李员外的心头肉,听得夫人这般说,他又有些舍不得爱妾了,却怕他走了留下爱妾受两个大的气,葫芦提说了几句安尉夫人的话,就寻去爱妾的房里。

李夫人看不上狄家的小姐,却是看中了狄家的少爷。不论是狄公子还是狄家的侄少爷严公子,都是温文尔雅的谦和君子,在岛上也算出挑,合她亲生的女儿晴儿倩儿为配也还使得。就是狄家穷些儿,李家女儿的嫁妆丰厚,又有娘家撑腰,只要女婿人好也不会吃什么苦头。她越想越是心急,就走到女儿的香闺。

晴姑娘跟倩姑娘还有两个异母妹子都在一处做针线,看见母亲好像是有事的样子,那两个就随指了一事回避。

李夫人把倩儿也支走,问大女儿道:“你合狄家小姐常有来往,觉得她为人如何?”

第26章 捉贼(上)

晴姑娘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母亲想是看中了狄小姐,要为哥哥说亲。她想到紫萱合那位明柏少爷相处的情景,叹气道:“娘,狄家那位表少爷对狄小姐有意呢。他二人极是亲密,狄夫人待那位表少爷也合儿子般,必是不肯许给外人的。”

李夫人吃惊,堂堂举人家的小姐没有教养也罢了,连“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规矩也不懂,真真是混帐。

晴姑娘看母亲不言语,只当她还不舍,劝道:“娘,哥哥心中只有南姝,不如正大光明去崔家求亲,崔家若是许了皆大欢喜,若是不许再替哥哥觅别家小姐不好么?”

晴姑娘平时替母亲出的主意不少,算得李家内宅半个主心骨。李夫人实是不舍大女儿出嫁。配那位明柏少爷,表少爷成了亲自然不能依附姨母居住,自然是合妻子娘家日近,这般女儿嫁了合没嫁一样,依旧是她的膀臂。

天不从人愿,她有些恼,埋怨女儿道:“原来如此,你怎么不早说?”

晴姑娘涨红了脸,正色道:“母亲这是什么话,你老人家不问,我巴巴的合您老说狄小姐合表兄青梅竹马,不是嚼舌么。”

明知事不成,李夫人乐得女儿误会她,想了一想,就道:“狄家少爷甚好,他可是真的不曾定亲?我觉得他跟倩儿倒像是有缘份似的。”

晴姑娘细想一会,那位狄公子像是极忙,不似明柏少爷常合紫萱在一处,却是不晓得他为人如何,事关自家妹子的终身大事,她不肯乱说,笑道:“娘,咱们几家相处也才数月,妹子年纪也还小,不如再看看?”

倩儿才十四岁,确是还早。晴儿却是十七,当初在松江原是订过亲的,只是李家落了难,那亲事自然是提不得了。李夫人就把心思又转回大女儿身上。合崔家结亲自是不能,陈家又没得儿子,张家有个倭妇做婆婆也是要不得的,算来算去也只狄家那位表少爷合适。李夫人怎么也放不下,就道:“你去收拾两样吃食,咱们去狄家串门去。”

晴姑娘不好再劝,随收拾了四样点心装盒。李夫人又把晴儿带上,母女三人坐着三顶小轿出门。他家第二的那位看见朝狄家去了,猜到八成是张罗两位小姐的婚事,自家几个儿女在琉球如何能结好亲,恼了,在房里拍桌子打板凳的闹。李员外心知肚明,却是无法可想,只在第三个的房里不出来。

此时不似正午炎热,素姐带着女儿出来闲走,在菜园里看管家媳妇们浇园、补种菜籽。紫萱早弃了纱裙,改着青布长裤,在腰间系了条小围裙,亮着一双大脚在园子里乱走,一会儿数南瓜有几个,一会儿量冬瓜有多长。她淌了一身的汗,卷着衣袖露出两只胳膊来,倚着桌边大口吃茶。

晴姑娘遥遥看见紫萱,就对母亲说:“娘,好像狄夫人合狄小姐都在他家菜园里,你看那树下摆着桌椅,坐着的不是狄夫人?站着的就是狄小姐。”

李夫人伸头去看,险些叫太阳照花了眼。她眯着眼睛细瞧,果然狄家那叫人羡慕的大菜园里,有一小撮人在树下不做活,她也想看看狄家菜园,就道:“去菜园。”

李家轿夫顺着碎沙道又走了一里多远,方在道边停下。李夫人是个小脚,虽然还有四寸,却是不好走道。幸得晴姑娘跟倩姑娘打小溺爱,松江人娶媳妇只看嫁妆不论脚的大小,所以她姐妹二人的脚只略缠了缠妆个样子便了,扶着母亲深一脚浅一脚走来,三个人都是一身大汗。

狄家早瞧见了是李夫人带着两位小姐来。素姐就叫她身边的小丫头秀月先去接,自个扶着女儿站起来慢慢去接。

紫萱还想着去扑南瓜藤上的蜻蜓与小妞妞耍,极是不乐意,小声抱怨:“没有到人家菜园子里来做客的。李员外想着占我家码头,她又来做什么?”

素姐小声道:“李家没沾到我家便宜反叫了亏,你抱怨,人家还不乐意呢。微笑,不笑成一朵花儿回家抽你板子。”

紫萱只得妆出笑脸,等李夫人走到近前,万福了退到一边拉晴姑娘合倩姑娘坐。李夫人冷眼看她面上红扑扑的,却是脂粉未施,论长相合自家女儿差不多,眉眼间极是精神。说话做事都很利落,吩咐家人使女做活也极有当家小姐的样子。就是衣饰上不大讲究,粗看跟她家几个丫头也差不多。拿她跟自己两个女儿比一比,不如晴儿能干,又不似倩儿娇俏,若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怎能配那表少爷明柏?

李夫人专瞧紫萱,素姐也瞧两位李小姐。两位李小姐都生得圆润小巧,一色的银红纱衫、挑线白纱裙,头上簪着白茉莉花儿,在太阳底下走了几步路,都是香汗淋漓,正一人捧着一碗凉茶小口吃着。晴姑娘开朗些,跟紫萱有说有笑。倩姑娘生的比乃姐要美,又是一派天真,倒是两个招人喜欢的姑娘。

想到两家的男人才交过手,却是李家吃亏。素姐格外客气,笑道:“我家园子叫大雨冲坏了,我家茄子跟南瓜都烂了小半。”

李夫人原是城里小姐,却是话不来桑麻,只是唯唯而已。素姐说完了自家的菜园,又问:“尊府也有个小园子的,收成如何?”

晴姑娘看母亲说不上来,笑道:“我家也合府上差不多,都烂了小半呢,这几日都吃南瓜。”捂着嘴笑道:“捎了几样点心,就有南瓜饼。想必府上也是吃不下的,胡乱收下罢。”

叫她这般说着,就是叫李夫人看得略显不自在的紫萱都笑了,道:“我家也吃了几日南瓜饼了,我妹子从前日起就闹,不肯吃饼,只要吃粥。”

一个管家娘子过来,像是有话要说,看了眼客人站在一边不做声。紫萱恼她没眼色,就道:“怎么?”

那管家娘子不敢不说,低着头道:“菜园东边靠围墙的地方少了十几个大南瓜。看掐断的茎叶,像是昨日。”

琉球小偷极少,差不多家家都是大门敞开,似这般丢东西却是头一遭。李夫人就要看狄家如何处置,捧着茶碗只看紫萱。

紫萱起先是恼,察觉李夫人好像是看戏的样子,忍住不发作,道:“娘,俺去看看。”

素姐叫她去,又合李夫人说松江旧事,说她娘家兄弟也在松江住。李夫人提到家乡却是有说不完的话。谁家头油好,哪家脂粉香,又是谁家的绸缎尺寸放的比别家宽,说起来如同扫雪煮酒写《明朝五好家庭》一般没完没了(恶龙说:广告不能无耻到这个地步),就忘了要看热闹。

晴姑娘却是难为情,她家老娘说的那些在琉球岛上全无用处,还不如想想法子不要吃南瓜呢。素姐看两位李小姐面上红晕不消,就晓得她两个难为情,就叹道:“岛上无趣,连个戏班子都没有。”

这却是搔着了李夫人的痒痒。李家个个都是戏迷,极盛时他家养着两班小戏呢。叫素姐提醒了,她就动了心思,暗道不如再养一班小戏,一来可以解闷,二来琉球花钱也不多,三来只此一家,谁家办喜事年节不要唱台戏?她谈起养戏班来更是如数家珍,素姐不过略微提下,却是听了一大篇的高论,听得津津有味,觉得狠是长见识。

紫萱离了李夫人的眼,就觉得全身松快。她到东墙边拨开瓜叶察看,果然少了十几个好南瓜。奇的是好南瓜尽有,丢的却是小个儿的,大的都还在。她想到山东有摸秋的风俗,难不成琉球也有此俗?就道:“使个人去问问在我家盖房的土人,他们秋祭是不是要摸人家的瓜果做耍。”

彩云飞一般跑去了。紫萱因李夫人看得她不自在,不耐烦去敷衍客人,装做还要查的样子,从萝卜地里转到辣椒地,又转过豆角架子看韭菜合白菜、扁豆,都不曾被人动过。想来是因为南瓜靠着东墙极近下手方便,所以只丢了十几个南瓜。她又转回东墙边细看,攀着一棵小树轻轻一跳,跳上墙头。

琉球风俗,墙都只半人高,狄家把自家的地都圈起,只防将来与别家有争地的话说,是以那石墙也只半人高。紫萱跳上墙头细细看了看,墙那边有沙地,紫萱跳下去细瞧了瞧,乱糟糟几排脚印,顺着那方向仿佛是首里那边。紫萱心里没数,要折回来寻母亲再商量。

她轻轻松松跳墙,狄家人习以为常。李夫人并两位李小姐却是目瞪口呆,敢情这位狄小姐身怀绝技呢。他家小姐都如此,想必男人更是本事,偏生平常也看不出来,若是这般说,也难怪狄小姐娇怯怯的小姐也会拍人砖头,难不成他家原是海贼?所以惯会飞檐走壁?

李夫人心里打了个哆嗦,看看她家似娇花般的两个女儿,岂能叫强盗揉捏?一个都不能嫁狄家,她霎时就断了合狄家结亲的念头。一边偷偷打量跟彩云说话的狄小姐,一边挤告辞的话。

素姐因她看到紫萱跳墙脸色都变了,就猜她想是来求紫萱为媳的,也乐得妆做什么都不知道。就问她家的船要回中国,食水可曾备好。说起船上生活,李夫人在船上连头带尾也不过二三十日,却是一问三不知。素姐只得捡些见闻说说,提起有一回遇到大风,她们船队失散,整整十来日才寻到一处来。

晴姑娘好奇问道:“狄夫人,你们也去了?”

素姐微笑道:“我们老爷爱耍,又舍不得孩子们,所以我们全家随他在海船上住着,在南洋走了好大圈,还到天方人那里去耍了呢。回来了老爷就嫌气闷,只要在海边住着。南海多盗,倒是琉球安静。”

晴姑娘也晓得些行情,点头附合道:“我们家的船去过一次南洋,半道上叫一个什么不伤人命马三娘抢了,幸得只取财物不曾伤人命,打那以后我家只做高丽倭国生意,不敢再下南洋。”

李夫人于种菜等俗事上一窍不通,家里的生意却是晓得的。狄家有船队去南洋,不是家中有极大的靠山,就是合那马三娘是同行。看狄小姐一言不合就拍砖,倒是像同行多些。她心中不安,就道:“还要回去安排晚饭呢,狄夫人,我们去了。”

素姐笑留她们便饭,李夫人哪里肯留,两个来回客气许久,素姐送她们上轿,紫萱不得已,过来合李氏姐妹说了几句常来耍的话。

打发走了客人,素姐细问缘故。紫萱就把察看的情形说了,又道:“彩云去打听来的,说是此地摸秋极少,倒是常有求子摸人家家的瓜果的。”

素姐道:“那也没有摸十几个的,这几日晚上叫守夜的瞧着些,正好这几日月亮大,把几条通到别处的道路都看起来。”

紫萱笑道:“只是几个南瓜罢了。”

素姐弹女儿额头,道:“今日偷瓜,明日就敢来偷钱。琉球刑罚极重,捉着小偷失主就是当场打死也无妨。咱们不能开这个头,这南山村里能有几个老实的?想想咱们从前放过偷鸡蛋的那些人,他们可曾感激?”

紫萱想起闹白衣贼时就是庄后偷鸡蛋的那群人烧的她家庄子,险险将她也杀了,心肠也硬起来,道:“娘说的是。捉到了问明缘故,若不是求子,打上几十板再送官。”

素姐看女儿眼中尚有不忍之意,却是长叹,道:“只得如此了。你爹常说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是吃人冒犯了,伸手斩手,伸哪里斩哪里。”

第27章 捉贼(中)

点灯时,紫萱就有些坐立不安,也只得明柏看出来了。因月亮甚大,吃罢晚饭大家闲走,紫萱跟小妞妞在庭院中戏耍。明柏执着两杯茶来,先递了一杯与小妞妞,道:“慢慢吃。”

小妞妞的看到他手里还有一杯,眼睛咕碌碌转了两圈,笑道:“明柏哥,明日带俺们去拾海星耍?不然俺不去。”

明柏臊了个大红脸,手中的茶杯都有些握不住。小全哥忙从廊上下来,把小妞妞抱过一边,哄她道:“走,带你去耍。”一阵风般把她拉走。丫头们都极识趣,有的想起衣裳没有洗,有的想起书房还没有收拾,有的要去串门子,转眼间只剩下明柏合紫萱在院子里。

紫萱见人都走了,奇道:“咦,不是说要翻绳戏做耍么,怎么都走了?”

明柏压低了声音问她:“紫萱,你可是遇到为难事了?”

紫萱为难道:“俺不是陪娘去菜园么,查出来丢了十几只南瓜。娘说要治一治呢。”

皎洁的月光似流水,将紫萱浸的通似发光一般,微皱的眉头,发亮的眼睛,还有被风吹得有些乱的发丝,都缠在明柏的心里,明柏只觉得心跳得厉害,声音有些发干:“你是怕小偷像上回崔家那几个人一般被吊死?”

紫萱将茶杯递回去,道:“嗯,若是真坏,必不会只偷几只南瓜,想是家里过不得了,偷几只瓜救急。叫咱们捉住了,就是俺家不打他,送到神宫去没有命呢,俺心里不忍。”她虽然不曾亲眼看到崔家管家被吊死的惨状,死人是见过的,心中实有些怕,轻轻打了一个抖。

明柏是吃过极大苦头的孩子,对穷人多有体谅之心,何况他心爱的人儿为难,就想了一个主意,道:“咱们家的管家想必是在菜园子里躲着,咱们只在路口候着,看那偷东西的贼是什么样的人。若是真过不得的穷苦人,不妨喊一声吓走他,如何?”他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才想起方才紫萱吃过,俊脸通红。

这个法子却好,紫萱忙就应下来了,他两个就各自走散回房换衣。明柏不曾叫紫萱看见他吃她的残茶,窃喜不已,握着杯子看紫萱袅娜的影子飘入她的小院。

她绕过在院中趁月亮光闲话的彩云、青玉几个。彩云留心就跟进来了。紫萱正要持着灯翻柜子寻衣裳,彩云进来笑道:“小姐要寻什么让俺来。”

紫萱让过一边道:“寻身男装与俺,”她想了想不肯合彩云说实话,只道:“俺合明柏哥去海边走走,看看可有什么好耍的。”

彩云翻出一身青布衫裤,笑道:“休叫大少爷同去,大少爷明日跟老爷要去秋祭。听说整整一日功夫都要站着。”

紫萱笑道:“只俺跟明柏哥去,替俺们留门。”

彩云一边替她取簪,一边道:“今儿晚上捉贼呢,厨房里有夜宵,小姐要吃什么?”

紫萱摘了耳坠子,把头发打散改了男妆,取镜照过笑道:“哪样都使得,这回看不出俺是狄小姐了吧。”

换了衫裤,又取了双明柏穿小的旧布鞋套在脚上——那鞋是她做的,所以穿小了明柏洗净了收在柜里,叫小妞妞翻出来耍,被她看见收起。

彩云本想叫小姐换双,想了想小姐若是叫人瞧出破绽,就是将来合明柏少爷成了亲,只怕也传的不大好听。扮个少年郎出去耍,要叫人看不出来才好。

明柏问黄山借了小厮的衣裳换好,已是在二门处候的久了,才见紫萱也打扮的合个小子似的,提着只马灯过来。明柏忙把灯接过去吹熄,笑道:“这是彩云叫你提的?却是小心的过了,这样大月亮不点灯还亮些呢。”

吹熄了灯果然比方才有灯时亮些,紫萱就道:“俺说呢,今儿怎么没人在路灯下读书了。”

明柏笑道:“今儿叫两位师傅操炼的都抬不动腿呢。黄山躺在床上直叫唤,说他是书僮不是护院。”

黄山是几个小厮里最顽皮的,紫萱想到他愁眉苦脸叫唤的样子,忍不住笑道:“就是他花样多。明柏哥,你跟哥哥今日也有练马步?”

明柏满不在乎道:“我们只炼了半日,中午歇了半个时辰就缓过来了。倒是明日秋祭要杀猪,咱们问厨子要十几斤肉来制肉脯吃好不好?”

紫萱突然想到岛上鱼是不少的,虾也极多,若是取来制成鱼干、虾仁米各样熟食,却是比咸鱼干好卖得多,从前她家盒子铺里什么样不?,若是寻那能放的吃食多多的制些,现成有玻璃瓶装好封口,运回中国去不是一样么,横竖船回去总是空着的。她笑道:“使得。”两个提着盏吹熄了的灯前后出了大门。

三山之间的空地已是建了许多屋舍,此时玻璃作坊里还是灯火通明,一片人声,都在赶制玻璃器皿。紫萱看到那些人忙碌,使袖子掩着嘴笑道:“难不成是要运回中国卖么?”

明柏跳上一块大石,远眺一会笑道:“想是在赶制灯罩,听说首里人家十个钱一个收呢。”

紫萱哂道:“真是没见过世面,俺家的手段都还没使出来呢,若是叫他们见过我家琉璃串珠灯,又待如何?”

明柏道:“俺们家又不靠这个挣钱,胡乱制些器皿家里使么,真教会他们制琉璃灯,卖把谁家?一个中山王的王宫也不过几幢屋子,挂不得几盏灯的。”

紫萱叫明柏说的高兴,在细沙铺的道上又跳又蹦,笑道:“俺还是头一回晚上出来耍呢,倒比白日自在。”白天她穿着裙子,岂能这般自由跳脱?

明柏走在她后边,看她在前边手舞足蹈,觉得若是得闲,当常约她出来走走。

月亮又大又圆,就是晚风吹过来也带着花香,明柏心里麻酥酥的,极是想牵紫萱的手,又极是不敢。紫萱心中无男女之情,不时撞明柏的胳膊,拍他的肩,合他说地里的庄稼好不好,又是果子甜不甜。

“明柏哥,”紫萱突然想起李夫人来意,道:“今儿李员外家的夫人带着两位李小姐来耍呢,看样子是想来说亲的。”

明柏的心漏跳一拍,声音都发虚,说出话来有些尖:“是替李公子说亲么?”

紫萱想到李夫人总盯着她看,极是不快活,扭着手道:“哪里话,总夸你呢。倒像是为着你来似的。”

明柏听得不是为紫萱,心里就舒坦了,听得是为他,胸有成竹地笑道:“娘那一关就过不得。是不是?”

紫萱拖长声音笑道:“那是,俺娘说了,明柏哥是要做大官的人,不能替你娶商人的女儿,丢人。总要替哥哥娶位门当户对的小姐才使得。”

这话家中常说,明柏只是笑,笑得紫萱觉得明柏哥又冒傻气了,甩着手奔到玉米地里,钻进去又钻出来,欢喜道:“还怕没有老玉米吃,明柏哥,你看,一个比一个结的穗大。”

她举着两个大玉米棒子出来,笑道:“待会见了小贼,就使这个揍他!”

明柏接过一个,一本正经道:“这个小贼极怕的,只是少了些,若得一筐丢出去,那小贼必是望风而逃。”

他极少说笑话,紫萱笑个不了,就拿手里的玉米掷他。他两个互掷玉米棒子做耍,不知不觉就到海边。沙滩上一群渔家的孩子正戏耍,远远看见主人家的管家来了都散去。

紫萱止步喘气,笑道:“他们到是有劲,白日累了一天,晚上还有力气耍。”

明柏一边掂玉米,一边指着椰林里一团阴影下,笑道:“我们到那里去坐罢,却是忘带两个蒲团来,只怕石头有些凉呢。”

紫萱已是先奔了去,摸摸影子里果真是块大石,奇道:“明柏哥怎么晓得这里有石头?”

明柏笑道:“每日天不亮我就合你哥哥来此读书。怎么会不晓得。”他贴着紫萱小心坐下,指着海那边道:“每到旭日初升的时候,海面霞光万丈,极是叫人振作呢。”

紫萱回想在船上时看过的日出,心中也是豪气万丈,微笑道:“爹常说俺们是初升的太阳。明柏哥,你跟俺哥却是一根筋儿直到底呢。”

明柏极少合紫萱单独相处,鼻中嗅到紫萱身上淡淡的蔷薇露的香味,正是暗中消魂时,却是有些恍惚,随口应道:“不然能如何?似李家合崔家公子那般只是戏耍,常聚在一处打马吊?”

紫萱极是认真想了想,郑重点头道:“却是哥哥们这般好,不过也不必这样勤奋的,每日多睡半个时辰不好么。”

沙滩上渐渐又聚集了十几个孩子戏耍,笑闹之声传到她二人处,两个怕孩子们又被吓跑,不约而同收声,安安静静在黑影里坐着。

他二人一言不发这样坐着,明柏听着紫萱轻柔的呼吸声,满腔的柔情蜜意泼洒出来,忍不住轻唤:“紫萱。”

紫萱嗯了一声,等明柏哥下文。岂料明柏唤过一声,过了一会还唤“紫萱。”声音又轻又温柔,好似吃醉酒一般。

紫萱心中好生奇怪,轻声喊:“明柏哥?”

明柏停了一会,才道:“紫萱,你听。”

海风吹来,椰影摇移,一阵一阵的海浪声里,仿佛有人走来。紫萱忙伏到石上,又伸手拉明柏。明柏忙也伏下,一时不察,他两个却是脸贴着脸伏在一处。紫萱只觉得有什么又温又软的东西在脸上擦过,不知为何,只觉得周身不自在起来。

明柏却是如遭雷击,伏在那里不会动弹。

一个男人挑着两只竹箩打首里方向来,在椰林里歇了一会又挑起担子朝前行。紫萱因他挑着担子,怀疑他是小贼,爬起来就要追过去。

明柏怕她吃亏,一把捉住她的玉手,紧紧握在手里,轻声道:“休动!”

第28章 捉贼(下)

那人想是听见动静,放下担子回头瞧了瞧。紫萱唬得忙伏下来,发梢擦过明柏的脸庞。

明柏叫那发丝撩得心里不自在,抬头看那人已是贴着狄家的围墙绕到几丛蓬草后去,就拉着紫萱的手,轻声道:“跟过去。”

紫萱跟着他走了一会,觉得明柏哥的手越握越紧,她觉得走道麻烦,道:“哥,放手,俺自己走。”

明柏依依不舍的放开她的手,眼巴巴看着她带起一阵清风,跳到他前头追上去了。他们追着追着就觉得有些不对劲:那人挑着担子绕着菜园转了一圈,却是朝狄家后门去,停在门口自箩里抱出一抱东西搁在石阶下,来来回回的走着不肯离去。

紫萱忍不住大喝一声:“小贼胆大,吃我一下!”就把手中的玉米棒子投出去。

她这一声喊出,宅里宅外跳出许多青年管家来,不等狄小姐发话,已有三五个人扑出,将那人牢牢压在地下。后宅门洞开,送出几盏灯来。

待紫萱赶到,后门处已是一片雪亮。阶上那捆布包分外显眼,明柏就猜是个孩子,若是狄小姐捡到个孩子,这话传走了样可不好听。他小跑到紫萱跟前,拦着她正色道:“你回家去。”

紫萱指指那布,明柏不好解释,只有板着脸道:“进去!”

明柏在紫萱跟前从来都是温言细语,何曾当着这许多人这样说话?若是换了别家小姐只怕也是恼了。紫萱却是聪慧,虽然起疑,却依着他进了大门,闪到门后去。左右的都是狄府管家,却是无人敢说她,紫萱就躲在门后看。

明柏喝道:“放开他,叫他自家来解这个包袱。”

管家们也是头一回见明柏表少爷发脾气,依言放开那人,都不敢说话,俱小心站在四下里。

那个爬起来不肯动,蹲在那里只是抹泪,呜呜的哭。紫萱在门后急得都要跺脚,偏生明柏就是不开口,只怒目注视那人。

那人越哭声越大,包袱里就好像有什么在动弹,拱得蓝花布一抖一抖,不一会就有极细弱、吱吱的哭声,像是猫哭。

紫萱越发好奇了,极是纳闷这人为何要把猫弃在她家后门,明柏哥为何又这样怒,难道明柏可是想起了他小时候被他爹丢弃的事么?紫萱想到初见时明柏哥的样子,心里酸酸的,下定决心以后要对明柏哥好些。

仿佛起风了,大风刮得火光明灭不定,黑影在人脸上一跳一跳。明柏原生得俊俏,又是不笑不说话,家人心里爱他的多,敬他的少。这一回他板着脸站在那里,不怒自威,倒狠有狄老爷的样子。

地下那人捂着脸哭了一会,并无人去理会他的孩儿,他实是不忍,强忍着羞愧抱起孩子,跪倒在明柏跟前,哭求道:“少爷,救救我孩儿。”

明柏怒道:“你把孩子丢弃,原是为了救他?”

那人把孩儿搂在怀里,哭道:“孩子母亲昨日去了,家中还有两个孩子,大的才五岁,小的才两岁……呜呜,我一个男人……”

明柏只是不言语。紫萱已是忍不住了,想冲出去看孩子。一只大手自她身后按住她,却是狄希陈,素姐合小全哥也在,都板着脸。

素姐拉过紫萱,轻声道:“这事女孩子家不好出头,你随我回去。”

紫萱扭了几下,看爹娘合明柏哥一样板起了脸,不情不愿随着素姐去了。

狄希陈想了想,招呼儿子道:“你去,休说话,只交给明柏罢。”背着手去寻妻女。

小全哥真个出来,站到明柏身边,也不说话。明柏晓得这是狄家与他做脸,他既然出了头,就要管到底,想了想,就道:“唤个媳妇子来瞧瞧这孩子,再取碗米汤来喂他。”

听说后门捉了偷南瓜的贼,早有不少管家媳妇来看热闹。女人家心肠都软,一个媳妇子就把怀里的孩子交给同伴,出来接过那包袱。她背着风揭开小包被,里边是一个红通通皱巴巴的婴儿,看不出丑俊,张着小嘴有气无力的哭两声。

那媳妇子极是心痛,道声:“做孽哟。”解衣将出一只沉甸甸的大木瓜,就当场奶起孩子。

明柏跟小全哥都闹了个大红脸,转过身去。

那人看见他孩子有得吃了,想到狄家一向仁厚,趴在地下磕头,只道:“求少爷收下这孩子罢,实是养不活三个孩儿。”

明柏实是想起了他小时候,对这种人极是厌恶,冷笑道:“你丢了小的,过几日养不活大的,再将来丢弃?看你生得相貌堂堂,怎么就不似个男人,没有半点担当!”

小全哥走到箩边瞧瞧,一边垫着草,放着几件旧衣,一边只有几块石头。他心中觉得这人对孩子倒是细心,就扯明柏道:“哥,你看。”

明柏看那竹箩,衣裳虽然破旧,浆洗的极是干净,叠得也极整齐,回想方才那男人在后门处不忍离去,怒气就消散了三分,口气也软了下来,道:“俺问你,你家是哪里?”

那个男人羞愧难当,伏在地下不肯说话。

小全哥冷笑道:“琉球中国人能有几个,不说人就不认得了么。哥,咱们去请黄村长来。”

明柏晓得他们把孩子还回去,只怕这个还要再丢,又或是狠心弃到海里了帐,白送了孩子性命,不如找村长来,就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黄村长赶来,一见面就认出是老村子的肖双喜,再一瞧那担子,就晓得是他丢孩子到狄家门口叫人家撞见了。肖家的情形他是晓得的,原就极穷,肖双喜好赌,二三年功夫输得只剩一个妻几个儿。闽人风俗弃女,若是生了女儿多半是送与人家做童养媳,再不然是溺死。生了儿子却是再穷苦也要养活的。肖双喜却是一连生了两个儿,第三个又是个儿子,偏媳妇产后风死了,丢下这个将满月的孩儿没奶吃,若是不送人必是饿死的。然送与人家,谁家肯要男孩?

黄村长心地本来不坏,就把肖双喜拉起来,狠狠骂了一回。他合狄希陈过招小全哥跟明柏都是亲见的,晓得他心地尚好,肚子里颇有些弯弯绕,都袖手看他演戏。

黄村长骂完了,就道:“狄公子,府上人多,也不争这一口吃的,不如收下这个孩子罢。”

小全哥有些迟疑,当着明柏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明柏抢在头里道:“黄大叔家事厚,要收下这孩子也是极容易的。”

黄村长闹了一个大没脸,甚是下不了台,站在边上,小腿直哆嗦。

那媳妇子把孩子抱出来,已是吃饱了奶睡着了,肖双喜抱在怀里,脸上一会红一会白,两腿发软,站都站不直。

明柏看着他慢慢道:“我方才瞧你狠是舍不得的样子。想也舍不得把孩子真丢下的,是吧”

那肖双喜只是哭。黄村长脸色不好看。明柏转了笑脸道:“黄大叔,我说的是不是?”

黄村长助人是要与他无伤,叫他养活这个孩子,人人都晓得他是肖家的,将来养大了不贴心,肖家要来认回去更是白费数年心血。何况他家是有儿子有孙子的,此事不能做。狄家先推到他身上,再推回去,他就晓得狄家是不肯揽这等事,只得含糊应道:“双喜,你既然是舍不得儿子,还是抱回去罢。”

那人低头不语。里头想是听说了,使个年纪大的管家送出三斗米磨的粉出来,道:“老爷夫人听说了,可怜他们父子天伦,与了些米面,调成糊汁喂孩子也是一般的。俺们家虽然多养几口人无伤,然到底好人家的孩子不好当仆僮养活。这位肖大哥请回罢,还请黄老爹劝着些。”就将那包米粉放进他的箩里。又把石头尽数取出,就挑起他的担子做出要走的样子。

明柏跟小全哥都拱手对黄村长道:“有劳黄老爹劝他。”

狄家与了三斗米粉,约有三十来斤之数,只与这孩子吃也能吃小半年,当是厚赠。那人还知廉耻,黄村长劝着谢过狄家两位公子,狄家就叫个管家举个灯,送他二人回去。

明柏跟小全哥回来,素姐先笑道:“今儿黄村长吃了我家明柏一个大钉子呢”

明柏心里实是有些怕做错事被说,却不曾想素姐夸他,红着脸不好意思说话。

狄希陈笑道:“今日这般处置极好,咱们家又不是育孤堂,人送来就收。”

紫萱在一边生气,听见爹爹说这样的话,忍不住道:“俺家养活个把孩子极易的,叫他带回家去,过不得几天又饿死了。”

小全哥也面有不忍之色,待要帮腔,看爹爹面沉如水,又缩了回去。

狄希陈道:“不是打听过了吗,他家受穷是赌!养不活就不要生,已是生了两个儿子,家里又穷得待喝西北风,既然还要养家,为何不做活去赌?赌输了孩子就叫俺家养活,俺家欠他的么?”

紫萱只在心里打鼓,其实不服。明柏走到她身边道:“你恼俺吧,是俺叫那人抱回去的。”

紫萱道:“俺只心痛那孩子。”

明柏轻声道:“这岛上穷人不少,若是开了头,人人都把孩子送来,俺们家养不活许多的。人心总有不足,他有了指望,但是养不活就随手丢出去,或是我家,或是那几家,若是人家知觉了还好,若是不知,弃在外边叫狗吃了,岂不是更惨?”

紫萱从前曾见野狗啃吃死人,回想起来还觉得恶心,面色惨白,道:“哪能那样!”

狄希陈狠着心道:“一但开头,却是有无穷无尽的麻烦,这一回紫萱心软与他人家米面也罢了,下一回再遇见这种丢孩子的,大棍子赶出去。”

素姐晓得狄希陈其实比她心还要软,狠着心说这个话,只怕将来也不见得做得到。安抚他道:“老爷休怒,这家实是母亲死了孩子没奶吃,不然他也是不肯丢孩子的。俺上回就想问,你们上回遇到的那家,孙子腿叫砸断了的那个,后来如何?”

小全哥摇头叹道:“死了。”

素姐就道:“岛上实是无良医,若得两个好郎中,想必死的人也少。”

明柏跟小全哥都不说话。紫萱拍案道:“娘,诗画当不得药吃,俺要学医。”

素姐道:“我们家从来仔细,又有许多丸药药方,这半年来家人多是小病,所以不曾觉得什么,看岛上情形,实是要有个好郎中呢。”

明柏看着紫萱,轻声道:“不为良相也可以为良医,娘,请个好大夫来教俺们罢。”

小全哥笑嘻嘻道:“俺去写信给九叔,就是捆也要捆个郎中来。”

紫萱因为不能救那孩子,心里很是内疚,爹娘许她学医,将来妇人得病可以医治,自然就少了无母的孩子。就是那个孩子,有那三斗米粉煮糊,想必也是能养活的。紫萱就稍稍放下心来。

他家闹了半夜,后门外都是灯火通明。那偷南瓜的贼苦无下手的机会,又不肯空手而回,转到三家村的崔家的菜园里,很是偷了几样菜。

崔家管园的管家早起发现,在三家村牌坊跳骂半日,谁知第二日贼又摸了去,那扛不走的南瓜冬瓜都使石头砸了个稀烂。崔家气个半死,四老爷带着人守了一夜,捉住三四个挑着筐来拨菜的琉球土人。

这一回捉贼拿赃,又是琉球土人,送到神宫去正好打长公主一巴掌,崔四老爷很是得意,连人带筐都送了去。

神宫大祭到了第三日,正是要紧的时候,土人们正等着女王一声令下就开怀畅饮。崔家极是没眼色送了几个贼来,却是杀风景。长公主把那几个不长眼的贼都吊死,尚氏王族都说兆头不好,个个气闷。

狄希陈合陈老蛟并黄村长几个坐在一处观礼,都看出王族这一回是动了怒,静候长公主发作。

第29章 偶遇南姝(上)

琉球长公主虽然也恼,然此时崔家正主不在,就将此事按下。秋祭风平浪静过去,狄希陈来家合素姐并孩子们抱怨:“尚氏王族怎么合我似的?”

狄希陈时时自嘲为面团、面瓜,素姐会心一笑,从桌底暗暗伸出手握住他的手,道:“似他们这般斗气,吃亏的都是管家、土人。倒是他两家结怨深了,咱们家待如何?”

狄希陈看着孩子们只是笑。小全哥就道:“俺跟明柏算过了,若是照着今年的收成,俺们家还能养活二三百人。若是多出二三百人来,再养活几百人也不难。”

小全哥踌躇满志,将他心里的想法一古脑倒出来,笑道:“爹,娘,咱们家有船队,一年到琉球来一回,只琉球这一块赚些差价足够养活三五百人。俺合明柏哥商量过,琉球可种甘蔗。榨糖极是划算,只要俺们把榨糖的手艺紧紧把在手里,每年运几船砂糖回去就够买粮食了。”

狄希陈道:“这个手艺俺家没人会呢,你们谁会?”

紫萱睁大眼睛看看哥哥,又看看爹爹,却是像有话说的样子,甚是着忙。明柏看着她微微一笑,那意思叫她等等。偏偏紫萱没有会意,问道:“明柏哥会?”

狄希陈合素姐都看明柏,明柏将出一本《煮酒夜话》的刻本来,翻了数页,递到狄希陈跟前,笑道:“我们翻闲书翻出来的。许多好东西在里边呢。”

紫萱扫了一眼,两个大黑字“甘嗜”下边,细细写着如何种甘蔗。狄希陈愣了一会,抢过来翻了数页,果然后边有制糖的法子,俱是文言文,并不像是穿越者的笔记。他心里乒乒乱跳,不及细看制糖。前后翻翻,还有酿酒、制香胰子的方子。狄希陈紧张地翻到第一页,落款是东海山人,由杭州文海楼寄售。狄希陈沉吟半响,将册子交给素姐。

素姐翻了一翻,也自心惊。他们穿越到明朝来也有二十年,凭他两个小白领的一点小聪明也能在明朝过的这样滋润,心里都有些儿小看古人。若是手中这个册子不是穿越人士的手笔,那明朝的手工业不是一点点发达。

“咱们不妨试试香胰子。”素姐的手有些抖。

狄希陈的声音也有些抖:“素素,你记不记得有本书叫《天工开物》?”

素姐不解道:“怎么不记得,那是明朝宋应星……”她突然领悟,惊喜道:“那本书包罗万象,不见得就是他一个写的,说不必是搜罗了别人的。”

狄希陈点头道:“我不记得这本书是哪一年的了,但他一个人怎么写得出来的,必是搜罗来。”他拍拍桌上这本书道:“人都不把这些奇淫技巧当一回事,不过写在书里闲耍罢了。明柏,你们是从哪里寻来的?”

明柏虽然不大听得懂狄氏夫妻的话,还是笑道:“夹在一堆卷子里,还有一本戏本子,黄山翻出来,还笑说这个人拿这些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来印书,叫俺们看见了。”

狄希陈跟素姐都大乐,这不是典型明朝读书人的想法么,就是后代中国人也不晓得什么叫做技术保密,什么叫做专利保护。看这本《煮酒夜话》的行文,也是札记,日常起居饮食多些,想是因他家制得好香胰子,榨得好糖要炫耀。偶然读到的人也不过当他是炫耀罢了。等闲商人谁又有空闲去看这个?以此类推,想必那宋应星也是个有心人,搜罗了许多散落的科学技术合成一集,所以后人都只记得他,只当是他写的。

狄希陈看看素姐,素姐明白他的心意点头,他就道:“把咱们家里的书本都搬来,咱们都翻一翻,说不定还有别的好东西,在中国平常,在琉球却有大用处!”

素姐又道:“此事只俺们至亲几口晓得便罢,老爷,家事交与孩子们,只你我二人来找罢。”素姐想到孩子们毕竟是土生土长的明朝人,虽然他们比同时代的人看的远些,到底没有自己两个站的高,看得远。什么样的东西有用可不是他两个更拿手些。

狄希陈略一思索,也就想明白,点头同意道:“使得,再写信与你们九叔,多多的买些闲书回来。”

明柏已写完,随手添上一句:“爹爹说有个宋应星著的什么天工,所记在琉球甚是有用。还望九叔找一找。”

他两个虽是寻得制糖之法,觉得此法甚易。爹娘此举却是有些儿怪,只是自家爹娘向来爱行怪事,也就不放在心上。那边明柏跟紫萱凑在一处,将要种蔗制糖的想法也细细写了一封书信与来富大叔。他家连夜打点货物书信,打发了两个忠仆,第二日清早送至张家船上。

那李员外最是精明,怕崔家合尚王冲突,他只留一个大儿在家,别个都带在船上回中国去了。黄村长收集了满村的值钱货物,叫他儿子附在李家船同去。陈家也有人附船同去。过了午时尚王赐了使节三杯酒,贡船就扯起帆来向中国去了。

却过琉球秋祭之后是一年中最宽裕的时候,不只稍为富有的中国人,就是土人们,也要换些鱼粮扯几尺布做件新衣,再打几升酒回去痛饮一回。狄家的铺子就趁着这个时候开张卖酒。卖的也不算贵,包谷烧性极烈,也不过一个钱一碗,一碗也有四两,人多买得起的。不过半月功夫全岛都晓得狄家种的那个玉米棒子酿得好烈酒,就连王宫都来讨了几坛,这一回狄家不等人家开口,就在铺子现卖玉米种子。却是比番薯土豆贵了许多。

这一日紫萱得闲,不肯陪爹娘在书房里翻书抄书,跟着明柏送玉米到铺子里去,两个骑着马一路说笑。半道上歇脚,寻了块大石坐下。那运粮的几辆牛车都歇在一边,众管家聚在一角谈天,说起村中某家赌钱,崔家有位公子赢了谁家一个女孩儿去,那女孩子却是有情郎的,宁死不从,被打了个半死送回来,崔家还要赌债,一个老管家就道他家为富为仁,狠是不平。

紫萱头一回听到这种事体,狠是不平,握着拳头问明柏:“真有这事?”

明柏这些日子总想到素姐说他对紫萱太过迁就,正下定决心要对她硬些儿。这些别人家的闲事若是说与她听,必是要管的,就道:“没有的事,休听他们嚼舌。”扬声道:“背后嚼舌不是汉子,你们休说他家是非!”

管家们唬了一跳,都缩头不语,取了随身的竹筒吃水。

紫萱看了明柏两眼,道:“有没有,你说给俺听。”

明柏苦笑道:“这事没什么可说的,就便是真的,也只能怪那女孩儿的父兄不争气要赌钱。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别人也管不了。”

紫萱晓得明柏哥说的也有理,狄家的丫头里就有是家里欠了债才卖女儿的,然她心里极是不满,同是丫头,为何那崔家这样糟踏人!越想越恼,正是一肚皮火气不得出的时候。

谁知极是凑巧,崔小姐这一日出游,照旧请陈小姐并李家两位小姐,一人骑着头小驴漫山闲逛。正好逛到近处,崔小姐远远看见明柏,芳心乱动,不由自主就朝这边来了。

晴姑娘跟倩姑娘却是数日不见紫萱,正要合她说话儿,也寻了过来。陈绯大小姐,却是明白一二分崔小姐的心事的,也晓得狄家这位表少爷将来必是狄小姐的夫婿,却是来不及避开就叫晴姑娘拉着一路过来了。

那崔小姐穿着大红的绸衣,系着宽大的结,海风一吹,飘飘荡如仙子凌风一般,飘到紫萱跟前,笑道:“狄小姐,数日不见,倒是清减了。”

紫萱摸摸脸颊,笑道:“哪有,倒是崔小姐这几日丰润了些呢。”因晴姑娘三个来了,她要合那三个叙阔,就故意把崔小姐丢过一边不理。

崔小姐雪白的小脸可怜巴巴的皱成一团,一脸“她为什么不理我”的表情,看着明柏,轻轻道:“狄少爷,奴是崔家南姝。”

第30章 偶遇南姝(下)

明柏只装做没听见,自顾自跺了下脚,就走到管家那边去,借以避开小姐们。

崔南姝自命生得美貌,他高丽国的风俗合中国不大一样,小姐们平常出来耍,遇见少年公子说说笑笑平常。不论是在国内,还是到了琉球,那遇见她的少年男人爱她家世美貌,待她都极是客气,痴情的也不少。偏生她钟情的这个少年视她如无物,她又羞又恼,含着两泡眼泪怔怔的看着明柏。

明柏爱慕紫萱久了,自是猜得到崔小姐的心事。然他天性只爱爽利开朗的女儿,并不喜这等娇怯怯的小姐,更不必说心有所属,不想沾麻烦。明柏叫她瞧的周身不自在,索性将背对着她,大声道:“歇够了没有?走罢”

管家们都有眼色,纷纷站起来。明柏走到女孩子们身边唤道:“紫萱,俺们走罢。”

紫萱跟晴姑娘正在说倩姑娘腰间拴的那个荷包的针法,不舍得就去,软语央求明柏道:“好哥哥,俺跟她们一会耍好不好?”

明柏微皱眉头,本能的不想紫萱合崔小姐搅在一处,轻声劝她:“还有事呢,改日请几位小姐家去耍不好么。”

紫萱想到酒坊酿酒是大事,只得按下顽心,跟几位小姐挥手作别。崔小姐一双秋波恨不能化做月老的红丝线缠在狄家表少爷身上。

陈绯看在眼里,先让开了。晴姑娘也有察觉,虽然她心里也想合明柏说一两句话,然中国姑娘到底含蓄些,安安静静站过一边。

紫萱心中恼崔家行事过份,胡乱对着崔小姐说声回见。明柏替她牵马,她只按着鞍一跳,就跳上了马背,又利落又干脆。休说养在深闺的晴姑娘姐妹,就是见多识广的陈绯也自问身手不如她,羡慕这位狄小姐实是投了好胎。父母慈爱,兄长友爱,又有这等温柔体贴的表兄,天底下实是没有比她更快活的人啦。

明柏绕到另一边,也似紫萱那般跳上马,行动间说不出的温文尔雅。南姝痴痴的看着他,含情脉脉,却不敢上前搭话。

陈绯觉得她极是不爽快,若是喜欢那人,为何不直说,偏这般巴巴的粘上来,又眼巴巴的看着人家牵别的姑娘的手走,这等粘粘糊糊的实是烦人,她忍不住道:“那位公子早就走了!”

晴姑娘微微红了脸,轻轻拍了下妹子,又像是劝崔小姐,又像是劝自己,道:“严公子跟狄小姐真是天生一对呢。”

“他姓什么?”南姝并不把紫萱放在心上,她合狄家打交道不多,一直以为他是紫萱堂兄,扯着晴姑娘的袖子惊道:“怎么是姓严,不是狄家表少爷么。”

晴姑娘轻轻抽过衣袖,道:“严公子是狄夫人娘家亲戚,是狄小姐的亲表兄,并不是狄家人。”

南姝失望至极,狄家虽然合崔家不对付,举人身份摆在那里,合她家正是门当户对,自是亲事有指望。严家要不是官,爹爹必不肯把她许白丁。她实是不甘心,自言自语地道:“那严家……严家可是做官的?”

晴姑娘看她样子可怜,轻轻摇头道:“不晓得,想来也是罢。”

方才叫霜打过的大白菜转眼就变成水灵灵的小白菜。南姝自言自语道:“狄家是举人,他家亲戚必然也是举人。明柏哥他家肯定也是举人呢。”

倩姑娘极想和她说:若是那位严公子也是举人家的公子,必不肯随姨母到琉球居住的。她看了眼姐姐,晴姑娘轻轻摇头。倩姑娘就移到陈绯一边,抱着她的胳膊笑道:“绯姐姐,这几日去找你耍,你都说功课不曾完,今日我们坐船到古北岛去叫土人摸珊瑚好不好?”

陈绯笑眯眯道:“使得,走,随我到码头去。”她率先上了她的小黑驴,扬着鞭子对牵驴的管家道:“你先去码头找石头叔,就说我们要用船。”那管家依言而去。

替倩姑娘的牵驴的管家就来牵了陈小姐的驴,拉着两头驴走上大道。陈小姐回头,顺了顺头发,对倩姑娘嫣然一笑,道:“走呀。”

倩姑娘拉拉发呆的崔小姐,两个追上去。她们绕过几座小山,居高临下看着空荡荡的海港,那里原本泊着几十只大海船,岸边的大石上总有三五十个船工聚在一处赌钱。此时栈桥上无人,落着十几只海鸟,只有两只渔船孤零零泊在那里,桅杆上顶上的红布叫海风吹的抖来抖去,好像两只红色大鸟在船上盘旋。碧蓝的海面反射着阳光,晴姑娘微微眯起眼,指着下边那一片石屋里最高大的一座笑道:“还不到饭时,狄家铺子怎么就做饭了。”

陈绯看了一眼狄家正在冒烟的烟囱,有些不自在的说:“她家不是卖酒么,想必是在蒸饭呢。”

南姝眯着眼看狄家的酒坊,突然道:“听说狄家的卖得一种果子酒,又香又甜又不醉人,咱们去买些,在船上吃不好么。”

倩姑娘并不懂得她们三个的心思,听得有果子酒吃,已是忍不住了,笑道:“快走快走。”一驴当先冲下小山坡,驴蹄扬起一阵灰尘。

陈绯对紫萱还有心结,然她也是爱酒的,想了一想也就追着倩姑娘去了。晴姑娘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对崔小姐道:“南姝,明日我妹子过生日,你可来?”

南姝的心早飞到倩姑娘前头去了,随口应了一声,就叫管家快走。等她两个到了狄家铺子门口,倩姑娘跟陈小姐早坐在狄家院中的小方桌边,左手执果子酒,右手取小点心,正和紫萱谈笑风生。

紫萱看见她两个来了,笑着接出来道:“快来,尝尝俺们这个干炸咸虾米。”

院里搭着高高低低的架子,挂着许多干鱼,地下也见缝插针摆着许多竹匾,晒着红通通的虾仁。气味有些刺鼻,崔小姐微微皱眉,随晴姑娘到桌边坐下,她叫鱼腥味扰得心神有些不宁,无意中坐到主位上。倩姑娘合晴姑娘都是先看了她一眼,偏她没察觉。

紫萱也吃了一惊,看崔小姐像是想心思的样子,倒不好发作。狄家虽然规矩不少,然狄希陈两口子就是头一个不爱守规矩的。从前怕出门丢人罢了,请了丁妈妈这样的人物来教孩子们,只要外边过得去,平常在家却是不大管的。所以紫萱只吃了一惊也就放手,笑道:“厨房里还在烘肉脯,俺瞧瞧去。”她看了崔小姐一眼又进去了。

狄小姐一进去,晴姑娘就轻轻推崔小姐道:“南姝,你坐错了。”

南姝察觉,臊得面红耳赤,忙移到陈绯身边坐下,小声道:“她可瞧见了?”

倩姑娘吐舌笑道:“自是瞧见了,怕你下不了台,所以进去了。”

陈绯吃了两大杯酒有些醉意,满面绯红,执着青瓷杯笑道:“不过坐错罢了,怎地如此计较?她若是合你计较这个,她方才为何不发作?”晴姑娘就替主人倒酒布菜。

紫萱在屋里听得清清楚楚,觉得这位陈小姐为人爽利又看得明白,真是她知音。就是那南姝,坐错了位子羞得满面通红,为人也不算太坏。她捧着一碟红通通、香喷喷、甜滋滋的肉脯出来,笑嘻嘻道:“来尝尝,俺家才试做出来的。”

陈氏姐妹本家离太仓不远,彼处肉松肉脯最是有名,她两个尝了都说好吃自然是真好吃了,乐得紫萱合不拢嘴。

倩姑娘吃完一片,又取了一片,含在口里感慨:“好容易吃到这个。姐姐,若是还在松江住着,想吃什么就叫人去买来,何等容易。”

她说话引得个个都想家。紫萱就先道:“俺们家这个时候已是秋天,树止有又红又亮的大柿子合大枣,满山都是大板栗,还有那么大的肥鸭子,使蜂蜜一抹,烤着最好吃。”

陈绯也笑道:“我们家要吃叉烧,鱼丸,还有锅边,蚵仔煎。”

“还有大螃蟹!”晴姑娘也忍不住掩嘴笑道:“前年妹子把蟹八件藏了两样起来,惹得管金银器皿的二娘到处找。”

南姝想许久,却是想不出来有什么好吃的,只道:“我们那里天冷,狗肉汤最好吃。”

紫萱怕她难为情,就先道:“俺爹常说想吃香肉呢,俺们家腌火腿,每一大缸里总要放只狗腿子,不然都不香的。”

陈绯实是吃多了,觉得紫萱虽然合她打过一架,却是比这几位对她脾气,晕乎乎扶着桌沿站起来,笑道:“紫萱,上回在你家吃酒,那个辣椒好呢,可还有没有?”

紫萱也就是瞧她最顺眼,笑道:“有呀,琉球四季都温暖,我家地里好些辣椒苗呢,你若是喜欢吃辣,移些家去种。”她想了一想,又笑道:“俺这里有才晒好的辣椒糊,正好厨下有几只鱿鱼,你们等俺去炒来下酒。”

晴姑娘要拦她,却是来不及了,好在紫萱是个快手,她们吃了半盏果子酒,紫萱已是捧着一盘香喷喷的炒鱿鱼来。几位小姐离了家人没拘束,又说又笑,个个吃得大醉。

明柏百忙中抽空来瞧,看到她们都吃醉了为难。铺子里虽有床铺,却是臭男人睡的,怕小姐们受不得那个气味,总不好叫几个姑娘睡在院子里。明柏正在发愁,听见对门满子小姐吩咐家人的声音,他想到张家铺子后宅不小,倭国人又是不用床的,这几位小姐搬过去睡在一处倒也不难。

明柏就走到对门,隔着布帘道:“舍妹并几位小姐都吃醉了,想在府上借一间空屋与她几个歇息。”

满子起先当是小全哥,兴冲冲揭了布帘来看,却是明柏,她把失望藏在心里,满面微笑道:“奴去收拾卧室。”掉头一路小跑进后边去了。

明柏掉头回去,唤来几个来做活的管家娘子,把几位小姐都架到张家铺子后边,一个倭妇引着明柏到后边,拉开纸门倒退让他进去。

倭国女孩儿的屋子明柏却是头一回进来,他也不敢细看,只叫媳妇子把小姐们都扶进去。满子极是体贴,亲手替她们脱去鞋子。明柏因这事不当她做的,极是过意不去,谢她道:“张小姐太过客气,俺那边还有事要办,留一个人在这里守着,可使得?”

满子微笑点头,明柏就点了个机灵的妇人留下,辞了出去。满子送到门口,略一迟疑,问他:“狄公子不曾来?”

明柏承她大情,自然不好不理她,微笑道:“不曾来。”

外边张公子笑着进来问:“谁不曾来?”

第31章 冰释(上)

明柏看出张小姐似对小全哥有情意,微笑道:“狄家大少爷不曾来。”

阿慧使折扇挑开布帘,笑道:“狄兄怎么没来?”

明柏道:“今儿恰好有事。”

阿慧虽然是中国人的妆束,然他随身的两个小伴当都是倭人,倭人风俗头发剃得只有小半,看着就扎眼。明柏最是看不惯这个,略站了一站,冲满子作揖道:“有劳张小姐,告辞。”

他去了,阿慧就问妹子:“他来做什么?是不是寻你说话?”

满子就将几位小姐吃醉,他来借屋子一事说了。阿慧恼道:“该死,他晓得避嫌,我就不晓得么。”只在前店坐着,就不肯到后边去。

满子送茶出来,因店里恰好无人,笑道:“严公子留了个人在屋外守着呢,我叫幸子在门外陪她。哥哥,你为什么要避嫌?”

阿慧道:“狄家必是有屋舍与几位小姐歇息的,只是这位严少爷想是怕人闲话,所以才送来我家。后宅只有你合姨母,就是传开了,是在你这里吃醉了睡一会子,你是女眷,与小姐们的名声无碍。他怕人说闲话,难道我是不怕的么”

满子心道:若是还在我国,公子们日思夜想的就是钻进小姐们的闺房。她想到哥哥打发那些使女们,掩嘴窃笑不已。

阿慧想到倭国小姐们成亲都自偷情始,并无什么男女之防,也是好笑。因方才妹妹问狄公子,就提醒她道:“从前母亲有意将你许与狄家呢,这一向又不提了。我倒情愿你不要嫁他家。”

满子淡然道:“就是哥哥的婚事,自家也做不得主呢。”虽然嘴上这般说,心里却是有些不快,就将阿慧丢下,径去照看生意。

张家的米铺生意尚可,又有许多倭国的货物,茶叶、和纸、倭布种种,每日所得的利息足够养活张家上下几十口人,俱是他兄妹二人细心操持之故。

阿慧看妹子好像是真对狄公子有意,却是替她可惜,幸得妹妹性子温顺,将来就是不如意别适也不是难事,又有谁个的婚姻大事由得自家做主的?他想到自家身上,也觉得烦闷,随走到后院寻了间静室,摸出一本书来读。

却说狄家那个媳妇子在廊下合张家使女闲话,一个是扯着侉腔的山东明水人氏,一个是仅会几句中国话的倭国妇人,说起东家长西家短来,指手划脚的极是快活,唧唧呱呱说个不休。

紫萱睡梦中只觉得外边有两大群马蜂在嗡嗡嗡,爬起来大喝一声:“彩云,把马蜂都赶出去!”话一出口,看见都是纸门和风,爬起来颇有些哭笑不得:怎么明柏哥把她们送到张家来了?

陈绯听见有人叫嚷,先就惊醒,爬起来正好合紫萱相对揉眼,两个看看榻榻米上还睡着三个,俱是满面通红,一室酒香,都觉得好笑。

紫萱细打量屋子,屋角设着一架写意山水的屏风,另一边摆着两只箱子,一只箱盖上放着针线箩,还有一件做得一半的倭袍,另一只箱子想是当妆台使,端端正正摆着一只宝座式妆盒,搁着一面发浑的玻璃镜。紫萱是头一回见识倭国人的内室,觉得这间屋子朴素的过了。

偏生屋里浮动着一股甜丝丝的幽香,又不像是仆妇的卧室。

陈绯也在东张西望,因紫萱合她一般,忍不住问道:“这是哪里?”

紫萱听见外边的两群马蜂里有一群是山东明水的,心里猜是对门张家的铺子,必是大家都吃醉了,明柏哥不好留女孩儿们在狄家店里,就道:“这是对门张家罢,他家后宅只有内眷。”

晴姑娘也醒了,起先怕是陌生地方不敢说话,听得她两个说了几句,晓得是在张家铺子后边,心中大定,爬起来笑道:“怎么都吃醉了?”

紫萱笑道:“却是俺做主人的劝的狠了,偏生你们做客人的也不虚让让。五个人醉倒两双半,家去俺娘要是晓得了,不晓得怎样笑话俺呢。”她挪到门边,推了两下才把门推开,喊道:“得利嫂子,打水来与俺们洗脸。”

那倭妇已是爬起来去了,得利嫂子迟疑了一下,守在门口不动,小声道:“小姐关门,张公子好像在后宅呢。”

紫萱唬得就把门拉上了,隔着纸门问:“明柏哥呢?可是合张公子一处?”

狄得利媳妇在屋外咳嗽了两声,道:“表少爷忙呢,小姐不如略等一会,等张家小姐来了再辞去。”

得利嫂子说的是正理,紫萱无可奈何应了一声,对满面不在乎的陈绯苦笑:“俺们等等罢。”

陈绯挑眉毛笑道:“狄小姐原来也是怕人闲话的?”

紫萱待反驳她,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其实她心里对明柏的安排也有些不以为然,只是世间规矩如此,她不在乎,却怕连累几位小姐闺誉。

晴姑娘看情形不大好,忙打岔道:“这是张小姐的闺房?我还是上一回初搬家时见过张小姐一回呢。”

紫萱合陈绯都是不大合张小姐打交道的,齐声问道:“张小姐?”

晴姑娘抿嘴笑道:“她小名唤作满子,性情极是贤淑的,家母曾想聘她做我三弟媳,可惜打听得她已是十七,比舍弟大了足四岁,只有作罢。”

李家三公子是二房生的,虚岁十三,其实只得十一,还是个半大的孩子。这位张小姐同是侧室所出,样样都好,只是年纪太大了些,若是只隔二三岁,想必李夫人就去提亲了的。隔的年纪太大,虽然娶来无干,却怕二房生事,所以李夫人想想就丢开手。李家内宅情形如何紫萱合陈绯都尽知,晴姑娘这般说,实是提醒她两个:张家想把这位小姐嫁给狄家大公子。

这位张小姐嫁到别家都容易,只有狄家必是不能,且不说狄家对倭国人无好感,小全哥日日早起晚睡,吃饭时都合明柏手不释卷的在那里看时文,巴望功名有份的人岂肯娶商人庶出的女儿为妻?是以紫萱只是笑笑,并不当一回事。

陈绯却不大明白晴姑娘的意思。陈家本就谈不上什么家世,陈绯的母亲原是陈老蛟抢来的,三个哥哥活着时也不曾正经娶亲。搬到琉球后,陈大小姐合崔小姐这几位做了朋友,幸好她天性聪明,看着别人做规矩也不曾出过大错儿。然小姐们说话弯弯绕的本事都是打小学起的。她一个半道来的和尚念不好经。是以晴姑娘的好意到陈小姐这里是春风不入牛耳。

陈绯看紫萱笑笑并不接口,她也只笑笑,走到箱台对着镜子理妆。晴姑娘拍醒了妹子,又去拍崔小姐。五个人一团和气,你帮我我帮你梳过了头,得利嫂子已是推门进来,道:“小姐们,主人家已是备下洗脸水了,就在廊上。”

门外的木廊下摆着五只木盆,还搭着雪白的手巾。只有紫萱是不施脂粉的,洗过脸便罢。陈小姐原也是不擦粉的,见狄小姐都不使粉,她也乐得不擦。那三位却是坐在廊下,执笔的执笔,调朱的调朱,一丝不苟弄起来。

偏生主人不来,紫萱不得请辞,只得跟陈绯在院中闲走,站在一丛玫瑰花儿边说话。

话说张公子看了一会书,听见外边女孩儿们说笑,到底是少年心性,就忘了照中国人的风俗不能偷看——倭国偷看人家小姐却是风雅的事体。他忍不住推开纸门偷看,这五个女孩儿里头,若论美貌当数崔小姐第一,生得极是温婉秀气,又是着意打扮,当得起美人二字,然她面上总有些骄气,叫个看着心生离意。李家两位小姐都是团团的脸,白生生的似两团面人般。松江小姐衣衫秀雅,她二人又是禀承家学,从来都是不笑不说话,一团和气倒把崔小姐比下去了。

若以花比美人,崔小姐似樱花,两位李小姐就似油菜花。张公子有些恶作剧的想,又打量狄陈两位,想她们是什么花。狄小姐生得高挑,穿着青布衫青布裤,外边罩着一件长比甲,腰间系着一枚碧玉佩,虽然看上去穿着合狄家丫头们差不多,然站在那里挺拨的跟春天里的小竹子似的,看人说话极是雍容安祥。张公子越看越有趣。倭国女子但笑时都要使袖掩口,好现最是一低头的温柔,阿慧平常觉得也算婉约可爱,偏生狄小姐笑时露出雪白干净的牙齿,就衬得他妹子笑容小气了。

此时紫萱正合陈绯说到她两个头一回见面打架,两个回想对方出手都乐不可支。

陈绯就道:“我实是小时候怕吃苦,爹爹偏疼我不叫我学功夫,所以只会三脚猫。”

紫萱道:“俺师傅不会打架,只教了些轻身功夫,并一句致胜妙诀。”

陈绯奇道:“还有致胜妙诀?那日怎么不见你使?”

紫萱眼珠一转,笑道:“还没到使处呢,你若是想知道,俺教你也无妨。”

陈绯本就好胜,不然也不会因为紫萱读书认字她也要读书,就笑嘻嘻抱着紫萱的胳膊道:“说来听听。”

紫萱合她熟了些,觉得她最是爽朗,心里很愿意合她亲近,就一本正经道:“说了你不许笑,其实只得一句:‘打不过就跑’。”

张公子本极好奇,支愣起两只耳朵听,惊闻“打不过就跑”五个字,笑倒在榻榻米上,恨不能再学小猫打几个滚,觉得紫萱憨的可爱。

他这里动静不小。紫萱跟陈绯都听见,俱是扬眉挽袖喝问:“是谁?”

“出来,不然姑娘揍你!”陈绯最见不得缩在背后的小人,冲上去拉开纸门,却见一个人躺在地下笑得喘不过气来。陈小姐原见过张公子几面,觉得他是风度翩翩的美少年,何曾见过他这般小儿行径,却是愣住了。

张公子偷看被捉住,却是不大好意思,趁着人家发愣,忙爬起来施礼,只是想到紫萱说的话还是乐,忍都忍不住。

紫萱经上回捉贼一事,行事要稳些,先喊了一声“得利嫂子”,待管家娘子过来,才慢吞吞跟在管家娘子后边过去。

这两个人一个笑容满面爬起,一个玉面微嗔欲揍人。紫萱也觉得好耍,虽然张公子偷听不对,然这里是人家的家,要怪罪人家也不合适,她就拉住陈绯道:“绯姐,咱们避一避。”

得利媳妇上前两步挡在张公子面前,紫萱用力一拉,陈绯回过劲来,满面通红叫她拉走了。

崔小姐正在描眉,描了一半惊见对面屋里有个青年男子,想到妆容不整叫人看见,尖叫一声飞扑进屋里。李氏姐妹也觉得狼狈,躲进屋里,拉上门五个人你看我我看你。紫萱跟陈绯先笑起来。

晴姑娘难为情,笑道:“绯姐姐揍他了么。他可曾讨饶?”

倩姑娘年纪最小,孩子气的推开门缝又瞧,道:“姐姐们看,张公子叫狄姐姐家的管家娘子赶出去了呢。”

紫萱跟陈绯都扑上去看,果然,得利嫂子跟在张公子身后不住唠叼:“张公子,你且暂避避。小姐们只当后宅无人呢,您老避在屋里也使得,为何……”

紫萱笑道:“这个妈妈子最是嘴碎,若是俺哥来了,打从俺哥落草说起,能说到替俺哥的孙子娶媳妇哪家小姐。”

陈绯因方才她们说话都叫那张公子听见,又羞又恼,现在看张公子灰头土脸被得利家的请出去,心中实有几分快意,笑道:“这人可恶,实要治治他。”

过了一会得利家的回转,满子跟来,极是不安,跪坐在她们跟前连连道歉屋子窄小。

紫萱笑道:“不妨事,满子姐姐,俺们还没有谢你呢,却是打扰了。”就转身问陈绯:“你们不是说要出海,想是去不成了,不如咱们结伴回去罢。”

陈绯就问崔小姐。崔小姐已是补上半条眉毛,巴不得就走。众人辞了满子出来,恰好阿慧少爷就在店堂,却是不说话也不好,走上来做了一个大揖,道:“原是小生的错,几位小姐大人有大量,休要再恼。”

紫萱跟陈绯都恼他不够光明磊落,回了礼就出来,崔小姐狠狠瞪了他一眼,红着脸跟了出来。唯有晴姑娘福了一福,起身定定的看了张公子几眼,叫张公了一双凤眼勾住了魂儿,霞飞满面,忙忙的拉着妹子去了。

满子都看在眼里,走到哥哥身边笑道:“这位李小姐倒有趣。”

阿慧笑道:“不如狄小姐有趣。”

第32章 冰释(下)

陈绯因时候还早,还请大家去她船上耍。紫萱本待要去,想到她原是来助忙的,先吃醉就睡了一觉,极是不好意思,就不肯去。送她们几个到码头回转,羞答答站在明柏身边。

管家们在大竹匾上摊煮熟的番薯,几个雇工带来的孩子缩在一边看着热气腾腾的番薯吞口水。紫萱有些不忍,借着要吃茶走出来。明柏也瞧见了,问她:“可是还头痛?”

紫萱摇头道:“不痛,那几个孩子与他们点吃的吧?”

明柏道:“中午饭时已是与他们吃过一餐了。这是馋呢,倒不好开这个头。”他看紫萱不以为然的样子,就转移话题,“方才麻烦了张家,咱们送点子什么到对过去?”

紫萱嗯了一声,问得利媳妇讨了一个食盒,亲自装了些肉脯、虾仁、鱿鱼丝、烤鱼片。因大家都忙,她就亲自捧着出来。

张家铺子的布帘早已拉起,满子两只大袖子使绳子捆起,光着一对白胳膊,正跪坐在那里包饺子。张公子系着围裙也在一边助忙,看见紫萱进来,止不住的笑意涌到脸上,侧着脸笑道:“狄小姐贵客。”

他偷听可恶,紫萱实是想在他脸上捣一拳,只对满子笑道:“这是几样小点心,送与姐姐尝尝。”转手交与一个倭婆,就道:“姐姐忙,改日得闲到舍下去耍。”跟满子对福了一福就出来。

张公子在边上笑的一朵花似的,人家看都不看他一眼,待人去了,他就有些懊恼地问妹子:“我不招人喜欢么?”

满子低低的笑起来,道:“哥哥,你也有眼睛,看不出她合那位明柏少爷……么。”

张公子将一只剂子拍扁,佯怒道:“你当我是什么人?哥哥只是觉得她有趣罢了。我们这样的人家,嫁娶岂能如意。”他嘴上说的硬,其实心里却是觉得可惜,若是他们张家出过个把做官的,去狄家提亲何等容易。母亲的意思是娶陈家的小姐,不然就在外家替他聘一位小姐。似狄家这般的人家,势必不会跟商人家结亲。只是他越明白此事绝无可能,越觉得狄小姐一怒一恼都招人喜欢。

狄小姐送了一盒点心来,他就打着回礼的幌子装了一盒饺子亲自送过去。那个话极多的管家娘子出来说主人已是回宅了。他心中失落,不肯回去叫妹子笑话他,顺着小坡走到栈桥上看海。琉球的海边并无腥臭气味,沙白水清,阿慧坐在一块礁石上看风景沉思,却不防也有人当他是风景。

陈绯家那只船在近海打个转就回来,小姐们站在船头指点风景,远远瞧见岸边有个少年。崔小姐与晴姑娘都当是明柏,不错眼珠只看那边。倩姑娘有些替姐姐难为情,没话找话,问陈小姐:“绯姐姐,你家的船回中国,可是还有人要来?”

陈绯道:“还有些,我家的屋子空着一小半呢,只怕都搬了来不够住。你家呢?”

倩姑娘看着天边一朵流云,叹息道:“我们家李家死的死,卖的卖,实不晓得我爹爹此去能寻回几个。”

陈绯想到她的三位兄长,也自叹息,小声道:“若是早些搬到琉球来,我三个哥哥也不致送命。”诸位小姐都有兄长扶持,只有她兄死父老无依可靠,偏生琉球又无合适的男子与她为配。想到此,她对崔李两位倒不似方才那般看不惯,走到舱中取了茶壶倒茶。爹爹是个粗人,就不晓得替她张罗亲事,她心中苦楚,那茶水倾满了杯子也不晓得,却是流了一桌子。

倩姑娘在门口看见,轻呼一声,陈绯才回过神来,笑道:“你可吃茶?”

倩姑娘笑道:“不吃,你快来看笑话儿。”

陈绯不想出去,倩姑娘进来拉她,指着张公子那边笑道:“你看,张公子叫两个乞儿缠住了。”

此时陈家的船已是将靠岸,陈绯一眼就看到那位张公子身上的绸衫上有两个泥巴手印,却是忍不住笑了一下。

崔小姐跟晴姑娘先当是明柏,还替人家着忙,待看清是张公子,南姝就咬着嘴唇道:“活该。”

晴姑娘爱他人物儿风流,觉得他比明柏活泼讨喜,只啐:“他就似个活猴!”

转眼船靠了岸,早有管家牵着驴接上来,几位小姐跨上驴回去,一路无话。

过得几日紫萱闲下来,写了帖子请几位小姐赏菊,第二日李小姐回请,第三日陈小姐回请,第四日本是崔小姐要请的,偏生那日她病了,约了过几日再聚。

谁知崔老爷自高丽回来,带了许多造纸的工匠,还有两房姬妾并几十户家人,买地盖房子忙个不休,崔老爷偶尔得闲,听说狄家把玻璃手艺传给大家,只有他家无份。村中建新码头却要他家出钱,却是气得要死。把四老爷痛骂了一顿,又禁住南姝,再不许她合中国人耍。

张夫人见崔家起作坊造纸,她也就在家里建了个玻璃作坊,每日亲守着几个工匠,制些花瓶杯碗之类的小物件,要运回倭国卖。

张公子劝她:“母亲,狄世叔虽是不禁大家借此生财,到底也等别家先动手,大家脸上才好看呢。”

张夫人心中大怒,道:“儿子,你怎么不问问那几日你不在家,我为何要搬回家来住?”

张公子本也有些怀疑,听得母亲这样问她,恼道:“你不说,人家不说,我怎么晓得?”

张夫人待要说是狄举人调戏她,又说不出口,只道:“我搬回来原有搬回来的缘故。那狄家上下都不是什么好人,只有狄举人老实,偏又做不得主。”

张公子叫母亲说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说母亲是倭国妇人见不得旁人比她强的脾气,也不曾真往心里去。因他合小全哥曾说过此事,此时要办玻璃作坊也不算太失礼,是以也就由着母亲了。

他家船到倭国一月一来回,转眼又去运货,装了几十样狄家的木器,还有小半船玻璃碗盏。南山村的人看着眼热,合计了两日,公推黄村长合李保长来寻狄家、李家、陈家说话,狄希陈听说是要合伙办作坊,不肯来,只说大家随意。那李家还不想合崔家撕破脸,也退避三舍。因屋舍是陈家一家之力,就是他家占大头,与众村民合伙办作坊,择了吉日开工,吹花瓶,制碗盏。打算积多了卖到高丽去,那原来的公共作坊就成了一句空话。狄家三个大些的孩子都不大快活,觉得岛上再无一个好人。

尚氏王族原是学会了就办了个小作坊的,先是制玻璃片装窗户,再是瓶碗缸盆,诸样试制下来,首里王族已是家家用玻璃碗了,听说还在试制玻璃家俱。

这么一阵风儿办玻璃作坊,狄希陈跟素姐在书斋里翻书的人都听说了。他二人相对大乐,他们穿来的那个时代,农村里说养成兔子赚钱,一窝蜂的去养兔子,待家家雌兔伴着雄兔满院走,兔毛已是不值钱,家家都是赔钱,兔子俱是吃一刀吃肉了事。又一阵风的去养狐狸,最后狐狸养多了也不值钱了又弃掉。如今琉球办玻璃作坊就合那养兔子一般,赔大钱倒不至于,赚钱却是不可能了。

这一日中午吃饭,紫萱看爹娘都是满面笑容,好生不解,问道:“他们都拿着俺家教的手艺办作坊呢,为何爹娘还这般快活?”

小全哥使筷子敲她,笑道:“且等着他们亏本赔钱罢。”

紫蒙天生性子直,看全家都满面笑容,她想了一想转过弯来,也不恼了,道:“那俺们家的作坊待如何?”

狄希陈笑道:“俺们家的么,制些小瓶小罐家里使用么,外边的生意一概不接。待明年糖厂建成,咱们家收果子制果脯,只怕家里的玻璃瓶还不够用呢。”

素姐也道:“咱们家收上全岛的甘蔗来制糖,做果脯,放一年半载不在话下。只要这一样做得好就使得。这里的田地么,够全家吃饭就完了。听说崔家占了北岛一大块地,想必李家跟张家也要从中国运人来?”

紫萱点头道:“都是这样说话,就是陈家,听说也有不少人要来,家家都在盖房呢。”

小全哥笑道:“码头的事不提了?我们家如今正好有八艘渔船,已是将小码头挤得满满的。俺们家只用得上四艘,那四艘李蟹他们来求租,俺寻思着不如租把他们。”

狄希陈笑道:“两艘与他们,那两艘与土人。”小全哥会意。

明柏也将这些日子木匠作坊的收支说与大家听,道:“张公子前日来寻我,说木器不要了,问能不能拿辣椒玉米等种子换粮食,俺依了他,只是听说张夫人将种子转手就卖把崔家运到高丽去了,甚是恼人!”

素姐笑劝道:“这些东西不过这一年稀罕罢了,哪里买不到?就是咱们家不卖,他们到山东去只怕买的还便宜些,上回你舅舅的信里还说呢,他在松江这几年,番薯极贱,一个钱两斤,穷人都不肯吃的。休那般小家子气。这些都不如你翻出来的那个制糖法值钱呢。”

不知不觉那个铺子又到了明柏哥管,紫萱突然发现自己又无事可做,却是急的慌,道:“你们都这等忙,偏俺无事可做。”

明柏合小全哥对看一眼,小全哥就道:“紫萱,俺问你,张家那个铺子交给张家小姐管,旁人怎么说?”

紫萱想到她也不乐意哥哥娶这样的嫂嫂,心里叹息一声,皱眉:“他家……算了,俺不管铺子了。”

素姐看女儿这般,心中有些失望,笑道:“以后家务交给你管罢。人情往来,你拿不准来再来大家商量,外边的事还是交给男人们罢。世道如此,又能如何?”

“合别家小姐比,我家紫萱已是极能干的了,”狄希陈看女儿的扁着嘴心灰意冷的样子,替她打气,道:“你看岛上这几家,除去张家小姐打理铺子,那几位可不是除去吃穿就是耍?你也合她们耍了几日,总抱怨没意思,是不是?”

紫萱点头道:“爹爹说的是,俺总说俺不比哥哥们差多少,凭什么家里那些事体不让俺出头?可是看张小姐管铺子,又觉得女子整日抛头露面实是不雅,想着要出头,就想做些事,想着怕人笑话,就不想出门。”

明柏轻轻道:“紫萱,俺们听张公子说过,倭国的天皇还有女子当,所以妇人开铺子也常有。然此处闽人最多,实是重男轻女,所以人多说张小姐不当出头。俺们也是不想人家那般说你,所以把你的事都抢了去,不然铺子还交给你管,只是每次你去俺们陪你去,可使得?”

紫萱想了想,摇头道:“不了,古人云男主外女主内,俺以后只管家罢。”她想想自个从前也狠觉得张小姐住在铺子里不妥当,那出头露面的事实是不能再做,可是为何她跟哥哥一般儿的人,她就只能在家里打点家务?

她心灰意冷出来,无意中走到学堂后边一棵大树下坐着发呆。小全哥合明柏来看了几回,俱叫素姐拦了回去。素姐待要去劝,狄希陈把她拉过一边小声道:“就是咱们穿过来的两千零几年,还有不少女大学生情愿一毕业就结婚做家庭主妇的。这个年代,紫萱跟那些小姐们比已经很超前了,现在她自己觉得不大好,我们还是让她自己想吧,想得通自然好,想不通,还有明柏呢。”

紫萱这般,若是嫁出去必是与婆家合不来的,素姐想到还有一个明柏,那提着的心放下一半,提高了声音问道:“明柏,将来怕他娶妾呢!”

狄希陈笑道:“小全哥是不肯娶妾的,自然不会由着妹夫纳妾。这事儿呀,你就别操心了,咱们出去走走,这几天凉凉的,倒像个秋天的样子。”两口子手拉着手出门耍去了。

远远躲在后边的小全哥听见了父母最后两句,晓得确是把紫萱许给明柏了,喜欢的拿手肘拐他,道:“听见了?俺娘是怕你纳妾呢,所以不敢把妹子就许你,并不是为着别个。”

明柏心中大乐,红着脸道:“你为什么不肯纳妾?你当明白我也不肯纳妾的缘故儿。”他觉得自己这般说话就合求婚似的,臊得不得了,说完了掉头就走。

小全哥看他的身影消失在八字楼后,也是大乐,想了一想来找妹子。紫萱跟一个穿红衣的少女站在门口说话。那少女半身都叫大树挡着,小全哥只当是家里的使女,道:“紫萱,哥有话与你说。”

第33章 女孩子的心思你别猜

紫萱愣了一下,正待说话。小全哥已是笑道:“方才爹娘说要是明柏哥来提亲,就把你许给他!好不好呢?”

紫萱虽然极大方,到底是明朝姑娘,当着外人的面说她的婚事,霎时间脸红得能滴出血来。小全哥转过来一看,却是陈家小姐,他也是一愣,自家妹子要紧,他也顾不上失不失礼,就对陈小姐使了个眼色。

陈绯会意,一时想不起来说什么,指着头顶的大太阳笑道:“云上来了,好像要落雨呢,我家去叫人收衣裳。”也不等他兄妹两个回话,抬起腿就走。

小全哥又是一愣,抬头看天,明明晃晃的日头,万里无云。紫萱诧异的紧,顾不得羞也抬头。小全哥看妹子脸红的异样,忙拉她道:“走,家去歇歇。”

紫萱重又低头,走了几步抬起头来,道:“哥哥,你休胡说,爹娘不是把明柏哥当成子侄么。为何……”说到提亲她就说不下去,只觉得心里乱成一团,又酸又涩又堵,淌下两行清泪。

小全哥看妹子居然哭了,慌了手脚,把她拉到八字楼下的厅里,忙忙的问:“你不高兴了?”

紫萱一边抽抽,一边哭道:“俺不知道。”停了一会又道:“俺一辈子不要嫁人。”

小全哥后悔的直跺脚,拉着妹子的胳膊央求:“你休哭,女孩儿长大了没有不要嫁人的,谁在娘家住一辈子?”他这话却是火上浇油,紫萱哭的越发的狠了。

黄山经过,听出是小姐在里边哭,飞一般去寻明柏。明柏正在房里使冷水浇脸,听说紫萱哭,心里乱得都没有问谁合她在一起,胡乱使袖子擦了一把,大步跑到八字楼下的小厅,忙忙的问:“紫萱?”

小全哥越劝,妹子越是伤心,正急得满头是汗。明柏进来,紫萱就扭过身去,倒不似方才大声,肩头一耸一耸。

小全哥在一边挤眉弄眼叫他出去。明柏哪里肯,平常紫萱被小全哥逗恼了都是他当和事佬,只当这一回也是小全哥逗她,轻轻拍紫萱的肩道:“有事说与明柏哥听,可是你哥哥又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

小全哥恨不得就地捣开一个洞,先把明柏塞进去,再自家跳进去。

紫萱从来不曾想过她合明柏哥做夫妻,哥哥说爹娘有意把她许给明柏哥,她回想明柏哥这一二年对她极是温柔体贴,越想越觉得明柏哥对她有意,偏她只当人家是哥哥,从来都不晓得回避,却是越想越羞。偏明柏还来问她,她就恼了,站起来将手一拨,恨恨的说:“男女有别,你拍什么?”甩开二人奔走。

明柏看着紫萱似受惊的小鹿般逃开,想不通她为何这样,只有发呆。小全哥自悔说错了话,也是满面通红,带着歉意道:“实是俺不好,方才俺合她说爹娘有意叫你来提亲,她就……”

一时两人都无话说。明柏安安静静站了一会,小声道:“她若不肯,就罢了。”掉头出门。

小全哥一时不晓得安慰谁好,对着厅里的画轴自言自语:“明明他两个情投意合么,为何一提到成亲紫萱就羞答答?”

画轴里山不动,水不流,高士依旧做着抚琴的样子。只有风儿吹过,竹帘撞到门框上,发出轻轻的哗哗声。小全哥走到花架子边,一盆月月红正娇艳,大朵大朵的红花红得似火一般,气味又香又甜,小全哥想到爹娘偶然斗嘴,爹就捡那开的好看的花朵掐一二枝送娘,他两个就好了。他就伸出手去,拣那开得极好的掐下一朵来。怎奈这活狄大老爷常做,狄小少爷却是头一回,一时不察就叫花刺扎到手,痛得他一边甩手一边握着花飞跑。

紫萱屋里。彩云几个都在外间做针线,看见拿着花进来的不是明柏是小全哥,彩云站起道:“小姐在屋里呢,可是合明柏少爷恼了?”

小全哥轻轻道:“不是不是,你把这个给紫萱。”他也不晓得怎么说,把花儿丢到桌上,忙忙的出门。

几个丫头看大少爷走了,都赶过来看花儿,笑道:“大少爷这是替明柏少爷送来的?今儿倒奇了,平常明柏少爷都是自家送来的。”

彩云对着里间摆手笑道:“想是赌气呢,谁都不让在里间呆着。”她是个有心的,一边说话一边就把小全哥带到外边去,拉着他出月洞门到小园子里,笑问:“小姐可是合明柏少爷吵嘴了?”

小全哥扭捏了一会,红着脸道:“不是,是俺合妹子说的,爹娘有意把她许给明柏。妹子就这样了。”

紫萱不开窍家里大丫头们都是晓得的,女孩儿在情事都懂得比男子多些,彩云笑不得恼不得,道:“少爷,小姐这是害臊。她只当明柏少爷是哥哥,说笑坐卧从不晓得避让,叫你这样一说……”

小全哥抓头发,极是苦恼,问道:“真的不是恼了?”

彩云笑道:“不是恼,就是害臊。俺们再暗地里劝劝,等她转过弯来就好了。”

小全哥郑重作揖道:“多谢彩云姐姐,俺还不晓得姑娘们的心事这样奇怪呢,彩云姐得空多提点提点。”

彩云正万福还礼,听见小全哥补的这两句就闹了个大红脸,臊得跺脚跑了。

这是第三个甩下他走路的,小全哥摸头脑袋自言话语:“我又说错话了?”

陈家大宅,雕花隔扇都装上了玻璃,明晃晃的厅里不透一丝风。供桌上摆着暂新的玻璃红花瓶,绿香炉,炉上三根手指头粗的大香,熏的厅里似太上老君的丹房一般。

厅外树下摆着张矮桌,摆着几样下酒菜。陈老蛟蹲在朱红漆凳上吃酒,看见女儿来家,举着明晃晃的玻璃大酒杯笑问:“狄家这酒够好,叫什么?”

陈家几日功夫就收拾得明晃晃亮晶晶,陈绯在自家还不觉得什么。到狄家走了一圈,看看人家的白墙红瓦绿树,说不出的清雅,再看自家摆的合玻璃作坊似的。陈绯没好气的说:“这个是包谷烧,就是那个玉米棒子酿的。”

陈老蛟美滋滋的吃了一口,舒舒服服打了个饱嗝,感叹道:“琉球的日子就是舒服呀,你爹前几十年算是白活了。”陈大老爷在海上漂泊半生,过的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连三个儿的小命都没保重,守着绯儿这么个老闺女过日子,早年的雄心壮志早消磨的差不多了。

爹爹搂着酒杯万事足矣,想必也不曾把她的婚事放在心上。陈绯想到方才狄家公子同狄小姐说的那些话,心中又酸又苦,忍不住掉泪,狠狠的跺了两脚冲回自个的房里。

第34章 移民潮

崔家第二次从高丽运了两百来个壮劳力来,在北岛垦荒种地。吉永夫人也不示弱,亲自回了趟倭国,再回来也带了几十户农户来,拼拼凑凑也有三百来口人。张家粮食就有些吃紧,不肯再买米面,将粮食铺改成了杂货铺。跟随吉永夫人来的,还有三四个倭国小商人,送了黄村长些礼物,就在陈家作坊边建了几间木屋开小铺子,卖些倭国的布匹、生漆、清酒。李大公子看出便宜,也说要开铺子,同崔家在倭国人对面同起了一排木屋。陈家也不甘落后,他家横竖是要建房子的,也挨着建了两大排房子。

南山村里镇日建房忙,闹得木料都涨了半分。明柏月底结帐,极是不快活,夹着帐本来书房。紫萱正好在书房里替母亲抄一种甘蔗的法子,看见明柏进来,她就丢了笔一言不发出去。明柏也似不曾看见她一般,将帐本递到狄希陈跟前,道:“这几家都抢着在空地上盖房呢,俺们这个月的成本增加的不少。”

狄希陈对他合紫萱那点子事也只妆不知,闻言笑道:“咱们家接了什么活?”

明柏道:“长公主家的大公子来订了一只渔船,三王爷订了一只。本来就没什么利息的,叫这一闹,都不赚钱了。”

狄希陈笑道:“琉球岛也就这么大,咱们家再造三四艘出海打渔的大船,以后只造小船罢。”

明柏道:“只怕穷人买不起。”

“是买不起。叫他们分期付钱。一只船若是要五十千钱,一年只要他给十千钱,给满五年船就是他家的,到期还不起,俺们把船拖回来。如何?”分期付款么,狄希陈看明柏发愣,胸有成竹道:“换个说法,就说我狄家的小渔船租钱要高些。只要租够了五年,这个船他就三折拿走,如何?”

明柏想了一想,就道:“这样实是极好,就是他租不够五年,也必想必子去借钱来,俺们的租钱低些,也好租些。”

素姐停笔道:“凡是看上去有便宜可沾,人想都不想就钻进来了。其实第一个法子合第二个是一样的,只是换了个说法,你就肯了,是不是?”

明柏仔细想想,可不是!他有些不好意思,笑了一笑,又道:“那俺们家的家具就全停工了?”

狄希陈笑道:“他们不是有许多人要搬来么,接着干,制些脸盆架吃饭桌。对了,外边还有空地否?”

素姐横了他一眼,嗔道:“你也想炒房?”

狄希陈大乐道:“俺们要卖家俱,自然也要占个铺面,去找块地方建个,接受来料加工,替新搬来的人家打家什。你去合小全哥商量着办罢,他那边说要制个什么举世无双的琉璃灯,可成功了?”

明柏摇摇头,辞了出来安排人手,又找小全哥去看好地方,就抽了些人手去建新屋。南山村几大户都建房,又有现成的铺子。却是不少土人动心,也跑来择地盖房。不上一个月功夫,南山村就添了一二百户人家,颇成个样子。人一多,那建码头的事不得不提,偏崔家几次请都不来。李家又没有主事的,李大少心里是偏着崔家的,只说他家出地,别的都要等乃父回来。黄村长来来去去跑了许多回,狄家无可无不可,陈、张两家常借狄家小码头使,却是不急,此事只有搁下。

却说琉球王进贡的海船到了太仓,李员外带着二儿子悄悄潜回松江,一路与狄家管家同行,亲眼看见狄家管家站在知府后衙送了封信,转眼就有人出来领着他们进去,他才晓得狄家是真的与知府有亲。李家世居松江,事发之后藏起的近支不少,李员外的召就至,却也有三五位肯随他们同去。李员外将出藏起的金银,买了四五百的奴婢,又请了些工匠,悄悄儿走水路到太仓,远远的看着一长串大海船出海去了,召来留在港口的家人一问,才晓得那是狄家雇的船,因为他家的船工很是本事,所以不顺风也敢行船。

李员外盘算许久,打定了回去弃掉崔家,合狄家结盟的主意,将人都安置在船上,又去买粮,静候陈家并张家。

张家老太爷看了孙子的信,听说他家那个倭国儿媳妇在琉球立稳了脚跟,又捎了很多值钱之物要换些人口。张家人多口杂,狠是眼红,吵嚷了数日,买了些男女,又拐了些农户,也有二百之数,推出一个二大爷来,带着妻儿去琉球。

张李两家虽然行事小心,然越小心人家越好奇,就有些人以为他们寻着什么好地方,也有十来户中等之家借着各式各样的关系寻来要同去。他们两家无可奈何,都捎上了。

那陈家却是简单,径去陈老蛟的旧部所在,陈老蛟的一个做小头目的侄儿情愿投奔叔叔,将有家有口的海盗们召集起来,还有从前留下的孤儿寡妇们,也拼了够两大船。他三家挤在一处商量,这般浩浩荡荡的不敢跟着尚王的贡船回去,因狄家现成的前车在那里,也去访了几个会逆风行船的老船工,冒险顶着风回程。

自太仓到琉球,顺风不过六日,狄家船队花了二十二日到琉球,来富来贵并小桌子小板凳几个得力大管家在内宅住了四五日,明柏与小全哥在港口跟南山村不合眼的跑了四五日,来富跟来贵小桌子就装了一船半的琉球土产回去。小板凳就留在琉球,因他是外宅管家,年纪又轻,怕人家不伏他,狄希陈替他改了名字叫狄来福。

狄家这一回挑来的是狄、薛两家的青年男仆八十名,狄九老爷又在人市上买了五六十个男孩儿,近百个女孩儿,俱在六岁到十岁不等,只人口装了两三船。明柏合小全哥看着乌压压一片小脑袋,哭声此起彼伏,极是头痛,飞奔回家禀与父母知道。

狄希陈听说运了一二百的孩子来,也是头痛,只有素姐省得,笑道:“这是怕青年管家们在岛上娶不到媳妇呢,所以买了些女孩儿来。这些孩子们,女孩儿都安置在山顶客院里,男孩儿都在八字楼的三楼。十人一间,也不过多占三四十间屋子罢了。叫紫萱去安排去。”

狄希陈也道:“先把托你九叔买的书搬回来。别的慢慢再说。”他家现成有小码头有船,只要将海船停在近海处,使小船搬运,样样都是极便当的。只五日就搬空了大船,又将狄家在琉球这一年积下的海货、珊瑚、并玻璃瓶装的各样吃食都装了个干干净净,狄家三位大管家还意犹未尽,将着在中国有家小的木匠们回去。

紫萱自那一日起就不肯跟明柏说话,明柏也是一般,吃饭时两个都是低着头吃饭,但有事也不肯在饭桌上说,若是顶头碰见,不是这一个低头,就是那一个扭头。小全哥急的似热锅上的蚂蚁,劝谁谁都不理他。到爹娘跟前搬救兵。

狄希陈道:“物极必反。”依旧翻书。

素姐道:“顺其自然。”照旧翻书。

小全哥恼了,出来看着天上的浮云,哼哼道:“先兄后妹,我还不曾找媳妇呢,谁来找我妹妹提亲我跟谁急。”哼哼完了回头看,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他吐了吐舌,一溜烟跑了。

屋里狄希陈跟素姐都丢了笔,笑的要死。来福站在一边,一本正经道:“老爷,小的也没媳妇呢。”

第35章 张二老爷进村(上)

狄家的船队回到太仓都装了货又下南洋去了,李张陈三家才极是狼狈到那霸港。

陈老蛟得了一个侄儿做臂膀极是快活,李家几房兄弟妯娌重逢也极是欢喜。唯有吉永夫人气得要死,那二老爷一妻一妾三女一子都将了来,却不带她家死鬼相公那几个妾生的儿子,分明就是来夺产的。吉永夫人最是不肯吃亏的人,岂会让张家如意?她先将二老爷带来的人安排下,借口屋子不够住,叫儿子到狄家去借房安置二老爷一家。

张公子将来意一说,狄希陈也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只叫儿子带他在宅里转一圈。小全哥引着他从厅里出来,站在八字楼前的夹道里,指着八字楼道:“这上边住着一百多的家人。内宅还有上百的使女。”又带他到原来安置吉永夫人的那处,道:“俺家也有几十房家人,还挤的狠呢。”

这里已是改成数排石屋,分派给成房的家人使用,不消小全哥说,阿慧也看得出他家屋舍是真不够用。小全哥又指着山后在建的石屋道:“这里还在建屋,过一二年管家们就到了婚配的年纪,只怕还是住不下。”

张公子无话说可,回去实说:“狄家也有数百口人,他家还在赶建屋子,不能借与咱们住。”

狄举人这般无情,吉永夫人失望的狠,她以为狄举人为着她必是肯出手助忙的,袖手也必是狄夫人小气,心中只恼狄夫人,却不恨狄举人。除狄家外,陈家合李家都不够住,在赶建新房。若是不把二叔安置在外边,只怕不知不觉大权旁落。吉永夫人咬着牙儿吩咐:“我去找崔家说话。”她到崔家去了小半日,不晓得合崔大人说了些什么,崔家就借了一间偏院与她。

张二老爷初来,甚是和气,听得弟妹借屋与他们住,无论如何不肯,道:“我们不是一家人么,这么见外做什么?阿慧的爹爹去了,他就是我亲儿子,哪能这样生份!”

吉永夫人换了一身孝服站在门口,来来回回只有那几句:“奴才们还可凑和,二伯远来是客,不敢以奴仆之礼待二伯,所以问崔大人家借了客院,还请到那里住几日。”

张家的管家多是倭人,只听女主人的话,抢着把箱笼搬到崔家去。张二老爷连声喊停,也无人听他的。然他箱笼里值钱的物事不少,势必不能去弃,只得带着妻妾子女委委屈屈在崔家暂住。既然是为着屋子不够信不叫二老爷进门,吉永夫人就把她家建屋的事停下,把人手都调去在新买的地里建村庄。

高丽人家多半不用床,二老爷在硬地板上硌的腰酸背痛,一夜不曾睡好。第二日清早爬起来要到张家去,偏生崔家大门紧锁,他拉住一个管家要开门,那管家不大听得懂中国话,转去寻主人。转了半个多时辰开了门出来,张二老爷背着手慢慢走到山顶,巡视张家的产业,张家的大宅独占山顶,却是个汇财积福的好风水,他极是满意。

阿慧从门缝里瞧见与他不合的二伯,不想惹麻烦,绕着圈儿打后门溜出去了。吉永夫人正在梳头,听说二老爷在家中乱蹿,气得一张脸不擦粉就雪白。她本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虽然面上和软,家人使女犯到她手里,必要亲手使鞭子抽个半死才罢。这一回张家把手伸的这样长,又怎么会善罢甘休?她想了想,就叫近侍中生得稍好些的美子过来,吩咐她去引诱二老爷。

倭国妇人本无贞节的观念,美子并无话说,随将领口扯开,虚虚挡着两座千年积雪的富士山,甩着袖儿走到张二老爷跟前,拿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笑问:“二老爷吃过早饭没?”

有道是青山遮不住,毕竟都露出。张二老爷在倭国住过数年,为人也是开朗好耍的,看见美子双目含情,只差他拉一把,自是乐从。

他两个缠成一团,顽了小半个时辰,张二老爷自觉魂灵儿都叫美子吸干了,讨饶休战,摇摇晃晃站不起。美子拉拢了衣裳扶二老爷到厅里坐定。

吉永夫人听美子说他不济事,冷笑一声,叫人备了一桌丰盛的倭国饭菜过去,又在味噌汤里滴了几滴那种说出来会被打框框的坏东西,加派了一名本领高强的使女直子去服侍。

一个美子已是吃不消,又来一个直子偏要借着劝菜奉汤,二人争风一般做出许多撩人的风姿来。二老爷本以为会力不从心,谁知越吃越勇。他不晓得人家暗中与他吃了什么,只说琉球实是他的风水宝地,左揽右抱好不快活。如此这般两个多时辰,二老爷斗败了二女,还抓住一个来上菜的倭妇做点心,尽兴而回,哪里顾得上寻弟媳妇的麻烦。

他老人家回到宿处睡倒养神。那边送了两桌中国饭菜来,二太太叫他起来吃饭,二老爷爬不起来。那二太太心中起疑,面上甚是安静,背着老爷把带来的那个妾拷问了一回,审明跟妾并无关系,却是着了忙。与老爷添几个妾平常,就怕老爷是搭上了那个倭国弟媳。

二太太左思右想,要严防弟妹,只有叫孩子们跟去。二老爷一连睡了两日,第四日又要去看张家建房,偏生二老爷只得一个儿子才十三岁,还不能顶大用。二太太不能叫儿子去,只得自家出头,道:“我在松江也常出门,这不过是进院门出院门的事,与你同走走何伤?”

二老爷心里有鬼,不敢不从。留两个女儿看家,连儿子都带上,在山顶绕了一圈。阿慧出门撞见,只得上来请安,笑道:“侄儿到小庄上去盯着,二伯二婶不如四下里走走,琉球刑律极严,倒不必怕遇见坏人的。”

那个小兄弟并不晓得大人的心思,到了这等偏僻的地方,又是在家闷了三四日的,就指着山下的集镇道:“阿爹,我们去镇子上走走罢?不是说要与我寻学堂么?看那边有许多学生呢。”

阿慧走了几步听见小兄弟的话,省得这位二伯是要长住,心中极是悲苦。那狄贤齐也是独丁,狄家叔伯不只与他捎来许多礼物,又特为写信与侄儿,问他交朋友,娶媳妇诸事,极是慈爱。小全哥也整日把九叔挂在嘴上,他们叔侄还是堂分的,就这般亲热。偏生张家这样薄情,弃下他们母子在琉球自生自灭也罢了,听得他们在这里过得狠好,还不肯放过他们。他越这般想,越觉得张家待他太薄,转觉得母亲可怜。

狄家学堂正是早课完了的时候,上百个孩子散在院中玩耍,极是显眼。琉球传说是蛮荒之地,张二老爷粗粗看去,觉得合松江附近的小镇子也差不多少,对自己压倒众人来琉球颇有些得意。他本是做生意的人,自然要打听消息,先叫夫人去寻弟媳妇说话,他拉着儿子的手慢慢下山,一路见到的多是中国人,不论贫富都是笑嘻嘻的,他忍不住对儿子说:“这哪里是琉球呢,倒合咱们老家差不离。”

张二老爷走到陈家作坊门口,看见里边许多人制玻璃,正有一群琉球妇人头顶玻璃碗碟朝小码头方向去,他就随着人家走到狄家渔村看热闹,在小码头处数渔船,又看人家小菜园,对儿子说:“阿也,我们知府大人说辣椒是个好东西,爹爹我特为带了半箱辣椒子,谁知这里家家都种。早晓得这里有,不如带别个。”

小少爷四处看看,很觉得新奇,因南山村处处都大兴土木,村中来回却无半个孩童玩耍,就吵着要去看学堂。张二老爷拦住一个人问,那人就指着狄家道:“看到那座削了半边的山没有?那山脚下就是学堂,从门口有一对大狮子的那个大门进去,进左边院子就是。”

他们从狄家菜园边抄近路,张二老爷看菜地里菜蔬肥美,又是一阵感叹,道:“早晓得琉球不比松江差多少,当初我们经过琉球时就当留下来。那个阿慧看着老实,实在是最有心眼,跟你那个倭国婶娘一模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狄家海滩边,狄家的小厮们穿着一色的白布马褂青布大脚裤,扎着大红的腰带,站成数排蹲马步,齐唰唰的极是好看。两个教头光着漆黑油亮的膀子四处照看,突然看见一对眼生的父子在外边乱转,就有一个过来问:“你们是哪家的?”

张二老爷道:“我们是张家人,你是我张家的么?”

那教头冷笑一声,道:“你们踏的是狄家的地,看在张公子同我们少爷还算要好的份上,趁早滚远些,我们家不待见倭国人。”

张二老爷在倭国住的久了,说话神气实是有些像倭国人,听得那人说话不客气,却是恼了,道:“恶奴,我只与你家主人说话!”

教头扬起醋钵大的拳头,乐呵呵冲他笑。二老爷怕他真打,拉着儿子的手忙忙的避走,转到村子中央,寻了一间有十来个客人的小小茶馆坐下,才回过神来,拍着胸口道:“动不动就要打人,这岛上都是土匪呢。”

谁知他边上正好坐着一个货真价实的退休海盗,听得他这般说,怒目道:“谁是土匪?老子从前顶顶有名,谁见了不喊爷爷一声鬼见愁?”那人从怀里掏出一柄雪亮的小刀,问张二老爷:“爷爷是土匪还是强盗?”

第36章 张二老爷进村(下)

张二老爷何曾与这等粗人打过交道,唬得跳起来就跑,跑出三四步才想到儿子,忙忙的回头,小少爷跟在爹爹后头跑,不曾想爹爹突然停下,两个撞作一团,滚了一身泥沙。那人看他狼狈,哈哈大笑。茶馆中的客人也都大乐。

小全哥与明柏正好到新铺子里去,看见这一对父子被人戏弄,相对摇头:南山村里搬来了许多人家,不似从前安静平和。

小全哥走了见步,看见家具铺子门口站着的几个人里有李员外,站定了不肯过去,笑对明柏道:“俺不过去呢。”

明柏会意,点点头道:“想必他是带人来买家具,免不得要请他们吃一杯,家去叫人备桌酒送来罢。”理了理衣裳,笑着迎上去道:“李世叔。”

李员外见了明柏极是亲热,过来拍着他的肩道:“好孩子,几日不见累瘦了。你表弟呢?”

“我姨丈今日吃斋,叫他抄经文去了。”明柏微微一笑,就请几位客人姓名,引他们进铺子。

这位李员外从中国回来转了性子,对崔家若即若离,反对狄家亲热无比。就是对张家也亲热起来,张夫人说她家屋舍不够,他就把随张家来的那几户人家接到家里去住着。

小全哥嫌他虚情假意,不耐烦合他打交道,已是见了他就躲。幸好李员外狠是晓得亲疏有别,对明柏就不似对小全哥那样肉麻,明柏还受得。

明柏笑道:“俺们家田地不多,所以各位若是自备木料,俺们家手工费只收八折。”说罢指着里间道:“这里边是各式各样的家俱,每样上边都摆着一盒木片,看中哪样就请取一片,选定了再寻伙计登记,与你算要多少方木料,工价几何。”这些人里边只有李员外是不必添置什么的,就抄着手在一边闲逛,合明柏拉家常。明柏虽是不耐烦,也只有忍耐,合李员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引着大家在店堂里到处看。

狄家的木匠多是胡先生的学生,年纪虽然都不大,做活极是妥当。他家摆的桌椅或是束腰,或是雕花,花样极多,都力求典雅,从不惜工。这些松江人见了都爱。

伙计们一人服侍一个客人,又写又算列出清单来:制物若干,工价几何,打过折是多少,需用木料是多少哪一日送来,几时来讨家俱,都算清楚了,一式两份抄写明白,一张交与帐房收起,一张交付客人备用。

似这般开了铺子与人家打家俱,一来人家不消准备饭食款待木匠,二来工钱也不贵,三来开店的不消花本钱,与大家都有益的事。偏生又独此一家,别家都没得他家的工匠,抢不得他家生意,是以这个铺子开张了才十来日,揽下的活能做两三个月。

小全哥到家果然送了一桌酒席来,明柏款待客人们吃中饭,那李员外因狄举人许久不见,就问:“举人老爷怎么不出来走走。”

明柏笑道:“姨丈最近寻得了几本古书,连家姨母都看入了迷,两位老人家镇日只是看书,别的都不理论呢。”不论李员外如何套近乎,都是油盐不浸。

李员外此路不通,只得换个法子,家去合夫人说:“叫女儿们无事多到狄家走走,好生结交狄小姐。”

夫人冷笑道:“不消你说,晴儿早合狄小姐交上了朋友。”

李员外呵呵一笑,也不计较夫人冷言冷语,想到在路上与张二老爷戏言,道:“听说张家不曾分家,这一回张二老爷来支撑门户,想来就是他当家作主了,他儿子十三,跟倩儿差不多大,倒是可以结亲的。”因夫人不乐意,又道:“再不然,他家大小姐也有十八了,跟我家大郎年纪相当,也可结亲。”

李夫人一口浓痰啐到他脸上,骂道:“你糊涂了!张家若是不曾分家,怎么会由一个寡妇带着儿子独守琉球?晴儿打听得那位死了的张老爷不只一个妾有子,都是张家将去松江了。这几个庶子不来助他们兄长,偏是二老爷带着家小来,为的是什么瞎子都看得明白,你趟这个混水做什么?”

李员外叫娘子骂醒,讪讪的道:“这不是随口说说么。”

李夫人拍案道:“你当我不晓得你打的什么算盘?那张夫人老娘也合她打过交道,若是好欺负的,她能在琉球置下这份家业?休叫人家拿儿女亲家的名头哄你去出力。倩儿的亲事我自有安排,你休要管。”

李家几个女儿里数倩儿生得最好,李员外最是看重,追问道:“可有什么眉目?”

李夫人也狠怕丈夫胡乱把女儿许了人家,老实道:“我瞧狄家两位公子都好,那位表少爷配晴儿恰好,倩儿跟狄少爷的八字我都合过了,真真是天赐良缘。无论哪一对能成,不比许给张家强?”

李员外道:“话是这般说,谁不知狄家是把那位表少爷当半子的,这个休想了。倒是倩儿的亲事有些想头。且使水磨功夫罢,他家正经是松江知府大人的亲戚呢,若能攀上他家,说不定过得三五年遇上大赦,得亲家一封书信咱们就能正大光明回去了。”

李夫人实也是这般想,二人合计好了李员外就不肯再提合张家的亲事。那张二老爷却是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吉永夫人因他爱色,要是他一人独去,就将出美子、直子两个美人款待,必要在茶水吃食里再送些添头,要叫他来一回歇两日。若是带着妻儿同去,吉永夫人客气款待,一丝错儿挑不出。她又把二伯带去的人手拆的七零八落散在几处,二老爷有力使不出来,想到路上曾合李员外戏说结亲,就寻了来。

这一日黄村长为着建码头的事来寻李员外,两个在厅里说话。张二老爷寻来,他两个只得歇了正事与他闲话。因张二老爷气色不好,看上去甚虚。

黄村长面子情儿,随口说:“张二老爷可是病了?狄举人家听说请了个大夫在家呢,不如请来瞧瞧。”

李员外晓得张家必将内斗,就不大想搭理他,捧着果仁茶吃着,笑道:“这倒不像是病,倒像是夜里做活劳碌了,张兄想是纳了新宠?”

张二老爷以一敌二狠是得意,笑道:“哪里哪里,房下虽有两个妾,如今借崔家的屋舍住着,通挤在一处,不提那话。我今日来却是想合李兄做个亲戚走动。李兄,我女儿未嫁,令郎不曾娶,不如我将两个大的嫁与你家两位公子罢。”

李员外笑道:“实是对不住,老妻前几日已是替孩子们说了亲事。”转头看着黄村长道:“还是黄老爹做的媒呢。”

黄村长自是偏着李员外这边,只得笑笑,道:“若是晓得张员外有意合李员外结亲,老夫就不多事了。”因张二老爷脸色越发的不好看,他就走到外边看看天,道:“这天气想必渔船也回来了,正好去买几条鱼。”拱拱手去了。

两位老爷对坐,茶吃了两大碗,张老爷看厅里无人,就软语央求道:“李七哥,或是你肯助我,我们两结成亲家,我的还不都是你的么。”

李员外是做生意的人,但是做事都要算算利息厚不厚。这个生意不划算,他无论如何都不松口,只道:“张兄说哪里话,得空来耍就是,休说的这般生份。”

那张二老爷再三的央求李家不肯松口,却是恼了,使性子道:“这岛上不只你一家的,若是别家助我又当如何,你岂不是白做小人?”

李员外因他撕破面皮,也不客气,冷笑道:“我劝你死心罢,岛上这几家,数狄家势大。他家少爷跟你侄儿狠是有交情,没的现钟不打反敲碎铜。陈家又合狄家一个鼻孔出气,你说不动人家的。崔家么,你只想想,别家都不肯管你们家的闲事,崔家肯借地方与你住,看的是谁的面子?”

张二老爷原不晓得岛上情形,听得他这么一说,却是愣了一下,慢慢吃了半盏茶,郑重道:“我兄弟还活着时,狠是受那倭妇的气,若不是家父一力主张,几个妾生的孩子俱叫她治死了。她卷了我张家的家当在琉球住着,原就名不正言不顺。这家当我几个侄儿都有份的,岂有阿慧独占的理?李兄若能助我,我张家上下感激不尽。难道你们李家就在这荒岛上住一辈子么?”

李员外计较良久,张家在松江也算大户,就是他不能回国,说不定儿子孙子能回去的,不如留条后路。他做生意的人,讲究的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却是叫张二老爷说动了,就道:“我与你出个主意罢,想必你也带了银钱来的,你将出些来买宅院田地,她必不好拦着你的。你们至亲一家,又是你带来的人手,讨些来使她必不好不与你。”

张二老爷欢喜道:“李兄大义,我张家必有厚报。”

李员外索性好人做到底,笑道:“我家就有空宅,前后三进,也有三十来间,就卖与你罢。松江这样的一间宅子也要四五百两,我只收你二百五十两。”

张二老爷此时在岛上也只李家可为助力,依了他买下,就到山脚下去看,果然是崭崭新一座大宅院,里边暂住着李家两户亲戚。既然是卖,李员外就把亲戚迁出,张二老爷回去开了箱取出三十一两叶子金来,寻个中人写下契纸,就问李家借了人手搬过去。

吉永夫人晓得,却是迟了,气了一夜,把直子跟美子妆扮了送去,传话道:“二老爷一向喜欢她两个服侍,新安家怕是不够用呢,且先使着。”

第37章 内外有别(上)

张家情形南山村中人人都看到。也有说张家使个男人来主事才妥当,张夫人一个寡妇还是避守内宅守贞的好;也有说张家不厚道的,甩下孤儿寡妇在琉球住着,见不得人家过好日子;更有些人却是巴不得生些事来,他好从中取利。张二老爷家里客似云来,不多时吉永夫人种种恶行就传得全岛皆知。

吉永夫人在二老爷家安插了两个美人,自是一句不落听进耳内。她却是好耐性,面上见了谁都和和气气,张二老爷说要管家,与他;张二老爷说要买田地,替他寻经济,就仿佛二老爷在家数说种种是非的是别个。这般就有些人看出门道来,觉得吉永夫人不似二老爷说的那般不堪。吉永夫人看偏向她这边的人也不少,就写了封家书夹在礼物里送去倭国,静候娘家好消息。

狄家到琉球也近一年,如今家中鱼粮满仓、六畜兴旺,却是可以松口气了。狄希陈跟素姐在书斋里翻了数百本杂书,挑出好些有用的东西来摘抄成册,每日晚上点灯后把小妞妞哄去睡,他们一家聚在书房里推敲。紫萱常常只坐一会就指着陪妹子走了,明柏也不出言留她。

小全哥却是无可奈何,只得学爹娘那样妆做看不见。

这一日狄家算帐,紫萱不想和明柏打交道,就先跟母亲说:“有来福大哥在,俺不如去学堂那边照料罢。就要过年,俺们家这二三百孩子也要考一考,俺去寻两位先生,看看当如何奖励。”

这原就是紫萱的事,素姐自是由她。狄家书院因学生多,已是分了内外二院。外院南山村里的孩子约有五十来人,每日先生教写算。岛上人家又不要孩子们应制中举,多是认得三五百个字,会记流水帐,会写个请帖就罢手,所以人来人去也如流水一般,管束的并不严。

内院却是管得极紧,不论是家生子还是买来的孩子们,早起都要随教头去海边蹲马步练跑步,吃罢了早饭,分了男女两班上午学识字学算术学规矩,下午男的学手艺,女的学厨活学针钱,十日一小比,一月一大比。做先生的大丫头并管家娘子也有七八个,管教的极严。

狄家学堂原是做惯的,交到紫萱手里,她学着从前春香的样子,每日饭前都要抽小半个时辰到厨房各处看看,分管学堂的青玉几个又合她住在一个院里,遇事有商有量,却也井井有条。

青玉正在桌边改算术卷子,看见紫萱进来,就站起来让坐,指着隔壁道:“可是寻两位先生有话说?”

紫萱笑道:“俺来寻先生们商量年终大考。”

青玉就弃了笔去请先生们来,狄家家学有现成的章程,说商议不过是请先生们出卷子的客气话罢了。两位先生领命而去,紫萱候青玉几个忙完,就取了家里的帐本来瞧,议定义学取前五,俱赠湖笔一封、徽墨一盒、石砚一块,油竹纸一卷,使只木盒装就,再糊上大红纸,好叫学生过年带回家喜庆。

家里的学生们文具都有定数,除去识字算术两样,各样手艺、种菜、厨活、针线,但凡能分得出类别的,都拿出来考一考,每样只取前三,只是奖励紫萱觉得自家定不好,还要问过爹娘,然大考是一定的了。

先生把大考的消息放出去,那新来的不晓得,家生子却是欢声雷动。狄家的管事俱是学堂里考出来的,远的不说,就是如今大管家来福,年纪不过二十许,主人家倚为臂膀,何等富贵体面。一时间内院的小学生个个努力,每日上午书声琅琅,大家都攒着劲要考第一。

内外两重天,先生们看外院懒洋洋的小学生们就有些不大顺眼,有一日一个先生发作,道:“你们一样要大考,若是考不过内院的孩子们,可是丢人。”

岛上诸家若是良民也不会避到琉球来,这般的人家能有什么教养?子弟们大多是“万般皆上品,唯有读书低”,听出先生有瞧不起他们的意思,一个二个都恼了,中午散了学十几个孩子聚在一处道:“先生偏心,得了狄家的银钱,就说狄家的僮仆都比咱们强,岂有此理!”

有一个小学生平常功课也过得,就道:“强不强不是先生说了算的,万一先生说的是真的,咱们叫那群杂毛小厮比下去了可是丢人,不如老老实实回去读书罢。”就将几个老实的孩子带走。

剩下的那几个虽然聪明,平常不曾在读书花过心思,明晓得要考必是考不过人家的,偏不肯伏输。他们年纪还小,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只说把那些杂毛小厮揍一顿出气。是以约齐了吃过中饭就到学堂,趁着无人溜进内院,趴在窗上偷看。

内院的孩子们整整齐齐都在教室里苦读,或是默写,或是写算式,哪有人留心外边。这起孩子看了泄气,心里都不好过:不只男孩子,就连女孩子们都在那里描红,生生是气杀人。

那一日偏生小妞妞拉肚子,吃过中饭紫萱送她去学堂,姐妹两个手拉着手儿自侧门进去,就看见几个穿绸缎的孩子在院中乱蹿。

小妞妞弃掉姐姐的手,奔到院当中摆出马步,大喝:“你们来干嘛?”吓得两个孩子当场就从窗上吊下来,跌了个狗啃泥。

狄家人在衣衫上并不讲究,小妞妞穿的跟屋里的小丫头们差不多,一样是青布裤白短衫,一头乌油油的头发使红头绳扎了两个小揪揪。若是人不说,还真不晓得她是狄家的二小姐。

前回说了闽人最是重男轻女,孩子们不大懂事,在家欺负姐妹,在外边也是一般瞧不起女孩儿。这一回叫个毛丫头吓着了,那两个跌倒的都臊得满面通红,爬起来推小妞妞,骂道:“贱婢,喊什么!打死你。”

紫萱赶上几步把妹子藏在身后,已是挨了两拳。紫萱将两手一架,接住一个臭小子的拳头,学着教头教过的势子,将他胳膊一扭,就反剪到后背。那孩子吃痛,不敢自主跪下来。那几个胆怯,早一溜烟逃走。

小妞妞早奔进教室喊:“来人呀,俺姐姐被打啦。”

孩子们冲出来围成一个圈,看见大小姐已是制住一个人,就不曾动手。紫萱笑挥手道:“都回去,小妞妞请先生来,瞧瞧这个淘气包是哪家的。”

那孩子在地下扭来扭去,不肯伏输,只道:“你大人欺负小孩子,不知羞。”

紫萱乐呵呵问:“敢问阁下春秋几何?”手下却是微微用力,她这一年狠是长了些力气,那孩子吃痛,居然哭起来。

先生听说狄大小姐又合小学生打架,唬得两腿发软,扶着小学生出来,看见依旧是大小姐欺负人,放下心道:“李三更,你不好好读书,净会惹事!”

紫萱因先生来了,放开李三更道:“先生在此,我两个评评理,李三更,你方才要推我妹妹,你可是比她大,叫不叫以大欺小?”

那李三更一双眼睛狠狠的瞪着狄大小姐,咬着牙不肯说话,满脑子都是他被女人打了,以后小伙伴会笑话他无用,恨极了狄大小姐。

偏生小妞妞还不放过他,蹦跳着过来牵姐姐的衣袖,笑道:“你是大男人,连个弱女子都打不过,羞羞。”伸出肥嘟嘟的手指刮脸蛋。

紫萱看他脸涨得通红,猜他是知羞,就放手道:“休欺负女孩子,再落到俺手里,请你吃砖头!”

狄大小姐的砖头顶顶有名,连先生都忍不住侧过身笑,李三更正好看见他的胡子一抖一抖,只当大家都笑话他无用,血气上涌,掉头就跑。

先生正了正脸色,忍着笑意道:“老夫回头说说他。”

紫萱将小妞妞推进教室,辞了先生回来,走到夹道里又看见几个眼生孩子在那里耍,看见她来了都四散逃走。紫萱因再进几步就是二门,居然让几个孩子随意出入,还差点叫妹子吃了亏,却是恼的狠。她怒气冲冲推开管家们的议事厅,道:“来福大哥,学堂后门要使人守着,方才有人要打小妞妞呢,叫俺挡了几拳。”

明柏不晓得从哪里冒出来,扑到紫萱跟前道:“痛不痛,打到哪里?快与我瞧瞧。”

第38章 内外有别(中)

明柏因紫萱不理他,面上也淡淡的,然心里却是记挂的紧。这一回听说紫萱被人打了,他心里一急,就冒冒失失扑上来。紫萱臊得满面通红,他也闹了个大红脸,讪讪的放开紫萱的手,讷讷的道:“没事罢,没事就好。”退到门边,一溜烟去了。

小全哥怕妹子发作,忙问:“伤到哪里了?”

紫萱只觉得双颊似火烧,嘴里像含着一个滚来滚去的大核桃,慢慢答:“不曾受伤。”

狄来福送了碗茶过来,打岔道:“大小姐,俺们把学堂后门封起来罢。”

此事本不必速行,原是来福替明柏挡羞,小全哥会意,点头道:“不能科举,谁家也不把读书当个正事,没的叫这群孩子搅和的俺们家里的也学不成,还是分开的好。”

他们这边说定了,立时就派了几个人过去。小全哥跟紫萱来福三个站在一边看着,叫在围墙上另开了一道门与学生们出入,不只内外院中间那道小门,连通前院的大门也封起。只是先生们出入要绕几步路,这些小学生们却是和狄家隔开了。

守门的老管家站在一边看人砌墙,摸着花白胡子欢喜道:“这群猴崽子无事就喜欢逗老汉耍,封了门才好。”一边说,一边把几个照旧要从大门进去的小学生赶出气,大声嚷道:“以后都从新开的门出入,这边的门已是封死了。”

李三更跟着几个同伴一同来上学,走到石狮子边看见狄家的少爷小姐守在大门边,他只当人家要来寻他麻烦,心中害怕,退后几步挨着墙跑了。

也只几个小学生看见他逃学,因岛上孩子们上学都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先生只当他家大人叫他去做什么了,也不曾留心李三更旷课。

紫萱为着明柏,很是心烦意乱,早把这事放过一边。晚饭时明柏偷眼看紫萱若无其事坐在对面使筷子拨饭,他心里不是滋味,想合紫萱说些什么,又是赌气这些日子不说话了,少年心性不肯先退一步。是以他也使筷子拨米粒做耍,两个隔桌闷坐。桌上只得小妞妞要这个,吃那个,却是比从前大家一起有说有笑时冷清多了。

狄希陈跟素姐从前也是如此这般过的,妆做看不见也罢了。小全哥就觉得憋气,妹子从前为人何等爽快,偏生遇到终身大事就合缩头小乌龟似的。明柏也是,紫萱妆样子不肯理他,他就使性子也不寻紫萱说话,这样两个人,实在是天生一对!小全哥恶狠狠的夹一块红烧肉下饭,不晓得为何,觉得自己的心里空空的,很有些难受。

狄希陈看儿子走神,正要问他,却见二门上的一个管家娘子进来,附着素姐的耳边低低说了几句,主仆二人脸色都狠不好看。

紫萱看到母亲皱眉,就抱着小妞妞哄她:“你最爱吃赤豆糊对不对?去寻彩云,说俺们明日吃那个,叫她开小仓库拣赤豆去,俺们晚上就煮。”

小妞妞毕竟还小,听得有的吃,拍着手去寻彩云。紫萱不放心,还送出几步。回来素姐早已沉下脸,道:“紫萱,你把白天的事说说。”

紫萱狠是吃惊,看到烛影下爹娘的脸都板成一块的,就将白日里的事体细细说知,又道:“叫封门的也是俺。”

小全哥怕妹子被罚,忙道:“妹子并没有欺负人。”

素姐冷笑道:“这般说来,那李家是想闹一场了。那个小学生的爹爹寻到咱家,说儿子得罪了咱们家,千刀万剐冲他去,叫咱们把孩子放回去。”

狄希陈见惯了大风浪的人,听了这两句都吃惊,讶道:“这话从何说起,他家孩子丢了,与我们何干?”

明柏冷冷的道:“他家小子连紫萱这般会拍砖头的都敢动手,大人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想是那孩子藏在哪里,他家大人就想借着这个由头讹些银子去。”

紫萱瞪了明柏一眼,因明柏回看她,又缩了回去,小声道:“娘,若真是讹钱也罢了,就怕是别家捆了去,还当找一找。”

他两个难得看事情一样,狄希陈觉得这个女婿是稳稳到手了,趁热打铁道:“你们两个也休赌气了,都出去找一找罢。去请黄村长跟李保长来,咱们家也不必多出人,合他们打伙去找。娘子,只怕今晚上咱们还要管顿宵夜。”

素姐微笑点头,叫丫头去取玻璃马灯来,就哄紫萱道:“你腿脚最灵便,去换个男妆,合你明柏哥一同去找。”素姐晓得女儿脾气,也不等她说不,就站起来向厨院去了。

狄希陈就叫管家分去喊人,说一个小学生丢了,请大家一同去寻,不只村长并大户家,连合李三更要好的几个学生家,都请先生去说明,请来做证。

那李三更的爹爹李大郎在门外合守门的只是歪缠,眼睁睁看着狄家管家们都从大门出去,惊得说不出话来。

过不得一会,几座山上移出数条灯笼的长龙来,大家伙聚在陈家作坊门口,提起李三更丢了,都在那里议论。

狄家大门口离作坊也不过百十步,李大郎看见许多人聚来,就冲上前去数说,说来说去还是合狄家歪缠的那些话。

黄村长板着脸走上前,搭着他的肩道:“你孩儿去了哪里,且问问与令郎要好的几个学生。”

那几个小学生被各家父兄推出来,都道李三更原是跟他们一同去的学堂,走到大门口不晓得为何掉头走了。

先生就把李三更并几个小学生到内院偷看吃个女学生喊破,孩子追打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叫狄大小姐撞见了,他还打了狄大小姐几拳一事说知,叹气道:“李三更也有十三了,打一个五六岁的小娃娃,李大郎呀李大郎,你教的好儿子呢。”

李大郎涨红了脸,好半日才挤出一句道:“小厮们打架有什么?学堂里本就不当有女学生。”

虽然在座的都觉得女子读书无益,似狄家连使唤的丫头都上学是有银子烧的。然南山村中子弟在狄家附学不花半个钱,俱是沾了狄家光,却是不好附合李大郎。

陈家大小姐要读书特地请了先生在家,传得全岛皆知的。陈老蛟就觉得脸上下不来,喝道:“胡说,女孩儿读几天书不好么?姓李的,你儿子明是欺负了人家怕先生收拾他躲起来,咱们大家伙在这里,都与你找就是,再说有谁要害你的话,老子可不管你的闲事!”

狄希陈笑道:“李大郎,我请乡亲们来替你寻孩子,却是叫大家明白我狄家为人做事,从来都是光明磊落,不似你想的那般不堪。”他走到黄村长并陈老蛟跟前拱手道:“这个人实是个糊涂的,本不想理他。到底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丢了,将心比心俺是着急的,大家看俺的面子替他寻一寻罢。”就叫管家们挑过几担火把来。

陈老蛟夜行最是拿手,分派人手甚是在行,他晓得狄家是要洗脱干系,就将自家侄儿并明柏、张少爷编凑在一起,笑道:“大海,你是初来,他两位在岛上久了道路都晓得,正好陪着你在狄家左近找一找。”

明柏跟阿慧相视一笑,都拱手道:“海兄请。”

陈大海举着火把,明晃晃的火光映得他满面火光,笑道:“那就不客气了,请公子在前引路,我家几个人在后边罢。”

张公子就在前引着大家从学堂那边朝菜园走去。明柏退后一步在陈大海后边,无意中扭头看了一眼狄家大门,就见石狮子后边闪出一个袅娜人影来,跟在他后边。

明柏晓得是紫萱,落下两步,候紫萱并肩,小声道:“你来做什么?”

紫萱瞪他道:“娘说的话你忘了啦?”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火把熊熊的火光下,隐隐有些笑意。

明柏只觉得自己的心里住着一百个打鼓的人,呯呯乱跳个不停。他将出一只手按着胸前。紫萱只当他哪里不好受,挨过来轻声问他:“哥,你怎么了?”

明柏轻轻摇头,指指前边合张公子说话的陈大海。紫萱晓得那位是陌生人,若是说破了,只怕人家对她女扮男妆大惊小怪,实是极麻烦的事,她本就欲人知才改妆的,因明柏体贴一如从前,紫萱心里却似吃了蜜水一般甜丝丝的。

他两个不知不觉挨得极近。明柏大着胆子捉住紫萱的手。紫萱轻轻甩了两下,甩不脱,想到晚间从来都是明柏哥牵着她或是小妞妞走夜路,也就罢了。

明柏自觉月白风轻、山高潮平,脚下越发小心了,把沙子道让出来给紫萱走,自家偏要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沙窝子里。

紫萱被他牵着,心里却是乱的。一会儿想到小时候她曾说过长大了要嫁给明柏哥,羞得双颊发烧,一会儿她又想到她生的不如明柏哥好看,却是为难。

他两个越走越慢,阿慧跟陈大海都察觉。陈大海心道:生得这般俊俏,原来却是爱男人的,实在可惜。

阿慧看明柏身边那个身形合紫萱差不多,就猜测是狄家小姐。狄小姐初到岛上实是有几次男妆叫他撞见过。他侧头看陈大海笑的古怪,晓得人家是误会了,偏生不好合人家说那是狄家小姐,偏生他要带路,又不好到后边去寻紫萱说话,心中却是有些焦燥。

第39章 内外有别(下)

陈大海原是闽人。闽中有契兄契弟的风俗,用北方人的话来说唤作男风,用腐女的话来说叫做耽美。所以闽人但凡看到美少年跟跟美少年,总有人要不由自主想到不正上去。陈大海冷眼看后边一对手拉手,再看前边一人似在挨针扎,狠是同情,追上去拍张公子的肩道:“张公子,天涯何处无芳草,岛上小姐不少,你看中哪个没有?”

阿慧每常被妹子取笑他爱慕狄小姐已是惯了又因天黑看不见脸,也不是很害臊,想到母亲到陈家求亲被拒绝的旧事,便笑道:“陈兄,小弟的婚事别人都帮不得,只兄台你能助我。”

陈大海想到自家堂妹头上,倒觉得他两个家世相貌年纪都相当,狠是合适。只是堂妹是叔叔的独女必是要招女婿上门的,是以他就不肯接口,笑一笑指着狄家的渔村码头道:“那边是狄家的船?船上可有人?”

明柏在后边听见,放开紫萱的手,上前笑道:“有人守着的,且喊起来。”他的小厮黄山已是一路小跑到栈桥上喊人了。

各船都有人守夜,一喊就起来,引着大家挨船寻过,俱是空的。若是在船上找到,狄家却是有小麻烦,明柏跟紫萱都松了一口气。

明柏想了想,笑道:“对了,还有一处。我们家在那边椰林里有个草亭子,孩子们都爱在那边耍,到那里瞧瞧去。”一行人转奔到椰林去,七八支火把照着,远远就看见亭子里有人。

狄家人都放慢了脚步。

阿慧最是机灵,知道此时狄家人不好上前,跟陈大海两个抢着到前边去。长板凳上卷成一团睡着个十二三岁的小学生。亭中石桌上还摆着数块番薯,地下一堆番薯皮。

陈大海大乐,将那孩子拍拍,那小厮犹道:“娘,饿的慌,与我煮两个鸡子。”

避在人后的紫萱又笑又恼,轻声啐道:“害得全村人大半夜的来寻你,你只要吃鸡子儿。”

明柏忍着笑上前,道:“醒醒,你爹在家急的待上吊呢,生怕你叫人杀吃了。”

李三更跳起来四处寻:“杀鸡吃呢?鸡腿留与我!”

十来个人举着火把围着他,他却是吓着了,缩着头不敢动弹。陈大海一把拎起他的脖颈,笑道:“还以为你多有本事呢,跟我们走。”拖着他回转。

明柏示意黄山先回去报信,慢慢落在后边。阿慧留心,就移到明柏身边,笑道:“严世兄,几日不见你呢,正好与你说说话儿。”

深蓝的天空中繁星闪烁,一轮残月挂在半空,火把的光亮也只照得见几步远。琉球十一月的夜晚有些凉意,明柏记挂紫萱一个人落在后边,与阿慧说话心不在焉。

他们一行人爬上一座小山,看南山村里村外举着火把的人总有七八堆。陈大海又拍了李三更一下,骂道:“你要是生在我们家,必要吊起来打几百鞭!”推他快走。

明柏跟阿慧肩并肩在前边说话,前边还有一个陈大海,结实的像棵大松树。紫萱站在后边看得清楚,觉得那位陈公子是松树的话,张公子就像柳树,虽然风度潇洒花枝招展的,却是不如明柏哥稳重挺拔。

平常紫萱觉得崔小姐一个姑娘家看见男人就合花猫看见鱼腥似的,一心一意只晓得粘着明柏哥,总看崔家小姐不顺眼。此时她一双眼珠在三位公子身上转来转去,怎么看明柏哥怎么好,忍不住想:若我是崔小姐,也是爱明柏哥的。这般想着,她的脸又红了,心里打转的都是明柏哥怎么对她好。就是爹娘,回想起来,仿佛都是乐见她合明柏哥在一起似的。

有一年正月十五,舅舅合表叔家都到济南来看灯,她跟在哥哥们后头合一群表兄弟们在院子里打雪仗,相家有位三夫人生的表弟总是欺负她,把雪球丢到她脖颈里,吃哥哥跟明柏哥一顿好打。那位表婶还说她儿子合自己是天生一对,不如结亲。记得当时相表叔就甩了她一个巴掌,说紫萱已是订了亲,叫她休要胡闹。三舅舅还笑,说明柏这个好女婿本是他捡来的。

紫萱当时只觉得相表叔必是因庶出的儿子配不上她才发作。现在回想起来,想必那时候大家就认定了明柏哥要与她结亲的!原来大家都是这般想,只她一个人不知,紫萱越想越觉得是,先是羞愧,慢慢不晓得从哪里又冒出些喜欢来,压住了羞愧,却是越走越慢。

明柏不时回头看后边,偏生张公子妆做不知,只合他搭话。陈大海只当张公子爱慕严公子,他两个美少年做一对儿才叫是天作之合,有心成全他二人,就挥手道:“后面那个,快走几步!”把李三更交给一个手下,过来寻紫萱。

紫萱满脑袋胡思乱想叫人打断,惊见陈大海走到她身边来,轻呼一声:“明柏哥。”

明柏跟阿慧都听见,两个一齐掉头,合力把陈大海挤开,明柏笑道:“陈兄,俺家就有极好的包谷烧,等会到俺家去吃两杯。”

阿慧借着这个机会溜到紫萱身边,拉着她的胳膊故意说:“臭小厮,你又吃坏肚子了?”紫萱会意,钻到一个土堆后蹲下。

陈大海被他三个人搅糊涂了,只得甩手不管。阿慧看人走远了,方笑道:“狄小姐,不曾想你还这般顽皮。”

紫萱甩脱了阿慧的手,站起来道:“男女有别,还请张公子自重。”

阿慧虽是退后一步,想着方才她合明柏手拉手有说有笑,到自家就是“自重”,心头微酸,不知怎么就道:“你是男妆呢,怕什么?”

紫萱探头看看人都走远,跳到大路上大步前行。阿慧忙追上来,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道:“小心些,若是把你丢了可不得了!”

阿慧的松江口音里有些儿鼻音,虽然低沉却好听。再加上他一身月白长衫,很像个温润公子模样,实是比一年到头穿件青布衫又黑漆漆的明柏哥有卖相。偏生紫萱站在他身边,只觉得浑身长刺一般,哪里都觉得不得劲。他两个一路无话走到狄家大门前,紫萱福了一福,谢道:“多谢张公子。”就头也不回的进去了。

阿慧看着紫萱的背影消失在灯火通明的宅院里,怅然若失。这个姑娘虽然生得不算美,却是从头到尾没有把他放在心上,如同天上那一枚月牙,连一丝光亮都不肯给他。他扶着石狮子回想不久之前紫萱从狮后转出来,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

小全哥正站在陈家作坊门口,笑嘻嘻拱手,道:“张世兄,这边请。”

张公子不晓得方才的失态狄家人有没有瞧见,摸摸鼻子镇定一下,笑着过去挽住小全哥的胳膊同进作坊。

他去了一会,紫萱从角落里钻出来,低着头回内宅去,张公子好像比明柏哥还怪,她一肚皮的话想问人,想来想去,问哪个都不合适。

紫萱信步走到厨院,厨房里灯火通明,几口大锅都在煮粥。三四个厨娘带着小丫头们切的切,洗的洗,烧的烧。一锅热气腾腾的炒海螺正嘟嘟的冒泡,混合着大蒜、姜、辣椒的香气极是诱人。紫萱跑了一个时辰实是有些饿了,取只大碟盛了两大勺放在一边,就去洗手。

素姐正看人烙饼,看见女儿脸上仿佛有些笑意,只道她合明柏出去转一圈和好,幸庆晚上推了她一把,亲自取了一个小攒盒摆在小桌上,笑道:“要不要吃两钟酒?”

紫萱胸中郁闷,正想借酒浇浇,就自去取了一壶果酒,让母亲同饮。素姐吃了几口,放下道:“今晚却是便宜了黄村长,借着大家都在,又在那里说建新码头。”

紫萱吃酒如饮水,一气吸了两大杯,方取了一把瓜子慢慢磕着,突然问:“娘,俺听狄周媳妇说您小时候最是不喜欢俺爹,见了他就躲,却是为何?”

素姐愣了一会,努力回忆才想起来书中的薛素姐实是打小就不爱小陈哥,笑道:“那时节只说男女七岁不同席,偏生你爹小时候最是淘气,不是来牵俺的手,就是抢俺的吃食,所以不喜他。”她心中却是想到初中时狄自强为了她跟学校里的小混混打架,回家怕挨打,她从家里偷带了几个粽子出来,两个人躲在她外婆家的阁楼上……

紫萱看母亲笑的甜蜜,忍不住又问:“那为何你们成亲了又这等恩爱,不是嫌俺爹么?”

她一脸的好奇,叫素姐看的好笑,却是想再推女儿一把,道:“你爹原合俺是打小定的亲,所以他凡事不回避俺。俺们女人嫁人,总要知根知底,晓得他人品、爹娘为人如何,是也不是?”

紫萱吃了两大杯,酒意上涌,大着胆子道:“俺明白的,就是家世相合,似小翅膀叔叔那般,小婶婶极好,小婶婶娘家却是不大好,将来小叔叔还要打饥荒。”

素姐因她扯远了,也只得随着她的话风转:“不错,你爷爷奶奶合外祖父母合得来,彼此都看着满意,所以才结下这门亲事,你看如今俺合你爹极是合气,就是你姑姑跟二舅舅,也是从不曾争吵过的。对不对?”

紫萱抿着嘴只是笑。依娘的说话,就是还在济南,又有哪个比得上明柏哥这般?为人处事没话说,人品又好,又没有公公婆婆为难,嫁了他还能跟爹娘哥哥守在一处。只是明柏哥这样好,安知他就肯娶自个?紫萱想到前几日他不肯合自己说话,那还不曾开的心花又缩成花骨朵,放下瓜子,取了一只螺吸辣汁。

素姐看女儿似乎是想通了的样子,把几个在一边偷笑的丫头瞪走,就去瞧宵夜。除去够两百人吃的粥并泡菜外,再补每人一块烙饼,每桌五斤辣炒螺五斤白灼虾下酒,好在他家这些东西现成,都是不用花钱的,狄家管家们流水般送到陈家作坊去。

黄村长实是得意,平常他求爷爷告奶奶,但提到建码头无人理会,今日大家聚在一处,自有狄举人家出酒饭,他就借着这个时机问李员外建码头的事。

李员外不肯得罪人,只含糊道:“我没什么,且看大家意思。”

黄村长不敢问狄举人跟陈老蛟,就问张公子:“你家如今人手也够,能出几个人?”

阿慧笑道:“我随几位世叔么。”轻轻把皮球又推回去。

狄希陈跟陈老蛟推杯换盏极是亲热闹。陈老蛟因李三更是他侄儿找到的,狠是替他长脸,拉着侄儿敬几位叔叔伯伯。

李大郎带着儿子坐在角落里埋头大嚼,一桌上十来个人都是左右邻居,就有人取笑,道:“却是托令郎的福,今日吃一回好酒。”

李大郎吃的满脸通红,大着舌头道:“既如此,你明日摆谢我呀。”

黄村长实是有事要说,眼看大家吃的畅快,只怕转眼醉了就要开赌,拦着不叫添酒,站出来大声道:“各位乡亲,这码头建还是不建,大家说了算!若是说不建,小老儿自不扰大家的兴致,若是要建,还当少吃几碗。”

狄家这等富有,但说声请客,一二百人的酒席转眼就摆了出来,不就是因为他家有码头,还有许多船么。真个提到钱,大家心里都有一本帐,似狄家这般自家打渔晒成干货,一年跑一回中国,看上去也是赚钱的。如今租借他家船使虽可,却不如自家有船。

李蟹租了狄家的船,此时不好做声。陈大海初来,又是个直肠子,就道:“码头自是要建,咱们村子里不是还有个高丽人家么,他们合不合伙还当问一声,若是肯自然是好,不肯的话,将来码头他们家用不成,却是先小人后君子的好。”

他说出了大家的心里话,众人哄然叫妙。黄村长真央个小学生写了封书信请崔家来商量,就把陈大海说的话写上,托人送到崔家去。

狄希陈就叫上饭,抬了几大桶稀饭过来,又是一担饼,把这群人喂个响饱。收拾完桌子后边又送了几桶茶水来。这些人一个二个都摊开手脚,昏沉沉只想冲磕睡。

第40章 恭喜发财

崔府,崔四老爷满头是汗跪坐在兄长前。

崔大人将信纸摔在他脸上,修得极是整齐的黑胡子翘得老高,恼道:“你出这个头做什么!只妆不知道,何必花冤枉钱?李家那个大的不是打保票说这个钱他家也不出么。”

崔四老爷晓得哥哥是打算出这个钱了,勾着头一动不动静候哥哥发作。

一阵风吹过,厅中的三盏油灯被吹熄两盏,侍候在一边的侍女挽着袖子要取根纸媒子点灯,崔夫人拦道:“一盏就够了,替四老爷点灯笼去,老爷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崔大人伸出四根手指,停了一会收回一根,道:“我们最多出三十个人做工,休叫那些中国人占便宜。”

崔四老爷如释重负出来,在院子里看见东厢小姐们的居所还是灯火通明,摇摇头过去敲门,道:“丫头们,少点一两盏灯!”

纸门内传来一阵女孩子们的笑声,灯都熄了。南姝隔着纸门笑道:“四叔,你还要去陈家作坊,替我们买五个荷叶玻璃水盆来。”

崔四爷回头看看昏沉沉的正房,笑应了,接过使女送来的灯笼出门。南山村里三座大山,狄家那座靠海边最近,李家那个离海稍远。只有他们三家村在内陆。站在“三家村”牌坊底下看,三山中间的空地上已是建了二三百的房子,聚成个小镇模样。此时长街两边灯火通明,十几二十个铺子俱都开着门。崔四爷一路走过去,不论闽人还是倭人看见他都爱理不理。崔四爷已是惯了,走到作坊门口,摆出笑来,道:“我来迟了。”

陈老蛟算是个主人,又跟崔家紧邻,叫侄儿引他进来坐下,就道:“今日大家商议建码头,有钱的自是要出钱,没钱的也要出人工。你家待如何?”

崔四老爷看着李员外笑嘻嘻道:“没的说,我们随大家。”

陈老蛟哼了一声,把黄村长推出来。黄村长摸摸油光光的胡子,看看东倒西歪的村民们,就将想法合盘托出:买火药炸礁石,建一个比狄家码头大三倍的码头,再在码头跟大道上各建一个村名牌坊。还要雇几个巡夜打更的,还要建天后宫。

这里边只码头是大头,别个都是捎带。大家既是要扎根琉球,都肯作兴起来。议定了各家两丁抽一丁,几个大户极少每家出三十丁。陈家要出一百人,狄家出八十,还有六十个半大孩子跟着学做活,算起来他两家出力最多。

议定了狄希陈想起来道:“我家曾请了几尊神像,情愿并神案帐幔一同献出来。”

彼时人都信鬼神,狄希陈一开头,各家都有捐献。第二日早起大家聚在一处,就把人分成两边,一边去配火药炸礁石,一边就在村子北边一块荒地上挖地基建庙宇。

不过几日功夫两进的天后宫就建成,门窗都是狄家木匠的活。狄家一边打几案,一边就把天后、观音、财神、福禄寿三星、八仙诸样三舅老爷送与狄夫人赏玩的瓷像请出来。

这些瓷像都有半人高,一共也有二三十尊。原是素姐想要几个像点缀花园,薛三老爷要讨姐姐喜欢,将泉州一个店中的大小瓷像一古脑买下送来。素姐只挑了一尊小观音供起,那些摆在仓库里都嫌占地方,叫狄举人贴些几案帐幔送出,实是皆大欢喜。神像还使红布盖着,就有妇人每日来烧香,狄希陈跟素姐晓得都哭笑不得。这些东西在她家原是连箱子放在外边淋雨的,换个地方盖块挡羞布,就得香火供奉,果然世道无常。

每日海边都是轰隆隆如雷鸣,那炸下的大石摆在各处空地,丁丁当当被敲成石砖石鼓,南山村中狠有日新月异之感。狄家义学的小学生们有一半随着父兄或是炸石打下手,或是建房做小工,先生索性把年考提前,把小学生们都召回来考了半日就放年假,掩了门慢慢批卷子。

紫萱自那一日晚上合明柏说过几句话,第二日虽还淡淡的,偶尔也跟明柏说几句话,却不似从前极力回避。

明柏晓得似紫萱这般实是自爱,也以礼相对,再不似从前动不动就牵她的手,贴着她的肩膀说话儿。就是对小妞妞,也把她当个小小姐看待,再不肯抱她。

这一日小妞妞要明柏哥抱她做什么,明柏不肯。小妞妞狠是伤心,揉着眼走到爹娘跟前道:“娘,明柏哥不喜欢姐姐,也不喜欢俺。”

素姐愣了一下,笑道:“古人云男女七岁不同席,你转过年也喊七岁了,所以你明柏哥要避避嫌。”

小妞妞在家学看小厮跟丫头们都是分开来耍,是晓得什么叫避嫌的,闻言点点头道:“俺记住了,以后不叫哥哥跟明柏哥抱,也不叫爹爹抱。”

狄希陈不肯,把女儿抱过来道:“休听你妈的,狗屁避嫌,爹抱我闺女怎么了?你明柏哥跟你姐姐两个耍呢。”反手把女儿架脖子上,道:“咱们看新码头去。”

小妞妞就把避嫌忘了,拍掌笑道:“去呀去呀。”素姐抱着胳膊笑看父女两个出去,吩咐叫两个小厮跟着。

小露珠从里间出来,笑道:“恭喜夫人就要办喜事了。”

素姐想到女儿终身有靠,却是调皮了一下,回礼笑道:“同喜同喜。”小露珠羞得在门槛上拌了一下,满面飞霞,捂着脸飞一般进了紫萱住的小院。

且说狄希陈扛着小妞妞安步当车,在狄家的田地里穿行,满眼俱是绿油油的油菜并小麦,还有茂密的番薯藤。狄希陈指着地里做活的管家们说:“再得二三年,俺们家就不必从中国运粮食来了。”

小妞妞只记得海上过的日子,狠是好奇故土,问:“爹,中国是不是比琉球大?”

狄希陈叹息道:“大得多,若俺们中国是那棵大树,琉球不过是片小菜叶罢了。”

狄家的石墙边有几棵高大的椰树,小妞妞仰脖看看大树,又看看油菜,扭着爹爹的头巾问:“那为何俺们放着大树不住,要住在小菜叶上?”

狄希陈叫女儿天真的话打动,许久才道:“富贵诚可贵,生命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他只道小女儿听不懂,正要解释。

“爹爹,你胡乱改西洋人的诗,娘说过,是生命诚可贵,自由价更高,若为爱情故,两者皆可抛!”小妞妞在爹爹肩上笑的东倒西歪,:“爹爹,你是不是记得不真?”

狄希陈只说素素不会偷后人的诗词,他已是极小心在不懂事的小女儿跟前秀一把,却不料依旧撞墙,脸上很有些下不来,笑把女儿丢下地,道:“你自己走!这是你娘几时说的?”

小妞妞咬着指头笑:“一包花生米加一包葡萄干。”

狄希陈佯妆恼了,道:“葡萄干不成,半包花生米。”

小妞妞偷眼看到爹爹在笑,挺着头“哼”了一声,将两手靠在背后,迈开四方步,一步三摇的在前边走。

小妞妞原是早产,生下来瘦弱的紧,狄希陈跟素姐两口子极是溺爱,先天不足后天补,却是补的过了,所以小妞妞若是改名唤做圆滚滚才恰当。狄希陈站在后边越看越爱,却是舍不得叫女儿太累,又将她提起来背到背上,软语哄她:“合爹爹说嘛,再加一包腌杨梅?”

小妞妞觉得三包足够,笑道:“就是前日说与哥哥听的。哥还罢了,明柏哥闹了个大红脸。”

狄希陈哈哈大笑。爱情至上的观念在明朝米市场哪。大家子的规规,两口子再恩爱也不当让人晓得的,若是房族里提起谁跟媳妇恩爱,大家都要掩口笑他没出息。

儿子对“情”一字还不识滋味,依着明柏明朝人的心思,只怕会觉得这是素姐在嘲笑他。狄希陈想到紫萱还在赌气,美滋滋的甩头:臭小子,我闺女岂是那么容易看上你的?不知不觉他也背起手,跟在小妞妞后边慢行。

小小姐这分明是学的老爷呢,老爷居然不恼。狄家两个小厮远远跟着,都笑的要死。

出了狄家地界就是李家,田地里景况就大不相同。李员外原是做生意的,松江人出了名的不爱置田地,对种庄稼就不在行。

狄家头一年种了许多土豆番薯,那番薯在琉球一年十二个月都得生长,叶子将去养猪,猪粪并家人的粪便还有他家渔船打捞上来的毛鱼毛虾俱沤成肥料上地,所以狄家小麦油菜长势极好。李家还是生地,忙忙的就种小麦种高梁,琉球又是没什么水的所在,俱都病秧秧没精打采。

连小妞妞都看出李家的庄稼不好,学她老子摇头叹气。狄希陈又是好笑又是恼,道:“你消停些。”因怕李家人瞧见,就绕了些路,顺着小山坡滑到海边,沿着沙地边的小径过去。

此时雨过初晴,风吹来带着青草的香味,海鸟在头顶盘旋,狄举人心里狠是快活,回头看看自家的码头,只泊着一只船。

他远眺新码头处忙碌的人群,笑道:“咱们在这里扎下根来,安知数百年后此处不是中国地方?”就把女儿放下来,叫她去寻海贝耍,自家寻了块大石坐下,候小厮追上来。

蓦地从渔村中跑出两个渔民,一边喊“老爷”,一边大步跑来。

狄希陈正在想像数百年后琉球县政府门口竖着他狄希陈的雕像,下边写着“琉球自古以来就是中国的领土,明朝XX年间,山东济南退休干部狄希陈带领家人跟属下到琉球开荒……”正想到得意处,仿佛又听见素素的笑语:“王八之气又发了?”他摇摇头苦笑,少年时节不是没有过雄心壮志,也曾在BBS上丢过砖掐过架,就是执意选琉球不选台湾,为的也是当年的执念:咱中国的地方叫小框框占去了,俺穿到几百年前去,先占下来住着,多多的搬迁中国人来住着,看你以后怎么占!

两个渔民气喘吁吁跪倒在主人跟前,泣道:“老爷,我们在三十里之外,叫一群高丽人抢了。他们还扣了我们三只船。”

狄希陈看他二人头脸俱是青紫,大怒,喝道:“去把来富跟我们家的人都叫回来。”抱起小妞妞大步回家。两个小厮从不曾见狄大人这样恼过,一个一路小跑去码头喊人,一个招呼渔民道:“快走,跟上。”

第二卷 琉球风云

第1章 倭寇?(上)

狄家人突然回去,码头的几家俱都惊疑不定。狄家管家急匆匆的背影消失在山梁后,陈大海就按耐不住寻李员外说话,想探狄家的底细。他两个一个是要尽力站稳脚跟,一个是尽力拉拢,近日你来我去很是相得。

然狄家对哪个都是一般儿对待,李员外怕陈家跟狄家走近了,也是留了一手,东扯西拉说些闲话,就说到陈大海的亲事上头。

陈大海这般的人从前哪里是有正经人家肯把女儿嫁把他的?到得岛上,因叔叔假妆是个知府,他寻思知府的侄儿必是抢手的,总说他是订过亲。李员外原想把一个世侄女说与他,好结为臂膀,偏生人家不承情,也只得罢了。

码头的工匠里头少了狄家人,很是显眼。陈家跟李家都有人看着,他们家的人还罢了。几个南山村的村民不肯吃亏,都寻了所在歇息,渐渐大家都停了工。

李员外等了许久都不见狄家使个人来说知,猜狄家遇到麻烦事,正要去献殷勤,就道:“大家且歇半个时辰罢,这里劳陈世兄守着,老夫去狄家瞧瞧去。”

黄村长就要随他同去,两个人一前一后沿着李家的菜园外墙朝前走。才进南山村,就见狄家大门里奔出来许多年轻管家,大管家狄来福骑着马遥遥看见他两个,站起来在马背上拱头,说声:“主人有要紧事要去禀报尚王,还请李员外跟黄老爹到厅里议事。”

他两个还来不及回话,狄来福已是纵着马儿飞奔而去。两个小厮想是分派来请他二人的,奔上前来行礼道:“事急从权,还请两位走快些儿!”

黄村长合李员外对看一眼,都觉得莫明其妙,然他二人比旁人多晓得些狄家的底细,自是万分小心,脚下也快起来。

狄家的大厅,隔扇尽数下去,上下人等俱板着脸。狄希陈站在阶下拱手迎客,道:“感李员外合黄老爹的情,来的这样快法,请两位进去暂歇,还须他几家都来才好说话。”

站在狄希陈身后的明柏就引两位进去坐,黄老爹一双眼睛最毒,一进门就看见厅边有两个受伤的渔民,狄家那个郎中正在与他们上药,一阵一阵刺鼻的药香都盖住了案上香炉燃的檀香。

黄老爹背着手在边上看了看,装做随意说话,问:“这是合谁家抢渔讯吃了亏么?”

两个老实汉子俱都摇头不作声,明柏苦笑道:“若是这个倒是小事了,实是我家渔船被抢了,只放回他两个来索要赎金!”

这等事黄老爹司空见惯,点点头不再说话。李员外却是吓得两腿发软,哆哆嗦嗦捉不住茶碗。黄老爹与李员外是紧邻,怕他出丑,偏过头小声道:“李员外莫怕,岛上从前做这个营生的只怕不少呢。”

明柏听见,朗声笑道:“实不是大事。与我家最多不过少几只船罢了。只怕这股强人尝了小小的甜头,看上李世叔家的大船,可也与他们么?”

李家跟陈家张家的大船都泊在那霸码头,拢在一起也有十几二十只,俱是各家安生立命的根本。叫明柏这样一吓,李员外冷汗淋漓,越发慌了神。

狄家在海上飘泊一二年,也曾与海盗交过手。遇到此事就是不寻别家,他自家也有法子退敌。只是狄举人并狄夫人都不是平常人,头一个就想到倭寇,并不大信那是高丽人的。倭寇为害明朝上百年,仅凭他一家之力有所不逮,必要认真合全岛人说知,是以先使狄来福去首里报信,又遍请岛上大户。

不过时陈老蛟合张公子也来了,只有崔家四老爷推身上不好不肯来。狄希陈也不理论,叫他家渔民将前事说知。

一个渔民被推到阶下,结结巴巴道:“我们,跟李保长他们,十几只船结伴去捞小鱿鱼,冷不防叫几只大船隔开,船上的人俱是手持雪亮钢刀。李保长见势头不好,带着七八只船逃走,我们叫他们捉住捆起,就放了我两个来报信,要三千两银子赎船。若是不依他们,说要血洗南山村。”

这活陈老蛟也常做,听了冷笑道:“没有内鬼引不来外贼,咱们南山村何时名头这般响亮?”

狄希陈捧着茶慢慢吃了两口,笑道:“世人都知我家与崔家合不来,所以这起人自说是高丽人,只怕不见得。李保长既然逃开,想必会绕路回来。不论是不是高丽人,咱们总是要防的,是不是?”

众人皆都点头,就将建码头一事搁下,商议抗敌。

狄希陈最是舍得,道:“他们既是抢了我家的渔船,只怕就能从小码头上岸,我叫小全哥去炸了码头。”

话音才落,就听见数声惊天动地的雷响,震得板壁上的字画抖动不已,众人的心也随之抖动。

狄家若是不炸码头,那强人若是从小码头上岸,狄家固是首当其冲,南山村也有池鱼之殃。炸了小码头,南岛只得那霸可以上岸,就是把那霸港口那些船推到强人手边,却是把大家都绑在一处,要生同生,要死俱死之意。当得是心狠手辣。偏生小码头是他家家当,要如何不消别人说得。

李员外把不满咽到肚内,道:“已是议定合力退敌,我们就将建码头的人手都交与狄举人调派罢。”

陈老蛟挥拳拍案,大声道:“交给老子,狄举人一个文弱书生能当得什么事?这些事体老子最在行!”

张公子只看狄希陈脸色,狄希陈笑道:“陈大人所见极是,都依陈大人么。只是我家做工的孩子们须撤回。”

那些半大的孩子原就不顶事,阿老蛟原就要做顺水人情的,随把人都叫到他家去,将了侄儿回去。狄希陈就道:“等我家小全哥回来,就叫他带管家们过去。”

张公子慢走几步,拉住送客的明柏道:“舍妹一向与家母不大合得来,若是尊府得便,叫她到府上暂避可使得?”

明柏应了,张公子郑重谢过方回去。明柏待叫人去那霸搬家伙,紫萱将着一包什么东西笑吟吟出来,看见明柏愣了一下,就道:“明柏哥,我跟爹娘讨了差使去那霸,爹找你呢。”

明柏想到阿慧的请托,却是脑子都不曾转一下,直白道:“你去把张家小姐也捎来。”

第2章 倭寇?(中)

紫萱吃了一惊,直愣愣看着明柏,偏生明柏并无半点异样。良久,她才挤出一句:“当真?”

明柏并没有把这等小事记在心上,走到八字楼门口偶然回首,看紫萱还站在那里不动,忍不住柔声吩咐:“早去早回,路上当心些。”

紫萱不肯回头,嗯了一声出来,早有管家牵着马候她。她跨上马还回头看,明柏早进去了。琉球的冬风里带着些暖意,海浪一浪一浪拍打在海岸上,紫萱沿着海边的小道儿走,心事也团成一团乱麻。她觉得自家小心眼了,转把全副心神都放在大纸包上。那马儿不免就顶替了明柏受罪,每一鞭抽下去都用了些力,一路大颠到那霸。

港口还似从前平和,鸡不飞狗不跳。来往的闽人俱是身着青衫,悠闲慢走。琉球土人们身着白衣,头顶大盘或是箩筐,筐中的海水淋到漆黑的,带着笑的脸上,三五成群朝狄家铺子方向去。

狄家合张家俱收干湿海产,惠泽四乡,如今就是土人的日子也比从前好多了。紫萱一路行来,有认得她是狄家小姐的土人俱都让她先行。紫萱赶到店门口,狄得利接出来,关切的问:“大小姐,怎么是你来?方才听到俺家码头那边震天价响,却是为何?”

紫萱道:“没什么,将小码头炸了。得利大哥,叫渔村的妇人们都家去,俺明柏哥在村子里,有话说呢。”

狄得利心里总觉得发虚,磨磨蹭蹭不肯动。紫萱实是有心事,就道:“还有别的事呢,快打发她们走。”夹着纸包到厨下,对二十来个妇人道:“今日放假,都回去。明柏少爷在村子里等着,有话说呢。”

狄家这铺子雇的大半是自家的渔妇,小半是李蟹他们的婆娘。却是按件取酬,多劳多得。听得叫她们歇工,多是不乐意,然东家发话不得不从,小心收拾火灶,移箩筐、扫地。紫萱转了一转眼珠,笑道:“不消收拾得,就这样去罢。”

得利嫂子就喊道:“每日下工都不肯走,都去罢都去罢,误这一日半日值什么?”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两个眼睛亮晶晶,包着白包头的妇人,一边解围裙一边笑道:“走哇走哇,正好趁前几日落了雨积得些水,咱们家去洗涮去。”

紫萱不认得她,盯着她看,得利嫂子小声笑道:“这是李保长的女人,他家租了我家一艘大船的,这些女人的汉子多在她家船上做活,所以她说什么人都肯听。倒是合俺们合心合意的。”

紫萱想到李蟹逃走,实是有些不快,对他的女人也无好感,就将手中的纸包交给得利嫂子道:“这些是巴豆,你大火煮汤,汁水跟豆渣分开,俺都有用。”

随叫狄得利开了仓房,将出玻璃小酒坛盛就的上好果子酒,道:“关前门,都出去。”

狄得利犹笑道:“大小姐,既是有事,吃什么酒?”

得利嫂子已是用力拉扯他出来,道:“叫俺煮巴豆呢,想是有大事,你不记得那一回俺家在南洋遇海盗?”

狄得利打了个抖,缩着头去上门板。狄家关门还有张家收,土人们看见关门,都移了几步,默不作声围在张家铺子门口。

张家那个倭人管事乐得脸上都开了花,一脸是汗跑进跑出。满子小姐在后边听见热闹,出来瞧见狄家关门,却是好奇,站在门边看。

他两个家的铺子建在港口一个小山坡上,倭国的房子外边又有极高极阔的木台,满子站在台上远眺,港口尽收眼底。远处有数只狄家渔船,仿佛后边有人追赶似的,横冲直撞进来。栈桥上已是挤满了各家的船工,正由船老大领着上船。满子看见哥哥也在其中,越发的起疑了,哥哥但是来港口总要到铺子里坐半日,今日这是怎么的?

且说紫萱赶走了狄得利,把十数坛好酒一字排开,从怀中小心取了个铁匣,揭开来里边是一堆红红的晶沫,并一把小小铜勺,紫萱小心把泥封推碎,在每坛里都撒了一勺晶沫,洗净了手就取墙边一大盆红泥重封酒坛。她忙碌了小半个时辰,累得一身是汗,将所有好酒俱加了料,一半堆在夹道里做出就要运走的样子,一半堆在柜后妆出待沽的样子。

得利嫂子早将巴豆汤煮好,两口子缩在厨后不敢到前边来,待紫萱自个出来。得利嫂子已是熄了火,指着一大锅并一大桶巴豆汤道:“可是所有酒水俱撒?”

紫萱摇摇头道:“水里不消撒得,开口的酒缸都撒上,再有这些鱿鱼干,墨鱼仔并海菜,都撒上些。俺去对门寻满子小姐说话去。”甩了袖子出去。

正好满子站在外边,听得狄小姐唤她,弯着身下台阶,掩口笑道:“狄小姐,几日不见。”

紫萱只觉得心里一阵一阵发苦,只当是方才吸了巴豆的味道,甩了甩头,看着满子的粉面红唇,一边寻思她哪里比自己强,一边却是耍了个花枪,笑道:“方才俺出门,俺哥叫俺请你到俺家去耍。”

满子惊喜轻呼一声,微微侧头,很是羞答答的说:“令兄可是有什么话捎给满子?”她说话时长长的脖颈弯成一道美丽的弧线,漆黑的头发被海风吹乱,露出一线粉红色的肉来。

紫萱小心眼的想:看她脖子都羞红了,脸还是白生生的,想来粉搽的也不少。拿哥哥做幌子被揭破了只怕也没有好果子吃,紫萱老老实实答道:“不曾。”眼角看见码头忙乱,正色道:“实事有事,令兄转托俺哥接你去俺家暂避。你且收拾收拾。”因满子一双凤眼水汪汪的看着她,却是恼火,怕自家忍不住不给人家好脸色,忙不迭回作坊去。

巴豆渣使个大盆盛着摆在案板上,紫萱看墙边晒着许多鱼露,索性每盆都搀了些,又看灶中还有微火,她亲自动手添了柴草,用煮巴豆的大锅又煮了一大锅稀饭,估摸再得半个时辰才好,就封了灶对狄得利道:“架车锁门,俺们回家。捎上对门的张小姐母女。”她自家只说看不惯满子的娇弱模样,拉着依依不舍嚼吃草料的马先行。

第3章 倭寇?(下)

陈老蛟实是个有本事的老海盗,叫各大船装够清水,并排挤在航道上,内外俱不得出入。又安排人手持刀持枪躲在舱中静候强盗。逃回来的狄家渔船却是泊在港口,以供大船上的人来回。

陈老蛟因小全哥是他心中女婿人选,不肯叫他涉险,安排他带着狄府管家守南山村新旧两个码头,那边栈桥虽不曾修,水道却是通的,若是放下小划子也能出入,却是易守难攻,交给小全哥最是合适。

且说尚王得了消息说是强人劫了狄家船,还放言血洗南山村。他合几个王族赶至神宫,与长公主商议良久,议定“按兵不动,见机行事”八个字。却是想先借海盗的手打击南山村诸人,待他们拼的两败齐伤再出手。狄来福候了许久才得一个老宫人出来说:“若有事我们中山王不会坐视不理的,管家回去转告贵主人放心。”

来福回来说知,狄希陈品出他们有坐山观虎斗之意,冷笑数声,道:“咱们还罢了,叫老陈晓得,只怕就造他尚家的反呢。”也就随手揭过不提。为着建码头各家都配制了许多火药,以狄家配的最多。明柏就带着人捡那村里村外的要道刨上坑,将炸药使油纸包裹埋起,留出长长的引线,使大胆的管家守着。

这般守了两日没动静,就有些松懈了。几大户还罢了,村民们不少抱怨,都道:“都抛下正经事防贼。这是他狄家的事,与咱们何干,纵是防,过日子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这般说话无一日不歇,就是黄村长也有些动摇,合陈老蛟商量:“只怕是见咱们防的严密,就走了呢。”

防了这几日不见动静,陈老蛟越发认定是内贼,便来寻狄家商议,要做出外松内紧的样子诱敌,每日照旧召集人手在码头处做活。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也只狄陈两家依旧戒备。

紫萱煮的那锅粥已是臭了,狄得利两口子回去洗涮许久。因为铺子里许多东西都是加了作料的。却是不好就开张,每日早晨过去,不到天黑就家去。

满子在狄家住了两日,吉永夫人就使了人来接她家去,照旧送回那霸铺子去了。此时就连紫萱都看出这位满子小姐不招大母喜欢。她原来很是不满明柏哥关照人家,此时又转了性子觉得她可怜,身世合明柏哥也差不多少。想必明柏哥合她是身世相同,彼此怜惜。这一日正在叹息,满子小姐使人送了一盒寿司来,还有一张素笺,却是捎给小全哥的。紫萱一边叫人回礼,一边将了素笺到厅里寻哥哥,笑道:“张小姐为何捎信给哥哥?”

小全哥连日劳累,捧着一大海碗龙骨板栗汤吃的正香,看都不看那叠成燕子形状的信纸,随手推过一边,道:“再盛一碗来。”

紫萱实是想看那里边写的什么,因哥哥不理会,她就急了,把信笺重又递到哥哥手里说:“快瞧快瞧。”

小全哥不肯道:“你们这些小姐,都喜欢这些古古怪怪的花样,不看。一个都不看。”

紫萱恼道:“俺头一回替人捎信,不看不成!”小全哥只是摇头。

小全哥屋里的冬梅笑道:“大小姐休恼,这几日崔小姐转托少爷一日三回的捎点心,捎这个捎那个的,都叫明柏少爷原封不动的退回去了。”

紫萱吃了一惊,急忙问:“这是几时的事体?俺怎么不知?”

小全哥使筷子敲了一下桌子,笑道:“都退回去了,说不说与你听有什么打紧?是你的推都推不走,不是你的强求不来的。”

紫萱红着脸将那封素笺袖起,没好气道:“那俺也原样退回就是!”回到她闺房里,到底忍不住拆开来看了,看抬头“狄公子”三个字,果真不是写给明柏哥的,她心就定了一半。

接下来却是几句诗不像诗,句子不像句子的话,紫萱看出伤春悲秋之意,晓得这位满子小姐是对她哥哥有意,那一半提着的心也放下,小心将素笺折起,放在回礼的盒子里叫人送回。

却说那群强人不知怎地却是从北岛上岸,一路昼伏夜行无人知晓,叫他们容容易易绕过首里,半夜摸进南山村,偏不去狄家打抢,偏从村子正中的那条街杀起。狄家守夜的听见哭喊尖叫之声,又看见街上火起,舍命敲锣。

“光当光当”的锣声响起,各家的大门反倒都关的更严实了。狄希陈带着管家们出来,却见不曾遭强盗的人家都是大门紧闭,只有那几十户人家有挣扎之声。狄家上下都很无奈。狄家一半的人手守在渔村,已是有人去喊,这一半却是明柏指挥,叫狄家管家们手持雪亮的钢刀、沉甸甸的长枪排成两排。

两个教头好容易遇到用武之地,身后百十人中虽有一小半是半大的小子,然人多势自然众,很是加了几斤胆色,都抢在前头冲出去。

那些强人俱是光头,在火把光里极是好认,虽然两边人数相当,然狄家人到底得了地主的便宜,又有土制炸蛋做利器,但是光头们多的地方,就抽冷子丢一个两个。

起先光头们不晓得那是何物。看见狄家管家点一个大炮仗样的物事丢出都不理会。谁知那炮仗里加了碎玻璃做添头,但是挨着擦着就是见红,光头们吃了几次亏很是胆寒,杀出一条血路奔港口而去。

狄家管家们在后边不紧不慢的追着。那群强人想是认得路,顺着大道直奔那霸去。狄家早在大道上备下点心。但听得两声巨响,伴着一阵叽里呱啦的倭语,原先聚成一团的光头们散开,地下躺倒四五个。两个教头早一马当先冲上去抡死狗,那些人四下里逃蹿,狄希陈也不叫分开追,只将所有人拼在一处,拣一小股光头穷追不舍,杀了个干净方才回转。狄家追杀半夜,南山村中并无人出来助拳,狄希陈心中失望,整理家人回去治伤,待小全哥带人回来,紧闭了大门坚守不提。

却说那群光头到了天亮时分重又聚起,杀了个回马枪,直奔三家村而去。崔陈两家都在山脚,那陈家的男人们抽了一半在港口守船,还得一半守宅,就是妇女们也能上阵,光头们在陈家没讨到便宜,转去崔家。陈家就缩了回去,还冲追上来的狄家人摇手,叫他们回去。

小全哥实是对崔家无好感,何况不晓得有多少倭人来袭,也就带着管家们退回去,一家大小并渔村的妇孺都守在高墙下。到得天亮外边悄无声音,小全哥跟明柏才带着管家小心出来察看。

村子正中的那条街俱叫强盗烧毁,余烬袅袅、焦臭之极,满目凄凉。那陈家跟张家秋毫无伤,崔家却是被洗劫过的样子。因街上有人走动,村民们各从藏身处出来,或哭或骂者皆有之。小全哥通不理会,在村子四下里转了一圈,找到两个受伤的光头绑起。就带着人去那霸。

那霸却另是一番景况,他两个奔到港口去,却见码头处并无船只,他两个只道这些船只都叫强人劫走,摇着头去铺子查看。

狄家铺子跟张家铺子俱被洗劫,张家的和式木屋烧得连渣都不剩,狄家的石屋大门洞开,白墙上也有些黄黑的迹子,想是放了火不曾烧起来,然里边的酒水俱都被抢走。

小全哥跟明柏四下里查看一回,相对苦笑:“果然是内鬼引来的外贼,值钱的物事都不见了。”

少时张公子也是纵马而来,看见他家铺子烧成白地极是悲恸,蹲在地下大哭。

第4章 无题(上)

小全哥跟明柏一左一右站在张公子身后,看他蹲在地下肩头耸动,哭妹哭的这样伤心法倒不似做假。原本狄家猜这些倭人是他家勾搭来的。此时他两个都打消了猜疑的心思,明柏伸手拍他的肩道:“张世兄休哭,办理后事要紧。”

阿慧不理,只是哭泣。明柏无法,缩了手看小全哥。小全哥道:“港口还无人走动呢,不晓得藏着人没有,咱们各处查看查看罢。”

两个带着管家将港口走遍,将及一条窄巷,就见一扇柴门被推开,满子怯生生的问:“狄公子,我哥哥来了么?”

早晨还有些雾气,又湿又冷,满子跟她生母都是头发散乱,脸色青白,扶着柴门站着,仿佛风吹吹就倒了。小全哥跟明柏都吃了一惊,只当她们是鬼。两只女鬼边突然闪出一个中国妆束的少女,对面面相觑的两位公子道:“强盗都走了?”

她的声音坚定而且温暖,小全哥心中安定下来,笑道:“想是走了,港口一只船都没有了。”

那少女大力把门推开,大声喊道:“三婶婶、七姑姑、四爷爷,没事了,都出来吧。”

小巷就仿佛活过来一样,突然鸡叫声,猫咬声,猪哼哼声,孩子撒娇赖床声四起。明柏跟小全哥目瞪口呆,相对无言。一个老汉挑着一担米田共打他们身边走过,一边走一边道:“卫家妮子,去帮你九奶奶喂猪呀。”

那少女应了一声把满子推出来,看了看明柏合小全哥两个,随把满子推到小全哥近前,笑道:“张小姐得空来耍。”就朝巷底走去。

满子羞答答看了小全哥一眼,低声问:“我家可还在么。”

小全哥随口应道:“你家烧成白地,你哥哥还在哭呢。我叫人送你们过去。”

明柏叫个管家送满子母女去寻阿慧,跟小全哥两个走到一座小山上俯瞰那霸。太阳慢慢升起,雾气消散,远远的可见西边岛上的炊烟,岛后仿佛还有数片帆影,渐渐船都转过岛,却是少了三只大船两只小船,余者都被陈老蛟带回。

陈老蛟上了岸,看见小全哥无事,心就放宽了一半,咧开满是血泡的大嘴笑道:“家里都好?”

小全哥道:“府上无事,只是作坊那条街都烧了,人也死了不少。”

陈老蛟听得他家无事,更是放心,乐呵呵道:“亏得咱们有准备,我已是叫大海追去了,你家那几只小船上真个食水都无?”

小全哥点头道:“半滴也无。俺家铺子里的酒坛都叫搬空了。”他家酒中实是下了作料的,这等大海上,就是顺风也要六七日才能到倭国,但吃得一口酒,必是吐泻不止。就是无人追击,只怕也不能撑到上岸。此是说了倒像是抢功似的,小全哥想了一想,还是隐住不说。

港口只有几户人家遭抢,都不曾伤人。唯一张家铺子里管事雇工六七个,俱都吃强人砍死。阿慧在灰烬里翻了许久不见妹子,突然见到妹子跟庶母搀扶着出现,扑上去搂着妹子又哭又笑。

满子也是伤心,唯有那个倭妾站在一边冷冰冰不肯说话。他三人回到南山村。村中已是哭声一片,张家那位二老爷连主带仆二三十人,俱都死的干净。吉永夫人换了素服,扶着使女远远站在一边瞧人收尸,看见儿子带着那个妾合庶女来了,换了笑脸道:“受惊了否?快扶了家去歇息。”阿慧冷冷看了一眼烧成白地的长街,扶着庶母并妹子家去不提。

崔家人手不少,虽然大门叫强人攻破,然家人们护着主人缩在一个石院子里,都是些磕着碰着的小伤。唯有他家二公子因晚上摸进一个侍女被窝里,两个人乐大发了不晓得起身,被砍成四截。崔老爷老来丧子,狠是伤心,抚着棺木大哭。

狄希陈深恨南山村这些人不出头,气得早饭合中饭都不曾吃。狄家是夜重伤十来个死了三个,都是青年管家,还好他家有现成的郎中,治伤煮药都不必求人。最伤心的却是狄家渔村的妇人,满村青壮只剩两个,那些俱无消息,这些妇人看着南山村的惨状想着自家的汉子,哭的格外悲切。

过了午才有一个王族带着几个青衣小吏来村里察看,黄村长接着,不咸不淡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就将几个小吏留下。

这几个小吏访得遇难的人家里头有十几户是闽人,一边使人去他们亲友处报信,一边央黄村长请村中长者出来说话,商量后事。狄希陈跟陈老蛟都是一肚皮不快活,被请至村中新建的庙里坐下,相对板着脸不说话。

李员外暗自庆幸早把屋舍卖把张二老爷,不然今日就是他替亲戚办后事了。因狄举人合陈大人都不快活,他处处都陪着小心。

那几个小吏带头的一个姓刘,看着李员外欲言又止。黄村长有眼色,随指了去备个便饭,拉李员外出来。

刘吏看着他两个,慢慢道:“听说强盗先是要赎金?”

狄希陈冷笑道:“他们要三千金,只怕就是尚王也取不出三千金罢?”

刘吏笑了一笑,道:“总是你们得罪了什么人?”

“若是如此,只有一来就冲我狄家来的,没的拿旁人先开刀。”狄希陈反乐起来,微微笑道:“若论仇恨,只怕合崔家,合张家才有大仇呢,只怕还合李家交情极好,只他家秋毫无伤。”

陈老蛟撮着牙道:“咱们不是跟尚王报过信么,闹了一夜,又烧了这许多屋舍也不见首里有人来救,难不成那些强盗是首里来的?”

刘吏本意不过吓吓他们,好叫他们出了办后事的钱,叫他两个步步紧逼,说不话来,良久,叹气道:“你们这般分明是不把尚王放在眼里,他如何肯救你们?”

陈老蛟冷笑道:“咱们同根同种,都是中国人,你们三十六姓做了他尚王的家奴,怎么这十几家奴才他们也不肯救?左右不过是条狗……”那刘吏陡然站起,又颓然坐下。

狄希陈慢悠悠道:“有话直说罢。”

刘吏涨红了脸道:“尚王的意思,在村中驻扎二百人,由南山村养活。”

狄希陈道:“俺不能代全村人做主。”

陈老蛟道:“先有事不曾助咱们,这个回马枪有什么意思?”

刘吏道:“说是全村人,也就是你们几个大户的事,不如应下来罢,也省得我们为难。你们也添了助力。二百人的吃用能用多少?”

狄希陈跟陈老蛟相对看了一眼,齐道:“我们家有护院的,尚王的好心,不如交给崔李两家罢。”站起来前后出门。

陈老蛟请狄希陈到他家吃茶,感叹道:“咱们这是图什么?我还罢了不得不出来,你在山东住的好好的,到这里来做什么?”

狄希陈握着明晃晃的玻璃茶杯,苦笑道:“这世上实是没有乐土,我瞧着这个姓刘的说的这些话倒像是虚张声势的样子,这些话要是那个姓尚的说,咱们实是有些着架不住呢。”

陈老蛟一点就透,笑问:“他们可是想咱们出钱办后事?”

狄希陈不置可否的笑笑,把茶杯放下,道:“此事到底因我狄家而起……”

陈老蛟突然伸手拍案,道:“是了,狄举人。这事必是张家捣的鬼。你想想张家二老爷。”

狄希陈倒吸一口凉气,良久方道:“若是这么说倒是有点像,且看后着罢。可惜我家擒得的那两个人再三的拷打也不肯说话,只得一刀杀了,没有人证呢。”

陈老蛟笑道:“不妨,我侄儿带着人追去了,他们只抢了几只小渔船,走不远的。”

狄希陈点点头,把他家在酒里添了作料的事压下不提。

闽人风俗是拾骨入坛。是以狄希陈合陈老蛟议定,就叫明柏跟小全哥出头,在村外架起柴堆,将各家死人都化成骨殖装坛,随选了块向阳的坡地浮厝,又将遇难的人家神主都供在庙里。那刘吏无话可说,只得罢了。

陈大海追了一天一夜,眼看着两只小渔船转到一个大岛的后边。他等了半日,叫大家歇息够了,方一鼓作气冲过去,却见海岛那边飘着大大小小十来只船,都是中国式样,远远的就传来一股秽臭之气。陈大海叫大家撕下衣襟在海水中打湿掩住口鼻,跳上船去挨个查看。

甲板一滩一滩俱是稀屎,舱中也是,东倒西歪睡倒的人都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陈大海是个粗人,不晓得要留活口,见着半死不活的,一刀一个俱杀了。搜了几只空船才见一间舱里捆着狄家的渔民,陈大海都叫替他们解了绑,问道:“那些人是高丽人是倭人?”

琉球岛上高丽人也有,倭人也有,人人多是会说几句高丽话并倭语,一个渔民就道:“是倭人。小人曾跟着张家的船到倭国去过,这些人虽然穿着高丽人的衣衫,确是倭人无疑。”

陈大海摸着头道:“怪事,妆高丽人做什么?”将所有船只都搜过,断定有三十来人坐着一只大船走了,他们抛死人洗船只,忙了一日才家去。

第5章 无题(中)

陈大海志得意满带着船儿回来,只说大功一件,就是狄举人也是要谢他的。不曾想老叔问他要活口,他哪里交得出来。陈老蛟听说尽数杀了狠是着恼,拎着侄儿家去,骂:“你不晓得捉个活口回来审!”

陈大海笑道:“有什么好捉的?岛上倭人只张家,必是合他家有干系。偏生他家又烧了铺子,又死了几十个人。就是当面指证,一个老寡妇跟你要死要活,叔叔要下得去手,也不避在这个乌龟都不生蛋的鬼地方!”

陈老蛟指着他“你你你”了半日,转怒为笑道:“说你傻你倒是不傻。还真是死了干净,只怕狄家也是这般想,才说审不出来什么。”

陈大海不只把狄家被抢的渔船寻回,还捎回三只强人的海船,都是长有十一二丈、阔有四五丈的好东西,若是花银子买也要四五百两银一艘。陈家出力出工留下两只,还有一只分把狄家,狄希陈自是受了。

别家看他两家发财不免眼热,偏强人来时各家都缩在后边不曾出过力,李员外跟张家都无话说。唯有崔家平白死掉一个儿子,屋宇又坏去小半,有好处岂是肯轻轻放手的,崔老爷换了素服,拄着拐亲自到陈家去讨要一只。

崔家连几个倭国强盗都打不过,更加不是他陈大人的对手。陈老蛟合崔家明和暗不合已是久了,如今又与狄家同心,更是不给崔家面子,打开大门一面使人请崔老爷到厅里座,说:“我们老爷就来的。”一面陈老蛟就大摇大堑哼着小曲儿到狄家耍去了。

狄希陈已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两日,每日只素姐送三餐饭进去。小全哥跟明柏、紫萱三个都守在正房厅里,个个手里捏着一本医书妆样子,心神都在书房里,不晓得爹爹为何这样苦闷。唯有小妞妞因渔民们都搬到宅里来住着,多了许多新伙伴很是快活,她年纪还好,只当爹爹、哥哥姐姐跟从前一样在书房读书,全副心思都在新伙伴身上。

渔家的孩子原是不读书的,大些的就与大人打下手,女孩儿织渔网剖鱼鲜,男孩子跟着到船上打下手。小些的都是母姐做活时使根绳子拴在身边随便哪里。狄希陈因强人跑了三十多,怕有后患,把渔民们都搬至后门新建的一排仓库居住。一来出事不必分心照应,二来男人们出海也无后顾之忧。三来却是不曾明说,是怕这群人里头有人勾结外人,却是个人质的意思。狄希陈跟陈老蛟都是一样见识,只说这起人虽是弃了三只船,然劫得张二老爷一家只怕就够了,尝到甜头难保下回不来。既然有了人质在手,就发与男人们小刀、长矛,叫他们照旧出海,若是歇下来,就合家里管家们一样,或是在新码头处做活,或是跟着两个教头学些拳脚。

陈老蛟家也是一般,老的都把从前的旧把式拾起,细心教授孩子们,就是女孩儿们,也要她们学些花拳绣腿,但遇事不慌不扯后腿才好。

陈老蛟一路走来,正好看见狄家一个教头在大门外的空场教狄家的孩子们站马步出拳,左男右女也有二三百人,站的比他家的小把戏们整齐。一个大香炉摆在地下,点着一根长线香,小妞妞就站在香炉边马步,她年纪小又胖乎乎的,颤巍巍摆着势子很是艰难,下巴上的汗淌成一条线。

狄府大管家来福绷着脸在一边陪站。虽然外圈围着些南山村看热闹的人,却无一个人敢开口说话,都安安静静站的远远的看。

不靠别人,只狄家这四五百人自保也够了。陈老蛟晓得这是狄家立威的意思,绕开他们打岔道穿到菜园去。管园子的管家晓得陈家如今跟狄家不一般,引着他穿过菜园从后门进去,送到八字楼下的厅里坐定,笑道:“陈老爷略坐坐,我们老爷就来。”

早有管家去回。三个孩子都弃了书本看母亲。素姐道:“紫萱去说,就说抢去的酒坛子里下了料,问问陈家那些小酒坛子是不是叫倭人都带走了。若是,过些日子咱们安排几个人随张家的船去倭国,略一打听就晓得是谁干的。”

明柏跟小全哥都只晓得下巴豆的事,母亲说的话也只有紫萱心里明白。那盒药原是她到师叔处耍时在师叔一个旧枕箱里翻出来的。紫萱不认得是什么,将去给她师傅看。她师傅是个老不尊,就叫她将家去但看谁不顺眼就与谁吃点子。紫萱回家寻了只看不顺眼的臭狗试,居然是毒嗓子的哑药,再寻了几只狗来试都是一般,只只都不肯开腔,她以为惹了祸,那几日很是老实。

几只狗突然不叫,素姐审了几个管家才晓得是大小姐喂过狗,问清缘故却是唬了一跳,就把药要来收起。谁知过了二十来天狗又会叫了,才晓得这只是个恶作剧的东西,素姐才把那药还给女儿了。

这一回这个东西却是派上用场。在好酒里下这个药,要么这些人当场吃了说不出来话,心头必乱,要打要杀自是容易;要么他们逃走了,狄家的精致好酒要出脱,买去吃的倭人哑了自是要寻卖酒人的麻烦,不必说是要闹出些什么来的,自然也容易打听是谁下的手。

紫萱伸手推门,却见爹爹在桌上画公鸡,不由笑道:“爹,这是什么?”伸头看看,纸上一团黑线,又像是大肚子鸡,又像是地图。

狄希陈叫女儿看见这个,倒不怕她乱说,随手揪成一团,笑道:“画着耍子,你又来做什么?”

“陈大人来了,在下边小厅。娘说那个小酒坛加料的事当合他说了。”紫萱因此事是她的主意,得意非凡合爹爹说了这个她跟娘的小秘密。

狄希陈听了大乐,道:“原来你师傅除了骗吃骗喝,还会做这等好东西,可还有?与我些儿?”

紫萱推着爹爹出门,撒娇道:“爹,俺师傅年纪大了是个老小,难不成你老也七老八十老不修?陈大人在小厅等着呢。”

狄希陈在女儿跟前从来都是慈父,最是受不得紫萱跟小妞妞撒娇,女儿推得两推,比素姐苦劝还要得力。他出得门来,就看见素姐似笑非笑瞟了他一眼招呼女儿去摆茶点心剥果仁,自己也觉得好笑,冲老婆大人扬扬手,比出一个OK的手势,就甩着长袖子下去了。

素姐见了这久违的O111,愣了一会,心头又失落又甜蜜,靠着柱子只是微笑。

紫萱站在母亲身后,学着爹爹的手势比了比,看母亲发愣,就溜回屋里,声音道:“嗳,哥哥,这是什么意思?”她比出“OK”叫两人瞧。

小全哥看了一眼明柏,故意妆做不关心的样子,道:“没什么,咱们看了这一会的书了,不如出去走走?”

明柏就将书合上,道:“也好,正好去寻下杜先生,听他说在白马山那边寻草药呢。”

紫萱本也想去,偏生母亲叫她剥果仁,她就道:“俺要剥两杯果仁茶,哥,帮着把那个锡罐搬下来。”若是从前,她必是叫明柏哥的。现在偏不肯叫,只叫哥。

明柏应了一声,就去搬锡罐,小全哥就揭盖子,摸出两个纸包儿来,笑道:“我如今吃这个是吃不惯了,还好九叔这一回捎了些好茶来,紫萱,咱们晚上烧个毛峰熏鱼吃罢。”

明柏跟紫萱不约而同笑道:“牛嚼牡丹!”两个说完了不约而同把脸红了一红,一个朝外走,一个晃身进了里间拿茶盏。

小全哥笑了一笑,跑了几步追上明柏。紫萱隔着窗棂看见他两个肩并肩出去,先是恼,再是羞,后是甜,最后又转成涩,忍不住出声问自己:“我这样对不对?”

第6章 无题(下)

紫萱洗净了手剥果仁,看母亲微笑着进屋翻出两个德化茶碗来,接过来道:“娘,还有茶食。”

素姐笑道:“不是有烘干的小鱿鱼跟咸虾仁?你再看几样拼成八样就使得。”

紫萱只得翻出几样细点心摆了一个攒盒,因茶碗盖上有一朵云,就去寻柜中寻了一对白铜云纹匙来配茶碗。素姐看女儿跟个小小主妇一样翻东翻西,想到再过三四年她就要嫁人,心里感慨万千:若是生在现代,十五六岁的年纪还是孩子,就是二十五六也正当青春好年华,大可以咬着棒棒糖穿着娃娃衫去上班,换男朋友如走马灯,每天手机QQMSN闪个不停。回家踢掉高跟鞋睡倒在沙发上跟姆妈撒娇:“人家不要吃红烧肉,要减肥的啦!”可惜女儿没有投到好胎。素姐怜看的着紫萱,从前的记忆都模糊了,却是想像不出紫萱剪着短发,穿着大汗衫小热裤骑自行车上学的样子。

紫萱十六岁还不到,还是满脸稚气,已经有一个明柏对她日思夜想,仿佛那位张公子也有意思。素姐虽然看不中张公子,然自家女儿出挑的人见人爱,做娘的比自己被追求还要开心。她越想越是喜欢,忍不住轻轻问:“紫萱,你可曾想过,将来要嫁到什么样的人家去?”

紫萱配好了几样点心,正在那里看配的色可好,叫母亲这句话吓得手一抖,差点把盒盖丢出去。因丫头们都不在屋里,紫萱虽然羞,还是小声道:“娘,俺嫁给谁你们不都定好了么。”

素姐正色道:“将来过日子是你,总要你心甘情愿。你若不肯,爹娘不勉强你的。”看紫萱的脸蛋转眼跟红苹果似的,又宽慰她道:“真的,只要你自己愿意。你、你哥哥还有小妞妞,将来都是一样。”

紫萱突然觉得心里好过很多。从前她觉得自己是受人摆布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揪成一团堵在心口,说不出来又吞不下去。今日方晓得母亲实是疼爱她,就觉得跟明柏哥做夫妻也没什么不好。明朝姑娘肯大大方方和母亲谈婚事的都还没有生出来。她将两只茶匙架在茶碗上借着出去喊人的由头夺路而出,逃到厨房正好遇见彩云,就道:“上房里有两碗果茶并点心,你送到八字楼下的小厅去。”她自家却是扯了条围裙系上,就去小石磨边看磨豆子。

石磨一圈一圈的转,紫萱的眼睛也跟着一圈一圈的转。倒豆子的粗使丫头极是难得合小姐说话,小声问:“明柏少爷生的那样好,又没有公婆兄弟,性子也好,为何小姐还是不喜欢?”

紫萱正在出神,问了几次才回过神来,红着脸出来,走到哪里都觉得人家眼睛都看她,都是想问她是不是喜欢明柏。她觉得家里无处可去,强忍着羞意出门。

张陈两家在村中收拾瓦砾,张公子板着脸站在一边瞧人搬断柱子烂瓦片,看见紫萱出来,面上露出笑意,绕过人群迎上来道:“狄小姐,出门做什么?”

紫萱已是知晓明柏哥叫把张小姐捎来家是受他所托,张公子这般疼爱妹子倒狠像小全哥,紫萱觉得他这样的好哥哥倒不像是坏人,所以对他也和气许多,回了礼道:“无事出来走走,张公子还请节哀。”

阿慧叹气,突然道:“狄小姐无事,不如愚兄陪你走走罢。”

紫萱愣了一下,想到他亲二伯全家遇难,只怕他心中狠是伤心,也就由他,然脚下已是朝自家海边移去。

阿慧再穿重孝,白衣白帽形容俊俏,长袍广袖的很是郑重。紫萱上身是件青绸底白梅花的夹衫,下边系条湖水蓝的马面裙,本是出门时随意在衣架上拉的条旧裙,跟从来都是衣衫整齐华丽的张家公子站在一处,就觉得不自在,更何况孤男寡女站在一处也不大像话。紫萱从来不曾跟陌生青年男人站的这样近过,很是不安,一边走一边拿眼睛瞟她家大门口。平常守门的老家人总是在门口的,偏生今日门口一个人都没有。紫萱走到她家大门口,笑道:“我回去了。”也不等张公子回话,已是转过东院进去了。

阿慧正在肚内搜肠刮肚要寻些笑话合佳人说,偏生紫萱害羞,一晃眼就躲开他,他心里空落落的,又不肯回头看家人做活,就顺着狄家的围墙一直朝向走,顺着铺了沙的小道穿过菜园,走到狄家的海滩上去。

谁知紫萱原是无处可去才出的门,回了家又打后门转出来,到海边草亭子里才坐定,就看见张公子打几丛灌木后边绕出来,笑嘻嘻合她打招呼:“狄小姐,真巧。”

紫萱看着这个人不请自坐,却是无话说,也不耐烦应酬他。偏过头只看海。海浪一波一波涌上来,在白沙上画出一道白沫的线,不等白沫消散,新线又起,无穷无尽。紫萱觉得人生就好似那海浪,从吃奶的娃娃长成十几岁的姑娘,成亲,生孩子,看着孩子长大,孩子再成亲生孩子,没完没了。她突然烦燥起来,就听见张公子重重叹气,道:“人这一辈子,过的真没意思。”

这话正中紫萱的心意,她忍不住也叹气,道:“果真如此,总有许多事不得不去做。”

张公子连连点头,又叹气又感慨,将出许多倭国话来,紫萱一句都听不懂。张公子笑道:“却是我忘了,这是倭国的诗句呢,咱不如对对子耍?我有一个好对,只是当着小姐不恭些,你要不要听?”

紫萱微微点头,他就一个字一个字念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也要一个四书里的句子对下句。”

紫萱愣了一下,笑道:“下句是:有寡妇见鳏夫欲嫁之。这是老对,但是笑话书上都有的。我现想一个对子与你对着耍罢。”

张公子似笑非笑看着紫萱,然佳人毫无察觉,脸也不红,态也不娇,偏着头在那里想新对子,憨态可掬。他心里又喜欢又失落,喜欢的是能合她说话,失落的是她就无半点别的心思,说对子就是对子,一点也不曾想到双关上去。

紫萱想了一会,跳起来指着天空笑道:“有了,一线天海天一线,你来对下对?”

张公子与此道上的造诣也就合吉永夫人的中国话差不多,想了许久想不出来,在亭中坐不住,出来寻了根枯枝又写又画,愣是对不出来。

紫萱起先因为自己出了妙句得意,看张公子想不出来,自家也想,然出上对容易,要配个工整下对却难,她想了许久都不合适,也学张公子拾根树枝,先将上对写出,在下边一个字一个字推敲。

阿慧偶然抬头,见紫萱低头写字,一阵海风吹过,她衣带翻飞,若有若无的香气散出来。那香气却不晓得是什么香,比他母亲常用的要清淡得多,若是要去寻偏生寻不着,你寻累了它又冒出来,端的是销魂。阿慧想到偷香的典故,觉得此时不就是偷香么,心中大乐,低着头在沙上乱写什么身无彩凤双飞翅,心有灵机一点通,只盼紫萱看到他写的句子。

第7章 醋海扬波

村中死的人不少,有些还是全家遇难,虽然不是狄家一家的责任,然狄希陈跟素姐商议,到底是同是炎黄子孙,就将出些银钱做场大法事也好,他们穿来的两千年还时兴那个呢,何况这个年头。是以明柏跟小全这一日跑遍了全岛,凑了十二位有德行的比丘尼,打算腊八那日起念三日经。好容易将人请下,他两个回家路上小全哥叫长公主家的公子请去,明柏归心似箭,只想早些回家吃一碗紫萱煮的牛肉汤。他紧赶慢赶还不曾进村,就叫崔小姐在村外拦住了。

从前崔小姐送些小东小西,多是托小全哥转交,明柏原封不动退回去只当她明白自己的意思,岂料崔小姐只说狄家做梗,越发的起了心思要寻明柏说话。高丽人家管家不像中国人那样严法,小姐们无事出来逛常有。方才她转到狄家地界,远远的看见张公子跟狄小姐在小亭中有说有笑,都不曾瞧见她,她晓得明柏是出了门的,就在村外大道上等候,却是老天都帮她,转眼就把明柏等到。

崔小姐站在大道上张开双手,宽大的韩袍被风吹鼓,好似一只翠绿的大鸟。明柏勒住了马想绕过去。崔小姐上前拉住缰绳,仰着尖尖的下巴道:“明柏哥,狄小姐跟张公子有私情。”

明柏居高临下看着崔小姐,冷冷的说:“崔小姐,若是私情,你又怎么晓得?男女授受不清,请让开。”

崔小姐抓住缰绳的手攥的越发的紧了,倔强的说:“狄家能给你的,我家一样能给你。”

明柏心中一阵气苦,难道他喜欢紫萱,是看中狄家的钱势么?他定定的看着崔小姐道:“你是高丽人,你不懂中国人怎么想。”

崔小姐好似被雷打了一般,松开手看着明柏,两行泪奔眶而出,沾了脸上的粉,扭扭曲曲在脸上留下两道发黄淡黑的印子。她退后两步扶着一株琉球松站着,娇弱不胜的样子很是惹人怜爱,偏生遇到个不喜林黛玉的明柏。

明柏看了她一眼,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打马前行。

“他们现在还在海边草亭里说笑快活呢,狄家只瞒着你!”崔小姐大声喊道,只想明柏回头。

明柏纵马前行,原是要进大门的,心中忽然一动,拐到菜园子里。他只觉得风呼呼在耳边刮,远远的看见草亭外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紫萱,他的心陡然一沉,双腿夹紧马腹。他跨下的马扬蹄嘶鸣,底着头在沙上写字的两个人一齐抬头,果然那一个是张公子。

看到明柏黑着脸过来,张公子晓得他是吃醒了,心中大乐,笑道:“严兄,快下马来。”

紫萱正为那个对子不耐烦,又嫌张公子说话太亲呢,看到明柏早忘了害臊,站起来扑倒明柏马前跟马亲热,笑道:“明柏哥,你中饭不曾吃吧,俺回家给你下粉丝做牛肉汤?”

明柏心中稍定,正待问她两个在这做什么?张公子已是笑着喊:“紫萱,你偏心,我也要吃。”

明柏将脸一沉,把手伸给紫萱,道:“上来。”

小时候紫萱最爱骑大马,偏身量没有长足,都是明柏带她共骑,那些事就像昨天似的。紫萱站在明柏身边,就觉得出气都顺了许多,不似方才有毛毛虫爬在身上一般,随伸出手去。

明柏虽然看着比小全哥瘦弱,其实这几年很是长了力气,用力一拉,就把紫萱拉上了马。紫萱侧坐在马后,胸正好贴着明柏的背,还来不及难为情,明柏已是扬鞭,叫声“抱紧了。”策马快跑。

那马儿一颠,紫萱撞到明柏的背上,脸涨的通红,却是不能不伸出手去搂着他的腰。明柏只觉得有什么软软的撞到他,心中闪电似的想到了什么,脸也是涨的紫红。他心中慌乱,马儿也不老实,一路净拣不好走的地方走,或是小跑下坡,或是大颠过沙滩。马上两个人都信木石雕成,一动不动,任由马儿乱跑。

明柏一来,紫萱理都不肯理他,张公子心中岂只是失落。他怔怔的看着两个人亲亲热热骑一匹马远去,不知不觉握起拳头。海风吹过一阵清凉,他慢慢松开拳头,无力的去踩沙子。

沙地上纵横错杂写着“在天愿为比翅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他一边擦,一边念,心中却不停的问:我哪里比不上他了,为什么她就不肯多看我一眼?

紫萱只写了一个对子,阿慧看了又看,舍不得擦去,忍不住坐下来伸手顺着紫萱的字痕笔画去写,一遍一遍,却像是痴了一般。

一阵香风袭来,满面是泪的崔小姐冷笑道:“她也不肯理你么?”

阿慧抬头看是崔小姐,晓得方才的情形都叫人看去,又羞又恼,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沙子,将地下的字迹都划去,掉头就走。

连张公子都不理她,崔小姐却是绷不住了,倒在沙上失声痛哭。

阿慧走了一会,听见崔小姐哭的那样伤心,同是情伤,又是个娇滴滴的姑娘家,到底忍不住回头,对她道:“休哭了,我送你家去么。”伸手去扶她。

崔小姐偷眼看他一脸关系,心中稍觉好过,顺势扶着他站起,抽泣道:“他不理我。”

阿慧苦笑松手,道:“回家罢,咱们这样的人,只有这样的命。你总比你那个送给尚王的堂妹子好,是不是?”

崔南姝咬着嘴唇不说话,脚下突然一歪朝前扑去,阿慧伸手扶住她,怕她再摔,却是不好松手了,因道:“崔小姐,小心脚下。”

高丽人对女人吆喝的多,极少细心体贴。南姝爱明柏,一来是爱他人物生得好,二来就是爱他细心温柔体贴,他两个都不曾说过几句话,就将一颗芳心系在了明柏身上。其实少女们多是如此,但看得那人一二点好处,就觉得他全身都是好处,就是放个屁,人都是臭的只他是香的。此时崔小姐亲身感受了阿慧的小意儿温柔,方才被明柏冷淡的心就活动起来,暗道:张公子其实也不差,待人又和气,为何我就没有看上他。这般想着,不知不觉中使袖子擦脸。

阿慧看她合孩子似的,擦成一个大花脸,忍不住微笑,打趣道:“原来崔小姐是属猫的?”

南姝一愣,再想到他是打趣,又是想笑,又是想到方才受的委屈,泪珠儿似断线的珠子一般又滚了几滴下来,却是哭不得笑不得。

他两个都有心事,同时叹气不语,又因着对方一同叹气,又同微微一愣。南珠就道:“还是要寻个小池塘洗脸,不然人家只当你欺负我呢。”高丽女人说起中国话来,好似含着块桃子干儿,南姝含的却是大块的,一开口甜丝丝的又娇又嗲,跟倭国女人比又是一样风情。

阿慧心中也是一动,看了她的脸转觉得她又娇又憨,狠是可爱,随牵着她的手转到大道边的一户人家去求水。

第8章 船来了(上)

南山村中间几乎叫人烧成白地,虽然村子建起来才数月,那些强人叫狄家跟陈家打死几十个,都是穿着高丽衣裳的,各家极少有亲,到底侧隐之心人皆有之。虽然狄家不曾明说是高丽人还是倭人。村民们在心里都把崔张两家当做外人了。

张少爷寻了两户人家,一家在院子里剥虾的老太太妆听不见,搬着装虾的盆回屋去了;一家七八个孩子在院子里耍,看见穿着高丽长袍的崔小姐,俱都不理。

阿慧只得从袖子里摸出一小串铁钱,哄他们道:“你们打盆清水与我,这个与你们买吃食。”

一个大点的孩子盯着铁钱咽唾沫,这串钱足有二三十个,他忍不住问:“真的?”一边说一边已是把钱接过揣过怀里。

阿慧笑嘻嘻点头,道:“都与你,只要打盆水来与这位姐姐洗脸。”

那孩子推开两个缠着他要摸钱的小把戏,一会捧着半玻璃盆清水过来,放在院子中的石桌上,道声请。

没有手巾叫南姝很是为难,然到底不好花脸猫似的穿过整个村子,她只得低头拂水洗面。阿慧早从怀里取出一方折得方方正正的帕子轻轻搁在石桌上。南姝取了帕子浸湿绞干,一边擦拭一边微笑,心里却在绞痛,说不定每天明柏哥都是这样服侍狄小姐洗脸的。

她将帕子丢回盆里,阿慧已是挽起袖子笑道:“我洗个手罢。”就着南姝的洗脸水洗手上的沙。

一群孩子站在边上目不转睛的看着这两个衣裳华丽的人留下一盆混着沙子的脏水出门。那得了钱的孩子学着张公子的腔调道:“咱们也洗洗罢。”孩子们一边笑,一边七手八脚伸出手去,把手仔细洗净。

大孩子把发黑的水倒在院中的两棵果树下,就道:“这些钱一半留给娘,那一半将到狄家铺子里去买些吃食,好不好?”

他细细数过一共二十六枚铁钱,排了十三枚使旧绳拴起吊在房里。又取了个小竹篮,握着钱对弟弟妹妹们道:“我去那霸,你们在家,休要打架。”孩子们含着指头点头,他就挎着篮子出门,顺着小道跑起来。

虽然将近年关,狄家上下打渔的打渔做活的做活,得空就聚在一处跟着两个教头习武,又从中国请了位郎中在家,日子过的极是红火。就是遭了强人,狄家也是没吃什么亏的,狄得利是狄家在港口的代理人,说话很是牛气,连带着做生意也大方了许多。

对面张家却像是吃了大亏的样子,就在码头边搭了棚赶着收货,过几日就要去倭国。狄家打算派狄来福去倭国,这几日将港口的闽人妇女都雇了来做活,院中的干鱼干虾并薯干等物堆的如山一般高。

这个时候是狄家铺子最热闹的时候,买的卖的挤了一堆人。见了南山村的孩子,狄得利就把他拉过一边,问他:“你家大人要买什么?”

那孩子道:“这钱是我自己赚的,买些吃食与我吧,大叔。”他将十三个铁钱一个一个排在桌上。狄得利细细的问他,实是卖了盆洗脸水给张家少爷,方才放心收了他的钱,称了一斤烤小鱿鱼,一斤烤鱼片,还有半斤烤鳗,半斤瓜子,最后还与他一斤金黄的红薯干。都使大香蕉叶包起与他放在篮子里。

狄得利把他送出门,吩咐他:“钱虽然得来的容易,也不当乱花,这些拎回家去交给你娘过年,你有十一二了吧?都不曾见你去狄家学堂上学,无事去学着认几个字不好么。”

他罗里罗嗦说了一大堆,几个住在港口的闽人都笑道:“你们南山村才叫强人烧了屋舍,就是日子太好过的缘故。”

狄得利傲然道:“虽然俺们吃了亏,一百来个强人也留下了七十多,他们也没占着便宜呢。他们若是敢再来,俺们就把他们全留下。”

方才那孩子突然又跑回来,喊道:“狄家大叔,不好了,来了许多船,不晓得是不是强人,你们快关门呀。”

众人都怕,作鸟兽散。狄得利拍了一下那孩子,道:笑“好孩子,快家去。”

他把孩子打发走,一路小跑到山顶去,果然看见岛那边有十几点帆影,港口泊着的大船上有陈家人守着,已是有两艘船迎上去了。

港口人家,家家户户都忙着喊孩子,找在地里做活的人,赶猪赶鸡,乱成一团。狄得利也怕真是强人再来,叫妇人们都下工回家,跟得利嫂子两个关上门骑了两个驴一路飞奔回家,径到正房去报信。

紫萱做了一个砂锅牛肉粉丝汤,明柏还不曾吃完,听说倭人又来了,放下筷子道:“我去码头瞧瞧。”

他两个回到家,紫萱去厨房做了一锅汤捧上来,明柏接过砂锅低着头只得吃,偶尔抬头,隔着热腾腾的雾气看紫萱一眼,一句话不曾说。紫萱不晓得明柏为何生气,偏生他又不问,她也恼了,坐在一边纳鞋底,也是一声不吭。

来来去去的大小丫头们看他两个又赌气,俱是偷笑,将正厅让给她两个,俱挤在南屋茶水间里做活说话,一阵一阵的笑声传出来,越发显得正厅里冷冷清清。

狄希陈翻札记正翻到得趣处,埋头摘抄万事不理论。素姐在看总帐,看了几行侧耳细听,正房里没声音,推狄希陈道:“他两个在正房呢,不然,我们过去?”

狄希陈摇头道:“叫他两个在一处,但有些什么咱们做娘家人的都去搅和一下,离了我们他们怎么处?难道我两个是千年的王八能活万万年呢。”

素姐本来扬眉要反驳丈夫,听得他说万万年的笑话,笑了。然帐本却是看不进去了,走到窗边朝外看了一会,叹气道:“还说自由了呢,其实这里跟山东差不多,咱们在山东,还能狗仗人势,人通不敢欺我,防着的也只皇帝罢了。到这里,样样都有些施展不开,值得么?”

狄希陈跺跺脚,将手里的书本在桌上敲敲,笑道:“值得,你只想几百年后,这里只有中国人,只叫中华人民共和国台湾台琉球市,你说值得不值得?”

素姐笑道:“若是照你这般说,咱家搬到倭国去才好。”定下心坐不得一会又看窗外,正好看见狄得利两口子进去。她实是坐不住了,拉着狄希陈出来。

明柏正好走下台阶,对他二人拱手施礼,道:“孩儿去码头看看。”狄希陈点点头让他出去。狄得利娘子在主人面前指手画脚方码头情形再说了一遍。狄希陈还不曾吩咐什么,守门的管家已是来禀:“陈大人来了,在前面厅里坐呢。”

第9章 船来了(下)

陈老蛟坐在厅里吃茶,看见狄希陈慢悠悠进来,笑容也掩饰不住焦急,腾地站起来道:“怎么办?”

狄希陈笑道:“我正要寻你呢,实话说与你听,他们在我家码头抢走不少坛好酒,都是下了料的,我打算让管家去倭国卖些货物,好打探消息。”

陈老蛟只当他家下的是毒药,咧开大嘴乐道:“这敢情好,只要倭国谁家出了事,就合谁家脱不了干系。”

狄希陈微笑道:“只是哑药,就是不医,过几十日也能自愈,不过是借此寻些线索罢了。你家大海不是追去了么,怕什么?”

陈老蛟叫狄希陈不紧不慢几句话说的心也定下来,笑道:“咱们两家聚起来也有三四百人,再抢他们几只船,如何?”南山村里几大户,张家跟崔家都有嫌疑不能指望,李家又是跟崔家交好的,平常又滑头,也不能指望。陈老蛟如今但有事只寻狄家。

狄希陈看陈老蛟不脱海盗习气,却是好笑,道:“我家人口早都安顿好了,只守在八字楼上,进可攻退可守,倒是不妨,想必你家也是。只是村中那些人,待如何?”

陈老蛟要打要杀在行,叫他和村中那些人打交道,却是不成,皱着眉头半日也想不出好主意来。

狄希陈道:“咱们练团练,各家出一丁,每日早辰聚在一处练半个时辰。我家有现成的教头可以教些棍棒,把大家组织起来,但有事,妇孺们都躲藏起来,男人们出头,如何?”

陈老蛟道:“若是这般,码头倒不急着先建,却是要先建个大石堡。怎奈人心不齐?”

“不论这一回是不是倭人来袭,咱们只束手不理,各自坚守,他们自然寻上来求助。”狄希陈站起来,看着窗外,感叹道:“若是那夜大家都肯出头,就是再多一百人也能全歼,哪里会死上百人呢。”

陈老蛟点头道:“不是我吹,这要是在我们闽地,随他哪个村子不是齐心协力一起打强盗,偏生这里的人都不讲义气,实是要多死几人才晓得厉害。”他二人约定改日再议,陈老蛟就赶着回家去约束家人孩子。

狄希陈送他到大门,看看村中那一片瓦砾连连叹气。村中已有不少人家知道消息,正呼儿唤女要去别处暂避,看到狄举人背着双手站在三层台阶上,那脸板得跟左右两边的大石狮子似的,男人面上都有些挂不住,讪讪的劝妻子快走。狄希陈想到明柏去了那霸,就叫备马也去港口瞧瞧去。

黄村长那边的山上,他们也砌了有围墙,或可抵挡,然人心不齐。有拿着菜刀站在山脚下的,有拿着棍棒守着自家大门的。李家早紧闭大门,一群管家守在墙后,却是不放外人进去。黄村长却是心寒,他持着一柄钢刀出来叫大家休要四散,却是无人肯听。

黄村长无法,只得先去三家村。三家村里,崔家只有家仆,还有一个瑟瑟发抖的四老爷守着。崔老爷在首里买了间小院,却是全家搬去暂避。张家人口少,一群倭仆正赶着车要去北岛庄上。陈家却是严阵以侍,墙后枪棍林立。黄村长远远看见这样的情形,叹口气又寻到狄家去。

狄家却似无事一般,大门依旧洞开,守门老头子坐在门槛上懒洋洋晒太阳,看见黄村长持着刀来,站起来行礼道:“我们老爷去了港口,黄老爹要是不放心,也去那霸看看去。强人一时半伙也不见得上岸。”

狄家有渔船十几只,有事狄举人必是要去码头照应的。黄村长从前也是个胆气壮的人,将心一横,问狄家借了匹马追了去。他翻过几道小山梁,只只船上都挂有尚字的大旗,哪里是倭人来。却是中山王去中国朝贡的船回来了。却是虚惊一场!黄村长又好气又好笑,提着菜刀回狄家还马不提。

那霸一改早前的凄凉,热闹非凡。一群一群的青衣小吏从船上下来,飞奔到首里去。赶着猪羊出去避祸的人家又赶着猪羊回来,一路猪哼哼羊咩咩、鸡乱飞猫乱跳,人人脸上都是大难得免的欢喜神情。狄希陈站在码头上,一眼就看见有在外边打转的船里,有两只船上挂着狄家的旗子,却不晓得是谁来了,他心里又是欢喜又是紧张。

明柏看狄希陈的手微微发抖,劝道:“姨父,必是哪个想你们来瞧你们来了,若是狄家有事,不会只来这几船。”

尚王的船先靠的岸,别家的船都排在外边,有那想家心切的早放下小舢板荡上岸回家去。狄家船上也放下一只空船来。明柏先跳上去,第一句就问:“谁来了?”

“九老爷!九老爷来了。”摇橹的管家眉眼里都是笑,冲狄希陈做个揖,道:“大老爷跟二老爷也在船上,五老爷莫怕,中国无事。”

狄希陈听得狄九来了,大乐,跳下船道:“快些儿。”小船似箭一般离岸而去。

到得大船,狄大,狄二并狄九都在。老兄弟几个数年不见,极是亲热。明柏就被家人请去看运来的东西如何处理。

舱中无外人,小九笑眯眯道:“五哥,我们来陪你过年。且别先乐,还有大事呢。”

狄希陈扬眉道:“你不说我也晓得,你们是想迁人口到台湾去,是也不是?”

狄大冲小九伸大姆指,道:“小九神猜,果然你五哥跟你情投意合呢。”

小九笑道:“五哥猜的不全对,其实已是迁了上万人过去了,如今大哥二哥全家都在那边。”

若不是迫不得已,中国人最讲究的是落叶归根,打死不肯离故土的。狄希陈不由盯着狄大狄二发愣。

狄大苦笑道:“相家却是发达的狠了,咱们如何能劝得?那张家杨家行事太过,将来必没有好下场的。”说罢了合狄二相对哎声叹气,看神情还是不舍故土。

狄希陈晓得必是小九搞鬼,不然他两个必不肯搬的,因道:“咱家都搬了来?”

小九道:“山东的家业都与你处置了,咱几家合伙买下六十顷祭田,建了个大祠堂,还有小翅膀,都请薛二舅老爷帮着照着呢。”

薛二舅娶的是巧姐是狄希陈的妹子,他们算得半个狄家人,却是托对了人。狄希陈放心,笑道:“台湾情形如何?”

小九笑道:“我们只说是到南洋种甘蔗,在海上转个大圈子,从台湾东边上岸,横竖这些人也不晓得是在哪里。台湾可是比琉球大多了,五哥,不如搬到台湾去住罢。”

狄希陈看了小九一眼,微笑道:“你当晓得我为何在琉球的,退一步不如进一步,是也不是?”

小九笑道:“咱们只搬家,不撤退。就是搬到台湾去也还要数年。方才我听说南山村被倭人抢了,是也不是?此时就是五哥要走我也不让的,这不是叫倭人赶跑的么。”

他两个说话,狄大狄二听着,又像是听明白了,又像是听不明白,都道:“咱们这回来原是想瞧瞧琉球可能长住,若是有个退路,就在台湾放手大干如何?”

狄希陈道:“尚王不是很有眼力,又实是穷。若是想寻此为退路,只怕还要动一动呢。我看岛上几家都不大安份,不如以静制动罢,或者可以见机行事。”低声把打算建团练的事说了。

狄大狄二还没有反应过来,狄九已是拍着桌子大笑,道:“小全哥可是要受累。”

狄希陈哭笑不得,看了一眼狄九,叹息道:“你呢?那曹家可还烦心?”

小九正色道:“我们两口子极是恩爱,你弟媳妇替你添了三个侄儿了。”

狄大狄二都哄笑起来。因正事完了,他们要看狄家新居,就坐了小划子上岸。

尚王已是亲自来接船,看着一车一车的绫罗绸缎流水般运到王宫去,笑的合不拢嘴。他身边几个王族也都改穿了中国衣裳,围着一个七品服色的中国官员不晓得说些什么。狄希陈带着狄九几个远远绕过,因他们好奇看那边,小声道:“过年尚王有祭祀的,等你们到王宫去就晓得了,还不如咱们的大户人家呢。”

第10章 蝴蝶随春去(上)

许是为了补偿之前的虚惊一场,到狄家铺子买酒的人家格外的多,有些人等不及狄家送酒去,径到南山村来买酒,俱是几坛几坛朝家里搬,浑是把前事忘记。

狄希陈带大兄弟三在他家庄里转了一圈,把他们安顿在小全哥院里住。小全哥跟明柏就把九老爷拉他们屋里去了。是日一家团聚吃了一夜的酒。第二日清早狄大狄二还在酣睡,小全哥已是拉着九叔,要带他去钓鱼,明柏自是跟从。紫萱数年不见九叔,也是有许多话要说。四个人太阳还不曾出来就出门去了,闪得小妞妞早饭时找不到哥哥姐姐,又找不到九叔,只是哭。

素姐晓得她新交了几个好朋友,尤其是后门闻老太家的两个孙子小宝合小静,一个九岁,一个六岁,跟她最是相得。就道:“你九叔捎了几箱子玩具与你,不如娘陪你挑几样送你的朋友,好不好?”

小妞妞叫娘牵着手去挑玩具,就把九叔忘了。在箱子里挑来拣去,素姐替她挑了木头做的大刀跟长枪各两柄送小宝兄弟两个。小妞妞自家在腰间拴了一柄木头大刀,就扛着四样礼物去见小朋友,还不要青玉送她。

素姐打发走走了小女儿,再去找儿女们,却是一个都寻不着,寻到小全哥院里,狄五已是合狄大狄二又喝上了,她退回来亲手炒了几个下酒菜送去,自去料理家务不提。

且说小全哥三个借着九叔的名头偷闲。上了船小全哥陪着九叔说闲话,明柏因紫萱在一边,他就寻了根鱼竿走到甲板上钓鱼。紫萱陪九叔坐了一会,总觉得不自在,只说看日出,转了一圈转到明柏身后看他。

因有客来,明柏穿了件绿绸地岁寒三友花样的新长衫,收拾的极是清爽,直挺挺的站在甲板上,好似一竿青竹。紫萱安安静静在他身后站了许久,很想和他说话,又怕他不理自己,总是不敢开口。

明柏也猜紫萱站在他身后,他怕他先说话紫萱又要恼,却是不敢扭头。两个都不说话,各怀着心思等对方先开口,心里都想着此时无声音胜有声,千般滋味在心头。明柏每回想先开口,想到素姐说他对紫萱太过迁就,又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在紫萱,从来都是明柏哥千依百顺,只有她不理他。如今明柏涨了脾气,她反没了主意,站在海风中,只觉得寒风刺骨,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明柏心中一抖,弃了鱼竿掉头道:“外头风大,快回舱里去。”

紫萱咬着嘴唇,冷冷的道:“你穿的也不多。”扭头进舱,两颊烧的飞红。

小全哥只说妹子叫风吹着了,笑问:“外头风大?”

狄九轻轻敲敲桌子,打断他道:“接着说,首里还有几家有钱人?”

紫萱走到角落里,搬个骨牌凳坐定,闷闷的不肯答话。过得一会,明柏带着一阵冷风进来,忙忙的吩咐小厮黄山:“煮姜汤来。”话才落音一个接一个的打喷嚏。

紫萱也随着他打起喷嚏里来,两个此起彼伏,还要抽空看对方一眼,偏偏哪一个都不肯开口说话。

小全哥心中纳闷,他们前几日还说话,不知为何昨日又恼了,打死不肯说话,这一回看着倒像是明柏赌气似的,只见妹子赔着小心看他。虽然一个是兄弟,一个是妹子,然他打小叫素姐教的,是男人必要让着女人些,所以那心就偏着妹子些,袖里一块帕子掏出来递到紫萱跟前,道:“还是穿少了呢,快擦擦。”

平常递帕子的总是明柏,今日换了小全哥递,明柏很是不自在。他扭捏了一会,吸着鼻子到后舱去了。

他一走,紫萱就有些撑不住,又是恼又是羞,眼泪巴答巴答掉到地板上,化成一团一团的湿印子。小全哥于“情”一字全是雾里看花,踌躇了一会拨腿去问明柏缘故。

狄九微笑道:“傻孩子,可是跟明柏赌气,合九叔说说。”

紫萱越发觉得委屈,抽泣起来,道:“俺害臊,不是真不想合他说话。他就是不先跟俺说话。”

“他呀他呀,是哪个?小全哥?”狄九假装挽袖子要揍人,佯骂:“臭小子长大了,只会欺负妹子,且抽他几十鞭!”

紫萱急得跺脚,她本不是温婉的性子,直来直去惯了的人,一急之下,就将昨日的事倒出来了,道:“是明柏哥,他不理人也罢了,昨日俺在草亭子那边遇到张公子,在一块说了几句话,他巴巴的跑来,拉着俺就跑,倒像俺跟张公子有什么似的,到家又不问俺。”

她罗里罗嗦说了一堆,俱是小儿女的情事,却是找对了人。明柏的心思小全哥全然猜不着,狄九却是尽知。明柏这个孩子虽然说是外侄,倒是当着半子养的,狄家上上下下都礼遇。可是终不脱寄人篱下的意思。明柏又是个有心的,打小合紫萱处的极好,自家心中也有数将来紫萱必是配给他,所以坦然的很。可是紫萱害臊不理他,他若是低声下气去哄转,自家又觉得没骨气,只有不理紫萱一条路走得。

狄九看着紫萱越哭越伤心,小声问她:“那张公子可是对你有意?”

紫萱摇头,拭泪道:“他为何要对俺有意?谁不晓得俺将来是要嫁明柏哥的?”

“那你乐不乐意嫁明柏?”狄九看门外好像有青衫衣角一闪,就推了她一把。

紫萱涨红着脸道:“怕是明柏哥不乐意。”低着头小声嘀咕:“女孩儿从来是出嫁从爹娘,俺的亲事俺娘说了算。”

狄九心中大乐,笑道:“你从小最不喜欢人家说你不如男儿,如今倒懂得三从四德了,却是好事呢。既然如此,嫁谁不是嫁,且听你娘的就是,为何明柏不理你,你又恼成这样?”

紫萱捂着脸跺脚不依,狄九已是乐呵呵出门,把躲在外边的明柏推进舱里去,揪着窃笑的小全哥道:“还有你呢,你的亲事待如何?”拉着他到后舱。

小全哥无所谓的学紫萱说话:“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有我说话的地方。”

狄九却是愣住了,看了小全哥半日,觉得侄儿神情不似做伪,叹了口气道:“你爹娘必是随你心意的,你自家也要上心。”

船已行至一个小岛,琉球海水本极清,隐隐可见水下珊瑚礁里游鱼戏水,狄九趴在船舷上看的得趣,轻声笑道:“你爹娘狠是会挑好地方呢,台湾虽然比这里舒服,却无这等美景。叫人忍不住想跳下去呢。”

一轮红日跳出海面,波光闪耀,他两个脸上也有一道一道的亮纹,小全哥长长吐气,笑道:“我最爱曹操的《观沧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狄九朗声诵毕,指着天空的海鸟笑道:“它们活的最是自在。”

小全哥看惯了这些,看着远处那霸港口的大船都变成小点,一列渔船出港,他指着那列渔船道:“九叔,我们家的船队出海了,今日要是捞得海参来,晚上叫妹子做红闷海参吃。”

狄九很是好奇打渔,笑道:“横竖无事,咱们也跟过去瞧瞧,你瞧船工们都有些着忙呢。”

这只船本是陈大海夺来的倭国船,比狄家自造的渔船大着一倍,船工们有一半是渔民,眼看着伙伴们出海有收获,他们却要陪着老爷少爷闲逛,眼中都有不耐之意。

狄九看穿,顺手推了一下,小全哥会意,就叫跟去。船工们快活起来,升起大帆追过去。泊在港口的两只狄家船远远瞧见,也追上来凑热闹。十数只船尽数朝东边海洋深入去了。

却是狄家运气,他们的船离开那霸一个多时辰。倭国方向来了七八只装满了船工的大船,到得港口杀上去,砍死十几个琉球官吏,居然在土兵来之前,抢了尚王两只大船并崔家张家共三只大船走。

尚王得知船上的货物还有大半不曾搬下船,连船都被抢去,气得中了风。那日只说港口人多,陈家跟狄家的人手都回家歇息去了,崔家跟张家主人还不曾回村,三船货物里有一半是尚王的,一半是他们自家夹带的,却是吃了个极大的亏。

第11章 蝴蝶随春去(下)

各家收到消息赶到港口,已是“大船一去不复返,此地空余破码头”。港口的许多人家都是木房,在乱中被点了火,靠码头近的地方烧得乱七八糟。尚王上一回想借倭人之手削弱南山村,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一回倭人再来,陈家合狄家点了人手慢吞吞去追,哪里追得上?

到天黑小全哥他们上岸,齐齐对着七窍冒烟的那霸发愣。

狄希陈在栈桥处候了大半日,见他家船回来,亲自登上船点数,数清不少一个人才放心。留了人手看船,才带着兄弟儿女家去。

道上已有不少人拖儿抱女,顶着细软包袱去投奔亲戚。小全哥跟明柏头一回亲眼见到庶民流离失所,心中惨然,都不肯说话。狄希陈见了也觉得于心不忍,一路叹气。这样的情形紫萱却是那一年围城时见惯了的,她跟狄九都不觉得怎么样。

走到一座小山梁,狄九回头看看那霸,再看看建在半山的首里王宫,笑道:“这两处隔的真不算远,不过几百小贼,怎么堂堂一个土王偏治不住人家?”

紫萱笑道:“尚王爱财。一年一贡呢,将些不值钱的物件贡去,再把今上赐下的绸缎运到倭国去换米面。这一回倭国人怕尚王累着,先来取罢了。”她看爹爹瞪她,吐了吐舌头,移过两步,挨着明柏站定。

明柏心里好似沾了桃毛,手足都无处安置。狄希陈看到她两个这样,就道:“早些家去,他们得了这个大甜头,只怕差三差五就要来一回。团练的事还要抓紧。”他们赶着到家,天色将晚,南山村里陆续点灯,以村外的庙里为最,灯火通明,青烟袅袅,许多人在那里烧香磕头,求满天神佛保佑。

黄村长已是在狄家门口等的久了,看见狄举人回来忙接上来,问:“那霸情形如何?”

狄希陈道:“陈大人的侄儿追去了,只怕要过几日才得消息,首里如何?”

黄村长苦笑摇头,道:“好些人家都要搬到咱们村住,劝都劝不住。这有钱的人家多了,下回人家来只抢南山村呢。”

狄希陈虎着脸站了一会,道:“俺合陈大人商量办团练,过两日做法事咱们再说。黄老爹不如到舍下吃钟酒,歇歇罢。”

黄村长自是乐从,因他算是个客,狄家索性把陈大人请来做陪,在前厅摆了吃一看三的大席面,虽然没有金玉器皿,然木石酒具极是雅致,糖狮糖仙都是家人自制,活灵活现的,比黄村长从前在泉州大酒楼看过的还要精致。这也是狄家头一回认真摆排场请客。一桌四十八碟细果子先摆上来,连瓜子仁都能摆出花儿,看得黄陈两个目瞪口呆。

狄九犹说没下筷处,拈了几个松子慢慢磕着,只与小全哥明柏闲话,说他在扬州养了一班小戏,又说薛三舅老爷养了两班女戏,全养成了大人们的姨太太。狄大狄二两个都是老实人,看狄九合卖假药似的、一真捎十假的胡吹,倒不好说他,只跟狄希陈相对劝酒。黄村长跟陈老蛟其实都没见过大世面,没吃几杯就被狄九侃得晕乎乎分不清东南西北。

明柏跟小全哥两个小伙儿都是暗笑,你丢我一眼,我悄悄踩你一脚,相互提醒“你多跟着九叔学着点。”

到酒过三巡,后边厨子捧着水晶肘子上来献割,站在陈老蛟跟前许久,陈老蛟也不晓得放赏钱。狄希陈猜他是真不懂得,挥手叫他下去罢了。

黄村长也不懂这个,犹道:“府上对家人一向宽厚,却是过宽了。”

陈老蛟点头,狄希陈苦笑。狄大举杯寻狄二吃酒。

狄九看着明柏微微一笑:“明柏,你去后边瞧瞧,就说九叔要吃锅贴,问大小姐什么时候送上来。”

明柏借着这个机会退席,想到白日里听到紫萱跟九叔说的那些话,却是越想越喜欢,嘴角忍不住挂上笑来,转过八字楼上台阶,只觉得春风拂面,一时兴起跳台阶耍。

偏生紫萱牵着小妞妞的手到厨院去,正好看着明柏蹲成个大蛤蟆一样在跳。小妞妞就忘了男女有别,挣脱了姐姐的手,也跳着下去,欢喜道:“明柏哥,俺两个比比谁跳的高!”

明柏还不曾抬头,就闻到紫萱常使的蔷薇露的香气,他心里一阵比一阵软,满面微笑道:“宝龄,九叔要吃你姐姐煎的锅贴呢。”

紫萱心头暗喜,也借着小妞妞说话,轻轻哼了一声道:“小妞妞,借九叔的光,咱们煎锅贴去,你爱吃羊肉的是不是?”

爱吃羊肉的分明是明柏。小妞妞看了看明柏,又看了看紫萱,指着天上的繁星道:“今天晚上的月亮好圆呀。”

紫萱啐她,她咯咯笑着先跑进厨院去了。去了小妞妞,紫萱就不肯合明柏说话,低着头扭手指,只是微笑。明柏也是一样,只愿这台阶长长久久能走一万年,偏生只几步就走完了。明柏在院子门口站了一会,看着紫萱嗳了一声。

紫萱含羞带怯看了他一眼,只是笑。明柏忘了想说什么,跺跺脚,突然道:“月亮是很圆呀。”猫着腰一边笑一边跑走了。

紫萱靠在院门上笑了一会,想忍住笑进去,越是想忍着偏越是忍不住。到了屋里连烧火的老妈子都看出小姐今日十分快活。

紫萱拌馅时也笑,捏剂子时也笑,包锅贴时还在笑,只是她自家不觉得,待第一锅锅贴浇上混了水的油盖上盖子,她才摸着脸,暗自道:“怪事,脸怎么这样酸法?”想了想又觉得害羞,幸好无人看她,缩了头害了一会羞又要笑。还好锅里“滋滋滋”响成一片,揭了锅盖白气腾腾,她怕火大了锅贴都焦了出丑,收了心做活不提。

小妞妞牵着素姐的衣角,看母亲摆菜盘。素姐就教她如何配菜。小妞妞突然问:“小宝今日请俺吃中饭,只得一个煮鸡蛋,为何他家那样穷,我家这样有钱?”

素姐愣住了,好半响才道:“从前咱们家也是穷的,如今的家业是爹跟娘辛苦挣来的呢。”搂着小妞妞到一边坐定,问她:“你知道什么叫穷,什么叫富?”

小妞妞想了一想,道:“俺家叫富,小宝家叫穷,俺有穿不完的衣裳,他过年连新衣都无。”

后门的渔民都算是狄家家仆,过年每家都与了够一家人做新衣的青蓝布,不致于做不起衣裳。素姐听了小妞妞的话紧皱眉头,很是想不通。因几个大管家都在外边守船守港口,素姐急切间找不到人来问,把小妞妞交给小露珠,就冲紫萱招手:“陪娘出去走走。”

紫萱早觉得心里发热,横竖锅贴就要出锅,就交给青玉,洗了手扶着母亲出来,在门口站定,素姐轻声道:“你陪我到后门去转转。”

紫萱方才也听见小妞妞说话,晓得母亲是想去闻老太家瞧瞧,就扶着她转到后门。

后门几个管家带着十来个小小厮守着,看见主母跟大小姐过来,都不晓得何故。素姐等他们行过了礼,挑了两个老实的跟着,开了东边侧门出来。

狄家东边侧门外有十几二十栋屋子,当初建屋的时候,只在门外空出一亩大一块空地,所有房子都是绕着这块空地建的,石屋的墙都是加厚,窗口都开的又高又小。几十栋石屋乱七八糟排在一处,看着处处是路,其实只得一条道儿出入。

初建的时候紫萱觉得有趣,每日过来转,也曾送过妹子到闻家去寻小宝几个耍,是以借着人家窗口那一点点明来灭不定的灯光,引着母亲到闻家门外。她正要敲门,叫素姐拦住了。

素姐做了个听的手势,示意女儿听他家人说话。紫萱不大好意思,看看左右人家都关着门,拉母亲贴到两屋之间的窄弄里,这里开着小窗,因窗开在一人多高的地方,里边看不到外边,外边要偷听却不怕被发现。

素姐没想到女儿偷听的业务这样熟炼,狠狠瞪了她一眼。恰好屋里传来说话声,母女两个都静心细听。

第12章 宗教的妙处(上)

屋里仿佛是母女两个争吵,还夹着儿媳妇劝和。紫萱听了半日才听明白,原来闻家老太为保儿子跟女婿平安,许了愿要替庙里的天后娘娘做霞帔,擅自把狄家赏的布都拿去换了一匹红绸缎。她女儿翠兰要替孩子做新衣,翻了许久翻出绸缎来,就替侄儿小宝跟自己的儿子小静一人裁了一件小衫。老太太自是不依,儿媳妇却是知道婆婆拿了全家做衣的布去换绸缎,当时不好说什么,心里也是偏着小姑子的。

素姐明白原委,一言不发回来,睡前跟狄希陈抱怨:“宁肯自己家里人不吃不穿,也要敬菩萨,难怪女儿跟儿媳妇都合她吵。”

狄希陈笑道:“老太太想些什么你还能不明白?其实也是为了家里人好,只是方法不对。”

素姐笑道:“你就听不得人家抱怨婆婆,我也不过有感而发罢了。这个庙香火盛了,只怕就有和尚尼姑要来趁生活。”

狄希陈笑道:“你儿子昨日被人请去吃酒,就是为这个事呢。长公主的公子亲自荐了两个姑子来,令郎已是许下替她们盖三间屋,明日就动土。”

素姐愣了好一会,苦笑道:“我倒忘了,儿子比我们信鬼神的。就与他建就是了。倒是九弟说的,咱们搬台湾去不好么?省得在这里提心吊胆的过日子。”

狄希陈想了想,道:“你从前历史学的比我好,你记得台湾是什么时候开发的?当初又是什么样一个情形?”

素姐想了又想,叹气道:“书上没说,只是倭寇差不多就是这几十年的事。”

狄希陈道:“咱们是穿来的,照理说历史是因为我们改变了。可是你看,大的都没变。差不多还是那样子。正德皇帝还是那德行,估计还是掉水里淹死的。台湾只怕还不如琉球安全呢。倭寇怕什么,咱们家也算是铜墙铁壁了,倒是九弟跟大哥二哥,说是陪咱们过年,还是打发他们走罢,万一再来偷一回船,可是走不成了。”

素姐推他,笑道:“你净挑不吉利的想。倭人抢了咱们,只怕也能去台湾抢他们。还是要小心些的好,你说了算。”

狄希陈就把脱了的长衫重穿上,踩着两只千层底的布鞋取了个手灯,道:“我去找九弟说说。”

素姐也披衣送他,轻声道:“小心看脚下。”

狄希陈在她脸上轻轻咬了两下,笑着出来。

琉球人极少养狗,多的是猫。只狄家来时带了十几只狗看家护院,晚上就放出来,在各条夹道里跑的正欢。此时院外的台阶上还有十来个人坐在石灯边看书,狄家规矩读书时见到主人不必行礼。狄希陈看着这些用功的管家们,赞许的点点头,爬了几十级台阶到儿子院里。

他走进院子没几步,就听见正房里一片笑闹声,好像是狄二吃醉发酒疯在唱小曲儿,小全哥跟狄九并几个小厮都在那屋里热闹,哄笑声老远就能听见。

西厢点着灯,十几本时文选集整整齐齐竖在窗台上。窗上印着一个人影,不必走近了瞧也知道是明柏,只是姿势有些古怪。狄希陈从窗格眼里看进去,原来明柏屁股底下并无板凳,正蹲着马步在练字。案上也无纸墨,只有一张木板一小盆清水。他在木板上写写画画,清水转眼渗到板里去,却是看不清他在写什么。

狄希陈轻轻咳了一声,喊道:“明柏?”

明柏忙弃笔笑迎出来,道:“姨父,俺这里有现成的茶,倒一碗你老吃?”就在五连柜上的五更鸡里取出茶壶,倒了一大碗还烫手的浓茶送上来。

狄希陈捧着茶碗笑道:“你这是做什么?”

明柏笑道:“新来的王教头教了俺们这个法子,说是蹲马步写字画画儿,最少要蹲半年,再跟他学七十二路大圣拳,必能无敌,等闲一二十个人不得的近身。”

他说完了,狄希陈大乐。明柏自家也忍不住笑道:“虽然不见得是真的,却是好玩,所以我闲来无事试一试。”

狄希陈笑道:“琉球不太平了,将来还有的折腾呢,有一技傍身自然是好事。我跟你娘只嫌你们两个太秀才气了。若似陈家那个大海似的倒好了。”

明柏想到那位陈大海公子,粗中有细,细中带粗,看着像个二百五,其实也是个极聪明的人,忍不住笑道:“大海哥说要教我们打拳呢,总叫让小全哥拜他叔叔做师父。”

狄希陈笑道:“习武你们年纪却是大了,陈大人几位公子都无寿,可见陈家功夫还不足以防身。”他只略点一点,猜明柏晓得他话里意思,就掉转话头道:“紫萱说你如今八股文写的狠好了,将几篇与我看看。”

明柏附翻出一本自己订的油竹纸本子双手递上来,不大好意思道:“题目都是俺们自个拟的。”

狄希陈突然想到崔家的造纸作坊,因道:“崔家听说造的纸不少,你明日使个人去问问,若是价钱合适,买些回来咱们自己印几本书玩。”

明柏就取了笔在个小本上记下,又问:“初八做法事,只怕村里人家都要去,还要先打发两个人去,多备些茶水点心。”

狄希陈点头道:“要趁那一日商量团练的事呢。去的人只怕不少。”

明柏笑道:“那样,只备茶水瓜子罢。”

狄希陈低头看明柏的破题,心里却是乱成一团麻,他只说在南洋转了一圈又在琉球住了一年,两个孩子必是死了做官的心了。可是这厚厚一迭子八股文放在手里,分明是两颗想做官的心哪。他将册子翻了又翻,搁在案上笑道:“你的文章自然是极好的,只是科举么,到底是看各人福气,强求不来。”

明柏点点头,笑道:“有时候觉得似九叔那样,做个富贵闲人也是极好,只是……我想为我娘讨个封诰。”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狄希陈看着眼前这个明朝少年很是无奈,自家那个一样是原装正版的明朝儿子必定也是一门心思想着做官光宗耀祖,他很是后悔当初去成都任上没把儿子一起带走。现在小全哥跟紫萱比起来,就不只是迂腐多了。

灯坐上的大蜡烛结了一个大灯花,屋里一会明一会暗。趁着明柏找竹剪的机会,狄希陈把八股文放下来,背着手走到门口。

黄山想是出来小解,看见主人上来请安,笑道:“老爷,二老爷方才唱曲儿呢。现在是九老爷在唱。”

狄希陈笑着招呼道:“明柏,走,听你九叔唱曲儿去。”就先进了正屋。这里平常是明柏跟小全哥两个当书房用的,中间明间摆着方桌板凳,大爱围坐在方桌边,狄九正自己敲着拍子唱曲儿,看见狄希陈进来,微笑示意。

狄希陈跟素姐穿越到明朝也有二十年,别的都适应的不错,只有看戏听曲这几样敬而远之。小全哥让了爹爹坐,拉明柏搬了两张凳坐到一边,小声说悄悄话,想来方才小全哥也是顾着叔叔伯伯们的面子凑趣而已,不是真心爱唱曲儿。

明柏最是细心,看狄希陈仿佛有心事,猜他是有事来寻狄九说话,借着狄九换气时敬九叔茶。

狄希陈就趁着这个空档道:“倭人抢了船去,得了这样大的好处,只怕过几日还会再来。就是不来,尚王问我借船倒不好合他说不,大哥二哥回去也要早做准备,不只要防倭国人,就是我朝官兵并洋鬼子,也要防着些。”

狄大狄二都不肯就走,狄九想了一会,点头道:“五哥说的极是,大哥、二哥,咱们回去罢,咱在台湾建个大寨子,五哥若是住不稳琉球搬来就是。”

狄希陈又道:“上回你带来的女孩子们,都带到走。明日搬食水上船,你们就走罢。”

从来狄家事体都是狄五跟狄九商量,狄大狄二一来年纪大了没有称王称霸的雄心壮志,二来狄家只有狄五做过官最有本事,他才是狄家有实无名的族长,都依他吩咐。第二日早上狄家备了一桌丰盛的早饭,一家老小聚在一处吃了个团圆饭,太阳才到白马山顶就送他们走,连带狄家上回买来的几十个女孩儿并二三十年纪小的小厮,这近百人并随身行节,也把两只大船装的半满。小全哥跟明柏送了大半日的水路,坐着自家渔船回来,遥遥看见陈大海坐在栈桥边的一块大石上发呆。

港口少了几只大船,极是显眼,想必这一回陈大海是无功而返。小全哥心肠软些,就道:“咱们去劝劝他罢。”

明柏拉着他的手道:“休去,他这是等俺们呢,俺们只到铺子里去,你看他追不追来。”

第13章 宗教的妙处(中)

狄家铺子里的货物被抢走了小半,还有大半都交狄九带走。狄得利正带着几个人在扫院子,看见小主人来,接上来道:“陈家少爷使人捎话,说有事要说。”

小全哥看了一眼明柏,明柏微笑点头。他就道:“大海哥在外边,你去请他来。先叫得利嫂子备几样点心。”

过得一会,得利媳妇送上一只大盒,里边装着萝卜糕、松糕、梅花糕并方片糕,笑道:“家家都说要搬到南山村去呢,少爷,已是有几家来问,俺们渔村那些空屋可租?”

小全哥笑道:“租,怎么不租!叫他们去寻来福哥。”

明柏想了想,道:“我瞧着那霸烧了也有几十家,只怕屋子不够住。大过年的,不如咱们把学堂也让出来,也不叫收钱,叫他们拿工抵,如何?”

小全哥笑道:“既然是拿工抵,都出工罢,一个铁钱不要他们的就是。得利嫂子,你且等会。”他喊住了媳妇子,跟明柏两个头凑着头商议,来租狄家房的,一个月只要一个工,男须十日,女须十五日,替狄家做活。这个价钱实是便宜。毕竟琉球地方肯雇人做活的并不多,就是真要租钱,也不过去海里捞些鱼虾做抵,比不得做工来得划算。小全哥决定了,就写了封书信,叫狄得利捎回去给父亲。他两个吃上些点心,静候陈大海来。

陈大海昨日率部追击,果然叫他追上贼船,却是几位世叔打头,虽然也有倭人在里边,大半都是世交,叙了旧才晓得是倭人请他们来打劫的。讲定了劫来的货物与倭国人平分。船归他们。因晓得岛上无人,也不曾认真逃,走了不远正闹分赃,就叫陈大海追上来。既然是自己人,看陈老蛟面上还要与他一分做彩头。

陈大海因被抢的船都是崔家与张家的,也不乐意替他们讨,只道:“如今我家住在琉球,岛上都是中国人呢,还望各位叔叔给我陈家面子,来歇歇不妨,休与岛上人为难。”

陈家追来的船也有数只,船上人壮刀亮,除去陈家的青壮还有狄家的管家,俱是强壮汉子,一个个都不像软脚虾。

一位世叔就道:“这一回原是受人之托,咱们烧也烧了,抢也抢了,大家劳累一场,也要几个酒钱。东西是断不能退。”

陈大海笑道:“抢那高丽人和琉球尚王,原是大好事,我中国人替他们出头做什么。只是岛上中国人,都是大明一脉,原是无处可去才到琉球的,倒叫叔叔们烧了几十家。叔叔,这世上没有一辈子顺风顺水的事体,难保将来叔叔们不到我琉球来歇个脚,添些食水。又何必搅得人家见了你们就逃?”

这话是站在海盗们一边替他们着想,听的人虽然觉得叫个小伙儿说不大快活,然多条退路自然是好,都应了下一回不再抢琉球的中国人。

陈大海不肯要那份彩头退,笑问:“那起倭人跟岛上的倭人是亲?”

岛上倭人只得张家一家,陈家跟狄家都猜这事与张家有干系,既然有机会,自然是要问的。因他分文不取,人也不瞒他,就有一个笑道:“没有家鬼引不来外贼。是哪个你们也猜得到。上回被抢了几只船,想来也是你做的?倒是出息了。”

陈大海拱手笑道:“找我们算帐,还要劳动各位世叔出手,是他们不济事。叔叔们,他们少了船,那尚王的船狠是咬手,不如换了他们的货物省心。”

几个老海盗送他出来。陈大海因追来的只有狄陈两家人,陈家人自是不妨事,狄家人却非同小可,所以磨到天过午才到那霸,只说歇一歇添上食水还要去追,却是要跟狄家讨主意,又不好就回南山村,只有苦等小全哥跟明柏两个。

明柏原比小全哥心细,猜他必是有为难事,所以不肯就让小全哥找他。果然等到点了灯,陈大海才摸黑过来。

得利嫂子热了一大壶加话梅的黄酒,已是倒了热气腾腾的三大杯摆在他跟前。陈大海满饮一大杯,又夹了一筷木耳炒鸡蛋,一边嚼一边苦笑道:“寻到了。都是熟人,已是合他们说定了以后不抢中国人。所以货物合船我通没要回来。”

小全哥跟明柏相对看了一眼,两个站起来做揖,谢他道:“俺们狄家谢谢你。”

陈大海拉他两个坐下,笑道:“也不过这么一说罢了,若是狄家有钱无人,只怕还是要来抢的。谢我做什么。谁家拳头大,他们就卖谁家面子。”

明柏最会看人眼色,就晓得陈家在岛上装知府,跟那群人有了交易怕狄家人漏底,所以来寻他们说话也要瞒着人,因道:“随你去的管家都是极忠心的,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他们极是晓得。后日初八,陈兄转一圈,初七晚上回来就使得。”

陈大海笑了一笑,一人敬了一杯酒,连灯也不要自去了。明柏跟小全哥收拾了家去,一夜无话。

第二日是初七,早起就有港口的人家来问租房事体,狄希陈觉得儿子的主意不坏,就叫个几个管家管这事,自家背着手在大门口看小厮们搬桌椅。因明日是腊八,狄家又得了确信海盗不会再来,自是要杀猪杀羊杀牛,那去池塘挑水的管家娘子们来来回回都没得歇。

素姐其实很是怜惜闻家的女儿跟儿媳妇,因小妞妞无事,就道:“娘有个差使,交与你办好不好?”

小妞妞不晓得是什么事,只要与她事做,她觉得自己像大人了就喜欢,跳来跳去的喊:“好。”

素姐道:“明日要煮腊八粥,又要供佛,俺家少几个数豆子念佛的人,你去问问小宝娘可有空闲,若是得闲,数了豆子。俺们谢他些什么。”

小妞妞乐的拍掌道:“就谢他们些豆子,好不好?昨日俺到他家耍,小宝娘拿赤豆糊给俺吃,可是小宝都没得吃。”

紫萱摸摸她的头,笑骂:“家里什么没有,你偏到人家家去蹭饭吃!你也晓得不好意思?”就向母亲讨差使,道:“娘,俺去合他们说罢,叫小妞妞说,只怕人家当她孩子不懂事强要来的,不肯受呢。”

素姐点头,紫萱就叫各样豆子都装了二三升,一共也有两石,叫两个力大的媳妇子挑着,自家拉着小妞妞的手到后边去。

狄家这些渔民自到了琉球,有饭吃有衣穿有屋住,比从前日子好过多了。虽然是依附狄家过活,然日子过的比李保长他们自由身也差不多。是以男人们都出海去了,妇女们都在屋前空地补渔网,做新衣。看见狄家两位小姐来,粗人只招呼一声:“大小姐,二小姐。”紫萱微笑点头,到了闻家门口,闻老太就当后边两个担子是小妞妞强要来送他们的,一迭声骂小宝野到哪里去。

紫萱笑道:“闻老太,俺家今日极忙,因俺妹子常到你家耍,说您老空闲多,所以明日送到庙里煮粥的豆子托你老人家念佛,如何?”

若是别的事体,老太太必要推辞,听得是念豆佛,这是替人家积福,也替自己积福的好事,她忙应承下来,搬出板凳,使袖子揩灰尘请紫萱坐。

紫萱笑道:“小妞妞在这里念,既然是替俺们做活,中午叫人送饭来。小妞妞,你要吃什么?”

小妞妞本是想要鸡鸭鱼肉,却怕姐姐说她,含着手指头不敢说。

紫萱笑道:“今日杀牛,做你最爱吃的土豆牛肉盖浇饭,好不好?”摸摸凑到小妞妞身边的小静的头,赞他:“生的好相貌,过了年都到俺们家学来念书。”又吩咐小妞妞:“老实念佛。”

叫两个管家娘子连担子都放下了去。

闻老太礼佛最诚,洗净了手又去涮大团匾,把在后院补鱼网的小宝娘跟翠兰都喊了来,叫她们洗手数豆子。

翠兰正想抱怨,叫嫂子使了个眼色,看到小妞妞冲她们甜蜜蜜的笑,就把抱怨的话吞了回去,笑问小妞妞:“今日不是偷跑出来的?你小宝哥跟几个大哥哥去海边摸蟹去了,中午炒蟹与你吃好不好?”

小妞妞扭头道:“俺姐说中午吃土豆牛肉盖浇饭。”

在场的都不晓得什么叫土豆牛肉盖浇饭。闻老太听得牛肉两个字,就念声“阿弥陀佛”,道:“罪过罪过,不能吃荤,还是吃粥罢。小妞妞,你跟小静去耍,跟你家管家说声,休叫送饭来,咱们女人中午不吃饭的。”

她这里话不曾说完,小妞妞的使女青叶已是提着一个食盒寻来。青叶只得十一岁,当初挑她,原是因她生得好,又会带小妞妞耍。如今她长大了些,大丫头也常有执事与她。青叶寻着小妞妞,笑道:“大小姐怕你淘气,叫俺来送点心,吩咐你不许乱跑。”

青叶将食盒里的物件取出来,却是一尊小小观音像,并一个小香炉合几大束香,笑对闻老太道:“叫念佛的时候点上,就与你家供,可好?”

闻老太早就想请位菩萨回家,从前衣食不周时只有想想。到了琉球虽然生活一日好过一日,这些物件却不似从前好买。狄家若是送别的东西来,她必不会受的。这个精致观音,白瓷佛衣,脚踩绘金线的莲台,手中净瓶柳枝都活灵活现,落到了她眼里九头牛都拨不出来,当即接过来供到供桌上。老太太亲手香炉里倒了些柴灰,点了一根香磕了几个头。青叶早已挽着袖子跟小宝娘站在一处念佛数豆了。

闻老太担心自家几个人念不完,要去请同村的几个妇人来。翠兰看娘走远了,就问青叶:“你是家生子儿还是买来的?”

青叶笑道:“俺是家生子儿,俺爹娘跟哥哥嫂嫂都在山东老家呢。”

翠兰因他一团孩子气,说话又和气,很是可怜她小小年纪跟爹娘分开,还问:“那你想不想家?到了琉球,可是一辈子都回不去了呢。”

青叶笑道:“俺们家每年都有船来回,说不定明年俺爹娘就来了呢。”翠兰再问她山东情形,她就不肯说,低着头念佛数豆子。过了一会,小妞妞耐不住,说要解手,她就带着小妞妞跟小静去毛厕。小妞妞又要去海边耍,青叶原是个大孩子,天性还是爱耍的,大小姐只叫她看着小二姐,她就随着二小姐去海边了。

待她们走了,小宝娘就道:“翠姑,你问人家那些做什么?人家大户人家规矩多,哪里能随口乱说?”

翠兰叹气道:“你妹夫你又不是不晓得,最近狠是爱赌,所以我想着到狄家去寻个活做,原是想合她亲近的意思。”

小宝娘也叹气,道:“你哥不也是,人家有事,出钱出力大方的很,到小宝头上连几尺布都舍不得。”她扶着腰歇了一会,叹气道:“这一个都三个月了,若是个男的还好,若是个姑娘,只有丢了。哪里备得起嫁妆?”

翠兰笑道:“是个姑娘,与我做媳妇。”

小宝娘点头道:“也只得如此,咱们两个换亲还罢了。”

翠兰看老娘带着一群老太太过来,推嫂子道:“你去烧水去,我在这里找个花狐哨,一会去寻你补鱼网。”

小宝娘放下豆子,到观音像跟前看了看,拜了几拜祝道:“观音娘娘,保佑小宝爹跟小静爹出入平安。”到后边烧了一大锅开水,取大壶盛了送到前边来。翠兰就跟着嫂子出来。看一群老太太站的笔挺,眼皮都不搭一下念佛数豆子,两个不由自主都屏声静气出来。

过了一会,又有几个老太寻来,闻家一片念佛声,极是虔诚。

到了中午紫萱记着送饭的事,使了个管家先来看,说是闻家挤了十几个老太太,小妞妞却是在海边疯耍。紫萱打量送荤不好,就叫烧了一大桶青菜香菇烧豆腐并两大桶饭送去。

平常渔民们一日两餐都是稀粥,极少吃干的,纵有,也是杂粮,何尝见过这样白花花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好饭食。

闻老太并不是个小气的,晓得狄家是怕她吃亏才送饭来,就道:“这些饭咱们几个也吃不完,不如到观音娘娘跟前磕了头,咱们大家平分了菩萨的福泽罢。”老太太们都似后世吃了盖中钙似的,一个一个跑得飞快,家去取大玻璃盆来。

闻老太也不是迂人,先舀了一大盆饭,小半盆菜藏起,招呼媳妇女儿道:“把孩子们的饭留出来。”

小宝娘跟翠兰都觉得好笑,慢吞吞道:“叫孩子们回来吃呀。”翠兰就去喊孩子们。

小宝娘估计量一下,取了一大一小两个葫芦瓢笑道:“大的舀饭,小的舀菜,俱是两下,想是还能多出些来,俺们煮成菜粥大家吃,好不好?”

闻老太笑道:“还是你会过日子,就是这般好。”

老太太们分了菜饭,推说在观音娘娘跟前吃不恭,将了家去,过得一会回来接着数豆子,小宝娘晓得必是藏起与儿孙们的,想必个个都没有吃,就将剩下的小半桶饭倒进锅里加了水煮粥。等粥滚开了倒下菜去,叫大家来吃菜粥,就无人说不恭了。

青叶带着小妞妞回来时,正好锅里还有些粥,她两个都要吃粥。只有小宝跟小静,都是有生以来头一回吃大米饭,两个连吃了两大碗还要吃,叫小宝娘一人一巴掌打下去,道:“人家吃稀的你们吃干的,当心吃坏了。”转过背走到后门口却是伤心,日子虽然越来越好过,男人们去追海盗,却不晓得如何呢,二三日都不晓得消息。

第14章 宗教的妙处(下)

因两个姑子迫不及待搬到庙里住,狄家有事就不好叫儿子出头,素姐叫女儿送豆子过去预备第二日煮腊八粥供佛并款待众人。紫萱的师傅就比丘尼,礼佛甚诚,她打发和尚姑子狠是有一套,所以素姐放心叫她去。

日头向西时,紫萱换了件素净衣服到闻家。两担豆子摆在门边,一群老太太坐在门槛上的,站着靠墙的,都在喝粥,一群孩子手里捏着饭团跑来跑去。看见大小姐来了,老的小的都忙忙的避开。小妞妞跟在小宝后边一身是汗,玩的极是快活,叫姐姐捉住,很是扫兴,听得带她去庙里看菩萨,又快乐起来。

紫萱随叫两个管家去挑担,她自家却拉着妹子的手同去,小宝还要去海边捞海菜,只有小静年纪还小做不了活,他胆子又大不怕大小姐,就跟着小妞妞同去耍。

那庙原是两进,前进正屋里供着妈祖,狄家几十个管家在庙后建木屋,还有许多村民来助忙,砌墙的、打柴的、挖贮水池的,帮着打家俱的,人人都比建码头时热心。紫萱到时正铺瓦,个个忙的脚都不沾灰。

两个姑子站在一边不住声念佛,看见有人挑东西过来,一个姑子过来唧里咕噜不晓得说些什么,紫萱却是不会琉球土语,不住摇头。另一个会说中国话,上前拦住她,笑道:“你们送什么来?”

紫萱道:“明日腊八做法事么,挑两担粥米来与你们煮粥。”那个姑子听了眉开眼笑,跟同伴唧唧啾啾说了几句,叫她引管家去放担子,自家引着紫萱各处随喜。紫萱因这个不晓得叫什么名字的庙里,又有刘关张,又有八仙,又有妈祖,又有大肚佛,又有如来、又有观音,除去妈祖摆的还是地方,别个俱是乱放一气。何仙姑与张飞对视,龙王挨着观音闲话,真真的叫人笑破肚皮。

她忍不住道:“这些佛像放的不是地方呢。俺叫几个家人来与你重搬一下罢。”大小姐喊了一声,狄家管家就从房上溜下来三四个。

那姑子晓得她是狄家人,自是顺着她,笑道:“我们初来,因大家忙,就没叫贵府管家搬呢。幸得小姐来说,不然拖到明日就是个笑话了。”

紫萱因她会说话,倒不好不理她的,笑道:“师傅哪里话,这些原是俺家搬来时就不曾留意,却是罪过。”就吩咐第一重院东厢房摆龙王,西厢房空着与送子娘娘。第二进正房摆如来,左右安放观音与大肚弥勒佛,东厢房摆刘关张,西厢房摆八仙。她本来性子就有些调皮,想到各色都齐全了,只少个土地公公,笑吩咐道:“前院与土地公公也盖一间儿,回去俺请张土地公公的神像来。”

她说是回去请,其实是打算自家画,一边说一边觉得好笑。虽然古人都信鬼神,然似这般把神仙们都聚在一处,实在是可笑可叹,狄希陈跟素姐都是不把鬼神当一回事的人,闲话时常调侃。紫萱认了个姑子师傅,连带着小全哥跟明柏都偏着菩萨些,她因动了神像,要烧香,打发妹子跟小静去耍。

谁知小静叫外婆教的很是心诚,定要跟在紫萱后边,一个挨一个的烧香磕头。

那个姑子陪着紫萱磕过了头,请她到前进西厢暂坐,就与她闲话,左一句右一句想探狄家的底细。

紫萱哪里耐烦,瞪在一边扭来扭去的小妞妞,道:“你可是坐不住了?俺送你家去罢。”站起来辞姑子道:“师傅,明日俺再来,这西厢还要摆些桌椅,明日俺家先搬些来用。”一手拉一个孩子出来。先打发了两个管家回家,就对翘着嘴的妹子笑陪不是:“方才借你做个筏子,休要恼,俺们去海边耍好不好?明日买几枝好珊瑚,与你磨个妆盒,好不好?”

小妞妞这才转怒为喜,笑道:“那过了年,叫小宝哥跟小静哥都在内宅上学,好不好?”

紫萱笑道:“他们是俺狄家的人,自然是在内宅上学。走罢,天黑还有会子,家里杀猪呢,俺们去看小宝捞海菜去!”

小静就道:“我晓得在哪里,你们跟我来。”他在前边跑得飞快。紫萱不甘示弱,因小妞妞胖,就把她背到背上,跑了好大一会,到得一个陌生地方,海边俱是礁石滩涂。许多大人孩子在礁石上翻来翻去,或是在滩涂上寻什么,有些穿的还算整齐,有些却是衣衫破烂,形若乞丐。紫萱看着出神。小宝脱了鞋直奔哥哥去了,小妞妞脱了鞋才走一步,叫沙石扎的哎呀大叫。

紫萱啐道:“你几时打过赤脚?只在这里瞧瞧罢。”弯下腰来替她穿鞋,小妞妞又挨了扎,又挨了姐姐说又想跟小宝小静一起耍,狠是委屈,小嘴一扁一扁哭起来。

一个少女背着竹篓过来,放下竹篓掏出一个大海螺递过来,笑道:“二小姐,这个与你耍,休哭。”

小妞妞止了哭声接过花花绿绿的海螺,紫萱忙站起来道谢。那个少女笑道:“大小姐,这里不是你们来的地方呢。”

她光着脚,裤脚挽到大腿,衣裳上却不曾沾半点泥点,就是圆脸上也干干净净的,虽是不施脂粉,却是眉目如画。此时面上带着不卑不亢的笑意,紫萱马上就喜欢上她了,笑道:“顺便闲走呢,你是新搬到南山村来的?”

那小女道:“是呀,还租了你家房住。”她指指山那边渔村的方向,道:“你们家作坊过了年还开吗?”

紫萱笑道:“开的,不只作坊要请人,还要雇人种地。”她的声音要稍大些,海边空旷,传的很远,好几个离的近些的人听见,都围拢过来,不敢敢问紫萱,都问那个少女:“卫家小妮子,大小姐说的可是真的?”

小妮子看着笑盈盈的紫萱,微笑点头。紫萱就道:“俺家已是去求地了,只等尚王答应。”得大小姐再说一次,大家都安心,斗胆围上来的人都散去。紫萱因小妮子背篓里海菜极多,就问她:“这个不曾听说过能吃,为何要捞这些?”

小妮子笑道:“喂猪呢,我们家养了四五头猪,还好没叫强人抢去。”

紫萱想像不出自己喂猪的样子,越发好奇了,道:“我还没有喂过猪,带我们到你家瞧瞧好不好?”

小妮子本想问大小姐:“你家就不养猪?”看紫萱跟小妞妞都两眼发光看着她,那话就说不出口,点头应允,带着她两个家去。

狄家渔村换了人住,收拾得合前一向又大不一样,猪鸡羊满村乱逛,老太太抱着小娃娃聚在一起闲话,炊烟四起,夕阳把远山、海岛都染成金红色,很是安适。小妮子一路走来,三叔叔四婶婶、七大姑八大姨的打招呼,跟哪个都极是亲热。紫萱心中很是羡慕这样的日子,很想合大家也打招乎,可惜这些人看见自己就缩了回去。

小妮子想也是察觉到了,脚下快了几分,紫萱把妹子抱起居然也跟得上她,倒叫她很是看了几眼一点也不娇滴滴的狄小姐。

卫家住的是一栋三间的石屋,外边搭了两个草棚子,几根柱子上扯着麻绳,晒着海带、鱿鱼等物。一只黑漆漆的大猫懒洋洋睡在海带下,看见有陌生人来,弯起背“喵”了一声。狄家养的猫就没有这样大这样神俊,小妞妞尖叫着扑了上去,那猫似箭一般冲了出去。

紫萱拉住妹子,笑骂:“你就不能老实些?”

小妮子在一个棚子外放下竹篓,端着两碟什么东西出来,笑道:“来的就是客,请你们吃海瓜子。”

跟在她后边出来一个长长白胡子的老爹,古铜色的脸笑成一朵菊花,一只手提着大茶壶,一只手夹着四个玻璃碗。一开口嗓门极大,乐呵呵道:“狄小姐,明日庙里做法事?可许咱们去磕头?”

紫萱笑道:“姑子巴不得人人都去随喜的。”

老爹听了乐道:“小妮子在这里陪客人,我去买香烛。”走了几步又回转,问小妮子讨钱:“借几个钱与爹爹。杀了猪卖肉还你。”

小妮子放下茶壶,白了一眼老爹,回房去取钱。紫萱平常也这般跟爹爹撒娇,搂着小妞妞看老爹问女儿讨钱都乐不可支。卫老爹吃了一大碗茶,看见女儿出来就乐颠颠手背朝下伸手。

小妮子先放了一把铁钱,道:“这个与你去首里买香烛。”又放了一大把道:“这些与你去请个郎中来,那个情形不大好呢。”

紫萱忙道:“我家就有郎中的,何必舍近求远。”

小妮子跟卫老爹都是一愣,面色微变,卫老爹就道:“她兄弟是小毛病,买贴药回来吃就罢了。”掉头匆匆的去了。

人家既然不乐意,紫萱也不好多事,看着妹子吃了几口茶,小妮子说要烧猪食,就跟她去添柴搭手,狄家大小姐看着像是会做厨活的倒叫小妮子很是惊讶。

村中人想是听说明日都能去烧香,接二连三来问小妮子,都是在门口站了站,看到大小姐又退了出去。紫萱觉得很是不自在,就请辞去。

小妮子笑道:“我们乡下人没见过世面,所以怕人的狠,小姐不是要看喂猪么,猪食马上就好。”紫萱其实是看过喂猪的,她家养的猪羊都有几十只,只是这些粗活连她房里的丫头都没做过,何况是她!

卫家小妮子拎过一只大桶,舀了大半桶汤汤水水,紫萱看她一人拎有些吃力,挽着袖子上前助她。出门几十步就是猪栏。小妞妞冲到跟前又捂着鼻子叫臭退开。紫萱笑道:“你们这才几日,猪粪都不清清?”

小妮子笑道:“这几日我爹乐大发了,只顾着赌钱,说了他好几次都不肯动。”因大小姐又会做厨活,也不嫌猪栏臭,替她提了几趟猪食,合她差不多,狠像个农家姑娘。她也很愿意跟紫萱亲近,拉紫萱去洗手,突然道:“呀,忘了上香了。”丢下客人奔到堂屋去。

堂屋供桌上摆着一个旧神龛,方桌底下还有一个红底绣莲花游鱼的蒲团,小妮子一边使脚勾蒲团,一边抽一根香出来,在长明灯上点着了,跪下来磕了三个头上香。

小妞妞极是好奇他家敬的是什么,可惜屋里黑觑觑的看不见,急得直拉姐姐的衣袖。

紫萱等小妮子站起来,轻声问:“这是?”

小妮子笑道:“是妈祖。”

紫萱就跪下去,磕了三个头,又叫妹子磕头。小妮子忙避过一边,还礼道:“二小姐快起来。”

紫萱跟小妞妞天黑了都不回家,管家只晓得到海边去耍,到海边寻不见,狄希陈头一个就急了,叫小全哥跟明柏出来找。他两个带着青叶寻闻家,问得小静是跟着卫家姑娘走了。

翠兰很是不安,带着两位公子寻到卫家门口,因为合新搬来的人都不大认得,她只站在门口喊:“大姐,狄家大小姐可在你家。”

小妞妞听见,喊着“翠姑”奔了出去。紫萱跟小妮子都追出来。明柏怕她两个是被贼人绑了去,很是害怕,虽然面上不曾说什么,其实惊出一身冷汗。此时见到紫萱,心中大定,他顾不得害臊,上前拉着紫萱的手,就说她:“你就是出来耍,也叫人捎个话呢,姨父在家急得打转。”

小全哥不曾想在这里遇港口那位少女,捏着小妞妞的手不晓得说些什么好,只微微点了点头。

却是小妞妞有眼色,冲卫小妮招手道别,道:“小妮子姐姐,今日多谢你,得闲到俺家耍么。说得大家都笑了。”

紫萱抽开手,谢了卫姑娘,又谢翠兰,道:“翠姑,俺们贪玩,却是给你添麻烦了。”

翠姑笑道:“没什么,看天黑了呢,我去寻小静爹他们吃饭去。”就先辞了去。

他们一行四人走过渔村,遇见的人都狠是和气。小全哥就道:“可是怪事,从前这些人见了俺们都是爱理不理的,今日少爷长公子短的,叫的倒亲热。”

明柏想了想,笑道:“必是因为我们捐了好些佛像,又要做场大法事罢。”

紫萱突然想起来,笑道:“俺还叫盖个土地庙呢,还须再捐个香案香炉。”

明柏跟小全哥俱都大笑,一个道:“还不齐全,还要叫三舅买几尊来。”一个道:“僧道圣人在一家,想必每日论道极是热闹。”

小妞妞听不懂哥哥姐姐笑什么,只是明柏哥跟姐姐在一起好久不曾这样手牵手了,她也觉得极快活,偏要从哥哥背上下来,也学他们那样牵小全哥的手,羞得紫萱弃了明柏的手抢先逃了。明柏自是追上去。小全哥拉着妹子的手慢行。

远处,狄希陈已是点了四五个灯笼来接。不晓得为何,小全哥心里却想着方才那个少女,好像是一个人在家,却不晓前几日海盗来时,她收留了满子母女,心中怕不怕。

第15章 腊八庙会(上)

清早雾气还不曾散去,狄家先使了一队管家扛着桌椅板凳并诸般应用物件去庙里铺陈。小全哥走在最前边,出了村没有几步,惊见庙前空场上摆着许多地摊,有卖纸笔的,有卖干鱼的,有卖吃食的,俱是平常在那霸集市上那些老面孔,也有南山村的村民。小全哥还看见几个自家的渔妇,正弯腰在地下铺的席子上摆些竹制木削的小玩意。这些人脸上都是喜洋洋地,看见狄家大少爷过来,俱都问好。小全哥从来不曾这样受欢迎,一路走一路回礼,笑得脸发酸。

他进得庙门正要把僵了的笑脸收起,却见几个男女正待在小小的土地庙前,脚下小竹篮里都放着香烛纸马,都眼巴巴的看着小全哥,想是等着他把土地老爷的神像请出来。

小全哥只得取了妹子的大作,却是两张着色画儿,一张画着土地公公,长须过腹,左右有两小鬼,一个举着芭蕉扇,一个捧着一个大盘,里边有稻穗豆荚并瓜果,四角还转着数只蝙蝠。却是爹娘的主意,叫画的俗气些,取个五谷丰登的意思,小全哥就叫人展开贴在前边。

又一张满头白发笑容慈善的老奶奶端坐在椅上,两边待女一个捧瓶,瓶中插着岁寒三友,一个捧镜,四角画着南瓜藤蔓等物,花花绿绿的,紫萱画时抱怨太过俗气。才一展开,那几个妇人都赞:“好有福气的土地奶奶!”。

新崭崭的两张画儿贴上去,极是喜庆,那几个妇人不等香炉摆好,就爬到泥地跪下,一边磕头一边嘴里喃喃的不晓得祝些什么。

小全哥只得叫家人赶紧把香炉摆上,自家连忙避开。他走到正房去看,虽然妈祖还盖着红布,可是香案上供着许多盘子,什么式样都有,想是各家献的。香炉里插的香跟小树林似的。东厢房龙王案前也差不多,小全哥再走到后边,个个神仙都是一样,不曾露面贡品就收了许多。他转了一会,依旧去前进西厢,看着叫人摆桌椅,今日他家做主人,又要做法事,又要在此商议村中大事,却是怠慢不得。

素姐带着女儿们就在小全哥后脚出门,出了门还现还是晚了。庙外空地上摆着许多摊子,好像整个琉球的人都来赶集似的,人来人往极是热闹。小妞妞看见一堆人里有小宝小静两个,就想挣脱紫萱的手,叫母亲狠狠瞪了一眼,吓得赶紧低着头学姐姐目不斜视地走路。

素姐怕自家这几十个姑娘走前门叫人挤坏了,叫管家引着从后门进去。后面新建的半人高石墙,一栋四间的木屋还散发着木头的清香气味,狄家男女管家合蚂蚁似的忙进忙出。两个姑子正在中间厅里款待请来的姑子们,听说金主来了个个都丢下茶碗点心,争着迎上来。

紫萱晓得爹娘是不信仙佛的,娘也就是对她师傅和气些,若是真叫这些人围上来,只怕也没好脸色与人家。忙松开妹子的手上前几步笑道:“俺娘要先去烧香,师傅们还是请歇歇罢,等会还要辛苦呢。”她这里一拦,几个大丫头都是晓得夫人脾气的,都过来让。狄夫人就拉着小女儿的手到前边去了。

等紫萱脱身寻来,母亲正拉着妹子的手在供八仙的厢房里说八仙过海的故事,连十几个来上香的妇人都听的出神,挤在屋里不肯离去。素姐看到女儿来了,笑道:“走罢,咱们家去罢。”

紫萱笑嘻嘻道:“俺猜娘还没去过前边土地庙。”那是她花了几个时辰画的,她很想看看到底会不会有人去烧香。

土地庙不过是一堵半人高的墙盖了个翘檐大屋顶。素姐本是不想去的,但看女儿眼巴巴看着她,很是想她去,就依了她。

那土地爷爷土地奶奶跟前,早有人献了两个蒲团,上香磕头的人一样排成长龙,休说素姐觉得荒唐可笑,就是紫萱自家,平常对鬼神半信半疑的人,在此时也觉得荒谬。那分明是她的涂鸦之作,贴上了墙转眼就成了神明,受人香火,人还要顶礼拜它。

小妞妞看到姐姐画儿有许多人拜,拍着掌欢喜道:“俺也要学画儿,叫……”

紫萱冲上两步按住妹子的嘴,把她扛在肩上,道:“娘,俺们回家罢。”

小妞妞在姐姐肩上哇哇大叫,惊的许多人看过来。素姐窘得脸都红了,轻喝道:“走罢,都成了什么样!”就先进了庙门,依旧打后门出去。紫萱也羞得满面飞红,把妹子放下来啐她:“快走!”

小妞妞咯咯的笑起来,逃到掩口笑的翠兰身后,道:“你逮不着,姐姐,俺跟翠姑一块耍,好不好?”

紫萱怕她说出土地是自己画的,忙道:“你要耍也使得,去问过娘。”

提到母亲小妞妞就老实许多,笑对翠兰说:“翠姑,俺回去问过娘再找你们耍。”过来牵着姐姐的手,一大一小都回复了目不斜视的小姐样子,被几个使女簇拥着进去了。

狄家大小姐的名声人都晓得,那是一言不合能拍砖的主儿,虽然她每常出门都是笑嘻嘻的,怕她的人却是不少。待她走了,前边这些狄家的渔民们说笑声才多起来,然还是不敢议论小姐们的。

一个妇人又妒忌又羡慕道:“二小姐常到你家耍,想来你们过了年都能到作坊作活!”

翠兰笑道:“不过孩子们在一处耍耍罢了,大小姐叫小宝跟小静去学堂念书呢,别的都不曾说。”

提到上学,众妇人都不做声,狄家几次叫渔民的孩子去上学,只是一来家学规矩太严,二来穷人家的孩子五六岁就能做活,无人肯送孩子去,只有几个孩子哭着闹着去上了几天学,因为回家要做活,功课跟不上,那几家已是不打算再送孩子去的。翠兰这般说,却是打定主意叫孩子们读书了,她们不免在心里打小九九,都默默的磕头。

到了时辰,姑子们披挂上阵,在第二进佛堂里摆上蒲团,点上胳膊粗的白蜡烛,插上三根半人高的大香,敲罄敲木鱼齐声诵起经来。小全哥过来挨个磕过头,洗了手到西厢候着。头一个就是陈大海带着妹子先来,送了两盒礼物,小全哥引着到后边佛前敬了香,请到厢房里坐着吃茶。

陈绯坐了一会,看见张公子来了,站起来道:“我去寻紫萱说话。”小全哥笑道:“她在家看蒸馒头呢,俺叫个人送你家去。”招手叫他的小厮齐山送陈小姐回家。

张公子进来,先笑道:“我自便,去后边上香。”把礼物放下就先进去了。小全哥因他说话里有取笑之意,一回头,看到陈大海咧着嘴在那里乐,他心里有些烦乱,下意识的就奔后边去了,走到门边惊见张夫人、张小姐并一群改了中国打扮显得越发怪里怪气的倭女在佛堂里。这群女人见到狄公子,一个二个就合脱了衣裳看见男人似的,掩着袖子娇声尖叫。

满子穿着中国衫裙,束手束脚站在大母身边,微一侧头看见狄公子,又惊又喜,头上的一枝步摇无风自动,恨不得低到尘埃里。

小全哥突然闯到女人堆里,恨不得把张公子揍几拳。张公子拈了香退出来,搭着小全哥的肩笑道:“狄大哥,你现在晓得小弟的苦处了吧。”

小全哥甩开他胳膊,笑骂:“你也不说一声儿,叫俺在令堂跟前这样失礼。”走到张夫人跟前行礼问好。

张夫人笑眯眯把他从头看到脚,道:“我家二伯遇险,也要做场法事超度呢,你家要做几日?”

小全哥一边在心里猜张夫人这笑只怕是真笑,做法事却是做给别人看的,口内应道:“七日,夫人若是要做法事,就去合住持师傅说罢。”拱了拱手拉张公子出来,道:“俺家第七日请客,男客在这边,女客在宅里,就不与大家请帖了。”

张公子笑应了,虽然面上他二人还是照旧亲热,小全哥已是在心里防备他,只是随口说些闲话。因他母妹还在后边,就道:“这里地方小,请令堂到俺家坐坐么。”

张公子笑道:“使得,我去说。”掉头去了一会,过来笑道:“舍妹到府上去,家母说明日开船,还要去那霸料理呢。我也要同去,且到第七日上头再寻你说话罢。”

那位吉永夫人就将女儿留下,只叫个使女陪她去狄家,自家出来坐了车,儿子陪着到港口去了。小全哥只得亲送满子回家去。

满子晓得这是大母给她的机会,虽然心中对母亲把她当然结交狄家的好处有些伤心,可是见着日思夜想的狄公子,心里却是欢喜的,一心只想问他:“我穿成这样好不好看?”只是一路行来,人来人往多有盯着她看几眼的,她连开口说话都不敢,只低着头在小全哥身后几步远处,踩着小碎步跟他走。

小全哥很是不惯她这样,几次都站住了要等满子跟上,偏生满子看小全哥停下她也住脚。这般哥行妹也行,一直到进了狄家大门,小全哥看见青叶走过来,就喊住她,道:“把张小姐送到大小姐那里去。”一声不吭出去。

狄家跟陈家要结盟,紫萱自然不会照旧在八字楼下待客,何况她跟陈绯又合得来,却是把她拉到自己院里坐着。

青叶老实,就照着大少爷的吩咐把满子带进内宅。紫萱跟陈绯极是难得捧着一个绣绷在说针法,看着中国衣裳,倭国妆容的满子进来,一个手指头叫针扎了一下,一个张大了嘴合不拢。

满子很是别扭的万福,紫萱甩了甩手,跳起来回礼,笑道:“见惯了张小姐穿倭服呢。”

陈绯因那些强人是张家勾结来的,对满子就没有好脸色,哼了一声道:“紫萱,你教我做那个刺猬馒头呀。”

满子已是对陈绯行了礼,人家却不理她,有些尴尬。

紫萱虽然也猜两场祸事是张家捣的鬼,却晓得合这位张小姐不相干,笑道“绯姐姐是个直脾气,合俺还打过两架呢。俺哥上回在你家吃饭,回来好生夸说满子姐姐……”

“真的……狄公子真的夸我了么?”满子惊喜至极,脱口而出。

她分明是看上狄大少爷了。陈绯冷眼看她满面红晕,幸福的快要晕倒的样子,就把她归到崔小姐一类。因崔小姐许久不曾找她耍,如今崔家跟张家走的近,她忍不住问:“南姝许久不见她出来耍,张小姐,你这一向可见过她?”

满子轻声道:“不曾,听说崔家送到王宫的那位小姐小产了,被送回家休养,崔家几位小姐都在家呢。”

提到崔家那位送给尚王的小姐,紫萱就沉默。陈绯心中也觉得不好受。同是花朵一般的女孩儿,那位崔小姐失了父母庇护,就成了伯父结交权贵的礼物,她两个一边庆幸自家父兄疼爱,将来不至于到此,一边又有些兔死狐悲。

满子原是随口说说的。她比这两位都会看人眼色,晓得两位小姐是想到自家身上,不由苦笑,她将来还不晓得会被送给谁做姬妾呢,若是运气好些,就是哪个表兄表弟,若是运气不好些,只怕将死的老头子也有可能。

紫萱偶一抬头,看到满子眼中的悲伤,心里一软,就笑道:“只怕李家姐姐要来,不如咱们等她们来了,同去海边耍耍?”

陈绯在家是不受拘束的,自是乐从。满子极少有闲暇嬉戏,也巴不得去耍。紫萱就叫收拾八字楼下的小厅,请两位小姐那里坐。

满子一路看他家屋子后边都有大缸,屋顶又有水池,外墙都是厚石砌成,那八字楼更是极厚,好奇道:“狄小姐,你们山东房子都是这样的么?”

紫萱想到她们在济南的宅子,叹息道:“俺家的旧宅可是好,园子里有一眼泉水。出了门走不多远就是大明湖,城里卖好吃的可多了,俺还开了个卖头花的铺子呢。”她想到头花,就叫个小丫头去问彩云讨两匣头花来。

那边小厅里几个媳妇子正在洒扫,她们三个就站在外边等候。明柏兴冲冲进来,深情的看了一眼紫萱,不曾说话就走了。紫萱觉得难为情,指着楼上笑道:“这上边有俺家大书房,放着好些书,俺去取两本来与你们瞧!”

陈绯就道:“我与你同去。”她两个手拉着手转进楼道,就把满子落了单。满子待想跟去,一个媳妇子笑着过来请她进去坐。

过了一会一个才留着头的小丫头送了两只大锦盒过来,随后李氏姐妹进来,看着满子都是一愣,见礼说了些闲话,才见陈绯笑盈盈抱着一摞书跟紫萱过来。她两个都没有进来,就在外边打发人把书送到陈家去。

晴姑娘就笑道:“今日集市这样热闹,不如咱们也去瞧瞧?方才我们从后门出入,真真可恨,什么都没瞧见!”

陈绯跟紫萱相对一笑,笑嘻嘻进来,道:“正等你们呢。”

紫萱道:“那里有什么好的,不过哄孩子罢,咱们到海边耍去,俺叫人装几个食盒,咱们听涛吃茶,好不好?”

倩姑娘不等姐姐答应,已是奔出来牵陈绯的手,笑道:“就去就去,我们虽是搬到这里来,一共也没在海边耍过几次,难得今日太阳大,总叫我去浸浸水。”

一群小姐们凑到一处,嘻嘻哈哈说笑,惊得道上的海鸟四飞。幸得狄家离海边不算太远,到了亭中坐定,早有管家把茶水点心送上来,连那两盒头花都一并拿了来。

紫萱就将两只锦盒都打开,笑道:“这是我家做的头花,各位姐姐若是喜欢,取一两只插着耍罢。”

陈绯看中一枝大红点金蕊的,拣在手里笑问:“倒跟平常的通草花不大一样,就没见过这么像真花的头花。”

晴姑娘让了妹子,又让满子挑,自家取了一串小红花叫妹子替她插到头上,笑道:“这个仿佛是济南城的,听说这几年济南的头花比苏州的好,价钱也要贵些。”

倩姑娘活泼,挑挑这个,拿拿那个,个个都爱。满子也是一般,虽然不似倩姑娘般吱吱查查说个不停,也是哪个都爱,不晓得选那一个好。

紫萱看她们都是爱的,笑道:“济南卖的,都是俺们家的,其实极好做的,只是要费不少功夫。若是姐姐们得闲,俺教你们做几个耍。”

一阵海风吹过,倩姑娘手里一只花儿没有拿稳,叫风吹的在半空打了几个滚。晴姑娘站起来要追,却是带翻了一只锦盒。大家哄笑起来,四散开了追。

突然满子尖叫一声,指着天边的几个黑点说不出话来,脸变的如纸一般白。

第16章 腊八庙会(中)

紫萱飞奔到亭边一棵大椰树上,转眼就爬了上去。陈绯朝山坡跑了几步,掉头看紫萱都上了树,笑道:“我算是伏了你,我就不会爬树。”她跑回去按住满子发抖的肩膀,问她:“你看到什么了?”

满子不假思索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倭话。陈绯瞪大杏仁眼喝道:“说中国话!”

满子臊得满面通红,结结巴巴道:“是……跟我们夫人娘家有仇的……德川家……。”

陈绯冷笑一声,道:“没的你有千里眼,几个黑点也认得清是哪家的。”满子在她手下缩成一团,越发显得娇小可怜。

紫萱从椰树上溜下来,朝海那边看了几眼,道:“倒像是高丽船的样子,咱们回家去罢。”

提到高丽,两位李小姐都有些不自在,连地上的头发都顾不得了,就请辞去。陈绯也看出来什么,笑道:“你们先行,我与满子同路。”拉着满子的胳膊,跟在晴姑娘身后。

倩姑娘原与陈绯交好,扭头想跟陈绯说话,被她姐姐隔着衣袖捏了一把,低着头走到岔道,回头看陈绯扯着满子进了狄家大门。倩儿奇道:“姐姐,你为何不叫我同绯姐说话?”

晴姑娘叹气,道:“上回来村里打抢杀人的都是高丽人妆扮呢。崔家固然有嫌疑,我们跟崔家是打断骨头连着筋,也是脱不了干系的,有什么好说的?”

倩姑娘翘起圆嘟嘟的小嘴,恼道:“这事合我们不相干,谁不晓得是张家做的?”

“话虽这么说,可是张家死了几十口人,又被抢了许多货。他们不认,何必多说。”晴姑娘伸出手指在妹子额头上戳了一下,啐她:“你放精细点,南山村就这几家人,你不想嫁到崔家去,少说话,多笑。”

提到出嫁倩姑娘很有些难为情,母亲说话时也有透露把她嫁到狄家的意思,她年纪还小,觉得狄公子已是近二十,就是与狄家结亲也是姐姐配她,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看姐姐说话的意思,分明她也晓得母亲有意把自己许给狄家,小人儿红着脸低低的嗯了一声,一转眼看见庙门口敲锣打鼓的热闹,就扯着姐姐的衣袖道:“姐姐,去那边看看吧,我出门时答应九弟,要买个什么与他的。”

晴姑娘虽然沉稳,十七八岁的年纪还是爱顽的,迟疑了一会也就依了,道:“今日爹爹跟大哥二哥都在庙里,咱们只在外边转一圈罢,狄小姐跟陈小姐都在家不出来,休叫人家说我们没规矩。”

倩姑娘指着一棵大树下的几个穿绸着缎妇人笑道:“姐姐,你看,表婶她们都来了,咱们合她们一处,拼着叫爹爹说几句也罢了。”提起裙子一路小跑,带起的衣带缠到一棵矮树上。晴姑娘赶上几步替她解开。那几个妇人看见,又是挥手又是喊:“大姑娘,六姑娘,快来。”

人群因着这几个妇人的喊声涌动,好似风吹柳枝般,转眼就把一个穿绿袍的少女晾在当中。倩姑娘眼尖,看见是崔小姐,小声抱怨道:“是南姝呢,她连个从人都不带,咱们又要陪她耍了。”

晴姑娘笑道:“说起来,她的命还不如我们。”替妹子理了理衣衫,两个笑盈盈接上去,一左一右拉着她的手,问她这几日在家做什么?

崔小姐这一向又瘦了,一张脸只得巴掌大小,穿着高丽式样的长衫,越发像个绸布做的人偶。她见了晴姑娘很是高兴,劈头就问:“你们从狄家来,遇见明柏哥了?”

她的声音又娇又嫩,合黄莺似的宛转,果然引得众人注目。倩儿小脸涨的通红,甩手奔表嫂那边去了。晴姑娘却不好就走,镇定了一下,笑道:“遇见了,南姝,瞧你一脸是汗,到那边荫凉处歇歇罢。”她也不想把崔小姐带到亲七那边去,接着崔小姐到大棕榈树下的一个茶摊坐下,对守摊的小女孩儿说:“你这里有什么好茶,倒两碗来。”

眼见着小姑娘捧来两只玻璃高杯,杯中却是八分满的黄水。晴姑娘留心看那小姑娘手指甲都剔的干干净净,数了六个铁钱与她,请南姝吃茶。

南姝哪里有心思吃茶,眼巴巴看着晴姑娘,等她说详情。

晴姑娘摇头叹息,道:“我们在狄家小厅里坐着,狄小姐出来,恰好严公子回家,打了个照面。我瞧着严公子对狄小姐一往情深,狄小姐对严公子也极好。想必他家就要办喜事了。”

崔小姐冷笑几声,把茶杯紧紧的握在手里,道:“狄小姐心里只有张公子,我亲眼看见她两个头凑着头说笑,明柏哥也晓得的。”

晴姑娘看看守摊的小姑娘攀着桌子津津有味看十几步之外一个闽人炸油桧,想是没有听见崔小姐的话,小声劝南姝:“你休胡说,我瞧他两个和气的狠。”她心里也打起小九九:严明柏说是内侄,到底不如张家嫁过去就是当家媳妇,或者狄家是想把她许给张家也说不定。若是这样,这位严公子八成就落到南姝手里。原来她觉得婚事无望,对岛上的少爷们都无绮思,最多不过跟妹子说说谁家公子生的俊俏罢了,虽然每常遇见严公子都会为他着迷,并没有妄想自家能嫁她。此时叫南姝说的心里活动起来,就想诱她的话儿,笑道:“想是你看错了罢,狄小姐对哪个都是一样和气。”话才说完,就想起狄小姐对眼前这位就谈不上和气,最多只是客气,只得尴尬的笑了笑,举着杯子吃茶。

琉球岛不产茶叶,百姓们自然是不大吃茶的,这个茶摊虽名为茶摊,其实卖的是黄莲煮的水,取其清毒下火。晴姑娘一不留神吃了一大口,苦的话都说不出来。

那南姝看晴姑娘满脸苦相,嘲道:“我晓得你也是爱明柏哥的。你也不看看你配得上他么?”

晴姑娘合南姝做朋友,一大半是为着两家体面,一小半是因为大哥对她有意,说不定有一天她会做自己的嫂子,才诸事忍让。

南姝只当李家是崔家附庸,心里不免不大把李家小姐们当一回事。她在高丽国时因着王后亲妹子的身份,骄纵些儿人都让着她,却是直来直去惯了。这一回说话这样伤人,晴姑娘忍了又忍,涨红了脸厉声道:“崔南姝,你当人人都合你似的么?”不顾而去。

南姝冷笑道:“我说中了你的心事,你就恼成这样?”随手将茶杯掷在地下。那看茶摊的小姑娘见她砸了自己家的器皿,扑上来扯住她胸前的蝴蝶结只叫:“你陪我玻璃杯子。”

南姝推她,那孩子索性抱着她喊:“高丽棒子打人啦!”

第17章 腊八庙会(下)

高丽棒子原是狄希陈两口子私底下称呼高丽人的,不知怎么的叫狄家管家传开。岛上人多不喜欢崔家,是以“高丽棒子”很快传开,也只高丽人不晓得中国人嘴里的“棒子”是说他们。

那孩子喊了好几声,南姝才反应过来是说她,她想不通为何这孩子为何喊她跟玉米,隐约猜到不是好意,又羞又恼地用力推那孩子。边上几个妇人本袖手要看高丽人的笑话,待看见那孩子吃亏,都围上来嚷道:“棒子打人啦,棒子打人啦。”

霎那间崔南姝被一群粗人围在当中,尽都对她指指点点。她性子原本娇纵,这一回又明明是这些人冤枉她,越发的恼了,大声喊道:“都与我让开,伤了我一根头发丝,你们也赔不起。”

众人都哄笑起来,崔家虽然有钱,却是半点好处也不肯与南山村的村民的。崔家虽然有人,都在北岛种地。论人心,人都偏着狄家陈家,论权势,崔家要送女儿去与半死不活的尚王做姬妾,不是硬气人家。南山村里的中国人,若真个个是老实巴交,也不至于到琉球来避居。崔南姝要是忍气吞声还罢了,越是这般喊叫,人越是要为难她,都假装拉架推她取乐。

那个孩子得了势,更是揪住她不肯放手,用力拉她的绸衫。有个无赖看见有便宜可讨,挤到人丛中摸妇女们的屁股,挤到哪里,哪里的妇人都高声叫骂。

恰好明柏奉素姐之命去庙里送东西,也有十来个人捧着食盒跟随。他经过这里看见有妇人叫骂,就喝问:“怎么回事?”

那个无赖晓得狄家都是正经人,推倒一个妇人想趁乱逃走,叫黄山捉了个正着。

黄山笑骂:“今儿是什么日子,你干这个,正好拿你开刀。”踢了两脚送去庙里发落。明柏平常对墙倒众人推最是厌恶,板着脸站在那里,狄家的渔户跟房客就先怕了,俱都束手束脚的走开。

人群散开,现出衣裳被拉了一条大口子、蹲在地上哭泣的崔小姐来。

明柏见是她,却是头疼。这位崔小姐最是麻烦,不论是不是理她,既然撞见了,都是麻烦。他想了想,一个男人家气量不能太窄,就是惹麻烦也要助她,就吩咐一个管家回去叫大小姐带衣裳来。

南姝听见明柏说话的声音,顾不得羞,微仰着头轻唤:“明柏哥,你脱了长衫与我挡挡。”

明柏正色道:“男女授受不亲,崔小姐还请等一会,俺已是叫家人回去说,少时我妹子就取衣裳来。”他不想跟南姝纠缠,叫两个认得的渔妇守着崔小姐,自家就先去了。

这一场英雄救美女的戏文只唱的半截,南姝满心期待明柏解衣庇护,谁知英雄全无半点情意。原本只有十分的心酸跟委曲,就好像醒过一夜的面团,发成十二分的大馒头,涨在心里梗的难受极了,她忍不住痛哭起来。

且说紫萱跟陈绯两个把满子哄回小厅,掩了门正打算细问,就听见管家来报:“崔小姐不知为何被人扯烂了衣裳,表少爷看见,请小姐带件衣裳去送她回家。”

紫萱口内轻轻应了一声,心中却是恼怒:这事与明柏哥有什么相干,怎么叫他出头?虽然抱怨,她还分得清轻重,这事狄家揽上了,就要做得妥当,就请陈小姐跟张小姐暂坐。她自去取了件水田披风带着两个使女出门。

出了村几十步远近一棵棕榈树下,零零落落围着一圈男女,中间有两个妇人守着一团绿色的锦缎。全琉球也只崔家的小姐会穿那样娇艳的绿色。看到狄小姐来了,众人悄没声息就散了。紫萱上前将披风抖开披到崔小姐身上,轻声道:“先起来,好多人看着呢。”

崔小姐苦等英雄不来,却把英雄心中的美人等了来,那苦水不由自主往外冒,她扶着紫萱站起来,哭道:“他们都欺负我。”

紫萱因管家来时什么都不曾说,晓得此事与狄家无关,乐得不问,只道:“我们送你回家去呀?”冲两个丫头使眼色。

两个丫头上前一左一右把崔小姐夹在中间,紫萱在前边引路就朝三家村去。到了崔家,崔大公子出来把妹子接进去,崔夫人又出来请狄小姐进去坐。

紫萱笑道:“我家今日做法事,忙的紧,改日再来瞧南姝姐姐。”

崔夫人留她,原是想问南姝叫谁欺负了,狄小姐避口不提,想来必是狄家做的好事。她动怒道:“我女儿好好的出门,衣衫不整的被你们送回来,这是何故?”

紫萱笑道:“夫人当问过令爱,再问问庙会上众人。”扭头出门,嘴里还故意自言自语:“果然好人做不得,下回遇到姓崔的俺还是拍砖头!”

崔夫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狄小姐的背影说不出话来。

紫萱越想越不是滋味,也是一肚子火。她出了三家村径奔庙里去。庙里人比早晨少了许多,西厢房里摆着四五张方桌,挤着五六十人,正在那里议论这个庙要取个什么名子好。紫萱走到西厢门口,跟明柏打了个照面就退到后边厨房去。

过了一会明柏寻来,紫萱瞪他一眼发作道:“明柏哥,你叫俺送那位崔小姐家去,崔夫人就差把俺打几下!”

明柏苦笑道:“偏生叫我遇见了,她问我讨衣衫挡羞,叫俺说男女授受不亲,通没理她。只是看她到底是个姑娘,既然遇见了,还是要助一助她的。”

紫萱哼哼道:“她是谁?谁是她?庙会上的人没有一万也有五千,怎么不问别人借衣裳,只问你借?”

明柏捎信叫紫萱取衣裳,原就是怕助了崔小姐,别人传闲话传到紫萱耳里惹她恼,所以索性叫紫萱来做这事,意思是他行事光明正大,并没有瞒着她的。谁知紫萱偏想歪了,这样胡缠,他也怒了,轻声道:“你无理取闹!先回家去!”

紫萱叫这句话梗着了,掉头就走。明柏想到素姐说他太惯着紫萱,也不肯追她,径回西厢房去。

……

陈绯趁着紫萱不在,又哄又吓,问张小姐那个德川家跟张夫人家有何干系。满子听得那是高丽的船,晓得岛上无事心中安定,拿定了主意一问三不知,到最后她两个都是一言不发,隔着方桌对视。

紫萱进厅时就看见两只小鹅伸着脖颈你瞪我我瞪你,忍不住笑道:“你们两个斗嘴了?”

满子微笑道:“我们耍呢。”

陈绯性子要直些,因厅里无下人,索性撕开了说:“紫萱,今日这事有些蹊跷,你不觉得张小姐有些古怪?”

紫萱笑道:“绯姐姐休恼,上一回港口来强盗,满子姐姐母女险些遇害呢,幸得一户人家助她们,不然也像她家的管家似的,就叫强人砍死了。”

说到杀人放火这些事上,毕竟是陈绯见惯了的,听紫萱的意思是指张夫人上回是想将满子母女除去。她想明白了,晓得为难满子错了,就站起来赔罪,万福笑道:“明人不说暗话,张小姐,方才是我的错,以后不为难你就是。”

满子愣住了,慢慢回礼,流泪道:“倭国的事,就是说与你们听你们也不懂,所以满子不说,不是有意瞒着。”

紫萱想到家里一直想不通张夫人为何要引贼人来为难大家,正好趁机问她,因道:“上一回你哥哥托俺哥哥把你带来,想是晓得你有难了?”

满子听了这句心都碎了,一边拭泪一边点头,道:“这事我跟我哥哥都猜到些。只是大母她这一二年越发古怪了,谁也猜不透她。”

紫萱也是气不过,道:“令堂的行径,岂只古怪。满子姐姐,你也替她做了许多事,她却不念一点旧情,你为何还要替她瞒着?不如说与我们听听,也好下回对付那些倭人!”

满子低头不肯说话。

她两个等了许久,满子就是不开腔,陈绯急了,怒道:“他们若是再来,咱们固然是跑不脱,你又待如何?”

满子抬头看了看陈绯,微微摇头,嘴唇紧紧的抿在一起,一副打死也不肯说的样子。

紫萱可怜她为难,叹了一口气道:“罢了罢了,绯姐姐,若是叫你跟外人说你家的情形,你也是不肯的。满子姐姐,此事全岛上人都猜得到是你家做的,你以后出门小心些罢。”

满子站起来,鞠躬道:“我家在那霸的铺子重建好,我还要那里去,两位小姐得闲去那里耍。”她一步一步退到门口,紫萱无法,叫守二门的媳妇子把张家的使女叫来,送她们到大门外。

陈绯抱着胳膊靠着大门,看满子一步三回头,那神情是想遇见什么人,不禁摇头。紫萱也看出来了,不忍看她,对陈绯笑道:“我们骑马去码头瞧瞧?我心里有些放心不下,高丽的船极少到咱们这里来呢。若是倭国人妆扮的,怎么处?”

陈绯想了想,道:“去也使得,若是无事还罢了,若是有事,只咱们两个大不便,还当叫几个人陪着才好。”

紫萱笑道:“人手现成,我请教头去。”

陈绯晓得她家几个教头都有些真本事,依旧回小厅里等候。少时紫萱带着四五个壮汉牵着马来,里边有一个四十多岁的人,生得高大挺拔,一对眼睛炯炯有神,两边太阳高高鼓起,走路下盘极稳。

陈绯猜他就是教头了,上前行礼道:“师傅好。”

那人点点头,回礼笑道:“陈小姐,咱们护着你们去码头耍,你们休要乱跑。”

陈绯因他和气,笑嘻嘻应了,上了马紧跟在紫萱身边,果然不似平常横冲直撞。紫萱看了身后的人几眼,小声笑道:“平常远远瞧见你跑马,俺极是羡慕。”

陈绯也小声道:“平常瞧见你们哥哥妹妹的,我也极是羡慕。”

紫萱瞪大了眼,故做惊讶道:“绯姐姐,俺哥哥哪里好?”

陈绯本是指明柏,岂料紫萱偏推到小全哥身上去。依着紫萱话里之意,又像是她羡慕人家有哥哥,又像是她对小全哥有意思。她的心里微微一动,那脸就似火烧一般,啐了一口扬鞭打马,马儿撒腿狂奔。

紫萱大乐,平常她出门骑马,从来都是慢行,了不起小跑一阵罢了。陈小姐在前边跑,她正好去追,也扬鞭打马,一边笑一边喊:“绯姐姐,慢些儿。”她的马跑的可一点都不比陈绯慢。

这日人多在南山村赶庙会回来,路上行人不少。陈绯怕碰到孩子,驱马下了海滩。紫萱紧随她去。

狄家教头见两个小姐这样疯法,摇头苦笑道:“都下去罢,哪一位叫马颠坏了,咱们几个都不好意思见东家。”

风呼呼从耳边刮过,海天一色,海面上许多小船来来回回,椰林里还有歇脚的行人。紫萱跟陈绯都觉得极是畅快,跑了三四里地经过一个土人村子才慢慢停下。

这个村子也有上百幢房屋,木石混杂,不论是石屋还是木屋,都是草屋顶。鸡猪羊在道上走着,地下全是粪便。待风过去了,扬起的黄色沙尘“簌簌”落到衣襟上。

紫萱只觉得恶臭扑鼻而来,掩着面道:“怎么脏成这样?”

陈绯指着一堆扑满苍蝇的鱼肠鱼鳞笑道:“你瞧,也不抛远些,怎么能不臭?”

再走几步,一棵歪脖子树上使绳子挂着几只死猫。紫萱叹气,说:“难怪人家说仓禀实而知礼节。这些好东西都能沤肥,就这样白白弃掉怎么不穷?”

陈绯从不下地,也不晓得什么叫沤肥,笑道:“不弃掉待如何?你没到我们家后山去看呢,堆的跟小山似的,天一热臭死了。”

紫萱笑道:“你们常说我家的庄稼长的好,为何?港口那个铺子收些干湿海货能挣多少?不过借着这些人都不要的东西沤肥罢了。”她看着一路上的猪羊粪便都无人捡,连连摇头叹息。

其实琉球靠海吃海,土人们只要肯吃些苦都饿不死的,就是懒些的捞些海菜也可过日,所以在种地上都不如中国人。

狄家推行的后世的精耕细作的做法,讲究物尽其用。就是人多地少的江南,田种的比他家好的也没几家。在紫萱看来,土人们的种田差不多就是望天收,难怪爹娘常说种地也要先读三年书呢。

五只高丽船泊在近海,紫萱跟陈绯赶到港口时,看好看到一群高丽人捧着礼物向那霸官的院子走去。

陈绯先开口,笑道:“又是虚惊一场,还好我们没有声张。”

紫萱眯着眼睛看那几只船的吃水,觉得哪里不太对,只是就像陈绯说的,拿不准不好声张。她默不作声下马,把马儿交给一处管家,道:“去铺子里走一走。”

狄家铺子已歇工几日,白天只有狄得利看守,紫萱到时他正在扫院子。看见大小姐跟陈小姐来了,忙弃了大扫把要去泡茶。紫萱笑道:“港口的中国人都搬到南山村去了?”

狄得利笑道:“可不是,还有些索性搬到首里去住,只说靠着王宫才安心。大小姐,明年新码头建好,咱们的铺子不如搬那边去。”

紫萱笑道:“这个你问俺哥去。俺们在这里歇歇,你去那霸官那里打听打听,来的人都是什么来头。”

陈家在港口常年泊着船,取的也是打听消息之意。陈绯专心致志的嗑瓜子,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她本是个聪明姑娘,明白狄陈两家结盟是一定的了,就不晓得谁家为正,谁家是辅。这些都是男人的事,自有爹爹跟堂哥打算,她是说不上话的。然这种结盟不是结为兄弟,就是成为亲家才放心。狄家必不肯把狄小姐许给她堂哥的,何况她爹爹狠爱小全哥,她嫁小全哥,差不多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陈绯越想心越乱,她晓得自家的婚事自家做不了主,若是配给狄公子,也算是上等的好姻缘,此时还没有成亲就整日跟婆家的小姑子混在一起,却是羞人。陈绯的脸慢慢变红,倒了一杯茶借吃茶挡羞。

紫萱有些心神不宁,好容易等狄得利回来,赶着问他:“怎么样?”

狄得利笑道:“那群高丽人说是要去倭国做生意,叫大风刮的迷了路才到我们这里来的。现在正到处买粮食淡水呢。张家已是跟他们搭上,说是要一同去倭国。”

他们跟张家同行!紫萱跟陈绯都笑起来,就把此事放下。晚上吃晚饭时狄家只得素姐母女三人,素姐因女儿大半日都不在家,问她:“这大半日你去了哪里?”

紫萱就把满子怎么说,高丽船跟张家搭伙一事说了,一边喝排骨海带汤一边笑道:“我瞧着那几只船吃水不大对劲,倒不像是装货物的。”

素姐笑道:“就是耍花样,只要不伤中国人就不必管他。倒是今日王宫来把咱家的郎中请了去,说尚王情形不大好,我已是吩咐郎中说他只会治跌打损伤。现在正是找替死鬼的时候,你看着些儿,休叫家人惹乱子。少跟陈绯一起乱跑。”紫萱吐舌,趁着母亲不注意,跟妹子互做鬼脸。

待到狄希陈来家,素姐已是候的久了,一边打发狄希陈洗澡,一边合他说家里大小事体。提到紫萱所见,素姐就道:“女儿倒是有些心眼,她就说高丽船不大对劲。依我看却是多虑了。”

狄希陈沉吟许久,方道:“若是有事只怕就是这一两日,你先睡罢,我去找孩子们,宁可多费些手脚早做准备,休到祸事临头时慌乱。”

明柏跟小全哥也都是才洗了澡,正一人捧了一本书在灯下细读,正房里还有几十个管家小厮,读书的读书,写字的写字。一眼看去,很像大学的自习教室。狄希陈又觉得安慰,又觉得好笑,站在台阶下轻轻咳嗽一声,喊道:“读死书不如不读书呢,总要学以致用,整日的读,哪来的时间用?累了一日了,都歇歇罢。”

小全哥把人都打发走了,抱怨道:“爹,混了一日了,才喘口气呢。”

狄希陈笑道:“有正事。今日除去陈家,各家都是不肯出人手,正好那霸来了几只说是迷路的高丽船,紫萱去瞧过了说有些不对劲。你们去召集人手,就是渔村里,也要安排人守夜。有事点火堆报信。”

明柏跟小全哥应了一声,一个去喊大管家,一个去察看前后门。狄家是夜极是忙碌,因他家灯火本来就多,人却不疑。一夜安排,第二日清早狄希陈就推身上不大好在家补眠,小全哥要侍奉汤药,只叫明柏跟紫萱早中晚过去烧香照应。

第18章 情深深雨蒙胧(上)

这一日几大户都不曾来,虽还有男女来庙里烧香,却是不必明柏跟紫萱接待的。他二人赌气,一个只在第二进佛堂听姑子念经,一个只在西厢房坐着吃茶看书。眼见将到中午,东边飘来几大朵乌云,原来温暖的风里也带上了些凉意,不多时撒下几点雨水,庙门口的小摊俱都散去,留下一地垃圾。明柏喊家学里的十几个男孩子来扫地,自家撑着伞站在土地边,盯着紫萱的墨宝出神。

因下雨转凉,紫萱房里的彩云打点了两件夹衣送去,她远远看见明柏少爷看着小姐的画儿出神,就绕了几步路先到后堂,寻到在姑子新房厅里敲木鱼耍的小姐,笑道:“天冷了呢,小姐加衣裳。”

紫萱没精打采解开小包袱,上边一件豆沙绿地绣绿萼梅花的夹衣是她的,彩云服侍她换了。下边一件明柏的绸衫却是绿色,紫萱想到昨日崔小姐的绿衫,心烦意乱把绸衫一推,道:“怎么拿了这件?”

彩云笑嘻嘻道:“小姐,今日家里磨粉做饼,人手不够,婢子赶着回去呢。”冲随侍的小丫头挤眼,把紫萱换下来的衣裳搭在手里,笑道:“你替我撑伞。”就把小丫头支走,却是想紫萱亲自去送衣,好叫她看见明柏在想她。

紫萱生了一会闷气,觉得雨下的越发大了,果然有些冷,就喊小丫头:“把夹衣送与表少爷。”

喊了许久也无人应,才想起彩云已把人叫走了。她弃了木槌把衣包抱在怀里打算出去,偏生琉球人多不备雨伞,只得一顶大斗笠挂在墙上,她取了斗笠挡在头顶,冲到第二进的廊下。

长廊里站着不少听经的妇人,因下雨俱都笑容满面,聚成几堆小声议论雨停了种这个种那个。看见紫萱都笑嘻嘻的让道。紫萱觉得人人都盯着她的衣包,微微有些害臊。转过娘娘的金身,紫萱一眼就看见撑着伞的明柏在雨中发呆,她怕明柏受凉,忍不住喊道:“明柏哥。”喊完了才想起自己还合人家赌气呢,气得跺脚,转过背不肯将脸对着明柏。

明柏回头看是紫萱,又是喜又是恼,进了门收伞,道:“做什么?”

紫萱把衣包递过来,看他鞋都湿了,忍不住说他:“这样大雨,你站在门里就是,偏在雨地里站着,那里有宝贝么?”她随手一指,正好指到自己画的土地奶奶,才醒悟过来明柏方才是在看她的画儿,羞得满面通红,慌乱中一头撞在一根柱子上,“哎呀”一声逃走。

明柏一手执伞,一手搂着包袱,赶不及拉她,满口子说:“慢些,慢些。”

紫萱觉得丢人,一边逃一边四下里看,不留神又撞到第二根柱子上,忍不住抱怨:“怎么有这样多的柱子!”跟有人踩到她尾巴一样,一边捂着额头一边飞跑。

明柏哈哈大笑,弃了伞把衣包搂在怀里进厢房去换。他是个仔细的人,将换下来的长衫折好包起。他打算把衣包送到后边去,看外边的雨势渐大,只得先到前边吩咐孩子们回家去,对扶着斗笠小跑过来的黄山吩咐:“叫厨房烧热水给孩子洗脚。我跟表小姐等会回去,叫他们不必送中饭来。”

黄山奔到雨中喊了几声,把孩子们都叫走了。明柏站在高高的庙门上看一顶顶斗笠聚成一条线,转过几排房屋消失。他吐了一口气,正待转身,惊见的三家村方向有人撑着伞在雨幕中奔跑,看身形像是个女人,紧接着从崔家又追出来几个人。凡是跟崔家沾边的,都没有好事。明柏忙掉头,因廊上挤着许多大姑娘小媳妇,索性撑着伞从中庭走。寻到后边姑子的屋里,正好看见紫萱盘腿坐在席子上敲木鱼耍,他就道:“妹子,下雨呢,想是不会有人来了,咱们回家去吃中饭好不好?”

紫萱微微点头,明柏伸出手想拉她,拉了一半缩回去,自嘲道:“咱们都长大呢。”

紫萱原是想说“不要你拉,男女授受不亲。”话还没出口明柏偏又把手缩回去了,倒叫她无话可说,她从席上爬起来穿鞋。明柏就走到门前撑伞。豆子大的雨珠打在伞上噼叭做响。紫萱伸了伸头看檐上滴的水又快又疾,连成一条条透明的粗线,笑道:“昨日还听见有几个大娘求雨呢,今儿就下,龙王真有那么灵?”

明柏因她笑嘻嘻的说话,只道她不恼了,也笑道:“不见得是龙王的功德,这里这许多神仙,若是个个都求了,功德就不晓得怎么分了。”

紫萱嗔怪的看了他一眼,从后门出去。明柏也怕前边那些三姑六婆看见,出了门贴着紫萱的耳边笑道:“休恼了。”

“俺几时恼了?”不提还罢了,一提紫萱的气就上来了,恼道:“你不晓得那位崔夫人那个脸色,看俺就合仇人似的,好像她闺女的衣裳是俺拉破的!”

原来紫萱是为这个迁怒他,明柏好笑道:“他们性子本就有些古怪,你合他们一般见识做什么?就是张公子,虽然一半是中国人,我也觉得他合咱们有些不同。”

明柏不动声色的套紫萱的话,紫萱哪里晓得,接着他的话头道:“极是,张公子跟张小姐都有些儿。张小姐好像对俺哥……”

明柏笑道:“你哥晓得的,只是妆做不知道,你休做好人替他添麻烦。”

紫萱似笑非笑瞪了明柏一眼,拷问他:“那崔小姐对你,你是妆不知道?”

这句话好像在上等香醋里泡了十来年,明柏听着又酸又香,轻轻把手搁在紫萱肩上,小声道:“我心如一。”

紫萱扭了一扭,没有把明柏的手扭开,依旧嘴硬道:“你是说你中意崔小姐?”

明柏侧头看紫萱面上满是笑意,就晓得她是故意说着做耍,也说戏言:“崔小姐哪里不好?又温柔,又美貌又安静。”

紫萱明知是戏语,还是气得瞪他,怒道:“俺就不……”她心中算计,果然自己算不得温柔,也生的不如人崔小姐好看,更加的不是安静人,越比越不如人家呢。她转而泄气,耷拉着脑袋乱走。

明柏又好气又好笑,用力按着她的肩,道:“你看看前面!”

紫萱抬头,差点撞到一堵粗石砌的墙壁。明柏轻声道:“休要胡思乱想,满岛上的小姐,就找不到哪一个比你能干呢。”

他呼出的热气喷在紫萱的耳朵上,紫萱觉得麻麻的,推他道:“明柏哥,你又哄人。”

紫萱只说大雨天无人,又捶又打做小儿女态,明柏笑嘻嘻受之,尽力将伞挡在紫萱头上,自家已是叫大雨淋湿了半边衣衫。

“她哪里比我强了?”崔小姐哽咽着问。

第19章 情深深雨蒙胧(下)

崔小姐衣衫零乱,一把紫竹柄系大红如意结的油纸伞滚落在几步远的地方,伞里面朝上,密密的雨点打在绷紧的纸面上,汇成几道细流。紫萱盯着那柄在苏州也要卖八钱银的一等好伞,一个劲的替崔家心痛钱,伞骨淋了雨,过不得几日就要烂绳呢,这把伞就算是完了。这八钱银子在苏州买米能买一石多,买肉够一家子吃二十天了。在琉球买粗粮能管一个人吃半年,紫萱就在心里抡开一把小算盘,算她在琉球一年要花多少银钱……

明柏对梨花带雨的崔小姐实是无话可说,他伸手把紫萱朝怀里带了一带,对崔小姐道:“崔小姐请自重。”就推紫萱道:“咱们家去罢。”

紫萱想的出神,扭来扭去,道:“男女授受不亲。”明柏的手搭在她肩上并没有甩脱。

崔小姐看着她两个这般情形,就好像是来嘲笑她似的,越发的心痛。她扑上前按着明柏的膀子,哭道:“明柏哥,我哪里不好了?”

紫萱极是想打脱她的手,质问她凭什么叫明柏哥,看到崔小姐一张粉脸叫雨水淋的鬼画符一般,眼泪鼻涕齐出的样子很是可怜,转而紧紧抿着嘴一言不发。

明柏微微摇头,道:“崔小姐样样都好,只是不够自重。”

崔小姐愣了一下回过神来,退后两步指着紫萱冷笑道:“我不自重,那她算什么?她跟你好,又跟张公子不明不白,她算什么?”

明柏对那一回看到的事原是有些小疙瘩,叫崔小姐重挑起来,咳了一声不肯说话。

紫萱因崔小姐朝她身上倒污水,怒的发抖,冷笑了几声方道:“崔小姐,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跟张公子如何了?若是我做了什么与礼不合的事叫你撞见,你为什么不说破了,索性坏了我的名声也罢了。偏又不说,偏又现在才说,你的心思谁不明白?无非是你爱慕明柏哥,所以见不得别人跟明柏哥亲近罢了。”

紫萱打小说话就伶俐,因为替她开蒙的先生是个温厚的老好人,所以她读了几年书把火气磨平了些。又因为大家小姐的身份,从来没有人说她的,也从来没有人会让她吃亏,但有些事她都是退一步海阔天空。就是明柏也没想到她扎起人来一点都不比崔小姐差。

崔小姐愣住了,无话可说。她身后的小道上走来几个崔家管家,看到小姐都是满面欢喜,一边喊小姐在这里,一边分散开来将他们三个围在当中。

一个管家很是没有眼色,犹道:“姓严的,你好大的狗胆,敢拐我们二小姐!”

明柏怒了,将伞递到紫萱手里,冲出去抽了那个管家一耳光,喝道:“是你们小姐要拐我家紫萱!”

紫萱晓得崔家是出了名不讲理的,要叫崔家缠上来极是麻烦。明柏哥这是借机发挥,她自是要配合,就哭道:“明柏哥,是南姝姐姐说带俺去码头耍的,俺说不去,她就吓俺……”

那处管家张着嘴还在想词。明柏已是指着崔小姐道:“还不快些把你们小姐带回去,休叫她再出来……”“祸害人”三个字好像不大厚道,明柏硬生生的吞进肚里,推着紫萱半真半假的说:“你一向老实,常叫人卖了还帮人数银子!”

他两个这样做戏,崔家管家只当真是崔南姝想拐紫萱,都说不出话来,眼睁睁看着他两个你一言我一语争吵着走远。

崔老爷等他两个走远,才从一堵墙后转过来,劈面甩了女儿两耳光,小声骂道:“你缠着这个穷小子是什么意思?”他心中庆幸大雨无人瞧见,挥手叫个管家把女儿扛起,几个人围住回三家村了。

明柏跟紫萱一直进了狄家大门,才松了一口气,明柏就道:“都湿透了,快回去换衣裳。”

紫萱咬着嘴唇小声道:“俺从来没有跟那个什么张公子不明不白过!”扭头小跑着冲进雨里。紫萱对他的心意都要花几年才明白,想来是真的没有看穿那位张公子的用心。明柏想到紫萱方才话里的情意,微笑着撑伞追过去,眼看着紫萱似一只飞鸟一样飞进正院,他才放心回房洗澡换衣裳。

小全哥原是跟爹娘在一处说话,看见妹子湿答答经过游廊回房,他就冲门边站着的小露珠使了个眼色,随指了一件事回房。候明柏洗完了澡出来,问他:“你们这是扑到池塘里学鸳鸯戏水耍子了?”

明柏啐他道:“你笑话我也罢了,连你妹子也打趣!”叹了口气又取了一条干手巾擦拭头发,道:“我们回家路上遇到那位崔小姐,也不晓得高丽国都是怎么教闺女的,真是……”

他看到小全哥一副看好戏的样子,闭嘴不肯再说。

小全哥爬到窗边看看,道:“你窗外这棵香蕉倒比厨房后面那棵好些。”

明柏却是忍不住了,道:“崔家一向宠着那位小姐,今日看着仿佛是逃出来的样子,却是不晓得为何?”

小全哥这一回居然开窍,笑道:“想是把她许了人家,她不肯,逃出来见情郎。”

明柏恼道:“狄贤齐,你休胡说!”站到门边看天,乌云低的都要压到屋檐,到处都是湿答答的。他背着手想崔家会员把崔南姝许给哪家。

诸位看官晓得,这世上男女不论丑俊,若是有人喜欢上他了,虽然他不喜欢那人,心里多少有些小得意,若是晓得那人别适,却是酸的,必要打听打听别适的那人是不是比他好。

明柏不过是平常少年,自然也跳不出这个俗套,一个劲的寻思崔家在岛上能看得上谁?李家的大公子久有求偶之意,张家么,那位张夫人的为人却是难说。

小全哥因他沉默下来,只道他是恼了,因道:“明柏哥,说人品你自是好的。论身份你合俺也差不多,就是运气差些。紫萱得配你,是她求也求不来的好福气,所以俺们全家都乐见你两个好。”

明柏回头看着小全哥,笑道:“俺晓得。俺从来就没把自己当外人。只要紫萱是打从心底里肯了,俺就托人来说媒,使得不?”

小全哥乐的直拍他肩膀,喜道:“极好极好,多少人眼巴巴看着呢,你们订了亲大家都安心尤其是崔小姐跟张世兄。”

明柏笑骂:“你净拣叫人心里堵的说。”突然想起来道:“咱家郎中回来了没有?”

小全哥摇头道:“难,只怕要等到尚王咽气。还好这个郎中的家小都是俺九叔照应,想来不会乱说话。”

明柏道:“紫萱淋了雨,不晓得会不会着凉,你去瞧瞧?俺去叫厨房的肥嫂煮姜汤去。”他也不等小全哥回话,就先撑着伞出门去了。小全哥略迟得一会出门,就觉得雨越发的大了,轰隆隆的雷声好像在石碾子在屋顶碾过,又低沉又搅得人心里发慌。

正房厅里,紫萱却是才洗了澡过来,头发还是披着的,脸上红扑扑的气色极好。小全哥把伏在姐姐背上玩头发的小妞妞抱开,笑道:“小妞妞休闹,今日有你爱吃的炒鸡丁。”

素姐笑道:“还没有开春就打这样大雷,是为不吉。”

紫萱一边吃热茶一边含混不清的说:“不妨,俺们今年敬的神仙多,不论哪一个都必保俺们无事。”

一群戴大斗笠的媳妇子提着食盒走到廊上,小露珠去接了第一个食盒,问:“表小爷请了没有?”

带头的媳妇子笑道:“表少爷守着肥嫂叫烧姜汤呢,就来。”她们依次把食盒交给小丫头,就退了出去。

小露珠布菜,将炒鸡丁摆在小妞妞的位子前,又将一深碗葱烧海参摆到小全哥跟前。紫萱就拈着筷子指着海参笑道:“从前俺们只有客来了才得吃一回,如今倒成了家常菜了。”

小全哥笑指她面前的白灼虾道:“你跟依霜抢对虾你忘了,她抢不过你还哭呢。”

紫萱吐舌,笑着摸妹子的头,对她说:“依霜是俺们二舅跟小姑的闺女,是你表姐,你不记得了。今年也有十六?”

素姐笑道:“差不多,必是许了人家了,嫁过去生子也说不准。”她怕女儿饿,先盛了一碗花蛤蒸蛋给小妞妞道:“你不是嚷饿么,你先吃。”

狄希陈不爱吃海鲜,是以他跟素姐前就摆着蒸板鸭、干马兰蒸咸肉几样。琉球海鲜常有,鸭子却少,素姐盯着板鸭,在心里盘算送尚王跟神宫的年礼哪几样用中国带来的,还有林通事家也要打点,南山村里来往也不能马虎。渔民们已是赏了新衣,还当再赏些什么,总要比李保长那几十家过的好才使得,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小妞妞足足吃了一碗饭的功夫,明柏才捧着一个小食盒进来。小露珠接过去揭开看是姜汤,就笑着送到紫萱手边。

早有人接过明柏的斗笠。明柏坐下陪罪,道:“原是我忘了时辰。”

小全哥接过滚烫的酒壶先倒了两大杯黄酒给爹娘,再倒了一大杯与他,笑道:“你没得姜茶吃,吃些酒驱寒气罢。”

一碗冒着热气的姜汤就在紫萱手边,这分明是打趣她呢。紫萱就把脸板起来。她这样使小性子常有,连小妞妞都学会装看不见。过不得一会无人理她,她自家也忘了。明柏说到崔家小姐半道上拦着他们,紫萱就笑道:“崔小姐真是怪,拦着明柏哥问——”她妆出高丽人说中国话的腔调道:“我哪里不如她,我哪里不如她?”

素姐正夹了一根小青菜要喂小妞妞,听得这样缠绵的话,吓得青菜掉到小妞妞的脸上,滚落在她新做的竹布衫上。

小妞妞忙捡了青菜纳到口里,推发愣的娘亲,问她:“娘,你怎么了?”

素姐回过神来,笑道:“没什么,这姑娘必是看多了——西厢、离魂这样的戏文,以为但是个清俊的男子,就是她的天生佳偶。”

紫萱恶狠狠的捣了一条海参进口,附和道:“没错,戏文都是假的呐,偏她们还当了真。”扒了一口饭,又笑问母亲:“李家那班小戏,什么时候能唱几出来?俺听倩姑娘说过几回了,又是扮像怎么怎么好,又是口齿怎么怎么……”

素姐笑道:“你不是嫌唱戏的像蚊子哼哼么?怎么又爱上了?下午与我打点年礼,今年尚王情形不大好,俺们两个送年礼去。”

紫萱扬眉道:“为何是俺们去?”

小全哥笑道:“我们妆病么。你们是女眷,去说几句我家爹爹也病的不轻,说不定尚王心里一喜欢,病就好了。”

紫萱会意,就不再提。

首里王宫,尚氏王族都在大殿,一团人围着大世子,一群人围着二王子,都在静候尚王清醒说话。原来琉球的土王新王上位,一向都是前王上表再由中国赐封的。每到新王登位,大明朝必要使使臣来传旨。

尚王原是突然中风,那临终前的一道表上填哪个的名字就有些讲究。大世子是前王后之子。二王子却是今后的长子,又娶了位在神宫的长公主之女为妻,尚氏族中有大半都望他登位。两边正是相持不下,都把想头寄托在老尚王身上。

几个郎中在尚王寝殿外相对发呆。外面大雨连绵,他们身上的汗也连绵不绝。尚王的医官悉眉苦脸道:“大家都想想法子,叫大王说一句话都使得。”却是无人答话,几个内侍进来看了几回,郎中们都似泥雕木塑,内侍们又悄悄退出去。

突然一连串响雷炸开,遥闻呼喊之声,大世子腾地站起来道:“不好,想是哪里被雷劈了。我瞧瞧去。”

王后藏在袖内的手悄悄推了一把儿子。二王子就道:“我与哥哥同去瞧瞧。”

大世子微笑着牵住兄弟的手出门,两边各有几个人跟过去。

王后看他两个出门,松了一口气,问道:“长公主还没到么?”

窗外的雨哗啦哗啦,那水不似盆泼,倒像天河底被人捅破大洞,天地间水茫茫一片昏暗。

也许是神宫到王宫的路被淹没了吧。王后看着飞进来的雨滴,皱着眉想。

第20章 前浪死在沙滩上(上)

这场大雨整整下了六日,到第六日晚上还是细雨连绵不绝。紫萱看着窗外有些打蔫的棕榈树,把接雨水的青花瓷水盂取回来,一边使干布擦过外边的水珠,一边笑对彩云说:“这一场透雨下过,想来大家的盆盆罐罐都装满了。”

彩云挽着袖研墨,冲案上的门神画儿努嘴,轻声笑道:“小姐,李家还欠三张灶王爷。人家明日就要的。”

明柏跟黄山在另一张案边裱画儿。黄山搅着一盆浆子,总是走神,时不时的听见扁铜勺打在玻璃盆上的当当声。明柏看了他几次他都不曾察觉,索性放下手里的长条锦缎,问他:“你发什么呆?”

“啊?”黄山回过神来,笑道:“今日早上俺跟齐山两个不是到首里城去给郎中送换洗衣裳么。打王宫外的那条水沟经过时,闻到有些腥气。齐山还说他看见两只野猫抢的像是根断指。”他叹了一口气,手里又是当的一声,笑道:“可惜咱们追过去那两只贼猫就跑远了。”

明柏道:“王宫里也有数百人,偶然有一两个人遇害也难说,终是别家的事体,你们两个休乱说。”

紫萱画了两三日的门神、灶王爷。极是闷气,好容易听见小厮说新闻,草草描了几笔就把门神提到明柏这边,笑道:“好黄山,你们经过首里城时,可看见什么了?”

黄山看看明柏微笑点头,就道:“俺们打南门进去的,家家都是关门闭户。想是大雨没什么生意,连铺子都上着门板。”停了停又道:“可是做怪,去的时候正是饭时,王族居住的那一片屋顶连炊烟都没得。”

明柏跟紫萱齐齐警觉,都盯着黄山问他:“王宫可有异状?”

黄山摇头笑道:“没有呀,守门的管事还是那几个,俺把衣包交到郎中手里时,郎中很是抱怨呢,说尚王中风明摆着是不中用了,偏王族的人还要大家想法子叫他说话。”

明柏皱眉,就道:“俺突然有些事想问问娘,紫萱,你先去瞧瞧娘可睡了。”

紫萱会意,就叫彩云收拾画案,移了一柄四方玻璃罩的手灯先过去。明柏慢吞吞把这张门神裱好,吩咐彩云摊在西间罗汉床上,就打发黄山去喊在八字楼跟一群大管家算帐的小全哥也来。

过不得一会,黄山来回:“大少爷说他走不开。”明柏站在廊下想了好一会,捏着拳头进了正房。

狄希陈搂着小妞妞教她写大字,素姐在边上指点。紫萱突然过来道:“明柏哥有事要说。”

狄希陈笑道:“他自家不说,为何叫你来说?”

紫萱笑嘻嘻道:“叫俺来看看娘睡了没有。”

这句话却是暗中约定好的,是要先打发了房里的闲杂人等才可说话。素姐就把小妞妞抱起,笑道:“就睡就睡。”一转手小露珠已是把小妞妞接走,素姐吩咐她道:“看着她洗脚,再去厨房看看宵夜,前边的管家们算帐呢,务必要丰厚些。”小露珠应了一声,把房里伺候的四个小丫头都招手带出去。

狄希陈慢慢收了桌上的字纸,问进来的明柏:“什么大不了的事?”

明柏道:“首里想是出大事了。方才黄山闲话,说饭时他们经过首里,王族们住的地方都不起炊烟。又说王宫外的下水道有腥气……”他的眉间皱成一个川字,神情好像旧年在南洋发现热情待客的岛主在酒水里下了药一样,极是严肃。

狄希陈晓得他比自家儿子稳重得多,虽然极想把家务事多交些与他做。然他身份还没定到底不算狄家自己人,狄家们的管家们都有些偏着小全哥,若是交给他,反平白多事。明柏自家心里也有数,但是到钱粮这些要紧去处他就退让几步。是以今日小全哥忙的脱不开身,他反有闲暇同紫萱裱画儿。

素姐轻轻敲着桌子边沿,屋里安静的只听得见灯花暴开的声音,紫萱突然惊喜的说:“雨停了!”素姐瞪她,道:“去把你哥哥喊来……妆做没有什么事的样子。”

紫萱笑应着去了。狄希陈方道:“左右不过是老王将死,新王要立的那些事罢了。咱们跟尚王走的不算近,倒是不妨事的。就是那个郎中今日去他还活着,想必也无事。只是……”

“尚氏王族内斗必然势弱,咱们南山村的崔张两家都不安份,崔家又跟我家不合,却是要防!”素姐道。

突然一串轰隆隆的雷声传来,明柏跳起来道:“不是打雷,这是破大石的炸药!”

狄希陈惊道:“咱们建新码头时配的炸药都是谁家收着的?”

明柏道:“李家!”话一出口,三个人都松了一口气。绷直了的素姐坐回椅上,轻声道:“今年的年礼到二十八九再送罢。”

小全哥笑嘻嘻拉着妹子的衣袖进来,看屋里三人脸色都不好,奇道:“怎么了?俺们查跟张家的来往帐目呢,顺便替他家算了算帐,很是好玩。”

狄希陈道:“方才那个不是雷声,是炸药。”他站起来,道:“不要点灯,咱们到山顶看看首里那边怎么样了。”

紫萱快手快脚翻出几块黑布来,笑道:“只露底下就是。”明柏跟小全哥都接过一块,将房里的几盏灯缠起。紫萱护着母亲在中间,明柏跟小全哥一前一后引着到山顶。他家山顶的客院是两层楼,就叫看房子的媳妇开了二楼的楼梯门爬到最高的一间屋里推窗张望。

远处漆黑一片,紫萱对着首里看了许久,正说:“怪事,平常也能看见首里灯光的。”

突然又是一连串的爆炸声,首里方向有三四处有火光。紧接着神宫那边也有爆炸声。紫萱极是兴奋,握着拳头笑道:“尚氏王族可有一千人?”

小全哥也有看热闹的意思,附合妹子道:“居然想到用炸药,这一回家里藏着炸药的人家都完了,李家必是要倒霉的。”

狄希陈瞪他两个,喝道:“你们这叫幸灾乐祸!”吓得两人不敢做声,过得一会他指着南山村出来的一队火把乐道:“看来咱们南山村要出王妃了,不晓得是姓崔还是姓张。”

明柏想到崔小姐前几日雨中楚楚可怜的样子,轻声道:“必定是姓崔。”

紫萱呀了一声,也想到了,就道:“看来是南姝小姐要做土王妃子了。”过了一会又补一句道:“她要是在咱中国,必是能当藩王正妃的。”

大明朝的规矩,是尚公主或是做王妃的,家族都不许出仕,所以正紧人家都不肯跟朱姓皇族联姻。藩王的妃子们娘家不是杀猪的就是开油坊的,都是没什么家教的人家。紫萱这话其实酸气冲天。

女儿真真长大了,素姐跟狄希陈对视而笑。小全哥轻轻在明柏肩上敲了一下,明柏又好气又好笑。他看首里方向的火头已是熄灭了一半,轻声道:“要不要跟陈家说一声儿?若是乱起来……”

狄希陈想到女儿前几日说那几只高丽船吃水不对劲,隐隐约约觉得这事必是跟崔家有关系,忙拦道:“休要说,若是跟崔家真有干系,咱们这一说倒是把祸水朝自己身上引。就是乱起来崔家也不会吃亏。咱们且回去商量咱家的事。”

小全哥忙道:“俺去喊来福哥。”

明柏因方才他出的主意被拦下来,只是笑。紫萱自开了窍就比从前细心百倍,她怕明柏不快活,偷眼瞧他并无异样,因道:“到底要知会一声呀,不然陈家要怨咱们的。”

狄希陈轻轻一掌拍在女儿背上,笑道:“你们担心的有理。只是这半夜的去说,没事也惹出事来。明日你送几盒糕过去,见机说与她听就是。”

素姐一直站在窗前,看着火把排成的队伍行到首里二三里外停下,过得一会分成两队,一队朝新码头方向去了,一队朝北岛去了。她惊叹道:“想是把李家做了替死鬼。咱们还是助他一助?”

狄希陈看那队人跑的极快,沉吟了许久方道:“李员外防人的心甚重,咱们现在去说,就是救了他全家性命,他的财物损失了,日后必猜是咱们跟人家勾结的。救却是要救的,且等一会人真到他家,闹起来,咱们只说以为是海盗来打抢,纠几十个人去瞧瞧。把后村的渔民都拉去。这些人整日只晓得赌钱,也叫他们吃些苦头。”

明柏笑嘻嘻应道:“这等前据后恭的恶少活计,叫俺去么。”兴冲冲去挽袖子道:“紫萱,你要不要男妆与我同去?”

紫萱摇头道:“明柏哥你休哄俺。俺不去,只在家!”扶着母亲下楼回房。

小全哥跟来福都在西厢书房里候着,看见狄希陈进来,都站了起来。来福笑道:“这是哪家的炸药叫孩子们点着了?”

狄希陈微微点头,笑道:“难说,喊几个人到后边渔村去挨家察看,不许他们赌钱。机灵些,看着李家那边方向可有事。”

来福就行了礼出去,明柏笑道:“俺也回去,他们还等俺回去说孟子呢。”

小全哥看人家都有事,急得跳脚,问爹娘:“俺做什么?”

狄希陈笑道:“你到了李家就是小肥羊送入饿狼口,不叫你娶个姓李的媳妇儿都不放你来家。且等等,若是三家村有事你再带人去。”

小全哥抱怨道:“俺不去张家。”

素姐笑道:“崔家若是有事必要拉张家下水的,是不能叫儿子去,要不还是紫萱去?”

紫萱得意洋洋抬头,拿下巴对着小全哥笑道:“谁说女子不如男?俺哥就不如俺能干!”

小全哥每常笑话妹子空有大志,叫妹子两句话一激,恼道:“俺怕什么?张家那小丫头算个啥,这世上就没有女追男的道理!”踏着大步出去。

紫萱打着呵欠出想走,素姐按住女儿,轻声道:“还有事跟你说。紫萱,若是新王来咱家求你为妃?怎么回人家?”

紫萱晓得母亲的意思是要把她许明柏,微微红着脸道:“俺合明柏哥不是定了亲么?”

素姐点头,道:“你明白就好。”扭了头对丈夫说:“其实早些替孩子们订亲也是有好处的。”

狄希陈搂着娘子的二尺一的细腰,笑道:“幸好咱们闺女自家捡个小女婿子回来,倒不叫咱们发愁。”

紫萱羞得捂着脸奔回房去,爬到床上总是睡不着,过了两个多时辰,真个听见外边有哭喊之声。她披着衣爬到山顶去看,爹娘都在那里,两个都板着脸看三家村那边。紫萱看看李家那边并无动静,放下替明柏提起的心,转而担心哥哥,问:“哥哥可是去了?”

狄希陈看着自家的火把远去,轻声道:“他两个同去的,去了五六十个人,还有两个教头。紫萱,你去厨房喊人烧水,再开仓房找药。”他掉了头对素姐道:“家里都交给你了。我带人去后门把渔民们都喊进来。若是来得及,连租房的那些人都收了来家。”

紫萱拉着爹爹有胳膊道:“爹,俺翻墙不在话下,俺跟你同去,不然只怕人家不信!”

素姐心痛如刀绞,本来两个孩子出去就她舍不得,狄希陈又要亲自出门,女儿还要同去,她哪里舍得。然此时正是收拢人心的时候,丈夫不得不去,紫萱若能同去,却是能取信妇女们,她微笑道:“你们都去罢。只是……只是到海边渔村去之前,回来再看看山顶情形。”

狄希陈点头,拉着想安慰母亲的紫萱下山。

素姐看着他父女的背影,掉下泪来,半晌才对小露珠道:“走,烧开水去。两个村子也有二三百人,八字楼下的几间屋与男人们住,妇女跟孩子们都在这里!”她怕渔民们趁乱闹事,要把男人跟妻子分开。回到房里又叫青玉喊来几个心腹管家,叫他们取了长刀先到山顶寻间屋藏起。诸事安排妥当,提心吊胆在后门处候着。

第21章 前浪死在沙滩上(中)

素姐守在门口,叫女人们带着孩子跟小露珠走,叫男人们跟着管家到八字楼去。后门处闹轰轰的,孩子哭大人骂。

有个女人死扯着她男人的衣衫不肯松手,哭喊道:“要死也要死在一处!”

素姐跟狄希陈看了都怒,紫萱不晓得母亲为什么要把人家夫妇分开,皱着眉正想说话。素姐已是推开众人,抽了那个女人一巴掌,指着后门道:“要么跟你男人出这个大门,要么放你男人去守前门!”

那女人捂着脸不说话,揪衣服的手无力的滑下。她男人极是羞愧地推开妻子,头也不回地朝前边去了。有人带头,男人们都怕老婆丢他的人,争先恐后跟在管家身后到八字楼去。闻老太上前扯住那个哭哭啼啼的女人,劝她:“不是为救咱们,何必叫咱们进来?跟着那位姐姐到山顶去,若男人们真是守不住,咱们也能得个干净,被海盗抢去了还要不要活呢?”

闻老太的话虽是劝,倒叫大家越发的慌了,女人们家里用的镜子想来都是白雪公主后妈使的那面上等明水好镜子,个个都怕被海盗抢去,都嚷:“怎么办?叫我怎么见我娘哎”。

素姐忙喝道:“怕什么?就是死,我也合大家死在一起,都快到山顶藏起来!”又吩咐肥嫂:“叫厨房做些点心来与孩子们吃。”她随手拉过一个看上去很是能干的妇女,指了四五个妇人道:“这几个人交与你管,你们,还有你们的娌妯,都站出来,带着你们的孩子跟着我们家这个丫头走。”她一连指了四五回,将所有人的都带到山顶。

客院曾安排小丫头们住过几日,每间房里都有现成的大铺,铺几床被也能挤二三十人。大家挤在一处,孩子们从来不曾住过这样干净好看的屋子,不是在床上跳来跳去,就是极好奇的在去照门边明晃晃的大玻璃镜。妇女们围在一处发呆的,哭泣的,还有咬耳朵的,不一而足。

素姐看她们不大像话,又指了几个年纪大的媳妇子一人一屋守着,再从这些人里边点了小宝娘跟翠兰等七八个认得的能干妇人出来,道:“你们到厨房去帮忙罢,男人们要守夜,也要煮些点心与他们吃。”

厨房里灯火通明,肥嫂正愁包包子的人手不够,夫人喊了几个人来她极是喜欢。素姐算算也有四五百人要吃饭,就叫按人头一人包一个海碗口大的肉包,再煮上几大锅杂粮粥,捞几坛泡菜。一转身,狄希陈拉着紫萱的手笑嘻嘻站在门口对素姐说:“我们再出去一趟。”

素姐眼睁睁看着丈夫带着女儿又走了,心里好似被台风尾扫过,难过的话都说不出来。靠在门槛边默默流泪。厨房里的媳妇子们本有小声说笑的,见了女主人伤心都不敢说话。

本来小宝娘跟翠兰对狄夫人把她们男人安排去守前门都有些不满,此时看狄夫人伤心若斯,都惨然,她们的男人守在门边还有厚墙可抵挡。狄举人跟狄小姐却是一再出去救人,比她们的男人要危险得多呢。

翠兰挪到夫人身边,用劲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怯生生的倒了一碗热茶递过去,劝道:“夫人,没事的,我们家人多,海盗们打不过。”

素姐接过她的茶,微笑道:“你说的是。”慢慢吃了两口茶,捧着茶杯出去。厨院门口吊着一盏玻璃罩的大油灯,三根灯芯的灯光把素姐的影子拉的老长。肥嫂等影子从院中消失了,赶到门口看了看,道:“谁家老爷少爷似俺们家和气?”

肥嫂一动,身上的三圈肥肉就似波浪般抖,她对揉面的小宝娘抱怨道:“你们来时都是两手空空,就随身几件破衣烂衫,如今听说有几家都存下钱来,打算明年建房子了?”

小宝娘道:“也只那一家罢了。他家男人赌钱从来不输,倒是全村人替他家挣钱呢。”

肥嫂笑道:“俺们家是不许赌钱的,山东老家多少人想投身俺们狄家做管家,好吃懒做爱赌钱的都休想。俺先把话放在前头,那样的人不长久。”她端出一大盆鸡蛋来,又取了一个极大的盆,一口气磕了二十个。

那边两个剁肉馅的媳妇子还在挥刀,肥嫂一边打蛋一边又道:“听说夫人打算在你们这些人家里边挑几家做管事呢。”几个妇人都看着她,她叹了几口气道:“我们金哥就是太老实,不然在山东老家也能管几个铺子。”

翠兰在剥葱拣菜那一堆,几个妇人里边只她一个不是管家娘子,很是好奇的看了肥娘几眼。一个媳妇子一边择黄叶,一边轻声道:“她又吹上了。俺们家的管事,第一要忠心,第二要读书识字会算帐。忠心大家都有,只读书识字这一门,金哥连他自个的名字都不会写呢,如何能管事?”

翠兰就笑道:“哟,我们老家不识字的财主一抓也有一大把。只要能干就使得,穷人哪个有福气给儿女们读书?”

那个媳妇子笑道:“俺们家就有,从前有识字班的,也教算帐也教识字,只要没活不论男女都可去听得。搬到琉球来没得先生,又是极忙,所以还不曾办。只怕明年还是要办的?”

另一个媳妇子笑道:“还别说,认得几百个字,就是听个曲儿,也觉得有滋味些。”她在识字班里算是个出挑的,现在厨房管帐,满心指望着似狄得利两口子那样去管铺子,最是有上进心的一个,说起读书认字的好处来滔滔不绝。

小宝娘叫她一张巧嘴说动,已是死心塌打算过了年就把儿子送到学堂读书,少个半大孩子做活,不过家里少吃一碗菜罢了。叫儿子读上二三年,在狄家作坊谋个学徒就是个手艺人,再不必合他老子似的每日出海。翠兰也是这般想,不知不觉把葱丢到菜筐里,几个媳妇子齐声笑起来,推她道:“你愁什么?俺们家女人都是能读书的,夫人身边两个大的,打小跟着夫人读书识字,如今都管着南洋的船队,极是有本事呢。”

几个渔村的妇人都当她们胡说,待信不信的。等到第一笼包子出了锅,粥也好了,肥嫂搬出几只极大的粥桶,道:“你们舀粥,完了大家先吃,俺去开隔壁饭堂的门,等大家都吃起来,洗碗都来不及呢。”

另一个媳妇子已是推开门边一扇极大的橱门,指着一层层磊起的四方木盒笑对翠兰道:“快些儿,照着咱们的人头舀粥,咱们吃饱了才好做活。”

翠兰抱起一只木盒细看才,这里面比着大小格成数格,放着竹筷、大小两只黑漆木碗,还有一个小小深盘,都漆的发亮,写着明晃晃的银字。翠兰拿在手里出神。方才那个媳妇子猜她是没见过,笑道:“这个一人一份的,咱们先吃,你瞧我怎么装。”

她取了个盒子托在右手胳膊上,走过粥桶舀了一大勺粥倒在大碗,走过泡菜盆,舀了一小勺倒在小碗里,又拿了一个包子搁在盆中,送到她手里道:“就是这般。你照着俺们的人头,一共十六个,先盛出十六份搁条桌上,完了你就吃你的。”她丢开手又去帮着倒包子。

狄家规矩真多,翠兰暗自咋舌,盛完了十六份,扭扭捏捏在桌边坐下,手脚都没处放。肥嫂过来在她身边坐下,抄起筷子道:“除了看火的,都来吃罢。”一转眼除去四个看火的,人都挤在方桌边吃喝。几个渔妇都把大碗里的豆子粥吃了,那菜肉的大包子还摆在那里没舍得动。

狄家本来就宽厚,素姐最是有心,厨房里几个管事的都是又老实又厚道的人。肥嫂猜她们是要留给孩子或男人吃,笑道:“你们吃罢,若是有剩的,再与你们一人分几个。”这几个妇人才捧过包子大嚼。小宝娘有心,看狄家的管家娘子吃的都慢,捏着包子拉了拉小姑子的衣袖,二人凑到看火的大嫂跟前笑道:“嫂嫂们,我们看着,你们也歇歇。”

那几个烧火的笑了一笑都去吃饭。她两个坐在灶口,翠兰小口咬着包子感叹:“还是中秋节时老爷每家赏了十斤白面时吃过两箸面。”

小宝娘小声笑道:“你也太不知足了,从前我们顿顿吃的都是杂粮粥菜叶鱼汤,到了这里棒子面管饱!”

翠兰笑道:“嫂子说的是,俺上回到李保长家找小静他爹,看见他家桌上摆着的那几样,也合我们家差不多呢。李保长娘子还在作坊里做活。怎么反而不如咱们?”

小宝娘啐她:“你就忘了,他们要自己盖房,咱们住的都是老爷的屋呢。”

狄希陈跟素姐刻意安排,只让这些渔民的日子过的比李蟹他们稍好些,可气可叹的是这些人才过的好些,闲下来就爱凑在一处赌钱。所以素姐原来打算过年一家赏五斤菜油一只鸡的,就改了主意只赏不赌钱的人家。幸好也只狄希陈夫妇商量,别个都不晓得。

素姐正在客院挨个房间合他们说话,细细察看这些女人跟孩子的品性。突然又传来一串暴炸声。几个胆小的孩子跟妇人吓得哭喊尖叫,每间屋里都乱成一团。素姐喝道:“休乱,各人都把自己孩子看住了,哭那么大声,是怕海盗不晓得你们在这里么?”

她走到一处说一次,等几间屋都安静下来,就叫几个媳妇子回去说:“无事,想是李家不小心把收着的炸大石的炸药点着了,强盗已是吓跑了。”

素姐看这群妇人挤在门口眼巴巴的看着她,将心一横,大声道:“休怕,俺狄家家丁也有二三百呢,狄十一,把你的人带了来。”

一扇一直关着的门突然被推开,六个手执雪亮钢刀的管家板着脸出来。素姐道:“若是真有强人到此,有他们几个守着院门,必叫你们都能抱着孩子从山顶跳下去!”

狄十一把钢刀一亮,冷笑两声道:“夫人,这里交给小人,前边八字楼还要夫人照应呢。”

素姐点点头,吩咐他看门,带着小露珠疾奔八字楼。

八字楼里方才也有些恐慌,然毕竟男人的胆子要大些,有些人又曾随海出海追过海盗。素姐到时,只看到两个大管家在分发长刀,八字楼的二楼三楼挂着几盏缠了黑布的灯,只照着楼梯。门洞里早移过几块大石。一个守在家的教头正召集了一群人,教他们合击之术。素姐放心,打夹道走到后门,听见外边的十几条狗咬成一片,一个熟悉的声音喊:“外边无事,快开门!”

不等素姐吩咐,管家们抢着打开大门,狄希陈一脸是汗,抱着一个小娃娃进来,笑道:“后村的男人们去助孩子们了,只有老弱妇女们来了,山顶可有还有空房?”

素姐此时才觉得全身发软,示意小露珠抱过孩子,朝狄希陈伸手。狄希陈扶着娘子到一边坐下。小露珠就照着素姐方才的样子,把这群妇孺分成几拨,叫人带上山顶去。素姐的心放下一半,那一边系在三个孩子身上,因紫萱还不曾回来管家们就关门,她心中一跳,喊道:“紫萱呢?”

狄希陈苦笑道:“你闺女怕那群人提着枪棒过去寻小全哥他们,叫小全哥误会,所以跟他们同去了……”

这种事怎么能叫女儿去!素姐瞪着狄希陈,双目恨不能喷出火来,狄希陈按着她道:“莫怕莫怕,我们到海边看见了那几艘高丽的船在深海,遥遥看见几十只小划子载了人过去,想必强盗们都走了。三家村那边或者是尚王的土兵。”

素姐嘴上说:“叫孩子们炼炼胆子也好。”那脸却比方才还要白。狄希陈将她搂在怀里。素姐忍不住颤抖起来,哭道:“孩子们不会有事罢?”

狄希陈心里也有些怕,故意笑的大声,道:“怎么会有事,有两个大本事的教头,还有许多管家围着,不过去打个转罢了。咱们要想在这里住得安稳,必是要出头的。你回房瞧瞧小妞妞睡了没有。”将素姐哄回房。

小妞妞趴在床上睡的极香,狄希陈把她推在小妞妞身边,笑道:“你睡一会,我去上边瞧瞧。”

素姐已是睡倒,看他走到门口,爬起来喊他,道:“山顶安排了狄十一带着几个人拿刀守着。”

狄希陈会意,笑着摇头道:“你这是小人之心。这群人没有那么大的胆子,若是有,狄十一他们几个就能挡得住?既然有他们,山顶也不用去了,我到前边看看罢。”

几声闷雷声响起,风带来些焦糊味,小雨又沥沥落下。狄希陈飞跑至山顶,看见李员外那边的山脚下围着数百举着火把的土兵,黄村长家灯火通明。

狄希陈晓得大势已定,一边盘算是哪位王子继位当送什么礼一边回头。突然传来几声巨响,狄希陈回头一看,却是崔家奴仆住的侧院,火光冲天,影影绰绰能看见院中有人奔跑,牌坊下一大群人都在朝山上跑。

第22章 前浪死在沙滩上(下)

又下雨了,火把都被风吹熄,雨水顺着头发淌到脖颈里,又湿又冷。紫萱挤了一把头发里的水,扶着一棵树喘气。前边的教头停下来道:“大小姐,你回去罢?”

紫萱摇头道:“我没什么的,你照应大家罢。”一群管家散开,把小姐围在中间,慢慢向三家村移去。

忙乱中,有人在紫萱身后推了她几下,紫萱避之不及,一脚踩到水洼里,疼得轻呼一声。突然崔家传来几声巨大的爆炸声,巨大的火舌蹿出屋顶多高。两个教头都大喊:“大家聚成团,快些儿。休要出声。”狄家的管家们齐齐跟着教头跑起来。黑夜里并无人留心紫萱扭了脚走不动路。

紫萱怕哥哥跟明柏有事,忍着痛追了几步,已是被众人甩在后边。她从小胆子就极大,又是在白衣贼乱中单人匹马闯过,觉得自保有余,就不肯误大家事。她想到一个好地方,那里有几棵极茂密的大松树,枝桠几近地面,有一回小妞妞跟家学的孩子们在这里捉迷藏,躲在松树里睡着,几十个人翻了半个时辰才把她翻出来,极是隐蔽。就慢慢移到不远处的松林里去。

紫萱借着三家村山上的火光摸到一棵大松树底下,却撞见一双发亮的眼晴。她唬了一跳,拨腿就想逃。黑暗中伸来一只手,如铁石般束住她的胳膊。

紫萱使不上力气,用力喊:“救命!”

另一只手卡住她的脖子。一个冷酷的声音道:“你老实些,留你活路。”

那人把她拖到树后的小草棚里,紫萱咳了好几声,问道:“听你说话也是中国人。为何不去追击海盗?”

那人一只手紧紧的握着她的手腕,冷笑道:“我就是海盗!”

紫萱的心狂跳起来,眨眼间就把喊救命的念头掐断,顾及哥哥们的安危,她强自镇定,轻声道:“我家祖上与你同行。”

“哦?”那人的声音里带着好奇跟怀疑,还有三分好笑。

“不然我怎么会有这样大的胆子,敢一个人出来?其实我就是来看看有……。”紫萱平静下来,开始编胡话哄人。

那人警惕起来,打断她,追问:“你是哪家的?”

紫萱心想若是说狄家,只怕强人要拿她勒索赎金,已是胡说了,不如索性冒人家名字。她就道:“我姓卫,人家都喊我小妮子。”

“哈哈哈哈。”那人突然笑起来,道:“原来是你,狄小姐,我们在卫家见过。”

紫萱想不起来在卫家见过什么人,大惊之下甩开他的手就想钻出去。那人只在她腰间一带,就把她拉回来重重地摔在地铺上,喝道:“休动,狄小姐,你想把海盗都喊来么?”

紫萱想到方才卫家小妮子已是去了她家,卫老爹也跟着管家们去三家村,这人与卫家有关系,必不会在卫家人在狄家时拿她为质。这个人既是怕海盗,想必不是坏人。她想到这两点心里略为安定,缩进一角轻轻揉着脚背,不大好意思的笑道:“俺怕你是海盗,胡乱编了几句话想哄你。”

那人也轻声笑起来,道:“方才原是我手重了,伤了你没有?”

紫萱心中对他还有防备,轻声道:“没有。”更朝里缩了一缩,轻轻拿手捅松枝编的墙壁,想看看能不能趁他不备溜走。墙壁是拿树枝和茅草用细藤捆就,极是坚固。紫萱能把手指头伸出去,然也仅能如此,却是逃不脱了,她绞尽脑汁,想尽了法子也无良计脱身。

那人朝另一边让了让,笑道:“你莫怕,且等你家人寻来。”话音才落,就听见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像是一队人走过。

紫萱只看见一个黑影把一团乱枝移到棚门边。枝叶间透过几点火光,可以看见一群穿着高丽衣裳的人经过,个个手里都提着刀棍。紫萱想到哥哥跟明柏,心里揪成一团,将拳头挡着嘴瑟瑟发抖。

那人侧过头来。明灭不定的火光照在他的年青的脸上,现出半张跟九叔有五六分相像的生气勃勃的面容。紫萱因他长的像九叔,不知怎么的就放心。她想到九叔家长的像九婶的丑堂弟,却是忍不住一笑,暗道:这人要是九叔家的堂弟就好了。

那人扭头看到紫萱的笑容愣住了。林子重新变得安静以后,他猫着腰摸索了一会,摸出一件衣裳提到紫萱身边,轻声道:“狄小姐,把湿衣服换下来吧。”

紫萱接到手里哭笑不得,此地只有巴掌大,叫她怎么换?因她许久不动,那人咦了一声,想是回过神来,移走乱枝摸了出去,又悉悉索索把乱枝挡在门口。

紫萱听见脚步声越来越小,显然是走远了。这个人倒底是个有心的,紫萱打了个抖,觉得身上湿答答的极是难受。到天亮还有几个时辰呢,她就忙忙的把湿衣脱下,挤了一把水将身上擦干,方换上带着汗味的干衣。

紫萱握着湿衣却是有些做难,想了想把湿衣塞在角落里。她嗅着衣上的汗味,想到这是男人的衣裳,很有些不自在,然到底是人家的好意不能不能领。又是一阵爆炸声,震得草棚子抖了紫萱一头乱草叶子。紫萱摸了摸脚觉得好些,将充做大门的乱枝移开,打算出去看看。她才走了几步,就听见有人轻轻咳了一声。

是那个像九叔的人,紫萱也轻声咳了一声回应。那人扔掉了手中什么东西,几大步赶到紫萱身边,问她:“你怕了?”

紫萱轻声道:“我哥哥在那边。”她看向三家村方向,极是不安。

一只温暖而且粗糙的手擦着她的脖子落到肩上,散发着热量和力量。“崔家完了。”仿佛是在安慰她:“你放心吧,你们狄家为人厚道,你哥哥不会有事的。”

紫萱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半空中看看哥哥跟明柏哥怎么样了?然此时走路都难,她恨恨的走了两步,那只扭伤的脚动一动痛得她眼泪都差点掉下来。

一团桔黄的光飘进树林。“回去!”那人轻声吩咐道,走了几步回头看见紫萱不动,回身不由分说将她扛到肩上。

那团灯光朝草棚方向去了。是一男一女两个人。

他停了一会,绕到那两个人身后十几步远,人家走他也走。

“这里有个草棚,你进去歇歇罢。”明柏清亮的声音传来,紫萱快乐的想哭出来,明柏哥没有事!她本是想喊,想到自己被陌生男人扛在肩上极是不雅,只得忍住不做声。她心里却是有些恨那个扛着她的人,虽然是好意,也不能这样无视男女之别。这样叫她如何见明柏哥?

“你也来,”南姝的声音里有些疲惫,却不改娇滴滴的本色:“明柏哥,我一个人害怕。”

紫萱的牙咬得嘎吱嘎吱响,偏偏她被人扛在肩上不能用。那人轻轻拍了刀她下。紫萱听到他在笑,气的要死。才她在那个棚子里,可没有说什么“我一个人害怕。”

“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是不安全。”明柏温和的说:“你歇会吧,我送你回狄家去。”

“明柏哥,你也歇会,这里面不小呢。”崔南姝深情的说。

紫萱觉得她都能看见崔南姝那张擦了白粉的脸,红唇一动一动,眼波像秋水一样,不对,是像蛛丝一样,绕来绕去,把明柏哥五花大绑!她恨不得一脚踢翻飞崔南姝,一拳打倒严明柏,在他身上扭来扭去想下来。

身下的那人闷笑两声,退后几步,偏又停下了。“不要动,听她们说什么?”那人轻声笑道,轻巧的把紫萱放下,按着她的胳膊,不让她过去。

那盏灯挂在草棚门口的一根树枝上。豆大的雨点落下来,明柏看看天,矮身钻进草棚。

“明柏哥,你都淋湿了,快把湿衣脱下。我们烧堆火烤烤。”南姝的手伸到明柏肩上,被明柏让开。

紫萱还能动的那只脚已是在地下踩出一个浅坑来。这个女人是猪,你们点火堆,不是叫海盗来抢么!紫萱极想冲过去,那人却道:“再瞧瞧,这个小哥真老实的可笑。”

“明柏哥,你为什么救我?明柏哥心里有我的,对不对?”这一回女人的身子已是有大半个伏到男人身上。

明柏伸手推开她,南姝反紧紧抱着他的胳膊,轻声哭起来:“明泊哥,我日里夜里都想你,让我抱抱你呀。”

紫萱轻轻用力挣扎。那人却是警觉,索性又把她扛到肩上,小声道:“那是你情哥哥?你现在过去,穿着男人衣裳,又跟男人在一起,他还要你?”

紫萱转念一想果然如此,却是泄气,全身都软下来。那人看她再无挣扎的样子,走了几步又轻轻将她放下,示意她到松树底下躲雨。

“明柏哥。”南姝带着哭腔道:“我知道你注定是要娶狄小姐的。我不跟她争大夫人,你娶我做妾也使得的,不然,就是通房丫头,我只要跟你在一起。”

“我不纳妾,崔小姐请自重。”明柏叹了一口气,道:“崔小姐,放开罢。”虽然说的是拒绝的话,偷听的两人都觉得他其实是被崔小姐打动了。

“啧啧,要是我,就纳她做通房。”某人不负责的感慨,丝毫不顾及伤心人的感受,小声的赞扬:“她生的比你好看多了。”

紫萱恨恨的掐了某人胳膊一把,道:“我明柏哥是个正人君子。”她心里也没有底,探着头想看那两个人还会做些什么。

“明柏哥,你干什么?”崔小姐突然大声道:“不要脱我衣服,人家愿意的。不要,不要……”

“崔小姐,你疯了。快放手!”明柏的声音被喊声打断。

几十个狄家人举着火把寻来,一边走一边喊:“大小姐,明柏少爷?”嗓门最大的就是小全哥。声音越来越近,林子里也越来越亮。

紫萱想出去,看看草棚,再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裳,难过的都要哭出来。某人伸手揽住她的腰,只用一只手就爬上树。他将紫萱丢在一根大树枝上,自己骑坐在另一根树枝上,轻声道:“是男人都会动心嘛,果然。”

第23章 倒贴(上)

小全哥拉开乱枝,看到明柏跟衣襟敞开的崔小姐倒在地铺上纠缠。他愣了一下,退后几步掉头就走。狄家的管家们也都跟着走了。只有明柏贴身的小厮黄山举着火把愣在那里进退不能。

明柏好不容易推开崔小姐,喊道:“小全哥,你听我说。不是这样的。”留给他的只有大家的背影。

黄山轻声问:“表少爷?你还好吧。”

明柏愤怒的挥拳击在柱上,道:“他为什么不信俺说?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

南姝缠过来,贴着明柏的后背,娇羞地说:“黄山,你也走吧,让你们少爷静一静。”

黄山面无表情的转身走开。明柏将南姝甩开,怒道:“你故意的,对不对?”甩手就要走。

南姝从角落里抽出一件女人的衣裳,甩到明柏脚下,冷笑道:“我一进来就闻到你的好妹子紫萱常使的蔷薇露的香味。你再看看这是什么?”她踢了踢乱草中几件男人的换洗衣服。对呆若木鸡的明柏笑道:“她对你不忠在先,难道你是真的看中了狄家的财势才要娶她的么?”

“你胡说,紫萱不是那样的人!”明柏对着那几件衣服一阵乱踢,草棚中草屑乱飞,他的心也乱成一团,这件衣服上沾着紫萱常使的香露,确是紫萱的无疑,紫萱为何要在陌生地方脱去?他不敢想,偏又要想。

崔南姝笑道:“她连衣服都脱了,奴家猜她没有走远呢,若不是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怎么会不敢来见你?”她贴上来又死死抱住明柏,流泪的道:“她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我心里从来只有明柏哥一个,为何不肯要我?”

明柏虽然不曾叫她说动,这一年来她的痴情却让他有一二分感激,推开她长叹道:“你不懂的。”

南姝温柔道:“我懂的,你跟我一样傻,对不对?”

明柏想到紫萱常常不能体会他的心意,大哭起来。南姝将他搂在怀里,轻声道:“你看看我,我全心全意对你。我愿意跟着你。为奴为婢都愿意。”

紫萱看到他两个又纠缠在一起,怒道:“不要脸!哎,那个谁,你放我下去!”

那个谁将她提到肩上,轻声笑道:“你的情郎是真的被人抢去啦!不如成全她吧,怪可怜的!我最看不得美人流泪。”他滑下树,朝林子外走去。

“可是……那是俺的明柏哥啊。”紫萱的眼泪一滴一滴掉在他的衣襟上,抽抽噎噎道:“他怎么能对崔南姝那样。”

那人的声音里有些歉意:“却是我对不住你,要不是我叫你换衣裳,何至于此。难不成你怕无人娶你,不然我娶了你呀?”

“你去死!”紫萱抓住他的衣襟用力撕扯,大喊:“你休想!”

明柏听见紫萱的声音,却似大梦初醒一般推开崔南姝,他奔出草棚大喊:“紫萱,你在哪?”

紫萱心中恨极明柏,就是不应,一边哭一边打扛她的人,小声道:“你把俺明柏哥还给俺,俺不要你。”

“我比俺明柏哥强多了,你看他被女人哄得团团转。哪像我,又把得定,心肠又好,功夫又好。”那人笑起来,道:“我叫江玉郎,记住喽!”他把又踢又闹的紫萱放下,道:“俺情哥哥追上来了。”他一猫腰,不晓得又爬上了哪棵树。

紫萱无心理他,扶着树只是哭。

明柏摸着黑追来,一路被绊倒数回,形容极是狼狈,听着哭声摸到紫萱身边,问:“紫萱,是你吗?刚才不是那样的。”

紫萱推开他,恼道:“你只守着你的南姝妹妹罢。”

“明柏哥,你不要我,我就死给你看!”崔南姝在草棚里听见,却是不能叫他两个说上话,她大声喊着,将灯用力丢在地铺上,那地铺本是干草铺就,被灯油一浇马上就着。一转眼火舌就吞没了草棚。

明柏因为他心中拒绝了崔小姐,转有二三分觉得她可怜,却是不能就丢开手。他顾不上哄紫萱,道:“快随我去求人。”走了几步回头,紫萱还咬牙切齿站在那里不动,他恼的跺脚道:“人命大过天哪。你还耍小性子!”弃了紫萱飞奔到草棚救人。

紫萱看着他的背影,恨恨的道:“你只说人家冤枉你,不听你说,你怎么不问问我能不能走!”

那草棚子外面俱是青松柏枝,烧起来白烟直冒。好在草棚子里别无他物。明柏掀去几根树枝,把缩在角落里咳嗽的南姝拉出来。

南姝的粉面却似初迎春雨的杏花,扑进明柏怀里欢喜道:“我就知道你会回来!明柏哥,你放不下我!”

明柏看她安然无恙,察觉得是上了她的当,气不打一处来,恼道:“有病!”推开她掉头就走。

南姝满心欢喜欢跟在他身后,一边小跑一边笑,这般做作,狄小姐必要跟明柏哥闹起来。

紫萱早在南姝扑到明柏怀里时就转身,并没有看到明柏推开崔小姐。她只道明柏哥将心偏到死缠烂打的崔小姐处,心痛不已,恨不能叫明柏再也不要找到她,一边哭一边朝林子深处挪。

江玉郎不晓得什么时候下的树,看着紫萱的身后直摇头。紫萱泣道:“你又干什么?”

江玉郎笑道:“其实俺明柏哥跟那姑娘又没干什么?不过抱了几下罢了,你是吃醋呢。”

“男女授受不亲!他都让她抱了……怕不是要娶她才使得”紫萱越说越伤心,泣不成声。

江玉郎故做大惊,笑道:“那我也抱过你,何如?他娶她,我娶你,倒是正好!”

“你,你这个登徒子!”紫萱想到方才这个人对她又搂又抱,果然与礼不合,却是气的说不出话来。

明柏本是追着紫萱来的,走到近处果真看见有个男人合紫萱说话,又听见他说什么抱呀娶呀的,分明是跟紫萱有私情。他想到这一年来紫萱总跟他闹别扭,想来心里是真有了别人,只觉得满嘴发苦,退后几步,茫茫然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崔南姝拼着命都不要,如何肯在此时放手,恶狠狠的看了眼两个人,紧追明柏去了。

……

狄家后门,狄希陈扶着两眼哭成大核桃的素姐,吩咐小全哥道:“快点了人再去找!先把人喊回来要紧。”

小全哥扭头道:“俺找妹子去!”

素姐哭道:“还不快去,两个都找回来。你赌什么气?”

小全哥想到方才明柏跟崔小姐躲在草棚里,极是替妹子不值,就是不肯动。

狄希陈见不是事,皱眉道:“你在家陪你娘,我去!”不由分说把素姐推倒两个媳妇子怀里,对来福道:“把小全哥看住。”点了几十个强壮有力的管家出门。

小全哥踢搂着他腰的来福,怒道:“这算什么?你放手,俺跟爹同去。”

来福无奈道:“大少爷,还是让老爷去呀。俺都想给表少爷几下。”

素姐止了哭声喝道:“都不许乱说,这事须问明白。休要跟崔家搭上什么!”

小全哥跟来福一齐禁声。素姐怕儿子冲动,拉他到门房里坐下,吩咐来福:“安排大家去吃饭歇息,若是寻不着,只怕还要加派人手。”

来福领命带着人走了。素姐问儿子:“三家村情形怎么样?”

小全哥叹气道:“陈家人只守着他们家。俺们去时,张家跟崔家正对打呢。张夫人极是狠勇,倒看不出来那样风吹一吹就倒的女人,抡起刀来砍人,一刀一个好不利索。”

素姐道:“倭国人都是那般,看着合好人似的,其实心肠最是狠毒,当年……罢了,你接着说。”

“当时崔夫人死死抱住张夫人,崔老爷拉着一个年小女人躲在柱后。”明柏恨恨的骂:“他真不是男人!俺们进去,张夫人砍死崔夫人就奔俺们来。崔老爷见机拉着那女人逃。俺气不过,就喊:崔老爷别怕,我们来了。张夫人扭头看崔老爷跑了,又追了过去,将倭兵都带走了。”

彩云送来一大碗姜茶,小全哥一口气吃完。他房里的冬梅已是提着几件干衣来,两个使女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转眼就把他剥的只剩一条短裤,又替他穿戴整齐。冬梅看他头发还淋水,就解了他的网巾替他擦头发。

小全哥接着说:“俺们在崔家翻了翻,俱是死人。本打算退出来,听见有人呼救命,却在一间小石屋里找到几位崔家小姐。那位崔南姝开了门一路狂奔。明柏哥带了几个人去追,俺怕明柏哥有事,就跟在他后边追。”

素姐心中雪亮,这必是那位崔小姐玩的手段。明柏只是心软些,并不是个蠢人,在狄家这几年也不是没有丫头投怀送抱过,他从来没有过越过半点礼。又怎么会急吼吼跟那位崔小姐在那种地方胡行?此时儿子还在气头上,倒不必急着解释,且等他气消了再说。

家里还有几位崔小姐,若是崔家人都死绝了只得她们几个,该如何是好?她恼道:“崔家真是麻烦。张家情形又如何?”

小全哥摇头道:“不晓得,俺一进门看见是他两家对打就后悔了。谁管张家呢。倒是在山上看见一群土兵围着李家。俺怕惹麻烦,叫大家熄了火把悄悄回来的。”

素姐点头道:“你做的极好。头发干了去吃点子什么去。我在这里等你爹。”

小全哥不肯动。冬梅将他头梳好,一声不吭去厨房,过了一会提了一个食盒过来,先是一大碗杂粮粥,又是两个包子并一碟泡菜。明柏只吃了半碗稀饭,不放心紫萱,就道:“俺去找妹子去。”

外面有人打门,却是明柏的声音。

管家开门放他进来,正待掩门,后边崔南姝娇声喊:“明柏哥,等等我。”

小全哥立时就将粥碗砸碎,怒道:“他怎么这样!”

素姐瞪了儿子一眼,道:“不许你说话。”站出来吩咐一个小厮:“去厨房要两碗姜汤。”

明柏脸色发白,一身泥水的进来,看见素姐站在门口候他一如平常,心中又羞又愧又恼,定定的站了一会,想到紫萱方才跟男人论及婚嫁,心中如刀割一般痛,却不晓得那男人送她回来没,忍着痛问:“紫萱回来了?”

素姐微微摇头,道:“你先喘口气,你姨父去找她了。”冲站在一边努嘴的彩云使了个眼色,叫她去扶崔南姝。

明柏失魂落魂的站在那里不动弹,心中已极是后悔把紫萱丢给那个男人。南姝推开不情不愿扶着她的彩云,扑倒明柏身边,道:“好哥哥,莫急。狄小姐有人陪她呢。”

明柏眼角直跳,额上青筋都浮起。素姐晓得他在尽力克制,叹气道:“彩云,还不把崔小姐扶去见她的姐妹们!”

彩云拉崔小姐,拉了几次拉不动却是着恼,觑见墙壁边有一块红砖,拾起来照南姝头上虚拍,口内还吓她:“正好杀了她割肉包肉子!”

崔南姝尖叫一声,软软的倒下。连素姐都扭过头笑。彩云弃了砖将崔小姐搂在怀里,早有几个媳妇子过来,抬头的抬头,抱腰的抱腰,抬腿的抬腿,把她抬走。

明柏看都不看崔小姐一眼,对着墙壁发呆,突然道:“不是那样的。”

素姐温柔笑道:“我信你。”

明柏靠在墙壁上哭起来,好半日才道:“我看见紫萱了,她跟一个男人在一起。我不是故意的。”

小全哥从屋里扑出来,掐着他的脖子骂道:“你看见紫萱,为什么不把她带回来?”

素姐喝道:“明柏跟你相交这些年,你当明白他人品!”小全哥松了手,流泪道:“这是赌气的时候么?”

明柏无言以对。

突然外边一阵欢呼:“大小姐找到了!夫人,大公子,大小姐无事!”

第24章 倒贴(中)

一群人簇拥着紫萱进来,狄希陈扶着满面汗珠的紫萱,道:“快去找正骨的卫老爹!烧热水。姜汤!”

素姐扑上去,甩了紫萱一个耳光,骂道:“你若是出事了,叫爹娘怎么办?”

小全哥也扑上来,抱着妹子哭道:“是哥哥不好,遇见他们都不晓得问一声你。”

狄希陈跟素姐教养孩子禀地是“穷养儿子娇养女儿”,小全哥小时候还挨过素姐几下打。紫萱从小到大都不曾挨过爹娘一指甲。她被母亲一巴掌打蒙了,愣愣的看着母亲跟哥哥抱着她哭,连喊痛都不会。

狄希陈心痛女儿,忙打圆场道:“都回房去,洗澡换衣裳上伤药。挤在这里明日都病了,休说海盗,来个毛贼咱也吃不消,都走都走!”

小全哥接过妹子扶她回房。狄希陈甩了甩发酸的肩膀,搂过还在掉泪的素姐,笑道:“咱闺女机灵着呢,没事。就是扭了下脚。”

素姐推他道:“都是你惯的,傻丫头胆子比天还大,遇到坏人怎么是好?以后不许她出二门!”

狄希陈因儿女都无事,心中极是安慰,素姐说什么他都应,两口子搀扶着也回房去了。

来福就指挥管家们去吃姜汤,洗澡换衣吃点心。过不得一会,后门边除去十个守门的管家,只有明柏一人向隅。黄山寻来,明柏还靠在墙边发呆。他上前道:“表少爷,咱们家去罢。”

明柏似游魂一般被他牵到房里,又似牵线木偶一般洗过澡被黄山推到床边,一言不发躺倒。

另一个贴身小厮华山提着食盒进来,先取了碗姜汤送到床边。明柏翻个身面朝里睡了,道:“放下,俺等会吃。”

华山把姜汤放下,又去厨房捧了个小炭炉来,将一小罐粥热上。黄山看明柏像是睡着的样子,取被替他盖了,出来在堂屋坐下倒茶吃。

华山也倒了一碗热茶吃着,问黄山:“外边是怎么样一个情形?”

黄山笑道:“也没什么,咱们家人多势重,虽然遇到几股强人,都是他们逃俺们追。这一回张家李家都落不下好,崔家怕是只剩那几位小姐了。”

提到崔家小姐,华山在鼻子里冷笑两声,道:“我们表少爷疯了,跟那个骄纵成性的崔小姐胡缠做什么!”

黄山忙道:“其实崔家几位小姐也怪可怜的。罢了,咱们休说这个,俺先盛碗粥吃,表少爷想来还有会子才醒,吃完了我再去取热的与他可好?”

华山不依,道:“与你吃也使得,我去取也使得,你合我说说是怎么一个情形?”

黄山到卧房门口听了一会,回来笑道:“合你说也使得,盛粥。”

华山真个取来碗筷,盛了一大海碗粥与他。黄山捏着包子咬了一大口,一口气吸了小半碗粥,才满意的叹息了一声,道:“还是家里好呀。俺合你说呀。俺先跟在表少爷跟少爷后边朝三家村赶。离三家村还有半里路远时因崔家被炸了,少爷怕伤着大家,一直等到崔家烧了大半了喊杀声一片,俺们才上去。”

他咬了一口包子,一边嚼一边笑道:“你不晓得,俺们一过牌坊,陈家墙头就亮出灯笼来,还有许多人冒出墙头,明晃晃的长枪,雪亮的钢刀,还有两架老大的弓箭。娘哎,那上边架的箭足有一人长!”

“那后来呢?”华山把泡菜的碟子朝黄山跟前移了移。

“后来见是俺们,陈老爷就叫大少爷上他家去。”华山冷笑道:“我们少爷说崔家有难。陈老爷说是崔家跟张家对打,不必管。然几个不晓得事的渔民已是抢着进了崔家的门。俺们怕他们去抢东西,只得也跟了进去。”华山提起来还有气,把碗重得放到桌上,道:“果然就有一个去翻死人衣裳的。不消少爷吩咐,就吃洪教头一拳打断了胳膊。后来就遇到张夫人要杀崔大人呢。倒是奇了,他两家这一向走的极近。为何落到要动刀枪的地步?”他吃饱了就困,放下碗筷打着呵欠道:“俺去睡会子。”就朝他们住的小间走。

素姐房里的小丫头站在门槛上,脆生生的喊:“黄山哥,夫人喊你呢。”说完了掉头就跑。

黄山只得应了,擦了把脸到正房。

狄家人一个不少都坐在桌边。素姐见了黄山,笑眯眯地问:“表少爷怎么样了?”

黄山老实道:“表少爷有些愣愣的,不晓得是不是吃了惊吓掉了魂。洗过澡就睡着了,一句话都没有,连姜汤都没吃。”

素姐点头道:“醒来劝他吃些儿。天晚了,你也去睡罢。”

黄山走到院门口,就听见大少爷拍桌子打板凳的发脾气:“这个人,俺不能把妹子嫁他!”

厅中,素姐看着狄希陈只是微笑,轻声道:“明柏的性子倒有几分像你”。

狄希陈有些尴尬,道:“提那些旧事做什么?照我说,这两孩子都有错。紫萱的错全怨爹爹我。若不是我肯带她出门哪有这许多事?”

紫萱伏到桌上,将头埋在胳膊间,哭道:“都是俺的错。”

小全哥狠狠盯了一眼爹爹,恼道:“爹爹也是,怎么就叫紫萱跟着外人去寻俺们?他们哪里贴心了?”

狄希陈苦笑道:“我们亲眼看着海盗们坐小划子走了的。只说无事叫她走一遭,六七十个人能把她丢了么?”

素姐道:“罢了罢了。事情已经过去。咱们要重立家规,从此以后没有爹爹或哥哥陪,天黑不许紫萱出门。紫萱,你总说你比别人强些,这一回晓得了吧,侠女扭了脚,还不如崔小姐会跑呢。”

素姐分明是什么紫萱不爱听就提什么,紫萱气的又哭起来。素姐冷笑道:“当年有些事,你还小不晓得,你哥哥是刻骨铭心的。”

狄希陈极是不好意思的笑道:“娘子大人,俺自己说使得不?”移到女儿身边,道:“当年爹爹我有一件事做的不对。就似明柏这般,对一个女孩子心软了些,叫她误会爹爹对她有意思,却是倒贴上来,死活要做妾。”

紫萱恨恨的说:“崔小姐说了,通房丫头她都肯,我呸,好不要脸!”

狄希陈拍着女儿的背,缓缓道:“你也晓得,考中了进士或是做了官的人,多有在京里纳妾的。”

素姐不怀好意的说:“就是你爷爷,你爹中了举他就要纳个妾,气得你奶奶中风。”

狄希陈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挥手道:“得了得了,你的醋坛子休在孩子们面前倒,我不是都改了么?”

小全哥怒容都改了笑面,紫萱也扑哧笑出声来,眼角两滴泪顺着腮帮子滑下来,极是不好意思又扑到桌上,嗡声嗡气的问:“是不是后来做了三婶的那个?俺就不晓得她为何恨俺们。原来如此!”

狄希陈笑道:“说起来,虽然那童氏自己性子偏执,也确是有小半过错在爹爹,不该面活心软,只说看在她对俺痴心一片上,就大包大揽要替她安排妥当。然人家却不这样想,一门心思要嫁进来。”

素姐不阴不阳的笑起来,道:“若是我许了,你也顺手推小船纳了,是也不是?”

狄希陈就道:“好热,小全哥去开窗。”

小全哥凑到素姐身后,贴着她的胳膊感叹:“爹,要是娘许你纳妾,俺们多出许多兄弟来,只怕二娘三娘们也都似调羹姨奶奶似的闹个不休罢?”

狄希陈笑道:“确实,你看你相表叔家就晓得了,一日闹一小场,三日闹一大场。也亏你表婶忍得住,每回跟你母亲说起来,兴高采烈的跟说别人家似的。闹狠了,你相表叔只有躲到俺家来,就是你大舅也是,妻妾也不和睦。说起来。那妻妾合气的人家实是十中无一。”

素姐乐道:“不然为什么七出第一就是妒?就是调和不好了,拿休妻来吓唬人不是?”

紫萱怯生生的问:“娘,那女人是妒好还是不妒好?”

小全哥抢着道:“妹子,你只想想,是咱们过的快活,还是大舅跟表叔家的表兄弟们过的快活?”

紫萱道:“自然是咱们。大舅妈跟表婶都比娘年小,看着倒比娘年纪大许多呢。”

素姐笑道:“傻丫头,什么三从四德不妒,都是说的好听,若是人都不妒,不何要写那许多女训,叫人家不要妒忌?妒忌本是生灵的天性。你就是养只小狗,再养只小猫,他两个也要对咬呢。何况是人?”

紫萱想到崔小姐,胸中又酸起来,纠缠许久,道:“俺一看见崔小姐喊明柏哥俺就想揍人,是不是……妒?”

小全哥恼道:“俺一看见那位崔小姐也想揍人!”

狄希陈道:“人都是丈八灯台,只照别人不照自己,我还妒忌你娘跟九叔合得来呢,每回说什么都是他两个欺负俺一个。”

素姐在桌布下踢他,笑骂道:“吐不出象牙!说正经的,紫萱,你会妒忌,明柏一样也会。”

提到明柏,紫萱跟小全哥都把笑脸收起来。

小全哥就道:“反正俺妹子不能嫁他!那什么崔小姐李小姐,再多几个什么小姐,俺妹子拿醋当茶饭呢?”

紫萱羞的恨不得把头埋到桌子底下。小全哥犹道:“一有事,他先把什么崔小姐放在前头,反弃妹子不顾,算什么?妹子,哥哥替你另挑个好女婿。这个人不厚道!”

素姐丢给狄希陈一个:看吧,你儿子比你懂事的眼风。狄希陈接招,笑道:“紫萱还小呢,还能在家留三四年,急什么?慢慢来。倒是小全哥的婚事要替他张罗。”

素姐晓得狄希陈还是看中明柏,其实她心里也觉得明柏还好。若是在现代,青年男女们分手再找倒没什么的。只是一来狄家亲友都是把明柏当女婿的,二来,明柏虽然性子软和些,到底比平常的明朝男子开通,弃了他另找不见得比他强。

素姐原来只替儿子婚事发悉,岂料世上不如意十之八九,稳稳的一桩好婚事偏起波折,好在女儿还小,还可拖几年。

狄希陈看女儿脸色比方才稍好,就道:“小全哥,叫你娘跟妹子说说体己话,我送你回去睡。”

小全哥不肯道:“有什么是不能跟俺说的,俺不回去!娘跟妹子说悄悄话,回头必合你说,为何不让俺听?”

狄希陈轻轻一拳打在儿子背上,拉着他出来,道:“不开窍,滚回去睡觉!”做势要踢。小全哥满肚子不乐意,还想回头。狄希陈本就打算去瞧瞧明柏的,紧紧跟在他后边,一直把他押到床上才罢了。

明柏卧房里还点着灯,华山伏在桌上打盹。狄希陈悄悄进了门,站在床边看了一会。明柏眼角流出泪来。狄希陈轻轻咳了一声,道:“华山,去煮一壶黄酒,寻些下酒菜来。”

明柏从床上爬起来,看着狄希陈,哭道:“俺不晓得紫萱扭了脚,只说她跑的比俺快,又有那个人护着她……”

狄希陈道:“你觉得紫萱事事比人强不必你照顾她,你就错了。这种错我也犯过,咱们慢慢吃酒,好好聊聊罢。”

第25章 倒贴(下)

卧房里点着安息香,重重窗帘被拉起,好像把琉球岛隔在千里之外。紫萱靠在软榻上吃着才煨好的茶,突然道:“娘,俺觉得就合做梦似的。”

素姐长叹,慢慢道:“可不是人生如梦,是非成败转眼空。”她走到门边叫小丫头收拾西屋给狄希陈回来睡,又捧了盘自家炕的梅干菜烧肉馅的小烧饼进来,笑道:“来,合娘说说那个叫明柏吃飞醋的小伙。”

紫萱涨红了脸,吞吞吐吐道:“俺看他生的有几分像九叔,就觉得他很是亲近,不晓得为何。”

“所以他递衣裳与你,你就肯换?”素姐微皱眉,问道。

紫萱打了个喷嚏,难为情地点头:“俺也不知为何,就是信他不是坏人。”

素姐寻思半响,想着怎么敲开女儿的心。看女儿的情形也没有接触过几个男人,只怕她对明柏的也不是真爱。

紫萱嘎吱嘎吱咬着酥脆淌油的烧饼,左一口烧饼右一口茶吃的正香,一脸的快活。

“今天遇到的这个人很有趣对不对?”素姐突然道。

紫萱眉飞色舞,笑道:“可不是!虽然他说的话都极气人,可是俺觉得他不是坏人。况且,他功夫比俺好,还带着俺上树!”

这是少女情窦初开时提到心上人的样子?那人是什么身份,为何到琉球来,为什么怎么样?是不是对紫萱别有用心?素姐的心里闪过千万个念头,每个念头上都打着“危险”的标签。

“那……他是哪人?”素姐迟疑了一会,还是问出来。

“他说他叫江玉郎,”紫萱想到他一口一个“俺的明柏哥哥”,忍不住咯咯笑起来,道:“油腔滑调的,倒是不惹人讨厌。”

素姐想到她上初中的时候,同班的女生都以跟油腔滑调的小混混交男朋友为荣,禁不住头痛,语气也严厉起来,问:“他还说了什么?”

紫萱想到那人笑嘻嘻的说害她丢了明柏哥,就把自己赔给她,还要上门来求亲,却是觉得他太爱胡说,微微涨红了脸,摇头道:“没有什么。明柏哥跟崔小姐在前边走,他就夹着俺在后边跟着。他说怕明柏哥把崔小姐又丢了,救人须求到底,到底看着好些,事急从权,只得夹着俺。”

这般说来这个人倒是不错。素姐看女儿羞答答的样子,忙道:“休信那些列女传,什么叫男人碰了下就要断胳膊的,都是胡说!”

紫萱低着头嗯了一声,抓了一个饼在手里,咬了一口,突然道:“娘,俺跟他不过说几句话罢了,崔小姐就说俺跟张公子不清白,是不是俺真在哪里做错了?”

素姐恼了,在女儿脑袋上轻轻拍了一下,骂道:“呸,出息。她紧抱着男人不放算什么?每常的跟公子们出游不是她?休要理这种人,她脱了险就不晓得问声爹娘,只找男人,何等薄凉。”

紫萱移到母亲身边,将头靠在素姐的身边,伸出两只胳膊搂着母亲,轻轻哭起来,道:“娘,俺是不是不好嫁人了?”

素姐奇道:“你怎么想到这个?你想嫁人了?”

“俺……”紫萱涨红着脸道:“俺昨晚犯错了。”

素姐微笑道:“虽然有些不检点,也谈不上什么错,倒是看出了明柏对你的心意,也算有得有失。”

紫萱很是紧张的看着母亲,急切的问:“明柏哥对俺是什么心意?”

素姐想了想,道:“此时要娘说却说不好,不如再看看罢。其实明柏在俺们家处境也是为难。这一年你们两个动不动就不说话,他再不肯像从前那样迁就你,一来是娘说他太惯着你了,二来……二来寄人篱下这四个字的滋味,娘或者还能体会一二分,你却是不懂的。”

紫萱将饼放下,安安静静想了一会,摇头道:“俺想不明白。可是明柏哥这样,是不是他喜欢的人是崔小姐?”

素姐摇头道:“不晓得。”她想到崔小姐娇娇弱弱的样子,忍不住回忆起当年初见童寄姐,童寄姐也合菟丝花似的,好像要缠棵大树才能活。因道:“崔小姐合陈绯要是吵嘴,你觉得是哪个欺负哪个?”

紫萱毫不犹豫道:“陈绯脾气直,想必是她!”

素姐笑道:“你改日不妨问问陈绯跟崔小姐吵过嘴没有。”

紫萱想了一想转过弯来,冷笑道:“有两回跟她一桌吃饭,都是她挑的事,娘,俺明白了。她只是样子软弱,其实比俺要强。可是……”紫萱说不出口,涨红着脸看娘亲。

“明柏弃了你去就她,娘猜,八成就是崔小姐看着娇弱,好像风吹吹就坏了。你活蹦乱路的经摔打,所以不免偏着她些。”素姐抿着嘴笑道:“从前你爹就是这样呢,有个姑娘住在俺们家隔壁,每到搬什么重东西都喊你爹去。日子长了,她家粗活都是你爹的,俺们家要搬点什么重东西都是娘动手。”

紫萱听的出神,并没有听出素姐说的是她穿越之前的事,看母亲满面微笑不接着说,忙道:“娘,你说呀,后来怎么样?”

素姐笑道:“也什么,有一天娘寻了一卷白布把手缠起,说是烫伤了手,故意叫你爹看见俺去搬重物。你爹要搬,娘就推他,说隔壁等你去搬米呢。”她看紫萱的眼晴睁得老大,忍不住笑起来,道:“要是依着你,是不是要合你爹大吵一架?”

紫萱点头道:“俺还要拍隔壁那个大婶一砖头,她自家的男人不使唤,为何罗唣人家汉子?”

“那样就错了,”素姐拍拍女儿,微笑道:“你爹心底是好的,做了好事你不夸他,他已是不服气。你还不许他助人还要骂他,他就觉得你气量小,心眼坏,配不上他。你这样一骂,又把你爹得罪了,叫他瞧不起你。又叫那女人得意了,你越不快活她越高兴,对不对?这么吵就是把你爹推到人家那边去了!”

紫萱想了许久,吐舌道:“原来如此,难怪俺要上去找崔南姝算帐,要问明柏哥,江玉郎都拦着俺,不叫俺上前。俺去了,是不是……”

素姐点点头,笑道:“闹起来,你明柏哥必会觉得你是大小姐脾气,不晓得心疼人。必会越发的疼惜那位崔小姐。”

紫萱便性子道:“俺才不稀罕呢,叫明柏哥疼惜崔小姐去!”

素姐微笑道:“那崔小姐可是得了意了,你乐意?”

“不乐意!”紫萱竖眉拍案,道:“她人品不好,配不上俺明柏哥。”

素姐伸手掩口,打了几个呵欠,道:“你爹的毛病可不少,可是为何他跟娘这样贴心?男人也是要调——教的。”

紫萱又想听,又不好意思问,眨着亮晶晶的眼睛看母亲。

素姐觉得此时跟女儿说这个有点不合适,笑道:“先去睡一会,明日还有许多事呢。”扶女儿睡倒,替她盖了夹被,自家也睡下。

这一夜紫萱本是筋疲力尽,全凭一口怨气撑在那里。素姐点了催眠的甜梦香,又排解了一番。紫萱躺在干净又暖和的被窝里,窗外沙沙的雨声叫她迷迷糊糊地,一会儿想:那个江玉郎的草棚被烧坏了,他住在哪里呢?一会儿又想,明柏哥说喜欢俺,要娶俺,为何还要对崔小姐好?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到清早狄希陈才回来,先到东屋看素姐跟女儿睡的正香,就到西屋榻上去歇息,一觉醒来却是红日满窗,只听得外间一片人声盘算声。

素姐穿戴整齐坐在桌边安排管家做活,看见狄希陈趿着鞋出来,放下笔笑道:“你倒是勤快,儿子都带着人去海边了。”

狄希陈打了个呵欠,把在边上安安静静写大字的小妞妞抱起来,笑道:“一不留神吃多了酒,居然睡到这时候。使人出去打听消息了?”

素姐打发了最后两个管家,看着窗户外边的蓝天白云,笑道:“尚王昨日殁了,尚王妃合他夫妻情深,也自尽了。李家并他家的亲戚朋友十几家昨儿晚上都被抄了家,据说是图谋不轨,使炸药谋害了二世子全家并神宫的长公主。”

狄希陈冷笑道:“这位大世子好手段。崔家呢?”

素姐笑道:“早晨不少琉球土人去崔家张家抢夺财物呢。陈家只护着不叫他们抢中国人家。连那几个倭国人的铺子都被抢了。后来首里来了一队土兵,把这些人连赃物都起去,咱们幸好把渔民们都喊到家里来,不然只怕要受牵连。”

狄希陈道:“儿子说咱们家也有几个腿快手长的,断了一条胳膊,才老实些。想是大世子登位了?”

素姐不回答他,犹道:“陈家早晨来讨了五十个人去,俺安排来福去的,那几个不老实的都点去了,且看他们造化罢。”

狄希陈背着手踱了半日,方道:“李家分明是背了黑锅,咱们家这几个高丽姑娘却是甩不脱。”

素姐微笑道:“不消你老烦神,早上王宫来接那位小产回家休养的崔姬,我就连她的姐妹们都送了去。”

狄希陈愣住了,打发小妞妞出去耍,轻声道:“她们……”

“于情,尚家跟崔家是姻亲,俺家跟崔家不合久矣。于理,咱们养着这几个大姑娘也不像话,更何况他家还有没有人谁也说不准,我们不必揽麻烦上身。”素姐竖起第三根手指头,冷笑道:“第三,崔家人虽死的差不多了,还有屋舍田地,保不准还藏了有金银。照李家都被抄了家来看,这等无主的好东西,姓尚的自然不会放过。咱们收着人家女儿,正好拿咱们开刀了。”

这些狄希陈并不是没有想到,只是他还想到一条,这几个姑娘送到王宫去,只怕都叫大世子纳为姬妾,将来难保有产子的,只怕还合他家为难。他想了想,就将顾虑说出。

素姐叹息道:“李家的小姐们被李员外送进王宫了,真真是可惜了那几个好孩子。且慢慢看罢。”

狄希陈也替李家几位小姐宛惜,叹着气道:“我去村子里看看,若是无事就到那霸走走,休要等我吃中饭。”

素姐本想问他昨夜都合明柏都说了些什么,想着女儿还在隔壁睡觉,倒不好提的,由着狄希陈出去了。

果然,狄希陈前脚出去,紫萱后脚就光着一只腿跳过来,急切的问:“娘,晴姑娘跟倩姑娘都叫她爹送到王宫去?崔南姝也去了?”

素姐点头道:“是。”

紫萱低头想了半日,鼓起勇气问:“娘,你是不是因为明柏哥才把崔南姝送走的?”

素姐微笑道:“这几个姑娘本就不当揽到家里来,不论有没有那回事,送到尚王那里都是最恰当的。说起来,崔小姐还是皇姨呢。”

紫萱慢慢在圆墩上坐下,突然想起来,问:“娘,俺们遇见的那群人逃到海上去,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素姐微笑道:“不晓得呢,且等来福回来。这几日南山村极乱,你就是脚伤好了也不许出这个大门!”她指了指外门的院门,板着脸吩咐顶着两个黑眼圈进来的小露珠道:“外面那道院门安排人守,不许大小姐出去。谁放大小姐出去了,就敲谁四十大板,再革半年的钱米。”

小露珠知道这一回夫人动了真怒,忙应下,苦笑着去安排人手。

到了天黑狄希陈跟小全哥先后回来,都在厅里坐着吃茶等摆晚饭。却见明柏穿着青布长衫,背着一个小包袱进来,跪在地下冲狄希陈合素姐磕了三个响头,泣道:“孩儿铸成大错,没有脸再在狄家。孩儿身上一丝一线都是狄家之物,承姨父合姨母这几年偏爱,只有磕三个头作谢。”

素姐愣了一下,看狄希陈极是坦然,也就不做声。小全哥看到明柏进来就将头扭过一边,待他跪下去,忙忙的避过一边,依旧还拿后脑壳对着他。紫萱却是惊呆了,愣在那里不晓得动。

狄希陈因明柏直挺挺的不动,就道:“你也大了,理当自立。只是叫你身无分文出门,就是我狄家不厚道了,港口的那间铺面赠与你罢。年节时常回来走走,娶媳妇也莫忘了叫俺们吃杯喜酒。快起来罢。”叫人扶他起来,又喊小全哥:“送送你明柏哥。”

小全哥没有想到爹爹居然就这样把明柏哥赶走,母亲也没有一句话,他想到这几年跟明柏亲如兄弟的日子,心中很是不舍,看着母亲挤眼,想叫母亲把明柏留下。

素姐晓只妆看不见。明柏看了看紫萱没有话说,看了看小全哥,拱了拱手道:“小全哥,俺去了。”也不要人送,自家就出门去了。

小全哥虽然身子不动,却是忍不住伸脖去看,明柏的身影极是孤单,他忍不住道:“爹,娘,明柏哥虽然做错了事,也不至与赶他走呢。”

素姐淡淡地说:“他走了,对大家都好。”

狄希陈道:“爹爹已把那霸的铺子赠他,由他去罢。吃饭吃饭。小露珠,上菜。”

站在门边的小露珠忙去催菜。过了一会,圆桌上就摆满了菜肴。有一碗羊肉烧萝卜原是明柏爱吃的,小露珠一时手滑摆在明柏原来的位子上,小全哥跟紫萱都似挨了针扎,坐在那里分外难受。

小妞妞蹦蹦跳跳进来,爬到她的凳上坐定,举了筷正要吃,却发现少了一个人,就停筷问:“俺明柏哥呢?中饭就没吃,还不去喊他来?”

第26章 割肉(上)

紫萱哇的一声伏在桌上哭声来。小全哥一双手紧捏成拳头,看看紫萱,又看看自己的拳头,道:“俺揍明柏哥一顿,叫他来家呀。”

狄希陈将筷子重重的顿在桌上,反问:“你揍了他,他在狄家还住得下去否?”

小全哥想到这一二年管家们行事大都看他眼色,到明柏哥那里就要打个折扣。明柏哥自家不说,然许多事都不肯出头,约略明白些他在狄家的处境。又想到妹子的婚事,明柏哥似乎有些摇摆不定,却是烦人的紧,他重重地在桌上捶了一下,叹气不语。

狄希陈冲小妞妞摆手,笑道:“宝龄,前几日听你说什么倒贴呀,说与大家听听。”

小妞妞看看大家的脸色都不好,大着胆子笑道:“是俺听翠姑跟几个婶婶说的,说村子里有个九珍在作坊里做活,挣了些银钱尽数倒贴在李保长的侄儿李海鳅身上。俺得空问青玉姐姐啥叫倒贴,她不理俺,俺才问爹爹的。”

素姐啐道:“我呸,怎么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个?”转而醒悟,对小全哥说:“你说说什么叫倒贴。”

小全哥没好气道:“这个就叫倒贴!那个李海鳅俺也听说了,极是没志气的一个人,又滥赌。倒叫女人养活他!”

“若你身无分文,叫你娶个有钱人家的小姐,得一注大嫁妆,人都说你是靠老婆娘家发家,你可乐意?”

小全哥扭脖道:“俺就是穷死也不吃老婆家饭。”

“那明柏在俺家,娶了紫萱,他又算是什么?”狄希陈一字一顿盯着小全哥问。

小全哥跟紫萱都似被人敲了一棍,齐齐的看着父亲,说不出话来。

素姐温和的说:“所以明柏别扭,他尽力克制,不只你们没有察觉,就是俺跟你们爹都没大看出来。你们回头想想这一二年,他是不是越来越不自在?”

紫萱低头想了一会,恼道:“他不自在是不想娶俺?说要娶俺的不是他?”说罢臊的满面通红,扭着手指头看外边。

狄希陈叹气道:“罢了罢了。紫萱,虽然爹娘从前中意他,然他在俺们家过的别扭,管家们又有些瞧不起他,不如罢了。这回他自立门户,且靠他自己家本事过活。从此以后你们都当他是哥哥罢。姻缘这事是上天安排的,勉强不来。素素,咱们出去走走。”他存心叫两个孩子冷静,拉着素姐的手出厅。小妞妞追了出去,狄希陈将她架在脖子上,三个人朝山顶去了。

小全哥静坐在那里一声不吭。紫萱陪他坐着,两个都无心说话。小露珠因一家人都不吃饭,悄悄的将饭菜都撤下,送了一壶茶上来。

小全哥突然哭起来,道:“打小明柏哥样样都比俺强,俺看他把你放在心里极是喜欢,所以总是打趣他,原来是俺错了。”

紫萱翘着嘴道:“不怪哥哥,他也只当俺是妹子,俺觉得他是爱崔小姐的。”她赌气说了这些话,觉得心里空荡荡的难受的紧,捧着滚烫的茶杯吹气,泪珠儿就似断了线的珠子掉下来,都滴到茶杯里。

小全哥在怀里掏了几下,却从袖子里抽出一条帕子递给妹子,道:“俺也恨他不理你……”

紫萱想到那夜还有一个人,明柏哥必是因为那个人才不理她的,这话虽是合母亲说了,却不好意思合哥哥说,说还是不说?她自个纠缠了许久,涨红了脸道:“昨晚好生古怪,俺就在松树林子那里落了单。”

小全哥皱眉道:“这里边必有古怪,说是你还在松林里遇到个人?”他站起来道:“昨晚上是谁带人去的?”

“是那个极和气的李教头。”紫萱诧道,怕哥哥怪到别人身上,补了一句:“是俺扭了脚,合别人不相干。”

小全哥咬着牙道:“我晓得,你坐着,俺去寻爹爹。”站起来就跑。

紫萱急的跳脚,独脚跳到院门口,叫两个媳妇子拦住了,犹喊:“跟李教头不相干,休要找他麻烦!”

小全哥扭头看妹子被两个媳妇子扶住了,拨腿朝山上奔去。一群才吃过饭的管家从饭堂出来,都怔怔的看着大少爷飞奔。

紫萱才到厅里坐定,就听见八字楼下边嚷起来,她一边叫人去山顶寻爹娘,自家扶着人上二楼去瞧。

八字楼下乱成一团,好像是有人要出去,守门的不肯开门。两边争执不下吵起来。这事在狄家还从来没有过。紫萱看到来福过去才放心下楼。

过了一会狄希陈带着小全哥赶到,问起缘故来,却是几个管家要出门散闷,偏生素姐早上吩咐说这几日外头不安宁晚上不许人出入,守门的就不肯放,这几个人就偏要去,还有人打圆场,多亏来福跑得快,不然只怕要动拳头。

小全哥才跟狄希陈说那个李教头的事,正是要审他。二人看他在中间笑容满面打圆场,同时起疑。狄希陈就道:“罢了罢了,出去走走不妨,开门让他们出去罢。”

守门的开了门放他们出去,小全哥妆着看门框,其实全副心神都在李教头身上,看他追出去,心里越发觉得他有鬼,就想追上去。狄希陈怕儿子打草惊蛇,一把扯住他,使了个眼色,叫关门。管家们渐渐散去。

来福跟几个老成忠心的管家都觉得老爷今日有些不对劲,都站在那里不肯散去。

狄希陈道:“来福,你还没吃晚饭罢?咱们几个去饭厅吃去。”将这几个人都喊到饭厅的小隔间里。此时外间正是几十个男孩子吃饭的时候,吵吵闹闹的跟几十只小狗似的,因狄家待下人宽厚,只要活计不错并不责备,是以这群孩子看到主人来了依旧说笑,只是让出一条路来让他们过去。

狄希陈叫儿子掩门,吩咐道:“小全哥合来福去找教头,就说怕强人再来,所有家丁喊齐了分成四份,一分咱家的老人守前边八字楼,新人安排守后门,那两分都拉出去巡夜。把昨夜跟小姐去的那群人的名字都抄了来,打散分成两组,安排他们出去巡夜,走的远些儿。来安,方才闹着要出门的那个几人你都记下了?等巡夜的人都出了门,我们去抄他们的屋子。”

狄家动起来极快,过不得一会儿巡夜的就先出了门。小全哥跟来福一人看一队,由两个教头陪着绕着狄家转圈巡查。狄希陈带着来安头一个就奔李教头在三楼的单间,来安将床铺下边,天花板上都翻尽,却无一个铜钱,因道:“李教头才发的赏钱够五两,他到俺们家小半年攒了也够二十来两,俱都翻不着。”

狄希陈果断的说“再翻。”出来站到走道里。来安将方才几个闹事的床铺箱笼都翻过,俱都无钱。他觉得不对劲,笑道:“却是怪事,岛上都不用花钱,这几个人将钱藏到哪里去了?”

狄希陈想到上回素姐抱怨渔民爱赌钱,冷笑道:“不必再搜了,走。”气冲冲的下楼,亲到后门处候着。

素姐因他不回来吃晚饭,打发人送了两碟包子并两碗粥过来与他垫肚子。狄希陈耐着性子等了半个时辰,小全哥跟来福前后脚回来,都说无事。狄希陈笑道:“既然无事,都散了罢,开二门,得空的出去走走也罢,不必禁止出入。”

后门不禁,管家们散开来,就有些出了门说要是去海边转转,看可能捉些什么回来晚上宵夜。此事常有,狄希陈笑嘻嘻看他们出去,又候了小半个时辰,估摸着初更,还不见李教头他们回来,就道:“关紧前后大门,不许人出入。召集人手,看家里还有多少人!”

小全哥一马当先去了。待狄希陈慢慢走到八字楼下,小全哥已是点过数,有二十个左右的管家出门去了,两个教头又去了一个,俱是昨晚陪紫萱同去的。

狄希陈心中发凉,极是后悔昨夜把女儿交给这两人,怒道:“昨夜出门的留下,小全哥带着守门。别的都随我合林教头去捉赌。凡是反抗的,格杀勿论!”

就叫来福去搬取钢刀长枪。又叫吩咐小全哥:“上回我跟你娘制了些玻璃蛋,带引线的那个,你去问你娘要,连箱子取来。”

小全哥应了一声,好半日背了个箱子来,狄希陈叫他小厮接过,拦住想同去的小全哥,道:“你在家护着你娘跟妹子。”

小全哥张张嘴没有说话,送父亲出门,就叫关门,自家抱着把刀守在那里。晚风吹来,只觉得内衣尽湿,他在心里有些担心明柏,不晓得他一个人走夜路到那霸去,路上安全否。

狄希陈带人先到后门几十家转了转,家家掩门,窗缝里透出些昏黄的灯光来。再到海边渔村,家家都是如豆的油灯,只有几家漆黑。狄希陈站在村口问:“这几家是什么人?”

管租子的家人被推出来,想了想道:“有卫老爹家,他家只得二三口人。方家有七八个孩子,刘家有兄弟五个,只有一个老大娶了媳妇。”

狄希陈点了两个人,道:“你们等会先去敲刘家门,若是没有我家人,再去卫家。”这个村子原是狄家建的,一圈一人高的围墙,上边扎着碎玻璃片,只得一出一入两个门。是以狄希陈把人手分开守着两个出入口,就叫人去敲门。

到刘家敲了半日刘大嫂才开门,听说狄家有急事要找刘家兄弟,就道:“他兄弟几个在卫家赌钱呢,去那里找。”

管家再到卫家去敲门,卫老爹出来开门,果然里边挤着一屋子的人,然并无狄家管家在内。那两个管家极是机灵,就笑道:“原来都在,那就省得俺们一家一家跑了,明日都请到俺家去,俺们老爷说要趁这几日松地。”

卫老爹乐呵呵应下了,道:“都管慢行,明日必到的。”送了他们出门,还要送到村口,那管家笑道:“不耽误你发财,回去罢。”打发了他回家,慢慢走到村口,回:“咱们的人不在这里。想是在李保长他们那边?”

狄希陈叹气道:“那边去。”一群人穿过小半个南山村,还是那两个人提着灯笼先去,不消问人,李保长新盖的大屋灯火通明,隔老远就能听见嬉笑怒骂之声,叫的最响的就是李保长的侄儿。

这两个管家就将灯高高举起。妆出要进不进的样子。狄希陈会意,指挥家人把李家的前后门围住,示意他两个喊门。

一个管家就敲门,笑道:“俺们送钱来了呀。”

一个吃醉了的声音道:“是狄重八那个假正经的王八蛋,他怎么寻到这里来?快放他进来,他这一二年攒的银子可不少!”

门咣当一声大开,一个狄家的管家将红通通的头伸出来。林教头伸手一揽,把他脖子夹住,另一只手捂着他的嘴,问:“要死要活?”

狄希陈沉声道:“打晕。”

那人唔唔挣扎,哪里有用。林教头在他脖后斩了一手刀,他就软了下去。林教头将他丢到一边,早有人将绳去捆他,又在他嘴里塞上了一块大石。

那管家又喊道:“来个人呐,鸭毛吐了一地,睡到在地下不肯动呢。”

李海鳅嘴里不干不净的出来,林教头早闪在门后,也照样一手刀砍在他后脖,照样将他捆起。

一边出来两个人都没声息。里边就出来几个人。伸头的第一个叫林教头砍晕了,后面几个惊叫道:“好大的胆子!俺们狄家谁敢惹!”

狄希陈笑道:“俺倒不晓得俺们狄家这样威风了。都与我抱头蹲下!”

这几个人唬的一打哆嗦,就被贴着墙站着的林教头劈晕一个。那几个见了主人都有怯意,晓得主人是来捉赌,俱都老实抱头蹲下。

管家们不消吩咐,上前几个人按着,还是打晕捆起,倒比方才快了些。

里边听见狄希陈的声音,却是安静下来。过了一会李蟹一路小跑出来,擦着汗陪不是,笑道:“原是小人的不是,只说请都管们来吃酒,原是小人糊涂,将了牌九出来耍,实是小人劝着,都管们才耍的。老爷请进来坐坐罢。”

狄希陈冷笑道:“叫俺家的都管们都出来。”

李蟹站在一边不敢则声。赌钱的管家们都缩着头出来。头两个被人按住。后边的人就有些发慌。

黑暗中有人喊道:“还不快跑!”这起人四散跑开。偏生李保长为了聚财不曾留后门,又怕人赖赌帐翻墙,墙也砌的高。好不容易翻墙的跳下去的几个都吃了狄家的钢刀,数声惨叫把那些人又赶回大门。

李蟹想冲回家,被一个手快的小厮拿刀比着不敢动。突然有人喊:“横竖是个死,兄弟们,跟狄家拼了!”就有人亮出兵器朝外冲。这群人不晓得什么叫兵法,一心想逃命,争先恐后要挤出来,一时卡在门槛上进退不能。

林教头喝道:“投!”

七八只系着绳的小钢枪被投了出去。俱都扎在人身上。

林教头又喊:“扎!挑!”

又是七八枝长枪扎了过去。转眼三四个人被挑了出来。

门里的人又退了进去。想要关门,一柄枪扎在门缝里卡住了。

这几个人转眼间就被林教头一刀一个剁了头。狄希陈背着手站在人后,轻声道:“想活命的双手抱头出门三步蹲下。反抗的格杀勿论!”

第27章 割肉(下)

熙熙攘攘的大屋静的像义庄似的,狄希陈叫蜀山:“你丢一个大炮仗。”蜀山忙开他挂在身上的小木箱,取了一个大纸包出来,将着纸捻子做的引线到一个火把上点着,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就丢进院里。咕碌碌滚来滚去。有人认得,惊道:“老爷饶命!”

狄希陈黑着脸不作声,只得听轰一声爆响,想是炸到了几个人,一片的呼救声、讨饶声。

有人高喊:“活不成啦,杀了姓狄的狗财主!”

狄希陈听出是那位李教头的声音,沉声道:“李蟹,把你的人都喊出来,我只治你聚赌之罪。”

李蟹沉默半响,咬牙道:“杀了老子,老子也不能出卖朋友!”

狄希陈笑道:“且看你的朋友可肯为了你去死!”扬声问院中:“你们待如何?”

有三四个人畏畏缩缩朝外移,李教头提着一柄菜刀抢出来,喝道:“真空家乡,无生老母!咱们拼了!”这几个人听得“真空家乡,无生老母”八字,都似换了一个人似的。就是李蟹也是精神一振,喊道:“休要管我!”

狄希陈因为闹白衣贼对白莲教很是留心,晓得这八字真言是白莲教徒的口号。这么着看来这群人是一个不能留!狄希陈想到他们当初的凶残,晓得此事非同小可,绝不对坐视不理。笑道:“原来是白莲教友。李教头,倒是委屈你了。”

李教头迟疑了一下,也改了笑脸道:“狄举人,你晓得我教八字真言,想必也晓得信奉无生老母的好处,你若是肯把家产捐给圣教,我保你们一家都得上真空界过好日子。”

狄希陈因他还喊自己是举人,猜他并不晓得狄家底细,笑的越发快活,道:“李教头说的极是。真空界极是个好地方呢。”

李教头叫狄希陈笑的心里发毛,想到方才他说的那些狠话,心中挣扎,退后一步道:“狄举人,你可愿入我教?”

狄希陈笑嘻嘻扬起手来,道:“杀!”

林教头一个虎步从墙边蹿出,一枪扎在李教头肩头。喝道:“守门的照旧守门,休乱!”五六十的管家分成三股,一股守着被捆的人,一股散开守门,还有二十来人随林教头冲进去。

狄希陈偏要火上浇油,站在几个管家之后大声道:“如此心诚,你教圣母当佑你们毫发无伤!”

就有几个人分神,出声求老母保佑时被砍伤。

林教头原来就跟李教头不大对付,李教头受了伤抵挡不住,慢慢后退。几个管家见有便宜可捡,齐齐的杀上来,将他围住,李教头一人难敌,就叫林教头拿下拖到一边,自有两个专职捆人的上去捆他。

狄希陈看到李蟹眼珠子转来转去,道:“将他先捆起。”

李蟹还来不及动就叫三四双手按住,照样被捆起丢过一边。他拼死挣扎,满口讨饶,哭喊:“放过我媳妇跟孩子,他们通不晓得。”

狄希陈摇头叹气。去了李教头,那些人群虫无首,极是好收拾,不过片刻工夫都被擒住。连李蟹的妻子孩子都不曾逃脱。

狄希陈看看这些人里并无狄家的渔民,却是放下心来。他走到李蟹的妻子身边,提起一个三岁的孩子,问:“你们白莲教为何要跟我狄家过不去!”

李蟹的妻子低头不语。李教头冷笑道:“你为富不仁,是琉球岛上首恶,除去你们这些坏心的财主,我们穷人才有好日子过!”

狄希陈叹息良久,方道:“李教头,你吃我家的饭,穿我家的衣,还说这等话。”

“啐,老子说好话,你会放过老子?”李教头朝狄希陈吐出一口浓痰,恶狠狠的盯着他。

狄希陈道:“杀了。”

林教头上前挥刀。几个孩子跟妇人都尖叫起来。狄希陈扭头问李蟹:“白莲教还有哪些人?”

李蟹叹气道:“狄老爷,是我们对不起你。杀了我们原是活该。”

狄希陈突然想到他的侄儿是个软骨头,道:“把李海鳅浇醒。”

李海鳅被一盆水浇醒,看见李教头的人头端端正正摆在他肚子上,唬得屎尿齐流,一叠声道:“饶命,不关我事!”

狄希陈叫把人头拿下来,道:“你说罢,说了不杀你。”

李海鳅就似竹筒里倒豆子一般,将前事尽说:李教头为人如何和气,教他们功夫,合他们一同耍钱极是大方,又有十一二个狄家管家做徒弟,与他们很多好处,渐渐说动大家入教,认他为大师兄。

狄希陈寻思了一会,问他:“白莲教在岛上有多少人?”

李海鳅忙不迭的说:“我们入教还不久,只得我们这些人。今日李教头召大家来商量……”他看狄希陈脸色平和,大着胆子道:“要趁乱杀进狄家。李教头说这几日极乱,正好起事。”

林教头进言道:“已是把主意打到老爷头上,放不得的,都杀了罢。斩草除根!”

狄希陈平常很是信赖李教头,所以那晚才将女儿交给他照应,听了李海鳅的交待极是后怕。思前想后也只有杀,若是放了,只怕也似旧年那般会有烧庄之祸,就硬着心肠点头,道:“做得像是拼斗被杀的样子。”

狄家管家们也都气愤,一齐上前,砍头的砍头,扎心口的扎心口,只有李海鳅因狄希陈许了不杀,都无人朝他动手。林教头本想捎上一刀,因这些管家都不动,也只得束手。

狄希陈晓得大家心思,叹气道:“却是我食言了,杀!”一个管家一刀结果了他。

林教头又道:“斩草除根!”

狄希陈寻思良久,斩钉截铁的道:“斩草除根!”林教头带着管家们一家一家搜去,过了半个时辰过来道:“老爷,我们点过人数,一个不少!都放火烧了罢。”

狄希陈点头,林教头就指挥人手把各家的柴草上烧上菜油或是灯油,陆续点着。

狄家远远看见火起,小全哥带着一队人来救火,半道上遇见满身血迹的自家人,唬的脸色发白,问:“爹,海盗又来了?”

狄希陈点头,板着脸道:“我们去迟了。”拉着儿子家去。

素姐守在二门处,灯光中看见狄希陈身上有血点,大惊道:“咱家有人送命?”

狄希陈极是疲惫道:“死了十几个。”突然想起来问:“家人回来了?”

素姐摇头道:“鲁教头一直不曾回来,还有几个跟他走的近的也不了。”

狄希陈长叹一声,道:“想必都不会回来了。守夜的人加倍,叫大家警醒着些。”走到床扑倒,怒道:“这是什么世道!”

素姐叫小丫头出去,掩上门问他:“怎么回事?”

狄希陈将牙磨地嘎吱嘎吱响,喘着气才道:“我们去李蟹家抓赌,发现李教头是白莲教,跟李蟹勾结在一起,打算这一二日将我们狄家……所以我一个不留。”

素姐极是震惊,然白衣之贼之乱是她亲历,彼时她躲在密室里就极是后悔当初太过妇人之仁。后来到了海上又几次遇海盗,对杀人倒不怕。只是一个不留,想是连妇孺都杀了。难怪狄希陈心里不好受,她想了许久,也只得一句:“这是什么世道!”跌坐在床边看着灯烛发愣。

狄希陈叹息许久,道:“我们是彻底站到农民的对立面了,怎么会这样?论好处我给的最多,为什么还要对付我们……”

素姐皱眉道:“那李教头想举事,自然是要先结果了咱们才方便。小强哥。”她柔声道:“虽然咱们做的事问心无愧,可是在明朝人来看,只怕都有些不合时宜,你说呢?”她贴到狄希陈的胸前,将他的胡子缠在手指上,在他脖间吹气,笑道:“做都做了,怕什么?倒是紫萱为何走失一事你问明白了没有?”

狄希陈道:“李教头嘴硬什么都不肯说,我是审的李海鳅,审得他们是白莲教,却是慌了。现在想起来,只怕他们是故意的,要我家为了找紫萱乱起来,正好乱中取事。”

素姐道:“你闺女说在林子里遇到一个跟九弟生的有几分相的小伙儿。若他们是故意的,那小伙儿只怕也不清白。”

狄希陈惊道:“不是说是卫家亲戚么,这么着,那群人只怕……”他腾的站起来,道:“你们小心看家,我带人再去村子看看!”

素姐极是后怕,拦他:“你们先去的村子,此时再去只怕人家有了防备,在家罢。”

狄希陈想了想,道:“已是叫他们明日去刨地,先把他们的力气挤出来,我们明晚再去!叫儿子跟明……来。”想到明柏已是离开狄家,两口子都黯然。

小全哥带着几个人巡遍全家,站在山顶上看李保长那一圈烧的通红,陈家出来一队人,想是看见火场无人又退了回去。火光中南山村一片狼籍,就是原来有几户点着灯的人家,此时都熄了灯。偶尔传来几声猫叫,凄厉的揪人心。他掉了头朝那霸方向看。那里有零星灯光,想来明柏已是到了。想到明柏,小全哥心中极不是滋味,忍不住问他的小厮齐山:“那位崔小姐哪里好?”

齐山笑道:“须问害相思病的松山,他日里夜里想着崔小姐呢。”

站在一边的松山涨红了脸道:“俺从前爱她身段儿好,生的又美貌,香喷喷的合朵茉莉花似的。昨日领教了,可不要再说俺想着她!”

小全哥看他满脸的挫相,劝道:“她虽是高丽人,到底是位小姐。也只想想罢了。”

齐山笑道:“俺到觉得这位崔小姐眼睛生的不好。”

松山虽然嘴上说是死心,却不肯让人说崔小姐坏话,瞪他道:“哪里生得不好了?”

齐山道:“崔小姐眼神不济,没有看上俺们少爷,不然多好的姻缘!”

小全哥笑骂:“胡说,俺家岂能娶个高丽媳妇?俺娘常说男子汉大丈夫三十而立,迟几年娶妻也无妨。”想到明柏转而叹息道:“明柏哥到底怎么想的?”

松山在心里算明柏少爷是情敌,冷笑道:“表少爷一心想做大官,想是嫌咱们家庙小,要另投靠山!”

小全哥喝道:“胡说!他不是那样人,若真是那样,俺们下南洋时爹爹就问过他要不要留下跟九叔在扬州,他就留下了。”

松山因明柏差不多就是被赶出狄家,大着胆子道:“反正俺看表少爷不顺眼,他不过皮相略好些,就得夫人当他是侄儿,不然不也合俺们似的做小厮?偏这样好福气他还不惜福!”

齐山看小全哥脸色越来越难看,轻轻扯了扯松山的袖子,笑道:“表少爷也有为难处呢。这一二年他行事比从前越发小心了,可不就是因为那几个人给他软钉子吃!”

小全哥怒道:“还有此事?快说!”

齐山缩了头不敢说。松山胆子大些,道:“俺说。俺们家有几个爱慕大小姐的,因表少爷跟大小姐走的近,背后好不嘀咕,横竖看他不顺眼,常背着老爷夫人跟少爷使绊子,说他就是会讨夫人喜欢。”

小全哥盯着松山,恶狠狠道:“谁敢打俺妹子主意?”

松山也缩头,又把齐山推出来。齐山道:“少爷休怒,小姐是天上的月亮,看得见摸不着。”

小全哥横眼看着他两个。齐山摸着脖子笑道:“如今表少爷已是搬了出去,不必再受暗气,小的觉得好多着呢。”

小全哥的心还是偏着妹子些,很是不满的说:“他纵是有委屈,也不该跟俺妹子赌气!”甩了甩袖子奔下山。

因是在家,齐山跟松山都不曾追,两个慢慢走着说话。齐山叹息道:“表少爷要正经是夫人的外甥,你们敢小瞧他?”

松山笑道:“俺不曾小瞧他,倒是有一半替少爷不伏气。他一个捡来的,凭什么跟少爷平起平坐。就是俺狄家的女婿,也是外人,做不得狄家的主,是也不是?他管事名不正言不顺,谁是肯伏气的?”

齐山点头道:“你说的也是。你瞧黄山他两个指给表少爷使,说话都不硬气。就是这个理儿。”

那霸,狄家铺子。

明柏怔怔的坐在屋里,狄得利将出一包二百两的碎银子送到明柏跟前,笑道:“这是老爷与少爷做本钱的,俺们两口子也送与少爷了。”

明柏涨红了脸道:“我不要。既然是自力更生,就不好再要姨父的银子。”

得利嫂子笑道:“哎哟哟,小姐常说少爷有些迂。少爷这是借与你的,你挣了再还就是。就是狄家养了少爷这些年,你老难道就没替狄家挣过钱?谈钱就俗了,到底老爷夫人待你是真如子侄一般。”

明柏嗫嚅了半日,长叹道:“我……”

狄得利笑道:“少爷,您自个想想,是不是自家单过强些?那些奴才崽子不懂,老爷夫人跟少爷小姐心里都明白。纵是有些误会,那书里不是说什么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守得云开见月明?”

得利嫂子美滋滋的看着得利,欢喜道:“利哥,俺就不晓得你读过这些书,明日你教俺念唐诗呀?”

狄得利得意洋洋的看着老婆,笑道:“教你教你。”

明柏叫他两个打动了,振作起来,道:“得利哥说的是,你们都去睡呀,俺好好想想寻门什么样的生意来做。”打发了柔情蜜意的两口子。他歪在床上看着跳动的烛光,回想昨夜的事,心却如刀割一般痛起来,又是后悔又是伤心。后悔不该受了崔南姝的挑拨跟紫萱赌气,伤心紫萱宁肯跟陌生男子在一起,也不肯出来见他,分明是心里没有他。

远远传来一声爆炸声,明柏记得这是狄家秘制的玻璃蛋!他赤着脚跳下床,走了几步颓然回来倒下,他只得一人,去了也是替狄家添麻烦。然不去,一夜做梦,一会儿想到紫萱生气的脸,一会儿想到小全哥骂他,一会儿又是崔南珠的哭声,一会儿又是狄姨夫合他说的那些话,都在他脑子里走马灯似的打转,搅成一团浆糊。

第28章 微澜(上)

狄家大门洞开,管家们取水的取水,扫地的扫地,林教头照旧带着孩子们绕南山村跑步。三圈下来,那些关着门的人家渐渐开门,走出来聚在李蟹家的断壁残垣外议论纷纷。

陈大海来看,他抱着胳膊站在人堆外冷笑,大声道:“那一日那样劝他们团练,就没有一个肯的。须知不肯助人的人,人也不会助他们。”村民们都噤若寒蝉,腊八那日狄家说要办团练,也只陈家附合,别个都不肯应声。

有个小商人心道:“这却是现世报呢。那日狄举人那样劝说,李保长只说不出海打渔就过不得日子,不肯搞什么劳什子团练。谁知昨夜遭大祸就无人助他们。”他就忘了那一日他也在座,拿定了主意海盗来也是先奔他们几大户去,合十几个富商都是一声不吭,任务狄举人跟陈大人那般的劝,都不肯拿自家人的当别人的枪使。

陈大海到狄家问候,小全哥在厅里待茶。说起昨晚的事,陈大海就道:“这几日颇不安宁,府上如何?”

小全哥愁容满面,叹息道:“死的不算,还有几人下落不知。”

陈大海冷笑道:“府上到底心太好了些,但有事就去助。这些人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沾便宜时争先恐后,却是不肯吃半点亏。这是拿定了主意天塌下来有咱两家顶着,所以不肯出人出力!”

小全哥默不做声,狄家把船租给李蟹,雇他们家的女人做活,说他们都靠狄家才能生活也差不多,偏偏跟狄家管家沟结起来要灭狄家。他昨夜想了一夜,都想不通为何狄家宽厚,反倒人人都冲着狄家来。似陈家这般横冲直撞的,人反倒不敢动。

陈大海也有些察觉小全哥兴致不高。他来本是有事,不是来抱怨这个的,吃了两口茶转笑道:“张夫人昨日天黑带着一群人回来了,还有人随行,你猜是哪个?”

小全哥因他笑的异样,寻思了一下,谁都不奇怪,只有是崔家人才怪,因道:“可是崔四老爷?”

陈大海大笑道:“就是他!亲亲热热牵着张夫人的手,看见我叔叔,说他们两家已是并一家。”

小全哥被一口茶呛到,咳了十来声才顺过气来,道:“真是……想不到。俺只说李家送女儿给新尚王是无奈,就不曾想崔四老爷这般洒脱。”他说不来骂人的话,慢慢吃茶不再说话。

陈大海冷笑道:“前日崔家只有几个姑娘叫你家救走了?崔家的男人想来只剩崔四老爷一个。”

小全哥老实道:“几位小姐昨日早晨就叫王宫里使人来接走了呢。”

陈大海拍大腿道:“原来如此,难怪两家急着并一家呢。新任尚王的如意算盘打的也极好,咱们倒是小看了他。”

尚氏的王宫,其实还不如狄家从前明水的庄子大。小全哥也曾去送过礼,宫中左殿是接待明使并处理政务的地方,只是使红漆涂的红通通的好看罢了,其实穷酸。小全哥都想不明白为着这几十个没什么产出的小岛之王有什么好争的。然在人屋檐下却不好说人家眼皮子浅。他只是陪笑,吃了两道茶,后边送出早点心来,翡翠烧卖、素馅包子、春卷、锅贴,四样拼一大盘。还有一大盆牛肉粉丝汤。

陈大海只牛肉粉丝汤就喝了三大碗,唏哩哗啦吃了个盆底朝天,还依依不舍夹着春卷咬,感叹道:“府上过的真是神仙般的日子啊,似这般我们家也常做,就是不如你们家的好吃。”

小全哥叫后边泡普洱茶出来吃,道:“舍下也只在吃上讲究些。论海里的鱼鲜就不如府上有味。”

一队管家从厅侧经过,一个小头目夹着一个帐本跟在后边,出大门去了。

陈大海好奇道:“这是做什么呢?”

小全哥道“我家海边的屋舍不是租把人住么?一户一个月要几个工做房租,今日正好种菜。贵府上今年种些什么?”

陈大海来了一早晨,其实是来打听李蟹他们那事是谁做的,偏小全哥不漏半点消息,他只得将这事藏在肚内,跟小全哥说些种地种菜的事体,一直说到将近午饭时才辞去。

琉球的腊月也只穿夹衣,到了正午艳阳高照时就热的有些叫人耐不住。狄家陈守在园子里指点家人翻土、撒种,因来做活的有大半不是狄家奴仆,就叫歇息两个时辰再接着做。他进村时正好看见儿子送陈大海出门。

小全哥看见父亲,接出来问道:“爹爹,怎么回来的恁早?”

狄希陈解下草帽与他,道:“晴了两日就热了,家里可有什么?”

小全哥摇摇头,随着父亲拾阶而上。大厨房里传来滋滋啦啦的炒菜声,几个管家娘子从仓库里扛黄豆出来,看见主人都让过一边。道边的花树淋了数日的雨,经了两天日晒倒显得精神了。正房里撒过了水,窗明几净,东窗下还摆着一只小香炉,点着香。他父子二人进来,摊手摊脚坐下,都舒服的叹气。

屋里只有素姐跟小妞妞坐在圆桌边等候,狄希陈见少了紫萱跟明柏的碗筷,心中难过,问:“紫萱呢?”

素姐道:“早上起来就懒懒的,早饭就不曾吃什么。方才去瞧还睡着呢,烧的满脸通红。我使人去王宫接林大夫去了。”

狄希陈不放心,洗了手跟小全哥去瞧。紫萱睡在床里,头上还搭着湿手巾,不只额头滚烫,还一直说胡话,果然病的不清。

她屋里却是收拾的清爽,窗户大开,一阵一阵清风吹进来,窗帘摆来摆去,天花板上的日光极是耀眼。狄希陈看着几个守在小姐身边的丫头都是慌了神的样子,笑骂:“都急傻了?关窗。只晓得要通风,就不晓得日头晒?”

彩云忙忙的去关窗。小全哥替她将百页窗拧开,果然屋里就荫凉了不少。狄希陈道:“都守在这里做什么?留一个就够了,都去吃中饭去!”拉着有些不舍的小全哥出来,道:“想是着了凉,大惊小怪做什么?”

吃罢了中饭小露珠抱小妞妞去睡中觉。厨房送来一壶茶,素姐打发丫头们走开。狄希陈才问儿子:“陈大海来坐了几个时辰?”

小全哥道:“像是有话要说又不好开口,我猜是想问李蟹他们……”

狄希陈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是咱们自己不必承认。随他们猜去罢。来福去寻人,可寻着了?”这句话却是问素姐。

素姐摇头道:“四下里都问过了,说是看见我家几个人去北岛了。来福回来禀过,带着十来个人追去,只怕明后日才能来家。”

狄希陈叹息良久。小全哥忙笑道:“张家跟崔家相逢一笑泯恩仇了呢。”

狄希陈跟素姐听了,都相对皱眉。狄希陈想了想,道:“幸得尚王来讨崔家小姐们。”

今日议事少了两个人,大家都有些不自在,偏又不肯叫人看出,都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小全哥心里极是难过。他从前确是把明柏当亲哥哥一样亲近。昨日听了小厮们的说话,回过神来想想,明柏在他家实是尴尬,也难怪这一年来紫萱闹别扭他反不肯迁就。小全哥自家不曾有过心上人,也就不能体会明柏夹在紫萱跟崔南姝之前的滋味,对明柏弃了紫萱去救南姝的事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一想起来恨的牙痒痒的,有这事梗在心里,虽然他极想去那霸瞧瞧明柏哥,却是无论如何都移不开步子。

崔南姝也病了。她是崔夫人亲生,在姐妹中最是得宠,性子又要强,姐姐妹妹们都忍她让她。如今她们却是一般做了尚王的宫人,正是人人都愁肠百结、自怜自伤的时候,谁肯分神照看她?是以崔南姝病了整整一日,凉水都不得一口到嘴。新尚王把她们要来,是为崔家男人都死绝了,纳一个崔氏女为侧妃,崔家那个造纸作坊就是囊中之物。

他安抚好了尚氏族人,已先纳李氏长女晴姑娘为侧妃,过了一夜,不晓得晴姑娘在新尚王枕边吹了什么风,新尚王居然把倩姑娘还有她一个小妹子并李家财物俱都送还。

李员外喜出望外,春风满面带着一队家人去首里驼箱子。受他连累被抄没的那四五家大小财主听说,聚在一处咒骂:“明明是他连累了咱们,为何他做了国丈,一文钱的亏都不曾吃,反连累我们都破财!”

到了第三日,就传来新尚王已纳崔家丽姝小姐为侧妃,召崔国丈进宫。崔四老爷喜出望外,丽姝正是他亲生女儿,他做了正经国丈,只说尚王也会将崔家财物交还,转眼腰就挺直。出了门特为绕到李家门口,顺着大道向首里去了。满南山村的人都瞧见眼巴巴等着他回来。到了榜晚,才见崔国丈扶着一辆牛车慢行。有好事的借故凑近了看,牛车上并无箱笼,只得三四位崔家小姐,崔国丈中午才挺直的腰又塌了半边不提。

这般却叫几个也想献女换金的财主死了卖女儿的心。

南山村里不过一个月功夫,却是死了几十户人家。烧了小半条街。走在村中,人人都有些惶惶然。张公子从倭国回来,见到的就是这般样子。他飞奔到家,头一个听说母亲无事,心放一大半。再问满子。一个倭女指了指一间大石屋说:“小姐们都在那里。”

阿慧奔至廊下的纸门外,扬声喊:“满子!你受伤了没有?”

满子穿着孝服出来,轻轻摇头。阿慧不见跟满子形影不离的庶母,猜测必是母亲趁着他不在家的机会把庶母除去,惨然将轻轻哭泣的满子搂在怀里,安慰她道:“你还有哥哥呢。”

屋里传来女孩子的呻吟之声。满子从哥哥怀里起身,轻声道:“是南姝小姐,她病了两天,夫人都不肯替她找大夫。”

阿慧奇道:“母亲在哪里?已是揽来家为何不照管?”他掉头到母亲住的大屋里去,两个倭女看见少爷,俱都掩嘴而笑,道:“少爷回来了!”

阿慧越发的奇怪,绕过正门潜到后廊的假山后,候了一会,美子捧着水盆出来,他轻轻咳嗽几声。过了一会,美子寻到假山后,嗔道:“少爷,你回来迟了。夫人改嫁了崔国丈呢。”

阿慧又惊又怒,压低了声音问:“什么国丈?”

美子道:“是崔四老爷,他的女儿做了尚王侧妃,夫人叫大家改口叫他国丈呢,还说我们家大门上的匾也要换了姓崔,以后我两家合成一家。”

阿慧怒道:“她改姓崔容易,我算是什么!”气得也不见他母亲,怒气冲冲回港口船上去了。

张夫人听说儿子回来又气跑了,淡淡的道:“小畜生叫我惯坏了,国丈休合他一般见识,咱们接着商量王妃的嫁妆,至要紧要送几个忠心的人与她使,一来凡事方便,二来也能助她拉拢尚王。我有几个使女,色艺俱佳,为了崔郎就舍了罢。”

崔国丈孤身在张家,说不得半个不字,任由新任崔夫人打理,送了几箱绸缎并四个倭国侍女过去。

狄家的林大夫到第三日头上才被王宫送回来,这几日宫中小吏都在议论新王一事,林大夫虽然不会说闽语,却听得懂,是以人家不曾防备他,俱都叫他听去。他在狄希陈跟前绘声绘色说了两三个时辰。狄家众人才晓得大世子许下娶崔家女儿为正妃,崔老爷从高丽借了二千人来助他夺位。谁知二王子也有准备,趁着大雨合几个近侍逃到神宫去。两边在神宫外杀了数日,得的两败齐伤。大世子又亲至张家借了一枝奇兵,居然攻破神宫,将所有对手扫荡干净。

却不晓得为何崔家跟张家又起了争执。先找大世子调停,大世子那日偏又病了。两家争到后来就成了你死我活之局。

狄希陈冷笑道:“他两家都被尚王这小子当了枪使呢。事已完了自是要论功行赏,琉球穷的王族都待讨饭,自是要将枪折断了才好。只是李家又是为何?”

林郎中笑道:“这个却不大明白,想是因为钱财罢。他们几家钱可是不少,小的听王宫里管钱帐的管事说可以三年不去朝贡呢。”

狄希陈跟素姐对看一眼。素姐就问他:“紫萱只是伤风?”

林郎中道:“小姐确是伤风,近日又有些心事郁结,所以看着病重些。再照着旧方儿吃三日药,想必就好了。”素姐叫小露珠送他出二门,却是松了一口气,笑道:“这位大世子不是有正妃的?”

小全哥想了想道:“有的,崔家居然会上当,也是怪事!”

狄希陈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嬉戏的小妞妞,叹息良久,道:“团练之事可行了,小全哥去请陈大人并陈大海来家吃酒。”

第29章 微澜(下)

这一日傍晚下了工,狄希陈留心,看见众人都是拖着脚步走路,猜想他们是真的累极。吃罢了晚饭就点了管家,林教头带头,在夜色下沿着菜园的外墙到海边渔村去。

村中情形合上次差不多。狄希陈带人守住村口,林教头带着华山潜行至屋外,巴在窗外听了一会,只有女子睡熟了时平稳的呼吸声。华山机灵,潜到另一边窗下去听,却是一点声音都无。林教头跟华山将几十间屋依次都探过,并无人聚赌。

狄希陈听了禀报,松了一口气,带着家人打算回转。华山看见一盏灯笼向庙里去了,忙指给大家看。从来聚赌这种事体都跟和尚姑子脱不了干系。狄希陈原来只防着两个姑子是尚王的眼线,却不曾想她们还揽赌,却是要探一探,就道:“去庙里瞧瞧!”

庙里热闹至极,李家大公子的调门扯得极高:“快下注快下注,一把定输赢喽。”就有许多人附合,要买大买小。笑骂声,吐痰声、咳嗽声、骨牌在桌子上的哗哗声。听着哪里像是琉球岛的南山村,分明是苏州城里的赌坊!

狄希陈带着家人躲在墙边听了许久,隔不得一会就见几个人进去,居然叫他认出几个家在首里的琉球土人,想来是真赌博场了。狄希陈想了一想,叫齐山等家人都回家去,只留林教头护他,并两三个忠心管家,四五个人猫在树后等候。

天色发白时赌局才散。庙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群人散向四面八方,有的去了三家村,想是陈家的伙计;有的去了狄家渔村,其中就有卫老爹;还有大半散入李家那边的山上,都是富人家的子弟,还有小半却是结伴向首里去了,里边有小吏,有几个是铺子老板,狄希陈差不多都认得。这些人跟白莲教是没得关系的,狄希陈放下心来,趁着庙里姑子掩了门去睡,一溜烟回家。

素姐跟小全哥都是一夜未睡,等狄希陈平安回来,小全哥就撑不住了,打着呵欠扑倒西屋去睡。素姐替狄希陈解了长衫,问他:“怎么样?”

狄希陈笑道:“放心,他们不是白莲教,是真聚赌。我守了半夜,李大少输了十二两银子呢。”

素姐啐他道:“你还有这个闲心,替你热着粥,吃两碗好睡。”

狄希陈打着呵欠道:“闺女怎么样?”

素姐道:“不烧了,还没什么精神呢。在床上爬都爬不起来,还嚷着要下床走动。”一边说一边到门外廊上取了只小砂锅来。狄希陈擦了脸一边吃粥,一边就道:“以后真不许她出门?”

素姐拧眉道:“这样乱法,还是叫她在家罢,我每回想到那个江玉郎,就心神不宁。”

狄希陈笑道:“罢罢,说不定是赶巧呢。若真是图什么来的,你担心也担心不来,且放着罢。后天跟陈家一齐去王宫送年礼,来福可有消息?”

素姐担心的摇头,道:“还是那样,明日使几个人去寻呀。”

狄希陈也替来福担心,然这等地方隔了几十里地差不多就隔绝了消息,绝不似山东好打听消息。他也无妙法可施。从前只说琉球天蓝沙白,是个避世的好地方,却越住越不如意起来。狄希陈很是抱歉的拉着素姐的手,道:“却是我错了,一意要到琉球来。不然,咱们搬到台湾去?”

素姐好笑道:“在哪里住着没有这些事?你真肯认输,甘心叫琉球几百年后改叫冲绳,咱就搬!”

狄希陈甩手,大步冲到床上,笑道:“我犯迷胡呢,休当真,休当真!”扑到床上连鞋都不曾脱,就合上眼沉沉睡去。

平常家务事还有紫萱跟明柏助她,如今一个自立门户,一个病了几天了。素姐哪里又睡得着,重梳了头,裹上蓝布包头,走到箱子间,将明柏的几件新衣并新鞋都理出来,还有他爱的几套书并笔墨纸砚,收拾出一挑来。等媳妇子起来开门,叫个管家挑担送到那霸去。

狄得利挑着一担水回来,看见明柏扛着大扫把在扫院子,忙放下担子上前抢下来,道:“少爷,这不是你老做的事!”将他推出院门:“去转转去。过小半个时辰回来吃饭!”

他两口子比从前待他亲热的多,这几日明柏待要做什么,狄得利合他娘子都要抢过去,却是不许他做活。明柏抢不过他,只得出来。那霸附近原有二三百户人家,上回来了海盗抢了几家,就有小半搬走。少了小半人家,再加上人们惧怕海盗,原来的五日一集都无人来。那霸就显得有些冷清。明柏走在空荡荡的巷子里,觉得很不是滋味。他掉头顺着小山坡奔到海边,栈桥上系着狄家的渔船,还有张家几只倭国式样的大船。明柏就不肯到桥上去,踩着岸边的白沙,想爬到大石上看日出。

他走了半截,大石上站起一个人冲他招手,却是张公子。张公子两只眼窝深陷,脸色灰白,摇摇晃晃的对明柏一笑,道:“我有家难回呢,你为什么在这里游荡?”

明柏晓得他方才的落魄样子都被人看在眼里,也不抵赖,老实道:“俺从狄家出来,单过呢。”

张公子哈哈大笑,惨然道:“我的生母还靠不住呢,你是外甥,自然越发靠不住了!”搭着他的肩呜呜的哭起来。

明柏的心还是向着狄家的,因道:“阿慧,你这是怎么了?”

阿慧冷笑道:“我母亲改嫁了崔四老爷,你不知道么?”

“我到那霸也有四五日了,倒是令堂砍杀崔夫人是我亲见。”明柏想到阿慧十几日前押着船去了倭国,想来其母改嫁必是瞒着他将他支开了的,倒狠是同情他。

阿慧冷笑十数声,抱膝在大石上坐下,问他:“你又为何单过?”

明柏在他身边坐下,微笑道:“其实俺不是狄夫人的侄子,俺是他家捡来的。”

阿慧猛的抬头,突然笑了,道:“这像是狄家做的事。”

明柏道:“其实我在家做的也是小厮的活。”他想了想,隐去狄希陈是个官的事,道:“俺继母生了儿子,就看俺是个眼中盯,日里夜里都想磨死俺。恰好狄家去我家送礼的管家认出来,就将俺偷偷带到狄家。狄夫人认俺为外侄,将俺养活这样大。”

阿慧将明柏上上下下看了数眼,笑道:“却是你运气!若是在别人家,似你这般的半子半仆的就是上上签。狄家差不多就是当你是少爷了。”

明柏道:“确是如此,所以狄家家人虽然有些不伏俺,到底看主人面上。俺就似个少爷般养活到如今。”

“那为何又让你出来过活?”阿慧好奇道:“我瞧狄小姐与你极是要好,你们订了亲没有?”

明柏涨红了脸道:“一言难尽,俺不想说。”

阿慧猜想他跟紫萱必定是亲事不谐,心中突然有些快意,从前对明柏的醋意也都烟消云散。拍着明柏的肩膀笑道:“大丈夫原当顶天立地,何必在人屋檐下求温饱,出来才好呢!你可有屋住?”

明柏迟疑了一会,道:“姨父把那霸的铺面借与我了。”他想到张家的船每个月总要跑次倭国,因道:“我要买些倭漆,你家可有?”

这是想做生意了,阿慧正经道:“有,这一回就带了三十桶来,你可吃得下?”

明柏问:“多少钱一桶?”

阿慧突然笑了,道:“这是人家抵给我的,若是照时价卖把你就是我不厚道了,三十桶收你一百五十两罢。”

一百五十两买三十桶倭漆虽然不算贵,也不便宜。明柏算算有五十两买木料足够,就应道:“多谢张兄成全,咱们成交!”

两只手在半空中拍了一掌。阿慧突然道:“若你是我,会如何?”

明柏看着阿慧半日,微笑道:“你姓张,张家自然不能住崔家人。”

阿慧站起来道:“你说的对。我姓张,不姓吉永!”他拍拍手道:“我去喊伙计搬漆去!”一纵身跳入海中,一团白影在碧绿的海水里潜游了数丈,阿慧抹了把脸,笑道:“你可敢下来?”

明柏站起来摇头,道:“俺怕受凉!”话音未落,阿慧已是打了个喷嚏。二人相对大笑,各自走开。

明柏跳得几跳,拉起长衫一路小跑到山坡上,却见狄得利送一个管家出门。那管家看见明柏放下空箩筐,行礼问好。明柏点点头让他们过去,方才的欢喜就抛到脑后,心中又是期盼又是害怕。然他进了后边小厅,却没有看到他想见的人。

方桌上摆着书本,摆着笔墨纸砚,摆着衣裳鞋子,却连一封书信都没有。明柏颓然坐在椅子上,双手捂脸,伤心的说不出话来。

狄得利回来,看明柏脸色,就道:“这些都是夫人亲捡出来的呢。前几日南山村李蟹他们二三十家都被灭门,村中乱的紧。实是顾不上你。”

“那狄家有没有事?”明柏就忘了伤心,按着狄得利的胳膊问,不等他回答,自家就笑了,道:“俺家人强马壮,墙厚粮足,又岂会有事?”

狄得利乐呵呵的笑道:“无事无事,明柏少爷,只是有一事,说了你又不快活了。”

明柏急道:“可是姨父受伤了?还是小全哥吃了亏?”

狄得利道:“他们都无事,是小姐病倒了,一连几日都吃的米汤,听说今日早晨才好些,吃了小半碗粥。”

明柏满是愧疚,喃喃道:“必是那日淋了雨!都是俺的错!”

狄得利对明柏弃了小姐去照料崔小姐也有不满,就不接口,上前搂着书本道:“老奴把书都搬到卧房书架上去!”

他两个才将这些东西都搬尽,得利嫂子正摆碗筷。门外又有个挑担的狄家管家进来,喊道:“得利叔,夫人叫俺送东西来的。”

那管家挑着担子进来,笑嘻嘻问明柏少爷好,将一头绳子系的藤制小书箱解下,又将箩筐里的物件取出,却是一包一包的蜡烛、香炉、线香、明柏常吃的茶叶、心爱的茶碗。七七八八都是他房里常用的东西。

狄得利就先将小书箱提进卧房,那管家也帮着搬。明柏拾了他心爱的茶碗,沉思起来:若都是姨母送来的,没有道理送两次。紫萱病着,姨父那日合他说了许多话,想来也不会送茶叶、香这些东西来,想来只有——小全哥!

明柏丢下茶碗奔出院门,却不见巷中有人,他在门外转了许久,眼睁睁看着那管家挑着空担子走远了,先是失落,继而满心欢喜起来,奔回房去磨墨练字。

待明柏进去了,小全哥才从藏身处出来,满面不高兴道:“他就不晓得回家陪个不是?”

齐山笑道:“少爷,你怎么不当面问他?”

小全哥恼道:“俺要是把妹子丢下了,俺爹娘不吊起来把俺打个半死!到他只说他几句,明是爹娘偏心!他不陪不是,俺就不理他!”恨恨的踢了一脚墙壁,怕明柏发现他,跑得飞快!

第30章 林通事的心愿(上)

满子改穿了中国衣裳,阿慧陪着来探紫萱。一来因紫萱虚弱的话都说不上来,还要卧在床上静养。二来满子是倭人,还要防她。素姐只叫小全哥在八字楼下小厅里款待他兄妹二人。

小全哥从菜地里被喊回来,又是见的满子,他很是不快,也不肯换衣,就带着一身土和汗出来见人。

满子红晕满面,偷眼看狄公子,他不只光脚穿草鞋卷着裤脚,裤上还溅有泥点。此时正捧着大海碗吃茶,合前几回遇见的世家公子模样完全两样。有道是情人眼里出潘安。满子看小全哥这样,偏觉得他是不拘小节,是洒脱的好男儿,一双凤眼羞答答地睃来睃去,端的是越看越爱。

小全哥察觉,实是耐不得,因张公子说叫妹子去瞧瞧紫萱,因道:“舍妹是重伤风,怕过人呢,郎中不许叫人见。有劳张小姐费心,改日俺妹子好了叫她去府上回拜。”

张公子遂不言语。满子到狄家来,一来是想或者能撞见狄公子,二来是替崔南姝求医的,闻言忙道:“狄公子,我家有人病了,想请府上的郎中去瞧瞧,可使得?”说完含情脉脉的看着他。

小全哥只想打发她走,就不问是谁,忙跳起来道:“哎呀,救病如救火,俺就叫林郎中随你们去。”旋打发站在厅外的小厮去请林郎中来。少时林郎中背着药箱跑来,张公子只得带着郎中速回家去。

那林郎中若是穿越到两千年,必定是个极称职的居委会男主任。一路上先夸满子小姐气血好,只是这几日劳碌了些,要好生将养。又夸阿慧公子会养生,想必平常饮食清淡。待他们到了山顶,已是连张家在松江共有几房,各自做何生理都打听的一清二楚。张公子已是嫌他罗嗦,满子却是存心结交,笑盈盈合他话长短。

到了小姐们住的屋子里,几位崔小姐听说满子领了郎中来瞧南姝,都藏在纸门后偷看。

南姝睡在榻榻米上,身上盖着薄被,烧得小脸通红。林郎中见是位小姐,就道:“还请取枕来。”

倭国妇人哪里有那些讲究?满子就上前将南姝搂在怀里,抽出她的胳膊,道:“先生请。”

林郎中无法,轻轻拈起南姝的细胳膊,扭过头去闭目细听了一会,问:“病了几日了?一直都发烧罢?”

满子道:“总有四五日了吧,食水都不曾吃。”

林郎中又叫满子拨开南姝的头发与他瞧瞧气色,再扒开眼皮瞧瞧,沉吟了一会,道:“原是受了凉,想必还累着了,或者还受了气,所以小病酿成大病。小人回去送几副药来吃着看看罢,若是三日后能吃些粥汤,使个人去狄家说声,再取几副药来,慢慢调养几日就好了。”

满子一一答应,将南姝放下,出来合哥哥说知。阿慧就叫人随林郎中去狄家取药,他自家照旧还要去船上。

张夫人听说儿子才回来就叫满子支使出门,已是亲自寻出来,站在廊上喊:“阿慧,你回来两三天都不肯见母亲,这是孝么?”

阿慧朗声道:“崔夫人,这里是张府,你还是搬到山下崔府去罢!”

张夫人气得打颤,喝道:“小畜生!你就是这样跟你母亲说话的?”拾起脚下的木屐丢去。阿慧让过,淡淡的道:“母亲,你心里只有吉永家,何曾为孩儿想过,儿子到底姓张,是中国人!”

吉永夫人冷笑道:“他们当你是中国人了么?你的那些亲叔叔亲伯伯当你是自己人了么?我好容易替你挣下这份家业,他们还千里迢迢来夺,他们当你是张家人了?”说到气恼处,按着胸放声大哭起来。

阿慧拾了木屐上前,张夫人靠到儿子怀里,一边哭一边小声道:“我若不嫁给那姓崔的,怎么吞他家的田地作坊?”

阿慧恼得差点把母亲推出去。张夫人听见身后有动静,大骂道:“臭小子,你一点都不替母亲着想!口口声声张家,老娘就离了你张家!”一叠声叫搬她的箱笼器皿去崔家。

崔国丈出来拦,张夫人扑到他怀里痛哭起来,将他搓揉成面团,过不得一会他两个就带着几箱衣裳并几个使女搬去崔家。

阿慧晓得母亲打的算盘,极是无奈,只得将母亲屋里故意不曾带去的值钱之物都抬到仓库里锁起,忙完了他坐在自己的侧屋里发呆。美子送了一串钥匙过来,笑道:“这是夫人交与公子的。奴婢跟几个姐妹要过去服侍国丈爷几日呢。少爷想不想我?”

阿慧接过钥匙,笑道:“从前听二伯说你极是会服侍人的。”

美子笑道:“少爷从来不碰我们,还要挖苦人家,何必。”虽是笑说,却是忍不住滴泪。阿慧自袖内掏出一块帕子与她,她欢喜接过,不去擦泪,却藏到怀里,笑骂:“少爷,你坏死了。”娇笑着走出去几步,又回身道:“夫人说港口的铺子过了年就雇人去建,须要快些儿建好,还叫满子小姐去守店。”

阿慧闷闷的应了一声。前几日合明柏说话时积攒的勇气都已用尽,面对母亲的积威,只余无奈和对张家的痛恨。

一转眼就到过年,南山村里却是无人有兴致热闹过年。小全哥跟陈大海相给去王宫送礼,新尚王极是客气,合他二人说了些闲话,还要赐宴。陈大海给小全哥使了个眼色,两个坚辞出来,相对苦笑。

林通事却是在宫门外候的久了,见他两个出来忙拉小全哥去吃中饭。明明是两个人,却只喊小全哥一个,陈大海就笑了一笑道:“我去府上说声,就说林大人留你呢。”

小全哥笑道:“有劳陈大哥,俺后晌就回家。”

到了林府,林通事郑重将小全哥请到书房里,笑眯眯问他:“令尊真的是举人?”

小全哥吃了一惊,反问道:“怎么不是?货真价实的举人。俺爷爷陪俺爹进京时还纳了个姨奶奶呢,吵的家反宅乱的。”

林通事看了看窗外,咳了一声道:“不只是举人罢?”

小全哥已是反应过来,看着林通事只是笑。

林通事道:“狄公子,斗胆再问一句,府上在朝中可有亲……”

小全哥想了想,李家跟张家都是松江人,说不定晓得些风声,何况狄家出海在山东也不是秘密,有心人去打听都打听的出来的,因笑道:“俺大舅舅倒是做过松江的知府,小小芝麻粒大的官儿,不值什么。”

林通事家回中国做了一次生意,极是有赚头,也晓得松江知府不是谁都能做得的。小全哥越是轻描淡写,他越是心惊,拿定了主意就道:“这般,你随我来,去见几个人罢。”

小全哥晓得他被自己唬住了,也不怕他耍花样。就随他坐着牛车出首里,朝神宫方向去。到了外边,林通事就板起脸来,也不说话也不笑。

神宫听说曾叫高丽人攻陷过,一路行来,随处可见坟堆,还有一队琉球土兵在掘坑填土,就地掩埋死人。神宫里的人都死了干净,为何还要带他到这里来?小全哥极是想不通,谨守着“以静制动”这四个字,安坐在车上纹风不动。

到了神宫边,一阵风从树林里吹来,隐隐有些臭味。林通事皱眉,问守门的宫吏道:“不是叫你们都烧了么,怎么这样臭法?”

宫吏为难道:“下了几日雨都泡烂了,分不清哪些是自己人。”

林通事道:“一并烧了了事,过几日神女搬了来,若是染上瘟疫,大家都活不成!”

小全哥猜想死的人必定极多,不然二王子得大半王族支持,又有长公主撑腰,岂会败下阵来?方才他在王宫就察觉宫人比从前少了大半,来往奔走的尚氏王族更是不足从前的三分之一。想来那见不见的人都凶多吉少。

林通事推开大门请小全哥进去。小全哥轻声问:“使得?”

林通事苦笑道:“神宫中人的大都遇害,小半事后也都追随长公主西去。现在无人。”他大步向前,带着小全哥转过一间大殿,进了一个小院。

小院砌着两排石屋,门窗窄小,十来个青衣的闽吏守在过道里。却有一半都是认得小全哥的,看见他进来,都笑嘻嘻打招呼,林通事的几个儿子都在内。小全哥一一回礼。林通事的儿子就掏出钥匙开了一扇不起眼的小门,道:“贤齐兄稍候。贵府管家被我们藏了几日。”

开被推开,灰头土脸的狄来福就先钻了出来,满面愧疚站在小全哥身边不说话。林通事笑道:“他们偷了我们一条船跑到宫北岛去,幸好撞在我手里呢。”

小全哥到底年轻,不晓得说谢好还是不说谢好,还在那里寻思。来福恨恨的说:“他藏了我们家的逃奴!”

林通事笑眯眯道:“我倒是忘了还有几个,他们说了好些不中听的话,叫我关在另一间牢房里了。大郎去开门。”

那边放出来的七八个人正是来福要追的人,连教头都在内,俱是使的麻绳捆的紧紧的,被推出来时个个对林通事他们怒目而视。

林通事笑道:“每常受狄家的厚礼,小小心意做个回礼罢。依着我看你也不必带回去了,有什么话就在这里问过,正好跟外边那些死鬼一同烧了,何如?”

这几个人听了,都怨恨的盯着林通事。狄家一向宽厚,家去只要他们只说害怕逃走,回到狄家最多不过受皮肉之苦罢了,这个林通事却想就结果他们,何等心狠!

林通事看小全哥迟迟不做决定,挥手叫小吏们都退出去,自袖内抽出一把解腕小刀,一脚踢倒教头,割了他的鼻子,笑道:“你说说你为何要投尚王?”

教头破口大骂。小全哥想到爹娘行事常常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此时林通事这般做作,必是想诱供。他会过意来,就唱红脸,道:“林世叔,他是首恶,与他一刀痛快也罢了,这几个管家还交给俺带回去管教罢!”

林通事哪里理会,踩住头又割了他耳朵。狄来福也想明白了,上前帮忙按着教头,骂道:“我狄家待你不薄,你们为何逃走!”也从袖里掏出刀来要扎。

小全哥忙喝道:“住手!”来福收了手退过一边,依旧狠狠的瞪着他们。林通事收了手,乐呵呵看了一眼缩在一边瑟瑟发抖的几个人,随手拉出一个抖的最厉害的,问:“你说不说?”

那人最好赌钱,曾被狄希陈责罚过两次,拧着头不肯说,叫林通事割了鼻耳舌,血流满地,在地下弯成一个大虾米,许久才断气。别个本指望小全哥求情,岂料狄希陈前几日屠了李蟹满门几十户人口,小全哥也想了几日,晓得对待邪教不能心软,并不会理他们。

就有个怕死的哭道:“俺说,俺说。俺们入了白莲教,李教头说教内兄弟姐妹有通财之谊,要趁大年三十那一日大家都吃醉了起事。得了手李师伯自家就要占六成,俺师傅说都是大家的不能他一人独占,合他起了争执,情愿告官也不叫他如意!”

小全哥听他说的火冒三丈,怒道:“俺家哪里对不起你们了!”

那几个都大声道:“狄家对俺们是好,然俺们不能因为自己过得,就忘了兄弟姐妹们还在受穷!”

林通事冷笑道:“得了手人家可是占六成,哄你们是傻子呢。你看看你们被我捉住也有数日,只有狄家使人来寻你们,你们的师伯、兄弟姐妹可曾想过来救你们?”

这几个人不晓得李蟹那伙人死了个干净,都低下头不说话。林通事问气的发抖的小全哥:“乱世当用重典。这些人可值得你带回去管教?”

小全哥看着这群人,再看看躺在地下只剩两个眼睛还恶狠狠盯着他的教头,想到父亲那样心软的人都下令屠村,狠了狠心,道:“一个不留!”

来福挥手,身手几个管家一人对付一个,将这几个人俱都杀死。林通事教他们把死人的面皮都割烂,衣棠剥了就地焚烧,才开了门喊人进来,跟狄家这几个管家将死人都抬出去。

小全哥愣愣的看着一地的血迹被几大桶水冲的干净,才、回过神来问林通事:“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林通事恨恨的道:“不是受这些疯子连累,我林家怎么会困在琉球做小吏!”他喘了一会气,平静下来,道:“我实是有事相求,改日到府上寻你父亲再说。”

外边冒起了浓烟,林大郎孤身进来,笑道:“父亲,都收拾好了,请贤齐兄回家去罢。”

林通事又恢复了旧时面貌,乐呵呵道:“新尚王不爱财货只爱美人。府上明年不妨从中国寻几个美人送他。”

小全哥笑应了,若无其事带着管家到家。奔到小书房里,看到爹娘正坐在小方桌前说话,才放下心里的大石,道:“逃走的都是白莲教,跟来福他们都落到林通事手里……”

素姐看儿子脸色突然发白,显见得是吓的不清,忙按着他坐下,温声道:“来福他们无事?”

“无事。”小全哥接过爹爹递过来的小壶酒,饮了两大口,道:“咱们真真是险些破家。原来他们打算年三十举事!却是为分赃先起了争执。”

这两个教头原是师兄弟,是白莲教也是意料之中。狄希陈看儿子还要吃酒,按着他,笑道:“你不是也砍死过海盗么,怕什么?”

小全哥定了神,好笑道:“也不知怎的就慌了神。俺想着他们不死终是祸害,与其将来叫人家晓得出首连累俺们,不如俺们先了断干净!”

狄希陈叹气道:“瓜蔓抄呐,不是耍的。不是怕这个,咱们在山东跟相家一同做土皇帝不好?”

素姐道:“这两人倒是厉害,才来了半年,就唆使着俺们家的管家杀主人夺财物。就不晓得还有没有人被他说动?须要慢慢的查。”

狄希陈寻思半晌,道:“把花名册拿来,俺记得这些管家里边,有好些原是作坊的雇工,只是记不真了。”小全哥腿软,想站却站不起来。

素姐就取了留底的花名册来看,虽然花名册上注明了哪些是雇工,哪些是新投来的,哪些是狄家的老家人,然死的那十来个人素姐不曾亲见,也分不清。她就使人去喊来福来。

岂料来福就在院门外,听见喊他,进来跪倒在狄希陈案前,红着脸道:“俺们没用,叫林通事关了两三日。”

狄希陈奇道:“方才我就起疑,他为何有心助我们?”

小全哥擦着汗道:“他说有事求俺们,过几日来寻爹爹说话。”

第31章 林通事的心愿(中)

小全哥将花名册翻了翻,笑道:“南山村除崔张两家都在这里呢。”将松山才抄好的两本花名册分丢到陈大海与黄村长面前,道:“大海哥,倒是没看出来你家居然有六七百人呢。”

陈大海把名册揣到怀里,笑道:“一大半是妇女孩子,吃起饭来不少,却是不抵事。既是办团练,就要花钱,这个钱咱们两家出可是吃亏。”

小全哥笑道:“咱们出什么?南山村不是家家都能吹几个花瓶么?把作坊重建起来,闲时大家制些花瓶什物,换钱换粮都使得,俺爹说这个叫以战养战。但有开销只叫自己挣就是。俺们家都有船,运一船去哪里,换些衣料粮食回来,何等便当。”

黄村长看他二人脸色是都不想出钱,小心笑道:“团练也辛苦,须与大家些好处,不然谁肯尽心。”

小全哥跟陈大海相对一笑。陈大海就道:“咱南山村的团练是为着全村人的性命财货,这就是大家尽心的好处,不肯加入团练也使得,请他搬出南山村去罢。我们两家少看家护院的人么?”

黄村长干笑两声,小全哥就给他台阶下,道:“上回家父何等劝说,大家揣着什么心思?结果又如何?俺家几次援手,折的人手也不少。自救都不肯的人,下一回若是再有海盗来,俺家也不会助他。”

黄村长跟李家是紧邻,想到李家如今着实抖起来,苦笑道:“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只是李家如今是国丈……总要给他些虚面子。”

小全哥大乐,道:“黄老爹,你说海盗来了,是先抢李国丈家还是先抢俺们?”

黄村长想通了也是笑,姑子送了一壶茶来,大家吃茶不提。

华山跟松山两个把写着南山村团练章程的白纸黑字贴在庙墙上。正是年节边上,岛上人只要不出海都闲,许多人围上来看。

一个十三四岁穿粗布衣裳的村童结结巴巴念:“十口之家以下,每家出一丁,有情愿多出者限两丁。十口以上者,十丁抽一,多不论。每十五丁编为一伍,选伍长一。有家主者,由主人率领。团练每日早晨由伍长带领绕村跑步五圈,每五日操练一日。即日起至西厢登记造册……”他老子站在一边乐呵呵的笑,却是拿定了主意要跟着狄家走,儿子在狄家念了半年书,又会写又会念,极是替他长脸呢,这团练若是巴结好了狄家,好处必是少不了。

一家只要一丁,又每五日才练一日,若是有事全村来救,众人都没有话说,那家里有管家的就去挑管家,没有管家的自回家去商议,陆续有人到西厢报名。

小全哥带着两个小厮做记录。陈大海跟黄村长都坐在一边闲话。但有人来,黄村长就要合人家闲话,打发人家走时还要吩咐:“腊月二十三早饭后敲锣来庙里议事。”

到了中饭时卫老爹跟两个白胡子老汉进来,笑问:“黄村长,我们也要出人否?”

黄村长笑道:“你们租的是狄家的房子呢。”就推到狄家身上。

小全哥笑道:“想来卫老爹打算在南山村长住了。”

卫老爹大笑道:“大少爷就猜到了。我们确是想在南山村住下。黄大哥,村里有什么规矩?”

黄村长就挺直了腰,拈须道:“倒是没什么。你们也晓得要办团练的事,除此之外,就是各家都要报名造册,以后村中有事按名册喊人。”

卫老爹大喜道:“那在村中盖房待如何?”

陈大海笑道:“你看三座山中间这一大块,使绳圈在中间的,还有北边那一大片都是无主荒地,你们乐意在哪里盖房,盖多大都使得。”

卫老爹听的眉开眼笑,乐道:“也不过寻块地方落脚罢了,那咱们就算南山村人了?”

黄村长指指屋侧条桌上坐着的两个狄家小厮道:“那里去上个档子,就是南山村人!”

卫老爹让两个白胡子老汉在前,大声道:“我家去喊人去!”

齐山扶着老汉坐下,问他:“老人家姓什么。你老家里几个儿,分家了不曾?”

老汉哆哆嗦嗦,侧头大声道:“小老儿姓卫,有八个儿子,不曾分家。”指指他边上那个,道:“他是我连襟,姓王,他有六个儿。”

齐山笑道:“先说卫家,再说他家。你八个儿大的叫啥,年纪多大,妻子姓氏,有几个孩儿,可曾婚配……”

齐山合老人家慢慢磨,陈大海第一个受不了,跑出来透气。黄村长也受不了,过了一会也跟出来。他两个前后两进都转了转,在妈祖跟观音、龙王跟前都磕过了头,还不见小全哥出来。陈大海伸头去西厢房看,一堆男女将小全哥主仆三个围在一处,闹轰轰不晓得说些什么,他唬得连跳三步,站到院子下边道:“黄老爹,请你吃两杯去。”两个勾肩搭背去三家村吃中饭去了。

狄家久不见小全哥回来,又不见他使人回来要中饭。素姐就打点了一个食盒,叫两个小厮抬到庙里去换华山跟松山回来。

华山跟松山被折腾了大半日,回来就被唤到正院书房里。华山禀道:“除去崔张两家,都来了。租俺们家渔村的那些人要在南山村盖房,也肯出人。”

素姐没言语,打发他们出去吃中饭。狄希陈候他们出去了,笑道:“俺只说不与人家好处行不通,倒是你的法子好。”

素姐冷笑道:“叫他们自己人管自己人,他们自然是肯,生怕做了别人的刀子使!明日你出头否?”

狄希陈摇头道:“叫儿子去,明日得闲我瞧明柏去。”提到明柏,素姐就道:“早晨又找出来些新衣裳鞋袜,已是打成两个包袱,还有些吃食你明日一并带去罢。”

狄希陈道:“休要一干二净全送去了,他屋子还要照旧收拾。”

素姐嗔道:“我是那样的人么,他就是真娶了崔南姝,一样还是俺们养活这样大,合他生份什么?他屋里的都不曾动,这些都是紫萱从前替两个兄长做的。”

正说话间,守二门的媳妇一路小跑进来,道:“满子小姐来了,要请林郎中再去瞧瞧崔小姐呢。”

“满子这个姑娘心地到好。”素姐皱眉,虽然她不喜欢崔南姝,也不是见死不救的人,吩咐道:“叫林郎中去罢,估摸着要用什么药叫他带上。”

媳妇子去了又回来,道:“满子小姐说,想请夫人去瞧瞧南姝小姐。”

素姐笑道:“是想喊明柏去瞧她罢,合她说,明柏表少爷分家搬出去了,要寻他往那霸去。”

那媳妇子答应着下来,极是不乐意,一路走一路嘟喃:“俺们小姐跟明柏少爷何等亲厚,打这个崔小姐死缠上来,闹得一个被赶出家门,一个病在床上不起。使郎中看她做甚!”

彩云要去厨房吃中饭,出来正好听见,喊住她问:“那位崔小姐病了?莫不是妆的?”

媳妇子笑道:“哪个晓得是不是妆的?看满子小姐满面着急,只怕是真的。”

彩云想了一想,道:“郎中走了?俺去瞧瞧她。你叫郎中等等。”她寻着小露珠并冬梅几个,说想去看崔小姐,几个大丫头都道她去不大好,冬梅笑道:“你去不好,俺去。”彩云晓得她要防着满子,就让她去。

冬梅回卧房换了出门的衣裳,又取了个小提篮,将给紫萱做的几样养病时吃的精细点心装上,又是一小坛子吃药过口的话梅,收拾好了出来。

满子见了她问好道:“这是哪位姐姐?”

冬梅万福道:“婢子是夫人房里的使女。使婢子去瞧瞧崔小姐。”她平常都在家,等闲不出门,满子不晓得她是小全哥的使女,两个一路说笑,相安无事。

一路行来,冬梅看见村中各处被烧坏的房舍不少,然建房的更多。原来那条街被烧了一大半,此时重又建起,许多木匠、石匠来来去去,虽然正午炎热也无人歇伙。李蟹他们那一块原是聚成一团的,烧成一片白地,只有几堵石墙。想是为了省石头钱,十几个土人正在那里背石头。

冬梅看见,摇头叹道:“信什么都不如信自己一双手呢,这些人是脂油蒙了心!”

林郎中也晓得这起人入了白莲教,意图对狄家不轨才被狄家杀尽,他家人也曾在白衣乱中遇害,极是恨这些人,因道:“自作自受!再者说,难道放过他们,他们就肯放过好人了么?”

满子听他们说话古怪,暗暗记在心里。

陈家防着张崔两家,另觅了狄家侧对面半里远的小石山,要学狄家借山势建房,一二百人正在平整地土。

崔老爷掘着乃兄的藏金,依着新夫人之命,买大石建大屋,加高围墙,把庄上的人都喊了来,幸好他家粮食都是藏在庄上的,烧去抢去的只是浮财罢了。崔家数辈子的积蓄岂是少数,如今落在崔老爷一人身上,又有尚王做靠山,温柔美丽的倭女妻妾再吹些枕边风,崔老爷花起银钱来半点也不怜惜。

冬梅一路行来,倒觉得南山村比海盗来之前人还多些,忍不住道:“怪事,村中人好像又多了些!”

满子微笑道:“那霸差不多都搬到此处,那边空荡荡的只有几户人家了呢。”

林郎中在宫中待过几日,忍不过八卦他听来的消息,笑道:“听说石垣岛跟竹富岛都怕海盗再来,有不少人要搬了来呢。那霸必定比这边热闹。”

张家却是静悄悄的,十几个倭人男妇在种花种树,阿慧呆呆的坐在高高的门廊上看云,看见妹子在烈日下引着几个狄家人朝她住的屋子去,喊道:“满子!”

满子请大家站在荫处暂候,牵衣要上门廊。阿慧跳下来问:“你又去狄家了?”他心中一动,不等妹子回话,就走到郎中跟前问:“狄小姐病可好了?”

郎中只是看冬梅。冬梅笑道:“我们小姐还在静养,倒是服侍她的又累倒两个。”

阿慧想说什么,顿了顿还是没有说,神情有些不自然的谢她道:“多谢你们来瞧崔小姐的病。”

冬梅万福,退到郎中身后。满子晓得哥哥心思,忙引着他们到卧室去。

因为满子性格温和,张公子又依着他妹子,几位崔小姐都不肯回崔家去看崔国丈的脸色。吉永夫人只道这几位都看上了她儿子,巴不得他们混在一起,只说新宅不曾建好,不能委屈王妃的姐妹们,也不理论。所以她们都跟满子住在一起。

满子拉开纸门时,南妹的一个堂妹正挤了一把湿手巾盖在她额头,看见满子进来松了一口气,用不熟练的倭语不晓得说了些什么,消示在屏风后。满子忙跨过门槛请林郎中跟冬梅进来。

冬梅才进来就被屋子里的陈腐气味呛倒,咳了两声道:“通风,这般酸臭,好人都捂坏了。琉球这样暖和,不怕受凉。”

狄家小姐一样是病着的,想来这个冬梅常服侍,满子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赶着把几扇纸门都拉开。几个女子助忙,将所有纸门都拉开。冬梅趁着林郎中切脉时细瞧。原来这间大屋都是使的木板跟糊纸的格子门隔断。尽数拉开却是四通八达,看每间都摆着箱柜,却像是住着不少人的样子。冬梅觉得有趣,若是狄家也建几间这样的大屋给使女们住,一来一人一间极是便宜,二来所费也不多。她有心要跟夫人提,就跟满子套近乎,笑道:“张小姐,这里住的人不少呀。”

满子笑容满面道:“有二三十人呢。”

林郎中放下崔南妹的手腕,道:“上回送来的药都不曾吃罢?一直发烧。不吃药哪里会好?我加减一两味,回头到狄府上去取罢。劝她多少吃些儿。”

满子忙执着南姝的手,劝她:“你瞧,郎中都说了,药还是要吃的。”

南姝弱弱的说:“我活着做什么?爹娘哥哥都死了。我家还叫你家夺了!不如死了干净。”

满子很是尴尬,只有苦笑着把她的手放进被内,细心替她将被子拉拉。

冬梅最是泼辣,早瞧出满子是一片好心,照顾了崔南姝许久,崔南姝还不领她情,真真讨厌,她冷笑道:“张小姐,养只小狗还替你看门呢,她自家要作践自己,你何苦管她!欠她的么?”

冬梅一口山东味的中国话,一听就是狄家人。南姝猛的撑起,瞪着冬梅怒道:“你们狄家欠我!把我明柏哥跟我生生分开!”她捂着胸边喘边哭,道:“他心里何尝没有我?都是你们狄家做梗!”

冬梅就不曾见过这样不讲理的人,却是气不起来,反笑道:“表少爷已是分家单过。你有心寻他,合狄家人无干!”

崔南妹怔住了,半晌问:“真的么?真的么?”

冬梅道:“你都要死了,我何苦哄你。”

崔南姝带着泪笑起来,道:“我不要死,让我去见明柏哥!满子妹妹,我要吃药!”

林郎中见她状若疯狂,拉着冬梅出来,小声道:“你说这些做甚?谁不知明柏少爷心里只有大小姐!”

冬梅冷笑道:“没瞧出来。倒觉得他对崔小姐情有独钟!”气呼呼提着篮子回转。

林郎中冲跟上来的倭女摆手,道:“照顾病人罢。”带着背药箱的小童追来,笑道:“平常你们都把表少爷夸的跟天仙似的,这几日只听见你们骂他,难不成只许他对大小姐一个人好么。须知大男人三妻四妾也平常。”

冬梅啐道:“林大叔,你怎么跟那些臭小厮一样,都替明柏少爷抱屈?明柏少爷弃小姐不顾,就是不疼爱俺们小姐。那个姓崔的理她做甚!”

林郎中摇头道:“不然,彼时不伸手,姓崔的叫火烧死,你叫明柏少爷一辈子良心不安么?他既救了,大小姐恼了,自然是不理她为上。敢不闻吃醉了的人越扶越醉,待她气消了陪个不是就是。”

冬梅不理会,恨恨的说:“俺不合你说。”忙忙的下山,正好看见崔国丈跟新夫人都穿着华丽绸衫,坐着带顶棚的牛车向首里去。她就站住了等车两侍从先走。

林郎中跟上来,冬梅指着崔国丈的背影小声道:“他妻子儿女都叫人家杀了,倒合人同床共枕做夫妇,我呸。崔家人都不要脸!”

林郎中摇头道:“再看呀,这种事咱家不搀合,赢家是尚王呢。”就不再言语。

白花花的日头晒得人发晕。他们四五个人一路挑荫凉处走,才进家门就见狄来福守在门口,看见林郎中忙冲过来道:“快与我去首里林家,林通事几个孙子打架跌断了胳膊腿。”百忙中问冬梅:“你那里是什么?”

冬梅道:“小姐养病吃的些点心并吃药过口的蜜栈。”

来福笑道:“正好,与我点点饥罢。”要了来拴在马背上,跟林郎中同骑马去了。

到了晚间,林通事亲自送孙子们到狄家来,十几个男女孩子,俱是重伤,身上不是破皮就是挂彩。狄希陈跟素姐亲自送到山顶客院住下。

林通事去了,第二日一早林经济又来,将了两只沉重的大箱来做药资。狄希陈也收下了。然传出来的消息狠是不好,几个孩子昏迷不醒。林家满岛寻访血竭。这个东西本来就少,在中国也极少有人家收藏。琉球人听都没听说过,林通事又亲至南山村各大户讨要,自然是讨不到。倒是李员外晓得些,说此物治内脏积血甚好,苏州松江是繁华地方,想必有的卖。

第32章 林通事的心愿(下)

林通事无计可施,这一日一早就来狄家,要将孙男孙女们都搬回家去等死。林夫人听说,领着妯娌二三人,儿媳七八众赶到南山村去,将他堵在狄家门口,也不问话,抽出藏在袖内的烧火棍就抽。媳妇们不好意思抽公公,老妯娌几个可是不客气,专挑那能见人的地方抽打,不是脸上就是颈脖,不是胳膊就是小腿,一边打一边哭:“你个断死绝孙的林富仁,孙子送命你休想独活。”

狄家守门的伸头出来看看,一群赤脚的婆娘正打得快活,唬得他缩头就要关门。一个林家媳妇眼尖,使烧火棍架住门,央求道:“快请你家主人来劝解!”

守门的只得掩了门跑去二门禀报,二门的媳妇子忙到正院说了。

狄家大小正在吃早饭。小妞妞正爬在椅上,半边身子俯在桌上使筷子拨腌鸭蛋的蛋黄给紫萱吃,听说门口有人打架,吃了一惊,大半个鸭蛋失手落到地下。紫萱大病初愈,怕妹子掉下来,一边扶着桌子站起来扶妹子,一边喊:“快抱。”她站的急了些,小妞妞不曾掉下来,她就先朝后倒下了。

还好彩云站在紫萱身后,用力扶住她。小露珠弃了手上的汤碗,冲上去把小妞妞提下地,厅里乱成一团糟。

素姐笑道:“人家还没有打进来,俺们就先乱起来。”

小全哥站起来道:“俺去瞧瞧。”

素姐跟狄希陈一齐拦他道:“有女眷呢,你休去。”

狄希陈慢慢道:“新码头是建不成了,我们两个都从后门出去,到旧码头那去瞧瞧,咱家的码头还是要建的。”取了一根油条,冲小妞妞伸手:“走,爹爹带你出门耍。”

小妞妞就似个猴儿一般,跳到爹爹怀里。狄希陈将她架在脖上,冲发愣的小全哥道:“走呀,这事你娘心里有数。”

素姐笑眯眯朝儿子手里塞了两个大包子,推他:“去,这事用不上你们。”打发他们出门,吩咐女儿:“你只慢慢吃饭。”

紫萱微微点头,其实她来吃饭已是勉强,然父母兄妹每日十来回的到房里瞧她,纵是五分好也要妆出十分好来。方才要扶妹子,她已是用尽了力气,待母亲出门她就伏在桌上微微喘气。

彩云轻手轻脚把碗筷收走,因紫萱还在吃药,倒了碗加蜂蜜的水来,劝她:“小姐莫急,俗话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吃些水,歇会子还有热闹瞧呢。”

紫萱轻轻喘气,侧过头问彩云:“依霜依雪她们,比俺更像大家闺秀呀?”

彩云抿着嘴儿笑起来,点点头,怕伤了紫萱的心,又道:“说起来也怪的狠,老爷夫人跟舅老爷姑太太明明都是一奶同胞的亲姐弟、亲兄妹,偏家教全不一样。依霜小姐只怕还羡慕小姐过的快活呢。”

紫萱淡淡的笑道:“爹娘实是疼爱俺们。俺这样任性妄为,只怕在舅舅家,就叫舅妈打死了。”她将盛蜜水的细磁茶碗举起来,借着窗棂里漏过来的金黄的阳光,细细玩赏茶碗上绘的山水图画。

素姐房里小丫头从不曾见过大小姐这般文静过,轻轻拉彩云的衣角,两个出来,附耳问道:“彩云姐姐,小姐怎么转了性?”

彩云也小声笑道:“这几日狠是哭了几场,总说她样样都做错了,都要改过来呢。这几日是没有力气,且看她大好了,只怕还合小妞妞似的。”两个说罢都笑起来。她们都跟紫萱一同长大,小妞妞现在的脾气就似紫萱小时候。然紫萱小时候素姐管的要严些,就安静些。夫人跟老爷对小妞妞惯得狠,恨不得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摘下来与她顽,浑似个假小子。有道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大小姐想必也安静不了几日。

紫萱轻轻转动手上的茶碗,茶碗上绘着青山绿水,还写着“天门中断楚江开,两岸青山相对来”的句子。转来转去,她就想起在成都初见明柏哥的时候,他说要去寻自己爹爹时候的神情,何等倔强。九叔说明柏哥是撞到南墙也不会回头。那个时候自己觉得明柏哥就像书上写的孝子般,极是有本事,所以很爱亲近他,一直回到明水,还念着这个有本事的哥哥。待他真的到狄家,娘认他为外甥,就真个把他当哥哥待,他也跟哥哥一样疼爱自己跟小妞妞。

却不晓得从何时起,明柏哥就比哥哥更偏疼自己些。紫萱轻轻出声问:“明柏哥,你是怎么样的?”

彩云站在门外,听到大小姐这样的自言自语,忍着笑退出来,重走到台阶下,扬声道:“小姐,前边闹起来了,你可走得动?俺们瞧瞧去。”

紫萱担心母亲,忙道:“不曾劝走?俺走得动,你快扶俺去!”

彩云忙进来接过茶碗,扶着她道:“在前边厅里,哭的哭,闹的闹,几位林大婶都抽了汗巾要上吊,林通事跟林经济都在拦来,大门外围着一堆人看热闹。”

前边果然热闹的合唱大戏一般,隔着几十步远就能听见妇人们的哭唱、林经济的怒骂。紫萱打侧门出来,朝大门外瞧,她家一丈阔的大门框里挤满了人,后面还有人推;“让让”。前边人就骂:“挤什么挤什么?”中间孩子被挤的怪哭,引得紫萱多看了两眼。

都传说狄大家小姐是个母老虎,擅使一路十八式拍砖大法。她只这么瞧得一瞧,倒唬得大家都不敢做声,都朝后缩了缩。紫萱常见大家如此,却是惯了的,并不气恼。

紫萱曾到林家吃过几回酒,跟女眷们通是认得。她进来只看得一眼,就看定了最是会闹的林家二婶,直扑踩在椅上甩长汗巾的胖大妇人,大声喊:“二婶婶,有话好说!”

林家自是晓得紫萱病了几日了,此时说话都带喘。林二婶弃了汗巾忙来扶她,扶到一半想起所来为何,左手搀她,右手抹泪,又大哭起来,唱道:“小紫萱,你林大叔好心狠哪~~~~~~还我开仔的命来。”

素姐原是拉着林四婶,不曾想女儿出来只喊得一声就搞定了武力值最高的林二婶,忙弃了四婶就二婶,轻声劝道:“有话好好说。紫萱,快让几位婶婶坐。”

紫萱扶着彩云喘了一会,正待说话,林五婶自家就从板凳上跳下来,推开拉她的几个年小妇人,道:“我呸,你们没脸说,我来说。”她走到素姐跟前跪下,道:“如今除府上,再无人能救我们家这几个崽,求府上借条船与我家,我们把孩子送回福建老家去求医!”

素姐不肯应,只道:“此事还当从长计议,我家林郎中说孩子们不能再挪动呢。何况又不顺风,怎生去得?”就要扶她起来。

林五婶高声道:“总要试试,就是孩子在半道上死了,总比等死强。狄夫人,你家小姐这几日病着你也晓得伤心,难道就要叫我眼睁睁看着孙子去死么!”

林二婶跟林四婶看外边的人都差不多挤进院子,相对看了一眼,冲出厅堂,拉住几个年纪大的妇人,哭喊起来,大声嚷道:“求大家做个证见,我们问狄夫人借船救命,翻了船死光了都合狄家无干。求求大家替我们合狄夫人说说!”说罢就跪了下来。

几个追上来的媳妇子也都跪下,纷纷喊道:“求求大家,说说呀。”

李员外在人后看了许久,觉得这个人情做得,越过众人扶起林二婶,道:“休要这般,大家乡里乡亲,好好说么,狄夫人又没有说不借!”虚扶了一把,走上厅来。

林二婶鼻涕眼泪糊了一身,跟在李员外身后重回厅上。

李员外跟素姐先宾主见了礼,又跟林氏兄弟问了好,道“狄举人呢?”

素姐苦笑着过去扶林二婶到一边坐下。李员外自悔问得造次,这么一群娘子军若是到他家,必然也是他娘子出来撑场面,自家躲得越远越好。

林通事大哭道:“我林家不幸,孩子们到新造的阁楼上耍,楼板塌了俱都跌断手足。偏生李国丈又说只有血竭能救,琉球这个地方哪里寻得来哟。”使袖子掩面哭起来。

林家要问狄家借船。李员外想到新尚王对狄家甚是防备,若是船半道上沉了,一来林家会恨极狄家,二来狄家极少也要损失二三十个管家,正是两相宜。他就极力劝说素姐:“府上的船工都是会背风行船,去一遭儿怎地?”

素姐还不曾接话。几个林家的小媳妇就先嘤嘤的哭起来。李员外一心要替便宜女婿剪除隐患,犹道:“回去也不过六七日罢了,才下过透雨,哪里就有风雨了?这等救人一命的好事,我家想做也做不来呢。”他想到他们顶风回琉球一路上的艰辛,偷偷打了个哆嗦。

素姐极是为难,开口道:“我虽有心相借,然……”

“狄夫人许了,林大人,还是老夫面子大呀。”李员外大乐,抢着打断素姐的话,对林通事说。

林通事大喜,道:“多谢国丈大人助我劝转狄夫人。国丈大人就是我林家的再生父母!”他掉头看向素姐,道:“事不宜迟,就将孩子们抬到船上去罢!”

素姐无奈的点头。拉着女儿的手,轻轻压住她,吩咐小露珠道:“使人去那霸说,叫速装食水。”林家的女人们都跟着小露珠后边去了。

林通事就不敷衍素姐,拉着李员外奔那霸去了。林家人要走,素姐依旧极是为难的样子,扶着女儿出来,送到大门外。

紫萱原是个急性子,待人走远,就忍不住道:“这是把俺家当什么了?通没狄家人说话的地方!”

素姐叹息道:“如今李员外是国丈,他说话连国主都要让他三分呢,你待如何?这样闹法,若不依他们,只怕要吊死在俺们家呢,罢了罢了,随他们去罢。”她说话比平常大声,巴在大门边看热闹的人都听见,都有些替狄家不平,就有个妇人道:“这是欺狄夫人好说话呢。李国丈家就有船,他为什么不将出自家的船来做好人!”

素姐弃了女儿,上前郑重万福,无奈道:“原也是林大人家心急,谁家孩子病的都动不得,不急的发昏?只是这出海不是顽笑的事,”说罢双手合掌向天,祝道:“愿妈祖娘娘保佑,叫他们平安回中国去,寻到良药救命罢!”

众人看见林家妇人并狄家的媳妇子搂抱着孩子出来,都是使木片夹着胳膊腿,或是白布缠头,更有几个伤重的昏睡不醒,看着极是可怜。妇人们都心软,都随着狄夫人齐齐祷告,求妈祖娘娘保佑这十几个孩子平安。

李员外好人要做到底,陪着林通事一家到那霸去。狄家的大船早得通知,移到栈桥边,管事把林家人都让了上去。林通事跟李国丈站在甲板上看着土人们搬食水上来,一边闲话。林经济跑前跑后,待食水都装好,林通事叫林四婶跟两个媳妇留下,别个都下船,一家大小就在码头边的大道上齐齐给李员外磕了头,谢他一力助忙。

李员外笑眯眯拈须道:“说几句话罢了,算不上什么,叫他们开船罢!”

狄家管事听说就要开船,出来道:“夫人虽是传话来叫小的备食水,并不曾叫开船,又不曾说开到哪里去,小的不开。”

霎时一群林家妇人围上去又哭又闹。惹得一个那霸港的人都来看。连泊在深水里的陈家,张家船上都有许多人划了小划子来看林家的河东群狮。待她们闹够了,李员外咳嗽两声,道:“叫你们备食水,自是要开船,救人如救火,速行速行!”

管事为难道:“李员外……”

“嗯?”李员外咳嗽两声,威严的看着他。

“国丈大人,你看这天气,只怕出了海半日又要刮大风,不如略等两日,等……”

“我一生渡海,这等天气不算什么!”李国丈似挥苍蝇般挥头,道:“无事!”

林通事忙道:“就是就是,李大人都说无事了,你们开船罢!”

林四婶却是溜到船头,不晓得哪里摸出一把菜刀来,横在脖上厉声道:“你们不开船,我就死在这里!”

狄家管事无法,只得叫扯起半帆,慢慢出海去了。一群林家妇人哭成一团,都大声哭骂、数说狄家见死不救,只有李国丈心肠极好,是他林家的救命恩人!

明柏早就瞧见港口的热闹,远远听见那群妇人骂狄家,他却是耐不住,要上前寻林通事说话。狄得利拉住他,小声道:“莫去莫去,俺家夫人做事,从来不会只做半拉,必有缘故。”

明柏被他扯回家,急得跺脚道:“得利哥,这林家着实气人,你拦我做甚!”

狄得利道:“方才他们来抬水,说是夫人吩咐过,叫放软弱些。”

明柏得了这句话,方才心安,回到房里细细思量:若是做戏又是做给谁瞧?

第33章 内当家(上)

到晚间狄希陈到家,听说李国丈做主叫他家的船出海去了,大怒。带着儿子将了林家送来做药资的两只箱子,七八个从人护着,点着火把闯到林家去,敲开林家大门痛骂一通,把两只箱子摔在林通事鼻子底下,掉头而去。

谁知第二日就起了大风,港口的大船都叫刮沉了两只,大风一连刮了两日,第三日有南边岛上的人家来赶集,说看见狄家的船触礁沉没,只有一截断桅卡在礁石里,尽是碎片,想来都撞碎了。

林通事哭哭啼啼去寻尚王哭诉。尚王虽是有心收拾狄家,然此事原是林通事仗着李国丈做下的事体,狄家原是在理。若是收拾狄家就助长了李家气焰,没得打消一个又扶起一个来,尚氏王族才安抚下来,必不肯叫他扶植外戚。他算计许久,将林通事大骂一顿,革了他的通事之职,使了个小吏将了几样礼物去狄家安慰。

狄希陈当着小吏的面还把林通事臭骂一顿,指天骂地的赌咒以后再不肯做好人,借着小吏的口传消息,狄家过了年不会再办义学,就连宅后住着的狄家渔民,都不再看顾。狄夫人苦劝着,也只许狄家渔民的孩子在家学附读罢了。

租狄家房舍的人家不必说,也顾不得过年不过年,趁着天气晴好,呼亲引朋赶着造房舍。狄家渔民里有钱的几家也要搬出去,不敢合狄希陈说,求了闻老太来合素姐说。素姐皆许了,道:“你们若是能自己建屋舍,不妨都搬走罢,我家老爷实是气的狠了,已是打算回中国去,也顾不到你们。”

这般说着,人人心里都有算计:离了狄家也不见得不能活,能自家做主,为何要做人家的奴仆,何况狄家又是要走的,又是狄夫人发了话,陆续建了新木屋搬走。待人都走尽。狄希陈跟素姐夫妇相对松了一口气,跟儿子商量把渔村的屋舍俱改成作坊。

小全哥寻思明柏买了张家的倭漆必是想做木器生意,他就弃了木器不肯做,对爹娘道:“琉球其实无甚出产,俺们住在这里,也不是为挣钱,就是要办作坊,也要办人工少,赚钱多的。木器不如罢了。”

狄希陈笑道:“我合你娘已是不想管事,你跟紫萱说了算。”

紫萱微微摇头道:“俺只管家务呀,再捎带着管管家学也使得,大门以外的事不要问俺。”

小全哥沉思良久,道:“俺还要管团练,作坊也只能照管一个,依着孩儿看,咱们照旧制玻璃呀,制些精致细巧的玩好之物,卖的贵贵的,人家只说是海外来的洋货,想必也是肯花大价钱买的。”说罢他觉得自家想法极是大胆,很是不安。

岂料狄希陈跟素姐都赞同,相对笑道:“果然是我们的儿子呀,就依着你。”

种地却是根本,年年运粮食来也不保险,紫萱忍不住道:“海货还要收呢,不然俺家拿什么沤肥上地?”

素姐笑道:“这个倒没什么,不过雇人罢了,紫萱,不如你管罢,得闲可以出门走走。”看紫萱又想管又不想管的样子,激她道:“你不试试,怎么晓得你就真的不如男人?”

紫萱低头不肯说话,许久才道:“那俺管了试试。”

狄希陈笑道:“如此,咱们无事呢,且出去走走。大正月里,南山村连个炮仗都无人放。”

素姐笑道:“倒多是盖房的。咱们且叫两位当家的细细商量,小妞妞呢,叫她来,俺们坐船去宫北岛耍几日去。”

小妞妞不晓得从哪里钻出来,抱着母亲的腰欢喜道:“娘,就俺们去,哥哥姐姐不去?”

狄希陈把她扛到肩上,笑道:“就咱们三去,你哥哥姐姐在。”瞪一眼想追上来小全哥,拉着素姐出门去了。

爹娘居然说撒手就撒手,小全哥看着他们的背影说不出话来。紫萱自从病好,比从前安静许多,看哥哥发呆,轻声提醒他道:“哥哥,爹娘再是能干,终有一天是要你管家的!”

小全哥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这话说出来太叫人难受。他闷闷的回来坐下,道:“那咱两商量罢。俺这个作坊,十几个人就够,再得二三十学徒,人手就绰绰有余。只是这个作坊不能放在渔村里,还使俺家的旧作坊就使得。渔村的房舍都与你使呀。”

紫萱道:“渔村里的人都搬了出去,想必会自寻荒地种,俺们家种地种甘蔗只怕人手不够。琉球四季暖和。俺想着,只要够俺家吃,多的地不如种些香花香草,晒干了运回中国去卖,不比种粮食值钱?何况银钱都有九叔收着,这边也不晓得俺们能挣钱。”

小全哥鼓掌道:“好主意,这就给九叔写信,想来船还没走?”他小心的看了一眼门外守着的彩云跟冬梅,笑道:“爹爹却是小心太过了,查不出来白莲教,就把所有人都赶的远远的,到底是因噎废食。”

紫萱摇头道:“哥哥,你不曾经历过,不晓得厉害。那一年……”她想到那一年,还是不忍说,就掉转了话题道:“俺要做干海货作坊,要有仓库,要有作坊,还要有晾晒的地方,其实渔村甚好,只是……俺一个女孩儿家管这事,却怕人家说呢。”

小全哥吃了一惊,伸手摸了摸妹子的额头,却是不烧,他好笑道:“你管那些做什么?上回那事,原不怪你!”

“就是怪俺!是俺不晓得天高地厚,是俺胆大妄为!”紫萱抢着道,手里的帕子扭成一个死结。

明柏晓得妹子是真伤了心,不舍得再跟她说这个,笑道:“你须设几个管事,仓库一个总管,几个分管,都得是咱狄家人。作坊里的管事倒不必拘泥,只要活做的好,又能伏众,南山村的也罢,琉球土人也罢,你都提拨他。只是算帐的必要是心腹。”

紫萱取笔一一记下,道:“原来还有这些,哥,你从前都不合俺说?”

从前是有明柏,万事不必妹子操心。如今明柏跟妹子只怕婚事不谐,妹子就做不得富贵闲人。小全哥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笑道:“也跟管家差不多呢,你多吃几次亏自然能体会,何必人教?”

种地作坊之外,只有原来租把李蟹他们的几只渔船空闲,小全哥笑道:“不租了,俺们得了闲,自家出海去打渔,也要几只船儿。”

他两个人商量到日中,将各色执事都安排好,多出来的管家跟工匠们,忠心听话的俱留下看家护院,那不甚安份的,只等船来,都打发走就是。

紫萱一一用笔记下,两人再查一遍无误,就将写给九叔的信封好交给来福。来福自会设法送走。

吃过了午饭歇了一个半时辰,兄妹两个就一齐出门,到渔村去转了圈,叫把各家的小院子都拆了,拆下的石头加固村外的围墙,又定下每间屋做何使用,就叫照着用途改造起来,做仓库的要封鼠洞,要透气防潮,就要先在地下撒上石灰,再铺上石板。重重事情不一而足,一日半日哪里忙的过来。

小全哥助了妹子一日,第二日恰逢团练的日子,他带着林教头并青年管家跟南山村的团丁们寻了宽阔地方练拳脚。

紫萱一人在家,却是千头万绪,早起来回事的媳妇子们才打发完,就有守二门的媳妇子来禀:“大小姐,村北的李家非要送儿子来附学,说严些就严些个,他情愿出束修。”

紫萱寻思:带来的这些渔民们算得半个狄家人。那时娘那样劝,也只收得他们的孩子,这般开了口,今日来一个明日来一个,等爹娘回来,又成义学了。却是不能应,只是要寻个好借口和他说清楚。若是明柏哥在家,他最是会说话,必能打发。

想到明柏一人住在那霸,紫萱不由涨红了脸,恨恨的啐自己没出息,明柏哥对自己无意,何必再挂念他!她托着下巴想了许久,媳妇子站在下边等的不耐烦,却是不敢说一声儿。屋里安静的能听见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却是一只鸟儿掠过,吱喳了几声,紫萱惊醒过来,急切间却是寻不到好主意,只得推到爹爹身上,就道:“只说俺爹访朋友去了,等他来家再合他说罢。这等大事俺做不得主。”打发走了这个媳妇子。

先前安排的作坊管事又来问哪日开工,人手如何。紫萱才想起来从前此事是狄得利两口子管,如今狄得利两口子跟着明柏哥,新管事的却是摸不着门路。她想了许久,才下定决心道:“你去那霸问过得利叔,回来俺们再商量。”管事的走到门口,她喊住人家道:“你去问黄山要明柏哥从前使的些木器家伙,与表少爷送去。”

管事的笑应着去了。紫萱又觉得他是笑自己,涨红了脸把帐本一推,赌气道:“笑什么!”

彩云从厨房取点心来,顺便把菜单带来,笑道:“这是胖嫂拟的这十日的菜单。”

紫萱取过瞧了瞧没什么,道:“上档子罢。”就有专门记帐的小丫头接过去,记录米面使用的斤数,好月底跟仓库里对帐。这么一打岔,她就觉得好些,自觉家中无事,就带了人再去渔村看管家们收拾屋子。

才走出后门不远,就见陈绯骑着头小驴,撑着一把油纸伞行来,看见紫萱笑盈盈道:“你好了?正要去瞧你呢。”

紫萱如今也只得跟陈绯说说话儿,回礼笑道:“好了,听说你家个有表嫂坐月子,想必你也是走不开。”

陈绯红了脸道:“我爹又到处跟人家说这个!真真是胡闹。”她从驴上跳下来,自有管家去牵驴。陈绯将伞挡在紫萱头上,道:“太阳不小呢,你也不怕晒?”

紫萱笑道:“原是陈大人上一回到俺家来寻治产后下恶露的丸药,俺娘寻的时候俺恰好在边上才晓得的。你一个女孩儿家服侍月子,却是难为你。”

陈绯涨红了脸道:“你一个女孩儿家,跟人说这个,就不怕难为情!”

紫萱愣了一下,也涨红了脸。素姐是从现代穿来的,只说女儿的某些方面的教育越早越好,亲戚里边生孩子或是小产,如何养胎,坐月子要当心哪些,常跟女儿并近侍闲话。狄家这些事从来不避女孩儿的,紫萱也晓得人家家里小姐们通是不晓得这些的,只道陈绯都服侍表嫂做月子,自然不怕人说,一时忘形,叫陈绯提醒,两个都大不好意思。

走了几步,陈绯就道:“你晓得不,崔家送给先尚王的那位崔小姐,又被接到王宫里去了呢,听说当晚就封了她做侧妃。”说罢她自家就不好意思的笑起来。

紫萱因她先犯规,却是好笑,先笑了一会,才想通其中的缘故,惊道:“那晴姑娘必是受气了。”

陈绯道:“倩儿昨日去瞧我,她说如今宫中得宠的就是那位杨妃,别人都靠后。她父亲很有把她再送入宫的想头,她来求我想法子。我又哪里有法子可想。”

紫萱叹息良久,道:“真不晓得李员外是怎么样的,花枝一般的女儿不替她择门好亲事,偏朝尚家送,他家不过是个藩王罢了,倒正妃侧妃一大堆。”

陈绯也替李氏姐妹可惜。她两个到了渔村,因有客人,紫萱只四处转了转,就请陈绯到收海货的大屋坐着吃茶,这间大屋里摆着柜台,安着帐房,大门正对着狄家的旧码头。她二人坐在柜后闲话,正好看见来福带着一群管家合土人在修栈桥。

陈绯就笑道:“你家不打算用李家的码头了?”

紫萱摇头道:“合他家都闹翻了,自是俺家自用。你家呢?”

陈绯笑道:“你家码头又不大,只能泊你家的船。我们家的船可不少,却是要跟他家共建,如今李国丈说一不二,我们却是要吃些亏了。”

海边一群妇人看见狄家小姐出来,你推我我推你,推出一个稍微大胆些的妇人,走到门前问:“大小姐,作坊今年还要人不?”

这位却是眼生,紫萱愣了一会点头道:“要的,待俺家收拾好了,会在庙前贴告示。”

那个妇人不晓得礼数,只当狄大小姐拒绝了她,一边掉头走一边小声抱怨:“寻几个雇工做活还要贴告示,难道是官老爷么。”

陈绯听见,笑的茶碗都捧不稳,打趣道:“你家行事倒真合官府差不多,但有事都是贴告示。记得上回我哥去你家吃饭,回来合我爹说,说你家厨院外贴着告示,什么冬瓜茄子的,直说是怪事。”

紫萱笑道:“那是菜单,俺家人多,每日吃饭都有几个菜,只能挑一个,为了省事,先写好了叫大家知道,定下挑那个,径到哪个菜那去取,先到先得。”

陈绯抚掌道:“却是头一回听说,府上到底有些官腔,事事都合别人不一样。”

紫萱但笑不语,自家也寻思,别人家做官并不这样,只有她家跟九叔家待底下人极厚,吃穿俱有份例。似相表叔家跟大舅舅家,待奴仆宽厚都在衣裳这些看得到的地方,论吃住却是比她家差的远了。从前她只道表叔跟大舅舅有些儿小气。到琉球这一二年,看李家张家连表叔舅舅家都不如了。偶然到陈家去,陈家的家人才跟狄家管家在吃穿上差不多。然陈家多是从前做海盗的兄弟,名份上半兄弟半家人的,却要另当别论。紫萱越想越觉得爹娘行事不大合时,再想爹娘到对她跟哥哥妹妹的教养,更是与别家不同,忍不住就想去寻哥哥说说。

她在一边走神,陈绯却是想了又想,还是要跟她说知,使了个眼色与站在一边的彩云。彩云就支使屋里的人去做这个做那个。

陈绯轻轻咳嗽了一声,道:“我这回来,原是有事合你说,张家小姐搬到码头去看铺子了,崔南姝也随她同去。”

第34章 内当家(中)

紫萱叹息道:“崔小姐实是可怜,愿她有情人终成眷侣。”恰好一个管家过来有事回,她就欠身起来随那管家去了。

陈绯见紫萱非但无醋意,倒像是可怜崔南姝的样子,却是想不通。她做朋友的道义已尽,紫萱已是不在乎,她自是不会再提。待紫萱回来,两个说些女孩儿家的闲话,约了改日再聚就辞去。

紫萱因事未完,送她至村口回来。彩云心中替小姐不值,想去瞧瞧,笑嘻嘻道:“张小姐还来瞧过小姐的,小姐得闲当回拜。不如俺去?”

紫萱只当听不见,照旧料理事情。狄家作坊每日要供一餐中饭,从前是杂粮粥管饱,杂粮馍或是杂面饼一人一块。渔村地方大,自然招的人手也多,想必田地里也要雇人,也要与人家中饭吃的。紫萱挑了一间院子极大的石屋,叫靠墙建两个能遮风挡雨的棚子。她又想着雇工可以换班吃饭,桌椅不必多设,在这个厨院里转来转去,想起一样说一样,很有没事找事做的样子。其实这些事只要合大厨房管事的说一声人家自然料理,她偏要亲自照管。

厨房管事的媳妇子闲在一边,嘴翘得老高。彩云因小姐转来转去无事忙,晓得她是心中不快,故意要寻事来打发时间,就扯着管事的媳妇子出门来,笑道:“嫂子,你没看出来,小姐今日不快活呢。”

那媳妇子会意,换了笑脸道:“却是俺蠢,就没瞧出来。只是小姐一会这样,一会那样……”

彩云道:“你只应着。回头小姐必使人去问得利嫂子,有旧例可依的,小姐必不会改。”

那媳妇子方才放下心来,到前边听小姐吩咐不提。

紫萱累出一身的汗来,已是无事可管。她看看天,太阳还挂在半空,却是热的狠,想起来问:“今日码头那边做活,可送凉茶过去了?”

彩云跟那媳妇子你看我我看你,这却不是她们的差使,那媳妇子就道:“俺去厨房问问,若是没有,现赶着送去。”看紫萱点头她就先走了。

紫萱还要去看仓库,彩云劝她道:“小姐,急不来的,活计总要大家慢慢做,不如咱们在海边走走呀?”

紫萱正色道:“娘吩咐的,不叫俺出二门,不去。若是无事,家去罢!”掉头朝家走。彩云撞了一个软钉子,越发确信小姐心里不快活,只笑嘻嘻跟在小姐后边不说话。

家里的管家们,不是跟着小全哥去练拳脚,就是跟着狄来福去修码头,媳妇子们带着大小丫头在菜园撒菜籽浇水锄草,家中除去后门口有两个管家守着,各处都静悄悄的。

紫萱寻到厨房,也只肥嫂跟几个媳妇子在削土豆皮准备晚上做土豆牛肉盖浇饭,平常女孩子们都聚在这里做针线,此时一个不见,紫萱就问:“女孩儿们呢?”

肥嫂笑道:“都在山顶赛针线呢,还凑了份子做彩头,大小姐上客院找她们去!”紫萱本是想去,然想到学堂还没有去瞧,就叫彩云去后门口喊了两个管家来开义学学堂的院门。

借狄家屋子的人家早已搬走,七八间大小屋子都收拾的干干净净。前年从大花盆里移到院中的两棵梅树已是初绽花朵。紫萱在花树下站了一会,叹息道:“若能在梅树下读一辈子书,安知不是福气。”

几个想上学的孩子远远瞧见学堂大门打开,都跑来瞧,却是两个管家守着门不叫进去,他们不舍得就去,都挤在门口说话。

紫萱听见孩子们的说话声,掉头朝外看,却见四五个穿着旧衣衫的孩子贴着门框也看她,一个吸着鼻涕的小孩子胆子大些儿,就高声问:“大小姐,学堂真不开了?”

紫萱摇摇头,道:“俺家打海盗死了许多人,却是开不起了。你们去别家附学罢。”

这几个孩子都像被抽了骨头一般,霎时软了半边。南山村里,陈家请了先生教,却是不收外人。李国丈家有一位李老爷教十几个子侄,别人要去是要束修的,只得十几家富人送孩子去上学,穷人却是休想了。那个小的越想越伤心,蹲在地下不肯走,大声哭起来,喊道:“我要上学!我要上学!”几个大的劝着劝着,自家也哭了。

若是换了上月,紫萱只怕立是就要喊住人家,叫他们来上学。然那晚她被家人落下,又遇到那个江玉郎跟明柏哥生了误会。她已经学会凡事做决定之前都要多想想,看见孩子们这样可怜,虽然心酸,却是掉了头朝里走。

从前,明柏哥常常陪她到学堂里转转,明柏哥还总说她毛手毛脚不像个大家闺秀。紫萱想到此,脚步不由的轻起来,人虽是绕着教室转,心神却不晓得飞到哪里去了。若不是因为她,就算是明柏哥娶了崔南姝,爹娘也不会叫他分家出去罢。紫萱越想越难过,总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低着头走到门口,轻声道:“锁门罢。”

“狄小姐,可还记得我?”穿着布衣的江玉郎笑嘻嘻站在门口,肩上还扛着一柄锄头,想是才从地里回来。

紫萱见是他,却是吃了一惊。爹娘都怀疑他跟白莲教有勾结,然悄悄查了几次都不曾查到他在哪里落脚,隔了十几日功夫居然自家送上门来!紫萱想到那晚他曾夹着自己上树,又多亏他拦着自己,才不至于在明柏哥跟崔南姝面前出羞,却是要谢他的。

紫萱微微红了脸,郑重万福:“原来是江大哥,那日多谢你助我狄家,家父一直想当面谢你呢。”

江玉郎笑道:“原是凑巧遇上了,不当什么。我方才瞧见许多人在沙滩上打拳,却是眼热。敢问狄小姐,团练还要人否?”

紫萱摇头道:“这个却不知,江大哥不妨去陈家问问。”她想了一想,又问:“江大哥可是在南山村长住?”

“我先搬了来。”江玉郎指着那一片新屋笑道:“也要在那边起新屋呢,我们家都要搬来。等我几个妹子都来了,必合你合得来。”

紫萱因他对自己说话亲切的就像明柏哥对她似的,狠是别扭,就将小脸一绷,客气道:“远亲不如近邻呢,俺们自然是要多走动。”

那江玉郎极是会看人眼色,看紫萱不肯笑,就笑道:“我还赶着去帮七婶锄菜园的草呢,改时得闲来寻你说话。”扛着他那柄锄头大步去了。

待江玉郎走远,彩云才从门后探头,吐舌道:“眉眼真像九老爷呢,九老爷文弱些,这个姓江的粗糙些。小姐,他会不会是四太爷的遗珠啊?”

狄夫人闲来无事时曾合丫头们说过一个还珠郡主的故事,打那以后狄家的大姐们提到野种都说是遗珠。江玉郎生的像狄九,连彩云只见过一面都起了疑心。

事关狄家名声,紫萱微微红了脸道:“你休胡说。他是生的狠像九叔,只是咱们家并无……并无遗珠在外。或者只是生的像罢了。俺已是吃了亏了,你休冒失。”

彩云替小姐不伏,冷笑一声道:“小姐,明柏少爷其实迂的狠。夫人总叫大少爷想想明柏少爷的人品。明柏少爷为何不想想你的人品?你合他这几年相处并无私心,是他先……”因两个管家先进门,彩云趁着眼前无人,大胆道:“本是兄妹之情,是他先动了心思。俺们百般的提点小姐,小姐都不大懂得。这会子一见你跟男子走的近些,他就吃醋。上回吃张公子的醒,这回吃这个姓江的醋。明柏少爷为何不想想你的人品?”

紫萱涨红了脸道:“休要再说了!他对俺动心你们都助他。俺却不该对他动心,若是俺一直无动于衷,就是再合男人说话,自是无妨。俺已是想通了。你以后休提他!”说着两行眼泪滚落下来,捂着脸跑进大门里。

彩云抱怨道:“明明是明柏少爷想歪了,为何都成了小姐的错。”

守门的老汉原是彩云亲戚,听见彩云抱怨,伸头出来笑骂:“你们这群小妮子,都叫夫人惯的没上没下。谁家女子等闲合男人说话?”

彩云不伏气道:“九叔公,夫人怎么了,俺们怎么了?合男人说话也有错?”

九叔公伸手想拍她脑袋,半路上缩回来,笑:“可是。连俺都忘形了。你到别家去瞧瞧,男女仆人都不许随意说笑。笑着说一两句的,照通奸打死赶走的可是不少。俺们家就没个内外,也不分个男女!能像什么话!”

“九叔公,”彩云不依不饶,问道:“俺又没跟人有私情,为何不能说话?”

九叔公恨铁不成钢,折了根树枝抽她,骂道:“就是你们瞎起哄,惯的大小姐连个男女之防都不晓得。明柏少爷生气跑了为何?大家小姐就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俺们家大小姐倒满地乱跑!无人时多劝劝小姐,休像方才那般合男人说话!”

彩云跟老头子讲不通,吐舌逃走。趁着紫萱洗澡不在屋里,她真个合姐姐妹妹们说了。青玉听了沉思道:“不是你提俺们可想不到这个。肥嫂不是从前在别家做过后来才投来俺家的?俺们问问他。”

她们留了个小丫头守门,一窝蜂的跑到厨院,把肥嫂拉到小厅里掩了门问她:“肥嫂,你从前是在吴大人家里,他家是怎么样的?”

肥嫂拉门道:“大姐们,锅里蒸着馒头呢,一误就误了几百人吃饭。别人家的闲话,说他怎地。”

彩云冲一个小丫头使眼色,叫她去看火,七八个人把肥嫂围在中间,都软语求她说。

肥嫂不肯,抱着一根大柱子央求:“好大姐,哪一家的大姐也不像你们这样顽皮,老爷夫人都好脾气,宠你们宠的合小姐似的。休闹了。”

彩云道:“肥嫂,你既晓得老爷夫人宠俺们,就老实说了呀,吴老爷府上的使女都是怎么样的?”

肥嫂实在是走不脱,又晓得她们在夫人跟前都得宠,却是不能得罪。只得松了手笑道:“那俺说了你们放俺去做饭?”

青玉把她按到桌边坐下,笑道:“您老说罢,做饭小事,说完了俺们助你做饭。俺们的手艺都是夫人亲传,不比你差呢。”

肥嫂笑道:“是是是。俺说。吴府的使女其实比俺家多得多。不说夫人跟姨太太们房里,只他家七八位小姐,每位小姐都有四个大的近身服侍,八个小的管递东递西来往使唤,还有六个老妈子媳妇子左右不离。休说陌生男子,就是本家少爷等闲也不得见一面。

六小姐连亲兄弟跟堂兄弟都分不清呢,还闹过一个大笑话儿。她同胞的九少爷有一回撕坏了一件绸衫,怕奶娘说她,翻过墙来喊六小姐替她补。六小姐错认了他是七少爷,告到夫人那里去。九少爷被老爷亲手打了三十板,差点打死呢。他们的亲娘三夫人背着吴老爷极是抱怨。”

这一席话说的彩云青玉几个都不敢做声。好半晌青玉才道:“这样厉害,却是太过了。谁家亲姐弟都不叫常见面!”

肥嫂笑道:“大宅门里小姐们没见过男人的实是不少,也不算什么。倒是咱们家是异数。只夫人正房院里,也还常有男管家进去回话。通不似人家家里,二门以内七尺男童都没得。”

彩云笑道:“俺们从来没有那些事体,光明磊落的,为何要跟防贼似的防着?”

肥嫂咂嘴笑道:“可是怪,吴府那样防,哪年都有两三个丫头偷人被老爷打的半死卖了的。倒是咱们家,看你们这些大姐跟小厮们说说笑笑,通没半点事,也不见做下什么事体来!”

青玉红了脸道:“肥嫂,你怎么说这个?难道世人都是一般,见到青年男女说话,都想到那个事上么?”她说罢捂着脸只是害臊。

肥嫂拍大腿道:“可不是!别人家不论,就俺们家那些管家们,但看你们合那几个小厮说话,背后说啥的没有?大姐们问俺,俺就直说了。休怪俺话说的难听。”

彩云回想自己每回有事寻男管家或是小厮们说话,边上确是有人窃笑,她只当人家在一边说话不关她事,就不曾想到这些。听肥嫂这样说却是呆住了。

青玉几个都是打小在素姐跟前长大,难听的话都没有听过几句,叫肥嫂说的俱都紫涨了面皮。青玉突然哭出声来,道:“他们怎么会这样!”

正巧黄山从那霸回来,到厨房讨水吃,从门缝里看见五颜六色的衣裳,就猜小姐房里的几个大姐都在。他想着明柏少爷的事不好直接跟小姐说的,倒不如找彩云转告,就敲门道:“彩云姐,俺有事找你说。”

彩云用力拉开门,瞪他道:“什么事?”

黄山笑嘻嘻道:“俺方才从那霸回来,你要不要听故事?”说罢将眼睛在房里一溜,因屋子里都是自己人,他就迈进一步想关门。

几个丫头都喊道:“出去出去。”黄山吓的退了一步,那门就贴着他鼻子紧紧的关上了。

黄山摸头道:“怪了,姐姐们今日是怎么了?”

一个木匠进来倒凉茶,不曾见到房里的大姐们,听见黄山说话像是掂记女人,笑道:“黄山,想是哪个姐姐爱上你了?你们几个可是有福气,整日跟大姐们哥哥妹妹地,可是合谁亲过嘴了?”

屋里几个人听见,俱都又羞又气,彩云把牙咬的嘎吱响,就挽袖子要出去。

肥嫂拉住她,轻声道:“休恼,不过说笑耍子罢了,你冲出去不是认了。”一群姑娘都气鼓鼓的扑在板壁上偷听。

黄山的声音听得出有些恼,只听他道:“武三丁,你不干不净说些什么?”

那个叫武三丁的木匠道:“小子,你从前跟着表少爷算半个主子,人都让你。如今也不过是平常小厮罢了,怎么?合你说几句笑话都使不得?”

黄山恨恨的道;“这种坏人名声的话岂是笑话。武三丁,你等着!”

一阵脚步声后,武三丁小声抱怨道:“装样!背着人不晓得捣什么鬼呢,偏要做了表子又来立牌坊。我呸!”

彩云忍不住拉开门,提起裙子就踢了他一脚,恼道:“你再乱说!”一群大姐出来,个个都瞪了他几眼才走。武三丁不曾想叫这群副小姐们听见,霎时软了半边,扑到肥嫂跟前央求道:“好嫂子,俺嘴臭大家都晓得,原不是有心。你替俺说合说合。”

肥嫂瞧不起他为人,用力抽出肥手,骂道:“男女授受不亲呢,休叫人说俺合你不清白!”啐了他一口自去烧火。

第35章 内当家(下)

因爹娘不在家,跑完步回来,小全哥就去厨房的小饭厅吃饭。除去冬梅见了他照旧笑嘻嘻说了声:“大少爷今儿起的早。”别个使女都只行礼,都不合他说话。

一个如此,小全哥只道小姑娘心里不快活;个个如此,倒好像他得罪了大家。小全哥摸头想了半日也没想通他昨日不在家怎么就得罪了人。在桌边待了许久,也不见紫萱跟小妞妞吃早饭。难道两个妹子齐齐病倒?爹娘不在家呢,小全哥自觉身上担子重了不少,顾不上吃饭,径去内院。

守门的媳妇子看见大少爷跨进门槛,忙笑道出来拦道:“大少爷,大小姐立了新规矩,老爷夫人不在家,她带二小姐吃早饭。你老在外边吃罢,无事不要进这道门。”

小全哥愣了半晌,好笑道:“这算是个什么?我有事呢,可许俺进门?”

媳妇子也笑,让他进去就搬了个长板凳将院门横拦起。小姐吩咐了,但有来回事的,都叫他们到小厅外候着,以后再不许进院门。这般才是有内有外,不然她们两班守门的每日都提心吊胆,生怕没看住叫小厮溜进小姐院里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

小全哥先进了正房,东西里间的门都虚掩着。地砖上洒着水,后屋门大开,屏风搬到墙边,屋子里亮堂堂的,后廊下晒着帐子,桌围等物,风一吹就甩来甩去。却是一个人都无。

小全哥忙至东厢,走到门外就见外间只有紫萱的奶妈跟几个媳妇子在那里做针线。对面西厢书房有两个小丫头在扫地,想必妹子也不在那里。他推开侧院门,果然院中的树下摆着一大一小两张桌儿,紫萱跟小妞妞一人守着一张桌儿在那里蹲马步写大字。

看见哥哥进来,小妞妞就弃了笔奔过来,扑进哥哥怀里笑道:“姐姐说教俺站桩呢。”

小全哥笑道:“她那几招花拳绣腿也就哄哄你罢了。”将小妞妞提到桌边,问紫萱:“学堂几日开学?”

紫萱悬腕已是久了,累得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叫哥哥打断,她头一偏,汗珠滴在纸上,沁出一个印子。

紫萱慢慢将一张纸写完,才道:“青玉她们正排班呢,排妥了就开学。哥哥,你怎么进来的?”

小全哥道:“正是要问你呢,你又玩什么花样?”

紫萱垂下眼皮,看着手里的斑竹笔竿,慢慢道:“咱们家一向不讲规矩,也要立些规矩才好。”

小全哥沉默许久,取了枝笔也在桌边写字。太阳慢慢升起来,院子里的小树挡不住大太阳,小妞妞就先受不住晒,道:“汗糊在眼里啥都看不见呢。”

紫萱放下笔道:“我替你把桌子搬到屋里去,写不完十张没有早饭吃的。”她话还没说完,小全哥跟小妞妞两个的肚子都咕咕的叫起来。

紫萱忍不住笑起来,旋即板住脸说哥哥:“哥哥,你都二十了,不当总到妹子屋里来,须知男女有别。”

小全哥一本正经应道:“是。”言罢拉着小妞妞道:“吃饭去,完了再来写。”

他们兄妹二人时常说些顽笑话,然似这般给紫萱钉子碰却是头一回。紫萱看着哥哥牵着妹子的手嘻嘻哈哈出门,却是愣住了,忍不住问自己:“俺又错了?”赌气不去吃早饭,将两张桌子搬回屋,掩了门照旧写字。

小妞妞吃第二碗粥紫萱还不来,小全哥草草喝了一碗粥,问妹子:“紫萱今日是怎么了?”

小妞妞咬着包子笑道:“想明柏哥了呗。”

小全哥啼笑皆非,在妹子头上轻轻拍了一巴掌,吓她道:“休要胡说,这不是好话!”

他见冬梅抱着一叠干净床单到他院子去了,忙将几样吃食装了个小食盒,叫小妞妞捎去给紫萱。他三步并做两步跑回院里,正好撞见冬梅说话,忙躲到树后。

冬梅算是小全哥房里最大的,小全哥房里不论小厮还是丫头都伏她。她跟几个小厮说道:“大小姐说了,以后有急事只合二门的嫂子说,不然只等每日议事的时候回罢,再不许进正院一步。”说罢又道:“你们几个也不小了,休合小丫头们说说笑笑,没的叫人指着俺们说俺们不规矩。”

几个小伙都低声哄笑起来,齐山正色道:“冬梅姐说的极是。老爷夫人待俺们一向宽厚,然一家子几百口人,实是要分个男女内外,你们休要笑,昨日你们偷偷帮黄山揍那个嘴臭的木匠是为何?”

冬梅板着脸啐道:“我呸,下回再有这事,当面摔他大嘴巴子,俺们好好的人,生生叫这起人说坏了。”

小全哥原是个聪明的人,听得底下人说几句,就晓得必是有什么闲话传到妹子耳朵里。这几回团丁操练的日子,每次歇下来,陈大海合他家的家丁说笑,句句都带荤。想来妹子听到的那些闲话,也不脱男女之事。这个却是无可奈何。都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越是防着人家,只怕人家说的越是难听。妹子立规矩,虽然是叫人难接受,却不失是个好法子。

他已是想通,就笑着从藏身的香蕉树后出来,道:“冬梅姐说的是,你们都记住了,以后休要再逗彩虹她们几个耍。看看来福哥,都学的正经些,不然以后怎么伏众?”

几个小厮齐声答应,看大少爷还有话跟冬梅姐说的样子,都散开各做各的事去。

冬梅抱着一抱床单笑道:“大少爷,你又有什么不能当人说的话了?”

小全哥笑道:“原是有话要问你,她们怎么不理俺了?方才听到你说话,却是猜到些缘故,又不想问了。”

冬梅笑道:“你不问,婢子也要趁着无人时合你说的。俺们在船上一二年,地方小原立不了规矩,到了琉球宅子又没有什么内外,偏老爷夫人又不似从前管的严紧。你看岛上这几家,就数俺家的最没规矩。”

小全哥吐舌道:“俺倒没觉得。不然这样罢,后门空着许多屋舍,俺们再砌一堵高墙,把成房的管家、工匠还有小厮都移到那边去?”

冬梅笑道:“须合老爷说知。实是这样才好。”一边说一边用脚踢房门。

小全哥指着她笑道:“才说人家没规矩,你看看你现在。”

冬梅也是笑,将小全哥的床铺就,抱着脏床单道:“要是春香姐跟秋香姐有一个在家就好了。”

小全哥也是发悉,家中得用的人都留在中国了,如今实是无人使,无奈道:“老家也要留几个稳当些的人。说起来,琉球虽然偏僻,其实比济南舒心多了。自打紫萱认了个好师傅,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旧戚都来求你替他找门路要官儿做。须知俺们替他张罗,他就是俺狄家人,若是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来,都是俺狄家替他背黑锅!”

冬梅应声道:“谁家做了官不拉扯自家亲戚。拉扯多了就是如此。”

小全哥道:“相家表叔以后只怕还要栽在亲戚手里呢,罢罢罢,且不说他。冬梅姐,俺去玻璃作坊了,有事那里寻。”他换了身粗布旧衣,系了连袖的围裙出门。

冬梅待他走了,将两间院子都看过,却是无小厮在内,才喊了几个大小丫头来洒扫,她自家就去寻紫萱,笑道:“已是合大少爷说了。大少爷还说要把管家跟工匠都迁到后门外去呢。”

紫萱因边上无人,掩了门抱住冬梅,悄悄问她:“俺没惹哥哥生气?”

冬梅笑道:“大少爷几时跟小姐赌过气,就没有不让着你们姐妹两个的时候。”她是订了亲的人,比别的丫头们更能明白小姐的心意,拉着紫萱到床边坐下,轻声劝她道:“紫萱,明柏少爷的心思几年如一日,照俺看来还是在你身上。”

紫萱羞的捂着脸道:“不许说不许说。”

冬梅笑道:“就要说,她们不懂得,俺却是明白的。明柏少爷虽然待你极好,醋劲却是不小。”

紫萱扑倒床上,将头脸都埋进被中,停了半晌听不见冬梅接着说,又是放不下,抬起头看她。

冬梅盯着她笑道:“他也有错你也有错。以后出门还是要多带几个人呢。”

紫萱含羞点头,冬梅看她应了,就搭讪着道:“时候不早了,俺去洗衣裳去,小姐不如带小妞妞出门走走,过几日上学,她又要嚷着闷了。”

紫萱就依她,点了几个人,带着小妞妞并几个小丫头出去闲走。守后门的早得了吩咐,不必小姐说,就分派了四个管家跟着。

狄家地界里原是有个池塘,后来又淘了一回,使大石砌成池子,平常洗衣裳洗床单都在那里。冬梅将了几件衣裳去洗,恰巧彩云青玉两个在一处,见她来了让出一块地方来,问她:“怎么来的这样迟?”

冬梅笑道:“趁着无人劝了大小姐几句,瞧她倒像是明白了些。”

彩云很是安慰的松了一口气,笑道:“却是多谢你,俺劝她多了,她就不听俺劝。难为夫人想着法子躲出去这几日,到底劝转回来,只是便宜了表少爷!”

青玉抿着嘴儿笑道:“正好看看表少爷的心性,好不好还两说。难道我们小姐上赶着要嫁他?”

三个人一齐笑起来,齐齐的挽起袖子洗衣裳。

明柏正苦恼,自从对门张家的屋舍建好,张小姐带着崔南姝搬来住。每日清早崔小姐都要送饭过来,虽然每回都叫得利嫂子拦下。然每日这样也不是办法,却是要想个好法子叫她知难而退才好。

第36章 佳人原有意(上)

吉永夫人自从改嫁了崔四老爷,张崔两家的事多是她做主。若是依着崔四爷,南姝生的最美,正好送与好色的新尚王。然吉永夫人不肯道:“你这几个侄女都合我们有深仇大恨呢,新尚王难道不晓得你亲生女儿生的不如她?要安你我的心,也只有纳咱们女儿为侧妃,若是纳了南姝那妮子,你晚上睡得着否?”

崔四爷从前在家不过打理家务,论高瞻远瞩实不如吉永夫人,叫她几句话就熄了再讨好新尚王的心。他跟吉永夫人勾搭,夺取了兄长的家业,就不能再指望高丽崔家旁枝有援手,这几个侄女送不得贵人,实是有些烫手。

吉永夫人原是打着吞下崔家产业的心思,自家做了崔夫人还怕不稳妥,就想在崔家小姐中挑一个同儿子成亲。几位崔小姐里固然南姝生的最美,然她缠着狄家表少爷情愿为奴为妾,却做不得她张家媳妇。不只做不得,还要防着她。是以张家的铺子重建好,她就赶着打发满子去看铺子,就叫把南姝捎上,临行前吩咐南姝:“你除了嫁狄家那个穷小子再无第二条路可走,你陪满子去看铺子却是天赐良机。须知男人怕缠,只要你一味倒贴上去,就不怕他不落入你手,到时夫唱妇随,何等美满。”

崔南姝满面通红,嘴上不言语,实是把她的话听了进去。吉永夫人又指点满子,道:“你不是我亲生,如今我改嫁崔氏管不得张家事,越发不好管你,你的婚事只看你造化罢,只要你们两情相许,都依得你。”

大母唆使她自家找男人自是没安的好心,满子有苦说不出,只得应了低头辞出,收拾衣箱,跟踌躇满志的崔南姝搬到那霸。

新年过后,几大岛的土人华人都惧怕海盗再来,相继移到琉球本岛来。那有些门路的土人自是去首里,华人都去南山村,无门无路的只能在那霸安身。新尚王在那霸驻了一枝五百人的土兵,虽然比不得首里、南山村,比无依无靠的外岛却是要好得多。新尚王怕他们各自占岛为王,自然巴不得这些人住到大岛。所以那霸重又热闹起来,每日运石头运木料砖瓦的船络纡不绝。

张家的杂货铺子一开张生意就极好,何况守店的有几个是倭女,穿着露脖颈的衫儿站在门口迎客,极是养眼,男人们就是无事也要去瞧瞧。

满子守在后堂极少出来。南姝头几日穿着素净高丽长衫在海边走来走去,想引明柏寻她说话。谁知明柏不曾来,反叫一个醉汉追了半条街,从那以后也就杜门不出,只每日清早或是无人时出来,在门外托腮静坐,看着对门狄家铺子发呆,巷子里有人走动她就避去。

不多几日大家都晓得杂货铺子里的高丽姑娘爱羡住在狄家铺子里的表少爷。有好事者去南山村打听旧事,此事狄家原是吩咐了不许家人乱说,却是打听不出什么。人都是一般的性儿,越是遮着挡着越是觉得有什么,是以传说一发而不可收拾。

紫萱接二连三使人来问得利嫂子话,又送了明柏常使的木工家活来。紫萱虽然无私,明柏心中却是五味杂陈,一恨自己当时看见陌生男子跟紫萱说话就乱了方寸,二恨自己当时不该对崔南姝心软。如今他虽是从狄家搬出来,狄希陈夫妇不必说待他还是照旧。小全哥跟紫萱都前后捎东西来,还是照旧把他当哥哥看。他寻思了这些天,对紫萱的心还是照旧,对常常在他眼前晃的南姝就能视若无物。

这日早晨,他将剖开的木料摆在院中晒。因得利在房中扫地,他就将木匠家伙搬到院中来,把一只大树桩摆在小桌上转来转去的看,比划着估量要做个什么。

得利嫂子出门洗衣裳,只将院门虚掩。恰巧崔南姝看见,她就大着胆子推门进来,倚着门看明柏。

院中原有一株桃花,正是初绽的时候,满院春光。明柏就在花树下做活,全神贯注的神情最是动人。崔南姝回想初见他,他就是这般出神地看着狄家小姐,自己就被他打动。想到狄小姐横在她两个中间,她心中酸苦,轻轻走到明柏身边,唤他:“明柏哥,你为什么不理我?”

明柏吃了一惊,他不肯再跟崔南姝说话,皱着眉喊:“得利嫂子!”

狄得利应了一声出来,看见又是崔南姝,抱怨道:“崔姑娘,我们少爷被你害的还不够?走呀,休再来歪缠。”

狄得利撵崔南姝不如他媳妇利索,南姝绕过他拉住明柏的胳膊,楚楚可怜道:“明柏哥,狄夫人都说了,你的婚事你自家做主,你还怕什么?”

明柏皱眉道:“崔小姐,我的婚事合你没干系,你请回罢。”

崔南姝瞪大眼睛,笑道:“怎么合我没干系?我要嫁你呀。”说着又掉下泪来,道:“我爹娘活着时,不许我嫁你原是实,如今我爹娘都不在了,我合你一般,你情我愿有什么?”

明柏合她说不通,用力挣扎。崔南姝不肯放手,好好一件布衫的袖子生生被她拉裂。

明柏大窘,站起来让开两步,正色道:“崔小姐还请自重,你不要脸,俺还要脸呢。狄得利送客。”掉头回屋,将屋门紧紧拴上。

崔南姝呆呆的抓着袖子,泪痕满面道:“我哪里不好么?”狄得利轻轻拉那只袖子,她回过神来,抓紧了不肯放,厉声道:“你们狄家还是不肯放过他么?”

狄得利恼了,道:“崔小姐,实是您老不肯放过我家少爷!”推开门喊:“张家的,你们家的南姝小姐又来闹来了。”

张家两个倭女不肯管崔南姝的事,只妆听不见。狄得利大声道:“不来架走她,俺使大扫帚赶啦!”一边说一边寻了只大扫把,挥舞着吓崔南姝。

崔南姝不肯合粗人计较,将断袖揣在怀里,一边掉泪一边出来。狄得利毫不客气,等不及在她身后关院门。

明柏听见关门声方才放心,开了门出来,抱怨道:“怎么会如此?”

狄得利笑道:“少爷先种的因,后来才有这苦果。”

明柏又好气又好笑,待要问个究竟,狄得利已是一边念佛,一边回去扫地,只留一个背对着他。

明柏重回去抱着木桩子,取了刀比划,就合木桩子说:“这般死缠烂打,就是生的合天仙似的,也不如你讨俺喜欢呢。”不知不觉中,手中的刻刀就着木桩上原来的疙瘩形状挑了十几下,挑出来一个酷肖紫萱的人像。明柏心中一动,这个树桩正好与紫萱做一个妆盒。他本来就是爱木匠活的,旋取了小锯来锯。忙了一日,到下午做出一个树桩形状的妆盒来,别的不论,只那个盒盖上,有紫萱的小像,还有一丛花叶,还有一只小马从花叶中探出头来,都活灵活现的,极是招人爱。只是还有些粗糙,还当细细雕琢。

陈大海来时,就看见明柏坐在花树下使木炭磨妆盒,玉郎花枝相对,端的是一副好风景。想到方才他进门时,崔家那个南姝眼巴巴看着他,陈大海也是摇头。陈大公子合他赌钱吃酒时,好不抱怨严明柏抢了他的女人。这世上换了哪个男人,遇到这样的美貌女人倒贴,不先收了房就是傻子。谁家没有一两个妾?

偏生他抵死不从,越是不从,姑娘们反越爱他,越发的叫男人眼红他。陈大海掉头再看孤零零坐在门边的崔南姝,娇怯怯的很有几分招人怜爱。可惜佳人有意的不是他!

陈大海微微泛酸,道:“明柏兄,你好狠的心!”

明柏看是他,停手笑道:“大海哥,你得闲呢。”

陈大海将手中的麻袋轻轻放在地下,笑道:“你托我寻的东西寻来了,须得做个好妆盒谢我。”

明柏忙丢下盒盖去翻麻袋,袋中放着许多贝壳,还有几枝艳红的珊瑚,正是他想要的。喜的他拱手做揖谢道:“多谢多谢,必要做个好妆盒谢你呢。”

陈大海不嫌脏,将那个沾了炭灰的盒盖拿起来瞧,大姆指正巧按在小像的头边。明柏看见,忙抢过来道:“这个不行。俺拼个好花样的与你。”

陈大海本来没有留心,叫他这样一说,再看盒盖却像是个女人的小像,也就不言语。想了想,道:“有个事说与你听。你也晓得李大少对那位崔小姐有意。”

明柏苦笑道:“对那位有意的也不只李大少一个呢。”

陈大海点头道:“你只小心些,休吃了亏。”他看明柏若有所思,就不细说,打了个哈哈道:“我明日来取谢礼!”

明柏笑骂道:“明日来你将去自己上漆,半个月!”

崔南姝隔墙听见明柏笑语,却是心酸,珠泪一串一串滚落。满子收衣裳时看她贴着木板墙发呆流泪,猜想她必是在偷看狄家,轻声劝她:“罢了呀。昨日来求亲的胡公子,我瞧着倒好。”

“你看着好你嫁他!”崔南姝恼道:“我只爱明柏哥一个,叫我嫁别人死都不能!”

第37章 佳人原有意(下)

她二人说话时南姝常如刺猬,满子怜她父母俱亡,并不跟她计较,收了衣裳自去房中不提。人家不合她吵,南姝也觉得无趣。她从板墙缝中看外边无人,照旧又到门首去,心中只认定有狄家人做梗明柏哥才不理她,却是恨极了狄家。

明柏原是打算出来走走的,才推开门就见崔南姝似尊门神站在对面,恼得他用力将门合上,闷闷的回转。

太阳将要落山,卧房里黑觑觑的,明柏走到房门口,听见厨房里滋滋啦啦油锅炒菜的声音,重又走到院中。深蓝的天空上有星子闪烁,几朵云好像银子打就,又白又亮。云后一轮弯月还来不及撒下银辉,院中昏沉沉的只见厨房只有火光。

狄家这个时候想必点灯了,道边想必挤满了读书的管家。明柏想到从前都是大家聚在一处读书,有时想一人独处都不能,如今他却嫌一个人太寂寞,反倒想念起从前的热闹来。

狄得利举着一盏油灯慢行到他房里去,一转眼卧房里跳出两团温暖的黄光。几片桃花在风中飞舞,若是紫萱在此,必要拍着巴掌说可以入画了吧。

自己无功名无身家,难得狄家视他如子侄,也肯将紫萱许他。偏生撞见一个崔南姝对他有意,这般死缠烂打,却是不该给她好脸色,此时后悔却是迟了。明柏靠柱上,想到紫萱从来都是憨憨的,那晚只怕是自己想多了,深觉对不起她。

狄得利举着油灯出来,喊道:“少爷,替你备洗澡水呀?”明柏忙回房取衣。

一阵风吹过,窗外的花儿落的越发多了。书桌前的灯光跳了一下,亮了一亮又暗下去。明柏取了竹剪取灯罩剪去,就取了本卷子来读。此时心境不同,一样的句子却读出不一样的滋味来。

小时候,娘亲坐在灯边纺纱织布到夜夜,总叫他在灯边写大字儿。那时节他们母子说起父亲,说到将来他会抬着轿子来接他们母子到任上去,都是满怀期待。却没想到爹爹居然弃了母亲另娶富家小姐。明柏想到母亲听说林大人另娶妻时不肯相信的神情,轻轻喊了一声“娘”,泪水夺眶而出。

又是一阵风吹过,得利隔着窗子喊:“少爷,洗澡呀。”明柏怕他看见,忙擦去眼泪,笑应道:“就来呢。”

狄家待他真个如子侄一般,纵是他犯了错不好再在狄家居住,依旧照顾得他无微不至。明柏突然想见见紫萱跟小全哥,忙忙的洗过澡吃饭,问狄得利讨了一个灯笼道:“俺有事要去寻陈世兄说话,过两个时辰回来。”

狄得利应了,送他至巷口,看着他向南山村方向去了,晓得他是想看看狄家,也不理论。

明柏走到一半,忽觉腹痛,恰好不远处的村外有个茅厕,遂一路狂奔进去掩门。那个茅厕的门却只有半截,狄家的招牌玻璃灯笼明晃晃插在门框上,差不多就是合人家说“狄家人在这呢”。明柏也是头一回在外如厕,实是害臊,索性吹熄了灯笼,将灯笼藏在门后。

他如此这般不久两个人哼着小曲儿进来,明柏隔着七八岁远都嗅得到一阵酒气。

厕中漆黑,那两个人只站在门口方便,一个道:“真是晦气,老子输的一干二净。听说狄老爷坐了船去宫北岛耍,狄家没有人呢,咱们去探探?”

另一个啐他:“就是得手,叫大爷晓得了就是个死。还不如去张家,他家无人,咱们行事何等容易。大爷跟他家不对付,晓得了也就骂两声。”

头一个道:“不好,我瞧岛上最有钱还是狄家,狄举人夫妇不在家,想必房中无人,咱们摸进去翻翻箱柜,做一票大的去投马三娘,强如在岛上种地呢。”

那人叫他说动,拍大腿道:“也罢,做得一票,胜过穷死!”哗啦啦一阵水响,两个勾肩搭背出门。

明柏听见他们提到狄家就屏住了气息,还好这两个说了几句话就出去,并没有察觉里边有人。他心急如焚,赶着要去狄家报信,忙忙的追了几步,想到灯笼,回身取来。再出门正好看见几个人提着灯笼在前边走,也是朝南山村方向去,嘴里不停的说“狄家、张家。”明柏猜测他们是找了帮手,越发的着忙。

还好这群人心中想着做贼,就不肯走大道,转过弯顺着小道走到海滩去了。明柏就将灯笼挂在一棵树上,拉起衣襟迈开大步,在沙道上飞跑起来。

从前狄希陈跟素姐要他们几个每日早起跑圈,跑了几年功夫总算没有白费。明柏跑起来虽然比紫萱慢一点,然比那几个人快了许多,他顺着大道跑到南山村,再绕到狄家后门,已是将那几个人甩开里把路。

“开门。”明柏只叫得一声,后门就被打开。原来这一日轮到黄山守门,听见表少爷喊门,忙忙的开门放他进来。明柏钻进来就将大门合上,问:“小全哥呢,我有要事寻他。”

黄山道:“想是在屋里看书,表少爷,俺带你去寻他。”

明柏急道:“来不及了,你们先守好门,我去寻他。”一口气爬到半山,径奔小全哥的院子。正房里灯火通明,一群青年管家聚在一处看书。小全哥独据一张书桌,正看什么看的出神。明柏喘着气进来,众人都吃了一惊,个个都盯着他看。

小全哥看明柏很是着急的样子,顾不得还在跟他赌气,拉着他到一边问:“怎么?可是那霸有事?”

明柏急道:“是咱家。俺晚上打算去寻……去寻陈大海说话儿,半道上去解手,听见几个人说要来咱家偷东西!他们走的小道,此时想必就在门外了。”

谁人这般大胆!屋里的小厮们都忍耐不住,纷纷怒道:“咱们去把这几个人捆来!”

明柏跟小全哥齐声喝:“不可,此事来当从长计较。”

小全哥安抚大家道:“这个时辰俺们家都还没有睡,他们必是要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动手。”

明柏也道:“实是要等人都睡来去翻正房,只是小妞妞还住东厢呢。还有……”还有紫萱,明柏不好意思提到她,却是将后半截话吞进肚内。

小全哥想到妹子院子里那群姑娘,也是头痛,为难道:“她们最是烦神。咱们多派人手各处巡查罢,叫他们无处下手也就罢了。”

明柏无奈道:“也只得先这样。然过日子没有千日防贼的。却是想个好法子了结了才好。”他已是分出去单过,自觉不能多说,小全哥已是知道,就不肯再留,偏要回那霸去。

小全哥留不住他,只得使了两个管家送他从前门走。果然明柏才走一会,彩云跟青玉就送宵夜来,进了屋先不说话,两个人四只眼晴只忙着到处打量。

小全哥好笑道:“有话直说呀,明柏哥有事来,说完又是走了。倒是你们两个不当值也到处乱跑,难道狄家不讲规矩了么?”说得她两个涨会了脸,放下食盒就走。

这一夜加派了人手巡夜,却是无事。第二日清早起来,小全哥四处察看,查到学堂里发现墙上有两个脚印,地下还有几十粒白沙,显见得昨夜贼人就是想从此处翻进狄家。可惜狄家在防备的甚紧,想来他们又打原道翻走了。

小全哥细想了半日,明柏哥的话里好像有话,只是碍着当时人多不好说,却是还要问个明白。他将管家们的执事安排妥当,就去问紫萱:“昨夜明柏哥来,说得几句话又走了,俺要去寻他,你可有话要捎?”

紫萱愣了一会,慢慢道:“俺这里还有几双鞋,你与俺捎去呀。还有家里新做的豆腐,你捎几块去呀。”

小全哥不晓得妹子为何要捎豆腐,只得由着她翻出一个细竹篾编的提篮,使干荷叶包了几块老豆腐,又一个装了几双鞋的小包袱,将出来交与华山。

小全哥因他的两个小厮对明柏都有些不敬的样子。就不肯带他两个去,另喊了黄山随行。他主仆二人两匹马走的极快,到那霸时晨雾还不曾散去,街上行人寥寥。

张家的新铺面门口,站着一个白衣飘飘的佳人。小全哥先当是张公子,走近了些才发现是崔小姐,就狠是不快,小声合黄山说:“高丽人家恁般不讲规矩呢。一个小姐也不晓得避着些,像是什么话。”

黄山对横了一眼崔小姐的侧脸,恼道:“休理她。给她半分颜色,她就当你拜倒在她裙下呢。俺表少爷吃的亏还少么。”

他两个在门前下马。崔南姝自是瞧见,只当狄大少爷是来为他妹子做说客,生怕他说动明柏哥回狄家,忙追上来道:“狄大少爷。奴有话说。”

小全哥转过身来,冷眼瞧她,道:“说。”

崔南姝涨红了脸道:“奴对明柏哥一往情深,明柏哥对奴也是一般,只是碍着狄小姐……”早晨的风吹过来,小全哥跟黄山齐齐打了个冷颤,若不是他跟明柏一起长大,晓得明柏哥的为人,只怕就把崔小姐的话当了真。

“狄小姐有父母,有好兄长。”崔南姝大胆道:“她又有嫁妆,不愁寻不到好夫婿,请她成全明柏哥合我罢。”

小全哥本想说她:那日情愿为奴为妾的不是你?怎么今日倒要叫我妹子成全你?然这些话在口边滚来滚去就不好说出口。没的他一个大男人跟个傻姑娘在大街上说这个。他想了一想,笑道:“从来婚姻之事,讲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倒是头一回见自家为自家做媒的呢。崔小姐这般于礼不合,恕难从命!”

崔小姐的泪珠儿似断线的珠串,一滴一滴掉在沙地上。然小全哥对她并无怜惜之情,扭头便去,却是看不见她楚楚可怜的样子。

黄山叫门。明柏亲自来开,第一眼就看见笑嘻嘻的小全哥,第二眼就看见隔着两匹马掉泪的崔南姝。他极是无奈,偏又不好意思跟小全哥解释什么,让他二人二马进来,就拴上院门,苦笑道:“你怎么来了?”

小全哥道:“俺们早上查看,果真找到翻墙的痕迹,只是明柏哥你说的话半藏半露的,俺想着家里人多,索性来问问你。”

明柏就将昨夜他听见的说话一字不错说给小全哥听,落后道:“他们一口一个大爷,又要去投海盗,俺猜是陈家的败类,只是不曾捉到伸出来的手,倒不好合陈家说。”

小全哥本是想跟陈大海说的,听了明柏的话,犹豫道:“这么着,陈大人最是护短呢,就是捉住了,送回去也是个麻烦,他家本来就是干那行的,若是不罚,咱们倒损了脸面,若是罚了,他家那些人都要恨咱,横竖俺家都吃亏。”

正说话间,外边却是有人敲门。狄得利去开,心中只当是崔小姐,正攒着气要喊张家人呢,却见眼前站着的就是张家小姐。

满子提着一个包袱笑道:“上回承狄夫人使郎中去我家瞧病人,正好做了些点心,就请狄公子捎去。”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狄得利只得让她进来。

小全哥也只得把正经事放下,谢过了她,问候阿慧道:“这几日都不见令兄呢,想是在忙?”

满子微笑道:“家兄去了倭国,这几日天气好,想是就要回来了。”一双眼睛笑成弯弯的月牙,对小全哥狠是依恋。

小全哥低着头不吭声,满子察觉,红着脸告辞出去。狄得利才关上门,小全哥就跳起来恼道:“粘粘答答的,好像俺对她有意一般!”

明柏很能体会他的心情,拍着他的肩道:“你还罢了,这位张小姐最多也不过如此了,不似那位崔小姐,死命的纠缠。俺一无家世二无钱财,连功名都无,她倒是看上俺什么了?”

小全哥突然笑起来,问:“你看上俺妹子什么了?”

明柏涨红了脸,小全哥问得他措手不及。要问他看上紫萱什么了,他却是真说不上来,只晓得跟紫萱在一处,心里最快活。就是紫萱跟他使使小性子赌赌气,他心里也是甜的。

想了一想,他道:“小全哥,俺有话去寻那位崔小姐说,你替俺压阵如何?”

小全哥大乐,赶着就去替他开门。此时对门门首却是站着两个人,崔小姐眼泪汪汪,娇弱的好似被雨淋过的梨花,张小姐却是微笑恬静,原本眉眼生的平常,叫苦巴巴的崔小姐倒衬出几分好看来。

小全哥暗自摇头,可惜这位张小姐投错了胎。若是生他家,实是比紫萱要像大家闺秀。

明柏走到崔南姝跟前,道:“崔小姐,方才你跟俺兄弟说的那些话,其实俺都听见了。承崔小姐青目,然我严家有不得纳妾的家训,更是休提什么通房了。”

崔南姝脸色煞白,盯着明柏道:“我生得比狄小姐美貌十倍,你敢说你心里没有装我?”

明柏正色道:“崔小姐初青目,小生就觉得小姐是错爱了。崔小姐行事有些差池,小生也都忍了。然小生心中地方极小,也只装得一个人。纵是崔小姐比天仙还要美一百倍,小生也装不下了。还是请崔小姐放过小生罢。”他拱手行礼,看崔南姝只是哭,无奈道:“或者小生说的还不明白,崔小姐,婚姻之事总要你情我愿,我既然不愿意,你又何必强求?”

小全哥听的大乐,拍明柏的肩道:“明柏哥,就不曾见过你说过这些爽快的话。”

崔南姝呆了一会,泣道:“果然不是为着狄家缘故?”

明柏道:“自然跟狄家无干。”

崔南姝咬牙道:“原来是我表错情,你放心,我不会再寻你。”说罢掉头而去。满子看了小全哥一眼,鞠了一躬道:“我去看着她。”忙忙的追了去。

明柏将心里话说出,就觉得搬开心头的大石,感慨道:“俺从前做事,总怕得罪人,如今却是想明白了,越是怕得罪人,越是容易得罪人呢。”

小全哥想了一想,笑道:“这话俺娘常说俺爹。”

明柏拉着他回家,笑道:“走,咱们说正事要紧。”

小全哥急着回去跟妹子通消息,笑道:“我已无事,赶着家去呢。黄山,你又在门后偷听?快去,把小姐捎来的豆腐交给表少爷。”

豆腐?明柏将豆腐捧在手里,就想到狄希陈两口子平常说笑打趣,素姐常说的一句:你行事这般软弱,还不如买块豆腐一头撞死算了。

他捧着豆腐,揣测紫萱心意,不住傻笑。

第38章 陷贼

明柏说了那些话,觉得畅快之至,趁着兴头一口气做了三只妆盒,却是累的紧了,歇下来吃茶,犹拿着蚌壳寻思打磨成什么花样才好。狄家一向喜欢简洁,就是作坊里卖把人家的物件儿,也不过略为点缀雕花,浑不似苏州样儿俗气。然明柏做的这些东西却是要卖钱的,只能一门心思朝大俗上走。他想了又想,取来纸笔画出许多花样,央得利嫂子剪下,贴在盒上问她:“这样儿可好?”

得利嫂子笑问:“实是好呢。只是太精致了些,怕费的功夫多了卖不上价钱。”

明柏笑道:“这等白花花耀人眼的物事,也只配哄哄土财主罢了,俺卖到倭国去!”欢欢喜喜取了磨刀石来磨。得利嫂子收拾少爷屋子,寻不见昨夜的玻璃灯笼,免不得要问:“少爷,灯笼可是丢在小全哥处?”

明柏跳起来道:“呀,却是忘了,俺丢在半道上,就去取来!”这个灯笼却是他跟小全哥亲手制的,虽然不值钱,是个念物儿,又是素姐郑重送了来的,却是不能丢。

外头艳阳高照,得利嫂子拦不住,只得寻了个大斗笠与他。明柏家常穿着粗布衣,头扣斗笠出来,一眼就看见对面张家铺子布帘都拉起,满子穿着单衣,使绳绑着袖子,露着两只白生生的胳膊在擦地,几个倭女都合她一样妆扮,或是擦地或是擦货架。屋角崔南姝坐在那里发呆。明柏有些儿不自在,脚下紧走了几步。

满子看见明柏出来,轻轻噫了一声,南姝就似挨了针扎一般,满怀希望向外看去。外边不是明柏哥又是谁?然明柏哥急匆匆走过,却不是冲她来的,想到早晨他那些断情绝义的话,崔南姝冷冷的道:“满子姐姐,休再提他。”

满子无奈的笑笑,俯身做活不提,然崔南姝自家却是放不下,走到门口张望,看明柏哥朝南山村方向去了,分明是要去见狄紫萱的,她心中悲苦,忍不住又抱怨:“世上男人多无情,他必是看我家道中落才会如此。”

满子爱慕小全哥,又曾合紫萱陈绯长谈,人家明晓得是张家引的人来抢了他家铺子,都不曾为难她兄妹,她心中其实是偏着狄家些的。听得南姝这样偏激,忍不住直起身来劝她:“南姝,中国有句话叫君子绝交不出恶言,你说这些话传出去与人与己都无益,何必。”

南姝恼道:“你也瞧我没了爹娘,来欺负我!”却是越想越委屈,流着泪奔回卧房。满子本是好意劝她,倒叫她气得无话可说。几个倭女都不伏气,用倭语劝满子:“小姐,她算个什么?每日总是一副咱们家欠她的,休要理她!”

满子叹息道:“她从前何等娇贵,落到如今这个地步还不反醒,真是可怜可气。其实……明柏公子若是在狄家长住,南姝不见得嫁不成她。狄家让他单过,却是有五分当他是女婿看了。”

南姝自门后扑出来,掐着满子的胳膊,流着泪道:“你说的都是真的?狄小姐要什么没有,偏要跟我抢男人!”

满子皱眉道:“我哥哥说狄小姐跟严公子迟迟不曾订亲,一来是狄小姐年纪小;二来狄家也不见得一定要择严公子为婿。你就不想想,严公子若是订了亲还在狄家居住,中国人都叫那是吃软饭,是男人都抬不起头来。这婚事原是在两可之间,你去闹了一场,他在狄家住不下,这事就有五分了。”

崔南妹又悔又恨,恼道:“你哥哥对狄小姐有意,倒是打听的清楚!”

满子笑道:“我哥哥对她有意原也不瞒人的。狄小姐才十五岁,我哥哥说她还不晓得情字是何物呢,看她对严公子跟自己哥哥一般无二……”

南姝不信道:“我不信,李公子对他几个妹子就不是那样!”

满子微笑道:“我哥哥对我也是一般疼爱呢。罢了,我只今日劝你这一回。我哥哥叫我合你说,再有人来求亲你不妨挑一个嫁了罢。你嫁不成严公子,于家母无用,将来随手将你赠人也难说。”

满子说话和风细雨,南姝却如同掉进冰窖,遍体生寒。几个倭女早都离开。南姝扶着门框站稳了,问她:“真的?”

满子冷冷的道:“我不是她亲女,一般儿打发来看店,你以为呢?”

崔南姝不言语,满子也不理她,喊了两个男仆来上门板。琉球中午太阳晒的慌,人都不出来,就是做活,也要避开日中这几个时辰,倒不如关门省心。

且说明柏寻灯笼,在那个村子附近转了小半个时辰也寻不见他挂在树上的灯笼,正在想叫哪个占小便宜的拾了去,却听见有人用闽语问他:“严公子,你丢了什么?”

明柏扭头看见是个琉球土人打扮的老汉,倒松了一口气,笑道:“昨日打这里经过,丢了盏灯笼。”

那老汉朝树下缩了缩,解开缠在头上的白布擦汗,笑道:“是个玻璃灯笼呀?原是小儿拾得,舍下离的不远,严公子到舍下去歇歇罢。”

一来这是个土人,二来狄陈两家交好,就是合那几个不成器的贼一伙,料想这青天白日也无妨,明柏大着胆子笑应了,真个随他到村中去。

那渔村却是琉球土人跟中国人混居的,也有石屋也有木屋,鸡粪遍地,走得几步明柏脚上白夏布暑袜就发黄。再看歪歪斜斜的篱笆,东倒西歪的架子上晒着些干鱼海菜。明柏不住叹息:世上没有真穷,只有真懒。琉球地方下一网就能捞几十个钱出来,偏生这些人只有阴天才出来做活,怎么不穷?

那老汉引着他穿过带腥味的鱼网架子,到一间草顶木屋门口,喊:“小六子,把你拾的灯取来!”

蓦地冲出来四五个大汉,剪胳膊的剪胳膊,抱腰的抱腰,捂嘴的捂嘴,眨眼间就把明柏制住。明柏晓得自己中了圈套,这几个人必是昨晚的贼!他镇定下来,不喊不叫也不挣扎,只冷冷看着为首的一个胡子。

那胡子被他看的发毛,喝道:“快把他捆起来!”

做海盗的捆人极是利索,那老汉取了一条麻绳来,将明柏捆在木屋中间的一根方柱上,又寻了块破布来塞明柏的嘴。那块布上黄黄红红的,已是看不清原来的颜色,又是一股腥气,明柏自是不肯叫他塞,轻声道:“俺不喊,你们想说啥直说呀。”

胡子大笑道:“严少爷果然爽快,昨夜上是你坏的我们好事?”

陈家的人明柏大多认得,看他有些眼生,想必是新投来的,也只有新投来的才有这样大胆,他急中生智,想出一条脱身之计,行得通否要试试才知,因笑道:“自然是俺。俺留在狄家几年,好不容易才摸清他家金珠的收藏所在,俺还没动手,叫你们去一闹,这几年功夫岂不是白费?”

那胡子半信半疑,到底贪念占了上风,哄他道:“你合我们说知金珠藏在那里,我们去取了金珠,回来分你一半,何如?”

明柏冷笑道:“我故意将灯笼留下,就是要寻你们合伙。不然我自投罗网做什么?先解了绳子才好说话。”胡子又哄又吓,他都抿着嘴不吭声。

胡子想想也是,昨夜他去报信,就是晓得他们打狄家主意,一个灯笼值不了多少钱,落到他们手里却是必死无疑。世人哪有那样傻的?想来这位主儿实是也打狄家主意。想到狄家的金珠,他贪火愈盛,亲手解了绳索,笑道:“严公子,五五分成如何?”

明柏笑道:“我七你们三,不然你一刀杀了我罢。”

这几个强人都恼道:“杀了他,休要信这个小白脸的话。凭什么我们三他七?一分也不要与他!”

胡子打的却是事成之后杀了他的主意,按下众人的声音,笑道:“三七就三七,不过你合我们同去。”

明柏道:“自然同去,不然你们不老实如何?”

他答应的太爽快了些,胡子看着他的脸,眼球转得几转,又反悔道:“罢了罢了,严公子文弱的狠,岂能叫你做这样的事?不如你将地方合我们说,我们自去取来,何如?”

明柏不肯道:“俺又不是傻的,俺说了叫你们一刀砍死,俺合阎王哭去?”

胡子怒道:“你不信我们?绑起来拴块石头沉海!”

明柏冷笑道:“你们就潜进去,也不过翻几件不值钱的衣裳罢了,那金珠藏的极是隐密,你们却是摸不着了。”

那胡子怒极,拍案而起,用力抽了明柏一个巴掌。大喊道:“将他捆起来,就不信拷打不出来!”

“俺不是真心实意,胡乱编个所在叫你们撞到人家手里,何尝不可?”明柏用力推开一个凑上来要捆他的强人,擦去嘴角的血迹,冷笑道:“咱们同去,你四我六。不然不必你捆,俺自己抱块石头跳海。俺叫狄家赶出来,想娶狄小姐已是白日做梦,若是不做一票大的,只有穷死!”

胡子想了许久,带他同去,若是他反悔喊叫起来,就拖他下水,他也讨不到好,倒不如试试,且叫他打头阵,笑道:“也罢,就是四六,我六你四。”他狞笑道:“你拿的多了,不怕咱们兄弟不伏么?狄家富厚,就是四成,你也是巨富。”

明柏怕他们不上勾,还要做作一番,冷冷的道:“与俺一只船,装满食水,俺带你们从海路上过去。事成之后我坐船走。”

胡子想到船上都是他的人,却是不怕这位严公子逃走,就吩咐人去备船,几个人把他夹在中间到码头上船。旋即开船,沿着海岸缓行,妆出打渔的样子。

明柏坐在船舱里,盯着后舱掌舵的人,极是想跳海逃走。然眼前是收拾这群人的天赐良机,他若逃走,这群人怕事情败露必要在陈家跟前挑事搬舌,却是替狄家树敌了。因他看后梢看的出神,胡子也怕他半路逃走,故意跟他没话找话说。

明柏做了一二年生意,又是蒙狄九老爷亲授过灌黄汤大法的,合胡子东扯西拉,不觉将到晚饭时,几个人就将网得的鱼虾剖净,使淡水冲了冲,煮了一锅鱼汤,又撒了一把海菜,将就吃了一餐,静候天黑。

明柏中饭前出门,到天黑还不回来。狄得利想到昨夜的事情极是不放心,留媳妇看家,自家点个灯跑至狄家问:“表少爷可回来了?”

小全哥问过全家上下,都不曾在南山村见过明柏,就问狄得利明柏走时怎么说。狄得利回说是去取丢在半道上的灯笼。小全哥惊道:“他是跟着贼来的,想必灯笼是丢在那附近,说不定是叫贼人捆了去!”忙忙的吩咐点齐人手出去寻,正要开门出去,在山顶上望风的黄山喘着气跑来下道:“表少爷在海上的渔船上。”

小全哥奇道:“怎么说?”

黄山道:“是咱们下南洋时打的那个传信灯号,说他跟海盗在一起,晚上要来家。”

小全哥急道:“还说了什么?”急得转转转,眨眼功夫背后都叫汗浸透!

黄山道:“没了。俺看了好久,也只发过两次,都是一般说他晚上带人来家。”

小全哥急切间寻不到人商量,头一回抱怨爹娘不在家。他想来想去,叫把女孩儿们都搬到八字楼上藏起,点了管家们在爹娘正房中埋伏,又叫各处要紧所在俱关好门户,又叫把饿了一半的狗都放出来,又叫人守在新码头处,要候那群人上岸,就将他们的船打一个洞出来。诸事安排妥当,自家带着几个贴身小厮藏在正房东厢楼上,静候强人来袭。

狄家平常总要到起更才熄灯。这一日照旧起了更各处灯光渐渐熄灭。胡子在海上看见,试探明柏道:“可能动手否?”

明柏摇头道:“还没睡呢,你瞧山顶的还有灯光。那是狄家守夜的。他们过了一更方敢吃酒赌钱,咱们二更上岸!”

胡子想到他们昨晚是一更去的,并不曾得手,就依了他,耐着性子再等。

明柏缩在船舱里,抽空瞧见狄家山上的灯光闪烁,回说:“已张网。”他就晓得狄家都准备好了,却是依旧不吭声。

过了二更狄家后门的灯笼叫风吹灭几回,最后一回却是不再亮。明柏握拳道:“这是都睡了,咱们靠岸。”

胡子咳嗽一声,伸出一只手拉着他的胳膊,笑道:“你是公子哥儿,只怕走不得夜路,我们扶着你。”将他夹在中间,慢慢行至狄家后门。明柏听见墙内狗跑来跑去的声音,轻声道:“这边有狗呢,你们随我来。”引着他们翻过菜园的墙,走到狄家东墙边一棵大树上,轻笑道:“我先翻过去?”

胡子不理他,道:“铁牛,你先过去。”铁牛翻过去,并无动静,轻声道:“无人。”

明柏就第二个翻了过去。这里是学堂的后面,却是狄家放农具杂物并杂粮的仓库,却是无人居住,至晚间更是无人。他带着这几个人轻轻松松走到八字楼下,却不去推八字楼的门,径直朝西走。

胡子跑上前,用力将他扑倒在地下,轻声喝问:“你引我们朝哪里去?”

明柏轻声道:“地窖!”

胡子怕他捣鬼,拉他起来,一只手就如铁打的一般,紧紧攥着他的手腕。

明柏带着他们绕得几绕,推开一间石屋的门,轻声道:“就在这里啦,此屋无窗,进来关门点灯就是。”

胡子只说他要死也能拉着明柏一道,真个跟他进来,留了一个人在外把风,就叫铁牛关门点灯。

铁牛取打火石打了几下点着一根纸媒,还在那里吹火头,就有人惊叫:“那墙上是什么?”

明柏笑道:“不值什么,门关紧了么?俺要搬开这个柜子下去了。”墙上挂着明晃晃的原是镜子,唬了众人一跳,待看明白镜中人是自己,这几个人都小声骂起来。

胡子使了个眼色,一个强人抽出藏在袖里的尖刀,慢慢往明柏身边凑。

明柏看到墙上的影子,晓得他们是要在此杀他,心狂跳起来,强笑道:“下面还有陷坑呢。我却不记得是哪一个,谁与我根棍子?”

到了此时,又不急着杀他了,胡子摇摇头,看只有屋角堆着一捆棍子,示意铁牛去抽一根来。

铁牛用力一拉,只觉得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捆棍子的绳子就断了,棍子四散,众人都手忙脚乱去拾。

明柏拉开柜门,妆做拾棍子,就朝柜里一钻。胡子伸手去捞,只拉得明柏半片衣襟,恼道:“取刀来!”

外边想是起了风,铁马声响成一片。胡子听得见声音极是心惊,推开送刀过来的伙计就去拉门。谁知木门纹风儿不动。他再回过头来,铁牛已是将头钻进柜中,嗡声嗡气的喊:“怪事,这下边是实心的呢!”

第39章 风波定(上)

紫萱带着一群大小丫头躲在八字楼上,听见吊在水池边石屋外的一串铁马坠落,就晓得哥哥跟明柏做的那个小机关发动了,想必明柏哥将人都诱到那里去,她心中一热,就想去助忙,想到上回的事,心中又是一凉,跟守在外边的媳妇子说:“你去给大少爷传信,就说前面拴铁马的绳断了。”

那媳妇子听不懂小姐的话,到了正院只有照搬。小全哥一听就明白,一边抱怨明柏哥胆大太大,一边带着一群人先将二门以内尽数驱狗搜过,才小心开了八字楼的大门,先放出几条狗。

琉球似乎只有狄家养狗,那望风的听见狗叫吓得要死,先跑到石屋边报信,里边一叠声叫他开门,然他用尽了吃奶的力气也推不开门。他听得狗叫声越来越近,顾不得大家,撒腿就跑。明柏带进来的那处地方,进来时有树搭脚极是容易,出去却难,光溜溜的一堵高墙使不上力。那个贼爬了许久不得上,只得跳进边上一个大水缸里躲藏。

几只狗追着气味将水缸围住,却是轻轻巧巧捉住一个。

小全哥想到这群人的处置却是头痛,偏生爹娘又不在家,只得叫先将他堵了嘴捆起,赶着到水池边去,那石屋的地底原是设了个小机关,地下还有一层,人从柜中跳下去,从侧门中钻下去,将门轴卡住就不得开。原是他两个建屋时打算哄紫萱耍做着玩的。明柏把人诱到这里,想必他是躲在地下无事。小全哥带人将石屋团团围住,就喊:“明柏哥,里边有几个贼”

明柏大声问答:“一共六个。”就将卡住门轴的契子拨出。几个管家就踢开门先伸进几竿长枪比着大门,又使长棍绑着火把桶进去。

屋里坐卧着四五个人,都有些儿发呆。小全哥道:“都蹲在地下,用手抱头。若有一个动,管叫你们都被扎死!”

这几个人相互看看,俱都蹲下。小全哥这回带来的管家,都是从南洋一路跟着来的,也曾打过海盗,又忠心又细心,点了一个叫他走出来,再将绳捆住。自家却不叫人进去。

眼看里边的人都拖出来了,小全哥就喊:“明柏哥,出来罢。”

明柏已是推开柜门,一眼就看见门后还藏着一个,大喊:“门后还有一人。”自家就将头一缩把柜门扣上。

话音未落,门后跳出一个胡子,挥着刀向小全哥扑去。

小全哥还来不及反应,边上一个管家将身前的贼推上前去。那胡子收刀不及,结结实实砍在自家兄弟身上,那贼挨了一刀,惨叫数声。

几只长枪齐出,一转眼间胡子身上多出几个血洞,在地下扭动不已,就叫一个管家踩着头割了喉。

小全哥虽然心中极是不忍,也晓得动了手只有不死不休。放这些人一条生路固然容易,然这些人日后必会回头为难狄家。他强忍着恶心直视满地的鲜血,赞声:“好!”

一个管家点了点数,道:“六个都在。”

明柏已是推开门自柜里爬出,一边拂灰一边问:“俺家可有伤亡?”

小全哥笑道:“没有。死了一个伤了一个,活捉四个!”

明柏愣了一下,转笑道:“死了倒好。”

他们做海盗的,得了手就是别人死,失了手就是自己死,有一个怕死的强撑着道:“少了六个人,你以为陈家会放过你么?”

明柏认得他就是诱自己上当的土人老头,冷笑道:“你们冒充陈家人,胆子倒不小呢。这个活口却是留不得,杀了也罢。”这几个人纷纷求饶,言语间却多是威胁之意。

小全哥恼道:“你们晓得陈家合我们交好,还来打俺家主意,倒不怕俺们翻脸?”

铁牛嚷道:“就是陈老蛟来了也没的说,他自家有钱就拘着不叫别人吃饭?咱们就不认他是老大。”

明柏跟小全哥都头痛。若论下令杀人,他两个都做不出那样的事来,然这几个人杀又不忍心,放又是不能,却不晓得如何是好。寻思许久,小全哥道:“请陈大哥来罢。”

陈大海半夜听说狄家寻他,就晓得大事不好。依附陈家的人越来越多,众家兄弟都是吃酒赌钱快活惯了的人,一不如意就有人嚷着要去抢王宫吃大户,虽然每次都叫叔叔压下来了,然小偷小摸却是不断。他家团练最是上心,一来就是想借团练把这些人绑在一处,控制在自己手里,二来也是自保,就怕哪一日谁纠结了些人要抢陈老蛟的老大宝座。陈老蛟已是吃过一回这样的亏,断送了两个儿子的性命。是以不只陈大海,就是陈老蛟也来了,到狄家看见地下倒着一个,边上捆个五个,不消问也晓得是怎样一回事,为防这些人反咬是他指使,陈大海上前也不问,一刀一个尽数杀了。

陈老蛟就道:“我陈家没有这样的败类!却是要杀一儆百。”就叫把这几人拖去吊在村口的大树上。拍着小全哥兄弟两的肩好生安抚一番才去。

明柏脸上身上都有伤,小全哥喊林郎中来替他医治。他两个对坐在桌边,想到今夜极是冒险,都后怕起来,不约而同发抖。林教头从码头回来,带人绕着宅子巡视再三,确信无事,小全哥才敢叫大家安歇。

紫萱先使人送了一回茶水点心,再一回送宵夜听说他们睡了,晓得哥哥肯留明柏住下,他两个必是合好,也就放心。

她担惊受怕一夜没睡,到清早吩咐了些家务,打听得哥哥跟明柏哥还不曾起来,却不晓得明柏哥伤势如何,她心中千回百转,都在“见”与“不见”上打转。一会儿“见”字把“不见”推到一边,一会儿“不见”又把“见”字踢的远远的。

彩云几个早就撑不住了,排了班去睡觉,留下一个彩霞守着紫萱。那彩虹原也是有些淘气的,看小姐在那里心神不宁的拨算盘,就寻了个借口出来,央个媳妇子喊华山来,问他:“少爷跟表少爷昨夜都做了什么?可曾受伤?”

华山盯着自家脚尖,小心道:“大少爷不曾受伤,表少爷的脸肿了半边。倒是昨夜摸进来的六个贼是陈家的,陈老爷来了,都叫杀死。”

彩霞是狄家从南洋回来之后九老爷送的,经的事少,听得死了人大吃一惊,顾不得再问话,飞奔回来道:“不好啦不好啦,大小姐,表少爷昨夜杀了六个人呢。”

紫萱听见这句话却是不信的,她哥哥跟明柏哥心肠都比她软,平常重话都不说人一句的,怎会如此?再者说他两个虽是学了些拳脚,也不过是强身健体罢了,离能伤人还早呢。紫萱越想越不对劲,带了几个人出来,到水池边察看,正好看见几个家人泼水浇地,阳沟里的水果然有些发红。她就喊住一个管家问他:“昨夜真的死人了?”

那管家是个老实的,小姐问话句句都不打敢逛语,回说:“明柏少爷把他们诱到石屋里关起,大少爷带了人去,因为是陈家的人,喊了陈家来看,陈老爷恼,俱都杀死。”

紫萱叹气道:“怎会如此!诱他们来,这是俺哥的主意还是明柏哥的主意。”

管家实是不晓得,低着头不敢说话。紫萱跺脚道:“传令下去,昨夜的事不许议论!”她也顾不得还在合明柏闹别扭,带着几个丫头媳妇子径至哥哥的院子,站在廊下喊:“哥哥,起来。”

明柏听见紫萱的声音,忙睁眼下地,然他走到门口,看见紫萱秀眉微颦,气鼓鼓的样子好似又在赌气,他有些迟疑,怕紫萱还恼他,就退了一步,重回屋里坐下。黄山从后面小屋出来伸头看小姐站在外面,也不言语,又缩回他的小屋。

小全哥打着呵欠伸头,却是被妹子吓着了,道:“紫萱,哥哥没有得罪你吧?”

紫萱恼道:“哥哥,你跟明柏哥干的好事,叫明柏哥做饵,若是他出了差错,你于心何安?”

小全哥愣了一会,皱眉道:“明柏哥原是寻灯笼,被他们捉去了,却是将计就计递了消息与俺,并不曾有什么特为做饵的事。”

紫萱原以为是有意为之,听得是明柏哥被坏人捉去在先,晓得误会了哥哥,忙道:“哥哥,我与你陪不是!”

小全哥指指她身后道:“叫他也对你陪个不是,你也与他陪个不是,好不好?”

紫萱涨红了脸跺脚道:“他哪里对不起俺了,为何要他赔不是?俺又哪里对不起他了,又要俺陪不是?”说罢慢慢走出去,心中实是等明柏来寻她说话。

诸位看官都不晓得,世上女子这般说话多是撒娇,那少年郎只管贴上去说几句甜言蜜语,纵有天大的不是都烟消云散。

然明柏从前只晓得苦读诗书,顶多将本诗经来念念。平常也无大胆丫头勾搭,也不曾去烟花之地寻欢,并不晓得什么泡妞大法,追妻宝典,还在那里寻思:她怎么又恼我了?想的早饭都不肯吃,没精打采辞去。

紫萱等他不来,打听得他回那霸去了,假恼变成真恼,暗自磨牙道:“原来明柏哥心里还是没有俺,俺又何必将他放在心上。难道也要俺做崔南姝那一流的人么?还是把他当哥哥罢!”

且说陈家将几个死人拖回去,陈老蛟就趁着这个良机搜捡翻抄,居然还抄出几个偷自家人东西的,审得都是为赌钱才如此。

陈老蛟暗自心惊。海盗赌钱原是常事,然琉球岛上的赌风好似越来越盛,此风一涨,别家或者无事,陈家就先乱了。他到琉球岛上来原是想过些安生日子,顺便看顾老兄弟家眷。似这般养一窝伤人又伤己的狼崽子却不是他的本意。陈老蛟极是灰心,就有散了陈家的打算,合侄儿商量,叫他带家里的青壮出去重操旧业。

陈大海来投叔叔,原是有一番雄心壮志。然琉球岛一来无甚出产,二来张崔狄几家都不是省油的灯,他又不是陈老蛟的儿子,继承不得陈家的家业。听得叔叔交人手与他再为冯女,倒也欢喜,应道:“我听叔叔的。只是妹子的婚事还不曾定,我家若是重操旧业,只怕妹子不好寻亲事呢。”

陈老蛟笑道:“除了狄家的小全哥,谁配得上我女儿?”

陈大海也道他二人绝配,小全哥也有二十岁,这个年纪在世家公子里边还没有成亲极是少见,不过堂妹的婚事他只消赞同就使得,倒不必多说,因笑道:“叔叔,莫忘了替侄儿也寻门亲事。”

陈老蛟寻思许久,道:“常到我家赌钱的老卫,听说有个女儿,生的也不错,不如去他家问问?”

陈大海倒不理论这个,虽然他眼里也见过几个小姐,似崔南姝李小姐他都中意,然小姐们都是看不上他的,倒是穷人家的女儿省心。就应道:“侄儿听叔叔的。”

陈老蛟盘算许久,卫家亲戚不少,多合岛上闽人通婚。侄儿娶了他家女儿,再把绯儿嫁到狄家,陈家就是真在琉球站稳脚跟,那些心野的人留不下也罢了,年老体弱靠着他陈老蛟讨生活的老兄弟们也能安心过日子,正是两全齐美。只是狄举人不在家。等他们回来,先将女儿的亲事定下。那卫家就是不肯,凭狄陈两家之势也不得不肯了。却是不动声色将此事按下。

陈家杀人的消息传到宫中,尚王猜测狄陈两家必然结盟,就打着离间的主意,问侧妃李氏:“狄陈两家小姐如何?”

晴姑娘合陈绯紫萱都算友好,看出尚王想纳她们为妃之意,心中大惊,面上笑道:“她两个极好,又都学过功夫,常在一处使刀弄棍呢,听说寻闲三五人不是对手。”

尚王原是想纳一个为侧妃的,听得这样说,哪里放心把自的小命送到别人手里?摸摸脖颈笑道:“女孩儿家这般谁敢娶呢,我原是想替族弟择配,叫你这样一说,谁能消受这两朵玫瑰花?不提也罢。”

晴姑娘只是微笑,又合他说些松江的风土人情,商量今年的朝贡送哪些贡品去,还要使人去松江苏州买哪些货物,将尚王哄的龙心大悦,就将此事忘了。

狄希陈两口子在宫北岛住了二十来日,将许多事情安排妥当才回琉球,却是正好跟张公子的船前后靠岸。

狄希陈看见张家船上搬下不少东西送到明柏的住处,笑指给素姐看,道:“你瞧,明柏倒是会买东西了。”

素姐看了也满意,笑道:“这孩子千般都好,只是性子太面,耳根子又有些软。”

狄希陈嗔道:“你嫌我真接说么,偏要拿孩子说事,说得好像他才是我亲生的儿。”

素姐叹息道:“他还真有些像你,小全哥跟紫萱性子都燥了些,尤其是紫萱,原来也磨了些火气。却是天不从人愿,叫她认个老不修的师傅,你家相表弟捧着她就合金凤凰似的。若不是怕这个,我也不依你到南洋来。”

狄希陈也自叹息,道:“相表弟一心只想向上走,真真是烦人。我最怕的就是他拿着咱女儿做招牌哄人家钱。还好早早避开。”

素姐沉思良久,道:“福兮祸所依,当初原是咱家福气,如今已是避开,倒没的说。照你说,紫萱的师叔是什么人?真是今上的亲生母亲么?”

狄希陈极是小心看了看周围,远处小露珠正跟几个丫头带小妞妞耍,他苦笑道:“谁晓得呢,还好咱们避开了呀,不论是什么,正德一死,谁爬的高谁就跌的快。沾上了他们,唬得我连官儿都不敢要了。相表弟要是晓得今上生不出儿子来,只怕也没有那样热心,可惜这话合他说不得。”

素姐抿着嘴儿只是笑,道:“林家那十来个孩子你都交给大哥了?”

狄希陈点头道:“不晓得林家要搞什么,这十几个孩子咱们要守紧些,我倒巴不得他谋反呢。”

素姐叹息一声,不再说话。

张公子也看见狄家的船,叫两只船退了出来,让狄家船先泊岸。

狄希陈使个管家过去张家道谢,他却想去瞧瞧明柏,素姐拉他道:“休去。孩子要自立只能靠自己。”

狄希陈笑道:“也罢也罢,过几日再去瞧他。俺觉得他手里人不够使呢,依他的性子必不肯找咱们开口要的。”

素姐慢慢道:“由他,趁年纪小多吃些苦,就多长些智慧。若真是要你扶才站得起来,他就是合紫萱成了亲,紫萱能打从心里敬他爱他么?若是不能,与他固是不幸,与我女儿也是一样不幸。”

狄希陈皱眉道:“这孩子算是极好的了,我儿子还不如他呢。”

素姐嗔道:“他比你儿子像你。所以你总偏着他些。我家小全哥虽然毛病不少,然有一门比他好,不必调教将来也是疼爱老婆的。”

第40章 风波定(中)

陈老蛟打听得狄希陈来家,第二日就请黄村长为媒,合他同到狄家说亲。他两个常来,照旧在前面厅里坐,狄希陈喊后边上茶。黄村长笑眯眯道:“今日来要讨碗糖茶。”

闽人风俗,媒人来说媒,若是许了就与人家糖茶吃。狄希陈约略也晓得些。再看陈老蛟笑得眼都眯成一道缝,如何晓得他的来意,笑道:“请说。”

黄村长掏出一个红布包推到狄希陈面前,道:“这是陈大人千金的八字,端的是旺夫益子。”

陈家有此心久矣,狄希陈跟素姐都晓得,私底下也商量过一回。儿子好像也没看上人家,他们也不肯将儿子的婚事做交易,若是陈家明白提出来,就拒绝人家罢了。

狄希陈就笑道:“这个事还当问过拙荆,容我到后边去去再来。”郑重将红布包儿袖起走到正院。

西厢书房里素姐正听小全哥跟紫萱说家务,看他进来忙问:“怎么就打发了人家?”

狄希陈将红布包丢在桌上,苦笑道:“那话儿来了。”

紫萱跟小全哥对看一眼,都极是好奇。那个红布包离小全哥近些,他就拾起来看,布包里包着一张写生辰八字的红纸,翻过来一看,名字里带个绯字,想来就是陈家小姐了。小全哥看了就搁下,微皱着头不晓得想些什么。

紫萱看见婚贴,脸上微微一红。说到亲事时,小姐们原是不能插嘴的,她极想合爹娘说哥哥必是不肯的,然想到这几日彩云从肥嫂那里打听来的那些规矩她就好似甲鱼咬住了称勾,不好意思开口。

素姐看儿子神情又不像不乐意,又不像乐意,笑:“俺合你爹都不想娶陈家小姐做儿媳妇,然这是你的终身大事,还当问问你,咱们回绝了他家?”

小全哥想是做了决定,居然笑起来,道:“俺要娶她!”

狄希陈握着素姐的茶碗在吃茶,听得儿子这样说,惊得茶碗都掉下来了,奇道:“你……”

小全哥镇定的说:“儿子要娶陈家小姐!”

素姐狠是吃惊,缓过劲来恼道:“使不得,她哪里好来,字都不认得几个!”

小全哥慢慢道:“她合紫萱也合得来,生的也不丑,家世也马马虎虎配得上。如何娶不得?”

素姐气的说不出话来,她这个儿子明明跟陈小姐都没有见过几面,压根就谈不上喜欢,更别提有爱情,为何要让儿子为那点子结盟的好处受委屈娶海盗之女!

狄希陈握着娘子的手,安抚她道:“你别急,问明白。”看着儿子的脸问他:“你喜欢陈小姐?”

紫萱回想陈绯几次跟哥哥打照面并无异状,好像有一回哥哥还把陈绯跟晴姑娘认错了,怎么看也不像喜欢陈小姐的。事关哥哥一辈子的大事,她忍不住道:“俺哥只怕都不认得她!”

小全哥瞪了妹子一眼,道:“怎么不认得,横竖俺是要娶。爹爹,你不去合人家说,俺自家去说!”

狄希陈看素素气得满面通红,拉着儿子到一边劝他:“你想娶谁都使得,哪怕就是村里的打渔妹子,只要你合她真心相爱,俺合你娘都不拦你。那个陈小姐虽然没什么不好,也没什么好,你……”

小全哥笑道:“爹爹,俺总是要娶亲,姓陈姓王都使得,娶谁不是一样?俺去寻红纸来写生辰八字。”

“站住!”素姐拍案,怒道:“终生大事岂是儿戏?娶了就不能翻悔,就要对得起人家姑娘一辈子。你倒好,姓陈姓王都使得?不许,必要你自己去寻一个你真心想合人家过一辈子的人。”

紫萱忍得极是辛苦,一边冲哥哥摇头,一边抚着娘的背劝道:“哥哥,你只想想俺们大舅家的大表姐。大妗子不是看中她娘家一个中了举的外甥?大表姐嫁了去,两个人性子不合,那位表姐夫故意纳了许多妾,叫大妗子带着人上门打伤了那个妾,生生亲家变仇家。”

小全哥笑道:“俺狄家有不得纳妾家训么,你莫怕陈家带人上门揍俺。”

狄希陈利诱,素姐威逼,紫萱好言相劝,说的舌头都断了,小全哥却是偏要娶陈绯。

素姐气得半死,赌气道:“你真肯娶也使得,将来可没有后悔药吃,也不许你纳妾收通房。”

小全哥涨红了脸道:“那是自然,俺不会纳妾,也不会搞三搞四。”

素姐还不死心,换了一副好脸劝他:“做夫妻总要两情相悦,陈小姐合你只见过一两回,家教又合俺们家不一样,合你实是不合……”

小全哥却是认了死理,就要娶她,扭着脖子坐在桌边不说话。

狄希陈看他母子两个较上劲来,打和道:“也罢,先拖一拖呀。又不急在一时,也叫你们母子都合陈小姐打打交道,好不好?”

小全哥眼疾手快,把陈绯的生辰八字揣到怀里,一边跑一边道:“都听爹爹的,俺去那霸耍。”

狄希陈追了几步却是跑不动,到厅上笑道:“拙荆也甚无话说,然她最信杭州上天竺的一个先生,还要拿生辰八字去合一合,过几日俺家的船就要来,且看先生怎么批来?”

这般儿说话却像是个极郑重的意思,并不像是推辞的话,何况陈小姐的生辰八字也不曾还人家。陈老蛟虽然精明,也没有听出言外拒绝之意。乐呵呵道:“实是要好好合一合,若是将娶亲的日子一并批了就更好了。”

狄希陈也只得陪他哈哈哈,传话到后边去,备桌酒来请他两位吃中饭。素姐叫小全哥气得头痛,关了门在卧房里睡觉,家事都还叫紫萱料理。

明柏收了几个土人家的孩子做学徒,这一日正在那里教孩子们写字。看见小全哥跑来,吩咐孩子们在沙盘上练习,拉着小全哥到屋里说话,问他:“你家里农活就要忙起来,你怎么得闲?”

小全哥自袖内掏出张红贴子递把他,笑道:“俺的红鸾星动了呢。”

明柏翻来翻去看了许久,道:“你想娶陈绯?这不是你的为人。”

小全哥正色道:“九叔来时,俺问他为何弃了春香姐娶九婶,他合俺说:娶妻要娶最合适的,春香姐虽然极好,却做不得九奶奶,让她做妾他又不忍。如今春香姐跟来富哥过不是极好?”

“你也晓得春香姐跟来福哥是极好,他两个相情相悦呢。”明柏劝他:“岛上虽然没有合适的小姐,不见得咱们就在琉球过一辈子,说不定过二三年回中国去,就找不出一个你爱的?”

小全哥笑道:“中国的小姐们都养在深闺,只凭媒人一张嘴说的天花乱坠,还不如陈小姐是见过的。论好处,第一,俺不要小脚,陈小姐正好。第二,俺不要有丈母娘,陈小姐正好,第三么,陈狄两家最好要结一门亲,不是俺娶陈小姐,难道叫你去娶?”

明柏恨恨的瞪他几眼,嗔道:“你也不必娶她!又不是说你心里有她,非她不娶。陈家来说亲,回绝了他也罢了,狄家又不怕他家。”

小全哥闷闷道:“挑什么?谁能有你的运气?俺娶哪家小姐不是娶?倒不如娶个晓得脾气的。”

明柏怕劝得多了反坏事,只得暂且放过他,笑道:“俺还存得有几贯村钞,打算开个小作坊,却是要问你讨两个木匠,他们的工钱俺还是照旧支给,何如?”

小全哥笑道:“俺正要打发他们回国去呢,你要,想几个挑几个罢。”

明柏就报了三个他平常看中的木匠名字,俱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儿,小全哥就请狄得利家去问那三个人可肯跟明柏少爷。

狄得利去得极快,一个时辰回来就把三个小木匠并几担木器家伙带来。铺子里屋子不少,收拾出三间安排他们住下。原来木器作都是明柏管的,此时只得七八个人,倒算不上烦难,指点大家收拾原来烘晒鱼干的大棚子放木料,又收拾两间屋子放工具。小全哥帮着他收拾完了,感叹道:“明柏哥,俺现在有些羡慕你了。”

明柏笑道:“各人有各人的际遇。”突然想通了小全哥为何要娶陈绯,因道:“姨父跟娘都是为你好,你偏要跟他们对着来,何苦来。”

小全哥扭头看那几个木匠跟孩子们嘻嘻哈哈耍到一块,道:“俺觉得爹娘行事都……都有些不合时宜,就拿娶亲来说,俺们这样的人家,自然是要门当户对。叫俺看上谁娶谁,说是村女也使得,村女到俺家来,当得家么?”

明柏因他提及父母,就不肯接腔,顾左右而言其他,笑道:“前日买了几条干海蛇,请了个土人煮得一锅好汤,你将去给娘尝尝,说是大补呢。”

正说着,得利嫂子已是捧过两碗浓汤来,笑道:“这个俺原是不会做,花了钱雇人来,小火煮了两三天,倒是叫俺学会了,还有几条,少爷回头连方子一同将去,叫肥嫂煮与夫人吃,也是少爷合俺们表少爷一片孝心。”

小全哥看那汤极是浓绸,使汤勺一搅都能捞出丝来,然吃在口内却又不粘,又鲜又香,真真是好吃得能咬下舌头来,忍不住一饮而尽,道:“再盛一碗。”

得利嫂子已是连汤罐都掇了来,又回去取了一个新木盒,揭开来与小全哥看,笑道:“这是俺写的煮汤的方儿,虽是好吃,极是费功夫。琉球土人都说此物与妇人最是有益。偏此物只有一个小岛有,又是极毒,却是少的紧。”盒内放着几条琥珀色的蛇干,上边是几页纸,却是得利嫂子核桃大的扁扁的字儿。小全哥接过来,谢过得利嫂子,跟明柏将那罐蛇汤尽力一吃。得利嫂子又送了一大叠烙饼并大葱、辣酱来,又是一壶酽酽的茉莉花茶。

他两个吃的都是满头大汗,看看日中,明柏请小全哥睡了中觉再走。小全哥扬扬那个匣儿,笑道:“家去呀,不晓得娘在家怎么恼呢。”将陈绯的生辰八字揣在怀里,夹着匣儿出门。

张家的铺子照旧是中饭后将布帘收起通风,满子带着几个倭女洒扫除尘,偶一仰头看见小全哥站在对门,满子嫣然一笑,低头依旧擦地。

小全哥突然心酸,想合满子说些什么,摇了摇头,一言不发打她家门首经过。一阵热风从海面上吹来,袍袖被风吹得涨起来,他的心却空空的,忍不住扭头看看满子。满子以为他不会回头,却是倚着门看他背影,两个人四目相接,小全哥极是歉意的摇摇头,满子明白他是说他不能娶自己,微笑点头,不知不觉流下两行泪来。

小全哥转过身,大步朝南山村走去。风呼呼的刮过,他却越走越是轻松。前面,有他的爹娘,有他的妹子,有他的家。

第41章 风波定(下)

满子一边拭泪一边奔向她的屋子,木屐在走廊上敲得当当响。南姝推开门看看,极是好奇,遂到前边问上门板的倭女:“谁给你们小姐气受了?”

倭女道:“方才满子小姐跟狄少爷打了个照面。”

南姝苦笑几声,重走到满子房外,道:“每常你劝我,你自家怎么就想不开?”

满子双眼红肿,拉开门道:“我没什么,哭哭就好了。”

南姝啐道:“你就是个没出息的。你虽是庶出,也有亲哥哥,你哥哥又合狄家好,为何不去提亲?”

满子只是摇头,道:“他……分明从来不曾……我又何必……”欲说还休,伏到门上泣道:“南姝,我……你不必管我,去歇中觉去吧。”

南姝看她这样伤心,实是同病相怜,默不做声到房里睡了一会,听见隔壁嘤嘤哭声不绝,小声恼道:“从来好东西都是要抢的,似她这般烂好人也只得吃一辈子亏罢了。”翻过身又去睡,却是睡不着,又寻思:我再无好声气,满子对我都是一般好,却是愧对她。却要想个法儿助她一助。她想来想去,她自家去寻狄家人说话人必不理睬,如今跟狄家交好的只有陈家,却不如去寻陈绯,请陈绯合狄紫萱说说,似满子这般的姑娘配不得她的明柏哥,配狄公子却是绰绰有余地。

她想到就行,换了件衣裳到后院,问倭女讨了个驴,顶着白花花的太阳出来,行至三家村已是汗流浃背,浑身衣裳尽湿,形容极是狼狈。

陈家大院原是走惯了的,她轻车熟路至陈绯住的小院敲门,开门的仆妇见她,忙喊道:“绯小姐,崔小姐来了!”

陈绯正在后窗下描红写大字,出来见她浑身上下都叫汗湿透,一张小脸白的吓人,大吃一惊道:“南姝,你怎么了?”扶她到竹榻上坐下,又叫仆妇去打水与她洗浴,自家倒了一大碗凉茶与她,道:“仔细中暑,你慢慢吃着。”随手取了个扇子替她扇。

南姝吃了几口就道:“你也晓得满子的心事,今日她哭的异样。”

满子对狄公子有意,南山村只怕没有不晓得的,陈绯想到爹爹昨晚说要去狄家提亲,面上微微一红,不好意思说话。

“我想请你看在我们两个要好的份上,去合狄小姐说说,叫她哥哥瞧瞧满子去。”

陈绯极是为难,不论她合小全哥的亲事成不成,她都不好合紫萱说这个事。亲事不成,不必说;成了,试问未婚妻子央未来夫婿去瞧另一个对他有意的女人,婆家会怎么想?她想了一想,对眼巴巴看着她的南姝道:“这个我却帮不得她的忙。”

南姝看陈绯的样子是不肯助忙,分明是见她家没了势力怠慢,然为了满子她还是强压下恼怒,笑道:“她实是可怜的紧,助她一助又何妨?我纵是去狄家,他们也不乐见我,求求你啦。”

一来南姝一直认为是狄家阻碍她合严明柏的好事,二来也不好合她说:我爹上狄家提亲了,不论成不成,我都当回避。陈绯涨红了脸只是摇头。

南姝从前何等骄傲的性子,除去在明柏跟前死缠烂打之外,等闲人都不肯青目的,这一回实是因满子待她极好,才低声下气央求陈绯,只说她们从前常在一处耍,陈绯必是肯助她的。她从不曾想过陈家要跟狄家联姻,陈绯怎么好助人家这等忙?陈绯一味儿摇头,南姝灰心,心中暗道:从前她也是合我好的,如今这样小忙也不肯帮,可见从前的好是假的了。遂站起来辞道:“如此,我回去罢。”

陈绯留她道:“这样大日头底下行不得路,你又是一身是汗,不如洗个澡歇歇,待天气凉快些再走?”

南姝冷笑道:“举手之劳的小忙你都不肯助,休需假惺惺留我?”甩了手出门。

陈绯也恼了,道:“我好意留你,倒成了假惺惺?你这个呛人脾气不改,如何使得?”

南姝回身狠狠瞪了陈绯一眼,就觉得头晕,扶着门框咬牙道:“你是陈家大小姐,我哪里配合你交朋友。”飘着出了院门。

陈绯追了几步,咬着嘴唇道:“这个人越扶越醉,李嫂子,麻烦你跟在后边瞧着她。”

李嫂子只得应了一声跟上去。出了门正好瞧见张公子下山,直奔着崔小姐去了,她就回来道:“张公子合崔小姐一路。”

陈绯听说是合张公子一路,叹气道:“他两家合一家,想必不会不顾她的,且由她去罢。南姝的性子从来都是只想自己不想别人,她叫我去说项,怎么就不想想我的难处?”

李嫂子笑道:“其实小姐不妨大方些,就是去替她说说又何妨?狄家是真真的官宦之家,公子纳几个妾也是常事,与其等姑爷自家要纳,不如你替他挑几个。”

陈绯犹豫半响,摇头道:“不论亲事成不成,此时狄家什么事我都不好出头的,叫人家怎么说我:人还不曾进门就管起事来了?”过了一会又道:“南姝也是个讲义气的,可惜了严公子没有看上她,不然倒是极美满的一对。”

李嫂子笑道:“严公子搬出狄家,不是摆明了他是想娶狄小姐么,世上依附姨母,娶亲生子几十年也过得,何必巴巴的独立门户,分明是不想做吃软饭的上门女婿。”

陈绯摇头道:“不见得,我瞧着紫萱想是灰了心的样子,只怕她是不肯的。”

李嫂子笑道:“她肯不肯有什么相干,这世上谁家女子的亲事不是爹娘做主,看狄举人狄夫人待严公子的情形,倒比待亲生儿子还亲些。”

陈绯不再说话,叹了口气又去写大字。最初她是不伏气紫萱读书识字,所以吵着要读书。读了一年多,先生讲了许多书,她自家又问紫萱借了好些个书来读,倒是想明白不少从前想不通的道理,如今陈家内宅家事都是她掌管,却是管的事越多,越觉得所学不够,越是觉得从前虚度时光。所以人家睡中觉的时间,她都拿来练字读书,极是勤勉。

看小姐写字出神,李嫂子就退了出来,自去门边小屋守门不提。

且说张公子才出门,就见崔南姝似个落水鬼一般摇摇晃晃从陈家出来,他唬了一跳,上前扶住南姝道:“你怎么一个人出门?遇到李公子那几个人怎么处?”

南姝冷笑道:“那几个软脚虾,怕他怎地。”

张公子也怕了她这个脾气,不合她理论,将她扶进张家歇息,吩咐使女守着她,还要出门。

南姝从地席上抬身道:“你回来。”

张公子愣了一下,好笑道:“崔小姐,我有正事,歇到傍晚,自有人送你去那霸,好不好?”

南姝恼道:“你只顾你的正事,就不替你妹子想想?今日她撞见狄公子,哭的好不伤心呢。”

阿慧比谁都明白妹子的心事,想了一会道:“我妹子的处境比你也好不了多少,你若有心为她,不如劝她死了心的好。”

“怎么了?狄家难不成是中国的皇帝?就是皇帝,也有纳我高丽的民女为妃的,怕什么?”南姝瞪眼道:“难道高丽人倭人天生就比中国人差一等么?”

阿慧待合她说理,又觉得说不通,吩咐一个倭女好生照顾她,自顾自去北岛庄上不提。

南姝一连两次受挫,却是越挫越勇,使性子道:“我自去问狄公子!”她在张家歇够两个时辰,一个堂妹子送了几件衣裳来与她换了。她就趁着守她的倭女有事离开,偷偷出门在狄家后门绕来绕去。

几个管家瞧见她,若是不管,崔小姐一个年轻姑娘在狄家门口出事传出去也不好听;若是管又怕崔小姐闹出什么事来,只得偷偷去寻小全哥说了。

小全哥好笑道:“明柏哥不是合她说清楚了么,她这般算是什么?”就叫人去崔家送信,说崔小姐在他家后门打转。

他出来道:“崔小姐在寒舍门口转来转去,不怕人家说闲话么?”

崔南姝嘲道:“奴不过缠着严公子一个男人罢了,比不得府上紫萱小姐,合谁都要好。”

紫萱天真烂漫,对男人并无机心,若不是眼前这位崔小姐闹腾,只怕还不晓得什么叫做男女之情。小全哥怒的直想捣崔南姝一拳,冷笑道:“崔小姐请回罢,休叫我说出不中听的话来。”

掉头就走。

南姝原是为着满子来的,闻言道:“你站住,我来原是好意。满子今日见了你一眼,哭的极是伤心,你去瞧瞧她呀?”

这个崔南姝居然有替别人出头的时候,小全哥吃了一惊,停下脚步,回身笑道:“俺合张小姐并没有什么。”

“难道她喜欢你也有错么?”南姝想到自家对明柏哥有意,偏生明柏哥不肯娶她,合满子正是同病相怜,伤心掉泪。

小全哥本是拨腿要走,听见崔南姝这样说,郑重道:“俺已经定亲了,请崔小姐休要再坏张小姐的闺誉,你当她是朋友的话,这般张扬她对男人有意,是叫她嫁不出去么?”

“怎么会如此?”崔南姝愣住了。

小全哥看她这样,也不理论。候得一会,崔国丈淌着汗跑来,拉着崔南姝的胳膊骂道:“小贱人,你还当你是大小姐么?你这般乱晃,叫人占了便宜不是坏你妹子的名声?”崔南姝还要挣扎,吃崔国丈甩了两个耳光,被拉到牛车上去。小全哥眼里瞧不上这个国丈,摇摇头家去。

素姐已是听说儿子去打发崔南姝,使人在后门口候着,等小全哥进门就喊他来,问他:“崔小姐还是不死心么?”

小全哥苦笑道:“她来说项,叫俺去看看张小姐。”

素姐看着儿子不说话。小全哥叫母亲看的心里发毛,摇手道:“娘,你们总说俺的亲事俺自己做主,俺做主挑了陈小姐就是。休管俺这个事。”

素姐叹息良久,道:“你的婚事最叫母亲操心。你小时候说看不惯缠小脚的小姐们,多少人家来说亲都回绝了,只说叫你自己找个心爱的。你若是喜欢陈小姐,娶她爹娘自是乐从。你又不像是喜欢她的样子,这般是为何?”

小全哥瞪在一边听的津津有味的小露珠。小露珠掩着嘴偷笑,把几个小丫头都喊走了。小全哥才道:“娘,你总说盲婚哑嫁害死人。似妹子合明柏哥这般就不害人么,明柏哥一日里倒有半日想着紫萱,闷了要逗她开心,恼了要哄她转意。闲了还要带她去逛。劳心劳力的,偏生紫萱又不懂他。

娘,若是要找个喜欢的人是这般,俺宁愿不要。陈绯何等爽利干脆,说打就打,俺瞅着倒喜欢。”

素姐听了又是恼又是笑,推他道:“订了亲就是一辈子的事,翻悔不得,你再想想,若是不合,将来可没有后悔药吃。”

小全哥靠着母亲学小妞妞扭来扭去,笑道:“娘,你合爹爹小时候还不合呢,成了亲不是一样恩爱?爹惹了你还不是一样使棒槌?”

素姐啐道:“母亲劝你,你倒拿母亲取笑,娶了陈绯,仔细她使鞭子抽你!”

小全哥乐道:“叫老婆打几下怎地。娶了陈小姐,俺们家做不成良民还能做海盗。娘,你不是说要去欧罗巴瞧瞧?咱们以船为家,扬帆远航去多好?”

“哥哥不要做官了?”紫萱从里间伸出头来,笑盈盈问。

狄希陈把女儿推出来,笑道:“敢情你哥哥是想做海盗王呢。”

原来狄希陈跟紫萱都藏在屋里偷听。小全哥笑道:“俺从前是想做官,这几日看琉球夺这个王位,好像几只土狗抢骨头,夺来抢去不过是块骨头罢了。俺跟明柏哥笑了好久。回过头再一想,俺们想做官儿,中国的官儿不过是块肉多些的骨头罢了,俺不要做土狗!”

他说着冲爹爹挤眼,道:“爹爹,你不是也不想做土狗?”

狄希陈大乐,道:“好孩子,居然想透了,做官实是如此,欺下瞒上,人前一张脸,人后一张脸,整日里抢空心思挤开别人……”

素姐打断他道:“罢了罢了,你才做了几年官儿,倒有这许多的苦水!”

一提到明柏哥合崔南姝,紫萱就有些不自在。她安安静静坐了一会,迟疑道:“崔小姐来说项,是为张小姐罢。哥哥不想娶她,何妨对她好些?就去瞧瞧她又怎地?”

小全哥正在那里幻想带着船队在大海上乘风破浪,叫妹子冷不丁一句说的打了个抖,害怕道:“张小姐那样的倭国姑娘俺可消受不起,难道她对俺有意,俺就要受了她的情意?你们姑娘家,整日情呀意呀的,就不晓得这世上除去情爱,还有许多有意思的事呢。”这一番话说的素姐合狄希陈连连点头,紫萱暗暗摇头,在心里抱怨哥哥是不解风情的呆木头。

第三卷 家有喜事

第1章 暗流(上)

明柏将木匠家伙都收在工具箱里,吩咐几个学徒道:“放你们两天假,大后日早上来。”几个孩子离家将近一个月,极是想念父母,都欢欢喜喜地去了。明柏把三个年轻木匠也放了假,他自家取了只青竹制成的钓鱼竿扛在肩上,提着新买的大鱼篓,还有央邻舍孩子挖的一大玻璃瓶蚯蚓,赤脚沿着海边闲逛。

得利嫂子追出来与他一顶斗笠一双草鞋,道:“少爷,这样大太阳底下仔细中暑。俺在家煮锅绿豆汤候着,千万早些来家。”

明柏笑着点头,将这两样都穿戴上,待得利嫂子回转,重又脱下,央一个在海滩上跟猫戏耍的孩子替他看着,走到离那霸二里多远的一处海边礁石上坐下吹海风。其实此处算不得钓鱼的好所在,然明柏怕崔小姐又来寻他,不得不寻个远些的地方。

这块大石下海水颇深,又有许多海菜,鱼儿游来游去,从高处看只见一群一群的黑影。明柏将香油炒的糠面丢下几团。因海风吹的畅快,顾不上惊动游鱼,忍不住吟哦起来。

昨日有几只船停靠港口添食水,陈大海陪着船主上岸闲走,偶然逛到铺子里,那船主见着那几个漆盒爱极。明柏本不想卖,故意开了一个极高的价钱。谁知那船主眼眨都不眨一下,开出三两黄金一只的高价,连陈大海都吓了一跳。他将铺中十几只妆盒尽数买去,足足的五十一两黄金捧到柜上,惊得一众看客目瞪口呆。不想这个客人还嫌买得少了,又跟明柏订了契约,半年以后再来取一百只,又丢下五十两黄金做订金,必要明柏将妆盒做的富丽堂皇。

一百只盒子也要不了多少本钱,只是镶嵌费些功夫,家中三个木匠都是熟手,只要他把花样画好,钿片现成,一日十来只不难,明柏捧着金子只是好笑。他做这样花里狐哨的盒子原是想卖到倭国去哄倭人的钱的,就不曾想还是卖回中国去了。

陈大海因妹子将做狄家媳妇,待明柏极是亲热,送了客人回来道:“你这里人少,一百两金子丢在屋里却不安稳,或者送至狄家叫你姨母替你收藏,或是花了出去才好。”

明柏想了想,将一百两金子分成三份,一份十五两,却是写了个单子交把张公子,托他到倭国买漆,买桐油,买各色颜料;五两托阿慧换成铁钱收购海货。大头的八十两揣在怀里连夜送至狄家央小全哥替他收起。因为生意大赚,还要再雇几个人来磨镙钿,他索性放了孩子们几日假,自家也偷得半日空闲出来走走,要想想怎么把作坊扩大。

他这里才钓得三五条一斤来重的鱼,就有个木匠寻来道:“表少爷,北岛有个土人来,要俺们替他家打两套嫁妆,说是拿木料抵工钱。”

明柏想了想,笑问:“谁在答应他?”

“是得利叔。”那个木匠已是替他把钓竿都收起,背着鱼篓,笑道:“那人的中国话说的不好,得利叔跟他比划小半个时辰,总是谈不好价钱。”

明柏跟林通事家的几位公子打交道多,很是会说几句琉球话,有生意自是要做,只得收拾回转。

一个挑担卖菜的横在巷口,满子跟崔南姝在那里买菜。听见脚步响,崔南姝先扭头看,看见是明柏,心头一痛,掉下泪来。

明柏却是远远就瞧见她们两个的,走到近处瞧也不瞧就打卖菜的土人身边擦过。

南姝心中实是想明柏就是不合她说话,也必要瞧瞧她,岂料他擦身过时都不掠她一眼。这分明是真不爱她。南姝本来有八分灰心,霎时转成十二分,就觉得脚步儿沉重,胳膊上似拴着千斤重的大石锁。

满子买了十来斤高丽菜叫倭女抱回家去,她看南姝神色不大好,正要问她怎么了,恰好看到明柏的身影消失在院门里,满子对崔南姝迷恋严公子却不好劝,微微叹了口气,道:“家去罢。”

“我还有家么?”南姝摸摸面上叔叔留下的掌痕,冷笑道:“我爹娘是怎么死的?”

一个倭人在道边扫地,满子怕叫他听去,轻喝道:“令尊令堂是叫海盗杀死的。你休胡思乱想,不然你们姐妹几个还有性命?”

南姝明白崔四老爷跟张夫人留下她们几个,就是妆好人给人家看,要撇清。她也不理论,低着头随满子到后院。

满子拉着她进房,四下里看看无人,方道:“你我两家原本交好,你就不想想,若真是家母杀了你爹娘兄弟,为何还要留下你四叔,还要两家并一家?索性全杀了又如何?咱们两家都是叫一个人坑了。”

南姝在家本是个不管事的大小姐,爹娘被杀,她心中恨极崔四并张夫人,然在尚王宫中受到冷遇,她也晓得她孤身一人不是出头的时候,只是一味隐忍,只道嫁了明柏攀上狄家或能有一日替爹娘讨回公道。满子这样一说,她呆了半晌,才问:“是谁家?狄家么?”

满子摇头道:“合他家没干系,狄家也是被人当枪使了。若是晓得些风声,他家也不会出头把你们带回走。”

南姝心中还是放不下明柏,听得合狄家无干,芳心还有少许欢喜,低头不语。

满子缓缓推开门,看外边无人,才道:“过几日我要随哥哥回倭国去,你合我们同去罢?只怕岛上要变天呢,咱们避一避的好。”

南姝心中乱极,回到房中思来想去,若是岛上要变天,狄家又是被人当了枪使,只怕明柏哥会被连累。他无情,自己却不能无义,须合他说声,叫他也避一避的好。她拿定了主意,到半夜起来,妆做大解,揣着画眉的翠螺合一张草纸进了茅房,在昏暗的油灯光下写道:

张氏兄妹云近日鸟上有大事,将携妹同去倭国斩避。

恐波及狄家,望严公子斩避。

无名氏字。

写完了取块石头包好揣在怀里,第二日一早起来,妆着闷闷的出门,看前后都无人,就将纸团丢进对门院子里,装模做样在海边转了转回来。

狄得利清早起来扫院子,看外边丢来一块包着草纸的石头,捡起来一看,却是女子的笔迹,使眉笔写的几句话有些模糊,又有错别字,他对着天光看了许久才看明白,忙送至明柏屋里,道:“少爷,方才有人丢进来的。”

明柏也是翻来翻去看了许久才看明白,这分明是崔南姝自张氏兄妹口中得知什么,想必狄家牵连在里边,所以来与他报信。他将这张草纸放在桌上,敲着桌子想了许久,道:“不论她是好意是歹意,都当叫姨父知道,俺须回趟南山村。”随将这张纸放在一个替小妞妞做的小妆盒里,换了衣裳出门。

东边海上初升起半轮太阳,朝霞满天,海鸟扑扇着翅膀在海面嬉戏。张家铺子里,几个倭女洒扫的洒扫,下门板的下门。满子站在门廊上,叫朝霞染得半身通红,冲明柏微微一笑,回身进去。

明柏愣了一会,旋即明白这个消息是张氏兄妹故意放给南姝的。他绕过比从前热闹得多的集市,跟几个头顶货物笑容满面的中国人打过招呼,顺着大道跑进来。远远的海滩那边传来叫喊声,那是南山村的团丁在操练。明柏听见这声音安心了许多,也大步跑起来。风呼呼的从他耳边刮过,一路上有好几处都有花儿怒放,明柏想到初到琉球寻了枝花赠紫萱,心头又是酸又是甜,停下来摘了几枝藏在盒里,眼看将近南山村才停下来慢慢走。

南山村建屋子的越发多了,道边尽是人家买来的大石,一群一群的石匠在道边做活。明柏对几个认得他的工匠微微点头算是打招呼,大步走向狄家。

太阳还在椰林的后边,狄家的学堂大门敞开,一群一群的男女学生夹着书本进门。紫萱牵着小妞妞的手出来,正在门边合她说:“你原比小宝他们多读一二年书,不许笑他们功课不好,从今日起,加两篇字,晚上我问青玉呢。”

小妞妞一手捏着几册青色封面的书本,冲停下来看她们的明柏扬手,笑道:“明柏哥!”

紫萱略有些不自在,停了停也笑道:“明柏哥。”

明柏过来拍拍小妞妞的头,道:“你去上学呀,明柏哥带了好东西来,放学回来叫娘与你。”

小妞妞看看哥哥,再看看姐姐,把手抽出来,笑嘻嘻道:“明柏哥留下来吃中饭呀,姐姐说中午烙羊肉韭菜盒子。”

紫萱略有些嗔怪的看了妹子一眼。待要瞪她,小妞妞极是知机,早一溜烟跑进门去,拉着小宝在门口不晓得说些什么。

明柏对着紫萱也不晓得要说些什么才好,看她不像是恼的样子,微涨红着脸道:“紫萱,那日原是俺的不是,俺与你赔不是呀。”

紫萱低头只看脚尖,只觉得学堂门口人来人往烦的狠,轻轻跺了跺脚,道:“明柏哥还不曾吃早饭呀?今日炸的韭菜盒子并虾饼。”也不肯看明柏,只在前边慢行,一路上连裙上系的两块玉佩没有半点声响。

明柏跟在她身后,看她从前些日子瘦了好许,待要问她又不大好意思,也只有沉默。他二人前后相跟着到内院,守门的媳妇子早早看见,极是有眼色缩回屋里。

素姐跟狄希陈正在闲话。紫萱走到厅门口道:“爹,娘,明柏哥来了。俺去厨院瞧瞧。”也不合明柏说话,掉头又出了院门。

她这般走开,又不喜欢又不恼,招的明柏心里不晓得是什么滋味,正想掉头去寻她说话,然狄希陈已是笑嘻嘻喊:“明柏,你来做什么?”他只得笑着迈进门槛,道:“有些事体。”自怀里掏出个小盒子来,郑重取了那张草纸把狄希陈看。

狄希陈看了一会,就喊:“素素,你来。”

素姐刚刚洗过头,正使一把大手巾坐在后门口擦拭,听见明柏来了,忙取包头缠了头出来,对明柏点点头,就接过那张草纸看,却是看得头一行就猜到是崔小姐,笑问:“崔南姝?”

提到崔南姝,明柏觉得自己跌到海里叫海藻缠住,气都透不过来,不由苦笑道:“这是得利哥早上扫院子有人丢来的。俺琢磨着不论她是好意是歹意,想必岛上都有事,所以赶着出来,才一出门,就见张小姐冲俺笑。想来……”要说崔南姝是好意通风报信,他却说不出来,禁了口不再说话。

素姐将这张草纸看了又看,问道:“早上丢进来的?那总有点动静罢,必是瞒不过张家人的,想来是张家故意的。”

狄希陈沉吟不语,拉着胡子只是揪,一不小心揪断一根,痛的吸了口凉气,才发现两个人都看着他,因道:“张家倒有趣,才传出俺们要跟陈家结亲,他就捎来这个。”

狄希陈跟素姐原就打算晚些时候要回中国一趟,一来安置林家人,二来要替两个孩子置办绸缎首饰。横竖是要去,早晚隔几日而已,素姐皱眉良久,就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咱们家里总要做好准备,张家兄妹要带崔小姐去,想必此事合小姐们有碍,俺就把紫萱合小妞妞都带去罢。咱们的船几时能到?”

明柏算了算,道:“来福上回去宫北岛是五六日之前?说不定这一两日就到。”

素姐道:“这般,我只说要亲自去烧香,寻高人合八字,带着女孩儿们都去,也没什么。”

狄希陈大笑起来,道:“你们都去,留俺们看家,放心?”

素姐停了一停,笑道:“俺连陈小姐都带了去,如何?咱们两家还没有订下来,世交同去烧香也没什么,正好趁这两三个月看看她为人。”

这分明是把陈绯当儿媳妇看了,怕她有事要一同带走,偏要嘴硬。狄希陈看着她好笑道:“依你,依你。横竖你闲在家中无事,原当出门走走。”又合明柏商量,道:“你存在小全哥那里的金子,捎去九叔那里做个小分子分红何如?”

那些钱在琉球原是用不上的,明柏心中实是把狄希陈两口儿当父母,自是依从。

过得一日狄家果然有几只船到那霸,素姐即修书请陈小姐合她同去杭州烧香。陈老蛟拿着书信叫他们家教书的先生念了又解说半日,乐得回家就刨藏在地下的银子,将出一千两银与陈绯,道:“你婆婆叫你同去烧香原是极好的事,这些银子八百两与你买些绸缎,二百两你去寻个高僧做场大法事,一来解你爹爹这些年造下的孽,二来也是替你积福。”

陈绯原是不肯去的,因爹爹发下愿心要做法事,却是不能食言,只得羞答答依了,回书给紫萱,问哪天启程。

紫萱将了书子给哥哥看,笑道:“倒看不出陈小姐原是对你有意,俺只说她不肯去呢。”

小全哥笑嘻嘻道:“你们不是要好么,为何不乐见她做你嫂子?”

紫萱愣了一会,郑重道:“只要哥哥乐意,谁都使得。”

小全哥笑骂道:“爹娘那套行得通否?俺要娶了崔小姐来,不说娘恼不恼,你就先气死了!”

紫萱果然恼了,冷冷的道:“她合我什么相干?”掉头而去,将陈绯的书信送至母亲跟前,道:“陈小姐肯去呢。”

素姐笑道:“她自是肯去的,你回书与她,明日是个好日子,咱们明日就走!”因为消息是崔南姝递与明柏的,素姐合狄希陈怕紫萱晓得了不肯同去,却是瞒着她。

紫萱惊道:“这么快?”

素姐随便拉了个理由道:“就要到雨季了呢,赶着些。原就是打算回去一趟的,你去收拾下,挑嘴巴紧的带着出门。”

紫萱心里猜此行合林家有干系,虽然爹娘不曾细说,然当合她说的必会合她说,也不再问。回去收拾东西,分派看家的人手,又替陈绯挑了两个精明听话的小丫头。

陈绯接到紫萱的回信,在家收拾了几只衣箱,她没有使女,只有李嫂子同到船上。陈老蛟因是狄夫人带着小姐们回去,不好叫男人跟随,只得跟狄希陈在港口送船,极是舍不得女儿远行。

第2章 暗流(下)

第二日阿慧带着几只船去倭国,只说这次带的货物多一人料理不来,满子也到船上助忙,趁着管家们不留心,满子就拉着南姝藏在舱里不出来。待铺子里的人去张夫人处禀报她两个不见了,张夫人悔之不迭,道:“可恶,就不当让阿慧晓得,走了风声待如何?只有提前发动了。”却是加紧布置不提。

这日是南山村团练,几百人都在村外不远处的海滩上打拳,吆喝声喊地震天价响。一队土兵自首里来,两个头目站住看了一会,却是为难,进又不敢进,退又不能退,卡在村外小半个时辰。

陈大海看见,喊小全哥道:“你瞧那几十个人进退不得,想是又来为难谁家了。”

小全哥看那群人不敢进村,笑道:“想是怕俺们为难他们,所以不敢进村。却不晓得这一回是要为难哪家。”

他两个说话,李大少极是不伏,弃了手中的棍棒走过来道:“徒说何益,去问问不就晓得?你们真是鼠胆。”他自恃国舅爷的身份,狠是不伏团练由狄陈两家主事。然他家家丁只得十来个,亲戚旧友原是不少,自从尚王发还了他家财物之后那些人又合他家不甚亲近,是以除非去他家那十来个家丁外,旁人对他客气有余,顺从不足。他正是想出头压一压狄陈两个,见了这样良机不肯放过。

李大少大摇大摆走上沙道,问:“你们来此何为?”

带兵的小头目见是李大少来自投罗网,大喜道:“与我拿下!得他交差也够了。”几个土兵抢上前把李大少捆住,使了根大棍子穿起,抬着飞一般跑了。

小全哥跟陈大海远远看见,都吓了一跳,两个相对看了一眼,使人去李家报信,陈大海叫小全哥守村,他自家去追。

小全哥本想同去,然他家合李家有些儿抹不开,若是追不上只怕李员外有话说,只得让陈大海去了。他带着大家回村。

才到团练新建的大作坊院里。李员外已是跑来,倩姑娘扶着哭哭啼啼的李夫人在后边。进了门李夫人就扑到小全哥身上撕打,哭道:“你们这许多人,怎么叫人把我儿抓走了哟!”

狄家的家丁都喊起来:“还没问明白就来打人,李家没有主事的人了么?”将小全哥团团围在当中,隔开了哭闹的李夫人。

狄希陈合陈老蛟先后赶来,问得眼前的数百人,都说是李大少自己要过去问话,就叫土人捉走了,两个相对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李员外本是指望妻子闹一闹,闹得狄陈两家受不了替他们出头,岂料他两家现在同心合意,只得伸头道:“休要闹了。倩儿,你扶你母亲回去。”坐在那里连声叹气。

狄希陈因为那张草纸上说岛上将有大事,他看李家像是明白的样子,偏生要求人助他又不明白,就拿定了主意不开口。小全哥几次想说话都被他瞪了回去。

陈老蛟心痛女婿,道:“你去瞧瞧大海回来没有。”

李夫人正坐在一棵树下哭,倩姑娘一边抹眼泪一边劝她。小全哥出来见着这个,却是诧异。李大少被土人捆了去,还不晓得缘故,怎么李夫人就伤心至此?他本来是个极热心的人,不然上回去崔家也不会把几位崔小姐接回家。此事处处透着古怪,他迟疑了一会,不肯上前,带着小厮要去村口。

岂料李夫人看只有小全哥出来,就扑上来,拉着他的衣裳哭求他:“你们狄家合林家要好,只要你们一句话,我儿子就得活命。”

小全哥听得她提到林家,越发纳闷,一边挣扎一边道:“事情还不清楚呢,李夫人先放手。”

他几下就将李夫人推开。几个小厮把小全哥围在当中,李夫人不得上前,急道:“只要你救得我儿性命,要什么都使得。”把倩姑娘推上前,道:“我家倩儿与你做妾!”

倩姑娘听得母亲这般说,呆住了。谁家做娘的舍得将女儿送人做妾?小全哥也是吃惊,恼道:“李夫人糊涂了,咱们走。”

李夫人哭喊道:“没了儿子,要女儿有何用?”用力推了倩儿一把,把她推到小全哥跟前,自己力脱,瘫坐在地下大哭。

倩儿呆呆站着,也不晓得扶母亲,也不晓得说话。小全哥摇头叹气,想到明柏哥一时心软后患无穷,他哪里肯招惹这等麻烦,退后几步飞跑。小厮们忙跟上去。

幸好李家二夫人带着十来个人赶着来,将李夫人并倩姑娘又哄又劝地带走。小全哥跑到村口看见她们被一群人夹着朝家去了,放心道:“还好还好,若是无人理会,俺不管又看不过眼。真真是古怪,李家这是怎么了?”

等了两个多时辰,陈大海才气喘吁吁回来,看见小全哥候他,身边并无外人,拉着他道:“新尚王死了,崔妃说是李妃下的毒,李妃说是崔妃下的药。这两家算是完了。崔家已有张夫人去了。这事咱们不好管的,你先家去罢。”

小全哥想到李夫人的歇斯底里打了个抖,挥手带人回家。陈大海赶至作坊,团练早散去大半,此时演武厅上坐着的除去狄陈李三家,还有十几个富户并黄村长。

陈大海奔进来,道:“尚王被人害死了,崔妃跟李妃正斗的紧。李国丈,你就没有半点消息?还是速去寻个尚姓王族打点呀。”

李员外心里猜到四五分,看陈大海的口气甚是活动,拉着他的手谢他道:“这是天降横祸啊,我怎么会晓得。贤侄才去过首里,还请你陪我同去。”死死的抱紧了陈大海不放。

陈老蛟咳嗽一声,发话道:“你陪他走一趟罢。”

在座的多是对李家不满的。先前狄陈两家要办团练,李家不肯还罢了,又游说大家都不肯,结果团练没办成。南山村一连遭了几回抢,他又连累大家破财,偏他家献女为妃得了好处。

虽然中国人都不大看得上这个琉球中南王,然藩王毕竟是藩王,这等牵涉到藩王生死的大事无人肯多话。

一个人带头道:“我家南瓜地里要浇水了。”辞了去,紧跟着几个合李家不相干的人家也辞了去。最后只有黄村长留下,愁眉苦脸道:“这个事怎么处?”

陈老蛟笑道:“我家新屋将建好,要搬家呢。狄举人若是得闲,咱们去瞧瞧?我就到明柏侄儿那里打家俱去!”

狄希陈还在那里琢磨新尚王之死,想到张家儿子早早避开,连崔南姝都要带走,想必此事没有那么简单,只有静观其变。还好他家得信及时,素姐带着紫萱早回中国去了。不然再立了新尚王,必是要娶王妃的,有前王旧例,不是狄家就是陈家。难怪陈老蛟前几日来提亲!他心里猛的跳动一下,笑道:“使得使得,就去你家瞧瞧,黄老爹可同去?”

黄村长真真是个外人,一丝消息都不晓得,看他们两个也不想管,乐得不管。就将此事放下,笑道:“却是要去瞧瞧。”三个呵呵而笑,都不再提。

过得几日,人人都传说尚王是纵欲而亡,因那晚是宿在崔妃处,又在崔妃屋里搜出数包春药。正好崔国丈跟夫人都在宫中,却是一并拿下。崔张两家的管事接连被擒,招出春药是崔夫人寻来的。崔张两家这一回被一网打尽,除去几位未出阁的崔小姐,崔四老爷并张夫人还有两位侧妃,并主事之人尽数吊死在神宫林外。

尚王无子,正妃膝下只有三位小公主,侧妃中只李妃有孕。然国不可一日无君,尚氏王族商议,要立族中父母早逝,还不曾娶妻的阿木为世子。王妃执意不肯,要等侧妃生子。谁知李侧妃前几日受了惊吓,又是伤心过度,偏在这个当口小产。王妃气极,丢下三个女儿自尽了。

新尚王即将登位,尚氏王族果然派出使者各家访问未出嫁的小姐们。

这日狄希陈合陈老蛟在小厅吃酒,正感叹世事无常,尚王使者求见,说尚氏王族要聘狄小姐为正妃。

狄希陈笑道:“拙荆带着小女回中国探亲,原就是要替她择婿。若是晚走几日却是正好,如今却是说不得了,小女要是在中国嫁了人可怎么处?还是请大人回去禀说,俺家高攀不起。”

那使节笑了一笑道:“我家国王原来就爱慕尊府小姐,将正妃位待她。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呢。狄大人还是再想想?”

狄希陈笑道:“小女要是在中国嫁了人,哪里再找一个狄小姐来做王妃?不必想了,还请寻别人罢。”

那使节笑看陈老蛟,道:“原是要到陈大人府上,陈小姐还不曾订亲吧。”

陈老蛟乐呵呵道:“我女儿许了小全哥,庚贴都换了,只等合八字挑好日子办喜事呢。”

素姐连陈绯一同带去,这婚事本就是九成九的事,陈老蛟这样说也不过。那使节一连碰了两个钉子,只得回去。

到晚林通事寻来,狄希陈请他到小厅里坐,林通事抱怨道:“正妃之位极是难得,狄举人怎么不肯?”

狄希陈笑道:“纵是中国,王妃们多是沽酒屠夫家的女儿,公主尚的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家,你也晓得我家是举人,何苦自贱。”

林通事愣了一会,面色极是难看。

狄希陈心里猜到一些,试探道:“崔张两家的地土并农户想是交与林大人掌管?”

叫狄希陈说中,林通事的脸色越发难看了。

狄希陈在心中叹息,就晓得纳狄家女儿做正妃是林家出的主意,原来半悬的心定定放下,笑道:“你托我的事还不曾办好,倒是有个朋友在湖南买了几处庄园,所以拙荆将孩子们亲自送到那里去了。”

林通事牙咬的嘎吱嘎吱响,喘着粗气问:“你待如何?”

狄希陈笑道:“俺不待如何。”

林通事看着窗外的半轮月亮,许久都不说话。几只小虫寻着亮光扑向玻璃灯罩,打得灯罩啪啪响。狄希陈捧了茶慢慢吃着。林通事不停叹气,满面疲惫,好像老了十多岁一样,道:“尚王那里我去说,只是……”

狄希陈道:“我合陈家都无意在琉球称王称霸。不过寻个安身之处罢了。”

“团练……”林通事道:“散了团练,大家相安无事。”

“不能”,狄希陈断然拒绝道:“你还晓得先将血脉移走,为何要别人斩了手足?安知何时又有海盗来?”

林通事像是被扎了一刀,跳起来又慢慢坐回去,哆嗦着道:“都是中国人,必不害你们。不然就不只是崔张两家……”

狄希陈重重地道:“你也晓得都是中国人,俺也敢打保票必不害中国人。”

林通事看了狄希陈一眼,咬着牙道:“原来狄举人是装老实。”

狄希陈抱拳笑道:“不敢不敢。你狠心将几个孙子的腿打断,我就晓得你心怀大志。他们在中国,有我管家守着,林大人放心呀。”

林通事咬着牙只是冷笑,沉默良久方道:“尊府与尚王结亲实是互利。”

狄希陈沉吟许久,道:“只要尚王正妃是中国人就罢了。”

林通事叹息道:“罢了罢了,却是我小看了你,便宜了李家,叫他家再出一个王妃罢了。”辞了狄希陈去李家不提。

林通事走了,狄希陈拉开里间的门叫儿子出来,问他:“你可明白了?”

小全哥摇头,寻思许久才道:“看他口气新尚王事事都要听他的,难道……?”

狄希陈猜测道:“或者这个新王本是林家人。上回他捉了咱们家来福时,我就疑心。后来跟你母亲去宫北岛耍,越发疑心了。那边离着本岛水路也有三四百里远,看着比琉球本岛还要繁华些,许多船只进进出出,还驻着数千土兵,他们都不征税的,哪里养得活这许多人?必是林家私兵无疑。”

小全哥惊道:“爹爹,你是说……”

狄希陈笑道:“猜着耍就罢了,是不是又有什么相干,他自家把孙子送到我手里握着,怕什么?如今是他发愁要控制新尚王呢。咱们只过咱们的小日子。”

小全哥想了许久也想不通这弹丸之地有什么好争的,若是照着爹爹说的话,好像他家倒是无妨,也就不放在心上,因道:“陈大海问我讨那个什么露的药,俺问了林郎中他不晓得。爹爹可晓得是什么东西?”

狄希陈想了想,问道:“是不是下恶露的?那个是你母亲收在东厢房的,你去问青玉讨。”

小全哥问青玉讨得一瓶,青玉很是古怪的看了他几眼,将吃法写与他,又道:“上回表少爷捎来的那个海蛇极是滋补。”翻箱子寻出一只来,都用小匣装好交把少爷。

小全哥送至陈家,陈大海迫不及待拉他进卧房,问他:“可有?”

小全哥将出来与他,笑道:“都在这里。还有条干蛇,与妇人最是滋补的,要煮好几天才中吃呢。煮法也写了有。”

陈大海喜欢的合不拢嘴,谢他道:“多谢多谢,难为你费心,只是这个蛇少了些。再与我几条儿?”

小全哥为难道:“是明柏哥送来与我妹子的,你得空问他去。”青玉写用法时他曾瞄了两眼,晓得这个丸药是给妇人产后吃的,却是好奇陈大海替谁寻的,因问他:“你有相好的了?”

陈大海愣了一下,笑道:“休胡说,我有急事待出门,舍妹不在家,也不留你了。”忙忙的出门去了。

小全哥待追,陈老蛟听说他来,寻到侄儿院里来,拉着他乐呵呵道:“我陈家有套拳脚,来来,看你能学几成。”

第3章 琉球的春天(上)

是日王宫遣使至宫北岛,聘岛主之女为正妃,又二日遣使至李员外纳倩小姐为侧妃。李大少送妹子到首里回来,吃的烂醉卧在牛车上,一路高歌至南山村,却是不知为何,合一个性急的路人争吵起来,将牛车横在大道上惹得许多人围着看。

小全哥带着管家在地里看锄草,远远瞧见李大少又合人吵上了,他狠是不以为然,索性转到海边渔村去。

村中,几个妇人正将煮熟的咸虾米摊在草席上,一股股又甜又咸的香气四散,引得好几只猫儿在墙头喵喵叫。小全哥弯腰捡起一粒晒得半干的虾仁丢到嘴里,尝了尝笑道:“果然加了些草药去腥,味道就好多了。”

越朝里边走越多忙碌的妇人,好些个妇人都将孩子使绳拴在背上做活,个个满面欢笑。小全哥走到铺子里,几个管家正算帐,算盘珠子哗啦啦响的极是欢快。狄家的作坊五日一结工钱,也是五日一招工人,活多就多招,活少就少招。是以这些妇人极是卖力,生怕下回不叫她们来做活。

一个管家正合一个来卖珊瑚的客人讲价,两个人对喷唾沫争得面红耳赤。小全哥看那人身边两个大竹箩里,俱是一二尺高的珊瑚枝,都合花枝儿似的好看。他就拾起来看,虽然形状极好,然成色实是不大好,做不得首饰。

客人斜眼看他像是个能做主的样子,凑上来道:“这个怎么不好?”

管家赶紧道:“这个颜色不纯,你偏要上等价钱谁肯要?不然你送到那霸去,他们也就给你下等的价钱!”

小全哥摆摆手,道:“要了,与他第三等的价钱。再有这样的,都照这个价钱收。”那两个人去柜上算帐,他取了一个在手,觉得要是使上好的瓷盆为底座,可以做得盆景,再得珍珠结成珠花,想必女孩子们是爱的。就拿着那枝珊瑚叫人使药水煮过,找来冬梅合她说:“你取个花盆,用这枝珊瑚做个盆景儿,再有珠花串几样挂上。”

冬梅笑接了去,琢磨了一日,晚上果然捧出一个盆景来。青花瓷盆上一枝红珊瑚,坠着米粒大的珍珠缀成的珠花,灯下瞧着很像是个紫荆花的样子,光彩夺目,爱杀一群大小丫头,俱都围着看。

小全哥极是得意,捧到爹爹面前欢喜道:“好不好看?”

狄希陈穿越前见过的好东西数不胜数,就是不曾亲眼看过的稀世奇珍也在网上看过图片。儿子做的这个枝是红的花是白的盆景实在平常,他不由笑道:“做几个家常摆还摆了。这几样东西你卖不得贱价,卖贵了又无人肯买。倒不如在玻璃作坊上想法子。你将各色瓜果做的小小的,都留出孔眼来,使铜丝绑在珊瑚上,可不比珍珠便宜又好看?卖的便宜些也罢了。”

这却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小全哥一头钻进作坊里,合十几个工匠忙碌了两三日,制出几大盒各色玻璃花儿果子,又请闲在家里的几个大小丫头助忙拴在珊瑚枝上,做出十二只盆景来,果然比那珍珠的好看。他叫使女都捧到爹爹面前,笑道:“爹爹,你瞧这个?”

狄希陈放下书本,取了一个在手里细瞧,笑道:“极是容易仿造,这个是一竿子买卖,小全哥,你想做这个?”

小全哥想了想,道:“爹爹,这个总要卖三五两银子一盆吧,若是俺们一次运几船去中国,只卖一次又何妨?”

狄希陈笑道:“再运一船到南洋去,换些珠子宝石香料回来,更是划算。你再好好想想,务要做的精致,要似你明柏哥似的花盒子似的。那个商人为何爱?爱他花样儿新鲜,华丽的忒不像。”说罢了大笑。

知子莫若父,小全哥分明是因明柏才分家出去凭自己就赚了千把两银子,他不肯叫明柏哥比了下去,偏要寻些花样儿,要叫爹爹对他另眼相眼,所以狄希陈故意激儿子。

小全哥对着花盆呆坐数日,坐在爹爹书房里不肯动。这一日二门上接到请贴,小厮送到狄希陈桌上,请示道:“那霸司马老爷寿日,请老爷带大少爷去吃寿酒。照旧例村里长者寿礼是寿桃一盘,寿面十斤,鞋袜两对,紫花布道袍一领。”

狄希陈道:“他家有钱,送衣裳不合适,换……”正好看见十二色盆景里有一盆上有桃子,就指着那个道:“将这个做一对送去,应应景罢了。”

小全哥叫爹爹无意中提醒,跳起来笑道:“俺想明白了,做寿桃盆景,可以祝寿时送礼。再照绣样里的瓜瓞绵绵做成盆景,可以成亲时送礼。只做这两样,可使得?”

狄希陈素性点拨他,道:“不是非要埋在花盆里的。你制成花枝,使锦盒收起,人家买的你再送个花瓶。花瓶式样多些,早买的早挑。自然就卖得起价来,人家只说还要送花瓶,自然乐意买。也不单非要制成花枝,屏风也使得,大小挂屏也使得,只要花样儿好,不愁没人买。琉球珊瑚、贝壳都是不值钱的,你照原样去中国卖一样不值钱。然你加工成精致东西却是不然,他就是要仿,也寻不到这里的特产。你就只此一家,下回还能再卖。”

小全哥越想越喜,大乐道:“爹爹说的极是,为何从前不教俺?”

狄希陈笑道:“自从被你九叔拖上贩洋货的贼船,何曾少银子使?你是少银子使的人?费那个心思做什么?”

小全哥不好意思道:“俺不少钱花,也不是为了非要赚钱,总要寻些事情做做。”他不好意思说是怕明柏哥把他比了下去,趴到爹爹肩上,笑道:“若是琉球人人都能制这些东西,何如?”

狄希陈敲他道:“都有钱了,海盗就真来了。”推开他笑道:“你妹子说要种花种草,卖干花草,倒是可以推广开来。你只做着耍罢了,多积些,一总运了去尚大叔替你发卖,你要成亲了,手里也要几个私房争。”说罢了朝着儿子坏笑。

小全哥应了一声,飞奔去叫管家收珊瑚时把形状好看的另挑出来。他自家除去每日早上跑步,每五日团练一次之外,整日都泡在作坊里。苍天不负有心人,钻研十来日居然叫他制出羊脂玉般半透明的玻璃来,花瓶,香炉、水盂、镇纸,俱都合牛奶子似的,光洁可爱,看着甚像玉石制的。

小全哥盘算许久,爹爹说的那些屏风、挂屏等物都要用到木工,明柏哥已是开了作坊,还是留与他做的好。他只专心相生珊瑚花枝、还有新制的白玉玻璃两样,叫家里的木匠赶工造大小精致木盒,要走明柏哥那样的高价路线,就要先把包装做好。

狄家上上下下都叫小全带动起来,一心只做活,无人管闲事。儿子一门心思钻在作坊里,每日在三个作坊连轴转。狄希陈只得丢了书本从书房出来管家。

这一日明柏托人买得十来条干海蛇,因听说李大海在寻,先送了几条过去,又将大半送到狄家来。狄希陈正是管家管得烦的时候,看见明柏不亚于看见救星,问他:“你这些日子可闲?”

明柏笑道:“忙呢,林大人找俺打家俱,说是使木料抵工。谁知居然是替尚王做家俱,他家大公子每日都到作坊盯着,看的极是仔细。”

狄希陈想了想,有些事还是要合他说,正色道:“你小心些,崔张两家尽灭,好处都是林家得了。这个新尚王只怕还要听林家话呢。”

明柏的心眼子比小全哥多些,听狄希陈这样一说,这几日想不通的事都想通了,忙道:“俺明白了,难怪阿慧要带着他妹子躲起来。却不晓得他们回不回来。”

狄希陈皱眉道:“此事明面上只牵着崔家,那位木世子不是将几位崔小姐都接进宫去了么,杀不杀张氏兄妹两个却是两可之间。俺倒情愿他们不要回来,不然又要生事,只怕要连累南山村呢。”

明柏道:“他必是回来的,他既然捎了消息给俺们,想是胸有成竹,必想不到他家事败。”

狄希陈把崔家、张家、林家还有王族尚氏联在一起,想来想去,却是想不明白林家是怎么合崔张两家勾搭上的,凭他一家之力,居然能叫尚氏王族火拼,又借崔张两家之力除去尚王扶他看中的人上位,真真是好本事。

明柏脑中也似走马灯似的在转,尚王使人至狄家求亲被拒他也听说,想到狄家前不久才助得林家一个大忙,却是怕狄家不出手助阿慧,阿慧放出消息与他有益,却是不能不还他情,因道:“不是阿慧他们递消息来,只怕……他回来俺想助他。”

陈家想必事前也晓得些消息,不然不会提前来说亲,只是他家为何不明说,倒叫阿慧来递消息。阿慧有事狄家怎么好袖手?还有张家小姐,又是对儿子有意的,狄希陈叹气道:“自是要助他,只是还要见机行事,休把你自己搭进去了。”

明柏是聪明人,听得半截就晓得姨父的意思是尚王想娶紫萱为正妃,必是嫌着他严明柏,他要强出头合尚王过不去就是自己跳进火坑里去,郑重点头道:“孩儿晓得了,小全哥呢,这一个月都不见他人,忙什么?”

小全哥听说明柏来了,放下手头的事寻来,正好在门口听见这句,还不曾进门就笑着道:“忙着好事,俺制出一种新玻璃来,合羊脂白玉一般,你合俺去瞧瞧?”

明柏极是好奇,真个跟他去作坊瞧。作坊架子上摆着许多物件儿,有花瓶有香炉,瞧着真像玉雕的,明柏忍不住道:“做这些倒不如做酒壶酒杯。花样精致些。”

小全哥笑眯眯从屋角搬出一只大锦盒出来,揭开与他看,果然是一套酒器,他笑道:“俺试过别的颜色,比如绿玉竹节壶、比如黄玉瓜蔓壶,然一次只卖一样才新鲜。这些留着将来再卖呀。”

明柏取了只酒杯在手中想了许久,笑道:“小全哥,你记不记得娘合俺们说过夜盗九龙杯的故事。”

小全哥想了想,笑道:“记得,说是个宝杯,倒满水杯中会有九条龙浮起,不过是个故事罢了。”

明柏摇头道:“不对,记得有一回紫萱说这个故事给小妞妞听,小妞妞问九龙杯为何有九条龙,紫萱答不出来,问俺俺也不晓得,又跑去问娘,娘取了个玻璃瓶变戏法给她看,真个有条龙浮起,娘还说九龙也容易。”

爹娘总有许多稀奇古怪的奇思妙想,但问起都说是从古书上看来的。然小全哥正经翻了书摘出问题来问爹娘偏又不知道。小全哥不晓得明柏心里怎么想,这个事他只合紫萱略提过一提,却是不想叫明柏疑心,因笑道:“你说的倒是好耍,且等娘回来问她。”

明柏笑道:“要真能制成那个,你一年卖几对就使得,卖多了可是真不值什么。”笑的像偷了隔壁家鱼的猫似的,伸出手指头道:“俺一日能做好的活,合人家说要做几十日,赚的银子也翻了十几倍,人还抢着买。”

小全哥想到陈家也在他那里打家具,笑骂道:“你连陈家的钱也赚,就不怕俺恼?”扑上去要掐他。

明柏跑了几步,躲到门口笑道:“媳妇还不曾进门,就晓得心痛人家娘家的银子了?不羞。”

小全哥道:“比不得你,为了攒娶媳妇的银子,合周剥皮似的。”

“你才是周剥皮!陈家乐意给,俺就乐意赚!”明柏自从长大后,极少合小全哥斗嘴耍,如今自立门户,就比从前多了自信,说起顽话来也就放得开。

他两个嘻嘻哈哈打成一团,过来过去的管家媳妇们无不掩口而笑。打得累了,两个勾肩搭背到厨院去,一人要了一个大份土豆牛肉盖浇饭,就着冬瓜海带汤吃了个尽兴,又同去院中歇午觉。

明柏醒来,窗外艳阳高照,远远的能听见海浪声,知了在耳边叫的正是热闹。他爬起来悄悄走了两步,外间放下竹帘,华山几个都在地下铺了席睡,小全哥在里间睡的极香甜。明柏就走到他旧日屋里,黄山有心,照旧过来服侍他洗澡换衣,笑道:“外边日头还大着呢,肥嫂说要做几样吃的与得利嫂子捎去,小的去厨院瞧瞧去?”

明柏笑应了,道:“俺去木器作瞧瞧,回头你那里寻俺去。”他出得门来,虽然太阳一样晒人,虽然台阶两侧的石灯照旧,心里却比从前塌实得多。独居那霸时他想念紫萱合全家人,可是他还是觉得独住扬眉吐气,他严明柏堂堂正正靠自己一双手不只能养活自己,还能挣一分家业,将来还能养活娘子孩儿。

想到紫萱嫁给他,可以挺直胸膛合世人说:俺相公不靠俺嫁妆过活!——他就忍不住微笑,不只要养活她呢,还要家业都配得上狄家才使得,而这家业,不是人家给的,是他自己挣的,谁又是能说他是攀权富贵?

几个木匠出来,看见腰挺得直直的表少爷经过,都上来问好儿,笑道:“表少爷来了?”

明柏笑道:“到作坊瞧瞧,你们最近做什么?”

一个木匠笑道:“打几堂家俱,表少爷去瞧瞧,若是不中意,正好改了。”

明柏听出这人话里的意思,家俱必是紫萱的嫁妆,他并不着恼,大大方方笑道:“俺去瞧瞧。”进了作坊他将每件家俱都细细瞧过,照着紫萱的喜好吩咐工匠:“不要那些细巧花样,只要简单大方。至要紧处添几朵云纹就罢了,休要雕刻花朵。”

他看到至极不顺眼处,就取了几块板亲自动手,将一个脸盆架上雕着花花草草的木板换下来,笑道:“这个花样虽然好看,然沾了水容易烂,近水的所在要多漆几层,花样不妨少些。”他去了,作坊里十几个木匠方敢说话,都道:“表少爷倒比从前合气了许多,从前不说话时常板着脸,现在时时都是笑呢,狄家赶他出去,他也不恼,真真是富家少爷不晓得人间疾苦。”

明柏走到一半听见人家议论他,也不似从前必要停下来听人家说什么,摇摇头笑笑,将闲言碎语抛在身后。

黄山在厨院门口挥手,明柏忙提起衣襟跑了去,笑问“姨父午睡醒了没有?”

黄山笑道:“醒了。陈老爷来了,在前厅说话。老爷说你要去不必辞他。后门已是套上牛车,东西都搬好了。老爷还吩咐你得闲就回来耍,银子是挣不完的,不急在一时。”

明柏点点头,道:“小全哥那里合他说声,俺回去了。”出来看那牛车,却是狄家改了的新式样,里边极是宽大,放了四只大箱还有可坐两个人的空地。

他坐了下去,赶车的就挥鞭赶着牛下到沙滩边,在海滩上慢慢走着。从车窗看去,正好看见紫萱住的院子一角。还好她回了中国。明柏叹了一口气,心中很是感激阿慧兄妹合崔南姝,他靠在车板壁上闲看。海浪一阵一阵拍在雪白的沙滩上,海风轻拂,深蓝的天空上白云积成一座座山峰。

好像初到琉球那几日也是这样的天气,紫萱拉着他们去海边拾贝壳,他合小全哥躺在沙滩上,心却在工地上,相对抱怨紫萱跟小妞妞烦人。

他想到从前,忍不住微笑再微笑,只觉得琉球的春光分外醉人。

第4章 琉球的春天(中)

南山村几个大户聚在一处商量,都道今年朝庭必有使节来琉球册封新王,彼时必定有客商同来,若是等雨季过了同尚王朝贡的船同去,回来就无甚大利。狄家的船队一来总要来回好几趟,想来这一路也无甚难的,倒不如抢在雨季前走一遭儿,大家凑了也有六七只船货,约齐了来问陈知府。

陈老蛟已是打算让侄儿重操旧业,海盗若是不合做生意的人打交道如何销赃?正是要侄儿合旧朋友打交道。陈老蛟却是有些不放心家里得力的男人都出去,来问狄举人可去得。

狄希陈猜他合林家必无甚干系,不然何必来问他?因笑道:“别人去或者有碍,你家去却是不妨,只是要先与令侄娶门亲才好。”

陈老蛟细细思量,果然必要如此,遂合狄希陈商量哪家合适。狄希陈听到些风声,但笑道:“令侄心中只怕有意中人,你还当问问他。”

陈老蛟笑道:“婚姻大事原当长者做主,岂能由着他性子乱来!”略一思量又道:“然他不是我亲生儿子,还是问问的好。”就叫人去喊陈大海来。

狄希陈叫厨下治了一桌精致酒席,烫了一坛上好花雕,又叫儿子做陪,至亲四口儿吃酒,一边说些闲话,慢慢说到南山村几大户人家的亲事上。陈大海就道:“李大少极是好耍,从前一心只想娶崔南姝,如今崔家没了,他倒不嚷着娶人家了,只说要纳人家为妾,又赶着要聘那霸一个钱财主家的小姐。”

小全哥本想问那位钱小姐如何,只是在未来丈人跟前说这个显的轻浮,他捏着一把松子慢慢嗑,也斜着眼只对陈大海笑。

陈大海叫小全哥笑的不好意思,使筷子夹根酱炒鱿鱼,笑道:“全南山村吃过来,只有府上的菜肴最是中吃,花样恁多。”

陈老蛟是闽人,口味偏轻淡,吃不得重油重盐的狄家菜,剥着虾道:“黄老爹家造的醉蟹倒好,只怕狄亲家吃不惯。”

狄希陈笑道:“那个实有些腥气,俺只爱红烧肉。”

陈老蛟原是看中卫家妮子,趁大家都吃的半醉,就道:“却要烦狄亲家做个媒,替我侄儿到卫家说,他家原租了你家屋子住,想是说得上来话。”

狄希陈却是不想合卫家攀亲,听说林家几个妯娌都是姓卫的,与他家结亲还不如合李家结亲,遂笑指陈大海道:“令侄只怕隔几日就要合他赌一回罢?”

陈大海笑道:“我不过得闲去耍几把罢了,去十回,倒有十一回都能遇见那位卫老爹。”

小全哥想起来道:“俺记起来了,有一回妹子说去卫家耍,卫老爹连买药的钱都输净了。”

陈老蛟天性却是不爱赌的,他也有时赌几把,那是合几个老兄弟凑趣,大家都要耍他偏要不肯,就显得合兄弟们不亲热了,所以侄儿隔几日去赌一回他也不禁,听得卫老爹极是爱赌,立刻就打消了到卫家说亲的念头,皱着眉道:“好赌钱的女婿偏遇上爱赌钱的丈人,这门亲事却是不能了。大海,换另家罢。”

小全哥看爹爹专心捧着一只螃蟹掰着吃,分明是别人家的事不好插嘴,他就不敢说陈大海实是对李家大小姐有意,也取了只虾慢慢剥着。

一时席面安静下来,狄希陈看他爷俩都一声不吭等对方先开口,倒是有些替他两个着急。从前他极是厌恶吃酒要寻两个小唱,此时却觉得实要有几个小唱来插科打诨的好。想来小唱就是无话可说或是有话不好说时的挡箭牌,一来不致冷场,二来也免主人尴尬。可惜李家那班小唱还不曾教会几个曲儿,几个大的不是老爷拉去做通房,就是少爷挑去做近侍。

狄希陈苦笑摇头,转念一想,跟着老爷少爷还罢了,强如出来卖唱,唱完了还要陪主人家歇宿。这年头的女人,最好的出路还是呆在二门之内管管家。

陈大海到底年轻,不如叔叔能沉得重气,忍不住道:“若是要娶,还是娶李家小姐罢。”

陈老蛟睁大两只眼瞪他。陈大海只觉得酒意上涌,全身发烧,好似有千万根细针扎他的后背,硬着头皮道:“我瞧着李家晴小姐极好,又是极会做人。虽是嫁过一遭……咱们也不讲究那个呀。”

陈家是海盗的老底虽然差不多人人都晓得,陈老蛟却不想当着亲家的面被揭破,忙打断他道:“怎么不讲究了?你见过谁家知府的侄儿娶个寡妇?再者说她还是先尚王的侧妃,你怎么好娶?”

陈大海低着头闷声闷气道:“娶她不好么?”

陈老蛟寻思许久,大海到底是侄儿不是亲生儿子,却不如由着他些,就退了一步道:“你真乐意也使得,只是尚家不见得肯,就是肯了,李家那个老滑头只怕也不叫你如意。”

陈大海笑道:“李家必是肯的,李大少这一二年断断续续欠了我够一二千银子呢,原是许了等他老子死了再还我,我明日正大光明去要债。”

小全哥正吃酒,就叫酒呛了一口,从前他合明柏都奇怪陈大海本不是好赌的人,却常合李大少混在一处,就不曾想他是这般合人打交道,难怪团练时李大少常抽风,但是陈大海吓他一吓就老实了。他一边咳嗽一边冲着陈大海笑。

陈老蛟看侄儿是横了心想娶李家小姐,娶便娶了,只是与他陈知府的身份不配,却是发愁,道:“传出去不好听呢,不然挑个日子你半夜抢了她去?”

这一回却是狄希陈呛酒,按着胸口说不出话来。小全哥忙拍爹爹的后背,忍不住笑个不了。

陈老蛟对这个女婿端的是爱极,就问他:“你为何这样笑?”

小全哥笑道:“却是有个好法子的,跟外人只说是娶李家小姐罢了,到嫁的那日,抬过晴小姐就是,横竖妇人们都是不出门,将陈大嫂养在家里又怎地?”

陈大海感激小全哥,拱手谢他,道:“若是成了,叫你嫂子做几双好鞋谢你。”

狄希陈只觉得这个是馊主意,只是儿子话已说出口,却是不好拆他台,狠狠瞪了他一眼,道:“明日俺设酒请黄老爹来,请他做媒罢。”

陈老蛟也觉得这主意不大妥当,亲家出头,将来侄儿小两口恩爱还罢了,若是有口角,都要抱怨媒人的,平白的两亲家添麻烦做什么?他也笑道:“实是黄老爹说媒最好。大海,你只合李大公子说好要娶的是李大小姐,我合你狄叔只合黄老爹说李家随他那位小姐与你娶一个,到时他送的人不对,咱们是含糊受了也罢,就是尚家来歪缠也挑不到咱们家。”

陈大海笑应了,等不及上稀饭,站起来道:“他们必是在龙王爷跟前赌钱呢,我上那里寻他们去。”

陈老蛟乐呵呵叫他去,看得出酒吃的多了。小全哥怕他像上回那样拉着他又去练拳脚。陈老蛟教他的几招不晓得打人如何,却是把他这个准女婿吃的死死的,合老丈人对招哪里打得过?小全哥高声喊上灯笼,搭讪着跟了出去送陈大海出门,只说还要查前后门,就不肯再回席上。

狄希陈乐得孩子不在眼前,笑道:“还有一个月雨季就要到了,说了亲几时成亲?”

陈老蛟看侄儿走了,就把醉意收起来,算了算日子道:“早些儿的好。也叫孩子心里有个牵挂,他还有个通房,也要与他摆桌酒,叫亲戚们见个面。”

狄希陈替他打算,道:“这般,要催着明柏快些打家俱呢。令爱不家,想必你家内宅也无人使,俺叫几个管家娘子助你,也是大家体面。”

陈老蛟欢喜道:“使得使得。休要替我省钱,务必要喜庆才好。”这一回你来我往,真个吃的大醉而去。

第二日狄希陈请黄老爹来,说陈知府想替侄儿娶位李小姐。黄老爹合李家紧邻,晓得家他必是乐意合陈家攀上关系,乐得两边讨好,真个去说了。

李员外家除去亲生的几位小姐外,族中待嫁的小姐也还有三四位。陈家不挑,随他哪一个嫁出去都使得。他乐呵呵进内宅合李夫人商量,正见他那个宝贝儿子笑眯眯坐在娘子身边,看见他来,跳起来夺门出去。

李员外对这个儿子又恨又疼,恼道:“好好一个儿子,生生叫你惯坏了。若是老成些,南山村哪家小姐娶不得?”

李夫人发恨道:“你只看我们母子两不顺眼,只有第二个生的才是你亲生儿子么?我生的只有我疼爱罢了,可怜我的倩儿哟,为着爹爹的家业嫁给那个野种!”

李员外怕人听去,急得敲她,口内直道:“休胡说,休胡说!咱们家吃的亏还少么?”

李夫人冷笑道:“你也晓得怕?当初脂油蒙了心,把晴儿送给那死鬼,明晓得他活不长,为何要送亲生闺女去?”

李员外跌足道:“旧事休提,全是叫崔老四坑了我们。”

李夫人恨恨的推他一把,道:“我呸,他害死了自家兄长,心肠何等歹毒?你偏把他当自己人,还好晴儿机灵,不然我们都叫他拉去吊死了。”

提到大女儿,李员外叹气道:“晴儿实是个没福气的,要是生下个世子,安知琉球不姓李?”

李夫人恼道:“你还做梦呢!林通事使人送了十三太保来,晴儿若是不吃,待如何?”

若是不吃,将来产子好处全落到李家。尚王又死的蹊跷,自然是李家嫌疑最大!实是一百张嘴都说不清。又有崔老四死咬着,只怕吊死在神宫外的不是崔家就是他李家了。

李员外哎声叹气道:“晴儿实是为了李家,我做爹爹的不会亏待她的。”

“陈家不是来求一位李小姐做媳妇么,晴儿不是李家小姐?把晴儿嫁给陈大海!”李夫人冷笑道:“就算你不是亏待晴儿,不然,我也叫你过不得安心日子。”

李员外惊道:“这如何使得!这是朝姓尚的头上扣绿头巾呢,他们必不依的。”

“怎么不依?我家嫁的是李小姐。过几日我家船不是要去中国?正大光明把晴儿送走,再偷偷接回来又有何难?”

李员外拈着胡子想,那陈大海这些日子实是跑的勤,原只说他合儿子是赌友,就不曾想他把心思打到晴儿身上。晴儿是个机灵的,嫁到陈家去,就是合狄陈两家攀上了亲。一边是尚王的丈人,一边是狄陈两家的姻亲,却是门好生意。李员外想通了,欢喜道:“就把晴儿嫁他就是,我看着大海这个孩子倒是个老实的。”

李夫人横了他一眼,道:“请黄老爹写婚书去。”

李员外应了一声,抬腿就走。出来从二房院门口经过,二夫人出来拦他道:“老爷,听说黄老爹替陈家来提亲?我们清儿还没有说人家呢,就是清儿呀。”

李员外想到方才老妻的威胁,如何敢应声,含糊道:“还早呢,回头再说。”甩脱二夫人缠上来的手,一溜烟跑到黄家,笑道:“咱们写婚书呀?”

黄老爹看他衣襟都像是被人扯过,想必这门好亲几位李夫人都想结,必是在内宅争斗了一番,笑道:“哪位小姐?”

李员外笑道:“是我亡兄的小女儿秋芳。”问黄老爹讨了张红帖将生辰八字写下,笑道:“下个月想是大海就要带船出海,事不宜迟,还烦你送去,也不必挑日子,明日就下聘,何如?”

黄老爹笑应了,将着帖子到陈家。陈大海也是着忙,将出他积攒的财物来,央叔叔替他整治。

陈老蛟也不晓得知府家的聘礼是何模样,央了狄举人家几个管家娘子来,照着官宦人家的派头妆了十六抬盒送到李家去。

李夫人瞧着很是体面,看得出陈家是认真要娶晴儿,心中暗暗替女儿欢喜。李家二夫人并三夫人只说真是把秋芳嫁陈大海,俱都恼了,背地里如何如何却是不必细说。

晴姑娘被蒙在鼓里,只当真是堂妹嫁他。她只说秋芳命比她合倩儿都好,那陈大海虽然粗鲁了些,实是个有担当的男人,当初爹爹强拉他出头,他就实心实意助忙,不然她哪里这样容易脱身?正在那里感慨世事无常。却听见外边吵闹,却是三娘骂秋芳,母亲挡在里头不晓得说些什么。过得一会,秋芳被劝走,李夫人进来,一边擦眼泪一边笑道:“好孩子,替你备的嫁妆却是用不上了,借与你妹子使可好?”

晴姑娘点点头,道:“秋芳嫁出去也是李家体面,原当与她使。”

李夫人就喊人来抬她房里的箱柜,拼了三十二抬嫁妆送至陈家新宅,亲自去那边铺床,接待她的是狄家的管家娘子,自是事事妥贴。她回来陪着女儿睡了一晚,却是不好合女儿开口说的,就想了个法子,要在秋芳上轿前叫女儿穿上嫁衣与她瞧瞧,到时将秋芳反锁在房里,把女儿推出去,也省得费口舌。

第三日就是迎娶吉日,晴姑娘进宫时带去的并无嫁衣,那些衣饰都还在晴儿屋里,李夫人就把秋芳喊到晴姑娘屋里上头。李夫人只道万无一失,合秋芳有说有笑,晴姑娘在一边替秋芳妆扮,却是喜忧掺半。喜欢的是堂妹子得嫁好人家,忧的是倩儿天真,在宫中怕是要吃亏,倒不如秋芳了。

谁知前夜李员外受不得二夫人的拷打,将代嫁的事都招供了。二夫人心中极是不忿。看得秋芳妆扮好了,就带着她的女儿清儿进了房就是不出去。

李夫人合二夫人斗了一辈子,如何不晓得二夫人的心思?怕她嚷起来大家都不好看,只得把要看看女儿穿新嫁衣的话收起来,硬撑着等她出门。

二夫人牢牢的牵了秋芳的手,故意笑道:“好孩子,你可是找着好婆家!将来得意,休要忘了你清儿妹子。”就要拉她到厅上辞娘家人。

秋芳莫明其妙,偏生盖头盖在头上揭不得,只得随二夫人出来。那二夫人当着内宅吃酒的女眷揭了秋芳的盖头,笑道:“都来瞧瞧我这个侄女,生的可好?这一嫁过去,三年抱两,可是福气。”

李夫人隔着窗棂看她献定,恨得咬牙切齿,却是无可奈何,分明是老头子不争气,将这等机密大事合第二的说了,生生叫她拆了台。

二夫人笑盈盈看外边,李夫人跌跌撞撞进内院去了。她更是得意,当着众人合秋芳说:“你将来做了陈家的当家少奶奶,可是要谢我呢。”

这话越发莫明其妙了,秋芳低着头不敢接口。二夫人随将盖头替她盖上,牢牢守着她,直至吉时到,李大少背她上轿,看着轿子出门去了,她才满意的嘘了一口气,冲三夫人挤眼,笑道:“这一回可叫夫人吃个大亏。”

三夫人冷笑道:“她吃亏你也没讨到好处!只便宜了别人。”抽身回房,就叫使女去喊老爷进来。李员外在外边吃的大醉进来,听得三夫人说二夫人将秋芳嫁出去了,恼得出了一身冷汗,抱怨道:“这可怎么好?人家明明是要娶晴儿的。”

三夫人掩嘴偷笑,偏要将出好言劝他:“你婚书上写的不是秋芳,将女儿嫁他不比残花强?偏是歪打正着,陈家想来也无话说。”

陈家无话说,可是李夫人有话说,李夫人闹起来不是好耍的,李员外想到她为着嫁晴儿说的那些话,方才吃的酒都化成汗冒出来。他急奔正房,谁知正房只有一个小丫头揉眼,问她什么都不晓得,李员外急的团团转,偏生前边又一迭声寻老爷。

李员外把后边翻了有六七遍,急得三魂七魄散了五双,才见李夫人笑嘻嘻从后门进来,李员外急问:“女儿呢?”

李夫人笑道:“我只说带她去瞧瞧新房,将她送到陈家去了。”

李员外松了一口气,女儿送到陈家就是万事大吉,回头再劝第二的陪个不是也罢了,他擦汗笑道:“罢了罢了,总是一家人么,没出纰漏就好。”

李夫人冷笑一声,道:“清儿也不小了,且等为妻替她寻门好亲。”

却说晴姑娘到陈家,陈老蛟亲自过来请她到一个院里暂歇,偏生母亲又弃了她自去。晴姑娘心思灵透,想到前些日子陈大海送来的那几条海蛇,就猜陈大海是对她有意,不晓得为何爹娘又把她卖了。她本是早死了嫁人的心思,只说妇人当从一而终,虽然嫁尚王不情不愿,然做了寡妇就当守贞。为何母亲就不懂得她的心事,偏玩出这许多花样来?

晴姑娘又是恼又是伤心。幸好上花轿的不是她,还能想法子脱身,她将房门拴的紧紧的,只等第二日母亲来送饭再开门问她。

第5章 琉球的春天(下)

陈大海吃的大醉,晕乎乎入洞房。把喜娘合两个陪嫁的使女都赶了出去,搂着新人睡了一夜。第二日过午醒来,惊见枕着他胳膊酣睡的是个陌生女子,却是大吃一惊,将她推下床,惊问:“你是何人?”

秋芳跌在床下疼痛难忍,含着一泡眼泪强笑道:“奴是陈李氏。”

陈大海回想昨夜合他如此这般地,好像就是这个女人,细看她生的合李大小姐有四五分像,还比晴姑娘俏丽二三分,想必是晴姑娘的妹子。昨夜稀里糊涂将人家睡了,他很是过意不去,上前将陈李氏扶起,问:“怎么是你?”

秋芳并不是傻子,回想昨日出阁前二夫人的话,就晓得陈家原来想娶的必定不是她,却不知为何将她嫁了过来。她思量一会,笑道:“怎么不是奴?你家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大吹大打,娶的就是奴家李秋芳,若是不信,你就去问李家问问。奴出阁前辞过所有远亲近戚,不是奴家还能是哪个?”

陈大海只觉得头痛无比,用力抓头,含糊道:“我想是吃醉了,净说胡话,娘子你略等等儿。”出来叫人守紧院门,一溜烟跑到叔叔院里。

陈老蛟昨夜也是大醉,还睡在床上未醒,听见有动静抓把刀自床上跳起来,看清是侄儿,笑道:“却是吃醉了,就忘了今日还要吃新媳妇茶。”

陈大海急道:“人不对!”

“怎么不对?”陈老蛟笑眯眯道:“你要娶的不是李小姐?房里那个不是?”

原来是叔叔捣的鬼。陈大海心里凉了半截,恼道:“叔叔,我要娶的是晚晴小姐。”

陈老蛟乐道:“晚晴小姐在别院呢。”

陈大海听得晚晴在隔壁院里,越发的急了,道:“昨晚为何不把她们换过来,如今那位李小姐吃我睡过了,怎么好退还人家?”

“咱们这样的人家,娶二三个有什么?横竖都是姓李,她们谁做大谁做小都使得。你急个什么?”陈老蛟笑眯眯拍拍侄儿,道:“李家可是下的大本钱。这位李小姐出过一回阁,送回去一来她嫁不成不是你害了她?二来还要防她走了消息,不如一并收在房里。吃亏也是李家吃亏。再者说,你再爱那位晴小姐,娶了来她也不能抛头露面替你当家作主,倒不如藏在屋里做个妾,大家脸上都好看。”

陈大海低头想了一会,点头道:“叔叔说的是。”遂不去晴姑娘住的院子,回去将好话窝拌住李秋芳,问得她是李员外的嫡亲侄女,也就罢了。

且说李夫人打听得新人已起来,带着两个媳妇子来送饭,进得新房,含羞带怯接出来的却是李秋芳,她惊地手中提的一罐洗脸水都泼了一半,顾不得秋芳,用力扯着陈大海到外间,问他:“我家晴儿呢?昨日不是合你们说了,半夜换过来么。”

陈大海指指隔壁,笑道:“丈母莫急,晴儿还在隔壁,昨日是正日子还当合秋芳洞房,今日就合令爱毕姻。”

李夫人好似被雷劈中,呆立半晌,泣道:“你不是要娶晴儿么,我巴巴的把晴儿送来,你就这样作践她,叫她做妾?”

陈大海笑道:“我是想求晴小姐为妻,然府上花轿送来的是谁?婚书上写的又是哪个?都是秋芳呢,我是个粗人,纵是不乐意,也只有奉秋芳为正妻。”

秋芳在里间听的清清楚楚。叔叔婶婶平常待她不过是面子情儿,这一回忙忙的替她备嫁妆,将她嫁到陈家来,原来是拿她做幌子,实是要嫁晚晴姐!怪道二夫人那样说话,果然是要谢她!秋芳咬着嘴唇,听陈大海的话却是奉她为正,她微笑着自里间出来,涨红着脸笑:“相公心事奴已尽知。奴合晚晴是自家姐妹,除去这正室的位子不好让得,别个都不合她争。”又上前挽着李夫人的胳膊,笑道:“好婶婶,您待秋芳的好处,秋芳都记着呢。”

李夫人甩开她的手,指着他两个,气的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秋芳靠在陈大海身后,低头不敢说话。陈大海心中觉得秋芳甚是机灵,又极给他面子,自是要站在她一边,笑嘻嘻道:“丈母要是不肯,将晴儿带回去也使得。”他冷下脸来道:“只是晴儿是先王妃子,你送到我家来做妾,传出去尚家怎么想?你在宫中的那位令爱还要不要脸?”

李夫人好似被大棍子抽了几下,扶着桌子软绵绵坐下,恼道:“陈大海,你来求亲时说的好听,原来都是假的。”

陈大海笑道:“我原是想娶令爱,你家偏要与我做妾,这个可怪不得我!你若是不乐意,晴儿要么带走;要是留下,除去名份,我似待秋芳一般儿待她。”

李夫人进退两难,要带女儿走,一来怕陈家反咬一口,;二来却是白丢大宗嫁妆,还搭上一个清清白白的侄女儿,却是亏大本;三来结亲原是为了互为膀臂,这般却是结仇了,接了晴儿回家,必要受老爷埋怨,越发斗不过第二的。

为势所迫,晴儿不得不留下。李夫人咬着牙道:“你若是对晴儿不好,她合倩儿极要好的,就是我们不找你算帐,倩儿也不会放过你。”也不去看晴儿,怒气冲冲回去要合二夫人算帐。

陈老蛟在院外看见李夫人被侄儿气走,大乐,背着手到狄家去。狄希陈在后院看家人运养鸡场的鸡粪去上地。陈老蛟寻来,捏着鼻子还是喜的合不拢嘴。狄希陈奇道:“你吃过新媳妇茶了,这般快活?”

陈老蛟乐道:“不晓得为何李家花轿里过来的是另一位李小姐。李夫人偷偷把晴小姐送来,叫我将她两个调换。我寻思他家又要耍滑头,倒不如将错就错。横竖我家娶的是李小姐,他家嫁的也是李小姐,谁坐花轿来谁就是正房。”

狄希陈摇头道:“小全哥出的主意原不大妥当,你提亲只求李家小姐还罢了,嫁来的是谁就是谁。他家偏要耍花招,只是可惜了你侄儿。”

陈老蛟道:“可惜什么?他要娶一个,人家与他两个,有什么不好?臭小子欢喜着呢,不过是个女人罢了,一时喜欢就要娶了来,也不想想这样的妇人如何合亲戚走动?”陈老蛟说着有些伤心,拍着狄希陈道:“大男人理当三妻四妾,我是时运不济只得靠这个侄儿。倒是你,岛居寂寞,夫人也贤惠,为何不娶几个妾解闷。”

狄希陈笑道:“俺家有家规,子孙不许纳妾,谁纳妾赶谁出家门,一个大钱都不许他带走。所以俺家子孙,这个艳福都不必想了。”

陈老蛟听得他这般说,方信狄家不许子孙纳妾是真的了,狠是替女儿喜欢。因道:“我没有儿子,将来女儿生了第二个儿子叫他姓陈罢。”

狄希陈看着陈老蛟笑笑,道:“家父六十多还与我生了个小兄弟呢。你年纪也不大,何不寻个填房生几个?外孙到底不好继承得陈家香火,不如亲生儿子好呢。”

一来,狄希陈不想孙子将来做海盗,二来陈老蛟要狄家孙子过继,若是轻易就许了,倒叫人觉得狄家是看中了陈家的钱财才娶的陈绯。狄希陈想到小翅膀就有些闷气,还好陈家是没有儿子的,可以劝他再娶。

陈老蛟叫他说动,寻思许久,笑道:“亲家说的在理,也要试一试。填房倒不必,生出儿子来还罢了,生不出儿子将来却是替绯儿寻烦恼。还是个寻个妾罢。只是要寻个会读书识字的,当家理纪,也省得我家底都叫李家晓得了。”他是看狄夫人读书识字,家中仆婢都能写能算,很是羡慕,所以就动了心思想问狄家讨,然闺女要嫁狄家,极是不好意思开口问狄希陈讨人。

狄希陈看他神情是想问狄家讨,忙笑道:“要寻个读书人家的好女儿方配得上你知府大人的身份呢,一来家风好,二来也比讨人家的使女省心。”

陈老蛟听出狄希陈不乐意,想到他家的家规是不纳妾的,想来也不好把使女给人家做妾,也就释然,就笑道:“实要挑个贤良淑德会管家的。”寻思许久,岛上有限的几十户中国人家里并没有合适的,只能暂时放下。

他在狄家磨蹭着吃了晚饭才家去。狄希陈极是纳闷陈老蛟在他家磨蹭,问小全哥可晓得缘故。小全哥一天都在外边看锄草浇水,却是晓得些消息,笑道:“陈大人怕是怕回家陈大海合他抱怨。听说他家新娶的侄媳妇中午一哭二闹三上吊,闹的狠是不像话。”

狄希陈笑道:“难怪你丈人要纳妾呢。原来娶来的侄媳妇不是个省心的。陈大海是真心要娶李家的晴姑娘?”

小全哥道:“从前也没听说过,自打那一回陪李家去首里把李小姐带回南山村,平常合俺们说话,倒是狠爱慕李小姐的样子。今日听说他娶的原是另一位李小姐,俺就想不通了。”

好好的晴姑娘做妾,小全哥极是后悔,道:“原是那日俺热心过了头,却是害了陈大海合李小姐呢。”他走到门口朝陈家的山庄看看,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转而问狄希陈:“爹,俺那时出的主意不对,你为何不拦俺?”

狄希陈搂着他笑道:“你能自家想到不对,狠好。我当着你丈人并大舅子说你的不是,叫你如何做人?就是明知你是错的,也要替你撑场面呢。不然成了亲,你媳妇娘家都不拿你当回事,你可就受气了。”停了一停问他:“你是真心想娶陈绯?现在后悔也还来得及。”

小全哥笑道:“是真心要娶,她虽然是海盗家的女儿,也有几门好处是官家小姐比不上的。俺合小姐们打交道不多,倒觉得她比紫萱还懂事些呢。”

狄希陈点头道:“似你娘那样要强的,也只得你妹子。再添个一样要强的儿媳妇,将来咱家日子过的可热闹。从前你娘好不抱怨你奶奶,且看她做了婆婆如何。”

小全哥又是好笑又是有气,道:“爹爹净做些扯娘后腿的事,难怪娘背着俺们总收拾你老人家。”

狄希陈美滋滋道:“一晃眼你都要娶亲了,紫萱都要嫁人了,可是过的快。想从前,我合你娘连房子都……”停住了不肯说。

小全哥小时候在奶奶跟前养活了几年,常听说生他之前两年,爹娘常常争吵。奶奶总说娘是个母老虎,把爹欺压的死死的。然他眼中的爹娘极是恩爱。细细想来,奶奶口中的爹娘倒像是两个陌生人。小全哥摇摇头,把乱糟糟的想法全都抛到脑后,也不敢问爹爹跟娘从前如何。只笑道:“明日无事,俺去瞧瞧明柏哥去?”

狄希陈笑道:“去罢,问问他,作坊里可少人使。要少再喊几个过去。”小全哥点头应了。回去收拾了正要睡,却听见有人拍院门,原来是陈大海使了人来请狄家郎中过去瞧,说是家中有人割伤。

狄希陈那边也有人通报过了,他亲自取了七厘散并配好伤药交与儿子,道:“这般急法,你亲自送去,若是还少什么,就喊人来家取。”

小全哥接过飞奔而去,半路上赶上了踱着方步的林郎中,道:“急呢,快些儿。”

林郎中笑着跟上来,道:“没有少爷手里的药,我去早了也无用,倒不如慢些。”

到得陈家,陈大海蹲在院门口正发愁,看见小全哥极是欢喜,接上来道:“晴儿使剪子插了肚子。”

女眷林郎中可使不上力,小全哥扭头看齐山跟了来,忙吩咐:“家里谁跟林郎中学过包扎的,快喊一个来。快!”

齐山飞跑回去,幸好他两家离的不远,过不得一会,狄来福送了青玉合几个媳妇子过来,还提来的开水壶并洗净晒干的布条等物,色色都是齐全的。

青玉进去又出来,将屏风隔在床前,请林郎中在屏风外,她在屏风内将伤处说与林郎中听。

依着林郎中吩咐拨剪,又察看得只是开了个口子,并没有伤到肠子,多多的撒上七厘散,使白布条将她紧紧缠起。又吩咐几个媳妇子替晴姑娘擦洗换衣,又吩咐煮汤药。只青玉一个人,把十几二十个人支使的团团转,却又井井有条。倒衬的缩在一边痛哭的秋芳甚是无用。

陈大海极是叹服,对小全哥说:“我从前只说你们家连仆婢都叫读书,实是钱多烧的,今日才晓得什么叫大家气象呢,难怪人家说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这行事这气度,差不多的太太奶奶都比不上。”

小全哥摇头道:“不算什么,几个大些的都跟着俺娘俺妹子回中国烧香去了。不然也轮不到这个丫头出门。”

陈大海心中已定,看着小全哥似笑非笑道:“原来还有更好的,我妹子嫁过去想是手指头都不必动一下。”

小全哥笑道:“俺们家无闲人。闲了必要寻些事与你做的。大海哥,你这里事了,俺回去了呀。”等林郎中留下几包药并吩咐了如何服侍病人。他就将家人全数带走。

待他们都走了,陈老蛟才进来,吩咐他:“大海,这里叫几个嫂子守着,你合你娘子歇息去罢。”

陈大海虽是极想留下,然叔叔这般说必有缘故,他不好当着李秋芳问的,只得拉着哭的发晕的李秋芳回隔壁去。

陈老蛟在床边站了一会,看晴儿眼皮微动,想是清醒的,就道:“李小姐,我侄儿原是真心要娶你,所以去你家求亲。然令尊却将你妹子嫁了来,我家若不将错就错,就是叫你家坑了。须知女儿嫁出门就算不得娘家人。你家将你送来是何意你也解得。依着我说,你好好养伤,养好了伤赶在你妹子前头生出个孩子出来,她一个孤身妇人强不过你去。不然你悄悄儿死了也罢。休要再闹,只看你闹成这样你家也无人来就当晓得他们待你如何。”

晴姑娘微微睁开眼,泪如泉涌,轻轻嗯了一声。

陈老蛟笑道:“你应了好好合我侄儿过日,不消出声,若是想死,再哼一声,我就叫人不与你上药,由你自身自灭也罢了。”

晴姑娘默默流泪。陈老蛟晓得她是认命了,出去把侄儿叫来守着她,自去歇息不提。

且说秋芳独宿,一盏孤灯燃到天明,才见陈大海打着呵欠回来倒在床上睡着。她心中又苦又涩,却是不得不去看看堂姐。然守院门的媳妇子见是她,无论如何都不肯开门,只道:“少奶奶去忙呀,晴姑娘才换的药,刚睡着。”她回到房里越想越是伤心,举起剪子也想学晴姑娘自伤,然剪子几次抵到腹间,却是无力插下去,弃了剪子伏在床边低低的哭。

陈大海是何等警醒的人,她一进来就惊醒,看她做作一番,心中暗笑她软弱,等她哭了才抚着她的头发,又哄又吓:“她的好你固是不如她,你也有好处她比不得你。你只安心做你的少奶奶罢了。”

不过是个空头少奶奶,秋芳极力压抑,却是哭的更伤心了。她哭得半日,看陈大海纹风不动,忍不住问他:“我堂姐生的不如我,又是个寡妇,为何你这样爱她?”

陈大海回想几次见晴姑娘,温柔道:“初见她时,就喜欢上了。你也不必吃醋。阴错阳差叫你做了正房,原是托的她的福,你若是再闹,我不照管你,你手段可不如她。”

秋芳打了个抖,不敢说话。

且说李夫人回家,越想越是恼,她只生得大二两个儿子,二房倒生的有三个儿,又比她儿子有出息些。等孩子们长大,第二第三的合起来她却是拼不过。与其将来受制,不如趁现在老爷心中有愧收拾了她!李夫人将心一横,把大儿子喊来,与他二百两银子道:“你每常去赌钱都是一个人去,也带你三弟四弟去耍耍。”

李大郎原是有些混帐,不晓得母亲的心意,犹道:“也带二弟去么?”

李夫人恼道:“做死,老二是个老实的,叫他在家算帐罢了,不许带他去。过几日家里船回中国,你也去,也带三弟四弟去耍耍。”

李大郎奇道:“娘是转了性子?”

李夫人伤心道:“我是叫你二娘降伏了,如今怕她呢,只是娘低不下头去,只好你去哄哄你兄弟们。”

到晚上陈家使人捎信来说晴姑娘自杀,李员外恼的骂:“这死丫头闹什么!就不怕尚家晓得来找我家麻烦?”却是不肯叫人去看,还骂:“只当她死了,秋芳才是我亲生女儿!”

反使人送了几样吃食给秋芳,真当晴姑娘是死了一般。

李夫人不敢明着跟李员外对着来,那十几年来的怒气已是忍无可忍。晚间趁李员外在书房里合一个通房睡,她偷偷潜到第二的屋里,将藏了十来年的一包砒霜放进茶壶里,晃了一晃回到自家屋里,却是吓得手足俱软。是夜李夫人又怕又盼,一夜未眠。

果然夜里二夫人口渴,就吃了一杯茶,第二日早晨小丫头请了几次都不起,揭开帐来只有一个七窍流黑血的死人!小丫头唬的溺了一地的尿,嚷得合家都知。

李员外瞧了像是毒死,心里猜不是老三就是老大做下的好事。手心手背都是肉,总不能将此事揭破,他却是无可奈何,只说二夫人暴病而亡,将去烧化了拾骨殖在坛中。就是这个小丫头,过得几日染了时疫也死了,李家也就无人再提二夫人。

消息传到陈家,晴姑娘还不曾好,秋芳就病了。晴姑娘听说二娘死了,晓得秋芳是心病。强撑着起来到秋芳处,道:“我们在家时,我对你诸多照应,如今同嫁到陈家来,原当齐心。你也晓得娘家无人替你撑腰,只要你安守本份,我们还是姐妹。”

秋芳眼泪汪汪道:“那日情形你都尽知,我合你一样被蒙在鼓里。都不关我的事。”

晴姑娘微微一笑道:“你做正房与大家都益,我为何要怪你。你去我二娘坟上烧三柱香罢,再替我也烧三柱香,谢了她了事。”

自这一日起,她二人倒合美起来。陈大海索性将晴姑娘搬到一间屋里住。妻妾和睦,他左揽右抱,只觉得人间至幸福不过如此,转把从前对叔叔的些须抱怨都化成感激。这般面子不损,他妻妾相得,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小全哥送了一回药来,看陈大海快活的跟掉到茅坑的小狗似的,暗自摇头,回来合爹爹说:“瞧李家做出来的那些事,这两位李小姐都不像善人呢。他通合做梦似的。”

狄希陈笑道:“你丈人早瞧出来了。已是打算纳个妾,不论生得出儿子与否,都要找个能压制这两个女人的人。你且放心罢。”

“休找个小奶奶那样的。”小全哥吐舌道:“两口子还不消停呢,再夹个妾,大海哥的好日子在后头!”

狄希陈带着妻子儿女出门数年不归。狄希陈家济南的宅子有薛二舅代管,田地都是狄九照管,小翅膀通插不上手去。偏生狄九后来又将田庄都卖了,连狄大狄二两家尽数搬到南边去。小翅膀失了狄家人扶持,渐渐就觉得银子不够用。只二三年功夫,已是到了要卖田地的地步。分明不曾花过什么钱,为何银子似淌水似的跑了?调羹姨奶奶实是愁的紧,却是找不到人商议。这一日厨子出门买菜,回来说:“薛二舅家订戏班子呢,都传说五奶奶要回来。”

第6章 还乡(上)

调羹听得是素姐回来,极是欢喜。素姐从前待小翅膀极好,又一力主张替小翅膀娶亲,有她在,自然不会叫小翅膀过穷苦日子。她满心欢喜等了数日,这一日早晨果然薛姑爷家使人来说:“俺们夫人请小翅膀并喜姐去听戏。”

喜姐合小翅膀换了出门的衣裳待出门,调羹换了衣裳跟出来,也要随行。喜姐甚是为难,嫁到薛家的那位姑奶奶对婆婆从来都无好眼色,何必叫婆婆去自讨没趣。然当着相公她又不好说不叫婆婆去,只得闷头不吭声。

小翅膀还不曾说话,调羹已是一屁股挪到车上,笑嘻嘻道:“听说你嫂子回来,想必是在你姐夫家住着。”说话时眉开眼笑,好似观音菩萨回来一般。

小翅膀听得是嫂子回来,极是喜欢,就不拦娘,笑道:“也罢,同去呀。”弯腰上车在娘子身边坐下。

调羹偏把儿子拉过来,压低了声音合他说:“五哥带着全家发了大财,你看你九哥如今在扬州做财主,九嫂娘家左一块右一块的买地。你大哥二哥也富的淌油。没的堂房兄弟这般助他,倒不助你亲兄弟。你好好合你嫂子说,叫她把坟庄与你管。”

小翅膀有些意动,抬头看看娘子。喜姐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就朝后缩了一缩,道:“坟庄是大侄儿管呢,没的长房长孙不管叫俺管。”

调羹恼道:“俺这是为你打算呢。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小翅膀只是不吭声,掀了帘子看外边。马车从大道拐进小巷,到了薛二老爷侧门。早有管家接出来,笑道:“刘姨奶奶也来了?里边请!女眷都在花厅坐呢。”

喜姐下了车,理了理衣裳,细声细气吩咐小翅膀不许吃酒,看得婆婆一眼,就跟着一个薛家的媳妇子先进去了。调羹跟在后边进了两道门。里边晓得调羹来了,到隔壁请了薛三老爷的姨太太桃花过来陪她。调羹人还不曾进花厅,就被桃花请至侧厅吃茶听小曲儿。她平常来巧姐家并无这样的上等款待,一时间心满意足,合桃花说些旧事,欢欢喜喜只等听戏。

花厅里坐了一屋子的人。相夫人,三位薛夫人,还有穿的花团锦簇、笑的合不拢眼的龙氏,怀中还搂着个才留头的小姑娘。素姐坐在龙氏下手,边上两个坐墩坐着两个小姐。看见喜姐进来。一个个头高些的就拉另一个站起来道:“这是俺小婶婶。”

那一个涨红着脸过来喊婶。喜姐待回礼。素姐笑道:“这是晚辈呢,是我们紧邻陈知府家的千金,随我们来耍的。你受她一礼就是了。”

喜姐讷讷的应了一声。紫萱就拉着小妞妞跟陈绯行礼,恰好外头传说依霜依雪两位姑奶奶都回来了。紫萱就带着陈绯合小妞妞去寻她两个。

喜姐挨个问好毕,又问龙氏好。

龙氏笑道:“好,你妈也好?她在侧厅罢,俺那里陪她说话儿去。”拉她在坐墩上坐下,笑嘻嘻出去了。龙氏一出去,房中伏侍的丫头媳妇子知机,都退至门外。

素姐牵着喜姐的手,笑问:“看你胖了好些,想是有孕?”

喜姐涨红了脸点头,道:“这是第二个,大的一岁了,是个姑娘。丁妈妈带着呢。”

素姐笑道:“先开花后结果。叫她多招几个兄弟倒好。”

相夫人打断她两个,道:“孩子们只怕一会就来,说正事罢。喜姐。你嫂子听说你们过的不大如意,想问问你缘故儿。”

喜姐涨红了脸,好半日才为难道:“原也积了些银子,他将去合人合伙做生意,折了本钱,地也卖了一半。只是瞒着姨奶奶,她才到处抱怨。”

素姐点头道:“我来之前你哥哥还说,只怕小翅膀过的不大好,须要助他一助。与你现银只怕也留不住,替你买了十顷地,给孩子添妆罢。”袖内将出一个小匣儿递到她手内,微笑道:“守的严些个,姨奶奶嘴巴不严密,休叫她晓得。”

相夫人笑道:“偏你有这些个讲究,若是俺,必叫她晓得!想必戏子们也妆扮好了,咱们去听戏要紧,难得你回来,却要大乐几日才使得。”

素姐在琉球岛上闷的久了,原是不爱听戏的,此时也起了兴致,大家都到前边入席听戏不提。

这日大家都在薛家住下,只有喜姐不放心孩子,辞了要回去。小翅膀不得不陪着娘子回家。

到卧房里喜姐将嫂子与的小匣儿给小翅膀看,道:“这是嫂子与孩子的。”

小翅膀揭开来看,却是一个十顷的小庄,也值几千银子。他捧在手里好半日都不说话。喜姐道:“不是俺拦着,你就叫咱妈说动了去碰钉子呢。”

小翅膀将匣儿收起还交到喜姐手上,感激的道:“嫂子原是对俺好的。俺妈那个人总是不知足,休理她!”第二日他照旧去听戏,寻了个机会要去谢嫂子。

薛二老爷拦住他道:“你嫂子一早带着紫萱她们烧香去了,连相老爷那边都不晓得呢,你出去只说见过了。过几日她们从临清回来再见你。”

小翅膀只得回去,听了半日戏放心不下喜姐一人在家,喊调羹回家。调羹被人守了一日,已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坐在车上就问:“你合你嫂子说了啥?”

小翅膀恼道:“还能说啥!俺们都不曾开口,嫂子听说俺们过的不大好,就与了十顷地!”

调羹先是欢喜,后又觉得不足,恼道:“那时节你九哥穷的衣裳都没两件,就是会讨你哥的好儿,如今可是有钱。只与你十顷地,少了。”

小翅膀无奈道:“九哥会做生意,俺做生意总是赔!不然嫂子与俺家地做什么?何不把些银子做本钱?”

调羹气的鼻孔待喷火,恨恨的道:“喜姐管家不如俺呢。还是叫娘与你管家呀。”

小翅膀摇头道:“你老人家管了两三年,俺的家当叫你败了大半。妈不消说这个,俺自己管。”母子两个一路争吵回家。

且说素姐将陈绯跟小妞妞交给小姑子照顾,与紫萱带着礼物去德州城外乌衣庵寻紫萱的师叔。

乌衣庵的主持是个三十岁不到的姑子,生得白净富态,笑起来满面春风。她收了礼物叫人送至师傅院里,自家请素姐到静室吃茶,只叫紫萱进去说话。

素姐吃着茶,合主持闲话,笑问今上可有子嗣。主持抱怨道:“宫里那个老不死的不晓得使了什么法子,几个妃子无一有娠。我们寻了几个妇人献上,也都不能生养,真真是叫人发愁。”

素姐回想读过的历史书上好像都说正德并无儿女,想来历史并没有因为她们穿越过来就改变。正德没儿子接位子,将来跟张太后走的近的相家必是没好果子吃,跟皇帝走的近的狄家只怕更没有好果子吃。

过得一会里边送出一桌素斋来,主持陪着素姐吃过饭,才见紫萱笑嘻嘻出来,合主持说:“多谢师姐陪俺娘闲话。俺们还要去师傅坟上烧香。还烦师姐带路。”

主持忙去备纸马祭品。素姐趁屋里无人,问紫萱:“她怎么着?”

紫萱吐舌道:“叫俺给她做儿媳妇呢,俺哪里敢应。她看俺师傅面上也不好勉强的。”

素姐松了一口气道:“谢天谢地。上过坟咱们就家去,把存在钱庄的银子起出来,速到松江三舅家去。”她两个提心吊胆烧过香,辞了主持要去。

主持将出三车内造绸缎宫花首饰等物与紫萱,笑道:“俺们没头发,也不好穿这些华丽东西,白放着霉坏了,你将去赏人罢。”

紫萱笑嘻嘻受了。主持送她们至十里之外,上车执着紫萱的手道:“俺娘家兄弟一家往济南去了。却是托你照应。”

紫萱应声道:“师姐放心呀。必带着他们南边儿去。”

主持叹息良久,道:“其实就是今上生出儿子来又怎地?还不是要尊宫里那个做太皇太后?谁敢合皇子皇孙说她是个西贝货。”

素姐只妆做听不懂,紫萱低着头只是笑。主持也不过有感而发罢了,正要她两个听见当做没听见,说了几句惜别的话下车去了。

过了临清,紫萱才道:“我瞧着她很是个明白人,为何不走呢?”

素姐笑道:“她比不得你,已是上了那条船,无论如何是不得下船的,只好一条道儿走到黑。所谓身不由己,就是这般了。再者说,咱们一登岸她就传了消息来,她手中权柄可不小,只怕也是不舍得放手。”

紫萱低头道:“娘,都怨俺,害全家在中国呆不下去!”

素姐搂着女儿笑道:“就是没有你认这个师叔,只你相表叔那般行事,总是要倒霉的。将来也必受连累。何况,琉球有千般不好,也有一样是好的。”

紫萱笑道:“自由!一踏上岸,连睡觉都要想想,实是累的慌。看依霜依雪两个拘束的,俺就气闷。她两个说起婆家来,都好生伤心呢。”

依霜依雪两个从小跟紫萱常在一处,也是极活泼的性子。隔了几年不见,却是木木的,听说在婆家都不得自主。素姐疼爱的看着女儿,轻声道:“你想家了?”

紫萱靠在母亲的膝上,笑道:“在琉球的时候,俺只说琉球连山都不高,狠是无趣。现在却觉得再没有比琉球更好的所在了,还有哪里,妇人可以想出门就出门?”

素姐微笑道:“天下之大,这样的所在必是有的,只是在中国,咱们这样的身份,绝没有逛大街的机会。你前一阵子还说要不出二门,还抱怨娘笑话你。现在可明白了?不出来容易,想出来可是难的紧。”

紫萱嘻嘻的笑。取了几张纸开单子,把到苏州要买的东西一一写下。琉球差不多的东西都没有,家里少什么,要使什么,没有比当家人更清楚的了。素姐一边看她写,一边想还少什么,说与她听,不知不觉回到济南,还在薛二舅家住下。

陈绯在薛家住了两三日,虽然几位薛夫人待她都极好,然她被隔在二门之内,行动处都有人跟着,闷的要死。

好容易紫萱回来,陈绯妆不得小姐模样,问她:“你一路上合我说大明湖,几时咱们游湖散闷去?”

紫萱抱歉道:“不能。从前俺还小的时候,倒是能出门。如今大了哪里能出二门?阿绯,你再忍耐几日,俺们到了扬州就好了,说不定能游瘦西湖。”

自月港上岸,不论坐车坐船,最多也就是在帘后瞧瞧。偏生所行都是人烟繁华之处,紫萱也变了性子似的,举止都秀气了许多,就是小妞妞都老实了七八分。

陈绯有样学样,虽然不曾出错,却是闷的紧。她从来没有想过大户人家的小姐夫人吃的好穿的好,过日子却合坐牢似的。在琉球岛上时,难怪狄夫人极少出门,就是出门也只是跟狄举人在海边无人处闲走。紫萱也不似她们几个疯耍,但出门必是有事。原来她们在中国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陈绯越想越是腿软,她可不过得这样坐牢的日子,若是这般,还不如不嫁呢。晚间临睡时趁着彩云她们都出去了,她问紫萱:“你家还搬回济南住么?”

紫萱笑道:“俺家已是在琉球安下家了。纵是搬回中国,也不会在济南。”

“那会去哪里?”陈绯的心不知怎慌起来。

紫萱想了想,陈绯纵是嫁到狄家来,有些事也是不能让她晓得的,笑道:“看呀,哪里合适就是哪里。天下这么大,总能寻到几处合适的地方。”

狄家在济南自是不缺人手,不消两日事都办妥,素姐带着孩子们悄悄回老宅住了两日,跟紫萱两个夜深人静时埋藏了些金银在隐密处。

第二日辞了众亲戚,坐船顺着大运河至扬州。狄九并计伙计,还有合他们家合伙的那位尚员外已是在扬州候的久了。

尚员外是个和气的大胖子,极是喜欢小妞妞,一见面就与了她一串明珠练做见面礼,紫萱合陈绯俱是一只珠凤。素姐也将她带的礼物分送出去。狄九揣摩侄女的心思,叫曹氏陪紫萱陈绯合小妞妞去杭州烧香,掩了门大家商议正事。

小九一力主张都搬到台湾去,道:“如今月港的船多的数不清呢,好多船都装了红夷大炮,海盗都改了行做生意了。只有台湾人口不多,咱们占了那里,合自立为王也差不多少。”

素姐只是摇头,她两口子穿来这么久,也做了不少事,可是历史并没有改变多少,依此类推,台湾绝不可能提前开发。过不久就是海禁,台湾离中国太近,到时候极难支持。还是琉球远些,天高皇帝远,还可自在逍遥。

尚员外也不肯,笑道:“岂不闻月满则亏,如今南洋生意极是好做,香料都不大值钱了。亏了本能做什么?想必都去做海盗。到是陆地上安全些,我已在湖南长沙附近置办田庄。”

素姐笑道:“尚员外实是挑的好地方,咱们也凑个热闹罢,就随着尚员外也在长沙买些地土。九弟,凡事总要留下退路,台湾不见得好呢。”

狄九沉默许久,方笑道:“那俺也在长沙置个小庄罢。”

尚员外乐呵呵道:“那边我已去瞧过,水路极是方便的,只是一门不大好,到底比苏杭穷些个。所以只有买土置宅,办不得作坊做不得大生意。”

素姐跟狄九都道:“这样才好呢,万一哪一年真要过去住,原就是要避人耳目,那般张扬做什么!”

他们三人议定,狄家就出六万托尚员外置三处田庄,狄九出一万二千银也托尚员外置个小庄。素姐就打算把原在广州的铺子都收拾了起。不愿意务农的都将卖身契赏还,肯务农的再悄悄儿送至长沙去。这些事只要决定了,自有来富来贵去做。

素姐因正德必是无子,新帝上台也是要禁海的,到时候再不能像现在这样大张旗鼓的下南洋做生意,就道:“我家老爷总说银子够使就好,再做得一二年,就收手呀?”

尚员外看着素姐,突然笑了,顿了一顿道:“我已经打算把松江的产业都出脱。狄夫人想来也是有意将中国的铺子都折变了?”

狄九一会儿看看素姐,一会儿看看尚员外,突然笑道:“俺只做俺的小盐商。倒是五哥人手太多,有些麻烦。”

素姐微笑道:“原来你们都有这个意思,俺家不必说,木器作坊以后就交给俺娘家第三兄弟,别的都收拾起。”

提到薛老三,尚员外合狄九都乐,狄九就道:“咱们的货都交与他转手罢,船队的货,原来就有大半从他手里走,想来再添些他也吃得下。”

尚员外本合薛老三相厚,他的货物从薛家走,只是利息要少一分,有薛大老爷这个护身符在身,只要薛大老爷不倒台,这门生意就能长长久久做下去。更何况他还有事要求薛大老爷助忙,自是乐从。三人议定了,齐至松江去寻薛三老爷。

第一听姐姐的话有钱赚,第二听大哥的话在松江横着走,薛三老爷在松江住的快活至极。听得姐姐来了,他忙忙的叫收拾戏台,又要去苏州买脂粉绸缎给外甥女,又有春香秋香自月港、广州赶来,俱要见见小全哥的媳妇儿,都聚在薛三老爷的园子里。

素姐人还不曾来,薛三老爷的花园子里已是乱的人仰马翻。

第7章 还乡(中)

曹氏礼佛极是心诚,又因着紫萱的缘故儿,越发诚心几份。到得天竺觅得安静禅房借住,陈绯将出二百两银来要做法事。紫萱也将出她的零花钱二百两,曹氏就出了四百两。

整整齐齐十六锭雪花细丝纹银捧到老和尚跟前,老和尚还道:“这几日八州十六府来烧香的极多,庙里不得闲。女施主何妨等几日,去香市买些物件?”

曹氏老实,只说是真的。紫萱在屏风后笑道:“老师傅,您休拿这个话哄人,明日不办,俺们拿大舅舅的名贴去灵隐寺办。”

老和尚就问:“令亲是哪位大人?”

陈绯瞪大眼看紫萱,在济南她就晓得狄家其实也是做官的,虽然官儿不大,然在京里做官的相家表婶,极是敬重狄夫人跟紫萱,却不晓得是什么缘故。

紫萱笑道:“舍下亲眷做官也不多,俺大舅舅好像才迁了粮道。”

那和尚听得是薛粮道,肃然起敬道:“原来是薛大人亲眷,老纳就去措办,不过一场小法事罢了,原用不得这许多银子。”伸手取了一锭在手,笑道:“样样现成,取一锭与徒子徒孙们吃口粥罢。”

紫萱笑道:“俺舅舅要晓得俺打着他的幌子占老师傅的便宜,可是要打板子的。师傅都将去呀。”

那老和尚哪里肯依,再三坚辞。紫萱看了彩云一眼,彩云忙叫两个媳妇子出来捧了银子,三人紧跟着和尚去了。

她们去了陈绯就先从屏风后出来,笑道:“这老和尚有趣的紧,前踞后恭,他也不害臊。”

紫萱笑道:“不拿舅舅的招牌吓他都不成。”

“阿弥陀佛,菩萨跟前烧香讲的是心诚,还要和尚出银子可使不得。”曹氏笑道:“他偏不受,倒像是打俺们脸。”

几个极清秀的小和尚捧着茶食站在院门口不敢进来,彩云回来时撞见,揭开他们的食盒瞧了瞧,俱是杭州有名的点心,比初来时摆上来的精致许多,忙叫人接了进去,将旧点心撤下,笑道:“这可是夫人说过的那个笑话儿。”

紫萱合狄家大小丫头俱笑成一团。曹氏跟陈绯都不晓得,俱笑问缘故儿,紫萱笑道:“有人人去庙里烧香,求水吃。老和尚与了杯粗茶,合他说得几句话,听说他是个举人,改口叫上茶,又请座。再说得几句,晓得他是个财主,又改口叫上好茶,请上座。”

陈绯捂着帕子大笑。曹氏不大明白,问道:“又是举人,又是财主,不当上好茶请上座么,有何可笑之处?”

紫萱敬她是九婶,她不明白自是要说与她听,思衬了一下,笑道:“这和尚前边目中无人,后来极是客气,倒是有些富贵眼。”

曹氏哦了一声,点头道:“原来你们是说方才那个老和尚呢。”停了一会笑道:“咱们这个要改成上好点心。”

陈绯忍住不笑。紫萱正待说话。外边媳妇子进来说:“主持送来几瓶茶叶,说是雨前。”提上来三个篾篓,每个篾篓里有四只封的严实的细长磁瓶。

曹氏取一瓶去了封口嗅一嗅,笑道:“好香,先烹三碗来尝尝。”

廊下有现成的开水,旋冲了三碗茶送上来,紫萱揭了盖子赞道:“果然是上好的茶。”

陈绯笑的手软,将茶碗搁在几上,道:“咱们南山村的姑子谁去了都只有麦仁茶,可是差的远了。”

曹氏不曾到琉球去过,听得陈绯提起南山村,很是好奇,就问她:“琉球听说是个只产鱼虾的不毛之地,连寺庙也有?”

陈绯笑道:“琉球极好呀,如今中国人极多,我们在月港上岸时,就看见许多船朝琉球去了。”

紫萱也道:“九婶,琉球合中国差不多的,只有水少些,过日子极舒服的,又没有税赋,又没有官儿打秋风。”

曹氏想到轮番去她家打秋风的官儿,却是心中一动,若是紫萱开口,替她九叔求个官不难。她笑道:“你九叔也说琉球好来,俺只说他是哄俺呢,原来真个如此。俺们家在扬州,隔不得几日就有人来借盘缠,官儿整日来叫你九叔捐官,甚是烦人。”

说到捐官儿,紫萱猜九婶是想九叔做官的,然九叔自家不想做官。她就不接腔,笑对陈绯道:“咱们索性狐假虎威一回,使人跟和尚说,先去烧香呀。”彩云就去带来的箱中翻出带来的香烛。

曹氏带着她两个一处一处拜过,每到一处祝念俱是替狄九求官。连陈绯都猜出这个不是求菩萨,倒像是求紫萱。她们回到院里,老和尚使人来说:“一共一百零八位比丘,念七日经,经并卷数都在这里。七日毕斋僧。”奉上一卷书札。彩云接过送至曹氏面前。曹氏受了叫人收起。

那和尚又问写疏头。紫萱笑道:“这个俺们自己写,烦你将纸笔送来。”她跟着师傅学了一年多,这一行混饭吃的本事都学了个全。平常都无用武之地,今日来了兴致要自己写。

那和尚要奉承薛大人的亲眷,无不听从,过得一会就将笔墨纸砚尽数送来。

紫萱回到房里沐浴更衣毕,出来写好了使人送去。一夜无话,第二日清早和尚来请去烧香磕头。曹氏因和尚多,怕小姐们去惹是非,就道:“心诚在哪里都是一般,休叫那群和尚的酸气冲了你们,你们只在这屋里朝天磕头罢,俺去就是。”将她两个留在院里,自去了。

陈绯吐舌道:“若是叫你婶子晓得咱们在琉球整日赤着脚到处乱跑,只怕她就不要活了。”

紫萱想到乱时的那一夜,反倒安静下来了,微笑道:“九婶也是好意。人多了自然心也多,还是小心些好,咱们只在院子里磕头祝拜罢。”真个不肯出门。

一连闷了三日,紫萱还罢了,一心想看西湖风景的陈绯闷的待上火。这一日午后曹氏出去烧香,她两个在院中闲话。遥看碧青的天空里有十几只风筝,有的带着哨儿,有的带着响铃,飞来飞去极是有趣。陈绯指着一个美人风筝道:“活人还不如她,得自由自在飞一回。”

紫萱笑道:“可不是。俺小时候不觉得,到哪里爹爹带着,大明湖也耍得,南京街上也去得。然今年回国还不如小妞妞,她哪里都去得,俺们只能闷在院里。还是琉球好呀。”看陈绯极是羡慕人家放风筝,紫萱就叫彩云:“你将几两银子去寻知客僧,托他带你到前边庙市去买几个来。”

彩云巴不得一声,取了五两银子出去,转眼苦着脸回来,后边一个小沙弥提着四五个风筝进来。她恼道:“俺才说到风筝,知客就送了四五个给俺们,哪里能去逛!”

紫萱看那小沙弥只有六七岁,肉乎乎的提着几个大风筝满脸是汗,忙叫人接过风筝,又与他茶吃,又与他点心吃,问他:“你几岁出的家?”

小沙弥笑嘻嘻道:“生下来就出家了。”

陈绯只道他是生下来就叫家人丢了,很是心疼他,翻出一两碎银与他,道:“这个与你买点心吃。师傅对你好不好?”

小沙弥不肯收银子,摆手道:“我爹……不对,我师傅说不许收施主的银子。不过我娘说若是有簪子不妨收下,也省得花银子买。”

紫萱笑的要死,亲自动手寻了一对珊瑚珠的镀金银簪子与他,问他:“你师傅就是知客僧?”

小和尚见了这对簪子,极是喜欢,捧在手里谢道:“谢谢两位大小姐,休合我师傅说。”谢了又谢,跳着出门去了。

彩云笑骂:“好机灵的小小子儿,几个不值钱的风筝卖的好价钱。”

紫萱笑道:“想必这几个风筝是和尚为了讨香客的好自家掏银子买的,又怕人家说他换钱,所以不肯收银子。倒叫他媳妇泄了气。咱们且放风筝罢。”

陈绯先是笑,本是想说:“这个和尚必是怕老婆的。”话还没出口先羞红了脸,拿起一个蝴蝶来看,果然做的极是精致,连长须都是使的银线拈的。还拴着一对小铃铛,晃动间铃声清脆可爱,她倒不舍得放了,只顾在那里出神。

紫萱取了一个燕子,早放到天上去,彩云取剪子齐根绞了,那燕子摇摇晃晃越飞越远,在蓝天花成一个小小黑点。

紫萱擦汗,看陈绯还呆在那里,笑问:“绯姐姐,你怎么还不放?”

陈绯笑道:“放了可惜,不如收着罢。”

紫萱跟彩云都劝她:“可是收不住,叫小妞妞看见,必要都放了去。”她才依依不舍放了去,却是起了心思要买几个带回琉球去,就合紫萱说:“合九婶说一声,叫她陪俺们到前边庙会去瞧瞧,也买几样土仪,才不是白到杭州来一遭儿。”

紫萱一样是活泼的性子,原是爱逛的,只是自打那一回吃了亏后老实了许多,摇头道:“杭州的香市虽然热闹,其实也没有几样好物件儿。等到了松江,合俺舅舅说,俺们到苏州去逛。都说世上你想不到的,苏州都有的卖。”

陈绯只得做罢。好容易忍到法事做完。薛老三早使了人来接。曹氏听说九老爷也去了松江,只说家中无人,再三的请都不肯去,坐着自家的船先回去了。

紫萱就合管家说要去苏州买零碎东西,那管家笑道:“姑奶奶合三老爷说了,三老爷发了帖子与苏州有名的铺子,小姐们到家,自有铺子里人送上门来与小姐们挑,何必费事。”安排了轿马送小姐们至码头。老和尚使了知客僧送了两份礼物来,却是些杭州点心、针剪、丝线、官粉等物。知客僧又体己送了两位小姐一人一串开过光的桃核佛珠。紫萱回了些礼物,又回赠知客僧四个绸缎。那和尚谢了又谢辞去。

陈绯瞧这般倒像是走亲戚似的,极是好奇,道:“怎么这样客气?”

紫萱笑道:“他是给俺大舅面子,俺若是只进不出,不叫人家说俺大舅?倒是有来有往的好,况且这个和尚倒底是有媳妇的人,送的礼也体贴。”将礼单与她看。

陈绯看过礼单不信,翻开箱子去瞧,却是笑的叫肚子痛,道:“居然有胭脂水粉,真真是……叫人说什么好!”

紫萱笑道:“和尚也是人呢,背着人娶媳妇的倒比去青楼吃花酒的强。听说下天竺还有位高僧,最喜穿着月白僧衣月下抚琴吟诗。九叔合他打过交道,说那人极是风雅。可惜咱们是不得见了。”惆怅半日,叹息道:“为何女子这般受拘束!若是男子就好了。”

陈绯也道:“我打小就恨自己不是男子,凭什么哥哥们可以任意行事,还可习武,我只能圈在家里,连拳脚也是偷偷的学,叫我爹晓得,打了我好几次呢。”想到从前一家人热热闹闹,后来三个哥哥接连遇害,很是伤心。又想念爹爹,却是没了游兴,老实坐在舱里。

从杭州到松江不远,紫萱坐的那船并没有泊在码头,径直到薛三老爷的花园外停泊。船还不曾靠稳,小妞妞已是带着小石头扑上来,先喊九婶,听说九婶回家去了,小石头哭着要娘。

紫萱取了上回僧人与的风筝与他,他抹着眼泪就又笑了,奶娘上来接过风筝,哄着他去耍。

小妞妞笑嘻嘻跟了去。紫萱笑骂道:“人家还想娘呢,她倒好,十几日不见嫂嫂跟姐姐,都不晓得说声想。”

小妞妞扭头道:“你们两个去西湖耍不带俺,想你们做啥?”又对陈绯道:“嫂嫂,有人要看你呢。”

陈绯涨红了脸扭过身去,就见两个年少妇人并肩从花瓶门中走来,俱都生的美貌,顾盼之间神情自若,衣饰看着不像正室,却不晓得是不是薛三老爷的妾。

紫萱早扑了上去,喊:“春香姐,秋香姐。”

春香把她推过一边,嗔道:“都十五六了,倒越长越回去了,没半点小姐稳重的样子。”

紫萱也不恼,只是嘻嘻的笑。春香看着陈绯,小声问:“那是陈小姐?”

秋香将紫萱搂在怀里细看,也嗔她道:“晒的恁黑。”

陈绯瞧她们三的亲热劲,只当这是未来公公的妾。就屈膝要行半礼。春香忙上来拦道:“使不得,陈小姐,俺们可当不得您的礼。”就要磕头。

陈绯这才晓得是狄家的管家娘子,臊的满面通红,手忙脚乱去拦。

秋香打春香道:“你还是急性子,等陈小姐过了门再行大礼不迟,看把人臊的。”上前问了好儿,拉着陈绯的手细瞧,笑道:“倒是比俺们紫萱像小姐些。”

紫萱在春香怀里扭来扭去道:“春香姐,俺听说你要生小宝宝了?”

春香涨红着脸道:“你是小姐呢。”虽然语中多嗔怪之意,还是紧紧拉着紫萱的手不舍得放。

彩云看陈绯不大明白,凑到她耳边道:“这是俺们夫人跟前第一得力的两位大姐,如今都是管家娘子。”

陈绯随着她们进了二门,就听得一片丝竹之声,又有极娇嫩的唱曲声。待得进了花园子,更是繁花似锦,亭台楼阁都妆饰的极是富丽,时有倩妆丽服的女子经过,真个天宫也不如过此。

紫萱笑道:“难怪三舅舅把桃花姨奶奶搁在家里守儿子,原来在这里风流快活!”

秋香笑道:“桃花若知如今,必后悔当初。”

春香横她两个道:“休提了,九奶奶怎么没来?”

第8章 还乡(下)

陈绯看紫萱迟迟不做声,正想说话,叫紫萱使了个眼色禁住,她只得怀满疑问默不做声。走到一个宽敞大院中,秋香笑道:“夫人占了正房,俺们住了西厢,留着东厢与紫萱并陈小姐住。紫萱,你们先洗了澡睡会子,俺们还有差使,晚上再说话儿。”拉着春香辞去不提。

自有该房的使女服侍两位小姐沐浴,出来有两个美貌丫头使雪白的手巾替她两个擦头,那手巾烘的温热,香气极是清雅。

紫萱坐在妆台前把玩一根长簪,随口问:“这是什么香?”

使女笑道:“是天方商人卖的,名字却是难记。有位雅士来试香,取了个名字叫芳痕。”

紫萱才开口问,就有小丫头捧过一小盒香饼子过来与她瞧,锦盒盖上贴着红签,写着“芳痕”两个字。紫萱取了一块闻过,笑道:“这个卖多少钱?”

使女笑道:“一匣六十两银。”

陈绯原也爱这个香气,正要问哪里有的卖,听得六十两一匣,探头去看,不过比巴掌略大些的盒子,里边一把香饼子,黑呼呼的也没什么出奇。居然这样贵法,她忍不住道:“真贵!”

紫萱笑道:“俺三舅舅捣不来鬼的,这必是九叔的主意,这个哪值六十两,不过香味新奇罢了。”

几个使女都吃吃的笑起来。那个捧香盒的小丫头退了下去。待她们梳好了头,外边又送进一盘子清水养的鲜花上来,紫萱挑了一枝白蔷薇,梳头的丫头替她加了一根珠簪。陈绯挑了一枝红蔷薇,那丫头也只替她加了一枝小小步摇。

她两个对着照子照了照,都觉得对方比平常好看,不约而同对镜偷笑。彩云带着两个人捧了她们家常穿的衣裳进来,却是不如薛家使女们的衣裳华丽。陈绯略有些不好意思,留神看紫萱跟穿布衣的彩云几个都没有什么不自在,想到方才狄家两位管家娘子穿的都平常,想必狄家家风跟薛家不一样,她也就坦然。

披着湿答答头发的小妞妞跑进来,拉陈绯道:“绯姐姐,俺们吃点心去。”陈绯已是习惯狄家妇女在家不擦粉,把小妞妞抱在怀里,笑问她:“小石头呢?”

小妞妞笑道:“小兄弟不爱洗澡,躲在假山上不肯出来,九叔去寻他了。”说罢摇陈绯的胳膊道:“三舅舅请了好厨子来,俺们去厨房瞧瞧晚上吃什么好不好?”

紫萱听得请了好厨子,一门心思要偷师,忙道:“速去速去,俺们家收拾海鲜总不大好,若是厨子手段好,请一两个回家教小妞妞!也省得将来小妞妞不会做饭!”

小妞妞反道:“俺还小,不似姐姐待嫁人呢!”激得紫萱跟陈绯都是满面通红。她跳下陈绯的膝头,拍着手笑道:“娘已是替俺择了两个女先生啦,说不定明年俺就比姐姐能干!”

素姐实是一到松江就觅得两位女先生,一位教针指纺织,一位教规矩。一来小妞妞自己舍不得管教,不如易人来教,二来陈绯嫁过来也可指点一二,比她做婆婆的说教就好得多。

紫萱想到她在成都上学的日子,狠是怀念,摸着小妞妞的头笑道:“有了先生也省得你每日疯耍,只是女先生合男先生一样,都要敬呢。”

小妞妞笑应了,就带着姐姐嫂嫂去厨房。紫萱固是存了偷师的心思,陈绯只说将来嫁过来休要对大户人家两眼一摸黑,也是处处留心,生怕将来嫁到狄家去闹笑话。

一转眼已是过了一个月,天气渐渐热气来,狄薛尚计几家已是合计好后几年行事,各人差使都安排妥当,尚员外就先辞了去,狄九因儿子吵着要娘也回扬州去了。

素姐得闲,亲自操办聘礼嫁妆等物,每日薛家花园里商贾似云来。这一日有个商人将了几样稀奇物件来,却是一口价一共要卖一千两银子。薛三老爷听说是奇宝,取了进来叫姐姐外甥瞧。素姐不理论,紫萱却是认得箱内有一对妆盒是明柏哥的手艺,笑道:“娘,这不是明柏卖高价的那个?”

素姐取在手里翻翻,果然在狄家木器常留记号的所在找到一个柏字,笑道:“这可是物离乡贵了,这个卖多少钱?”

薛三老爷笑道:“原来是咱们家孩子做的,明日叫他做几个给俺耍。这个他说值三百两一对呢,若是要买,还要买他的钗钏,打发了他罢。”叫人将整箱打发出去。

又喊进一个卖钗簪的商人来。请他坐在屏风外,取了他的货箱摊在圆桌上,笑道:“俺们家的作坊都是珊瑚、玳瑁簪子。他家的金簪金钗最是精巧。”

素姐瞧了瞧,第一层都是些极大极重的楼阁式样,笑道:“家常使的就罢了,这个倒用不上。”

那个商人极是机灵,忙接口道:“夫人所见极是,那个原是哄暴发的商人的,第二层才是细巧式样。”

薛老三乐呵呵将第一层提开。第二层果然俱是细巧之物,大小凤钗、挑牌,流苏、样样俱全。紫萱跟陈绯都爱不释手,两个咬着耳朵说要挑一样的。各拣了一副金头面搁在盘中。紫萱体贴陈绯带的银子不多,就不肯再买。素姐却是一口气挑了十几只大小凤钗,又替小妞妞挑了副金头面。再看第三层,重重磊磊放着十来只小盒子,揭开来看是,每盒都是一套头面。有的点翠,有的嵌红绿宝石,有的镶珠玉。素姐嫌珠玉宝石的晃眼,只留下四套点翠的。

松江人极是富有,狄家买的都是家常能用的细巧之物,倒不甚值钱。那商算了算不过千两把。人都说薛家极是富有,他这一趟没赚多少,却是有些不足,笑道:“小铺还有些新奇的西洋宝石饰物,夫人可要瞧瞧?”

素姐摇摇头。薛老三送他出去,回来笑道:“只买这点子?钱得富极是不快活呢,强要俺买他的宝石头面。叫俺说:俺家的珠子宝石多的是,已是请了时妙手在家打造,他才罢了。”

素姐微皱眉道:“不过瞧他家式样新巧才买几样,倒是你合人家说那些做什么?”

薛老三笑道:“大哥要打点呢,又不好在他衙门做这个,只有俺出头呀,横竖人人都晓得俺是胡乱使银子的。”

素姐本来微愠,他说的这样老实,倒是笑了,教训他道:“那些物件都是显眼的东西,若是出了事不但换不得衣食反招祸,得一二件点缀也罢了,休学那起没出息的,尽数插戴在妻妾头上。”薛老三连声点头。

薛三老爷一个没出息的爱妾突然进来,头上插得合卖糖葫芦的草棍似的。陈绯头一回看见有钱暴发打扮,惊的目瞪口呆。紫萱也是吃惊,就不曾见过妇人头上插八根宝簪又用十二枚押发的。素姐轻咳一声。

薛老三老着脸皮道:“梅花,何事?”

梅花看大姑奶奶一脸不高兴,唬得娇媚之态尽数收起,老实道:“大老爷微服来了。”

薛老三忙道:“俺去接哥哥。”拉着梅花出去,水晶帘子甩的哗哗响,出了门跑的飞快。

紫萱伏在桌上大笑。素姐也忍不住笑骂道:“你三舅但有些好东西都要顶在头上。紫萱,你大舅来想是有事,你见过他就带着陈绯回东厢去。”

薛大人跟着薛三老爷进来,瞧瞧陈绯还配得上小全哥,也就不理论。等紫萱带着陈绯出去,素姐打发了跟前使唤的丫头。薛大老爷就自怀里取了个帖子与姐姐,笑道:“姐姐瞧瞧这个,俺不得姐姐的意思,都回绝了他们。”

素姐不肯看,板起脸来道:“此路不通。”

薛如卞道:“三弟,你去瞧瞧,我带了几样吃食来,叫他们整治下与姐姐尝尝。”

薛老三出去,他压低声音劝道:“大姐,好容易有通天的捷径,不走咱们,他们走别的路子待如何?”

素姐摇头道:“你姐夫为何连官都不肯做了?咱们避居海外就是不想沾这个干系。”

薛大人笑道:“圣上对自己人极是好说话。更何况收的财物都入他老家豹房私库,谁敢合天子过不去?”

素姐计较许久,大胆明说:“圣上一直无子,虽说春秋正盛,然天有不测风云,若是这一二年有什么话说,新帝头一个要收拾的就是前朝卖官搂钱的那些人!咱们家银子都够使,何苦趟这个混水。”

薛大人想了许久,道:“姐姐说的也是。这几年俺随大流,银子虽然不多,官声还好。若依着姐姐,还当做俺的小官儿?”

素姐捧着茶碗,良久才道:“总要留些余荫给子孙。你瞧着相家眼热,当知他家的孩子们,只一个三儿出挑,偏又不叫他出仕。我劝着弟妹许久,她倒是想通了,偏相大人舍不得激流勇退呢。须知物极必返,荣极反衰。”

相家妻妾无数,儿女姻亲遍及山东河南,又跟张国舅家走的近,实是一笔糊涂帐。两位张国舅的风评极是不好,若是另立新帝,相家八成就会先背上顶罪的黑锅,牵连起来却是叫人胆寒。

虽是五月天气,薛大人还是打了个抖,叹息道:“他在局中不自知,安知咱们又不是在局中?也罢也罢,俺就死了力争上游的心思。”将桌上的帖子撕的粉碎。

素姐看他死心,方道:“俺已使人去湖广偏僻地方买田置地了,若是真有祸事来了,咱们几家也多个地方避避。三弟是话都藏不住,这话通没合他说。待办妥了,春香自会使人回济南通消息。此事比不得我家到琉球圣上是知道的,你心里有数就好。”

“用不上才好呢。”从来是一朝天子一朝臣,高高在上固然风光,然史书上权臣有好下场的不多。薛如卞想通了也就罢了。辞了素姐出来,叫兄弟打发了打造宝石首饰的匠人,去苏州买了十来个美貌姬妾回治所去了。

素姐大着胆子说了那些话,居然将兄弟劝服,也松了一口气,买粮,买布匹、买织布机。除打发人去湖南守庄子外,又在江西置了个小庄,半是安置林家那十来个孩子半是再留退路。待得各样都收拾妥当,已是六月底,就打算回琉球。

这一日狄九自杭州买了半船书送来松江,才过码头,就听见几十步远处的小船上有人喊他:“九哥!”

狄九定睛看时,却是小翅膀坐在一只半大不小的货船上,调羹跟喜姐都在窗中探出头来。

狄九无奈叫人接了小翅膀过来,问他:“你们怎么到松江来了?”

小翅膀道:“俺读书是没指望的了,还是做生意呀。前几日贩了些茧绸、临清布来货卖,正想着不晓得薛三舅家在何处,正好撞见九叔。”

从山东贩茧绸、棉布到松江来卖!他不知道松江的布是天底下最贱的?人人都到这里批发!狄九恨不得一头撞死在船板上,强忍着怒气好言劝他:“从来只有到松江来买布的,你千里迢迢贩来这里卖不上价的,倒不如转去杭州呢。杭州香市将歇,各路客人都要回转,无人肯空手回乡,想必能卖得上价。”

小翅膀思索一二,九哥跟五哥交厚,都是从来不骗他的。就信了他,道:“俺听九哥的,就去杭州罢咧。”

狄九又替他打算道:“你卖了钱,再买些杭州丝线、扇子、绣缎等物,也有五分利,过税关时只说你是相大人家亲眷,人必不敢为难你。速去速去。迟了客人四散,你白走这一遭。”

小翅膀原是叫调羹缠的烦不过,才起意来寻素姐的。其实他自家在济南住惯了原不想搬到别处去。然那回调羹合龙氏说了一日话,有心将只言片语记在心上,晓得狄希陈跟薛家暴富都是因为做的南洋生意,心里活动了许久,必要让儿子也搀合进来,再三的要儿子南下寻嫂嫂当面说。

小翅膀并不想靠哥哥过日,恰好有个学里朋友家中遇事,有批绸缎布匹贱卖,他就接手,只说来南边耍耍,一来省得母亲烦他,二来嫂嫂在松江,也叫她瞧瞧自己是会做生意的,不必总叫人家接济他。此时巴不得赚一大笔钱给嫂子瞧瞧他的本事,巴不得不去找嫂嫂。

狄九怕他摸不着门路,使了个管家带他去找店家,小翅膀就叫船家掉头朝杭州方向去了。

儿子不听娘的话,偏听外人的话。调羹恨狄九入骨髓,拍着船板恼道:“他合你还隔着一层呢,说什么你都信?”

喜姐因人家的管家在外舱,细声细气道:“妈,俺们这一回办了一千多两银子的货物,若是真似九叔说的,能有二三千两的赚头呢。头一回打听明白一年跑一回,只要远亲近戚都在做官,自然照应,你老愁什么?”

喜姐说话甚是明白,若真有二三千两的赚头差不多就是九老爷送小翅膀的,调羹无话可说。怏怏的倒在铺上睡下。他们到得杭州,有狄九管家指路,一千多两银的货物卖了二千多两银,备办货物时,因香市将歇,许多客人急着回本都贱卖,却是叫小翅膀赶了个巧,买了也够三千两银子的货,将船装的满满当当的。

喜姐再说要去松江瞧嫂嫂,调羹怕误了商机,自家就先不肯去,每日催着船家晓行夜宿。将到临清,小翅膀跟喜姐合计,临清也是大码头,只怕卖不上价钱,倒不如多走十来日到通州去,也就不在临清逗留,一路北上到通州,虽然他比别的行商晚到,然他进价就要便宜不少,纵是跟人家卖的差不多赚头却要多一二分。

等他将货物发卖完,又买了些京里货物运回济南,已是七月出头。调羹还想南下,去薛家打听,才晓得素姐原就订的六月底回琉球,此时就是小翅膀真的肋生双翅也是赶不上了。恼的她回家指着狄老太爷的牌位臭骂狄九。小翅膀合喜姐在卧房数银子,细数这一回五嫂回乡,又得上十顷地,又得了三千两银子,着实感激五哥跟九哥。调羹在隔壁骂了几个时辰,他两个都妆不知道。调羹一个人闹了许久,无人理她,她自己也明白儿大不由娘,却是安静许多。

却说素姐回琉球,同去琉球的船只也有几十艘。一路上船来船往颇热闹,走了两三日远远瞧见琉球进贡的船队,大大小小也有几十艘船。素姐凭窗远眺,笑道:“琉球换了中国人做主,倒是好事。”

紫萱眯眼看了许久,看得船帆上写的还是中山王“尚字”奇道:“娘,你怎么晓得换了中国人做?”

素姐笑道:“你就不曾想林家那位大娘说话行事?他家把孩子们腿都打断了也要藏起,下这般狠手,事前尚氏王族十不存三,你说他们打的什么主意?你再瞧这一回的船队,并无崔张两家,可知尚王必是叫林家制住了,说不定正妃都换了人呢。”

紫萱跟陈绯都不明白,好奇道:“为何正妃会换了人?”

素姐微笑道:“张公子使人捎信来,他将带妹子合崔南姝去倭国。带妹子还罢了,为何要带崔南姝?”

紫萱低头不语。

陈绯微笑道:“想必是不想叫尚王收进后宫。她若是进了后宫,必是合咱们两家为难的。”

素姐看女儿涨红了脸,笑道:“张公子为何要去倭国?自是要避开什么。想必他晓得些什么消息,若俺猜的不错,必是崔家想扶个正妃出来。原来的正妃无子,林家怎么肯叫崔家将这个天大的好处轻轻摘去?”她盯着两个姑娘的脸,笑道:“林家又没有拿得出手的,纵是有,倒不如在我们两家里挑一个了,也是平白得一大助力。”

陈绯涨红了脸道:“怎会如此!”

“他们倒打的好算盘!”紫萱咬牙道:“当谁都当那个王位是个宝呢。”

素姐微笑道:“所以倒是要谢谢张公子捎信,咱们抢在他们发动前离了琉球,还可置身事外。不然为着你们的婚事勾心斗角,就是可恼可笑了。”

一路行来,狄家亲戚仆人都将陈绯当少奶奶看待。陈绯又合紫萱处的好,又跟小妞妞对脾气,虽然心中敬畏未来的婆婆,然素姐待她也极是和气,许多事情都不瞒她,全是将她当自己人看了。是以陈绯心中定定的,此时猜到婆婆说的必是紫萱的婚事,就望着她笑。

紫萱低头半晌,咬着嘴唇道:“娘,俺的亲事还是爹娘做主呀。”

这是她白素素的女儿啊,连自由恋爱都不敢。边上坐的儿媳妇,也不是儿子自由恋爱的对像。难道孩子们真是明朝人么?素姐心中叹息,拍拍女儿,勉强笑道:“你才十五呢,不急。绯儿也是十七才定下亲事,对不对?”

陈绯的脸红的跟紫萱差不多,低头轻轻嗯了一声。

船再行得一日,外边阵阵欢呼,紫萱兴冲冲跟在小妞妞身后出舱去看,片刻回来合母亲说:“娘,到家了呀,俺家渔船来接俺们来了!”

第9章 陈知府纳妾(上)

小全哥上得船来,指着那霸港外排队进港的许多船只笑道:“只怕要等七八日才能进港呢,换了小船先回家去罢。”

陈绯缩在丫头后边不肯露面。小全哥也只当看不见,指挥家人将贵重细软搬至几只小渔船上,又喊一只大些的船,叫搭上跳板请母亲过去,他自家却走到一边去照看朝另一只渔船搬箱子的管家。

陈绯睃到他转过另一边,忙忙的出来随着彩云过跳板。踏足至甲板时回头,恰好合小全哥又打了一个照面,两个人俱是面上一红,低头各自走开。惹得彩云跟几个丫头嘻嘻而笑。紫萱瞧未来嫂嫂眼波流转,神情婉转,再瞧哥哥在那船上绊了一下,显得他两个相互都有喜欢的意思,她很是替哥哥喜欢。

“哥哥脸红了呢。”小妞妞靠在母亲身边拍掌笑道。素姐轻轻按住小女儿的手,也有三分安慰。真是老了,从前怎么就没看出儿子对陈绯有意?

陈绯行至舱内坐地定定的,紫萱跟小妞妞唤她出来看风景她都不肯。素姐体贴她害羞,禁住紫萱道:“你带着小妞妞闹什么?快些进来。”

狄家渔船靠在小码头上,狄希陈抢先上船,先看素姐不曾瘦,再看紫萱跟小妞妞都长高了些,晓得她们没吃苦,心里就安定下来,笑对陈绯道:“先来家歇歇,你爹爹中午吃的大醉,在小全哥院子里午睡呢。”

陈绯涨红了脸嗯了一声,跟在紫萱身后慢行。狄希陈示意小妞妞跟着姐姐先走,落后几步扶着素姐轻声道:“张公子将他妹子跟崔南姝送到我家为质,合陈大海同去做生意了。”

素姐吃了一惊,轻声问:“岛上出了大事了?”

狄希陈道:“又换新王了,还来俺们家求紫萱为正妃,叫俺一口回绝,纳了李家的一位小姐为侧妃。”

素姐听得纳了李家女儿,那是必定不会再找狄家女儿了,安心笑道:“却是欠张公子并崔小姐一个大人情。”

狄希陈苦笑道:“崔张两家都被抄没了。张公子带着几船货物并倭国十来只船回来,林家没敢为难他,将张家产业都还给他。他将去跟几个富家尽数换了银两,带着船队去中国。只是……”

素姐笑道:“只是把张小姐合崔小姐托给我家了?”

狄希陈微微点头,为难道:“咱们不照应,明柏必要出头照应她们的。不晓得紫萱可能想的明白。”

素姐想了一回,问:“张夫人呢?”

“张夫人被指了毒杀尚王的罪名,吊杀在神宫外。张家倭人都杀尽了。”狄希陈晓得娘子的心思,苦笑道:“崔家几位小姐都被送至神宫,只怕这辈子休想再出那个门呢。”

素姐冷笑道:“这位张夫人倒是好手段,可惜还是栽在林家手上,反害了许多人性命。若不是林家发了昏找上俺家,只怕俺们要吃大亏呢。”

狄希陈正色道:“可不是,你真将他们带至湖南?”

素姐道:“他们要去湖南寻,掘地三丈也寻不着,另藏在妥当处,只春香晓得,别人通不知。两位小姐你安置在哪里?”

狄希陈道:“学堂后边不是有个夹道?夹道通的那个小院,叫几个媳妇子伴她们在那里居住。一来离作坊也远,二来经过的人也少。三来那边孩子们上学每日都要锁夹道门,也省得她们乱跑。”狄希陈又问:“正德有儿子没有?”

素姐摇摇头,叹息道:“照旧,所以我也不看好大哥二哥在台湾。岛上怎么来了这许多船只?”

狄希陈笑道:“狄得利打听来,多是沿海富豪之家的旁枝,想必也是看中了琉球的做中转,好做走私生意呢。可惜本岛住不下,好些人来求地,尚王都与的外岛,倒是在港口建了极大极多的仓库,说是与他们安置货物。你来时可瞧见了?前些日子还多呢,小半随进贡的船回中国去了,还有些去倭国了。”

素姐笑道:“还是比不得月港。俺们出港时,小妞妞数了许久,也数不清有几千几百只海船。似这般一窝蜂都做南洋西洋生意,哪有赚头?”

他二人说了半日话,到得正房厅里。狄希陈因陈绯在厅里暂坐,遂出去看抬箱笼,叫人去请陈老蛟起来,乱到天黑,将陈老蛟并陈绯父女俩并陈绯的箱笼都送走。一家人掩了门吃过晚饭,聚在一处闲话。

紫萱坐在一边听着,听说崔南姝合张小姐都在她家住着,面上虽然不说话,心中却是不大快活。然狄家实是欠张家跟崔南姝人情,助她们也是应当。她一直闷闷的,因小妞妞打呵欠,就送她去睡。

待她走了,小全哥就道:“怪了,妹子居然半点不恼。”

素姐道:“紫萱大事上又不糊涂。倒是你,还没合你算帐呢!陈大海要娶妻,你搀合什么?还胡乱替人家出主意!”

小全哥缩在桌边,小声咕噜道:“原是陈大海求俺的,俺只说他当真是爱李小姐。就不曾想他会纳李小姐为妾……”越说声音越小。

狄希陈替儿子出头,道:“你娘是恼你不晓得轻重,你是陈家女婿,陈家事体原当避开才使得。这么些年,你瞧薛家几个舅舅的事,你爹爹俺可曾出过头?都是你娘说话!”

素姐轻轻抽了狄希陈的胳膊一下,嗔道:“你们男人懂得什么?晴姑娘多好的姑娘,生生叫陈大海害了,小全哥你就是帮手!”

小全哥不敢做声,狄希陈看素姐像是真恼了,忙打发儿子道:“明日还有的忙,你先去睡罢!”

掩了门安抚素姐,道:“小全哥原是合陈大海好,替他出头也没什么,若真是袖手,倒显得薄凉了。这个事原是李家搞的鬼。他们又想跟陈家联姻的好处,又不想担嫁先王妃的名头,所以嫁了另一位李小姐来,叫陈家半夜换了。这种事陈家如何肯?”

素姐听得是这个缘故,虽然不再怪儿子,还是不满,道:“不论李家陈家,还是你儿子,都没把女人当人!”

狄希陈好笑道:“这是明朝呢,除了我两个是穿来的,谁把女人当人了?”

半晌,素姐回过味来,苦笑道:“你说说,我们两个,养出来的儿子,十足十是个明朝人,明明婚姻之事任由他自主,他只挑最合适的不挑真心爱的。将来若是遇见他真心动的姑娘,待如何?”

狄希陈取了扇子替素姐扇风,笑道:“随他,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想想,就是儿子女儿能自由恋爱。孙子们呢,重孙子们呢?这个年头都是父母之命,你偏要孩子们自己挑,也要有人选与他挑得呀。”

素姐夺过扇子用力扇了几下,苦笑道:“儿子还罢了,到底这几个月相处下来,看陈绯倒似对儿子有几分情意,方才瞧儿子对她也似还使得。想必将来成亲两口儿也能和气过日子。倒是紫萱,只说婚事听爹娘的,这孩子实是叫人操心!”

狄希陈想到紫萱,也自揪心。紫萱从小都跟着素姐,受他两个的影响要多些,儿子要是像明朝人多些,女儿骨子里就是像现代人多些,跟同年纪的小姐们都不大处得来。岂料紫萱大了也是越来越像明朝人,可见环境的力量不容小视。

狄希陈拈须道:“父母之命,自然是明柏,依她自家,也只有明柏。说起来也不怪都要父母之言情,叫她自家挑,也不过是媒人上门来说,媒人又哪里靠得住。孩子们的聘礼嫁妆都备齐了?”

素姐自随身的妆盒里取出三本帐,笑道:“替小妞妞的都备下了,都在这里。聘礼要不要增减你再看看。”

狄希陈先瞧两个女儿的嫁妆,俱是一般儿的首饰绸缎,看着也不算显眼,最后一页写着两个铺子,一万银子一千金子的压箱,又是五十顷地的庄子一个。他还嫌少,笑道:“只这么些?”

素姐笑道:“这是压箱底的私房,只咱们晓得就罢了,庄子已托九叔去置办了。明柏将来想是还要回中国的,自是要替紫萱张罗到。小妞妞却是太小,只怕将来咱们看顾不到,也要替她留一手。”

狄希陈晓得素姐的意思,明朝有儿子的,至多嫁女时嫁妆丰厚些,绝对不会将家产与儿女们均分。所以先提出部分来做个备手,务必叫女儿们衣食无忧。他在压箱银上将一千两改成三千两,笑道:“小全哥也不是爱钱的,多与些妹子他必是喜欢的。”将两本嫁妆帐交还素姐,揭开聘礼来瞧,是照着男女两边都是知府规格备的一份整齐大聘,约也值六七百两银子。最后几页是替陈绯置办的头面衣裳等物,跟紫萱小妞妞的都差不多。

狄希陈看了笑道:“陈大海的婚事,是问俺家借了几个媳妇子操办的,已是极体面,咱们这个却是压过他了。几时行聘的好?”

素姐已是累的伏在他肩上,笑道:“瞧过日子了,下个月初一下聘,十五毕姻。陈家的家俱是央明柏打的?”

狄希陈点头道:“已是使人去问过了,大约只够一半使用,那一半小全哥房里有现成的,拼在一处用罢。已是至亲,倒不必计较那些虚礼。”

素姐呵欠连连,一边说依你,一边倒到床上,才脱了鞋就合眼睡着。狄希陈将灯吹熄,出去察看前后大门,恰好小全哥巡夜回来,两个同去饭厅吃了宵夜才睡。

第二日清早起来,尚王宫里李氏侧妃就使人来请紫萱去耍。狄希陈只说紫萱得了重病,并不理会那新尚王,李侧妃一连请了三回都被拒绝,才罢了。

紫萱在家,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然自觉比中国舒心许多。每常管家闲了合陈绯书信来往,倒不寂寞。这一日她制好两对干茉莉花枕头送到陈家去,一对是与陈绯的,一对却是托陈绯转交晴姑娘。

陈绯将了那对枕头至堂哥院里,问一个丫头:“二少奶奶呢?”

那丫头是李家赔送的,回说:“二少奶奶在东厢歇觉,大少奶奶在正房。”

陈绯径至东厢。东厢垂着挡日头的竹帘,箱笼衣箱将三间屋挤的满满当当的。晴姑娘睡在暗间罗汉床上,听见脚步声爬起来瞧是陈绯,笑道:“你总来瞧我,也当去正房瞧瞧的。”

陈绯笑道:“她是她,你是你。咱各交各的。你的伤好可些了?”

晴姑娘笑道:“好了,只是到下雨天有些痒。你这是什么?倒是像狄小姐的针脚。”

陈绯将两只枕头排在席上,笑道:“她绣了两对荷塘翠鸟的枕头送咱们,这一对是你的。”

晴姑娘是妾,用不得大红,紫萱绣的荷叶翠鸟花样通体翠绿,自是用了心思。晴姑娘接过来细瞧,赞道:“她这个像是蜀地绣样。”看了又看,就置在床上,叹息道:“她跟咱们都不大合得来,只觉得她性傲。就不曾想有一日你合她成了姑嫂。我倒合你成了至亲。”

陈绯很是不过意爹爹跟哥哥将她为妾,极是抱歉道:“原是我家对不起你。”

晴姑娘笑道:“在家才气闷呢。嫁过来倒比在家好些,我是嫁过一遭的人儿,论什么嫡庶?只是秋芳很是闷闷的,偏我又不好劝她。”

秋芳身上总像有怨气似的,从前又不怎么打交道,陈绯不大喜欢合她亲近,只笑道:“大嫂嫂原是运气,偏她不知足,真是叫人无可奈何呢。大海哥说了几时回来?”

晴姑娘取了小本翻来与她瞧,指着一行某年月日起身,笑道:“差不多也到了,发卖货物再买粮食回来,想必还要一个月。你的婚事定的哪一日?”

陈绯涨红了脸道:“八月初一下聘,十五出阁。”

晴姑娘附耳道:“前几日听说你爹寻妾呢。”

陈绯吃了一惊,好半日才笑道:“俺嫁了,原来要寻个人照管衣食。”朝上房方谢指了指道:“我只说我管家不在行,她比我还不如,只你们院子都乱七八糟的。”

晴姑娘苦笑道:“她钻了牛角尖,休提这个。你在杭州可遇见什么好耍的事?”

陈绯想到那个儿子替娘讨簪子的知客僧,就当个笑话说与晴姑娘。

晴姑娘眼睛发亮,不住羡慕道:“我还没游过西湖呢,倒是你好福气!”陈绯因她嫁的不如意,低着头不大搭腔。晴姑娘也省得,换了话头道:“紫萱哪一日成亲?”

第10章 陈知府纳妾(中)

陈绯含糊道:“她是妹子,自要等……等她哥哥成了亲才好提这个。”

庭中传来李秋芳骂丫头的声音,晴姑娘皱了皱眉头,叹气不语。晴姑娘从前似是对严公子有意,陈绯巴不得她不提紫萱的婚事,走到窗边隔着玻璃窗瞧。李秋芳穿着大红纱衫,全副钗钏,站在一个跪着的丫头跟前不晓得骂些什么。小姑子还在院子里就打骂丫头,实是叫陈绯不快。陈绯想到她在济南、松江的那些日子,不论哪家的主母对丫头都是极和气的,小丫头们纵是有错,也有大丫头教训,何曾见过哪位夫人亲自动手?她也连连摇头,替晴姑娘不平,问晴姑娘:“每日都这样?”

晴姑娘微笑摇头道:“她心里必是不好过的,由她骂几声罢了。”

“那你呢?”陈绯问她。

“你爹爹要纳妾,你真心乐意否?”晴姑娘寻了一把染成红色的羽扇扇风,其实并不想等陈绯回答。

陈绯低头不语,良久,抬头笑道:“如今你是陈家人了,当晓得我陈家只一叔一侄,实是人少。我爹爹纳个妾,替大海哥添几个小兄弟,正是互为膀臂的大好事。”

晴姑娘的扇子停了一停,挡在脸上,笑道:“你这一嫁,必然早生贵子,说不定外甥比舅舅大呢。”

陈绯到底还是姑娘家,涨红了脸不依,掀开帘子要出门,又回头道:“过几日得闲再来瞧你。”

晴姑娘送她至院门,摇着扇子回头,看李秋芳还在那里教训小丫头,走过去道:“小姑子才进门,你就教训小丫头,给人家下马威呢?”

李秋芳挽了挽滑下的镯子,笑道:“姐姐说笑了,这个丫头不听话,实是气不过,就不曾想那么多。”

晴姑娘叫小丫头去厨房取热水来泡茶,将秋芳拉进屋里,恼道:“你心里不好过,我也是一般,偏你闹成这样,如今陈家人都瞧不上你。陈大人待纳个妾来呢。若是生了儿子。陈大海算什么?不过是个侄儿罢了,你还做当家大少奶奶的美梦!”

秋芳手指甲在桌边磕了两下,养至一寸多长的小指甲折断,她却不觉得痛,只问:“真的?我怎么不知?”

晴姑娘冷笑道:“你对底下人非打即骂,她们有话自是不肯与你说。咱们嫁了陈大海,自然要替他着想,他替叔叔在外跑船,没的叫他挣下的家当叫咱们双手送与别人!”

秋芳突然冷笑起来,道:“亲叔叔生的小儿子是别人,那我合你一个大房一个小妾,生出来的孩儿自然是路人!你休拿我当枪使!陈大海就是再宠你,你也是见不得光的妾!”

晴姑娘愣了一会,掉头而去。秋芳擦掉眼泪,走到晴姑娘窗下,大声道:“离间了他叔侄两个,也只李家得好处罢了。与你真是有益?你从前何等为李家着想,李家又如何对你?”她冷笑几声,又道:“好容易有人来求亲,却是不敢正大光明将你再嫁,偏要瞒着大家将你送来,须知嫁到陈家来就是陈家人。”

晴姑娘隔着窗户将一张帕子扭成一条麻花,秋芳这般说话,传到陈家人耳朵里,就是将她两个都卖了!从此以后她两个都休想在陈家出头!

陈老蛟听说侄儿媳妇合侄儿的妾在院中吵架,暗乐道:“果然大家人家的小姐心思都多,还好老子耍了个花招,不然叫晴姑娘做了正室,必要哄的大海跟老子离心!”侄儿再好也不是亲生的儿,纳妾还要先行。

替陈老蛟寻妾的媒人跑了三四日,挑出一家新搬来不久的董秀才家的大女儿,董家穷的办不起嫁妆,董小姐二十来岁还没有许人。他家原是穷急了,听人家说琉球遍地是黄金,就卖了家当来琉球寻生活,此时借了人几间破屋住,听得陈知府要纳妾,狮口大张索要一间石屋合一百两银子彩礼。

陈老蛟央狄家使了两个管家娘子去瞧,说那位董小姐生的也还好,也认得几个字儿,在家操持家务也还严谨,陈老蛟就将三家村旧宅里的一间大院子并一百两银子送至董家,一顶小轿把董小姐抬了来。

明朝时南边人叫姨太太都叫新娘,陈老蛟叫陈家上上下下唤她董新娘,吩咐她在陈家祠堂外磕了头,只叫她在东厢后的两间耳房居住。又办了几桌酒请狄亲家、李亲家并村中长者吃了半日酒,叫董新娘出来与几位亲家太太敬酒。

李夫人端坐受了董新娘的酒,微笑点头与了两套新衣做拜钱。到素姐跟前,小露珠将出一个包袱,有一枝点翠的小银钗,又是一对四两重的银镯子并两套纱衣料。别家不是姻亲,或是一件纱衫,或是一条裙子,或是一对铜钮扣,意思意思也就罢了。

素姐留神看这位董新娘眼中似有忧愁,很有几分替她不平。然明朝世道如此,不平又能如何?

待董新娘进去,李夫人就道:“这么一位如夫人,论性情、模样做正室也够了,陈亲家好福气。”

素姐微笑不语,吃了几杯酒推头痛来家,紫萱接着,好奇的问母亲:“陈绯的爹爹真纳妾了?”

素姐点点头,走到妆台前将头上的凤取下。小露珠已使布包接过收起。素姐换了家常的小小珍珠耳坠,对镜中不舍就去的人影笑道:“你想问什么?”

紫萱小声道:“娘,俺家是不许纳妾的,为何陈家纳妾你们说是好事?”

素姐叹气道:“陈大人无子,大明律四十无子可纳妾。原是要继承陈家香火的大好事。虽然娘亲看不得好人家女儿去做妾。然别人家的事体,咱们怎么管得了?”

紫萱想了想,笑道:“娘说的是,各人有各人缘法,俺家有家规,所以嫁到俺家来的陈绯就比晴姑娘好福气。”

素姐微笑道:“一来是运气,二来也是为人。陈绯跟晴姑娘都是好姑娘,可是晴姑娘实是太偏心娘家了,所以这样的大亏她都吃下。若是不然,换了你,你当如何?”

紫萱笑道:“娘也不会昏了头把俺送到别人家去,俺就是死也不会不明不白嫁给什么人的。”她想到江玉郎,面上微微一红,此事她曾悄悄问过依霜,依霜说若是她叫男子摸过手,还扛在肩上跑了半宿,除去嫁他别无二法,就是死,也不得清白呢!可是母亲也曾细细问过她当时情景,只说江玉郎不是好人,又说她行事孟浪,虽然也抽了她一巴掌,并没有像依霜说的那样非要把自己嫁给姓江的。却不晓得明柏哥心里是似依霜那般想,还是似娘那样?

紫萱涨红了脸,轻声道:“娘,若是换了你,当如何?”

素姐想了想,微笑道:“母亲走时我就紧紧拉着她一同走了,试问这世上哪有把女儿留在别人家,自己先离开的?所以说晴姑娘只怕心里也有一二分愿意。后来她闹,也是闹给陈大海看的。这些事只怕你是想不明白的。”

紫萱点头道:“实是不明白。”

素姐叹气,摸摸女儿的头发,道:“李家本来妻妾就不少,后宅岂能无事,必是斗来争去,李家小姐们想必从小就看惯了的。俺家跟你二舅家都无妾,所以依霜依雪两个嫁到婆家去就不大如意。大家庭里边婆婆多,妯娌也多,一样要勾心斗角,她两个唯我独尊惯了,行事必然要惹到人。”

紫萱想了想,笑道:“原来纳妾还有这般好处。俺就奇怪,大舅舅家的表姐妹们,嫁过去都不大吃亏,怎么依霜依雪两个在娘家极是出挑,嫁了人反不如意。原来只说大舅舅是个官,人家要敬他,现在才明白合人打交道才是大学问。”

素姐微笑道:“等陈绯嫁过来,你休像对你哥哥那样对她,从前你合她是朋友,就是言语上有些差池两个人一笑就完了。等成了姑嫂,你那个直脾气的性子当改改。陈绯就是有什么让你看不惯的,咱们都只妆做看不见,晓得否?”

紫萱吐舌道:“那若是她做了错事呢?”

素姐笑道:“你哥哥又不是傻的,做错事自然会说她,他若不说,背地里叫你爹合他说就是。些须小事,休合你嫂子直接使性子。”

“那大事呢?”紫萱吐舌,好奇的问。

“大事么,居家过日子也没什么大事。”素姐微笑起来,道:“可惜咱家孩子少,不然你跟姐姐妹妹乱哄哄斗成一团,说不定到婆婆家就晓得怎么做人家儿媳妇了。照你那个直炮仗的性子,叫人如何是好?”

陈绯在家算这几个月的家用帐,算了大半日,却真似点了炮仗,砸了一个茶碗,一迭声叫喊爹爹跟董新娘来。

第10章 陈知府纳妾(下)

陈老蛟听得女儿是算帐砸了一只茶碗,心中已是有数,拦住要跟他同去的董新娘,打发她到厨房去。

他独自走到女儿院中,笑道:“我们家大小姐怎么恼了?”

陈绯将帐本摔到爹爹面前的桌上,恼道:“我出门才几日?这几个月怎么花了许多钱?”

陈老蛟扫了一眼帐本,帐本翻到的那页是陈大海娶亲的花费,那笔帐原有些缠夹不清。然替侄儿做亲已是花了不少银子,再在小处计较何必。因道:“大海毕竟不是你亲哥哥。”

陈绯将帐本翻了又翻,使性子道:“那也不能这样!”

陈老蛟乐呵呵道:“不过几个钱罢了,花了就花了。你到婆家也这般斤斤计较么?”

陈绯冷笑道:“爹,你这是糊稀泥。家有家规,这一开了头,还叫董姨娘怎么管家?”

陈老蛟笑道:“前二三年你没管家,家里不也过得?好孩子,你嫁妆都备齐全了?”

自己不在家几个月,家里就东倒西歪不像话,提到婚事陈绯忧多过喜,上前拉着爹爹的手道:“嫁狄家不如招个女婿在家呢。”

陈老蛟笑骂:“胡闹,上哪再找狄家这么好的人家去?小全哥这么好的女婿你不要爹爹可舍不得。家里还有你大海哥么,爹爹老了扛不动刀枪了,也是叫你大海哥出头的时候了。”

陈绯微皱眉头,做惯了海盗的人家,做生意都觉得不如抢来的省心,堂哥重去做海盗原也是意料中事,难怪爹爹要先与大海哥娶亲,晴姑娘原是娶不得的还是替他娶了。陈绯想到大海哥此去生死由天,转而消了气,将帐本合起,亲手倒了杯茶递给爹爹,笑道:“叫大海哥在家使不得么?”

陈老蛟笑道:“他的心在海上呢,也只得由他去。可惜你三个哥哥,有一个活着也不至于此。”看女儿低头不快,又安慰她道:“将来董新娘替你生个小兄弟,你娘家也有靠。大海虽然还好,到底隔一层了。”

陈绯叫爹爹招的眼泪汪汪的,一边点头一边揩泪,和爹爹商议:“我嫁了过去,董姨娘管家只怕不中用呢,不如叫晴姐姐管。”

陈老蛟笑道:“要管也是你嫂子管家,就是你嫂子管不了,也轮不到她管。不过是些家用帐。就是管不好,也不过多花几两银子罢了,你就休操心了。”

陈绯听得这样说,必是不会叫李秋芳或是晴姑娘沾手家里的帐目。她不明白爹爹的心思,只觉得爹爹才娶了妾,心就偏到妾那一边去,心里隐隐有些不快活。想到昨日的帐上有董家来借两石米,忍住了还是没有提,将帐本并家里的钥匙都收拾好装在一个大盒里交给爹爹,道:“女儿管不得几日了,爹爹收起罢。”

陈老蛟笑将盒儿收起,安慰女儿:“女儿家长大了都要嫁人,你嫁的又近,想回家就回家,这样伤心做什么?”说着自己也伤心起来,妆做有事出来,将盒子收在他极少去的一间书房。新媳妇也有三日好,这个董新娘虽然柔顺,然不晓得她为人如何,岂可轻易将家事交付她?

陈老蛟想到跟随他几十年的老兄弟们,老的老、小的小,都依附他过活。外人只说陈家人多势大,就不曾想过陈家做不来正经生意,就是种地都不如人家,如何照顾得这么多人衣食周全?也只得让孩子们重操旧业。

一阵轰隆隆的雷声响过,乌云似跑马般从天边奔来,转眼就将日头遮住。豆大的雨点狠狠的砸在香蕉树上,董新娘提着裙子一路小跑进后院,身后跟着几个小丫头,抢着收衣裳床单。看见老爷站在雨地里,董新娘跑上前来拉他,一张脸不晓得是羞红的,还是方才跑红的,煞是惹人爱。陈老蛟从前在海上飘泊时也不是没有抢过人家的妻女,捉住了她的手,笑道:“几点雨怕什么?你与我换干衣裳去。”

狄家院中一样忙着收衣服,收晒的海货。学里还不曾上课,小丫头们散在四处助忙,嘻嘻哈哈笑闹成一片。素姐站在后门口看她们嬉戏,笑着吩咐:“仔细着凉了,又嫌林郎中的药苦不肯吃。”唬得几个管事的妈妈们一迭声喊:“休闹,休闹。”

紫萱撑着伞走来,洒线白纱裙下赤着一双天足,趿着一双草鞋,倒狠有几分像闽人。素姐看她挎着一只篮子,像是去烧香的样子,忙冲她招手儿,问她:“几时回来?”

紫萱笑道:“上三柱香就回来,已使彩云喊人陪俺去了。”看母亲放心地点头,笑嘻嘻出了二门朝前门去。如今家里的男管家们要么迁至八字楼外作坊后居住,要么在后门外居住,内宅不留男人,前后门都有守门的守着,等闲不开门。一来是因为狄家后边渔村作坊人越来越多,二来也是因为满子合崔南姝在前宅居住,不得不小心些。

紫萱出来,早有彩云跟几个管家在大门边候着,彩云接上来笑道:“且等雨略小些再走罢。”

紫萱看看村道上积水流成浅溪,也只得暂候,合彩云有一搭没一搭说些闲话。

却说满子合南姝得狄家收留,居住在前边一间极偏僻的小院里。虽然狄家并没有软禁她两个,然每日家学里上学,夹道必定上锁,却是不能轻易出门。南姝因崔四老爷合张夫人都叫新尚王杀死,对张家也就不似从前怨恨,如今虽然还时常闹闹小脾气,倒是合满子情同姐妹。

满子因哥哥合陈大海一同去做生意,每日念经求菩萨保他平安,她寄人篱下,每日念经还罢了,却是不好问狄家请尊菩萨回来祝拜。平常南山村极是热闹,她两个又不好出门,今日因天降大雨,南姝就动了心思,劝满子道:“离狄家家学上课还有一个时辰,又是落雨,不如咱们去庙里拜拜?”满子也心动,两个问同住在院里的媳妇子讨了两顶斗笠,踏着木屐出门,却是合紫萱撞个正着!

紫萱穿着湖绿纱衫,系着白纱裙儿,腰间还系着一枚青玉环,耳畔一对雪白的珠子耳坠,头上又是一枝小金凤,含着一串碎珠。这般打扮在济南松江都不算什么,搁在崔南姝眼里,却是着意妆扮,极是扎眼。偏偏紫萱又合彩云在说话,谈笑间顾盼神飞,很是得意的样子。

崔南姝看着越发扎眼了,忍不住道:“偏她投得好胎,偏她这样爱显摆。”

满子很是尴尬,拉她道:“狄小姐不过家常打扮罢了。既然遇见了,咱们寻她问个好,也是在人家做客一场。”

南姝恼道:“咱们是客,怎么她回来不见寻咱们说话?”赌了气甩手先出大门去了。

她两个说话紫萱都听见。崔南姝如今寄居在狄家,说起来也可怜的紧。紫萱恼她缠着明柏哥不放手,也不过眼不见为净罢了,并没有想对她怎么样。叫崔南姝这样说话,紫萱只说她可怜,只妆没听见,跟满子牵手问好毕,问得她也是去庙里烧香,紫萱就笑道:“我也是要去呢,不如同去呀。”转手将雨伞递给彩云,问管家讨了个斗笠要戴。彩云忙过去替她将金凤取下,笑道:“小姐有伴,婢子就回去了。”撑着伞就回内院去了。

满子牵了紫萱的手前边慢慢走着,后边就有几个管家跟着。崔南姝赌气走了几十步,回身看见满子合紫萱笑嘻嘻牵手同行,却是气人的紧。

本来是她陪满子出来,谁知满子却丢下她合狄小姐亲热,反将她抛在一边。南姝狠狠的瞪紫萱一眼,紫萱只当没看见,笑问满子倭国风俗如何。

满子对南姝这般任性也是无可奈何,幸好紫萱不合她计较,不然撕破了脸怎么好在狄家住下?她也只当看不见,笑道:“倭国比不得中国有趣,只是吃食比琉球多些。”

说到吃食,又是怎么收拾鱼,又是怎么做点心,她二人越说越投机。南姝对满子使了好几次眼色,都无人理她,偏生狄家几个管家瞧她的眼神都有些不屑。南姝如何忍得,使性子走了一条岔路,她只说自己孤身一人怕遇见李大少那几个浮浪子弟,却是打算从从后门进庙里。

紫萱跟满子都留意她是朝后门方向走,也不理论。在紫萱,实是要谢张家通风报信。只是之前因为南姝同住的缘故她不肯到前边去。在满子,却是蒙狄家照应,必要倾心结交,是以她两个忙着说话儿,都不去追南姝。

南姝因满子不来寻她,闷了一肚子气,推开后门坐在姑子三间木屋的后廊下,将斗笠随手抛在地下,抱怨道:“她不过是投了好胎,凭什么骑在我们头上耀武扬威?”

“说的好。”江玉郎自屋里迈出来,笑道:“崔小姐,好久不见?”

南姝吃了一惊,跳起来嚷道:“你是谁,谁认得你?快走开,不然我喊了。”

江玉郎靠在门框上,笑道:“你喊呀,把李大少喊来,看你如何脱身!”

南姝咬着嘴唇缩到柱边,雨越下越大,偏生斗笠叫她甩的太远,她瞪了江玉郎一眼,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是哪家的公子,为何对她的事这样清楚,难道是对她有意?

江玉郎抱着胳膊走近南姝,绕着她转了一圈,轻声笑道:“你忘了?上一回见你,你待脱你明柏哥的衣裳呢。”

崔南姝马上想起那一夜合紫萱在一块的那个男人好像就是他。她忍不住冷笑道:“你合狄小姐不清不白的又算什么?”

江玉郎一本正经道:“不过凑巧在一个屋檐下躲雨罢了,就似现在我合你一般,比不得有位小姐搂着男人死活要做人家的妾,再不然通房也使得。”

崔南姝一张素面涨的合猪肝似的,咬着牙冲进雨里,跑到前边去。

紫萱跟满子正在观音菩萨跟前烧香许愿,听见一阵脚步声乱响。紫萱怕南姝遇到李大少,忙道:“使个人去瞧瞧,休叫崔小姐落单。”

满子原就想开口央狄家管家照管崔南姝,然紫萱已是提前吩咐人去瞧了,可见狄小姐心地实是极好的。

她抿嘴一笑道:“听说这里的姑子最是客气,怎么咱们来了这半日也不见人?”

紫萱偶尔来一两回,那三个姑子图狄家布施,不要吃茶也要奉茶,不要吃点心也要上点心,再不然就要替你拈香,与你提篮,热络的合什么似的。怎么今日居然影子都不见一个?紫萱正吩咐管家去瞧姑子哪去了。

崔南姝怒气冲冲奔进来,嚷道:“满子,咱们快走,撞了人家的好事呢!”拉着满子的胳膊就要她回去。

紫萱合满子都莫明其妙,惊见一个男人笑嘻嘻进来,对紫萱抱拳道:“狄小姐。”

紫萱这才悟得崔南姝方才说话是何用心,涨红了脸福得一福,慌乱中吩咐管家道:“已是烧过了香,咱们回去罢。”

几个管家不认得江玉郎,只将自家小姐并张小姐围在中间。紫萱因管家不走,省得方才她是太慌张,此时庙里没有人,不能把张崔两个留合合这个姓江的独处,忙道:“满子姐姐,你们合我一同回去呀?”

满子听南姝私底下合她说那一夜的情形何止百遍,从前只说狄小姐八成是合那个男人有情。今日一见,倒像是男的纠缠不休,狄小姐并无情意的样子。她忙笑应道:“咱们同来,自当同去。”冲江玉郎也福了一福,牵着紫萱的手走到门边,对南姝招手道:“回家去罢。”

南姝偷眼看那人,那人一双俊目却只盯着紫萱瞧,她在心里冷笑一声,上前挽着满子的胳膊,笑道:“狄小姐这是嫌我们在此不好说话?咱们先走就是。”拉着满子先行。

紫萱想辩白,然那晚的事原也没几个人晓得,这种事只有越说越离谱的,倒不如不要合她争那口闲气,只以目示意管家们跟上,紧跟着满子出去。

江玉郎送她们至庙门口,恰好几个村妇也来烧香,他故意当着人家的面笑道:“狄小姐莫忘了咱们的约定,改日晚生再请媒上门说亲可好?”

第11章 所谓伊人在墙那端(上)

妇人们都吃吃的笑起来。崔南姝的笑声夹在一群妇人里边极是刺耳。紫萱恼怒至极,恨不得寻块砖头拍他几下。她忍得满面红紫,上前一步道:“婚姻之事并非儿戏,奴已许人家,公子实是错爱了。崔小姐尚未婚配呢,倒是公子良偶。”

崔南姝好像突然被人掐断脖子,一双秀目瞪的溜圆。江玉郎愣了一下,笑出声来,问崔南姝:“南姝,你对我也有意?”

崔南姝恨恨的看了紫萱一眼,正要说话。满子用力拉住她拖出去。紫萱吸一口气,迈着端庄的步子跟在满子身后,一群管家簇拥着出了庙门。江玉郎摸摸鼻子,自嘲道:“怎么防我合防贼似的?”转身回到后院,姑子不晓得从哪里钻出来,掩了房门到前边接待香客去了。

却说紫萱越想越觉得不对,到了家寻到来福,道:“来福哥,方才俺去庙里烧香遇到那个江玉郎了,你们不是说在南山村遍寻不见他么?”

听说是江玉郎,来福如临大敌,惊道:“嗳哟哎,那人是跟白莲教勾结的呢,小姐还当合老爷商量,小人先使人去盯梢去。”他点了几个又忠心又心思灵巧的人到一边吩咐几句,请小姐速到老爷书房去。

自男仆都在二门外。狄家老爷合少爷的书房都迁至前边客院,一个在东厢一个在西厢,每日有事时狄希陈方在前边书房,此时正合小全哥商量事情。

紫萱涨红着脸奔进来,狄希陈合小全哥都吃惊,问她:“怎么了?”

紫萱羞道:“方才俺去庙里烧香,遇见那个江玉郎了。他说还要再到俺家来求亲。”

狄希陈的眉头皱成“川”字,端坐在桌后拈须不语。

小全哥恼道:“爹爹!”

狄希陈慢慢道:“紫萱你还合谁说了?”

“来福哥,出门时遇到张小姐合崔小姐,她两个都在场。”紫萱冷静下来,轻声:“来福哥吩咐人去盯梢了。”

小全哥听得崔张两个都在,出皱眉道:“真是麻烦!”

狄希陈敲敲桌子,惊醒发呆的紫萱,问她:“此事当如何办?”

紫萱低头道:“俺合他说了,俺已许了人家,他是错爱。边上还有几个妇人都听见。崔小姐说话不大好听,俺就把她捎上了,叫江玉郎向她提亲。”

小全哥忍不住笑了一声,正色道:“此事原不好声张,还当等来福回话。这个人咱们搜了几次,都不曾搜着他,却是连来历都不晓得。偏生卫老爹处又不好直接问他。”

狄希陈笑道:“吾家有女百家求,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女孩儿出门原就容易惹麻烦。以后紫萱出门,爹爹陪你同去可好?”

紫萱心里好过多了,将心中的疑惑问出:“来福哥说江公子是白莲教,若真是,庙里姑子只怕也是。江公子是从后院出来的。”

狄希陈笑道:“那几个姑子是尚氏王族的人,不过揽赌罢了,倒还算老实。紫萱啊,你去庙里烧什么香?”

紫萱涨红了脸道:“没什么。”羞得掉头就跑,进了二门才停下来,慢慢走着。回想方才崔南姝为人,实是可恶,她咬着嘴唇回母亲院里。小露珠带着人开箱子翻东西,在将聘礼装盒。紫萱看见一只大板箱里使稻草缠着许多人像,好奇的问:“这是什么?”

一个小丫头看了看箱子上的记号,去翻帐本,回道:“是九老爷送的无锡泥娃娃,还有几尊菩萨像。”

紫萱房里原是供着一尊瓷观音的,前日小丫头扫灰跌坏了。岛上又无处买,所以今日紫萱才要出门上香。听得有菩萨像,忙道:“翻翻有观音没有?”

小丫头再去翻翻帐本,笑念道:“白衣大士有五尊,小姐都要?”

紫萱想到合她同去的满子,道:“取两尊小些的与我。”

那小丫头真个照着字号取了两尊小的来,剥了草绳先使干布擦过,再送至水桶里洗净,就要送至小姐房里。

紫萱原背着手看几个大丫头拼灯笼,看见小丫头朝她院里去,喝道:“与我瞧瞧。”

两尊观音,一尊是独立莲花座上一手执瓶一手执柳枝,除柳枝是绿的,莲花座描了一圈金线,通身净白。另一尊却是坐像,五彩缨络挂遍白袍,莲花台也是红莲翠叶,极是体面。

紫萱就接了那尊立像,道:“你再问刘妈要几把香,再要个小香炉,给前边张小姐送去。”小丫头应了一声寻管香烛的刘妈去了。紫萱将佛像恭敬供到供桌上,诚心上了三柱香,祝道:“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你老人家教教俺,如何才能叫明柏哥不恼?”

一阵凉风吹来,彩云跟几个使女说笑着走进院里来。紫萱只觉得厚厚的石墙将自己跟她们隔开。她们自是无忧无虑,自己却像一张白纸被人使毛笔蘸浓墨在当中重重涂了一大笔,再不清白了,人人都瞧不起她。紫萱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到包在蒲团外的绣垫上,浅红的荷花纹上一大团湿痕,她怕人看见,缩在屋角一边擦泪一边轻声抽泣,却是越想越伤心。

且说满子收了紫萱送来的观音像,高高兴兴赏了小丫头几个钱,就将菩萨供在堂屋里,又取了些土倾入小香炉,自己点了根香拜过,又喊南姝来拜。

南姝哭的眼红红的从房里出来,恼道:“这是狄小姐送来的?我不要拜她的菩萨。”

满子好笑道:“你现住着人家的屋舍,吃着人家的茶饭,倒不拜人家的菩萨?来呀,求菩萨保佑我哥哥平安回来,再讨个好嫂嫂,咱们也不必寄住在狄家。”

南姝冷笑道:“我什么都没有,只有贱命一条,才不要拜!”她方才嘲笑紫萱,反叫紫萱把她拉扯进去好生嘲笑了一回,却是又气又恼。从前都是一般儿的小姐,如今她什么都有,自己却穷的要依附她家吃住,南姝如何咽得下之口气。她忍不住跟满子说:“你手里还有不少钱呀,为何不在港口铺子里住,偏要投到狄家来吃他家的冷茶饭?”

满子微笑道:“我们从前独居港口,原是因为有张家。如今我哥哥出远门做生意去了,一年半载才回来一次,你我两个孤身女人待如何?别人且不论,只那位李家公子……”

“好了好了,你不要说了!”那个李大少从前在崔家人面前跟哈巴狗似的,叫他朝东他就不敢向西,口口声声要娶南姝,年纪二十多都不肯娶亲。如今崔家没了就放出话来必要纳崔南姝为妾,极是狂妄。南姝恨的使手抠桌子,恼道:“世上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满子安抚她道:“我哥哥不是好男人么,你若是肯嫁……”

“满子!你哥哥满心想着的都是狄小姐!”明柏哥满心想的也是狄小姐吧。南姝打断她的话,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几盆被大雨打的东倒西歪的花,觉得极是无趣,忍不住把心里想了许久的话说出来:“狄小姐哪里好?长像不如我,也不如我白,还比我粗一圈,还会打人,还合你哥哥,还有方才那个坏男人不清白。她哪里好来?”

狄小姐性子爽朗,为人大方又体贴,满子一一数给她听,笑道:“别人不知道,跟我哥哥可是清清白白的。不过说过几回话儿罢了,若是这也叫不清白,你合严公子早不清白了。”

满子向来好脾气,却是受不了南姝这样说她哥哥,冷不丁绵里藏针扎南姝一下。南姝半日才反应过来,气的抖了半日,恨恨的道:“张阿满,你好,叫人家几餐茶饭就向人家了。”使性子奔出门,走得几步,雨水淋到脖颈里,冷的她打了个哆嗦。偏生前面夹道门因为孩子们上学,已是上了锁。她进退不能,只道天下之下,偏没有她崔南姝的容身之地,果然似书上说的那般,红颜命薄。

南姝不想就回屋里,顺着夹道拐了个弯,里面是狄家的杂物仓库,并无人看守,尽头的墙外就是菜园,南姝走到墙边,摸摸生了青苔的石砖,叹气道:“难道就要在这高墙里住一辈子么?”

“原来崔小姐住在这里?”江玉郎从墙那边的大树上伸出头来,笑嘻嘻道。

崔南姝怔怔的看着他攀着大树翻过墙来,走到她面前,贴着她的耳朵问:“狄小姐住在哪边?”

带着麝香味的热气喷到南姝的脖颈。南姝微微发抖,让开两步道:“你……你……放尊重些。”

江玉郎挑了挑眉毛,逼进一步,笑道:“大声些,蚊子哼哼似的,怕人家看到我两个在一处说话,污你清白么?”

南姝缩到墙角,急的哭道:“你走开,不然我真喊了。”

江玉郎笑嘻嘻走近她,抱着胳膊等她喊。南姝擦泪,抬头瞪他,怒道:“你不是爱慕狄小姐么,招惹我做什么?”

江玉郎天真的眨眼,笑道:“我问路呢,你又不肯说,我只当你对我有意。得美人青睐,是玉郎我的荣幸呀。”

麝香的香味越来越浓烈,南姝按着胸口推开他,大力吸了几口气,瞪他道:“顺着这条夹道向前,这里是狄家前宅,狄小姐住在山上呢。”她指着重重屋檐之上的高墙道:“你去呀,就是那里。”

高墙上爬满了绿意盎然的青叶,自墙头伸出几枝青竹,还有两片芭蕉,想来那里就是狄家小姐们的居所了。江玉郎跳了几次,摸头笑道:“可惜没长翅膀呢,不然我就趁晚上飞过去。”

崔南姝冷冷的哼了两声,她才问过满子为何男人爱狄小姐,此时心中汪着的醋又泼洒些出来,将害怕都挡去了,她大着胆儿问江玉郎:“你看上狄小姐什么了?”

江玉郎笑的极好看,一口雪白的牙齿却是少见。他凑到南姝身边道:“你吃醋了?”

为何明柏哥一个爱她不够,张公子也爱她,连这个不晓得哪里冒出来的男人还爱她。南姝实是叫十年陈醋浸了几日,心中酸的紧,忍不住道:“你休想欺负我。我嚷起来,大不了我是不要脸了,你也休想近狄小姐的身。”

江玉郎拍掌道:“够狠,我喜欢。美人儿,若是早些遇见你,说不定我就爱上你了呢。”

南姝不住冷笑,道:“我问你话呢。”

“我爱狄小姐傻乎乎的,又极听话。你生的虽然美,可惜心眼太多,又太不要脸。”江玉郎冲南姝挤眼,笑道:“晚上在窗边点两盏灯,我手里有你们崔家的好东西。只要你助我,都还给你。”他自怀里掏出一个铁爪,丢到树杈上,只几步就荡出去了。

崔南姝原是气的满面流泪,听得他手里有崔家的东西,痴痴的靠在墙边,任由大雨将她淋的透湿。

满子看见又下雨了,寻出来拉她回屋,抱怨道:“病了如何是好?等开了夹道门,央人个问郎中要贴药与你吃呀。”

南姝一边打喷嚏一边脱湿衣,想到方才那人的话里有话,她合满子从来是无话不说,就问满子:“我们崔家还有什么好东西,你可晓得?”

满子翻出一块干布与她,笑道:“你们崔家有好东西,只当问崔家人,怎么问起我来了?说不定你那几个姐妹们晓得。可惜她们拘在神宫里,今生今世是不得见人了。”

若不是张家兄妹带她去倭国,想必她也合她们一样。南姝实是感激阿慧合满子,却是拿定了主意,一定要打听清楚那人手里拿着她家何物。要是值钱,就要来送把满子。

将晚学里放学,夹道门洞开,南姝就觉得头痛脑热,涕泪交流。满子看她不大好的样子,忙忙的出来寻人。正好撞见小全哥。

小全哥见她满面急色,站住了对跟着他的齐山道:“你去问问张小姐有什么急事,得助她就助她。”自家却是先去了。

齐山上前行礼,满子不等他问,急道:“南姝像是病了,烦你请林郎中来瞧瞧。”

齐山笑道:“使得,张小姐莫慌。作坊待散工呢,休叫粗人冲撞你。先回去呀。”将满子送至夹道门边,他才回过头去后门外请在药房配药的林郎中来。

林郎中听说是崔小姐病了,笑道:“我这里配伤药呢,一分一厘都错不得。你去前边学里央青玉大姐去瞧瞧,若是她拿不准再来喊我去。”

药房的桌上几上摆忙了瓶瓶罐罐,几个小厮走马灯似的在那里切药,磨粉。林郎中实是走不开的样子。齐山只得到前边寻青玉。

青玉听得是崔小姐病了,狠是不乐意放下笔,洗了手随他出来,抱怨道:“这才住了几日,偏又不安生了。她处处合我家小姐做对,还要咱们客客气气对她!”

齐山为难的叹气,道:“来的都是客呀,青玉,你客气些,回头我体己做个妆盒谢你。”

青玉道:“谁不晓得你的心思?又是想要我捎什么。你死心罢,彩霞对你没想头。”

齐山叹气,在院门口止步,道:“里边都是小姐们,俺就不进去了。就在这里候你呀。”

青玉应了一声,进屋万福,问过了张小姐好,方笑道:“林先生配药走不开,叫婢子来先瞧瞧,若是小病取两贴药来就罢了,若是婢子瞧不了再请林先生来。”

满子晓得青玉在狄家是说话算话的,很是敬她,请她至南姝卧室里。南姝已是烧的满面通红。

青玉看衣架上搭着几件湿衣,猜她必是淋了雨。再搭脉,确是伤风。就将她屋里的窗子打开,笑道:“没什么,伤风了。吃点药发发汗。吃的清淡些就好了。俺去合厨房说,叫他们按时送药来。”

满子忙道:“我闲着也无事,何必麻烦,我自己煮罢。”

现在内外宅厨房分开,外宅厨房人多事杂,交给他们煮药原也不大让人放心,青玉略一迟疑就应了,笑道:“那俺先使人送个小炉子并炭合药罐子来。”

回去先至素姐处说了。素姐又叫加了一小坛吃药过口的蜜栈,吩咐厨房单独替崔小姐煮几日粥,拌些泡菜。却是正正经经当崔南姝是个客。

青玉出去了,素姐房里的小丫头看看纹风不动坐在一边看帐目的大小姐,凑到夫人身边问:“为何对崔小姐这样客气?”

素姐微笑道:“她是她,咱们是咱们。若是因为人家不客气,咱们就失礼,那咱们跟人家有什么不一样?”

紫萱假妆听不见,偏偏脸上不能假妆,慢慢涨红了脸,却是看不下去帐了。弃了帐本道:“娘,俺今日有错,不该故意叫江公子去她家提亲。”

素姐笑道:“你自己想明白了?罚你每日去探一次病。”

紫萱不情愿,咬着牙应了,站起来道:“俺就去。”出来站在院门口,等青玉提着几包药过来,就跟在她后边去前院。

青玉笑道:“小姐得了闲,跟着林先生看看医书倒好。”

紫萱点头道:“等嫂子嫁进来,慢慢家事交与她管,俺是要寻些事做呢。”一路行至小院门口,站住了看墙上的青苔好像被人踩过,惊道:“上回那群贼就是从这里翻过来的?”走近了细瞧,却是新鲜印子。她原本练过轻身功夫,退后几步,看中了两处落脚之处,使了巧劲跳上墙头看看,菜园的一道田埂上有几个脚印,叫雨水冲的不大清楚。今日下雨,分明没有人在菜园做活的。难道有人翻墙过来?紫萱越想越惊,看看墙外的几棵大树极是容易搭手,她跳下墙,对青玉道:“只怕是有人翻墙过来。你速去合俺爹说,把家里搜一搜,再叫人把墙外那几棵树都砍了。”

青玉忙掉头奔去。紫萱将裙子拉下来,对捧着药包的满子笑笑,道:“俺来瞧瞧崔小姐。”

满子看看外面那堵高墙,再看看紫萱,惊的说不出话来,迈了几步缓过劲来,笑道:“这么高你也能跳下来!”

紫萱苦笑道:“过年时扭了脚,比从前差多了呢。方才俺瞧墙上有脚印,不晓得是什么人翻进来。不搜一搜不放心呢。”

满子也有些怕,虽然她们院里住着七八个管家娘子,然都是女人,到底还要小心些好。几个媳子在厅里点小炉子,看见小姐进来,都站起来问好。紫萱吩咐她们将各屋可以藏人处都翻翻,俱都无事,才放下心来进南姝房里瞧了瞧。

出来满子留她吃茶。紫萱心里猜崔南姝是方才遇见了什么人吓病了,合满子一边吃茶一边闲话。

等外边都搜过了,小全哥板着脸进来,问妹子:“这屋里你们可查过了?”

紫萱站起来道:“查过了,没有呢,说不定是翻进来时叫人瞧见了,又翻出去了。墙外的大树砍了没有?”

小全哥恼道:“上回只砍了一棵靠墙近的,只说那几棵隔的远还罢了。就不曾想还是有人翻过来!爹带着人过去看砍树了呢。晚上这边还当多加几个人巡夜。”

他身边几个小厮都应了。紫萱留神看满子神情半是忧伤半是醉,忙拉哥哥胳膊道:“她两个住在这里叫人胆寒呢,还当另寻个所在安置才好。”

崔南姝还罢了,张小姐却是要看顾好。小全哥想了想,道:“林先生隔壁那屋也有个小院子,不如请张小姐搬到那边去住罢。”

只要是小全哥说话,满子俱都依从,笑容满面应了声是,就去收拾衣箱。狄家人手本来就多,喊了十来个人先将衣箱家俱搬去。再抬了顶软轿将崔小姐送过去。就将林郎中隔壁住的几个管家换过来在这边居住。到掌灯时分俱都安置妥当,狄希陈还不放心,亲自在墙内外都看了一回,吩咐道:“只怕是外边有人晓得这里住着两位小姐,起了邪心。你们晚上警醒些,若是捉住了,也不必留活口,就当贼杀了。也省得传出去与人家名声有碍。”

第12章 所谓伊人在墙那端(下)

住在这个偏僻院里落了单,十几个小伙子都不大快活。主人又发了话说是有贼来打杀无妨。青年管家们吃过晚饭无事,使绳在小院里布下几个绊马索,又去茅厕舀了两大桶臭溺,比着脚步儿顿在院外高墙下,都憋着气要好好收拾来贼。

到了二更天,管家们等的不耐烦了,大半回屋去睡。静夜里传来几声响亮的“哎哟”声,惊得小伙们都爬起,相对笑道:“何曾见过这样的笨贼,喊的这样大声,是怕人不去捉他呢!”取了刀枪棍埋伏在两厢,将小院的门拴取下,要看是来人笑话。

过一会,一个捏着鼻子说话的人轻喝:“小声些,休把那个倭女惊醒!”院内众人都猜:必是那位崔小姐惹的官司,从前没缠上表少爷,这一回又不晓得缠上哪个冤大头。

一个管家就小声道:“此事显见得合张小姐无干,俱是那个棒子招小人来。不如咱们捉活的,捆起来送到后边去,好好羞羞那个姓崔的。”众人听他这般说话,都将磨利的刀枪都放下,抄板凳的抄板凳,拾砖头的拾砖头,静候贼人进门。

一阵骚风吹进院来,两个黑影追风而至,一个道:“你不是说南姝窗前有两盏灯么,灯在哪里?”另一个咦了一声,惊道:“不好,有人!”拉着前边一个人疾退。

几个管家抡着棍子追出去,噼哩啪啦一阵乱抽,将两个人都打倒。里边早有人点了两个大灯笼出来。那二人见光,俱捂脸要逃。管家们认出一个是李大少,李家新合陈家结亲,此人打还是不打?却是有些为难,都使棍子比着不好动手。

一个机灵些的就喊:“快去合老爷说,来了两个贼!”把那个贼字咬的重重的,却是掉头先跑了。

不是李大少的那人捂着脸笑出声来,想是还捏着鼻子,嗡声嗡气道:“咱们不是贼,原是来赴约的。不信你们问崔小姐去。”

带头的管家沉声:“崔小姐在我家是客,你们来寻她,为何不白日来?何况崔小姐并不住在此院。”

李大少借着那人的话头,大声道:“我合南姝妹子原本情投意合,白日里不得闲,晚上来瞧她也是有的,她怎么不住这里?里面点灯的不是?”

管家们都不理论,一时院中静的只听见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一个站在李大少身边的管家受不得李大少身上的骚臭味,打了一个天大的喷嚏。大家都笑起来,纷纷掩鼻道:“这是什么香料,这般好闻?”

趁着大家松懈的当口,掩面的那人笑道:“李贤弟,我去也。”使一只手推开一个管家,巴着院墙跳得几跳,从来路逃走。管家们措手不及,追出院门正好看见那人的背影跳下墙头,已是追不上了,依旧回来将李大少守好。

却说二门里传话,守门的一边去老爷少爷屋里禀报,一边使人去大管家来福处传话。少时狄希陈带着小全哥出来,来福已是领着二十来个管家举着灯笼站在八字楼下听命。

狄希陈也不问李大少如何,先至高墙边察看,因两只粪桶倒在地下,墙上还有两个黄脚印,他冷笑一声道:“带狗去墙外,追。”

小全哥掩着鼻子叫人抬水来打扫。狄希陈笑道:“不忙,使人去请黄老爹,再去李家送信。”

同伴逃走,李大少反镇静下来,靠在一根柱上嚷嚷:“你们把我南姝妹子藏到哪里去了?”

狄希陈背着手冷笑一声,站在院门口道:“将他看好了,等他老子来再说。”掉头回内院穿衣裳。小全哥平常合李大少不过点头之交,此时恨他做贼,也不合他理论,跟着来福出门去搜另一个。

他们出门,才到菜园外的沙道上,就嗅得一股骚臭,几只大狗汪汪的叫起来,养狗的吩咐几声,几只狗奔跑起来,绕了南山村小半圈,正好在庙后门停下。

小全哥推门,门拴的紧紧的。来福就去前面转了转,回来道:“西厢有几十个人聚赌,大半人都眼生,姑子们也在那里茶水侍候。想来……”他压低了声音道:“这是替李大少他们留的门了。老爷已是使人合李家说,不如替大家留点脸面,回去再说。”

小全哥恨恨的看了一眼黑沉沉的后院,回到家,对爹爹说:“追到姑子庵后,不见了。若不是紫萱细心瞧出墙上有脚印,只怕张小姐要吃亏呢,俺还有什么脸见阿慧!”

狄希陈吃着茶,笑道:“今日实是凑巧,你再去墙那边瞧瞧,咱们砍了大树,怎么还能翻过来。”将小全哥支走了,问来福:“姑子那里怎么样?”

来福道:“还是那些人,吃酒赌钱。小的想着老爷必要合李家说的,就不曾追了。”

狄希陈点头,慢慢笑道:“若是别人必定是贼,李公子原合崔小姐常在一处耍,只怕他说的是真的。你去二门合夫人说,叫使人去后边瞧瞧动静。”

来福去了一会,带着一个张小姐院里住的媳妇子过来,那媳妇子道:“张小姐念佛至一更才睡。崔小姐发了汗醒来,合张小姐吵了几句嘴,掩了门早早上床睡了。”

狄希陈听说她两个居然吵嘴,必是有问题,忙问:“她们吵的什么?”

“好像是抱怨张小姐自作主张搬家,崔小姐很是不乐意。”那媳妇子想了许久,又道:“崔小姐有些怪呢,在窗边点了两盏灯。”

来福笑道:“这可是对着了,李大少进院门时就嚷崔小姐窗前有灯为记。”

张公子临走时将妹子合崔小姐托给狄家照管,一来是狄家承他一个人情,不好不管;二来他合陈家合伙出海为盗,将妹子留在狄家为质,跟留在陈家一般;三来妹子对小全哥有意,他若是回不来,狄家无论如何不会亏待满子,说不定叫小全哥娶了满子也说不定,他若是得意回来,妹子在狄家住了这几年,又怎么能嫁别家,端的是进退都容易。

狄希陈做主将这两位小姐留下,一来确是感激张公子递消息叫狄家少惹好些麻烦,二来当初送信是经崔南姝的手,若是不收留她们,崔南姝嚷出狄家是先晓得消息才去的中国,尚王那里脸面不好看,虽然都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闹出来倒显得狄家过河拆桥太过薄凉,今后谁还敢合狄家打交道?横竖不过是个孤女罢了,客客气气当客人养在外院,倒不值什么。

今日李大少跳墙来寻崔南姝,狄希陈也听说过他两个从前的故事,就偏不说李大少是贼,只说他是合崔小姐有约,候黄李两个来,笑道:“两位随我去瞧瞧?李员外,令郎有兴的狠呢,三更半夜要约崔小姐出来看月亮。”

李员外皱着苦巴巴的脸到墙边看过,两只十里飘香的大桶还倒在墙下,这分明是狄家设的陷井!然今时不同往日,他虽然还是国丈,倩儿却跟娘家不贴心,在尚王跟前也不甚得宠,不然他也不肯合陈狄两家结亲的。狄家悄悄杀了李蟹那几十户人家,连半个活口都没留下,自家的管家也杀了十几二十个,实是心狠手毒。儿子落到狄家手里,却不晓得如何。本来大儿子当随海船去中国做生意的,谁知临行前他怕吃苦不肯去,却是不该心软由着他。李员外心中后悔不迭,早知倩儿不中用,还不如把她留在家中,留着合新搬来的人家结亲,还可得助力。

黄村长心思活动,猜狄家必是不想跟李家过不去,才请了李员外合他来。不然捉住了当贼打死丢到海里,谁晓得?这是叫他来做个下步的台阶儿呢。他忙笑道:“李大郎最是顽皮,我家今年结的桃子都叫他偷光了。”

“昨日我家发现墙上有脚印,怕是有贼常从这里出入,就将外墙的几棵大树都砍倒。”狄希陈笑道:“管家们在此居住,嫌尿桶在院内臭呢,搁在那墙下,居然就叫令郎踩翻。李国丈呀,你儿子对崔小姐有意,正大光明来寻她有何不可?为何要半夜翻墙呢?”

李员外的脸色越来越好,笑骂道:“这个臭小子在哪,总要好好教训他一回。狄大人,小儿实是对崔小姐一往情深,此事也不好张扬,不如就请黄老爹为媒,替小儿聘了崔小姐呀?”

狄希陈笑道:“这个在下可做不得主。崔小姐不过借寒舍几间屋住罢了,她可不是狄家人!”伸手指那边小院说声请。

李大少湿答答香喷喷在院中站了小半个时辰,好容易盼到爹爹露面,一边打喷嚏一边低头挪上前喊:“爹爹。”

李员外看见儿子脸上并无青紫,心里好过许多,扑上去抽了儿子两耳光,骂道:“臭小子,你学什么不好,学偷人!”也顾不得臭,扯着儿子对狄希陈陪笑道:“回家必好好管教他,有劳狄兄了。”

狄希陈笑眯眯送他们出门,黄老爹有心,留下来笑道:“李家大少已是合新搬来的吴家订了亲事。”拱拱手辞去。

小全哥查得墙那边摆着的一架梯子是他家从前送与姑子的,气冲冲扛回来,坐在他的小书房里生气。狄希陈送了黄村长回来,听说儿子在书房着恼,进来笑道:“你恼什么?”

小全哥道:“那几个姑子可恶,梯子原是俺家送她们的,她们就由着李公子扛来翻墙。以后不与她们半文钱的布施!”

狄希陈笑道:“这几个假姑子揽财止非一日,并不是清修的人呢,你当晓得她们的为人。何必认真。”

“圣人说水至清则无鱼,爹爹总说最方便是混水摸鱼。”小全哥消了气,苦笑道:“爹爹,这事就这么算了?”

狄希陈冷笑道:“岂能轻易了结,你明日使人去合姑子说,叫她们来取贼留下的梯子就是。”打发儿子去睡,他回到卧房,素姐合紫萱都在等他。

狄希陈看女儿一脸紧张,笑问:“你怎么也来了?”

紫萱听说家里来贼,却是睡不着,跑来母亲说,那江玉郎身手甚好,带她上树不费力气,猜翻墙来的是江玉郎。

这个人倒底是什么人?

素姐自问穿越前看了许多电视剧跟言情小说,也想不明白。

狄希陈皱眉道:“若真是他,他怎么会合李家勾搭上?难道……”

素姐将一张纸推到他面前。纸写着尚氏、林家、李家、崔家、张家,卫家。还勾着许多细线,指着圈外“江玉郎”三个字道:“你瞧,他在卫家住过,似合卫家有亲。卫家又跟林家世为姻亲。如今他又是合李家走的极近。”

狄希陈笑道:“要么他是林家人,要么他是尚氏王族。”

“他说他要再来俺家求亲!”紫萱涨红了脸道。

江玉郎是尚王!

狄希陈唬得跳了起来,只有是尚王才说的通。然,他若是尚王,在那晚会遇到紫萱,必是林家合白莲教有勾结!张公子走时曾合小全哥说起要防着林家。林家曾想对紫萱下手,必是早就布了局。只怕崔张两家倒台也是合林家有干系。

狄希陈跟素姐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惊讶和胆寒。到狄家提亲的只有尚王,紫萱也琢磨过来了,也唬得出了一身冷汗。原来那晚江玉郎是故意在林子里等她,若是这么着,林家早就把主意打到狄家头上了,只怕那晚……

紫萱羞的满面通红,想到那晚崔南姝可恶,只怕崔南姝才是合江玉郎有旧的呢,她伏在桌上轻声道:“原来如此。”

狄希陈庆幸当初将教头管家并李蟹都杀了。彼时还有些不忍,只说狄家待他们不薄,实是想不明白他们为何会背叛狄家。若是林家或是尚氏王族许他们小富贵,就说的通了。还好当时他因这群人打紫萱主意,怕留下活口与女儿名声有碍,心一横全杀了。如今想来却是该杀。不然林家拨去了崔张两家,收伏了李家,里外合击打狄家,狄家合他缠斗,没完没了甚是烦人!

素姐的声音好似浸了冰水,叹气道:“林家舍得把孩子腿都打断,还许了许多好处,求咱们把他家孙子送回中国,必是想推倒尚家自立为王,你还说我小说看多了。”

狄希陈想到林家的七八上十个孙子还在他手,松了一口气道:“都叫你猜着了。是俺不好,你说要留一手,俺还说你太多心。”

素姐看女儿听的发愣,推她道:“你去睡吧。明日去瞧瞧张小姐去,叫她小心些。崔小姐不大老实呢。休叫连累了她。她若是肯合崔小姐分开,另与她寻间屋子住。”

紫萱点头应了,回到房里又是羞又是恼。若是翻墙进来的真是江玉郎,他合崔南姝有勾结简直是一定。明明狄家好心才收留她,她反勾搭坏人。这样的人留她在家做什么!却是要想个法子请她走路。紫萱想了一夜,等天明就起床,好容易等到早饭时,叫人取了张小姐并崔小姐的早饭,亲自送至后边小院里。

狄家后边这些石屋已是用高墙圈起,如今住的多是成房管家。满子跟南姝住的那间小院就在林郎中的药房隔壁,紫萱进门时正好瞧见两个媳妇子扫地,就问:“崔小姐可好些了?张小姐呢?”

媳妇子道:“崔小姐早晨吃了药,又睡下了。张小姐在她屋里念佛呢。大小姐,昨日前边真捉到贼了?”

紫萱微微点头,听东里间有木鱼声,猜满子必在东里间,她就吩咐将食盒搁在厅里圆桌上,笑道:“满子姐姐,你昨夜睡的可好,后边闹贼没有?”

满子早换了倭服,家常穿着翠绿小衫白纱裙,虽是旧的,倒比倭服清爽。她笑着接出来道:“后边极是安静,听说前边闹贼了。”

紫萱轻声道:“也不是闹贼,倒是有人私会,不说也罢。满子姐姐,吃早饭呀,俺瞧西里门是掩的,崔小姐还不曾起?”

满子听得私会,再想到昨夜崔南珠有些异状,已是心领神会,想必崔南姝昨日跟玉郎约定了晚上见面,天幸叫狄家撞破,不然晚上那人进来,油腔滑调的还不晓得如何呢。自己已是打定主意安安静静过完下半辈子,何苦陪她胡闹。

紫萱不提,她也就不再问,笑道:“方才去瞧她,比昨日病的还要重些,已是请林郎中瞧过,重开了药方儿。”

紫萱道:“那俺还是瞧瞧罢。”满子在前边推门,引着紫萱进去瞧瞧。紫萱一眼就看见窗台上摆着两盏灯,正合李大少说的话,脸色就不大好。

满子也是一样,她自问对崔南姝极厚,然南姝这一回引着男人翻墙来会,又是寄住狄家,极是尴尬的时候,她就一点都不为别人想想,真真是可恼,叫她伤心。

紫萱揭开帐子,却见崔南姝两只眼珠在乱发中乱转,倒叫她唬了一跳,笑问她:“你可好些了?想吃些什么合嫂子们说就是,养病要紧。”

崔南珠冷笑道:“你们家昨晚闹贼,狄小姐倒还有心情来瞧我?”

紫萱笑眯眯道:“不曾闹贼,倒是有位李公子说是合崔小姐有约,大大方方翻墙来会。叫李国丈来接回去了。这是崔家事不是狄家事,不消我狄小姐操心。”

崔南姝只觉得血都涌上脑子,爬起来捉住紫萱的手怒道:“怎么会是他!不是江玉郎么?”

第13章 崔南姝败退

紫萱慢悠悠道:“听说是两个人翻过来的,不晓得那一位逃走的是什么郎,倒是李公子被李国丈狠狠揍了一回,李国丈走时说要来提亲呢。”

崔南姝无力的松开手指,倒在枕上只有喘气,喃喃道:“江玉郎为何要骗我,他为何要骗我?”她原本就瘦弱,病了一日越发苍白柔弱的似春天里第一朵梨花。

紫萱虽然恼她,此时也有三分怜她。想说些什么话安慰她,又说不出来。

满子站在一边听的明白,像是昨日南姝出去合那位江玉郎约定了什么,晚上要点两盏灯引人家来。想必江玉郎是哄骗她,反将李公子勾来要叫南姝吃亏。此中关窍狄小姐必不晓得。南姝又是不肯嫁李家的,此时她不开口替南姝说项,不是白合南姝要好?

满子计定,上前扯了被子将南姝盖住,又拉紫萱在床边坐下,笑道:“狄小姐,我合南姝同住久矣,她虽然常使小性,心地却不坏,想来也是上了那位姓江的当。却是幸得昨日你细心瞧出墙上脚印,不然只怕南姝要吃那个姓江的合李大少的亏呢。”

紫萱心道:那位姓江的分明是打的俺的主意,只是此事不好合你说。只是嘴角含笑看着南姝,并不说话。

南姝慢慢体会她两个的说话,也晓得那个江玉郎要她指点狄小姐的住处,没有先说的谢礼反把李大少引来,此人实是坏极。她咳嗽了两声,咬着牙道:“却是要多谢狄小姐,不然我必要吃那两个贱人的亏!”

紫萱跟南姝彼此不合已是久了,头一回见南姝低头,见她可怜的紧,那恼也去了五分。可是想到南姝昨日做的事,她心中还有不平,因道:“俺看见墙上有脚印,因你们住的近怕贼人摸进你们院里,赶着叫你们换地方住。你却点了两盏灯做表记开门揖盗,这是在人家做客的礼数?若是你们昨夜住在那里出了什么事,叫我们狄家如何见满子姐姐的哥哥?”一席话说的南姝满面通红。

满子想到南姝的行事也有些气恼,坐在一边不言语。满子也不站在她一边,南姝恼羞激成怒,忍不住道:“江玉郎对你有意,央我指点你住在哪里,要去瞧瞧你。我哪里晓得他不安好心,只说你们两个有意有义……”

此时还要朝人身上泼污水,紫萱气的要死,恨不得抽她一巴掌,偏崔南姝又是个病人。紫萱手高高扬起,还是轻轻放下,想了想,冷笑道:“崔南姝,俺不打你。俺家也照管不了你这样的人,请你病好了搬出去罢。”她站起来对满子福了一福,道:“满子姐姐,令兄之托狄家不敢忘。你但在俺家住不妨。只是这位崔小姐,住俺家的房,吃俺家的粮,还要引人翻俺家的墙,坏俺名声,俺家庙小供不起这样有本事的大菩萨。”

南姝挣扎着爬起来,冷笑道:“不住就不住,满子姐姐,咱们回码头铺子住去!”

满子冷静的摇头,道:“我哥哥不在岛上,失了依附,只怕转眼就叫李公子欺负了。我是不敢的。”

南姝喘了几口气,正要说话,又软软人倒在床上,像是晕死过去。紫萱原也看过几本医书,伸手试试她鼻息平稳,对满面着急的满子道:“她实是病弱,睡一会就好了,不妨事。”

满子听得紫萱这样说,放下心来,狠是抱歉道:“她总是这个样子,说话极是伤人。”

紫萱冷笑一声,低头看手指,道:“原是俺没忍住,拿李大公子的事扎她。不怪她来扎我。俺那晚合姓江的只是初见,还不曾说几句就见她跟俺明柏哥缠在一处。”她看了床上的南姝一眼,苦笑道:“却是要多谢她这么一闹,俺从前只当明柏是俺哥哥,就不晓得表哥……”低了头不好意思再说。

满子微笑道:“严公子对你如何大家都瞧出来了。只有南姝她明明心中晓得严公子对她无意,偏是放不下。”

这是头一回有人合紫萱说明柏对崔南姝无意,紫萱只觉得又酸又甜,有一百只小鹿在心头乱撞,她忍不住问:“满子姐姐,你怎么晓得?”

满子却是瞧见南姝的眼皮眨动,猜测她是妆的,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正要借着这个机会点醒她两个,因道:“严公子极是温和,对哪个都客客气气的。他在铺子里时,去铺子里的小媳妇可是不少,就不曾见他瞧你那么瞧人家。”

“俺们打小一起长大,不觉得他瞧俺有那么……合别人不一样。”紫萱羞答答道,捉住衣带上系的一个掐花金丝香囊把玩遮羞。

第一缕阳光从窗格子里照到香囊上,反光映得紫萱不施脂粉的脸明媚如春天的桃花。紫萱从小到大,合表哥堂哥们打交道也不多,亲近的除了哥哥就是明柏哥。明柏哥又合她亲近至极。她只道小伙儿对女孩子家都是那般,明柏的心思实是没有想过。就是那张公子,江玉郎,合她说几句话儿,别人眼里看着算是亲近了些,在她,还是比照着平常合明柏哥相处的情形,还故意离着人家远些了的。叫满子这样说开,紫萱羞里边又有些喜欢,还有些小得意:纵是崔南姝生的比她好,明柏哥也是不爱人家的,明柏哥心里只有她。

提到明柏心里只有紫萱,紫萱就是这般动人模样,南姝微眯着眼都看得到,心中又酸又涩。明柏哥已是拿话逼住了她,自是从此不会再纠缠他,却是白叫狄紫萱捡个大便宜。

偏生狄小姐这般好运气,但是世上有的,莫不双手捧到她跟前。一个两个三个男人都是爱她的。偏自己这般命苦,从前许多公子都说爱她,偏生她家破人亡,李公子就嚷着要收她做妾,南姝咬着嘴唇,眼泪一滴一滴顺着脸颊流过耳边,滴到枕上。

满子怕南姝又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推紫萱道:“紫萱,咱们出去坐坐。”

紫萱点点头,任由她拉到厅里坐地。满子就替南姝求情,道:“南姝除去狄家,却是无处可去,你看着我们兄妹面子上休合她计较,还叫她在这里住下罢。”

紫萱听见满子这样说,想了一想,冷静下来,道:“满子姐姐,若是俺家破人亡寄住在你家,引坏人翻墙去你的闺房,张公子待如何?”

满子语塞,好半日才道:“若是我家,我家大母只怕就将你杀了。我哥哥么,只怕也要赶你出门的。”

紫萱微笑道:“这就是了。她是捎了信叫俺明柏哥小心,就算俺狄家欠她情罢,可是她又引人来害我,这话是你亲耳听见的,就算抵了俺家欠她的情,俺不问从前,可是也不好留她在家住。”

紫萱说完这些,拍拍手冲西里间道:“俺晓得你都听得见,休妆了。”带着几个管家娘子并丫头出去。

满子劝了南姝没有几句话,就有个媳妇子带着李家的三夫人进来。满子不认得那是李家三夫人,接出来正要施礼,狄家的媳妇子笑道:“这是李员外的三姨奶奶,是来替崔小姐说亲的。”走到西里间门口,笑道:“崔小姐,喜事来了,有人家就来说亲。”

崔南姝朦胧中以为是明柏哥使人来说亲,喜欢的爬起来,一眼看见李三姨太太的脸,气的又倒下了,恼道:“她来做什么?叫她滚。”

三夫人从前受崔小姐冷言冷语也不在少数,脸上的笑容依旧,走到南姝床边坐下,笑道:“我家大少爷对南姝小姐一往情深,拼着挨了老爷好一顿打,也要娶你来家。南姝,如今比不得从前,你就依了罢。”

南姝冷笑道:“你们大少爷昨夜偷偷摸摸想潜进我房里,这会子又来说媒,你哄孩子呢。我清清白白的人,才不会嫁这种人,你们李家死了这条心罢。”

三夫人干笑两声,道:“哎,南姝小姐还是一张利嘴不饶人。实不相瞒,大少爷已是聘了新搬来的吴家小姐为妻,若是正经聘你自当正经使媒人来说。我们少爷实是爱你好颜色,要抬你回去做个美妾。”

休说南姝气的半死。就是满子在厅里听见,也忍不住,走到房里来,道:“三姨奶奶,你自做妾觉得做妾体面,别人可看不上,请回罢。”

李家原也不是真心来提亲。不过是昨晚儿子叫人家捉住了,不来应应景儿,却怕狄家追究下去牵出别人来。三夫人也不恼,笑嘻嘻甩着一方大红的帕子,道:“过了这个村就可没有这个店!崔小姐,我们李家抬举你做大少爷的妾也是瞧你生得的还好。不然,依你搂抱着人家要死要活要做妾做通房,谁家敢娶你进门?咱们念着从前崔李两家的旧情份,可惜有人还不领情,罢了罢了。这世上果真是好人难做。”出来站在院子门口猜猜朝门里吐了一口唾沫,冷笑道:“你也有今天,就是你想做妾,我们李家不收你,看谁家敢收!”

狄家上下晓得那夜是崔小姐引了李大少这等歪人翻墙,还有同来一个男人逃走,都道:三更半夜孤男寡女的,那院子里只有两位小姐,若是真叫李公子合那人摸进院里,可想而知张小姐会如何,只怕要闹出人命来连累狄家也说不准。

似崔小姐这等祸害原当早日送走。狄家这些管家媳妇子并丫头们,都憎恶崔小姐,虽然一日三餐并茶水点心药都不曾怠待,然来来去去并无一个对崔小姐有好脸色。

崔小姐养了几日病好,自家将心比心想想,若是将她合狄紫萱对调,她也不肯容人家在她家住,这一日早晨起来稍觉有力,就收拾了一个小包袱要出门。

满子出来拦她,问她:“你能到哪里去?”

南姝摇头道:“我去崔家旧宅居住。”满子急的扯她袖子道:“崔家旧宅已叫人买去,你去不成,依我说,你合狄夫人陪个不是,还在这里忍几日,等我哥哥来再说。”

崔南姝冷笑摇头道:“我就不信天下之大无我崔南姝立足之地。”扛着个小包袱硬撑着出门。满子死死抱住她,哭道:“你在这里李公子不敢造次,出了这个门不是就落到他手里么?不要去。”

南姝想到李公子,两腿就有些发软。然她越是明白她是靠着狄家才保李大少不来寻她麻烦,她心里越里难受,越是不想承狄家情赖在狄家住。她两个在院中这样一闹,早有管家娘子们奔走相告:崔小姐要走了呀。

消息传到狄希陈夫妇耳里,素姐叫小露珠打点五两碎银并衣服被卧,笑道:“你送她去姑子那里住罢,这些银子与她防身,再取六串铁钱给姑子,算做半年饭钱。”

小露珠应声去了,狄希陈笑道:“你不留着她给闺女练手了?”

素姐笑道:“这不是叫女儿大大方方请出去了么。横竖那姑子几间屋都是俺们家舍的,送个人去住也还是在俺家照管下。除了那里,她还能去哪里?”

狄希陈想了一会,笑道:“我原以为紫萱要揍人家几拳呢,就不曾想她大大方方摊开来说,倒是比你为人强些。”

素姐白他一眼,问:“我为人哪里不好了?她做了这样不光彩的事,我家还替她张罗,送她到姑子那里住着,咱们按月送些钱米过去,只要她晓得她还要靠狄家才能过活,老老实实过活谁敢欺负她?就凭她昨日做下的那些事,换了谁家不绑石头送她跳海?”

素姐要送她到庙里是一举数得,狄希陈也不说破,乐呵呵袖手看娘子大人拿这个崔南姝给女儿练手。明柏的皮相生得好,女儿若是嫁了他,这种姑娘倒贴上来的事只怕少不了,若是紫萱自己就能将此事处置的妥当,将来她跟着明柏回中国去也可放心。

日头渐渐升上墙头,清风从海面吹来,素姐瞧着狄希陈微笑道:“紫萱若是不想嫁人,何如?”

“由她,”狄希陈微笑起来:“天下这样大,咱们家又有几个钱,比不得李家要卖女儿。只要她过的舒心,管世人怎么说。”

谁知小露珠去了一会,回来道:“张小姐要同搬去呢。”

素姐皱眉想了一想,道:“你拨四个年纪大老成的媳妇子同去,两日一班轮换服侍。”坐在窗边看一群抱着被子去洗的媳妇子经过,笑起来,道:“张家这个满子倒是精的狠,紫萱若有她一半精明就好了。”

狄希陈乐呵呵道:“人家那精明吃了多少苦换来的?我倒情愿女儿笨些。张小姐同去最好不过,钱粮还须加倍厚给。”

素姐横了他一眼,道:“那是自然。她知趣,咱们也不好亏待她。她哥哥打的好算盘,算准了咱们必要收留这两姑娘。替小全哥想想,满子留在俺家,媳妇进了门要乱想了,倒是她自己搬出去的好。”

满子要去合姑子做伴,崔南姝却不闹了,搂着她大哭起来,道:“你在他家守着终有出头之日,何必跟我这个没时运的混在一块。”

满子只道:“你有你的缘故,我有我的缘故,在这里还是在那里都是一样,在哪里都使得。”

两个提着两个小包袱走到后门口,小露珠带着几个媳妇子抱着大包袱赶来,笑道:“那姑子的木屋原是俺家舍的,你们在那里住几日休身养性也好,住烦了再回来也使得,只是那里人有些杂,俺家使几个人伴着你们,可好?”

这是怕她两个在那里吃亏,所以添几个人做个防护,满子很是明白,笑道:“原就想问夫人讨几个人的,如此多谢了。”

到了庙里,三个姑子很是为难,然狄家送人来住又不敢不应,收拾了两间屋与她们住,两个小姐的卧房在里间,几个媳妇子就在外间尽心服侍,倒合在狄家小院差不多。姑子们得了狄家些财物,又看还有管家娘子服侍,晓得狄家还要照管她两个,却是不敢怠慢,将后门牢牢上锁,不许人出入,倒还安稳。

且说紫萱听说满子随崔南姝一同搬了出去,狠是过意不去,放下手头的事到母亲跟前道:“还是把满子姐姐请回来罢。”

素姐摇头:“她在那里,对大家都好,过几日就要去陈家下聘了,你再去查查短了什么。”

紫萱这才想明白母亲是怕满子合哥哥生出什么事来,却是无可奈何。若是真生出什么事来,狄家家规不许纳妾的。在哥哥不过是和嫂嫂生场气罢了,满子将来待如何?想来张公子还是想让满子嫁给哥哥,才托给狄家的吧。可是,就是没有家规,依哥哥讨厌舅舅家姬妾的臭脾气,也是不肯纳妾的。满子还是不在狄家住的好。

紫萱想明白了,心中也替满子难过,等手头事完,收拾了几样点心,只说要去庙里烧香,想去看看满子可安顿下来。她带着几个管家并小丫头从后门出去,正好遇见小全哥从作坊回来。

小全哥听得妹子要烧香,笑道:“哥哥陪你去呀。”不消分说将彩云提的香篮抢在手里,打发几个小丫头回家去,对紫萱道:“烧完了香带你去船上耍,今日雇了人去摸珊瑚呢。”

第14章 卫家(上)

小全哥一迭声吩咐,叫准备食水送到小码头去,又叫合老爷夫人说他要带小姐同去,大约傍晚才参来家。紫萱想不明白哥哥为何要陪她去,还在发愣,小全哥已是拉着她走了几十步。紫萱看哥哥的贴身小厮齐山笑的有些异样,突然明白哥哥是要去瞧满子。哥哥从来对满子都不假辞色,怎会如此?她忍不住轻声问哥哥:“哥哥,你喜欢满子?”

小全哥吃了一惊,笑道:“你怎么问这个?俺不喜她。”

“那你……为何还要去瞧她?”紫萱想到那一回明柏哥也是弃了她去救崔南姝,斟酌许久,还是开口问他。

小全哥搔头,想了许久才道:“她对你哥哥有意,不过哥哥俺实是不喜爱她那样的姑娘……她过的不大好,去瞧瞧她……也不值什么。做人不当这样么?人家好意来的,总要好意还回去。”

紫萱却是不明白男人为何会这样想,若是人家爱你,你就要对她好,似崔南姝那般缠上来,伤人呢。她走到庙前停下,道:“哥哥,明柏哥对崔南姝好,俺是不乐意的。”

小全哥想了想,道:“崔小姐合张小姐为人不一样,似崔南姝那般,就当不与她好脸色瞧。张小姐是个明白人,俺已订了亲,她就晓得回避……走罢,俺只在院外守着,你进去瞧瞧就罢了。”

哥哥都这样说了,紫萱自是依从。白天去庙里烧香的年老妇人不少,看见狄家兄妹俱都让开,紫萱随在哥哥身后至姑子住的后院门口,一个管家伸头喊:“来兴嫂子,大小姐来瞧张小姐了。”

来兴嫂子接出来,紫萱看了看哥哥。小全哥早转过背去抬头看天,那只篮子丢在一边。紫萱提了香篮进门。来兴嫂子引她至外间,笑道:“满子小姐有客呢,有位姓卫的姑娘来寻她说话儿。”

里屋南姝面朝板壁睡在屋角。屋中靠窗下铺了一张大席,满子合卫妮子坐在席上靠着一张小几吃茶,见紫萱进来,她两个都站起来笑道:“正说你呢,快来。”

满子将一只大瓦碗送到紫萱面前,笑道:“你尝尝她送来的土笋冻,真好吃。”

紫萱见碗里是白生生的十几条长虫,摇头道:“不敢吃这个的。俺带了些点心来。”将篮中一个小食盒揭开,一共三层点心都排开,笑道:“这是早晨俺亲手做的,这个是新鲜玫瑰馅的江米糕,大家尝尝。”

满子取了一只小碟每样挑了几块放在柜上,将三盒点心就搁在几上待客。得兴嫂子送了一壶茶进来。这原是狄家待客的茶,比姑子们吃的茶好些,小露珠拣东西时拣了两瓶送来。

卫妮子别的都不理论,捧了茶碗细细赏玩,赞道:“这是杭州产的雨前。果然比福建的清香。”

紫萱吃了一口,吃出果真是在杭州买的,笑道:“实是杭州买的呢。”心中却是有些惊奇,看来卫家确是有问题。卫小妮子一个寻常村女,怎么就晓得这茶是杭州的?说话间就留意看她。卫小妮子也似察觉,只拣村中闲事说来,说起街坊们在她家聚赌,男人如何赌,妇人如何上门吵闹,笑道:“还是这里住着舒心,我家每日晚上赌钱,烦人的紧。”

满子只是微笑,并不言语。紫萱也捧着茶碗只看茶汤,由着卫小妮子抱怨。唯有崔南姝在屋角哼哼道:“吵死了。”

满子有些尴尬。卫小妮子吐舌道:“扰了她呢,改日我再来。”站起来要去。紫萱来是要看满子住的可好,已是看过她屋子里样样都不少,又有几个媳妇子侍候,合在家差不多,也就放心。哥哥在外等她,她早想辞去,因人说话不好中途走,见卫小妮子要去,也就同辞去。

满子送她们至门外,还要寻木屐送她两个出院子。紫萱合卫小妮子都笑道:“原是我们忘了房里还有病人,你回去守着她罢。”都不叫她下门廊。满子待说话,听见屋里碟子摔到地下的声音,晓得南姝又闹脾气,苦笑目送她两个出院门,掉头回去不提。

且说小全哥在外边看了好半天的云彩,脖子都要看酸,才听见妹子出来的说话声,笑嘻嘻迎上去,道:“妹子,你可来了。”正好合卫小妮子打了个照面。

卫小妮子黑溜溜的眼珠转得几转,转过身笑道:“狄小姐,你哥哥守在这里呢。”移开两步对狄公子万福,也不等小全哥说话,就先去了。小全哥怔怔的看着卫小妮子的背影消失在门洞里,问紫萱:“这是谁?”

紫萱笑道:“卫家姑娘,哥哥见过?”

小全哥点头道:“见过,上回码头有事,就是她把满子母女藏起。”

“原来她合满子早就认得,俺就说呢,怎么满子姐姐一到庙里住就有人来瞧她。”紫萱理理衣裳,笑问哥哥:“谁说要带俺去耍?”

小全哥回过神来,摸着发酸的脖子,笑道:“走罢,前日几条过路船在港口买食水,说如今最是时兴珊瑚珠手串,今日咱们去寻批好的。”

紫萱起了兴致,一边走一边追问哥哥:“又有船来,可有人搬来岛上住?”

小全哥回身看南山村,指着原来的三家村道:“有呀,你瞧那边,都换了新主人,住了上百家呢。”

紫萱跟陈绯在一起久了,晓得的却比小全哥多,她笑道:“陈家的是租把人住。俺们不在岛上半年,好像添了一多半的人家。”

小全哥因妹子不常出门,由着她停下脚步眺望,等她看够了才道:“听说首里住的人也不少,新尚王把尚氏王族的旧宅都卖了,合林通事家还闹了一场,又纳了新搬来几户人家的小姐做侧妃。”

紫萱道:“想是有钱有势的人家?”心中却是有些恼怒新尚王江玉郎把主意打到她头上。

小全哥笑道:“娶一个是助力,娶几个就是添乱了,这必是林家的主意,想来替他娶了这几房子媳妇,必不会再叫他缠着你了呢。”

紫萱不想再合江玉郎有佬纠缠,不喜欢哥哥拿他打趣,恼道:“哥哥又胡说了。”跑了几步,带头朝码头去了。小码头上只有一只渔船在碧波中荡漾。上得船来,紫萱除了簪环藏在怀里,讨了一个斗笠坎在头上,走到船头坐在哥哥身边。

将到中饭时,早起打渔的船只大都回转,船上的汉子们个个笑上带笑,隔着船招兄唤弟要同去港口的小酒馆吃酒。

那霸港的铺子原是因为紫萱想酿酒才买的。为了那个铺子花了狄家兄妹三人许多心血,如今铺子没开成,明柏却搬离了狄家独居在那里。紫萱有些失神,因有只船经过时,有人盯着她看,她就轻声道:“哥哥,俺去舱里坐会。”

“唔。”小全哥躺在甲板上,眯着眼晴依旧看云。船只轻轻摇晃,海浪轻柔,他突然叹气,爬起问道:“远不远?”

船工都笑起来。小全哥看看琉球本岛在身后变成花团锦簇的一团乱颜,晓得他发呆时候并不久,也笑起来,进舱讨茶吃。紫萱弯腰到舱门看外边,白花花的阳光晒在身上有些刺痛。目之所及俱是碧海蓝天白沙青山,端的是好景致。竹篾编成的帆挂在桅杆上,蓝天被一个一个小格子割成蓝玻璃一样的碎片,好像一片片蓝莹莹的玻璃。

紫萱喜欢这样的蓝,看了好半日,道:“哥哥,俺家能制蓝玻璃么?若是这样的蓝色花瓶摆在架上,可不是把晴天搁在屋里?”

小全哥想了想,笑道:“回家试试。九叔上回跟俺说,待首饰作坊的工匠晓得底细,就挑些送到这里办作坊,带一二十个学徒,横竖倭国的银子便宜,咱们制了银器贩回中国换金子,最是赚钱。俺就想着,制玻璃器皿模子的时候叫玉匠来制,必定精细得多,说不定可以制成九龙杯。”

紫萱抿着嘴儿笑道:“哥哥只爱玻璃,俺们家又不指着这个赚钱。”

小全哥拉妹子回舱,笑道:“你不晓得呢,钻进去了,俺觉得制玻璃比做官有意思多了。做个小官儿,百十年后谁还会记得你?若是俺制出精致的玻璃器皿来,都有俺狄家的识款,不是更有意思?”

狄家到底是官宦人家,哥哥不想做官,只怕将来嫂子不乐意呢,紫萱正想笑话哥哥没志气,猛然想起陈绯是海盗之女,受她身份所累,哥哥还是不做官的好,遂改口道:“人都说千里做官只为财,俺们家已是有财,官儿不做也罢。”

小全哥点头道:“打小奶奶总合俺说必要做官,好为狄家光宗耀祖。可是瞧瞧相表叔做的官儿越来越大,他家聚了许多闲人,越来越闹腾。就是大舅舅,也不似二舅舅小舅舅过的快活。琉球不过巴掌大的地方,几大户似抢骨头的小狗似的巴结,看着真真叫人好笑。”

紫萱叫哥哥招的笑起来。远远传来欢呼声,一个管家走到舱口,笑道:“到了,他们在前边嚷呢,好像摸到什么好东西了。”

紫萱跳起来想抢先,想到小姐要娴静,又缩了回去。小全哥看她这样,笑道:“你妆小姐样子给谁看,俺们家这些人,脱不了都是看你长大的,谁不记得你小时候爬到树上偷桃,跟明柏哥吊在树上下不来?”伸出长腿在妹子身边踢了一脚,笑道:“快出来,琉球妇人也有会潜水的,你要不要瞧她们采珠?”

紫萱听说有妇人采珠,极是好奇。出得舱来,前面景致极好。一个小岛,围着一圈银白的沙滩,如同银盘盛着的一枚青螺,蓝莹莹的海水下深一块浅一块,那是珊瑚礁。岛东边一处地方十几只船散在四围,远远就能看见那中间的海下像是有东西似的,十几个人潜下去浮上来。许多人站在船边,紫萱只认得一大半是狄家的人。

这只船收了帆,船工慢慢摇橹上前,贴在几只狄家船边。明柏一边跳过来,一边笑道:“小全哥,你猜咱们寻着什么了?”看见紫萱戴着顶大斗笠站在小全哥身她,他微微愣了下,露齿对紫萱一笑,问她:“晒不晒?”

紫萱微笑摇头,反问他:“吃不吃茶?”

明柏微微点头,她就反身回舱取了一只大竹杯,倒了七分满的一碗凉茶,还不及捧出来,明柏已是弯着身子伸过手来。紫萱将竹杯递过去,明柏的手指轻轻拂过紫萱的手背,两个人面上都是微微一红。

紫萱下意识的道:“明柏哥,你手上长老茧了呢。”

明柏微有些不自在,举着杯子慢慢吃尽了茶,方笑问:“扎痛你没有?”紫萱摇摇头,对上明柏一双含笑的明亮眼睛,忍不住也微笑起来。

明柏就道:“昨日俺叫人捞些贝壳上来,敲开了集了有一把碎珠子,都有手指头大,只是成色平常,回头你拿回家给小妞妞耍?”他就从怀里掏出那把珠子来,小心丢进竹杯,才交还紫萱。紫萱收起贴身藏好了。外边传来一阵阵喝彩声,她两只腿在地板上划来划去,分明是想去瞧的样子。

明柏笑道:“戴上斗笠,咱们坐舢板到边上去瞧。”扭头出去叫人放舢板。

紫萱怕哥哥说她,磨磨蹭蹭出来,明柏已是在小舢板上冲她招手。小全哥笑道:“你去,俺在船上守着。”拉着妹子的手放她下去。自家只在船上小心守着。

四五只小舢板来来回回,载着摸上来的珊瑚枝并各色海贝运到大船上去。人和船分成两边,中间隔着有三四十丈远。紫萱虽然曾在海上漂泊一二年,从来都是在大船上,没有这样贴近海过。此处四周环绕礁石,几乎无浪,她将手伸进海水里,只觉得温热,极是适意。

明柏叫把船摇到自家这一边,指着在水里浮沉的那些男女道:“这边八个是俺们家雇的,那边水几个妇人是首里来的人雇的,这会子还不见他们主人家露面呢。”

那边只有五六个身着白衫的妇人,每次潜下水时两条发白的大腿总是似鱼尾般在水面下游动,浮起来时人人都有些面色发青。偏生舢板上的人接过珊瑚时总要骂几声。紫萱气不过,贴着明柏的耳朵问他:“她们力气原不如男子,为何要让她们下水?”

明柏轻轻道:“俺们家要捞珊瑚,是个力气活,并没有雇她们。她们几个采珠女原是陪男人来耍的。昨日俺们在这里捞了一日,回程叫那些人看见,今天早晨死活跟了来。看俺们捞的好,他们就开高价要雇这些人替他们做活。

土人们有信用,说俺们家给了五日工钱了,捞到好东西还有赏钱,都不肯依从。然又舍不得他们开的工钱,随来的女人们就接了这个活替他们捞。”

这分明是看见别人寻着好东西,就来明抢。紫萱两道秀眉一竖,怒道:“他们什么意思?”

明柏笑道:“大海里多的是无主之物,谁捞到算谁的,计较什么?这一片就是再来一百个人下去砸,捞上来的东西也有限。谁是能吃独食的呢?”

恰好狄家这边捞出一枝鲜红的珊瑚来,众管家都喝起彩来,打断了明柏的话。紫萱瞧瞧舢板上那些都是好的,比对面强许多,也就不言语。眼看狄家一枝一枝上好珊瑚抬出水面。那边捡起的都差好些,大船里的主人坐不住了,一个生的像猴子样的土人出来,骂道:“必要合他家一样,不然不与你们工钱!”

那几个妇人默默沉到水里,过了许久,三人合力抬出一枝大珊瑚来,果然鲜红可爱,比这边还要好些。那边的人都叫起好来,好像非要压倒这边才使得。

紫萱瞧明柏脸上有些变色,拉他衣袖道:“明柏哥,俺只觉得晒的慌,咱们回去罢。”

明柏点点头,将船划回,小全哥伸手把妹子拉上去,看妹子脸上有不平之意,笑道:“这个蠢人,得了好东西不晓得打赏,得不到好东西偏要骂人,水性好又会取珊瑚的人能有几个?有道是一分钱一分货,不与厚赏,人家肯替你卖命?你瞧着。”

果然,过得一会那几个妇人捞上来的又是次等货色。那边的主人又叫又骂,却是无用。几个妇人攀着舢板都不肯再沉下去,非要主人结算了工钱再说。两边唧唧呱呱吵成一块。

狄家这边的男人有一个合舢板上的管家说了几句话,分出一个游过去助骂。琉球土语明柏合小全哥都会一些,因两边对骂的都是些不能入耳的话不好叫女孩儿听见,他两个都拉紫萱进舱暂避。

过得一会,突然狄家管家惊呼:“不好了,出人命了!”出来看时,水中几个妇人将两个满身是血的妇人搂在怀里,那几个男人将一只舢板团团围住,舢板上有个人手握砍刀,刀上还有血迹。此时那人将刀比在胸前,嘴里不晓得说些什么。

明柏跟小全哥对视一眼,他们两边都是琉球土人,有何纠纷自有尚王管,不必狄家出头。然这两个妇人不能见死不救。明柏用琉球语对土人喊起话来,喊了一阵,土人们拖着受伤的妇人游到狄家舢板边,将两个妇人送上舢板,她们又游回去将对方舢板围住。明柏喊了好几声,想喊一个人过来服侍伤者,有一个妇人扭头说了几句,照旧游上去叫骂。

明柏恼道:“她们说这两个妇人刀伤浸过海水,救不转了,还是替她两个讨回公道要紧。不试试怎么晓得救不转?”虽是抱怨,还是叫管家们将舢板划回来。

那两个妇人衣衫都红了半边,紧闭双目不能动弹,白衣短衫下露着白生生的大腿,狄家管家们都不大好意思伸手。小全哥合明柏怕误人性命,同时跳下船去,合力扯着一个妇人送上甲板。紫萱忙上前小心拉那妇人。

因主人都不避嫌,管家们也就胆大,上前替过紫萱将妇人拉起。小全哥对紫萱道:“取淡水将她们伤口浇一浇,再用七厘散拌黄酒喂。七厘散在舱里神龛后小匣上。”

这里帮不上忙,紫萱忙奔进舱寻七厘散。里边的人早提着一大一小两只坛子出来。紫萱见那几个女人都不曾上来,只有自己动手,取小勺将清水淋在她们身上。

这两个妇人,伤都在肩上。紫萱因船上都是男人,有些迟疑,不好就解开她们衣服。明柏已是取小称称了七厘散放在两个竹杯里,看紫萱迟迟不动手,忙道:“紫萱,事急从权,不必拘泥男女之防。”

小全哥晓得妹子这阵子比从前小心,必是怕他两个在这里名声有碍,忙笑道:“俺们到里边去寻两件衣裳来。”拉着明柏进去了。紫萱就不再迟疑,将她两个上衣拉开,使清水将伤处浇了又浇,在匣里寻了现成的伤药敷上。一个管家送了一包干净布条,紫萱认得这是哥哥的新衫,上回冬梅几个找了几日都没找着,原来下落在此,想来是上回撕毁了救人的,这般实是可惜了,回家要制些干净布条备用才好。

一个妇人的伤处包扎好,紫萱手里剩下的只有两尺长一小截。她正想脱外衫,明柏已是笑着将一卷才撕好的布条丢出来,道:“俺这个老板今日出海,连布衫都赔上了。两个妇人如何?”

紫萱笑道:“看着骇人,只是刀拉了两条长口子罢了,并不深,回去好好将养,二三月就好了。”

待她将另一个妇人缠好,里边又送出两件布衫来,紫萱替她二人穿好,管家们出来喂她们吃下七厘散并黄酒。一个妇人得了酒力缓过劲来,问紫萱:“小姐,我们要养二三月?”

紫萱点头笑道:“放心罢,俺家有郎中,回去抓几贴药吃,你们好好将养,无事的”

那妇人喃喃道:“要养活二三月,就是二三月不能做活,活着做什么?”她的手撑了几次撑不起,睡在甲板上只是流泪。

第15章 卫家(中)

紫萱心有不忍,叫个管家守着地下两个妇人,走到舱里小声和哥哥说:“她们实是有些可怜。”

小全哥皱眉道:“此时咱们不好过于插手,所谓救急不救穷。”

“知道啦,”紫萱看哥哥这般老成,笑应道:“若是与他们钱财,俺就不必合你们商量了。”

明柏微笑道:“家里不是有现成的郎中?家里的药不是不少?白放着霉烂了,不妨在村里开个小医馆,请林郎中带几个徒弟坐堂,来买药的不拘多少,都要收他几个钱。何如?”

紫萱笑道:“明柏哥这个主意甚好。俺家一直都是舍药,然来求医的多是富家,谢礼都多过药钱了。偏穷些的人家并不敢来求。若是人有钱就多收些,穷的就少收些,真无钱就舍些与他,方是上策。”

他二人都存着助人的心思,一问一答间相对微笑,又变得合从前一般融洽,顿时和风满室。小全哥见他两个谈笑晏晏,也舒展眉头点头赞道:“爹也曾提过,只是旧年过年时乱了一场,到如今也不得心定,倒是忘了。现在南山村跟那霸、首里的中国人越发多了,船队来回也常有,托人回中国买药也便宜,正是开医馆的好时候。紫萱,你几时嚷着要学医来着,怎么如今倒忘了?”

紫萱道:“不是说小姐不能出二门么,林郎中搬到后院去之后,俺怎么好去?”

紫萱的直爽脾气并不曾改,小全哥跟明柏都低低的笑起来。明柏道:“你还是这般好些,吞吞吐吐的叫人憋的慌。”

紫萱将眼看他,明柏微红着脸扭过头去。小全哥乐道:“照着俺说,你们两个分明都是一个心,都怕那一个多心要小心,反生成两个心来,是也不是?”

紫萱叫哥哥说中心思,嗔道:“哥哥,你又胡说,!”

荣国府的故事明柏没有听过,狠是好奇的问:“娘说的是什么故事?”

小全哥一本正经道:“这是娘前几日说的那个荣国府的故事呀,那个宝二爷跟表妹,不就是这般?紫萱说给你听。这起人是不晓得他们的厉害,得罪了一两个,就无人与他们家捞珊瑚采珠。俺出去瞧瞧去,休要再闹出什么乱子来。”笑着出去了。

他二人安静坐在小舱里,都觉得有些气闷。紫萱就道:“外边不晓得怎么样了呢。”

明柏道:“这种事常有,上回在竹子岛那边发现一只沉船里有些值钱之物,俺们听说了也去瞧,许多人拼了命抢呢,后来还是尚王派了土兵来,捆了几个带头的送到神宫去才罢了。”

提到尚王,紫萱两只手在桌下扭来扭去,显得心烦意乱。明柏瞧见,只当她哪里不舒服,问她:“你哪里不好过?”

紫萱不肯瞒着明柏,老实道:“新尚王就是那夜借衣裳把俺的江玉郎,前日俺去庙里烧香,还遇到他,说要上俺家来提亲,俺合他说,说俺……”

明柏微笑的看着她,轻声道:“你合他说什么了?”

紫萱拈衣带在手打同心结,涨红了脸不肯说。

明柏伸手握住她的手,缓缓道:“姨父合俺说了许多,紫萱,从前的事,咱们都忘了,好不好?”

紫萱微微点头,抬头对着明柏嫣然一笑。明柏将她的手捏了一下放开,笑道:“你从小就不曾在绣楼里当娇小姐养活过一日,学她们做什么?”

紫萱叫他揭破心事,又羞又恼,横他一眼,嗔道:“彩云她们说那才是小姐的样子,俺学了大半年,别扭。”明柏乐呵呵只是笑。紫萱索性道:“明柏哥,俺见不得你对别人好,惹恼了俺使砖拍你!”

明柏大乐,道:“琉球建屋都使大石头呢。”一边笑,一边弯腰出去。怄的紫萱跳起来追他,走了两步,停下只是笑。

小全哥在船尾大声说话,隔着二三十步听的极清楚。“此处原是咱们狄家的人找到的,看到同是中国人一脉上有财大家发原也没什么。你们强雇俺家的人手又是把俺狄家放在眼里?没有面子可讲,此事你们自己了结。”

土人们不晓得说些什么,小全哥又道:“俺妹子心肠软,已求俺医治这两个妇人。你们是琉球人,主持公道自有国王管,俺们管不着。”

紫萱出舱踮起脚尖,看到对方的两只船有一只被这群拣珊瑚采珠的男女夺了去。想是两边都央狄家调和,小全哥全然拒绝了。

明柏看他们两边相持不下,轻声对紫萱道:“这个热闹可不好瞧,你回舱去,俺合你哥哥说声,俺们先回去。”走到小全哥身边附耳说了几句。小全哥高声道:“你们使一两个人到俺家船上来,俺们要送这两个受伤的女人回去医治。”

就有一个男子从那边船上跳下,奋力划水到狄家船上。小全哥一声令下,狄家的船只都扯起竹帆掉头去了。紫萱在舱里听见男子的哭声,明柏哥使琉球语问他话,那人也是使的琉球话回答。紫萱的琉球话只会寻常几句,模模糊糊猜出那人是哭诉从前被贵人欺压采珠不得温饱。这半年来都是中国人家雇的多,只说日子会好过些,岂料琉球贵人如今越发猖狂了。他妻子受了重伤,纵是捡回一条命也不得再下海,少了一个人挣钱却多了一个人吃饭,养不活家里的孩子们。

小全哥满面是汗进来,紫萱忙递手巾合茶过去,问哥哥:“那人说的可是真的?”

小全哥苦笑道:“差不多,从前咱们是雇不到这些人的。就是中国人雇他们,工钱也不甚多,俺家不好提价的,只有变通了下,有好东西就打赏。所以他们替俺家干活最出力。”

明柏在门口招手道:“那人不放心呢,紫萱你去瞧瞧那两个妇人。”

紫萱出来看看,两个妇人脸色都不大好,因是转了个方向,她两个正好躺在日头底下,忙道:“取席替她们挡日头。”她跟着林郎中学的也不多,替两个妇人切了一会脉,看不出什么来,再看看伤口也没有渗血,道:“回去叫林郎中来瞧,船上只有止血的药,却是无法可施。”

那个男人怔怔的看着紫萱进去取了两条湿手巾替两个妇人擦面,脸上苦巴巴的全是皱纹,好像刀刻一般。明柏拍拍紫萱的胳膊,拉她进去,道:“他们取席来了,地方小施展不开,你进去罢。”

紫萱扭头又看了那人一眼,走回舱中,两腿微微有些发抖。少时明柏进来,关切的问她:“可是吓到你了?”

小全哥正要出舱,闻言也停下来看着妹子。紫萱面色有些发白,她道:“俺见过见人,只是这样受了伤的人在眼前俺们无能为力……若是俺跟着林郎中好生学医,必不至于这样。”

小全哥突然道:“无能为力的事情多着呢,岂能件件如你心意?”言罢出去,带起一阵微风。

哥哥怎么这样?紫萱发愣,脸色越发不好看了。明柏看看舱外,笑道:“今日这事他们两边都有不对,你哥哥也是一肚子气。咱们不如说说医馆呀,南山村的街上那个铺子可还在?”

紫萱点头道:“还在呢,哥哥他们团练的玻璃作坊借去做仓库了,只要收拾出两间屋子来,样样都是现成的。”

明柏笑道:“去瞧病的必定有妇人,还当拨一两个小丫头在那里。”

紫萱因为方才的事,恨不得自己马上变成神医,好救治那两个妇人,听得明柏替她安排,方才吃哥哥两句冷言冷语冷下来的心又热气来,笑道:“还当拨个媳妇子在那里,俺每日下午抽一个时辰去走走,也学些本事,将来有个头痛脚痛的,俺自己就能医。”

明柏轻声笑起来,道:“可不是。”安抚了紫萱,他又出来,到船尾找小全哥。

小全哥站在舵工边,看着远处渐成一个绿点的小岛,一脸的恼怒。明柏在他身边安静站了一会。他扭头道:“紫萱呢?”

“在舱里,你今日怎么了?”

“快要成亲了,心里觉得烦。”小全哥皱眉道:“想着就要合个陌生女人过一辈子,俺又有些发愁,若是合不来怎么处?”

谁说只有妹子是憨的?哥哥也好不了多少。明柏笑道:“还有几日就下聘,你才想到这个。算是伏了你了。你说真心话,岛上的姑娘,你瞧谁最是顺眼?”

小全哥甩了甩头发,苦笑道:“都差不多,若论温柔顺从体贴,自是张小姐为最,若论爽朗,陈小姐合俺妹子的性子倒差不多。若论……”他迟迟不肯说话,脸上却浮起微笑来。

这种神情,明柏每日清想起来梳头照镜时,也常在自己脸上看到,只有想到紫萱的好处时他才这样笑。“你心里有别人?”明柏问。

“俺不晓得,只是今日遇到,觉得她合别的小姐不大一样。”小全哥脸上有一丝迷茫。

第16章 卫家(下)

狄家船至小码头时,彩霞满天,南山村处处炊烟,狄家作坊正下工。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夏布、青夏布长衫的妇人们笑容满面的出门,偶尔也能见到穿白的琉球妇人,大多手中都端着大木碗,碗中是中饭时发的馒头,想是省下要带回家的。看到渔船靠岸,十几个大胆的妇人挤上码头,央求管家们:“我们来搬货呀。”

齐山上前笑道:“嫂子们,累了一天也歇歇罢,今日没捞啥,都是些细巧物件,俺们自家搬就使得。”

那十几个妇人嘻嘻笑着走了。齐山跳下船去喊人。小全哥合明柏就去点数分类。紫萱将甲板上的席子收起。两个妇人嘴唇青白开裂,紫萱看看伤口没有渗血,放下心来,对守在一边的男人道:“俺家小厮去唤郎中了,俺回家去取些细软吃食与你。”那男人呆坐船舷,只有眼珠间或转得一转。紫萱等了一会不见他回话,叫个管家照管他们,对邻船上的明柏挥挥手,跳上栈桥回家去。

她在船上半日,汗透衣裳。救助那两个妇人时,袖子处又沾了些血迹,早将外衫脱下,身上只有一件豆沙绿的小衫,走在沙道上叫晚风一吹,极是凉爽。来来往往的妇人都穿着半长不短的布衫,下边是一条阔大的青布裤,倒也不显得紫萱这身打扮有多突兀。紫萱穿村而过,走上村后直到狄家后门的小道。学里想是才散学,远远就瞧见小妞妞带着一群丫头们冲到海边去了,四五个管家小跑着跟在后边,看见紫萱是一个人,就有一个管家跑过来,不远不近跟在紫萱身边。

紫萱认得这个管家是守前门的,想是小妞妞她们放了学先到菜园子耍过,就问他:“今日家里可有事?”

那管家笑道:“几位新搬来的老爷来拜我家老爷,晚上家里请客呢。还有就是卫老爹的女儿来寻小姐说话儿,二门上说夫人传话说小姐不在家,改日去回拜。”

紫萱点点头,踏在后宅的麻石门槛上,道:“你照旧去瞧着二小姐去。”那管家应了声是自去了。紫萱转得两个弯,先至林郎中住的地方,就见林郎中带着两个提药箱的小厮出来。她忙道:“林先生。”

林郎中在狄家甚受敬重,狄家安排了几个丫头跟他学医,紫萱也时常来,所以见了面都称之为先生,每次大小姐唤他先生,林郎中都乐。

这一回见着紫萱,自不必说也是笑的合不拢嘴,笑道:“大小姐休要急,齐山都合我说了,你回家去罢。”停得一停,又道:“好人参只怕她们禁不住,叫个大姐拣二钱须沫煮两碗水送来,或者用得上。”却是赶着去了。

紫萱应了一声,小跑至二门处,守二门的媳妇子见大小姐回来,早一迭声传话进去备洗澡水,又分出一个来接紫萱手上的外衫。

素姐在院中浇玫瑰花儿,看女儿顶着一张红扑扑的小脸进来,笑问:“今日耍的可开心?”

紫萱扯着衣带打结,不大好意思的笑起来,道:“有两个采珠的妇人叫人砍伤了,俺们带了来家,林先生说要二钱碎人参煮水送去。”早有小丫头应声去寻人参。

素姐将水壶交给丫头,接过帕子擦手,拉女儿到身边,问她:“林郎中去了?可伤到俺家人了?”

紫萱点头,道:“不曾伤到俺家人,只是有些气人,哥哥恼的狠。那两个妇人实是可怜呢,俺家与她们些吃食罢。”

素姐笑道:“使得,林郎中要人参,想必要抬回家来的,你先去洗澡去。今日有几位客来拜,叫你明柏哥在家吃饭。”

紫萱翘起嘴儿,羞道:“谁是俺明柏哥?不是小妞妞的明柏哥?”在石阶上跺了两下脚,飞一般逃回自己院子里。

彩云在厅中罗汉床沿上坐着叠衣裳,听见动静站起来叫人抬水,取洗澡的物件儿,走到院中看紫萱头发上都结了盐霜,笑道:“昨日才洗的头,今日又要洗了,亏的婢子不曾跟去,臭死了。”对站在一边笑的小丫头道:“去厨房要个鸡子儿来,小姐还要洗头呢,多烧几锅热水,只怕大少爷回来也要洗。”

紫萱将怀中的簪环掏出来,带出一个帕子结的小包,想起来这是明柏哥捎把小妞妞耍的珠子,剥开来再瞧,其实成色甚好,这样一大把,给小妞妞串个珠链只怕还有的多,她挑了一对泛红的小珠子藏起,将那些依旧使帕子包了交与彩云,道:“这个是明柏哥与小妞妞的,你拿去给娘看过再说。”彩云看着小姐手里那对小珠子,眼晴转得几转,笑着去了。

紫萱洗了手,亲自翻香盒子找出一锭香饼子来点上,叫闷在铜烘笼里。又挑了秋香色的纱衫跟条新裙子叫烘上,就解了裙子去洗头,忙碌了小半个时辰收拾清爽,彩云正好进门,使块帕子将她长发系成一束,笑道:“夫人说那些珠子甚好,留着与她串条链子,已是收起来了。对了,有个老爷在厅上看着少爷制的那个珊瑚盆景儿,极是爱,老爷被缠的没法,送了一盆与他。”

紫萱笑道:“那个后来运了些回国,听九叔说才上岸就叫客人们抢个精光,叫赶着多制些运回去,迟了只怕就有仿制的。”她将衣带系好,问:“来的都是什么人?”

彩云笑道:“两家从林家手里合买了崔家的旧宅,还有一家是住在张家旧宅的,另两家好像合他们是亲戚,前两个月投奔了来,都是在首里买的房。不过都没有地,听说他们带来了许多织机,要在这里开作坊呢。”

紫萱走到门口又回来揽镜照了一回,因母亲说要留明柏哥吃饭,她提着裙子进厅,赶着就把裙子放下。然厅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圆桌,桌上还摆着两只茶碗,她忍不住看小丫头,问道:“人呢?”

门口站着的小丫头笑道:“夫人给二小姐洗澡去了。大少爷合表少爷方才在这里吃茶,叫老爷叫到前边陪客去了。表少爷还说了,等会子要去林郎中那里瞧那两个妇人,小姐候他同去。”

紫萱原本失落的心又跳起来,笑道:“晓得了,你去问问林先生那两个妇人情形如何,快去快回。”

天色渐渐暗下来,碧蓝的天空中飘着几缕白纱似的云彩,院中挂的几笼鸟儿叫地清脆婉转。紫萱信步走扶梯上二楼,此时狄家最热闹的是八字楼侧新建才数月的大厨院。院中挂着几盏大灯,摆着数张大桌,许多管家挤在院中吃饭,说说笑笑极是热闹。小丫头们在里院跑来跑去戏耍,个个手里捉着肉包子,抬头看见大姐站在楼上看她们,俱都老实走回里院。紫萱板着脸转身。各房的媳妇子都在点灯。紫萱忙下来进厅,厅里已经摆上饭了,只有三副碗筷。小妞妞的头发披在肩上,湿答答还滴着水。在厅里躲来躲去,不要她奶娘替她擦。看见姐姐,扑过来道:“姐姐,捞珊瑚好耍么?”

伤了两个人呢,哪里好耍。紫萱点点头,笑道:“晒的紧,你今日功课如何?”

小妞妞在姐姐怀里扭来扭去,道:“新先生好生严厉。还打了俺板子。”

素姐笑骂:“十个对子只对出四个,不打你板子,请你吃酒呢。赶紧吃饭,完了把罚写的字写完了,交与娘瞧过才许睡。”

小妞妞老老实实回到座位上,吃得几筷炒青南瓜,又问姐姐:“姐,你小时候先生罚你不?”

紫萱随口应了一声音,想到那两个受伤妇人,有些心不在焉。她替小妞妞剥了几个虾,拿茶泡了大半碗饭吃了,突然想起来是哪里不对劲:卫家听说在琉球几十年,卫老爹家差不多算是穷的,怎么卫小妮子吃茶就能吃出是杭州的?她忙对母亲说:“今日俺去看张小姐,在她那里遇到卫老爹的女儿。吃茶时她只吃得一口就晓得是杭州的雨前。”

素姐放下筷子想得一想,道:“娘也道她今日来的古怪,明日你使个机灵人送两瓶雨前去,试探她几句。只说你哥哥要成亲,家里忙的紧,不得空去寻她,请她得闲来耍。”

卫家合江玉郎有些不清不楚,紫萱本就不想合她家再打交道,就依母亲的吩咐,开母亲楼上仓房的门,取了两只磁瓶装的茶叶下来,写了个贴儿,说“今日得卫小姐夸赞,权将此物相赠。”署了名拿与母亲看过,回房叫彩云明日送去。她等了一会不见明柏哥来寻她,到底不放心,带着彩云去林郎中院里瞧那两个妇人。

进得门来,小厮说先生被陈家请去了,晓得小姐是来瞧那两个妇人的,引到隔壁院中的一间厢房,道:“都在此处。里边送来的参汤拌了些稀饭喂她们吃下了,先生说夸得小姐收拾的早,养个把月就能下床了,叫她们家人明日去寻人抬回家去。”

屋里点着两盏油灯,黑漆漆的只看到屋里有个媳妇子守着,紫萱就问:“原来守着她们的那个男人呢?”

那媳妇子笑道:“说是家里还有几个崽要照看呢,林先生在厨房讨了三十斤土豆与他带回家去,想来也能撑几日。”

紫萱听说只要养一个月就能走动,却是放心,吩咐媳妇子好生看守,回来前边酒席还没有散。她到母亲书房,看了一个时辰的帐。一墙之隔的夹道传来一阵喧哗,像是哥哥合明柏哥都吃醉了,两个大声嚷嚷,还有爹爹夹在里边又笑又唱。紫萱忙将帐本合起,奔小厨房做了三碗醒酒汤,命彩云送到哥哥院里。她自家只说晚了,不肯到哥哥院里,回来依旧看帐。

第二日早起无话,彩云得闲换了出门的衣裳,将了礼物请守门的老爹陪她去卫家。卫家在南山村北占了一大块荒地,想是七大姑八大姨都住在一处,院墙都只到人胸口高,虽是新建的屋舍,鸡猪猫驴一样不少,毛孩子在巷道里玩耍,老头老太太在门口闲话,极是热闹。彩云问卫老爹家,一个娃娃将她带到东边角上一间大院子,指着东边套出的小院子道:“七姑姑就住这里。”含着指头掉头跑远。

彩云在门外站了一会,不见人出来,推小院的门,“吱呀”一声惊动了里边的人。卫小妮子高声道:“我爹四更才睡,要找他赌钱吃了晚饭再来!”

彩云扬声道:“卫小姐,俺家小姐使俺送茶叶来了。”

“啊呀,是狄小姐使你来的么?”卫小妮子笑嘻嘻接出来,拉她到屋里坐。彩云原是听了小姐吩咐来探消息的,推辞了一会在门边坐下,细细端详她家屋子。

东院里只有三间屋,一明两暗,当中明间摆着方桌长凳,供桌上是瓶镜之属,墙上贴着大红大绿的年画儿,瓶中插着只鸡毛掸子,镜子却是狄家的玻璃镜,木框上雕着云纹,上的红漆都有脱落,想来有些年头了。彩云记得这个镜子是狄家头一年制镜进上的样子,很是好奇的盯着瞧了一会。

卫小妮子笑道:“那镜子还是我小时候我爹爹回中国贩货收的旧货。”

彩云怕她察觉,赞道:“虽是旧的,倒比新镜子还亮些。”卫小妮子索性拿与她瞧,彩云拿在手里看,摸到背面的款识,果真是狄家旧物。她不动声色将镜子拿在手里转了两圈,正好瞧见里屋的门帘缝中有一双男人的眼睛,吃了一惊扭头去看。

那人被发觉了,掀了门帘出来,笑对卫小妮子道:“才睡得一会子,叫你们吵醒了。这是谁家的丫头,倒是机灵的紧。”

卫小妮子笑道:“是狄小姐的使女,送我两瓶好茶叶呢。”

“哦?”那人一双眼晴盯在彩云脸上,似笑非笑道:“妹妹,去煮两碗茶来吃,还有我带来的蜜豆糕,将些来待客。”卫小妮子应了一声出去,将彩云丢下合这人独处。

彩云因门外就守着有人,倒不怕他。狄家的丫头本就比别家的大方些,那人瞧她,她也回敬,看他生的高大英俊,实有三四分像九老爷,心里猜这个就是小姐说的江公子玉郎了,心中暗道:“难怪崔小姐一转身就合他勾搭上了,果然生的油头粉面,就像是个专哄小姑娘的。”这般儿想着,就低头不言语。

江玉郎被她瞧的着实有趣,看她低头,逗她道:“我脸上没花了?”

彩云小声道:“有没有,当问过崔小姐才晓得。”

江玉郎坐到椅上,托腮皱眉,苦恼道:“这合崔小姐有何干系?”

彩云想了一想,笑道:“崔小姐对江公子一往情深,病的走不动路,还在窗台上摆了两盏明灯指路呢。连我们老爷夫人听了都道……”

“都道什么?”江玉郎眨眼,笑嘻嘻的问。

“都道你们有情有意,为何不白日里相会?如今崔小姐搬到庙里去了,您老可就省得翻俺们家的墙头了。”彩云对有些发愣的江玉郎道:“你摸错了门,恼的崔小姐哭喊了半日说你哄她。这种翻墙头的丑事你们也做!你们不要脸,俺们狄家还要脸呢。”

“这话……”江玉郎贴到彩云面前,问她:“是你们小姐教的?”

彩云冷笑道:“俺们小姐憨憨的,还不大懂事呢,您老放尊重些。”推开江玉郎,掉头就走开外廊。

卫小妮子捧着一大盆点心进来,看彩云板着脸,忙笑道:“我表哥最是喜欢逗人,你休当真。这个捎与你家小姐。”一面进门一面嗔道:“哥哥,你的毛病也当改改了。看把人家吓的脸都白了。”她将彩云的盒子收拾出来,连点心带盘子都搁进去,又道:“其实我哥哥心地极好的,那一回下雨他在外边转,遇到你家小姐,好生看护呢。”

彩云笑嘻嘻接过盒子,道:“俺们合这位公子攀不上亲,可不晓得他是心地极好。”她将心地极好几个字说的重重的,对着卫小妮子万福道:“俺们小姐如今忙的紧,不好出门。卫小姐得闲常去走走。”

卫小妮子送她出门,彩云再三辞过,转身时还狠狠瞪了江玉朗一眼。江玉郎倚在门框上,摸着下巴只是笑。卫小妮子掩了门,看到江玉郎摆出的风流姿态,恼道:“哥哥!人家好意使丫头来看我,你看你把人吓的。”

江玉郎正色道:“我妻妻妾妾娶了有七八个,不该风流么?总当多多的替林家生七八十个孙儿才好。”

卫小妮子跺脚道:“哥哥,咱们给尚家做了几十上百年的奴才,如今尚家还有人呢,还不是泄气的时候。”

江玉郎冷笑道:“换个主人罢了,如今咱们是林家的奴才了。我原说不消娶妻妾,容我用水磨功夫寻一大户结亲……”

卫小妮子恼道:“你说的那些我都不懂。爹爹说要做大事使得,休把主意打在人家女孩儿身上。”

“舅舅只晓得喝酒赌博钱!”江玉郎皱眉道:“若是他肯出头起事,咱们在中国住的好好的,我也不必做这个假尚王,你合刘世兄也早成了亲了。”

卫小妮子伤心道:“哥哥!前事提他做什么!”她吸了几口气,强自镇定下来,道:“哥哥,你不肯听爹爹的话,为何当日不将她抢走?”

江玉郎先皱眉后微笑,道:“她瞧我那眼神,合你瞧我一般,她瞧那个表哥,就合你瞧刘世兄似的,叫我怎么好下手?”略停了一停,又道:“我瞧她家这个使女,倒是伶俐。”

卫小妮子冷笑道:“他们家不会将使女送人的。”

“张家那个小姐也不错,”江玉郎重又摸着下巴笑起来,道:“我回首里坐牢去了,得闲再来瞧舅舅。”

第17章 八月初一

彩云捧着盒子才进院门,小露珠就接过盒子冲西厢努嘴,叫她过去。狄家人只有小妞妞上学,紫萱还在厨房看菜单,定点心花色。明柏昨日吃醉了酒也不曾去,合小全哥也是才起,重洗了澡陪狄希陈合素姐闲话。

彩云进了门,看见没有小姐倒有表少爷,站在当地只回:“婢子方才到卫老爹家去送礼了,卫小姐回了些点心,露珠姐收起。”

素姐笑道:“你去,卫小姐说了些什么?”

彩云看了明柏一眼,小心道:“卫小姐房里还有人呢,说是她表哥,就是那个姓江的,油腔滑调好不讨嫌。婢子斗胆骂了他几句。”

此言一出,小全哥的两道浓眉就绞的紧紧的,追问她:“那个姓江的住在卫家?”

彩云想了想,道:“不晓得,是从里间出来的,说是扰了他睡呢。当时婢子正瞧卫小姐的镜子,恰好瞧见他从门帘后偷看。倒是卫小姐的镜子,是俺家作坊头一批制出的镜子,虽然旧的有年头了,款识还在。”

狄希陈奇道:“那批镜子,除去相表弟要了些进上,还有就是杨大人那里,不是做官的或是杨家近亲,都不得能。”

素姐笑道:“流落一二面出来也非难事,这位卫小姐吃一口茶就晓得好坏,又使面旧镜子,想必家底不错。俺瞧她说话也甚大方,想来卫家也有些来历,不然这位江公子怎么能够做新尚王?”

小全哥的眉头慢慢舒展,两只手却悄悄握成拳移到桌下。明柏看见,轻轻按住兄弟的手,道:“那晚必是他们合起来做成圈套,只怕……”他艰难的吸了一口气,缓缓道:“只怕那位崔小姐也有插手。”

狄希陈合素姐对看一眼。素姐清了清嗓子,笑道:“往事不可追,明柏,崔小姐到底曾与你通风报信儿,你又何必合她一人孤身女孩儿计较这些。彩云,小姐使你去果然没有看错人。”素姐扬声喊道:“小露珠,把我前日得的金花簪取一枝来与彩云。”

小露珠应了一声,进来拉彩云道:“有好些花样子呢,走,你自家去挑个中意的。”出去还拉上了门。

狄希陈就道:“如今岛上中国人越发多了,昨日那几个虽都掩口不提,也瞧得出来是做过官的,明柏,你的木匠铺子想来生意会越来越好,俺们家还有二十个木匠,你可养得活?”

明柏原本人手就不够,岛上木匠虽有,不过粗造活计,比不上狄家的木匠能干。他算了算,笑道:“养不活,再与俺五个人手就便得。”

狄希陈笑道:“好,俺们家里留二三个,再带几个小学徒想必也够使了,别的都打发到台湾你们大伯那里去罢。”

小全哥低低的应了一声,将这一条记下。狄希陈笑道:“木匠作坊收拾出来,留着将来办首饰作坊用,先打扫干净,每日使人去查看。”

小全哥道:“作坊里常有人来求,想要把孩子送到家学上学。俺昨日合妹子商量来,不如在作坊里另办个学堂,只有常在俺家做工的人,方可把孩子送来上学,男女分班,教些写算,男孩儿再随着团练练习,女孩儿学些针线厨活。咱们中午管一顿饭。可好?”

明柏赞道:“这个法子好是好,只是每日都来上学却是不能,或是三日一次,或是五日一次方好,大些的孩子在家都要做活呢,整日上学家里就艰难了。”

素姐笑道:“娘替你们算算,团练每日都要早起跑步,男学生早晨都跟着跑,俺家管顿早饭,吃完了教一个时辰读写算。回家也不误事。女学生中午饭后来罢,横竖中午那一两个时辰太阳晒的紧也无人做活,叫她们来学些读写算,管她们中午一顿饭。可使得?”

狄希陈笑道:“使得。学生年纪也不能太小,八岁到十二岁,大的不许来,小的来了也不管饭。就冲这顿饭,家家都要送孩子来的。再隔三差五考考比比,叫学的好的孩子爹娘脸上都有光,就使得。只是先生为难些。”

小全哥笑道:“只教读写算,守后门的头儿狄二木就使得。女孩儿们,随叫哪个姐姐来都使得。”

狄希陈拍板道:“那使得,就这样定下,男先生狄二木教,女学生?”他看向素姐,笑道:“你瞧着那个好?”

素姐算了算,道:“紫萱手里的几个都忙不过来,还要小妞妞房里的几个助忙,只有小全哥的那三个,春雪从前学的最好,就是她罢。”

小全哥执笔一一记下,笑道:“春雪有些道学气,叫她做先生倒是正好。只是她不见得伏青玉管,还要妹妹留心照应。”

紫萱从外边进来,笑嘻嘻问:“要俺留心照应哪个?”一边说,一边大大方方坐在明柏身边的磁墩上。明柏照着小时候的习惯先倒了一碗茶与她,微笑道:“说办学呢。叫春雪教作坊的孩子们。”

“咳呀,从前义学叫俺办砸锅了,如今这个,俺可不好意思管,等嫂子过门叫嫂子管呀。”紫萱吃茶,对着小全哥只是笑。

小全哥涨红了脸,道:“从前那个是没谋划好。这一回爹娘出了许多主意,必能办好的。”就将写好那几条的纸推到紫萱面前。紫萱看了,笑问道:“后面作坊有多少人?”

小全哥道:“你还能不晓得多少人?”

紫萱笑道:“俺狄家人在里头只有三十个不到,雇的人手每日流水样来去,前几个月俺不在家,不是哥哥你管的?”

小全哥细细回想,道:“常雇的有二三十,活多的时候,一百多个也有。”

紫萱探身要取笔,明柏伸手自小全哥面前取来,连砚台都移了过来。紫萱一边写一边算道:“这些人家多有二三个孩子,男学生算他六十个,照着早饭算,一人一两米加二两番薯煮粥,做馒头也二两杂粮面,半大孩子吃穷爹娘呢。再添些菜肉,一日总要四五钱银子。女学生也算六十个,只怕一大半是要带小兄弟小妹子来的,两下里加起来要一两银子的饭菜钱。再加上书本笔墨,也够四五百两银子一年。倒是不多。”

小全哥笑道:“那就定下来?”

紫萱笑将笔还回去,对爹娘道:“使得,早饭中饭都开在作坊食堂里,也只早饭麻烦些。娘,俺方才听管家们说有人来打听,问俺家木匠作坊可接活,守门的将他指到那霸去了。”

明柏晓得这是紫萱和他说的,忙道:“这么着,俺先去问问木匠们,先喊五个跟俺走罢。”站起来冲狄希陈夫妇行了礼,对小全哥道:“你去下聘那日俺再来。”

紫萱合明柏这一问一答,一个借着合娘说话,一个借着合小全哥说话,越发显得情意绵绵。等明柏去了,小全哥就瞧着妹子笑。紫萱斜眼看他,道:“休笑俺,明日嫂子过门待如何?”

小全哥缩回去,道:“说正事,说正事,妹子,你回来了,后边作坊还交与你管呀?俺琉璃作坊跟团练都忙不过来。新搬来的人家都有要入团练,俺就抽不出个空去替他们挑人手。”

紫萱磨磨蹭蹭道:“嫂子过了门叫嫂子管?”

素姐发话道:“她才过门,哪里摸的清这里边的门道,等她生了孩子,将她们屋里的人手都管的服贴,再提管家的事。”

紫萱还有些迟疑,狄希陈笑道:“听你娘的。”

小全哥也道:“她初来人都认不清,叫她管什么?她也要多住些时日,晓得了家里人的性子脾气,才好知人善人任呢。”

哥哥这般说,紫萱方应了下来,笑道:“那使得。娘,中秋节要送哪几家礼?”

素姐笑道:“你是不想送尚王?面子情儿总要过得去。新到俺家来的这几家,并陈李林尚,还有住在庙里的那两位都是上等份儿。八月十五放半日假,学生每个发两个月饼,雇来做活的,每人发四个。别的你瞧着增减就使得。”

狄希陈看她们母女两个商量起家务来,冲儿子挤眼,道:“你不是要去帮他们家挑人么,刘老爷要在村中间寻块好地盖间茶馆,差不多也到时辰来请了。”父子两个出去。

紫萱合母亲商量要月饼要用几样馅,又是成亲时的酒席并点心,诸如此类烦不胜烦。管事的丫头们进进出出,一直忙到天黑。

第二日紫萱合小全哥去后边渔村选了间大屋,把前边学堂里的桌椅搬了几十张过来,又到饭堂看过,重把作坊接手。小全哥只管十来条渔船并前边作坊,兼管团练。转眼就到去陈家下聘的日子,明柏换了新衣帽绝早过来帮忙。

狄家挑了三十六个小厮,三十六个管家,俱是崭新青衣,整治了三十六抬聘礼,大红绸结花,还问李家借了吹打,绕村一圈抬到陈家去,引得南山村许多人来看,都道陈家小姐好福气,得这样一个整齐大聘。

且说崔南姝合满子在庙里住了几日,衣食都似在狄家一般儿,只是几个管家娘子极是小心,若是要出门,必要跟从。那个会说中国话的姑子也是拦着,道:“我们这里晚间常有借了厢房赌博钱的,多是浪荡子弟,小姐们还是在后边的好。”姑子这后院也不大,住在这里反比在狄家前院住着还要拘束些。崔南姝一心想寻江玉郎问个明白,偏生不得单独出门,急的火星直冒。这一日正合狄家的管家娘子使性子。

外边鼓乐喧天,家里这般大热闹,偏叫她两个在这里陪崔小姐磨嘴皮子,极是无奈,两个媳妇子就先有些不耐烦。一个冲另一个挤眼,道:“俺去解手,回来换你。”先出去瞧热闹。这一个守着崔小姐,一会摸摸耳朵,一会提鞋,甚是想同去的样子。

崔南姝瞧不上她,冷笑道:“狄家好规矩呢,养的奴才都似猴子。”一扭身进里间。满子放下佛经,劝她:“你安份些罢。”

崔南姝恼道:“我哪里不安份了?如今你合狄家一条心,都嫌我!”倒在屋角的席上睡着生气。满子也不合她争,取靠在墙角的屏风将南姝隔在里边,依旧回小几边看经。

南姝想合她说:这必是狄家办喜事。偏又说不出口,使性子翻身面朝里,数板壁上爬的小蚂蚁消磨时光。

鼓乐声渐远,狄家两个媳妇子坐在门外的石阶上闲话,一字不漏传进屋里来。一个道:“这些人都道俺家的聘礼丰厚,真真是没见过世面。若是在老家,这点子算个什么?”

另一个道:“在琉球也算是丰厚的了,上回陈家聘李小姐咱们不是跟了去?也不过十八抬罢了,抬到李家,不是都说极厚?”

第一个冷笑道:“你原到俺家迟,俺家老爷表亲相老爷娶大儿媳妇,足足的一百零八抬。新媳妇陪嫁倒罢了。大舅老爷娶大儿媳妇,也是一百零八抬。俺家小全哥哪样比人家差?巴巴的三十六抬,真真只是个意思。俺听肥嫂说,原是要多治些,却怕转过年明柏少爷来下聘办不起聘礼,所以这一回大少爷娶亲,就少花些银子。”

第二个恍然大悟,抚掌道:“原来如此,这岛上的人真真是眼皮子浅的可笑。”又道:“陈小姐虽然不如里边那个烦人精好看,瞧她到是尊重的紧。”

满子手中的经书跌到席上,她俯身去捡,伏在席上半日才起。崔南姝爬起来搬过屏风,看见外边席上湿了一块,再看看满子双眼略有红肿,骂她:“你有什么出息。你哪点不比那个海盗头的女儿强?偏要一味贤良淑德,白白把好夫婿送把人家。依着我说,闯到陈家去闹一场,闹得陈家灰头土脸才好。”

满子微笑道:“换了严公子娶亲,你肯去否?”

崔南姝呆住了,好半日惨然道:“不去,我许了他不扰他的。自在这里发霉罢了。”

满子道:“那日,他冲我摇头,我就明白会有今日,我也是许了他不扰他的。”

南姝道:“我两个不一样。狄公子若不是对你有意,怎么会把我两从那霸接到他家去!分明是怕港口的光棍欺负你!”

“你错了,南姝。”满子叹气道:“接咱们原是为了严公子合狄小姐。若是咱们还在港口铺子里住着。严公子得了我哥哥的请托,时时照拂,只怕狄小姐恼呢。所以狄公子就把我两接回家住着。”

崔南姝恼道:“我又不是贼,这样防我!”气得踢了墙壁两脚,好半日恨道:“我要找姓江的问个明白,他为何要害我!”

崔南姝分明是又钻牛角尖去了。满子摇头叹息,出来到观音菩萨跟前烧了香,又要到前边去烧香。崔南姝是不烧香的,满子也不喊她。走到阶下喊:“嫂子们,我去前边烧香。”

狄家媳妇子从厨房里伸头,笑道:“张小姐,你老先去,俺洗了手就来。”

满子点点头,独自一人走到前边,先至龙王前磕了头,再去天后娘娘跟前拈香,就见蒲团上跪着一个白衣少女,正是卫家的小妮子。

小妮子祝完拜了三拜,回身看见是满子,笑道:“你也烧香?”

满子笑道:“不过借烧香出来走走罢了,到后面吃茶?”

小妮子上前牵她的手一同到后边来,问崔南姝好。南姝冷笑道:“好什么好?今日人家大喜,咱们这里可没有好茶饭款待!”

正说着,狄家一个媳妇子提着一个大食盒进来,笑道:“今日厨房做了几样好吃的,大小姐叫送来与张小姐尝尝。”

满子接过来笑道着谢,崔南姝道:“她吃斋呢,你们送鸡鸭鱼肉来,不是存心坏她修行!”

那媳妇子微微笑道:“早听说张小姐这几日吃斋,十样里头倒有八样是素的。只是总吃素也不成呢,所以还装了些肉松。张小姐,想吃什么合她们说,休要客气。”将盒子丢下要去。

卫小妮子突然道:“我倒是忘了,上回你家大姐去我家送茶叶,我拿个盘子装了一盘点心回礼,偏生后来就忘了。你合你们小姐说,后日得空我去取。”

那媳妇子应了一声退去。

满子抢在崔南姝前边道:“卫姐姐,我借花献佛,留你吃个便饭罢。”就将食盒的上盖揭去。里面一边摆着四只大肚玻璃瓶,一只使油纸包住瓶口,里面是黄澄澄八成满的肉松。还有一瓶红通通的辣椒油里浸的白豆腐乳。还有两瓶却是狄家的泡菜,各样菜蔬红的白的青的翠的装满了两大瓶,装在透明瓶里极是可爱。

满子笑道:“可是南姝的心头爱来了,匀一瓶与卫姐姐好不好?”

南姝提了一瓶过去,道:“人家原是送把张小姐的,你问我做什么?”虽然说话酸溜溜的,手下极是大方,将泡菜送到卫小妮子怀里,道:“实是好吃呢,偏生他家小气的紧,每回只送一小瓶。我曾问晴姑娘要过狄家泡菜的方子,可是怎么泡都不好,分明狄家是藏私了。”

卫小妮子笑嘻嘻道:“多谢你。早听人说狄家的泡菜好吃,却是头一回见呢。”

崔南姝从柜里取了两只大木碗,将那一瓶泡菜拨出一半,笑道:“今晚上吃什么?”

满子看看盒里,有各色点心一大盆,还有几样炒菜,都是素的。想是怕素的太过了,还有一钵红烧肉,一碗川炒鸡。最底下一层是一方盘做零嘴的油炸小鱿鱼。

南姝瞧见小鱿鱼,就忘了白日里合媳妇子赌气,走到门口喊:“灌壶酒来。”

满子趁她走开,附到卫妮子耳边,笑道:“她就是嘴上说的凶,其实没什么的。”

卫小妮子也笑,道:“我去前边厢房合赌钱的人说声,只怕我爹不晓得我到哪里去了呢。”出去转了一圈回来,道:“新搬来的一家人带着一班小戏,都说他家八月十五要唱戏。李大少爷急的在前边跳来跳去,说他家初五就在庙前搭台唱戏。初五我还来打扰,可使得?”

南姝听说唱戏,极是喜欢,忙忙的放下酒杯问:“唱什么?目连救母?”

卫小妮子道:“说是什么厢红。我在窗外听得人人叫好,想必是极好的戏。满子,你听过没有?”

满子摇头道:“我不曾回中国去过,没有听过戏呢。李家养小戏是几时?”

南姝坐回来满饮了一大杯,冷笑道:“也有一二年了,养的戏子不是做了老爷的妾,就是做了少爷的妾。如今又要拿来唱戏给公子少爷们取乐。合李家沾边的女人,就没有不倒霉的!”

满子有些尴尬。岂料卫小妮子也灌了一大杯酒,笑道:“是做了女人,没有不倒霉的!男人还罢了,极是不如意还有个跑字,咱们女孩儿家能跑到哪里去?来,崔小姐,咱们再吃一钟!”

满子笑眯眯替她二人满上,也替自己倒了一杯,道:“我若是个男子,只怕活不到今朝。可见不论男女,都有不如意呢。”

卫小妮子道:“佛经劝人向善,说是积修来世投男胎,可见菩萨也是瞧不起女人的,不然,为什么修的好才能投男胎?”取大杯又是一饮而尽,笑道:“爷们吃酒都要听小曲儿的,我也唱个与你们听听。”

她清了清嗓子唱道:“青山在。绿水在。冤家不在。风常来。雨常来。书信不来。灾不害。病不害。相思常害。春去愁不去。花开闷不开。泪珠儿汪汪也。滴没了东洋海。”唱完一遍又唱一遍。

崔南姝自家吃一杯,又替卫小妮子倒一杯,两个吃的大醉。满子笑眯眯看着她两个闹,对守在外边的媳妇子道:“烦你们那位去卫家说声。卫小姐吃醉了呢,我们留她住下了。”

第18章 备嫁

团练的小伙子们因今年八月节又是狄公子娶亲,又是两家对台唱戏,都凑趣要闹花灯,他们每天中午太阳最大的两个时辰都聚在作坊里制琉璃灯笼,先制得的几十个叫小伙子们提回家,第二日就有人被孩子拉着来买灯笼,来买的人越多名头越响,居然有从别的岛上寻来的。岛上的玻璃作坊不少,家家都制防风的灯罩,然只有这群小伙子最用心思,新灯花样新鲜,人人见了都爱。

小全哥翻过记帐本,早晨练完拳合大家说:“今日初三,俺瞧了瞧人家订的灯数目,要晚上赶工才来得及呢。愿意来的,先至各小队长处报名,小队长到俺渔村铺子柜上找黄山记个名儿,咱们赶几日工,出力多的也换两件新衣裳穿。”

团练里李公子之流毕竟是少数。大多是穷人家的孩子,谁不想替家里赚几个钱?散了都挤到各自的小队长处要报名。小全哥倒被挤到人群外来了。他跟齐山黄山道:“今日齐山带人出海去,多备几日食水,走的远些也无妨。”

齐山应声去了,黄山看那些人里性急的都朝他跑来,笑道:“大少爷,俺也去了。”小全哥点点头,绕着渔村转了一圈,去看狄家的地,恰好在西瓜地里遇到爹爹。

狄希陈抱着一个西瓜笑道:“今日开学?”

旧年的义学,小学生们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没奈何歇了大半年,小全哥咽了口口水,声音有些发抖,道:“俺实是有些怕呢,若是这回砸了,可是大笑话。”

狄希陈笑道:“砸了就砸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人生在世,哪能不做错事?回头那来送孩子来的,你挑着些,先考一回,剔掉些人。叫他们觉得来上学不是容易事。上了学,头一日还要立些规矩,有事不来要合先生说,无故逃学比方十次,就不许他再来。拘的紧些个,就差不多了。”

小全哥笑道:“就似俺们家从前在明水办的那义学,虽然是不收分文,然人家想来都不容易,是也不是?”

狄希陈笑道:“不错,还是这般道理。上回办的学堂,学生家境多数还好,琉球又不科举,识字实是无用,所以大家不起劲也是意料中事。俺们这个差不多算是识字班了,学一二年,大些的就可到作坊做活,或是别人家雇了去做活,都比别人强些,想通了自然人人想来。规矩立的严些个不妨,若是有大人孩子来旁听的,也许他在门外听,只是饭食奖赏都无。”

小全哥接过爹爹手上的大西瓜,点头道:“俺晓得了,爹爹,其实办学堂和团练都是一般,总要晓得人家想要什么,你才好叫他听你的,随着你的意思转。”

狄希陈笑道:“世人所图都不过名利二字。你慢慢琢磨罢。你成亲那日,团练的小伙们人数合你妹子说了不曾?”

小全哥笑道:“说了,紫萱的算盘拨了半日,抱怨说俺成亲把家里吃空了。”

狄希陈乐呵呵又挑了一个西瓜,跟他的小厮接了过去。他道:“吃空就吃空罢,家里作坊货物如何?”

小全哥在心里算了一算,道:“虾干贝干之类除去收的,还有买的现成的,只是九叔说的珊瑚盆景这些,要赶着些,好在材料都够。俺家船队十一月能来,必定满载而回。”

狄家的几个作坊原是给孩子们打发时间的,虽是不指着赚钱,仗着琉球靠海的便利,珊瑚并玻璃作坊获利甚丰。不过狄家卖的银子都存在狄九处,外人不晓得这两样利润有多好,看狄家的海货作坊最是惹眼,几大户又都是做这个的。南山村一窝蜂似的晒鱼干虾干,一来没有税赋,二来没有瑶役,大多家道小康。

狄希陈叫儿子把瓜交给管家,带他爬到邻近的一座小山包上,指着南山村的重重院落道:“咱们来了有两年,你瞧现在的南山村,合中国的村子比,有什么两样?”

如今的南山村比狄家初来时大了足足四倍,新搬来的几家都在大兴土木,几座山间的平地上已是建起一条十字街,沿街的小铺子都从那霸搬来的,每日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小全哥看了一回,笑道:“那里还有个算命的摆摊子呢。旧年歇的茶馆也开张了。”

狄希陈指着一处挖地基的地方道:“那里要建个大客栈呢,建在这里,来住的除了销赃的海盗跟走私的商人,还能有什么人?”说罢大乐,拍儿子肩道:“叫你妹子合你媳妇说,她两个出私房钱,叫你媳妇去开个酒馆,她娘家人手又多,人面又广。抢着些儿,休叫人家占了先。”

小全哥先不明白为何叫妹子出私房钱,想得一想就明白过来,笑道:“俺就去。”跑得几步回身抱了个西瓜大步回家寻紫萱说话。

紫萱正合彩云春梅几个在八字楼下的小厅商量菜式。小全哥抱着大西瓜寻来,春梅就先站起来接过,道:“大少爷,就要成亲的人了,就没个大人样儿。”

小全哥笑道:“有正事呢,紫萱,俺有要紧话合你说。春梅,你们吃西瓜去。”

春梅笑道:“赶俺们走还要与点甜头,罢罢,咱们先走罢。”彩云跟彩虹都笑嘻嘻跟着去了。

紫萱道:“给俺留一块。”从桌边跳起来,绕着哥哥转了一圈,问他:“可是有什么话要捎给俺嫂子?”

小全哥跑的满面通红,此时倒瞧不出害臊,只道:“方才俺跟着爹爹走了几步,说道村里有人要建大客栈,爹说,叫你跟陈小姐同出些私房钱,在那左近开个酒馆,就用陈家那些人手。”

紫萱皱眉想了半天,道:“不怕俺为了银子合嫂子吵架?”

小全哥摇头道:“你想到哪里去了。这是怕她在家闷的慌,替她找些事情解闷,用的是她家的人,自在些。好处岂能都叫俺家人占了?”

紫萱看着哥哥微笑起来,道:“人还没进门呢,哥哥就替她打算起来。看着哥哥面上,俺出三百两私房钱罢,她家出人工,俺出本钱,再搭上两个酒方儿,舍一个厨娘,可使得?”

小全哥笑道:“须她亲自管,每月算三次帐。”

紫萱笑道:“那个俺不管,等她成了亲你亲自合她说去。生怕她不会管家似的,人家在娘家也管了几年了。”

小全哥正经做了一个揖,道:“你速去,时机不等人呢。去晚了隔壁客栈建好了只怕人都晓得了,就占不得先机了。”

紫萱叫他缠的没法,只得放下正事,换了出门的衣裳。因陈大海娶了晴姑娘,到狄家必要看看她们。备了点心、汗巾、首帕、香粉几样礼物,在东厢房装盒子。

素姐瞧见,问得有事去陈家,不好空手去,见者有份,笑道:“与那位正房加厚三分,既然礼上要过得去,就要投其所好。晴姑娘合你嫂子都不是计较小节的人。”

紫萱依言又挑了两方销金首帕放入盒里,吩咐捧盒的管家娘子道:“嫂子,记着些,这个是与那位大陈夫人的。”笑对母亲道:“俺先去瞧过她,再合晴姑娘说说话儿,再寻嫂子说正事呀,只怕转得这么一圈,中饭都不能回来吃。”

素姐笑道:“就当放日假罢了,你在陈家多耍会。”

紫萱笑嘻嘻应了,带着一个小丫头并一个捧盒子的媳妇子出二门,自有跟着小姐们出门的管家跟上来,远远跟到陈家门口,一个管家上来道:“小姐要回来,嫂子先合俺们说声。”掉头回去了。

陈绯自收了聘礼那日,叔叔伯伯们都来恭喜她,臊的她躲在院里不肯出来。突然听说狄小姐来耍,先到陈大海院里去了,她待要过去又不好意思,央她院子里的嫂子道:“好嫂子,你去合狄小姐说,叫她来我屋里吃中饭。我就不去了。”

紫萱在秋芳屋里吃茶,媳妇子过来说绯小姐不来了,秋芳脸上就有些挂不住。

晴姑娘忙道:“阿绯这是害羞呢,从那日下了聘,就躲在院子里不肯出门。”

紫萱笑道:“嫂子休去,俺将了些小物件儿与她,你先捎了去罢。”狄家媳妇子就将包袱解开,第一层盒子是与秋芳的,先送至秋芳手上,第二层是与晴姑娘的,晴姑娘接过随手放在几上。第三层是与陈绯的,交到那个媳妇子手里。

秋芳扫了两眼,看那两盒里的东西好像比自己盒子里少一两件儿,笑道:“狄小姐来瞧咱们,还这么客气做什么。”取了一个首帕在手,认出是松江老铺子尚云楼的,突然伤心起来,道:“若是能回松江,就是过穷日子也是好的。”

晴姑娘想到旧事有伤心,她两个相对看了一眼,眼眶都发红。紫萱安慰她们道:“如今岛上中国人越发多了,比松江不差什么。听说有家还要开织坊呢。”

晴姑娘笑道:“你说的也是,只要大海哥出息了,谁说没有机会回乡呢,秋芳,咱们不是会织布,不如也买两架织机回来,也可消磨时日。”

松江织风本盛,她们原都会纺织。男人不在家,妇人纺织打发时日原是松江妇人常事。偏生话从晴姑娘嘴里出来,秋芳就觉得刺耳,冷笑道:“陈家又不是穷的没有饭吃,你巴巴儿纺纱织布,是替大海哥脸上妆幌子呢。”

紫萱坐在一边好像挨针扎似的,晴姑娘笑笑,不合她理论,对紫萱道:“阿绯闷了几日了,早盼着有人瞧瞧她,你去寻她去。”将她送出门,自己在院门就止步。

紫萱回身看她不来,奇道:“你不去么?”

晴姑娘摇头道:“她待嫁呢,怕我时运不好冲了她。你自去罢。”也不等紫萱回话,转身回去,背影甚是寥落。

紫萱想追上去劝她几句,转念又想她已再嫁,旧事最好不要再提,闷闷的走到陈绯院里。陈绯隔着窗笑道:“你来了,快进来,外边日头晒吧?”

她院里服侍的嫂子出来请狄家媳妇跟小丫头去厢房吃茶。才紫萱踏上台阶,陈绯从里间冲出来拉她的手,笑道:“快进来,叫人瞧见又要笑我。”

紫萱才进门,就见她防贼似的把门拴上,不由笑道:“你怕什么?”转身看去,狄家的聘礼连同抬盘都搁在她屋里,三间屋地上桌上椅上都搁的满满的,还不曾收拾。

陈绯涨红了脸道:“我就不晓得哪些是要添嫁妆,哪些是留下回礼的。正想着你来呢,又不好意思找你。”

紫萱笑道:“俺有单子的呀,你去翻来瞧,前十抬你照原抬盘抬回来,只取第一抬的头面并盖头红帕使。后六抬是与你做回礼的,你添上俺爹娘的衣裳鞋脚,或是果子吃食,凑十二抬或是十六抬,明日回礼就是。中间这二十抬是正经聘礼,抬到你爹爹处收起来罢。”

陈绯翻开那单子,果真每一抬下边都有小小字号,她先喜后愁,道:“这上面写的是明白,可是送进来时乱放的,哪里晓得哪个对哪个?”

紫萱将一只抬盘上的红绸拉下,指着提手处缠的花结下一根布条道:“你来瞧,地字十八号。”

陈绯拿着礼单对了下,笑道:“果然是这样省事。原来我白愁了两日,先还说每页下边写这个做什么,我去喊人来把后六抬抬出来,备好了回礼是正经。”

她开了门照旧伸头喊人,并不肯出房门一步,紫萱看她这般,想到前些日子自己行事也合她一般可笑,忍不住笑道:“你越缩,人家越要看你这个样子取乐呢。”

陈绯涨红了脸道:“我们家人都是粗来粗去惯了的。”一边说一边翻,她两个力气都不算小,一人拉一边,将六只回礼的抬盘提到门口。

董新娘带着人过来,陈绯道:“这是回礼,东厢房箱子里有绸衫鞋脚等,你把咱家的抬盘取来装。”董新娘涨红了脸道:“我们穷人家回礼,鸡鱼肉面四盘就使得,十二盘怎么装?”

怎么装?陈绯扭头看紫萱。紫萱笑道:“你去提六个抬盘来,我来替你装。嫂子记着些,俺嫁时你替俺收拾呀。”

在小姑子跟前露怯,董新娘合陈绯都不好意思,叫紫萱这句话逗的满屋子人都笑起来。几个人赶着动手装好了回礼吃中饭。陈老蛟使人来说:“狄小姐是自家人,还请狄小姐姐帮着把嫁妆收箱,好合回礼一并抬过去。”

紫萱站起来应了声是,笑道:“那俺可是把嫂子的私房都看光了呢。”

陈绯啐她:“你也合他们欺负我。”

董新娘要回去服侍陈老蛟睡午觉,吃过饭辞了去。陈绯拉紫萱到她里屋里,一起看嫁妆单子,问她:“瞧你比从前舒心,是不是亲事也定了?”

紫萱笑眯眯点头,道:“等他来提亲。”

“今年同办不好么。”陈绯羞答答问。

紫萱道:“俺才十六呢,俺娘原是想留俺到二十的。嫂嫂,你要嫁人了,怕不怕?”

陈绯低头半晌,甜滋滋道:“原是怕的,你请我同去中国的时候,我上船两腿都抖,生怕婆婆嫌我。合你们处了四五个月,倒还好。”

紫萱笑道:“俺娘也是合俺说来,说俺家规矩多,所以唤你同去,先做几个月客人,也省得嫁过来怕呢。”说罢抿着嘴只是笑。

陈绯怕人家听见,爬起来四下里看过,院里院外都静悄悄的,方才放下心来,重回床上问紫萱:“你今日来是做什么?”

紫萱附在她耳边将来意说了,问她:“你晓得为何要抢在人家客栈前头开酒馆?”

陈绯笑道:“我家叔叔伯伯里边,人面广的也有几位,要是能分三分好处过来,大海哥在海上来来去去,人家都要让我哥哥几分。他实是出的好主意。咱们两个就办起来!”

紫萱这才晓得那开客栈的做的是海盗销赃的生意,爹爹叫自己合陈绯合办,却是留了个退步。她们两个办个酒馆,自有陈家旧人去招揽销赃生意,明面上人家不好合狄家小姑嫂两个计较,陈家也可借此插手,海上的英雄们不想断了财路,也可以保得陈大海在外平安。

紫萱因笑道:“那俺回去就把本钱送来,厨娘么,等你嫁过来自家挑。”

陈绯头一回做生意,极是兴奋,拉着紫萱问个不停,正热闹间,秋芳在外喊门:“阿绯,听说你们忙不过来,我来助助你们。”

陈绯做了鬼脸,对紫萱道:“她今儿好兴致,平常总抱怨我瞧不起她来着。”

紫萱心猜是那两张帕子的缘故,笑道:“多个人助你也好呀。”开了门请秋芳进来闲话,过了一会董新娘也来了。四个人将嫁妆装箱装箱,装抬盒的装抬盒,忙了两个时辰料理妥当,俱都累成一摊烂泥,半躺在一张大罗汉床都爬不起来。

秋芳突然道:“却是有一件要紧事,阿绯,你没有陪嫁丫头!”

陈绯房里使的都是几个大嫂,哪里来的丫头?董新娘也犯愁,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几日功夫到哪里买来?”

陈绯合紫萱都笑起来,都道:“狄家人手够使。”

紫萱笑道:“俺娘一回家,就替嫂子挑了四个小的,我哥哥房里原有三个大的,不过各有执事。”她掉过头笑对陈绯道:“可是对不住你,都与我使罢。过一二年,大的也要嫁了,小的就能派用场了。”

秋芳奇道:“少爷房里的,不抬举她们做个姨娘?”

陈绯也有些紧张,看着紫萱不说话。

紫萱道:“俺狄家家规不许纳妾。这三个丫头虽说是我哥哥房里的,也只照管衣裳饮食罢了,都在俺那个院子住呢。”

秋芳合董新娘头一回得知,俱都不言语,看神情很是羡慕陈绯。陈绯心里有了底,将快活都压在底下,爬起来道:“晚上咱们吃点子什么?”

紫萱忙道:“我回去了呀,你们家送嫁的女客定好了,送个名单到俺家去,俺们那边好避开请接亲的女客。”

陈绯涨红了啐她:“你哪里有未出阁小姐的样子,样样都晓得。”

紫萱笑道:“彼此彼此,秋芳嫂子,董姐,俺去了,你们休送。”

陈绯合她熟了,晓得狄家自家人是不讲虚客套的,只挥挥手送她,道:“叫我们吴嫂子送你。”

紫萱出来,只有小丫头从厢房里出来,问及媳妇子是回去喊人了。紫萱道:“慢慢走罢,不过二里来路,说不定咱们到门口,他们就来了。”

一路行来,果然陈家大院里的妇人都豪放,衫子的袖儿挽到肩上,裤脚卷到大腿根,来来回回也不避人。男人都是赤着上身,看见狄小姐还晓得让过一边,看见那些妇人,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紫萱头一回瞧见这样的人,狠是好奇,走到陈家大门口,对守在外边的几个管家笑道:“他们过的真快活。”

一个管家伸头进去瞧瞧,恰好瞧见一个胖大的妇人抡着棒槌满院子追打一个大胡子,忍不住笑道:“前日肥嫂也是这般揍肥哥来着。大小姐是没瞧见。”

门外一个年青管家道:“好哥哥,你老快些,晚上还要去试灯呢。”

因紫萱笑嘻嘻看着她,他就指着十字街那边道:“团练作坊要试灯少人手,俺们交了班也过去耍。小姐,他们的灯不如咱们家的精致,咱们家不如出制些灯,十五挂起来,也叫人家瞧瞧俺们家的富贵。”

紫萱笑道:“灯笼够用了,倒是这几日没下雨,你们还这么闲,还是不要雇土人来浇园了?”唬得这个管家缩头跑了几步,大家笑成一团。行至半路,已是能看见狄家大门前的石狮子了,紫萱回身看看村子里的两条街,灯火通明,论热闹合明水也差不多。她站住了伸懒腰打呵欠,道:“要是再有条河就好了。琉球什么都好,就是……”

“琉球什么都好,那我好不好?”江玉郎从一条小道缓缓走来,问道。

太阳即将落海,只有满天余晖,远远的海边群鸟飞翔。江玉郎的影子被拉成细长的一条,横在紫萱脚下。

第19章 贼(上)

紫萱侧头看了江玉郎一眼,微微倾身福得一福,毫不迟疑朝狄家大门走去。狄家几个管家拦着江玉郎真合防贼似的。那个小丫头经过时还啐了一口。

待紫萱进了狄家大门,江玉郎才醒悟:人家是真把他当贼防。他摇头苦笑,径至姑子住的后院敲门。

良久,一个姑子推开一条门缝,见是他,忙让他进去,小声道:“狄家把张小姐合崔小姐都搬到我们这里来住,还使了四个管家娘子看守。”

江玉郎沉着脸道:“我都晓得了,你把张小姐跟别人都支开。我要寻崔南姝说话。”

那姑子愁眉苦脸进去,过得一会跟满子,还有两个狄家的媳妇子奔厨房去了。江玉郎走进里间,笑道:“好南姝,我来瞧你来了。”

崔南姝见是他,恨的抄起一把剪子扑上去,骂道:“姓江的,叫你害我!我扎死你。”

江玉郎将她手腕握住,笑道:“我几时害你了?”手下略一用力,就将南姝紧紧夹在怀里。

崔南姝羞的满面通红,恨声道:“岛上谁不晓得李大郎对我心怀不轨,你引他翻墙寻我……”

“你听哪个说的?狄家?”江玉郎笑起来,贴着她的耳边轻声道:“你要抢狄家的女婿,他家合你说的这些话你也信?”

崔南姝已是信他了,然这般钻在男人怀里也是头遭,她脸红的能滴出血来,在江玉郎怀里用力挣扎,偏生挣不脱,扭来扭去好不别扭。

江玉郎笑道:“好南姝,再扭哥哥可就忍不住了。”他轻轻松开崔南姝,在她常坐卧的小几边坐下,自在倒了一杯茶吃,慢慢道:“我合你爹爹认得呢。不欺负你。”

那只玻璃杯原是南姝的,他的嘴好贴在杯沿南姝的唇印上,南姝忙抢回来,恼道:“我凭什么信你?”

江玉郎从怀里掏出一样用丝绦系住的东西,吊在南姝面前晃来晃去,笑道:“凭这个!”

南姝一眼就认得这是她缝的荷包,她跳起数次都夺不到,恼道:“你与我瞧!不然我就喊了。”

江玉郎笑道:“你喊呀,你喊我就把你按倒在席上剥你衣裳,叫世人都来看你光身子。”

崔南姝被他气的半死,掉泪道:“你算个什么?狄小姐家有钱有势你不去欺负她,偏来欺负我这个没爹没娘的。”

江玉郎愣了一下,将那东西递把她,道:“与你。”

崔南姝抢过来解开,一枚洁白的羊脂玉环在灯下闪光。“这是我爹的!”崔南姝惊道:“怎么会在你处?”

江玉郎笑道:“你爹爹许我金银,将这个玉环与我做信物,说执此环可讨。”

崔南姝想了一想,冷笑道:“你哄我呢。你又是什么人?倒叫我爹与你钱?再者说,我家的金银都叫姓尚的搜去了,你找姓尚的去问问有没有。”

江玉郎道:“区区在下姓尚名清。”

尚清乃是新国玉的名讳,崔南姝瞟了他两眼,冷笑不语,实是不信。江玉郎没奈何,道:“你若不信,明日我将你几个姐妹都送来,好不好?”

窗外传来姑子的咳嗽声,一阵脚步儿乱响,想是满子她们要进来,江玉郎笑嘻嘻在崔南姝脸上弹了下,道:“笑笑,整天绷着脸,男人都叫你吓跑了。”不等崔南姝变脸,拉开她身后的窗户跳出去,一头钻进姑子的屋里。

南姝探头,正好看见两个姑子捧着吃食说说笑笑进屋。她等了好久也不见那屋里有动静,猜想这个江玉郎必是姑子的旧识。若真如她所想。那晚在树林里遇见他合狄小姐,必是两个人要到这庙里来么会!崔南姝替明柏不平,小声道:“她哪里配得上你!”

外间满子已摆好碗筷,喊:“南姝,有你最喜欢的泡菜。”南姝忙出来,等服侍的媳妇子回厨房吃饭,就道:“方才江玉郎来了,他说遭贼是狄家骗我们的,其实……”

满子打断她的话,笑道:“不是你约了人家翻墙来的?不是你在窗台上摆两盏灯的?你做了这两件事,就是请贼进门,不论人家来不来,狄家怎么肯再留你在家住?”

崔南姝涨红了脸道:“难道我求狄家收留么!不是为了你我才不在这里住呢!”

满子因她执迷不悟,恼道:“是,多谢你来陪我。庙里每夜前边赌钱,狄家又添了两个人守夜,生怕我两个吃亏。南姝,你醒醒,那姓江的听说不是好人,你总合他缠在一起,怎么是好?”

南姝冷笑道:“狄小姐合他有交情无人说她,我合他说几句话儿就不好,满子,你太偏心!”

她二人各执一词,谁也不能说服谁,吃了晚饭梳洗过,一个睡在东边席子,一个睡在西边席子,一夜无话。到第二日下午,庙门口来了一辆大牛车,两个青衣小吏把崔家三位小姐送来,来人没合崔南姝打照面就走了。

那三位崔小姐只当南姝死了,重在庙里见着南姝,又惊又喜又伤心,姐妹四个抱头痛哭一场。崔南姝见她们三个身无长物,只有两个肩膀抬一张嘴来,发愁道:“这可怎么处?你们的箱笼呢?”

南姝的大堂妹艳姝道:“尚王今日说你还活着,将我们三个送来合你住,咱们在死倭婆手里过日,哪里还有什么衣裳首饰?”

难道江玉郎真是尚王?南姝心里格噔一下,问她们:“新尚王长的什么样子?”

她的小堂妹银姝面上流露出痴迷的神情,笑道:“生的甚是好看,笑嘻嘻的对人很是客气,腰间系一条宽带,上面镶着一块兽纹碧玉。”

江玉郎昨日就是这个妆扮,原来他真是尚王。狄小姐真真是命好,连尚王都爱她,南姝酸极恨极,微微涨红了脸,勉强道:“原来是他,你们放心在这里住下,吃用都不必操心的。”

那三个人在家也是一般儿养尊处优惯了的,就是南姝不提,她们自家也不晓得操心到衣食上。就是南姝自己也觉得多三个人吃饭不值什么,只说狄家银钱多,必定会照五人的份例送来。

尚王将崔家三位小姐也送到崔南姝处,消息第二日一早就传到狄家人耳里。紫萱冷笑一声,只妆听不见,自去打理家务。小全哥也不理论,妹子合明柏的婚事已是十拿九稳,小小崔南姝翻不起大风浪来,随她去罢。

等屋里只有素姐合他两个,狄希陈笑道:“这个江玉郎倒是有趣,嫌庙里人少不热闹么,把崔小姐们都放出来,待如何?”

素姐道:“咱们在庙里安插了人手,想是嫌不方便了,所以要闹的她们两个住不下?”

狄希陈笑道:“崔小姐那样的人俺再招回家来住,只怕你闺女瞧不起俺呢。不理不理。”摇着扇子道:“作坊里报了两天名了,下午识字班开学呢,我去后边瞧瞧。”他也不拿三位崔小姐当回事。

素姐传来在庙里当差的两个媳妇子,道:“将十吊钱去,合崔小姐说,”她想得一想,道:“就说她那里人多了,只怕我家一时照应不到,这几个钱与她添补生活罢。”

小露珠笑应道:“崔小姐只怕不晓得自己有几斤几两了呢,惯得她人憎鬼厌才好。”提了一篮十吊铁钱来,叫个媳妇子把钱送去。

崔南姝听了来人传话,一张俏脸白了又红,恨恨的道:“谁要你家的钱!”

艳姝将钱篮子夺下,笑道:“你吃人家的穿人家的,也好意思说这个!这是与我们的,我收下了。狄家嫂子,多谢你,回去合你们夫人说,蒙她照管,我们家老爷夫人就是在地底下也是感激的。”

送走了狄家人,满子就道:“十串钱实在是不少,依着我说,雇个闲汉去各村收些鱼虾回来,咱们收拾好了卖把狄家,一来一去也能积些银钱。咱们不能叫狄家养活一辈子。”

艳姝笑道:“不必养活我们,我合一位林公子相好,他晚上就来带我走。”

南姝愣了一下,恼道:“不是林家挑拨,崔家怎么会只剩我们几个!你们怎么能失身从贼?”

艳姝冷笑道:“那是大伯自作自受。他老人家不是想以崔代尚么,就是他真做了琉球国主,也只舍不得你罢了,咱们几个都是送人的命。林家怎么了?林家如今大权在手,我合林七公子情投意合。尚王也同情我们,将我们姐妹三人送来此处。不只我,就是熙姝妹子,也寻了夫家。只有银姝老实呆,叫她在这里陪你做姑子罢。”

数月不见,她们怎会这样无耻!南姝无话可说,气的一头倒在里屋睡下。

满子冷眼旁观,只念她的经文,并不理会崔家的事。

这一日晚间,果然有两个人被姑子放进来,艳珠熙姝二人过去相会,到天亮都没有回来。狄家媳妇子得的命令是守着崔南姝合张小姐,别的都不理论,那三位崔小姐来去自由合狄家不相干,也管不了,所以她们也不问。

南姝起来到姑子房里寻,并不见她两个,问银姝,银姝道:“林家两位公子守着我们,合姐姐们日久生情,她两个都有孕在身,实是在神宫住不得了,林公子大胆求了尚王。尚王心肠极好,打听得你在这里,就将我们送来。她两个想是被林家人接走了。你不怕替她们担心。”

南姝恼道:“林家是什么东西,倒偷上他们,实是丢我们崔家的脸!”

银姝老实道:“她们都是学的姐姐你,只是姐姐你运气不大好,严公子没有看上你呢。艳姝昨日教我,说庙里来赌博钱的公子极多,我哄得一个上手下半辈子就有靠,不必看你脸色呢。”

崔南姝气得发抖,指着银姝说不出话来。满子怕她两个吵出来叫人听见,越发丢人了,忙道:“人各有志,南姝,咱们烧香去罢。”拉南姝出来,小声问:“银姝真是你们姐妹里最老实的那个?”

南姝点头道:“是,她打小就老实,家里姐妹们都欺负她,只艳姝待她好。”

满子松了口气道:“那还罢了,不晓得尚王耍什么花样呢。”

南姝冷笑道:“尚王就是江玉郎,他打我家藏金的主意呢。当时乱的紧,谁知道是谁藏的,如今来问我。我若晓得,也不在这里受狄家人的冷眼。”

满子沉思半日,道:“原来如此,南姝,你离他远些。不然严公子必当你们两个从前就相识,那夜是你们合演戏给他看,必要恨你的。”

南姝嘴上说是不扰明柏,其实心里还是放不下他。得满子提醒,恼道:“分明是狄小姐的私情叫我们撞见,这算是什么!我合他勾结有什么好处?”

满子实是不想南姝合尚王有牵连,拿定主意要敲醒她,笑道:“狄小姐跟严公子闹翻了,尚王娶了狄小姐,得狄家为大助力,你可嫁严公子,不是两全其美?南姝,休被人当枪使。狄家对你已是极厚道了。”

南姝冷笑道:“把咱们挪到这里跟姑子一起住,就叫厚道?你原本心向着狄家,又叫狄家的小恩小惠收买了。他家若是真肯助你,就当替你们张家做主,让你在张家大宅住着,保你张家平安。”

“我家有我家的缘故,合你说不清。”满子劝不转她,反吃了一肚子气。哥哥要做海盗,岛上再留着张宅这样大的家当却无人手看守,只怕前脚才走,后脚尚王就要连锅端了张家。她转过笑脸,道:“南姝,咱们回去罢。”

南姝道:“不回去,瞧见银姝我生气,我去外边走走。”她回身看后边没有人跟来,正暗自快活,谁知满子大声喊:“嫂子,崔小姐要出门。”

她恼道:“满子!”

“当心撞到李大少爷。”满子看见一个媳妇子小跑过来,笑一笑回去不提。

那媳妇子不远不近跟在南姝身后,甩又甩不掉,看见又心烦。南姝在庙外一阵乱走,突然听见有人喊她,停下脚步四处张望。

艳姝牵着一个青衣少年的手,笑嘻嘻走过来,道:“我跟七郎在南山村安了家了,离这里几步路。南姝,你来坐坐?”

那青衣少年附在艳姝耳边说了两句话径直去了。艳姝上来牵南姝的手,南姝甩开她,冷笑道:“你们原来是私奔?”

艳姝笑道:“有尚王替我们撑腰,怕什么。七郎说等我生了儿子再接我回去,林家不会不认的。”

南姝冷笑道:“你是林家人了,合我不相干。”不顾要去。艳姝哪里肯放,两个拉扯好一会,她才道出实情:“尚王在我家等你呢,去去不妨,休叫我为难。”

南姝心里有些羡慕她成家,半推半就随她去,进了门道:“你在外面候着。”将狄家的媳妇子隔在外边。

江玉郎懒洋洋躺在厅上的一张小榻上,两个小丫头一个替他捶腿,一个替他捏肩,看见崔南姝进来,他笑着道:“现在你信了呀?”

南姝道:“我姐姐也是高丽王后,你当你是尚王我就怕你呢。”自寻了一张官帽椅坐下,冷笑道:“你转了这许多弯,不就是想要我家藏的金银么,实话说与你听,没有!若是有,李大少爷头一个要大吹大擂娶我进门,又怎会拿做妾来羞辱我?”

江玉郎笑道:“这些金子银子埋在地下无人使实是可惜,你一个人孤身怎么去取,不如合我说了,取了来,二一添做五,我们一人一半。你有了丰厚嫁妆,还怕那位严公子不娶你?就是正室无份,做个妾也容易。”

崔南姝冷笑道:“一来我不会做妾,二来我也没有钱。大王,你打错主意了。”站起来呸他一口走到门口要去。

江玉郎笑道:“不合我说,走了消息,林家必想法子让你合他们说的。你又何必自寻苦头?”

不是林家使坏,崔家怎么会叫张家灭了?她又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崔南姝实是恨极,却是灵光一闪,想到一个好主意,转过身来笑道:“我说,你休叫林家人来寻我。”

“哦?不叫他们来就是。”江玉郎站起来,打发两个小丫头出去,笑道:“你说。”

“那笔钱不在琉球,是我爹爹运回高丽去了,你使人带着那个玉环去我家老宅寻一个叫崔三秋的人。什么都不必说,他自会与你。”

江玉郎抚掌笑道:“果然藏的好,这么远本王实是插不上手呢,罢了罢了,你家的银子都是你的,这个玉环你拿去。”他自怀里掏出那个小荷包丢到南姝手里,打着呵欠睡倒,道:“出去时烦你叫那两个丫头进来。”

南姝没有想到江玉郎这般好骗,这般容易放手,她握着玉环满心欢喜踏出门槛。艳姝从厢房出来喊她,她也不理,忙忙的跑回庙里去,将玉环藏在贴肉处,想到爹娘死的冤,狠狠大哭了一场,到寅时才沉沉睡去。

岂料清早起来,崔南姝在胸前一摸,空荡荡并无东西。她在枕下席下各处都摸过,哪里摸得到,急的嚷起来:“闹贼了。”

第20章 贼(下)

这个后院,正房三间住着三个姑子,一个替姑子做饭的老道婆在厨房住,后来又建了两间静室是给首里来烧香的有钱香客歇息吃茶的,里间是崔南姝姐妹合满子占住,外间每晚有狄家三个媳妇子守夜。一共十个人,突然丢了值钱的物件儿,除去崔南姝自家,这九个人,人人都有嫌疑。崔南姝一嚷起来,三个姑子就先恼了,都道:“嚷什么?叫人晓得我们这里闹贼,谁还敢来烧香?”合南姝吵成一团。

狄家媳妇子已是交过班,当班的媳妇子听说崔南姝丢了东西,都道悔气,分出一个人回家禀报主人。素姐听说崔南姝丢了一枚白玉环乱嚷,好笑道:“你们服侍她也有时日,可曾见过这个物件儿?”

四个媳妇子都站在下边苦苦思索,都道:“不曾见过。她妆盒里不多几样头花饰物,都是高丽合倭国东西,倒是也有一两块玉佩,何曾有什么玉环?”

素姐笑道:“听你们说她昨日出去乱逛,叫她家那个妹子拉去,想是昨日得的也说不准。你们的为人我心中有数,不必理会这些。她若是找上咱们家,你们只问张小姐,请她处置。咱身正不怕影子歪。”

几个媳妇子齐声答应,出来聚到一处商量,道:“俺们家家规最严,这些年手脚不干净的打发了多少?这盆污水要是倒到咱们身上,几个管事的晓得,好差使就轮不上俺们了,今日大家齐心,必要找出这个贼来。”商议定了齐至庙里。

崔南姝合三个姑子你一言我一语吵的热闹至极,满子正头痛,见早晨走了的几个狄家媳妇子都来了,想来失窃一事狄家都晓得,涨红了脸对她们说:“好嫂子,这里闹的不像了,你们先回去。”

领头的媳妇子道:“张小姐,丢东西是大事呢,这院里只俺家人出去过,嚷出来俺们的名声可不好听。崔小姐的那个玉环说不定是不小心滚到哪里,何不关上门大家先翻起来,翻出来大家都清白。”

外边崔南姝跟三个姑子横眉相对,满子很是为难。在这里住着,本是姑子看狄家面子,南姝合姑子吵闹,这里也住不得了。已是翻脸倒不如各处翻一翻,南姝只得这一枚玉环做个念想,总是寻着失物为上。她上前道:“师傅们休嚷,不怕外人听见么。南姝不晓得把玉环丢在哪里,咱们各处都翻翻,先翻我箱子去!”拉着两个姑子进屋,将她的两个衣箱拖到外间,笑道:“休笑话我破衣烂裳都收起。”将两个箱子打开,每件衣服都抖开,与大家看过。又开妆盒,里面不过十来样饰物,连玉都没有一块儿,休说玉环了。再次两间屋里所有橱柜都细细翻过,都没有。

南姝沉着脸将她的两个箱子也拖到人前,连妆盒都与大家看过,一般儿也无,对三个姑子道:“到你们了。”

三个姑子虽是不想翻,当不得狄家几个媳妇子怒目而视。一群人回到姑子的宿处,将衣箱并几个橱柜都打开查了一回,玉环没有翻着,倒是翻出些角先生、相思套、春宫画儿、春线、还有一个布包,崔南姝揭开来看,里面包着几枚缅铃,她不认得这是什么,随手放下。

三位小姐见了春宫画都扭过头去。狄家几个媳妇子盯着那堆物事俱掩嘴而笑。姑子们涨红了脸,赔笑道:“这是一位施主寄卖的,咱们修行最诚,从来不用这些物件的。”南姝因姑子这般低声下气很是好奇,探头去看,狄家媳妇子都盯着三根黑漆漆的腌黄瓜样的东西笑的古怪,她不认得这是角先生,好奇道:“那是什么?”

姑子结结巴巴道:“没什么。崔小姐,我们这点子家底都叫你瞧过了,可有没有?”

南姝没了方才吵嘴的气焰,小声道:“不是你们,必是她们。”她指着狄家媳妇子道。

满子道:“还有厨房没有搜过呢,咱们去那边瞧瞧。”

银姝突然道:“我瞧那个老道婆不像个好人。”

一行人到厨房,灶上一口大锅里煮着一锅热气腾腾的白粥,老道婆在一张小桌子前弯腰切酸豆角,一进门酸辣之气扑鼻而来,崔南姝第一个进门,掩鼻道:“这是什么?”

老道婆笑道:“是老身自家腌的豆角,拿些姜沫炒一炒,正好下粥。”

满子打断她道:“崔小姐不见了一样东西,却是忘了丢在哪里,要翻翻这两间屋子。”

这个老道婆忙将自己一个衣箱打开,里面不过几件旧衣罢了,别无他物。崔南姝因银姝说道婆不像好人,亲自动手搜的分外仔细,连盐罐子都使筷子扎了几下,还是不见玉环踪影,盯着狄家几个媳妇子道:“到你们了。”

那几个媳妇子每常守夜,各人都有些零碎放在厨房外屋。大家轮流当南姝的面翻过,还是没有。狄家的媳妇子都泄了气,这里也搜不着,难不成还要回狄家去搜,丢主人家的脸么?几个人对看,突然一个媳妇子想起来,道:“天蒙蒙亮时俺曾见一个人影闪到厨房,不如再细细搜搜。”她们实是怕背着贼的名头回狄家叫人瞧不起,几个人一齐动手,将瓶瓶罐罐都搬到崔氏姐妹跟前翻抄。一个媳妇子揭开米缸的盖,惊道:“俺昨日做的记号不对呢,这是谁动过?”

大家都围在缸边,那媳妇子使手拨得几拨,就拨出一个布包来。南姝认得是银姝常使的帕子,抢在银姝前边将小包捉在手里,只捏得一捏,就晓得是玉环了,涨红了脸一言不发扭身出去。

满子也认得那方帕子,看银姝一张脸白的合白纸似的,摇摇晃晃站在门边,也猜是她,南姝好生嚷嚷捉贼反捉到自家人头上,难怪涨红了脸走开。

三个姑子追上去合南姝理论,道:“在你们米缸里翻出来的是什么,是谁藏起的?都要说个明白。”

南姝涨红了脸不说话。满子走过来,陪笑道:“想来是她妹子合她耍呢,已是还了大家清白,再计较这些,真要让南山村的人都晓得你这里丢过东西么?”

一个姑子笑道:“张小姐,都晓得你为人甚好,狄家都照管你。这两位崔小姐俺们可不敢再招揽了,请到别处住去罢。”

满子叹息良久,央求道:“咱们实是无处可去,只要师傅肯收留,愿将狄家送来的米粮分一半与师傅。”

姑子们笑道:“可不敢欺心,张小姐但住不妨,她们两个存心朝我们脸上抹黑,断是留不成。”

南姝从屋里跑出来,冷笑道:“走就走,艳姝住的地方隔壁招人租住呢,咱们到那里去!”

银姝站在门口怯生生的劝满子:“是我一时糊涂连累了姐姐,这里实是住不得了。”

满子看看三个姑子。俱是一副请她快点走路的神情。她沉默了一会,对南姝道:“我哥哥把我托给狄家照应。原是因为你在狄家住不得了我才陪你,如今你们姐妹几人在一起,想来也不要我陪了,你们自去罢,我还在这里。”走到里面将屏风挡住席子,睡下再不肯吭声。

南姝愣了一会,狠狠瞪了银姝一眼,骂道:“你还愣着做什么?寻艳姝去!”带着她出门去了。

狄家几个媳妇子对看一眼,分出一个跟着出门。管事的媳妇子隔着屏风笑道:“张小姐,你们搬出来那个空院子还替你老留着呢,还是搬回去住罢。”

许久,满子低低的应了一声,道:“等南姝搬走了我再搬。”

傍晚,紫萱听说满子搬了回来,备了几样菜肴叫彩云送去,道:“满子姐姐只管放心在俺家住下,就是要出门走走,叫两个人跟着就是。等俺哥哥亲事办完,俺得了空闲再来寻你耍。”第二日怕她闷又送了许多书来。

去了一个崔南姝,狄家下人对满子都客气不少,满子在林郎中隔壁住着,紫萱又送了许多书本与她,不出门也不闷。只是她还有些放心不下南姝,合服侍她的媳妇说要去瞧南姝。

那媳妇子笑道:“请容小妇人去打听崔小姐住在何处。”去了小半个时辰捧着一个盒子进来,道:“我家夫人听说张小姐要去瞧崔小姐,替张小姐备了两样薄礼。”就将盒子揭开,里面两格,一格是荤素两样点心,一格是挂面。

这份礼备的甚是体贴,满子笑道:“替我谢谢狄夫人。”亲手将盒盖盖上,取了个包袱包起,带着这个媳妇子出门。

崔南姝仗着狄家送了她十串铁钱,在艳姝隔壁租了一间小院,一年房租就用去了一串钱,再添些柴米油盐并几样家俱,又用去了四串钱。只两日就花去一半,她的手就紧起来。银姝没有衣裳穿,问她讨钱买绸缎布匹,她不肯与,将出两件自家的旧衣与她,道:“不是你偷我玉环,我们在庙里住着不好?”

银姝还嘴硬不肯认,道:“分明是狄家想赶我们走,偷了你的玉环合我的帕子,故意做成圈套。”

南姝恼道:“你休胡说。她们怎么晓得我有玉环?我妆盒里还有两块玉,搁在柜上几个月也不曾丢。分明是你害我!”

银姝被她说破也不再妆,冷笑:“我是故意叫你在庙里住不下!凭什么从小全家都宠你,如今家里败落了,你还好吃好喝有人使唤,我们就要以身侍人?你如今又没有狄家人送供养,又没有狄家媳妇子使唤,我看你一个人怎么过日,以后休来求我们。”推开门向隔壁去了。

南姝怔怔的看着院门,想不通一向老实的银姝为何这样恨她。过得一会,又发现妆盒里值钱的两块玉都不见了,南姝回想方才银姝出门时袖子里好像塞着什么东西,又气了个半死,将箱笼都翻过,除去那五串铁钱摆在显眼的地方不曾动过,她箱子里凡是值钱些的衣裳细软都被剪刀剪出许多道口子。南姝伤心落泪,握着玉环大哭。

满子走到院门口,听见里面哭声,赶着进来喊:“南姝!”

南姝扑进满子的怀里,泪珠儿似雨水般滴落,泣道:“银姝故意害我,还将我衣裳都剪坏了。”

席上放着七八件破衣,俱都剪成细条,连做抹布使都不成,真真是心狠手辣。

“银姝呢?”满子恼道:“你们不是一家人么,怎么会这样害你?”

“她到艳姝那里去了。”南姝指着隔壁道:“她恨我。”

隔壁的院落中传来女子的欢笑声,两个女子用高丽话高声谈笑。满子听不明白,然看南姝脸色越来越不好看,就晓得说的是她,忙忙的按住她道:“你休合她们计较。我若是似你这般性急,早死了不晓得多少回了。”

南姝哭道:“就算我从前对她们不好,她们对我说了我不会改么。如今大家日子都不好过,原当姐妹们同心过活,她们还这样害我!我去合她们拼了。”

满子紧紧抱住她的细腰,道:“那林家不是什么好人,她们吃亏的日子在那里呢。你休过去。”将发怒的南姝稳在屋里,好生劝她。

“小南姝,几日不见,哥哥想你呢。”江玉郎摇着一把洒金大折扇,一步一摇的进来,看见满子笑道:“张小姐,你也在?”

满子来时并没有见身后有他,猜他是从隔壁过来的。南姝丢失东西搬出庙说不定就是他设的圈套,如今南姝在这里住着甚是叫人不放心,不如回去寻狄家人求情,将南姝再搬回来。满子想毕,放手对南姝道:“你无事只管到我那里去。我出来也有些时候,还要去庙里烧香呢,先走了。”

等张小姐出门,江玉郎笑嘻嘻道:“这是合你好的?见你有事,走的可是快。南姝妹子,这世上除去金银,人都不可靠呢。”

崔南姝本在一边抹泪,叫江玉郎说的心里活动,恼道:“就算你说的都对,难道你又是好人?滚!”寻了一只大扫把,没头没脑打过去。

江玉郎身手本来就好,跳出院门,笑道:“过几日来瞧你。”摇着扇子扬长而去。

南姝拴上门,靠在门板上又哭起来。隔壁传来笑语声,炒菜声,鸡叫声,仿佛熙珠并那两个姓林的都来了,几个人在隔壁说说笑笑极是热闹。衬得南姝这边极是凄凉。南姝哭的累了想口茶吃,水桶里倒有小半桶水,灶下冰冷,只有两捆柴,她连烧火都不会,哪里讨热茶来。

南姝从小儿养尊处优不惯做活,家道败落之后先有满子,后有狄家,都将她的衣食照料的周道妥贴,如今独自过活极是艰难,没奈何雇了个土人妇女做活,却是样样不合心意。世上万物都有的卖,只有后悔病无药可医,南姝转而念起满子合狄家的好处来,细细思量,越想越愧。

第21章 官迷七舅(上)

且不提南姝渐有悔意,只说满子回到狄家,思索替南姝求情,她合媳妇子说要见狄夫人。媳妇子道:“大少爷娶亲正忙呢,小姐住在这里又无要紧事,且等忙过了这几日小妇人再替张小姐上去说,好不好?”

狄家实是忙极,满子也看得到,再至南姝家,见她雇了个妇人做伴,倒是比从前懂事些,暂且放心。南姝吃了两三日的苦头,又每日受隔壁闲气,比照这一边满子依旧待她友爱,就是她合那几个狄家媳妇子合不来,人家照样照顾她周全,她心中又悔又愧,每日总要到狄家满子处坐一两个时辰,寻满子说话解闷。

满子住的原是狄家宅后,十来个大小院落拼成一处,两个门出入,一个是正宅后门,有管家娘子严加看守,一个侧门通渔村方向,也有个老管家看守。崔小姐每日都来,管宅门家人的不敢怠慢,禀报夫人。素姐笑得一笑,吩咐守门的媳妇子好生守门,外人一慨非请勿入。又吩咐服侍张小姐的两个媳妇子把崔小姐当客待。

紫萱从窗外经过恰好都听见,回到房中吃茶,对彩云说:“那个崔南姝脸皮真厚,连那几个姑子都容不下她,如今见天朝俺家跑。”

彩云笑道:“小姐若是不喜欢,吩咐后门上不许她进来就是。”

紫萱摇头道:“不必,横竖她只在满子的屋里打转。她自请为妾明柏哥都不要她,俺还合她过不去做什么?虽然不喜欢她,还是照娘说的,拿她当客人待罢。”吃了一碗茶略息一会,春梅寻过来道:“前边李家送中秋节的节礼来了,已是拿赏封打发来人回去,咱们家的几时送?”

紫萱道:“问过娘没有?”

春梅笑道:“夫人说哪日都使得,看小姐可忙的过来。”

紫萱站起来甩手,笑道:“偏都凑到一处来了,原说过节娶亲大家热闹。还不曾娶呢,咱家倒是热闹的够了,走,拟单子去。”出来到八字楼下的小厅里,将收来的礼单看过,照着来礼的厚薄估量了,紫萱心中有数,又问:“可打听过他们家送别人家怎么样?”

春梅笑道:“问过,都说差不多的。咱们家怎么回?”

上等的每家两坛子家酿的酒,一只鹅,再得两盒月饼,并一对狄家造的玻璃绣球灯。中等的似黄村长这样的人家,一盒月饼、一坛子酒,一只鹅并一对狄家造的红玻璃灯罩。管家们都有定例不必说,作坊的工人们发四个月饼二斤面,学生是两个月饼。

春梅算过人数,笑道:“四个月饼做起来费功夫呢,换成一个大的不好?”

紫萱微笑道:“听齐山说有些妇人还要送亲戚,还是四个罢。叫家学里男女学生都歇一日助忙,咱们家的两个烤炉不歇火,想必一天就够了。你看着人先把送礼的月饼拾出来装盒,配上礼物先送了去。陈家的,叫俺哥自家去送。作坊合家里的月饼十四那日上午你经手发了罢。”春梅笑应着先去了。紫萱又算摆酒那日碗碟器皿,幸好家里有木器作坊跟琉璃作坊,两边轮流赶工,制出许多木碗木碟,又是玻璃杯、玻璃壶,都要清点数目,洗净运至厨房待用。

这场办婚事素姐合狄希陈全不插手,只叫儿女们料理,紫萱在内宅忙的饭都吃不好。小全哥在二门外还有团练、作坊要照管,虽有明柏助他,两个人也是一般忙碌。

这日是陈家送嫁妆过来,早晨小全哥被春梅几个喊醒,他揉着眼央求道:“隔壁院子都收拾妥当,嫁妆来了搬过去就是。闹我做什么?”

春梅笑道:“女客们要来呢,少爷快起来,老爷说今日放你半日假,叫你去明柏少爷那里耍,中午回来吃饭,快去罢。”

小全哥欢喜道:“真的?”一古碌爬起来,拍拍脑袋笑道:“果然,今日是女客来送嫁,俺没有丈母娘拜见,倒是省了好些事。”伸手穿了件新裳,笑道:“叫厨房备几样早饭,俺带去合明柏哥同吃。”忙忙的梳洗一回,因怕从前门出去撞见人,叫管家牵了马在后边候着。他连小厮都不带,提着食盒兴冲冲走到拐角的月洞门里,正好看见崔南姝从后门进来。

崔南姝到狄家做什么?小全哥停下脚步看她走到林先生隔壁敲门,出来开门的是满子。满子搬回来他也曾听管家们说过,倒是崔南姝还有脸回来狄家,真真是叫人无话可说。他打马至那霸,明柏接着,笑问:“正要去南山村呢,你怎么来了?”

小全哥道:“爹叫我歇半日,中午合你回家吃中饭,听说陈家送嫁妆要绕南山村好大一圈,总要到中午才到呢,俺又没有丈母娘要拜,歇半日也好。”

明柏笑道:“明日是团练正日子呢,俺替你去罢,你索性再歇歇。”接过食盒送到厨房去了。

小全哥背着手看明柏的作坊,门面三间,西边两间租把别人开了个小茶馆,靠东边一间,半边安着柜台,狄得利在柜后算帐,半边安着桌椅摆着大茶壶合一摞茶碗,阳光穿透了隔扇的玻璃,照得圆桌那块一片明亮。狄得利的算盘隔一会才响几下,合热热闹闹的狄家比,这里又安静又适意。小全哥觉得全身都像浸在温水里,舒服的打了个呵欠。他伸手去摸茶壶,居然是温热的,忙倒了一碗茶在手,一边吃一边看墙上挂的一副草书。

倒茶的声音惊动狄得利,他站起来看见是小全哥,问了一声好又坐下算帐。

明柏一边挽袖子一边从后门出来,笑道:“得利嫂子热早饭去了,俺这里还有些事,你睡一个时辰?”

小全哥笑道:“你去忙你的,我只闲逛逛。困了就去睡。”伸了个懒腰又道:“还是你这里舒服呢,紫萱每日在家忙家务,总抱怨人太多。”

明柏微笑道:“我这里也还要添人手呢,几个大户都来打家具,一家就够我吃一年了。”

小全哥信步走到院子里。院里子搭了个大棚子,几个雇来的琉球土人在那里磨海贝,一个木匠在旁边指点。靠着墙的阴凉处有几个大木盘晒着漆,厨房边使竹子扎了个篱笆,圈着一群鸡,唧唧咕咕的啄食菜叶。厨房边还搭着个架子,架上爬着葡萄,因是头一年,还没有结果,若是堵起双耳不教听见海浪声,合明水乡下不差什么。不晓的家乡现在光景如何,小全哥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将茶碗放在葡萄架下的桌上,走到明柏房里补觉。

明柏教学徒识字合算术,说了大半个时辰,留了些作业与他们,系着围裙又去仓库点数,上回那个客人订的妆盒都已做好,一排排码在架子上,每个边上都摆着块刻着数字的小木牌。除去妆盒,还有精工细嵌的药橱、官帽箱、小书箱,已是积了两间仓库,这些货物虽不似妆盒华丽,然镶嵌的贝母、珊瑚、琉璃都是挑的上等好货细细打磨,只等狄家船来运回中国。这些,都是他凭自己的双手挣来的,想来再过一二年,也能积赞些身家。明柏一一看过,心头泛起些些苦涩。从小母亲教导他: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自己的爹爹不必说,为了荣华富贵出人头地,休妻弃子。狄姨父却是为了寻张护身符才做的官。

然白衣贼一来,山东河南两地多少做官的人家被杀的干干净净,就是做了官,也是护不得家人周全。倒是开了这个木匠作坊,靠着自己的双手吃饭才塌实,想来今生不能如母亲的愿替她挣个封诰了。明柏走到静室替母亲再上一柱香,念道:“娘,你一心想着爹做官,爹做的好官连俺们都不认了。不做官儿又如何?还是做个富家翁闲适呢。等儿子挣些家当娶了亲,带她回家去看你。”祝罢出来,瞧小全哥还在憨睡,他就走到前边看帐。

几个做苦力的人进来讨茶吃,对狄得利道:“都管,码头来了几只大船,要买食水去倭国呢,你家不是要去倭国买漆?何不去托他们回程时带来。”

狄得利笑对明柏道:“小人去瞧瞧。”过得一会笑容可掬进来,对明柏道:“少爷,有个客人听说我家的妆盒都是三两黄金一个,想来瞧瞧。”

明柏笑道:“这世道,越贵越有人买。小全哥说有人拿着我的妆盒到薛三舅那里卖,足足一百两银一只,他能卖得掉否?”

正说着,一个穿酱色绸直裰,胡子焦黄的客人进来,一进门只问得一句:“听说贵铺的妆盒……”就不再说话,两只眼睛盯着明柏,眼珠子都不错一下。

明柏本来生的俊美,虽然黑了些也挡不住有些人爱慕,见人一来就盯着他看,只当来人有龙阳之好,他不耐烦合这样的人打交情,掉头就朝后边去。

“天赐,”那人一边擦泪一边追上来喊道:“俺是你七舅舅。”

明柏蓦地回过头来,道:“休胡说,俺七舅舅是监生,怎么会出来做生意?”

那人摘了瓦楞帽子,苦笑道:“七舅舅留了胡子你就不认得了?”他将胡子撩到两边,果然那个下巴合明柏一模一样。

明柏原是不信他母舅会做生意,将此人细细端详,七舅舅他小时候见过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小秀才居然真做了海商,他将七舅舅拉到卧房外的小厅坐地,还来不及开口说话,七舅舅已是一连串的问题问出来:“你爹爹说你被拐子拐去,你怎么在此?娶亲了没有?”

明柏笑道:“实是被拐子拐去,叫一位狄老爷救下来,因闹白衣贼,不曾回得家乡,俺随狄老爷在琉球住着,还不曾娶亲。”

七舅舅叹息良久,抹泪道:“你几个舅舅全家都叫白衣贼害死,只有我跟你三表舅全家去苏州投奔你一个远房表舅舅得免,回家认得的人都死了,田地也叫国舅府占了,没奈何收拾了你舅妈几件簪环出来做生意。那位狄老爷在家否?俺要备份礼去谢谢他。”

严家几个舅舅对明柏都还好,只是严家是世代书香门弟,人人读书,却是越读越穷,当年自家衣食都不得周全,也照应不到他们母子多少。如今阴阳两隔,他也陪着舅舅抹眼泪。听得舅舅要去谢狄老爷,明柏忙道:“他住在南山村呢,俺认了他做姨父。”

七舅舅只当这个作坊是狄家的,叫明柏在此看守,忙道:“你在此替人家看铺子不好擅离,你指了方向俺去。”

小全哥在里间醒来,因他舅甥相认不好说话,听得这位七舅舅误会明柏是替他家看铺子的,忙从里间出来,笑道:“七舅舅,这是俺哥自个的小铺子。”

七舅舅听说这铺子是明柏的,喜欢的握着明柏的手,道:“狄家是好人呢。”

明柏笑道:“这是狄姨父的儿子小全哥,他明日成亲呢。舅舅合俺同去吃杯喜酒?”

小全哥郑重做揖道:“请七舅舅赏光。”

七舅舅乐呵呵道:“必去必去,狄公子真是客气。”他本是个读书人,看见明柏厅里满架诗书,壁上又挂着几轴山水,外甥屋里还是个读书人的书房样子,越发喜欢了。狄家待外甥这样好,想必不会拘他现在琉球,姐姐只得这一个儿子,必不能叫他流落在荒岛。他拉着明柏的手道:“等舅舅回程,合舅舅同回去罢。想来你在这岛上也没有好人家结亲,我把你表妹淑惠配你,好不好?”

明柏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小全哥跳起来道:“使不得,俺明柏哥定了亲呀。”

七舅舅也不过一说,听得外甥订亲也就罢了。只是为何小全哥叫天赐“明柏”?就问他:“你改了名字?”

明柏笑道:“狄家姨父替俺落籍,改了姓严叫明柏,不然不好进学呢。”

“你进学了?”七舅舅又惊又喜,道:“哪一年的事?”

小全哥笑道:“也有六七年了呀。”

七舅舅皱眉想了一会,道:“天赐,你爹爹如今官运尚好,你随俺回中国去罢,寻个人情总能中举,你爹爹走走门路,榜下寻个知县也使得。”

明柏微微笑道:“家父已有嫡子,俺去寻他是替他找麻烦的,俺连姓都改了,就是不想替他老人家添麻烦。舅舅,俺在这里很是自在,不想回中国。”

七舅舅摸了摸胡子,劝道:“傻孩子,你十几岁就得进学,可见天姿极好。就是如今二十多,中了举也还是个年轻举人,将来前途大好,你爹爹见了你这样出息,必不会似从前对你。”

明柏但笑不语。小全哥因这是明柏哥的家事,不好插嘴,倒了碗茶慢慢吃着。偏生七舅舅劝不转明柏,就来寻小全哥,对他说:“你劝劝他呢,在这个荒岛上实是埋没了他。男子汉大丈夫,还当以功名为重。”

小全哥摇头道:“俺自家都不想做官了,不好劝得明柏哥。”看看时辰,笑道:“到俺家吃中饭去,七舅舅也去。明柏哥合俺妹子订了亲呢,俺们都是一家人。”他生怕七舅舅把那个什么淑许给明柏,拉着七舅舅,一口一个舅舅叫的极是亲热。明柏涨红了脸默认,也道:“走罢,姨父待俺合小全哥一般,不用合他客气。”

七舅舅在怀里摸了许久,摸出两块玉来,将一块递给明柏,笑道:“这个虽然不是好玉,你舅舅带在身边几十年,就与你了,这一块与狄小姐,也是舅舅的一点意思。”又对小全哥道:“你明日成亲,舅舅明日再备礼去吃你喜酒。”

小全哥笑道:“与俺妹子的就是与俺的,还要啥礼来,舅舅走,吃酒去。”

七舅舅道:“要去要去,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窝在这里可惜了,七舅舅要好生劝劝狄大人,叫他劝你们两个回中国科举,做生意到底叫人瞧不起呢,还是做官好。”

第22章 官迷七舅(中)

严七舅站在南山村的十字街中央,惊讶地问:“这里是琉球?”他的左手边有一家茶馆,青布幌上挑着一个茶字。竹窗里高丽纸做的窗帘半卷,一只玻璃水瓶露出瓶口,瓶内插着竹叶,柏枝和几枝说不出名字的花,论清雅还胜江南小镇的茶馆。他的右手边有一家脂粉铺子,墙壁上挂着一块板子,上书“杭州官粉、扬州鸭蛋粉、各色胭脂、全套牙梳牛角梳”。他的正前方是几家绸缎庄、酒庄、点心铺子、果子铺。身后的一棵大树下还有个梳头的待诏,肩上搭着白手巾歪在藤椅上睡的正香,那人的脚下是梳妆匣子还有一盛满清水的玻璃盆。等闲小镇还不如这个南山村呢。只是街上玩耍的孩子不少,从五六岁到十二三岁都有,跑来跑去好不热闹。

严七舅惋惜道:“到底是海外荒岛,不晓得读圣人诗书。”

小全哥只是笑,明柏劝舅舅道:“此处又无科举,做一两个时辰的活就够一人温饱,又没有税赋,所以嬉游的不少。肯读书的也有呢。俺带你去狄家后宅瞧瞧。”

狄家守门的远远看见大少爷,跑过来请:“新亲已是坐席了,大少爷快去应个景儿。明柏也少也去?”明柏推小全哥道:“你速去,俺替你到后边走一遭儿。”拉着七舅舅绕到渔村去,引他看作坊合识字班。

识字班上,一群穿小衫单裤打赤脚的女娃娃们个个手执小棍,低头在沙盘上写字,连汗珠子流到脖颈都顾不上擦。一个青衣少女走来走去指点。严七舅严守着男女授受亲的古训,只站在门口看了几眼,笑道:“狄家甚是风雅,仆婢想必都会解得诗经。”

明柏笑笑不做声,引舅舅出来,指着前面黑压压一大片宅院,道:“那都是狄家的屋舍,这后边是管家们的居所,前面是作坊合家丁们的住处。七舅舅是自家人,咱们径到内院去罢。”

引他进门,守院门的管家笑着上来问个好,并不问他带来的是什么人,由他们自进去。

常人二十多岁儿子都养得好几个,天赐实是拖的太久。看这狄家待天赐亲如子侄般,七舅舅心里越发有数,拿定主意见到狄家人,要合他们说说,把两个孩子的婚事早些办了。

葡萄架下有石桌石凳,桌上还摆着一缸凉茶并一摞茶碗,七舅舅在琉球八月的大太阳底下走动也有大半个时辰,寻思要吃碗茶,笑道:“这里倒凉快,歇歇罢。”

明柏随他过去,倒了碗凉茶捧到七舅舅手里,满面含笑正唤得一声“舅舅”,就见拐角处一个瘦削的白衣少女撑着伞走来,看见他的笑脸,先是露出又惊又喜的神情,转而满面悲伤,道:“明柏哥,我是来瞧满子的。你……过的好么?”

七舅舅听得少女说话,探头来看,听见她哥哥妹妹叫的亲热,只当这是狄小姐,笑眯眯站起来问道:“天赐,这是狄小姐?”

明柏抿了抿嘴,笑道:“这是狄府一位世交的小姐,舅舅吃茶。”

七舅舅做了几年生意,看人自是有一套,一眼就看穿这位小姐似是对他外甥有意,外甥蒙狄家搭救,又要娶狄家小姐为妻,岂可再合别家小姐勾搭。他坐回去吃了两口茶,正色道:“明柏,你已是合狄小姐定了亲了,休合别人家小姐哥哥妹妹的,坏了别家小姐名声,一辈子的事呢。”

南姝见了明柏,只想多看他一眼,怔怔的站在那里看他,突然听得他的舅舅这样说他,忍不住上前道:“合我明柏哥没有干系,原是我……”她涨红了脸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转身逃走,瘦弱的背影好似风雨中的娇花嫩蕊,着实可怜。

七舅舅细心看明柏的脸上,没有怜惜只有一丝厌恶,笑道:“这位小姐看着怪可怜的。”

明柏板着脸道:“她合一位张家小姐被张公子托给狄家照料,在前院住着。没想到她居然引贼入室,指点贼人半夜翻墙来寻狄家麻烦,这样的狠毒心肠哪里可怜了。在狄家住不下去,狄家送她到庙里住,岂料她又合几个姑子过不去,连姑子都容不下她。这样的人,哪里叫人可怜的起!”

七舅舅抬头看看狄家主宅高高的围墙,两三丈高的山坡上的院落,没有勾结内鬼确是不易翻过,难怪狄家恼怒,因笑道:“琉球地方没什么男女之防,你原生的还好,离小姐们远些才好呢,休要招惹这些不晓得礼数的女人。”他一边说话一边皱眉,胡子微微翘起,样子甚是着恼。

明柏苦笑摇头,他何曾去招惹过小姐们?就是这位崔小姐,原来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因为不能接受她的爱意,心中对她有二三分愧疚,所以才待她客气了些,岂料反叫她存了心,跟那个江玉郎勾结起来闹出许多是非。然这些话都不好合舅舅说的。明柏含糊答应了一声,笑道:“是。”

七舅舅满意的点点头,站起问道:“狄家有几个子女?”

明柏笑道:“只得小全哥一个儿子,她是大的,还有个小妞妞,才六七岁呢。”

七舅舅摸摸身上还有一只小玉牌可以做见面礼,放下心来,笑道:“你带路呢。”

再行得几十步进了一个月亮门,好大一个长方形院里种着些花木,两边厢房都有门廊,前面两扇大门紧闭。屋檐上挂着双喜的红灯笼,这方是正经后宅门。

明柏走上台阶喊道:“嫂子开门,俺是明柏。”

后门吱呀一声拉开一条缝,里面的媳妇子见是明柏少爷,笑嘻嘻道:“表少爷还不曾吃中饭呀?今日女眷都在八字楼小厅,小妇人到前边合老爷说声,把中饭摆到前边去?”

明柏笑道:“有客呢,俺舅舅来了,你合娘说声。”

那媳妇子看后边进来一个胡子客人,跟明柏眉眼里有几分像,忙笑道:“不晓得是舅老爷来了,快里边请。”她身边一个已是小跑着过去报信儿。她自家慢慢拴门上锁,在前面带路。

七舅舅留神细看内宅,前面顺着山脚建了半圈游廊,靠山的一边砌着围墙,从缕花窗里可见山上的各色花草树木。另一边有几重院落,一条夹道通一个小门,尽头用高墙围了一大圈地,看不见那里是派什么用场。走得几步又是一道墙,小小一扇门,门边墙上镶了一块巴掌大的玻璃,里面人透过玻璃看见外边来人,开了门笑道:“怎么不从前门走?”

邻路的媳妇子笑道:“前门不是排着新媳妇的嫁妆么。”

放他们进来,守门的自去锁门。他们上得几十级台阶,就从一处大院落的墙外经过,此处遍植翠竹,俱有碗口粗细,绿森森的极是凉爽。明柏指着下边的两栋高楼道:“那是二门的八字楼,想来今日在那里请女客?”

那媳妇子笑应了一声道:“是呢,还叫了几个小戏子来唱小曲儿,天气这般热,只怕要吃到太阳落山才好铺床。”再走得几十步经过一个宝瓶门转进院里,炙热的阳光烤得七舅舅身上立刻冒出汗来,明柏在琉球住惯了倒不觉得,抢上前几步推开虚掩的厅门,笑道:“这里改成客院,真真是安静了许多。舅舅这里坐会。”

此处原是厨院,极是宽敞高大,自把厨房移到八字楼外。狄希陈将厨院重新粉刷修整,隔成里外两个院落,里院是仓库,外院一排隔成五间,中间一个厅,左右各两间卧房,算是客院。

他们才坐定,就有媳妇子送进两盆洗脸水来,明柏面前那盆搭着的是条旧手巾,七舅舅那条白手巾却是簇新的,叠放在一只雕花大木盒里,上面还压着一块香胰子。

只这块香胰子,在南货老店里也要三四钱银子,七舅舅有些心痛,看明柏那边的木盒子里是块用过一半的,笑道:“自家人客气什么,将新的收起罢,俺等你洗过了使你那个。”

送水来的媳妇子笑道:“俺们都是各人使各人的习惯了。舅老爷使罢呀,这是待客的礼数。”

七舅舅咋舌道:“只洗这一回,好几钱银子呢。”

明柏笑道:“不值什么,舅舅但洗不妨。”一边自家洗了脸,将手巾搓了一把挤干晾到一边的架子上。媳妇子过来接过洗脸水出去。七舅舅洗过了脸提到面盆走到门边要泼。明柏接过来道:“这水还可浇菜,泼了可惜。”转手交给媳妇子。

一转身几个媳妇子送上一大玻璃盆的西瓜,俱是切成薄片,明柏请了几次,七舅舅方取了一片吃着,问明柏:“狄家好生奢侈,不在中国享福,怎么在琉球住着?”

明柏笑道:“这却不知,舅舅此去倭国做何生意?”

七舅舅道:“贩了些唐诗合笔墨纸砚去卖,打算再贩些白折扇回去。”

明柏喜欢道:“舅舅,这些物事琉球都缺呢,不如就在琉球卖了贩些海货搭船回去,这一年半年去倭国的商人极多,不见得多卖出钱来呢。”

七舅舅笑道:“横竖还在停两三日,且寻个买主瞧瞧,若是卖得出,哪里不是卖?舅舅在月港听说琉球一个严家作坊出得好妆盒,极是华丽,卖几十两银子一只,外甥真真是出息了呀。”

明柏笑道:“岛上无事,做几个耍子,卖掉也是凑巧。”正说生意说的热闹。一个披发的小姑娘跳进来,扑进明柏的怀里,喊道:“明柏哥!你前日与我做的木匣真好看。”

明柏笑道:“这是俺七舅舅,来,叫舅舅。”

小妞妞忙跳开两步,正经万福,道:“舅舅好。”

七舅舅盯着小妞妞的脚下,胡子抖动了几下,还是忍不住问外甥:“这是狄家二小姐,为何不与她缠脚穿鞋?”

明柏瞧小妞妞脚上穿的是布凉鞋,奇道:“这不是鞋么?”

七舅舅指着小妞妞的脚道:“脚趾头脚后跟都在外边……”

琉球本来天气炎热,又是近海,土人都不穿鞋,就是尚氏王族,平常出行也是赤脚,常有穿着绸衫,脖上挂着两只鞋,光脚到处逛的贵人。至于中国人,穷些的都打光脚,富些的多是穿蒲鞋。狄家除去素姐是小脚不好赤脚,连狄希陈都是赤脚穿狄家自制的布凉鞋。严七舅初到琉球,不晓得这里风俗,才有此问。

明柏笑道:“这里家家都是如此,王宫里的王后还是光脚呢。”

七舅舅正色道:“小小荒岛藩王,晓得什么叫做礼仪廉耻?大家小姐,原当谨慎些。”

小妞妞叫七舅舅吓着了,安安静静站在一边,待狄希陈进门,溜出去合落后几步的素姐道:“娘,这个七舅舅好生古板,见不得俺赤脚穿鞋呢。”

素姐微笑道:“所谓入乡随俗,在中国自是要穿的严实些,此地炎热,大家都穿的少。跟天冷穿袄,天热穿纱是一般道理。”拉着小妞妞再进去,跟严七舅行过礼分宾主坐了。

严七舅谢了又谢,就将话题转到明柏的婚事上,问明柏几时毕姻。狄希陈哈哈笑了几声,因严七舅一脸认真的看着他,就不好合他说天气阴晴田地收成,问素姐:“你说几时好?”

素姐微笑道:“我家紫萱一来只得十六岁,年纪还小,二来家中是她管事,总要等她嫂子能管家了才好出阁。明柏,你说呢?”

此时成亲,手边只有一个小小作坊,只怕都不够聘礼,明柏也不情愿,摇头笑道:“俺也说要等两年呢。”

严七舅急道:“十六也不小了,你大表妹十五就给舅舅俺添了个大胖外孙,照舅舅说,你们择个日子把事办了,等俺回转同回中国去,成了家当立业呢,也当早些把举业重拾起来,搏个功名替你娘请道封诰。”

第23章 官迷七舅(下)

明柏到底想不想做官?狄希陈合素姐对望一眼。他毕竟不是小全哥,问都不好问得的。

狄希陈想了想,把话题调开,笑道:“听说舅老爷也是读书人,怎么想起来做生意?”

七舅舅握着茶碗,胡子抖动,伤心道:“闹白衣贼,俺们严家原就不多的田产都归了别人,屋舍也都被烧坏,没奈何弃了儒业做生意。”他看向明柏的眼神极是疼爱,又道:“明柏这孩子打小聪明,我姐姐为着他……”

明柏想到小时候每天白日做活,晚上母亲在灯下一边做针线一边守着他练大字,眼中也是微现泪光。

“明柏原就上进,就是再过十年,也还是个年小进士”素姐怕严七舅提起伤心事,微笑道:“论学问原是好的,只是年纪轻些,还要磨砺。”

狄希陈点头道:“做官实是不易,下官做了几年官,全仗有个好师爷。倒是七舅舅,想是还存着弃商归儒的心思?”

严七舅苦笑道:“咱们严家世代书香,怎么不想高高中个举人进士光宗耀祖,只是咱们没那个命哪,严家这二十年都无一个中举,更休提做官,若得一二个做知县知府,严家也不至于此。”

狄希陈笑道:“确是如此。将史书来抖一抖,古往今来,权倾一时的高官显贵,能得善终的也是少数,平平安安做几任知府知县实在些。”

严七舅当年也不曾认真合举人进士这些贵人结交,听得狄大人的话心里又酸又涩。他不住叹气,又将眼光转到明柏身上,笑道:“这孩子改姓了严也好,就替我严家光大门楣,也替你舅舅出一口气。”

绕来绕去还是要明柏去做官,真真是个官迷。狄希陈无可奈何吃了一口茶,叫小妞妞:“叫你姐姐来见过舅舅。”

小妞妞跳着出去了。素姐笑眯眯问七舅家中有几房妻室,子女可曾婚配等语,又问他们现居何处,生意如何,合他慢慢攀谈。

狄希陈暗中擦汗。狄家避居海外,一来是因为紫萱攀着一位好师傅,要避几年;二来是因为不论是做官、还是在家合狄氏亲族相处,狄希陈两口子都为难。虽是穿越了二十来年,他们内心依然还是现代人,叫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些东西压的喘不过气来。琉球岛上虽然乱了些,在别人眼中是没有王法教化的地方,然不论穿衣吃饭,还是教养孩子都能随心所欲,倒正好对了他们两口子的胃口。尤其是素姐,回中国去转了一圈,越发觉得琉球海岛的好来。

且说紫萱听说明柏哥的亲舅舅来家,很是不安,她回房收拾了许久,在镜前左照右照都不满意。爹娘合妹子早过去了,她还在房里磨蹭,问丫头道:“俺这样可使得?”

彩云几个都抿着嘴儿笑个不停,青玉道:“听说严七舅境况不大好,小姐穿的平常些罢了。”

紫萱忙对镜把头上一枝嵌宝石的步摇取下,换了一枝玉簪,又换了一件素色绸衫,才觉得好些。

小妞妞已是笑嘻嘻进来牵姐姐的手,道:“姐姐,你七舅舅见不得赤脚呢。”

紫萱忙又脱去凉鞋,穿了布袜、绣鞋,羞红了脸问小妞妞:“你七舅舅是什么样的人?”

小妞妞咬着指头憨笑,伸出三根手指,道:“三十本练习本。”

“你要那许多本子做什么?净糟蹋东西,不成。”她走了几步,又犹豫道:“公帐上使不得,姐姐体己与你十本?”

小妞妞搬回一根手指,再伸出来两根,笑道:“不能再少了。”

紫萱啐道:“二十就二十,你说。”

小妞妞笑道:“七舅舅有些古板,极是疼爱你明柏哥,一个劲要明柏哥回中国做官儿呢。”

“什么你明柏哥俺明柏哥,你就不叫他明柏哥了?”紫萱笑骂道:“合谁学的?再胡说看俺不撕了你的嘴。”

小妞妞躲到彩云身后,笑道:“姐姐休恼。俺明柏哥的七舅舅还等着要见你呢。”

已是使妹子来催了,实是不能再让人久候。紫萱再照一回镜子,自觉挑不出毛病,拉着妹子的手道:“走罢。”姐妹两个进了客院,慢慢走进厅里,道万福问好儿,都是丁妈妈教的那一套,甚是得体。

七舅舅乍一见紫萱,极是爱她端庄安静,忙从怀里掏出两块玉,给她二人做见面礼,紫萱身边的媳妇子过去接了交到她二人手中,紫萱笑着道过谢就拉着妹子退出去。

出了院门,她面红耳赤心跳不己,按着胸口问跟从的人:“俺失礼了没有?”

彩云几个都笑道:“极好,就是妆的太斯文了。”

紫萱走了几步,笑道:“好在这位舅舅偶然才见一回,少不得也要妆一二回呢。”她将握在手里的玉看了又看,郑而重之藏到妆盒里,又怕妹子把她那块玉闹丢了,也替妹子收起。因大家都说好,心定了依旧去厨房照料不提。

见过紫萱,七舅舅极是满意,满面笑容看着明柏道:“若是俺姐姐还在,见着这般好媳妇,必定喜欢。”

狄希陈怕他说得几句又要明柏去做官,忙笑道:“他两个虽是定亲,还没写婚书,就央舅舅来写好不好?”叫人取了大红洒金帖子合他两个的生辰八字来。

这是正经拿七舅舅做男方亲戚了。七舅舅欢喜非常,提笔就写,问得明柏考取秀才用的名字是“严明柏”三个字,郑重用姐姐的名字写了婚书,自家做个中人见证。写毕交与狄希陈,笑对明柏道:“舅舅要厚颜讨一杯媒人酒吃吃。”

素姐先是不解这话是何意,看明柏眼圈微红,再看婚书落款是林严氏,晓得明柏的母亲必是极得这个兄弟敬重,所以严七舅写婚事要用姐姐的名义,笑道:“原该这般。明柏,俺家等你择日来下聘。我们两家爱亲才做亲,也不必拘俗礼争聘礼厚薄。紫萱狠爱你替小妞妞做的那几个盒子,你送只妆盒来就使得。”

这话越发合了七舅舅的心意,他乐得胡子翘的多高,笑道:“原当如此。俺嫁大小女时,也不过收得女婿半边梳子。嫁娶原当尽力而为。偏如今有那起俗人,必要计较聘礼厚薄嫁妆高低来结亲,全不将人品放在心上,婚姻大事倒成了买卖了。真真是世风日下。”

狄希陈笑道:“本当如此,今日双喜临门,走,前边吃酒去。”拉着七舅舅先出去。素姐落后几步,合明柏说:“你七舅舅的意思还叫你做官呢,俺们家这一二年还回不去,且过两年再商量这个事。”

明柏低头想了一会,道:“娘,俺舅舅原是极想做官的,他自家不能做成的事,总想在孩儿身上做成。姨父做官时带着俺们,看的多也想明白了,中举做官总要看各人福气,不是强求得来的。”

素姐点头笑道:“就是这般。”想到将来说不定要合女儿分开,很是舍不得,叹了一口气又道:“且再看罢,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呢。”两个在二门边分开,素姐径回内室将婚书收起去前边待客,宾主尽欢不必提。

到下午炎热散去,送亲女客们铺床毕,明柏合七舅舅辞了狄希陈回到那霸。七舅舅原就吃的大醉,走到明柏内室看见姐姐的牌位,大哭一场,道:“姐姐,你受了半辈子委屈,必要叫天赐替你挣个封诰,好好替你出口气!”拉着明柏又道:“做儿子的说不得爹爹的不好,俺做兄弟的也不好说得姐夫,前事只有掩口不提。你若得考中进士光大门楣,才是狠狠羞辱了林家一回呢。”

明柏含泪点头道:“都依舅舅。”两个抱头痛哭一回,倒在床榻上睡去,第二日早晨起来沐浴更衣,正要出门去狄家吃喜酒。

一个陌生管家到铺子里,问狄得利:“可是有位卖笔墨纸砚的严姓客人宿在你家?”

狄得利道:“就在俺家,都管有何事?”

那人笑道:“小的是新搬到北岛的胡家管家,我们家大少爷要开个纸笔铺子,正要买些货物。”

七舅舅听说,欢喜带他去船上看货,那人将他带来的货物尽数买下,捧出白花花十锭五十两重的大元宝道,笑道:“一共五百零一两七钱银子,一二两的零头就与小人做个润手罢。”拱拱手去了。

这些货物运到倭国去只得二分利,在琉球反倒卖出三分利,同船的小商人都道严客人好运气,个个都想去招揽那个管家,岂料那个管家雇了只船将货物装起,已是去的远了。

舅舅也不像个会做生意的人,明柏猜必是狄家援手,心中极是感激。严七舅看外甥神情,也约略猜到是狄家转托了别人来买货物。却是替他严家留面子,不然他昨日才到,今早就将货物卖出,怎么这样巧法?他二人走在到南山村去的山道上,严七舅因四下里无人,就道:“狄亲家待你实是极好。”

明柏笑道:“孩儿省得。”

严七舅想到昨日那个撑伞的白衣姑娘,不放心道:“舅舅也看出来了,这岛上风俗不比中国,小姐们出门乱走的极多,你休合她们歪缠。须知汉子是妇人的夫主,你将真心待她,她才肯塌实合你过日。一好换两好不好么?难得有岳家这般体贴女婿。休学那起轻薄的人见一个爱一个的,妻呀妾呀的搅后来妻子哭闹岳家抱怨。”

明柏涨红了脸道:“不会。俺爹爹给俺树了个好样子呢。”

外甥将姐夫休妻弃子另娶的事都搬了出来,七舅舅不好再说他,叹气道:“他虽是如愿,到底为仕林不耻,你改了姓也罢了。你命大遇得贵人,可见老天有眼不负俺姐姐。”牵着外甥的手又是伤心又是欢喜。

这日狄家唱戏摆酒,热闹不必提。满子住在后院,早震起来听见前边鼓乐喧天,心里实是堵的慌,早饭时前边使人来请她去听戏,她不曾去,又送了一桌酒菜来。

满子笑道:“我去南姝那里耍一日罢,烦嫂子将这些都使食盒妆起。”

那媳妇服侍张小姐久了,晓得自家少爷娶亲,满子小姐再大方今日也是不好过的,也替她可惜,笑道:“原当出去走走,崔小姐那里极好。只是这些个菜两个人吃两三餐怕是不够,小妇人去讨两坛子泡菜,再拾一盒子馒头来呀。”去喊了她家汉子,禀明大小姐,整治了一担吃食挑去崔家,她自家提着一盒细点心送满子到南姝那里去。

南姝昨日遇见明柏,明柏偏不理她,伤心了一夜。早晨起来雇的那个老妇人又请了假去吃狄家的流水席,她坐在房里正气闷,听见满子喊门,忙出来开门,强笑道:“正要寻你去呢。”

满子道:“总是你来瞧我,今日我来瞧瞧你。”看她院中地也不曾扫,水缸中只得小半缸水,屋里更是乱成一团,叹气道:“你雇的那人呢?”

南姝冷笑道:“吃喜酒去了。由她!”她这般狄家媳妇子就有些站不住了,上来辞满子道:“张小姐,俺们家中还有事,先回去了,到晚来接小姐回去。”

满子微微点头由她们自去。

南姝见她们走了,失望道:“打发她们走做什么?正好叫她们与我收拾洗涮。”

满子微笑道:“你还是不改大小姐脾气。”在她三间屋里转了转,就挽起袖子来,道:“咱们一起动手,收拾完了吃饭,有你爱吃的泡菜呢。”

南姝听得有泡菜,忙笑道:“先吃饭,我早饭还不曾吃呢。”将泡菜坛子抱出来,抱怨道:“我买了几十个钱的菜,泡了两坛都不得入口,都叫我倒掉了。”

满子皱眉道:“你身上只有那十串钱,也要省着些花。我劝你做个小生意呀。”

南姝变了脸色坐在一边,好半日才道:“我能做什么?”

第24章 泡菜

且说小全哥成亲那日,狄陈两府极是热闹,不只大摆宴席,还在后村作坊处设了流水席款待村民和狄家作坊的工人。南妹雇的那个妇人挤上去,守门的问得她不是南山村的人,与了她四个馒头,道:“这流水席是与村民并作坊工人吃的。你是村里人雇来做活的,与你些吃食也罢了。”

那妇人把馒头揣在怀里回来,进了门藏在柴草里。南姝见她回来鬼鬼祟祟的格外有气,冷笑道:“你不是告了假去吃人家喜酒了么,怎么又回来了?挑水去!”将她支使的团团转。

满子替她收拾卧房毕,问她:“你妆盒里还有两块玉,哪里去了?”

南姝恼的满面通红,恨声道:“是银姝那个贱人偷去了。不然拿去换些银钱,也可多雇两个人使唤。”

满子好笑道:“她已是偷过一回你的东西了,你还带着她,又不防她,这亏原是你自找的。”

南姝皱眉道:“原不值几个钱,谁放在心上了?……她本没有那样大的胆子,这几日我听见隔壁说话,偷东西剪衣裳都是艳姝她们两个教的。我原说她一向老实,偷东西叫我收拾了她一回也罢了,到底是自家姐妹……她服侍我原比别人强些……”因满子有些恼火的瞪着她,南姝低着头不敢再说。

南姝落到这样地步还是不改崔家大小姐脾气,满子实是无话可劝,沉默了半响,道:“你如今后悔了罢?住在这里是找气受。”

南姝小声道:“我是上了艳姝的当了,她合我说隔壁是空着的,咱们在庙里住着不方便,劝我合你搬来住的。你陪我去瞧瞧哪里还有空房我们就搬了去,好不好?”

满子道:“你又性急了,似你这般,手里还有二三个钱,总要寻门生活,或是织布,或是针线……”

“织布我不会,针线也不大好,”南姝想了一想,欢喜道:“从前大家都夸我画的兰花好,字也好,多有来求字画回去挂的,不如开个字画店?”看满子默不作声,软语央求她:“这个不好么?”

满子叹息道:“岛上从前只有我一家杂货铺子兼卖些纸笔墨砚,生意如何你看不见?你的字画再好,谁肯花银子来买?依着我说,不如你泡几坛泡菜卖。这个又不难也不要大本钱,两三个钱卖一碗,就是人累些,看着不起眼,利钱极好的,存够了本钱再转个小杂货铺,不必靠别人也衣食有靠。”

“你总叫人家去卖泡菜!你怎么不去?”南姝恼道:“除去这个就不能做别的了么!”

满子替她算:“一棵高丽菜才一枚铁钱,黄瓜白菜刀更是便宜,你泡几十坛菜也花不到几百钱,南山村里的妇人在作坊做活的日多,一斤半斤的泡菜还是买得起的。你说呢?”

南姝低头在心里算了一回,果然如此,她就道:“是了,只是泡菜我泡不好呢。”

满子笑道:“昨日你走了,我问得胜嫂子学了一个泡菜的方子,昨晚泡了一坛子在那里,过二三日尝尝可使得。除去盐,酒,再有一包辣椒面就使得。”

南姝听了记在心里,她本是爱吃泡菜的,忍不住就要试试,忙叫琉球妇人热过饭菜送上来,她二人吃完,南姝就要去买菜。

到底是开了窍,满子笑道:“你急什么?今日大家都去狄家吃喜酒了呢,且到明日,你叫人去喊个卖菜的来,要什么叫他挑到你家来就使得。”

南姝看满子笑嘻嘻的说狄家亲事,替她不平道:“狄家真没良心!”

“南姝!”满子嗔道:“就是我家不曾落败,我一个番邦妾庶出的小姐,还是商人家的女儿,也配不上狄家的。他家一直待我合你很好,你又何必合他们对着干?不是狄夫人赠你十吊钱,你待如何?”

南姝低头不语,好半日才道:“狄家真是小气的紧……不说就是。我总要活的比隔壁她们三个强些才是。”

满子笑道:“这才是呢。那个姓江的后来找过你没有?”

南姝冷笑两声,道:“昨日傍晚还来过呢,我没理他。”

满子想了一会,笑道:“那个玉环不过是你爹爹的心爱之物,并没有什么的,不如你拿去当了,换些银子换个地方居住,也离了这个是非窝。他不是想借玉环求财么,你玉环都不要了,他也就无法可设。在这里,总是有些叫人不放心。”

南姝叫满子提醒,笑道:“可不是。我当了只说无钱赎,也断了他的想念。”兴冲冲拉满子出门,直奔南山村新开的一个小当铺,将玉环当了十五两,比她们原来想的价钱还多了五两银。南姝握着一大包碎银子,笑逐颜开拉着满子去寻新租屋舍。

突然陈家门口鞭炮齐鸣,鼓乐喧天,一队人从大门出来,排成一条长龙绕到村外去。狄家大公子穿着大红状元袍,乌纱帽两翅插着金花,骑着高头大马在彩轿前慢行。严公子穿着宝蓝的新绸衫,陪侍在接亲女客的轿边,那轿内想来就是狄小姐。

她两个站在道边看着心上人喜洋洋远去,都极是惆怅。满子强笑道:“走罢,过一会只怕无人了呢。”

南姝不舍的回头,也强笑道:“走呀走呀。”却是不知不觉跟着接亲的队伍出了村,脚下踩到软软的沙子,才醒悟到了海边。

回想从前她出门,有李家姐妹合陈绯陪侍,还有家人前后服侍,何等风光。如今只得满子陪她,又是何等凄凉。南姝忍不住叹息:“为何只我命薄如此。”

满子在沙滩上站了一会,笑道:“那些是谁的椰子林?长势甚好,想来后年他家可以酿椰酒了呢。”拉南姝过去看,却是狄家的。

早晨挑担送吃食去南姝家的那个管家背着手正看一群土人小孩浇水。满子看几个人蹲在一边搭架子,盖草叶椰树叶,问他:“大哥,这是做什么?”

那人抬头看是满子,笑道:“要出苗呢,搭个棚子挡日头。满子小姐渴不渴,将两个椰子去?”就叫一个孩子到不远处的椰树上摘下几个椰子下来,抽出背上的砍刀砍开,与她二人一人一个吃水。又说满子:“张小姐,今日大家都要去吃喜酒,你老出门小心些,不然俺回去叫俺媳妇来陪你?”

满子笑道:“不妨事,崔小姐要觅几间屋子租住,咱们只在村子里打转。”

那管家看了南姝两眼,皱眉想了一会,道:“如今租房的也多,常到俺家来买茶叶的李老板隔壁的小院子听说就租,李老板倒是个极老实的人,他媳妇又极热心,不然到那里去罢。”唤个孩子来,丢了两枚铁钱与他,道:“你带两位小姐到十字街的茶馆去,合李老板说,这位小姐要租他家的小院子。”

南姝正是要寻个当街的店面,听得是茶馆隔壁正中下怀,欢喜道:“你叫个孩子能做什么事?你陪我们去呀。”

满子拉了拉南姝的衣袖,对满面无可奈何的管家陪笑道:“使孩子就很好,咱们自去才好还价呢。都管大哥你忙呀。”拉着南姝走到村中,看那个孩子都跑到茶馆里去了,说南姝:“他又不是你我家人,原是热心助你,你怎么好使唤他!须知崔家……”看南姝低头擦泪,却是不忍再说她。

李老板两口子真是热心人,看崔小姐是个孤身女子,单独租一个小院并不划道,劝她只租小院里的两间东厢房。满子也劝南姝,就租下三间正房,正好一间做卧房一间做客座,还有一间可以安放泡菜的坛子,再在屋侧搭个草棚砌个小灶台正好做饭。老板娘一力主张,叫她们回去搬家什,替她们雇人来搭棚子。

南姝性子本就极傲,前个房东那里付的租金都不想要回来,满子劝着,合房东说了许久,一吊钱拿回七百钱来。房东走了,满子对嘟着嘴把钱收到箱子的南姝道:“你瞧,七百钱呢,坛子也够添上几十上百个。叫你雇的那人去喊几个人来,这一回搬家东西可不少。”

南姝样样都不在行,不知不觉中的换了满子主事,一个时辰就把新家收拾妥当,还顺便在十字街的一个铺子里买了十几只旧酒坛,七八斤海盐合五斤辣椒粉。

艳姝合银姝那日到熙姝家耍去了,回来听房东说南姝搬到十字街茶馆边,艳姝冷笑道:“她怎么变聪明了?走,咱们找她去。”寻到南姝新居来。

因那个琉球妇人要挑水出入,院门并没有关,南姝合满子正挽着袖子赤着脚在院子里洗坛子,虽是蓬头垢面,说说笑笑倒也开心。猛然间看到艳姝合银姝进来,南姝将手中沾满酒糟臭味的抹布用力砸向艳姝,正好抛到她的肩上。

艳姝指着南姝尖叫:“你敢丢我?”

南姝一不做二不休,提起半坛脏水做出要泼的样子,唬得艳姝落荒而逃。银姝脚下略迟些,叫艳姝用力一拉,正好跌倒在门槛上。南姝就想泼她,吃满子拦住。

满子道:“崔银姝,你们快将南姝的两块好玉还来。不然我们到尚王那里告诉。”

艳姝听见瞪银姝问她:“你还偷了什么东西?”银姝变了脸色,哆哆嗦嗦从怀里摸出两块玉来,艳姝一见认得这是她的七郎赠她的,恼道:“做死,你连我也偷。”一把夺去。

南姝冲上去用力拉了银姝一把,问她:“我的呢?”

银姝摸了半日,摸出一包东西来,南姝抢过去打开来看,除去她的两块玉,还有一副葫芦型的玉耳坠是她的,还有几样像是艳姝熙姝的东西,她不由冷笑道:“你果然老实,艳姝,你教她偷我东西,教她剪坏我的衣裳,就不曾想过她还偷你们吧。”她把自己的三样东西收起,那几样艳姝伸手要来接,南姝一扬手丢入院门外的阳沟,乒一声把院门关上。

满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你已是合她们不相干,偏要赌这个气做什么?”走过来开门,却见艳姝挽着袖子揍银姝正揍的快活,银姝抱着头蹲在地下,她两个使高丽话不晓得说些什么,又快又急,满子还要细听,吃南姝拉回来,附在她耳边轻声道:“艳姝也不要养活银姝了,看她去讨饭。”重重将院门关起。

门外怒骂声、讨饶声渐歇,银姝倚着院墙哭了一会,不晓得合一个男人说了几句什么话,也走了。南姝重开了门,冷笑道:“该,教她害我,叫你们也吃了亏。”

满子望望外边,十字街上铺子不少,却没有几个行人,是谁把银姝带走?她有些不安,对南姝道:“你小心些,只怕银姝恨你。”

南姝道:“她早恨我了,休理她。”大开院门,用力将坛子洗的哗哗响。

来接满子的媳妇子回去把崔小姐要开铺子卖泡菜一事说与同伴听,就在狄家下人里边传开。二更时小露珠去厨房取糖水,都听在耳内,回来就当个笑话说给主人听。

彼时素姐两口子还合紫萱坐在一处闲话,商量事情。紫萱听说,笑笑道:“她能自己养活自己,想来不会哭着喊着要做妾做婢了。”

彩云在一边皱眉道:“老爷说高丽人是棒子,果然不假,总合俺家过不去,还学了俺家泡菜的方子去挣钱,恁没有骨气。”

难道高丽人的泡菜还是狄家传过去的?素姐肚内已是笑的翻江倒海,吃彩云这样一说,板着脸强道:“小姑娘挺不容易的,由她去罢。”站起来回到卧房里扑到床上笑了个够,出来还是乐,吩咐小露珠:“那个辣椒粉泡白菜,是厨房前几日才试过的,想是张小姐教她的呀?还有个石锅拌饭呢,将泡菜倒在饭上,饭好再加上一只鸡蛋,完了拌一拌,淋些油,也还中吃,你叫厨房明日做过送与张小姐吃。”

小露珠笑道:“崔小姐极爱吃泡菜的,这种吃法倒是又新鲜又省钱。”

紫萱看爹爹一本正经坐在那里,只有嘴角抽动不停,笑问道:“爹爹,你为什么这样乐?”

狄希陈忍不住大笑起来,指着素姐道:“你呀你呀。”

素姐扬眉道:“我也是好心。”因女儿睁大眼看着他们,忙道:“要三更了,你快去睡罢,明日还要早起呢。”将女儿打发出门。狄希陈已是扑到在床上笑得打滚。

素姐笑道:“我还有拉面的绝招没出呢。合你说正经的,你觉得明柏的这个舅舅如何?”

狄希陈爬起来搂着素姐的腰,笑道:“是个老实人,就是太迂了些,一心要叫明柏做官儿,明柏像是被说动了。”

素姐道:“你总说孩子们是明朝人,真是明朝人,能有几个少年得意的时候晓得激流勇退?罢了罢了。由他们去吧。也差不多是新帝上台,要封海禁了?”

狄希陈道:“明里是禁,闹的东西都涨了价,大家越发都要来趟混水。倒是海盗的生意会红火起来呢。咱们的船队,要多配些火枪火炮。”

素姐笑道:“若是使得,也搬些来守宅院,岛上做海盗的多了,俺们家藏也藏不住。”

安静的夜里,偶然只有狄家放出来巡院的狗叫几声,虫子叫的正热闹。狄希陈拉开窗帘,看着那轮明月笑道:“使得。先睡吧,明日还要吃媳妇茶呢,你记不记得,那年看《桔子红了》,你说要是有那么一间大宅住着,养一群孩子在天井跳绳,得闲出门到亲戚家吃酒,不得闲关门在家做地主婆算帐。还记得不?”

素姐摸摸眼角的细纹,笑道:“记得,你说我痴心妄想呢。一转眼我就当婆婆了,这二十年,真快。低头伏小二十年,总算能过几年舒心的日子了。”打着呵欠爬上床,使扇子赶蚊子。狄希陈将纱帐放下,笑道:“李家大公子后日成亲,只我一个去罢,你合紫萱在家,好打发小全哥两口子回门。”

素姐轻轻将他推倒,笑道:“吃醉了人家拿小戏子款待你,不许你一个人去。”狄希陈只是笑。素姐笑软在他身上,轻轻掐他,道:“你不依我,明日我就把那根棒槌翻出来做传家宝传给儿媳妇。”

狄希陈大乐,将素姐紧紧抱在怀里,道:“一定不吃醉,必不能叫小戏子占了老爷我的便宜去。”

第25章 南姝的小生意

下午炎热的阳光穿透碧绿的香蕉叶,在窗前留下斑驳的影子。陈绯放下手中的笔,把今天写的两百个大字收拾起,眼中满是笑意。

成亲以后,小全哥合她说:“俺们家没有闲人,妹子出嫁以后家事都是你我二人掌管,你要是连青玉春雪那两个丫头都不如,如何伏众?”是以替她订下功课,每天白日她练字,晚上替她讲半个时辰的书。小全哥的学问,比起她娘家那个被抢来的先生自然是好得多,何况又是新婚的时候,丈夫亲自教她,陈绯极是努力,每天除去早晚两次去婆婆处请安,都在她那个小院子里用功。紫萱每日得闲去寻她说话儿,合她扎一两朵花儿,说说衣裳的样式,又或是合她商量酒馆如何办法,日子过的颇有趣味。

她嫁过来时并没有带丫头来,狄家与了她四个小丫头,又在小全哥院里添了四个媳妇子供使唤。素姐因为自己早年做媳妇时想吃点什么都不顺心,叫在儿子院里添了个小厨房,拨了个厨艺好的媳妇子与儿媳妇,做点心、做宵夜都由陈绯。除去不得像从前那样出门随心所欲,嫁到狄家来,比在娘家顺心多了。

陈绯伸了伸胳膊,走到厅中空地打了一趟拳,对揉着眼犯困的小丫头小玉米道:“去合大小姐说一声,我要回娘家瞧酒馆建的如何,问她同去否。”

小玉米去了一回,回来笑道:“大小姐正好得闲,就来的。”

陈绯想了想,笑道:“去小厨房看看,有点心收拾一盒子出来,干米线也使得。”

紫萱穿着一件秋香色的小纱衫,系着青布裙,笑嘻嘻站在院门口,道:“嫂子,俺哥呢?”

陈绯笑道:“睡了小半个时辰,不放心团练作坊出货,去那边照应了。”

紫萱忙吩咐同来的彩云:“去合厨房说,煮两桶绿豆汤送过去。”

陈绯因紫萱穿的平常,不好意思穿绸衫,拉紫萱进卧房,也似她般换了小衫布裙,连头面都除下了,只有两只小全哥送她的玻璃簪子不舍得拨,紫萱掐了一朵小月季替她插上,笑道:“这般才是新媳妇呢。”两个手拉着手出来,陈绯房里小丫头捧着一盒子晒干的米线来与陈绯瞧了,交给带出门的媳妇子。

紫萱已是替陈绯备好一只下酒的攒盒,两坛子家酿美酒与陈老蛟,也交给陈绯屋里的媳妇子。她两个戴着大斗笠出门,不过片刻就至陈家,然陈老蛟还在午睡,陈大海的妻妾也是午睡没醒。陈绯叫把礼物收起,对紫萱道:“我家人中午睡的时辰长,咱们先到酒馆那里去?”

南山村静悄悄的,只有海风吹过椰树的沙沙声。几只又胖又大的花猫卧在道边的树荫下,热风吹到人身上懒洋洋的,陈绯先忍不住打了个呵欠,紫萱也以手掩口应和,都笑道:“明日中午要多睡一会。”

街上店铺都挂着竹帘,风吹帘动,偶然可见伏在柜台上打瞌睡的伙计,还有呼噜声传来。越发的叫人犯困了。彩云指着东边一大块被围墙围起的空场道:“那是客栈?占的地方真大。”

紫萱笑道:“直合人家的宅院似的,主人家是哪里来的?”

陈绯道:“好像是姓汪,说原来是盐商,甚是舍得花钱,连瓦都是在明柏他们作坊烧的琉璃瓦。咱们的酒馆合他家的比,可就差多了。”

说的紫萱也有些气馁,走到工地前,站住了细瞧,良久,道:“爹娘说物极必反,他们家造的富丽堂皇,俺们家倒不如随意些,墙外墙内多多的种上香蕉、竹子这些,一来多占些地方,二来在林中建些草亭吃酒,想来英雄们要自在些。”

陈绯笑道:“可不是,就是这样。我娘家那些叔叔们,到我家来吃酒,回去都说全身不自在,直说我家东西太精致呢。”

工地上也无工人,想来都在歇午。她两个看了一回回转,陈绯还请紫萱回娘家吃茶,紫萱指着远远的街那头一家茶馆道:“你家人都在睡呢,咱们去那吃碗茶歇歇回家去罢。吃了晚饭再出来走走可好?”

那家茶馆的老板正站在门外收帘子,屋里一个人都没有,倒是可以一坐。陈绯看身边跟从的人都是汗透衣裳,忙笑道:“听说他家有一样杏脯,极是好吃,我请大家都去尝尝。”拉着紫萱大步向前。

那家茶馆的老板见来了生意,笑盈盈让客人到屏风隔开的雅座,又把跟从的人让到一张大圆桌边,站在后门口喊:“老板娘,两位贵客,上九样果子。”自家先提了一只大茶壶与管家娘子并大姐们倒茶吃。老板娘从后面捧了一只圆盒子出来,盒上一只玻璃盘,盘里两只白瓷盏,又是一只白瓷壶,送到雅座里,倒了两盏香气扑鼻的清茶出来,笑道:“咱们的茶叶都是从府上买的,这是自制的花茶,在水缸里浸了有两个时辰,大少奶奶合大小姐尝个新鲜罢了。”

紫萱吃得一口,冰凉甘甜,笑道:“果然好茶。”

陈绯已是揭开盒子,取白铜匙挑了一块杏脯与紫萱,道:“这是他家自造的,你尝这个。”

紫萱接过,还不曾进口,就听见崔南姝的声音:“李嫂子,我做了一锅拌饭,你来尝尝。”紫萱吃了一惊,将杏脯放下看向后门。

崔南姝穿着半新不旧的高丽长衫站在后门口,面上也是又惊又愧,看了紫萱合陈绯几眼,涨红了脸进来合陈绯打招呼:“阿绯,许久不见你。”

陈绯先站起来,笑道:“原来你搬到这里住。”看一眼小姑子,紫萱坐在那里不肯动,只微微点头合她说:“俺要吃茶呢,嫂嫂自便。”

崔南姝从狄家搬出去的原因并没有外传,陈绯也不晓得,因她两个都不搭理对方,很是尴尬,笑道:“如此我去南姝住处瞧瞧。”上前要拉南姝的手。

南姝甩开她的手,道:“不敢,大少奶奶还是在这里吃茶罢。”陈绯涨红了脸,很是恼火。

老板娘忙拉南姝,道:“正要去瞧瞧你的泡菜可泡好了,走,到你那里去。”一阵风儿卷着崔南姝去了。陈绯恼道:“她这是怎么了?她合我说话,我好意合她说说家常,她倒恼了。”

紫萱因茶馆里无外人,轻声道:“有一回她在窗台上点两盏灯做表记。那晚有两个贼摸到前院,吃俺们捉住一个李大公子,还有一人逃走。俺们问崔小姐,崔小姐说是约好了的。要引那人翻墙寻俺晦气呢。这样的为人,俺不见了她就骂,已是对她客气了。”

陈绯皱眉道:“她从前也只性子纵些,心底并不坏呢。我家养活她,她反倒引狼入室,真真是叫醋糊住了眼珠。”

紫萱听得一个“醋”字,涨红了脸不说话。

陈绯又恼道:“从前我合她们出去耍,也有几位公子随行,那个陈大公子最是殷勤……”

紫萱因老板站在柜边听的出神,忙道:“崔家从前行事何等嚣张,如今只余几位小姐吃苦,真真是叫人叹息。嫂嫂吃茶。”

陈绯会意,吃了两口茶,想了想心中还是恼怒,推解手到后院,看后门开着,南姝的说话声从对门的小院出来,寻过去责问她:“南姝,我狄家养活你也有时日,你为何勾结坏人翻墙来盗我狄家财物?”

南姝涨红了脸道:“江玉郎骗我,说要将我崔家宝物交还,我胡乱指了一处哄他,并不是有意……”

陈绯恼的两道眉毛都竖起,冷笑道:“养条狗还晓得防贼呢,你还有理了?”甩袖子出来,又见满子撑着一把油纸伞袅袅婷婷走进小巷。

满子是张公子入伙的人质,理当在陈家居住的,偏生送至狄家。打的什么主意陈绯如何不知,她瞪了一眼满子,气呼呼回茶馆,道:“我去问南姝,她果然招认了是她引来的。真真是气杀我。”

紫萱微笑道:“如今她好也罢,坏也罢,都合俺们不相干了,理她呢。快吃口茶消消气。”

“怎么不相干了?”陈绯激动的狠,忍不住道:“张小姐不是还在俺家住着?我瞧她们来往的很是亲热。”

嫂嫂这是吃醋了。若是自己合明柏成亲了,还收崔小姐在家住着也是忍不得的。然狄家实是因张公子的人情避免大麻烦,张小姐也要好好看顾。紫萱自觉不好劝得她,吃得几口茶正要说走。却见崔南姝冲进茶馆,满子在后拉着她的衣袖叫她回去。

南姝甩开满子的手,冲到陈绯面前,指着她的鼻子恼道:“你说谁是狗?”

紫萱省得方才嫂子是骂了崔南姝,不禁暗道痛快。她原也恼崔南姝恼的狠,然人家抢她明柏哥不成,又家破人亡,她再出恶言好像不大厚道,是以都不肯在心中骂她,忍的也极是难受。听得南姝这样问话,实是忍不住笑起来。

陈绯微微一笑,道:“我是说我狄家养只狗都会看家护院,不会招人翻墙。不是说崔小姐你。崔小姐怎可自比为狗?”

南姝一张粉面红的发紫,气得全身发抖。满子叹了一口气,过来拉她,轻声劝她:“你太多心了。陈小姐,她境况不好常常多心,你休合她计较。”

陈绯冷笑道:“她境况不好又不是我们家害的,我们不欠她什么,没的叫她指着我鼻子说话我还要笑脸让她。张小姐,你合她好让她就罢了,休叫我们和你似的。”站起来问紫萱:“你走不走?”

紫萱应了一声道:“俺合嫂嫂同去。”都当崔南姝是根柱子,两个绕过她出去了。自有媳妇子去付茶钱。彩云故意落后一步,拿手帕子扇风,大声道:“有些人哪,还不如狗呢。”说得几个丫头媳妇子都大笑起来。

南姝气得直打嗝,看看她们,又看看满子,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满子苦笑道:“走,回去吃口热茶就好了。”

南姝恼道:“她好神气,嫁到狄家了不起么……呃……都怪你不争,呃,不然她嫁得出去……呃……”

满子隐隐感觉到陈绯对她的敌意,再叫南姝这样一说,越发的恼了,喝断她道:“你休胡说,陈小姐比不得狄家人好说话。”

崔南姝冷笑道:“你还叫她陈小姐,分明是不承认她……呃……她是狄家儿媳妇。”

崔南姝越说越叫人难为情。满子恼的跺脚,恨道:“你再胡说,我不理你了。”弃了南姝出门回家。

连满子也不理她,南姝又是气恼又是心酸,不顾茶馆老板的为难脸色,跟在满子身后道:“你有本事一辈子不要理我!”满子并不回头,她也使性子回家去,砸了两个坛子,痛哭一场,喊雇的妇人收拾,偏生那妇人又不在家。

两滩又酸又辣的泡菜水汪在阶下,满室都是泡菜气味,狠是难闻。南姝捏着鼻子收拾了半日,将碎坛片捡到一只破篓里,拖到村外垃圾场去倒。她身上本来淋了泡菜水,又沾了沙子灰土,脸上红一道灰一道的,形容甚是狼狈。偶然过来过去的青年男人,看见她都让着她走。南姝恼的浑身发软,走到松林边树荫下歇脚,正生闷气间,突然有松子落到她的头上、肩上。她抬头看,却是江玉郎挂在一棵大树的粗枝上,笑嘻嘻将手中的松子丢她。

崔南姝气的满面通红,拣起一块石头就丢。江玉郎从树上溜下,笑道:“几日不见,你长了脾气?我还说你回高丽了呢,可是没有路费,我送你几两银子呀?”

崔南姝冷笑道:“你没那么好心!我把玉环当了,你想要崔家的藏金,自家想法子去。”

江玉郎靠在一棵大树上,笑道:“我实有心娶狄小姐为妻,你若助我,我助你掘得你家的藏金何如?”

狄小姐出门再不似从前只二三个跟从,如今前呼后拥总有十几人,岂是容易下手的?崔南姝冷笑一声,道:“你又想害我,上回李公子的事我还没合你算帐呢。”

江玉郎大叫冤枉,绕着南姝转了数圈,正视崔南姝充满敌意的眼睛,道:“李大郎对你实是真心,他想去见见你,并没有别的意思。他这样爱你又苦苦的求我,我如何不带他同去。依着我说,你嫁了他也没什么的。”

崔南姝涨红了脸道:“休提他,横竖我不会上你的当。你想把狄小姐怎么样你自去,休招惹我。”转身要走,吃江玉郎拦住。

“崔南姝,你又何必哄我,崔家在高丽害死了世子,不得不逃到琉球来,又上了张家的当,将一二千的人手运到琉球来送死,在高丽还能有什么?你爹爹怎么会将金银藏回去。”江玉郎的脸阴沉沉的,冷笑道:“将藏金献与我,我必想法子让你嫁成严明柏!”

崔南姝喘了几口气,两只手将胸前的衣结揪成一团,良久,道:“实是不知,当时我还有两三个哥哥弟弟,就有藏金的事我爹娘又怎么会合女儿说知?你又是听谁说我晓得的?此事我也只晓得一个影子,到底有没有藏成我并不晓得。”

玉郎的脸色越发难看了,他冷笑两声,掉头而去。南姝只觉得身上一阵发冷,跌跌撞撞回家去,却见她屋里叫人翻了个底朝天,箱子柜子都是敞开。南姝冷笑两声,将屋里屋外并院子里都看过,拴紧了门伸手到一个泡菜坛子里摸了一把,银子并值钱之物都在;再将床移开,还有几吊钱也在。她将床移回去,开了门收拾箱柜。

那个琉球妇人挑着一担水回来,南姝冷笑道:“我遭了贼,请不起人了。”

那妇人倒也干脆,弃了扁担掉头就走,两桶水就搁在院子当中。南姝用力也提不动。诸位看官,木制水桶空的也有十几二十斤,再加上四五十斤水,又岂是一个极少做家务的崔南姝能提得动的?她挣扎许久也提不动,只得提了只小盆来,一盆一盆倒到水缸里。忙到天黑,她也烧不来火,就着凉茶吃了几块点心,守着一盏孤灯,嘤嘤哭起来。

隔壁李老板两口子听见,老板娘来劝她:“你一个富家小姐落到今日这个田地,实是为难。然你手里还有钱,又有满子姑娘这样的好朋友,把泡菜生意张罗起来,得个糊口的营生,再寻个老实丈夫,也就够了。似你那几个堂姐妹,都是做了林家公子的外宅,他家是什么人家?叫大妇晓得只怕还有的闹呢。你原比她们聪明,原当过的比她们好才是。”

南姝叫老板娘这样一劝,心里舒服了许多,昏昏沉沉睡到第二天早上,老板娘拉她将三小坛泡菜送到一个卖肉的摊子托屠夫寄卖,到晚那屠夫出了一百钱买了她五坛泡菜,又将寄卖换得的几十钱与她,除去本钱,八坛泡菜赚了也有五十钱。南姝捧着她有生以来头一回赚到的钱掉泪不已。

老板娘拍着她的肩哄她:“你瞧,你有赚钱的本事,何尝日子过不好?张小姐狠怕你过不得日子,再三的求我助你,你看你哪里是要人助的?”问她讨了一坛泡菜充做十日的房租回去。

原来还是满子助她,南姝心里百感交集,倒比从前能吃苦了些。这般过了几日,生意渐渐好起来,崔南姝就在街上搭了个小棚子,雇了两个妇人替她做活,她镇日守着小铺子卖泡菜,倒得了个泡菜西施的美名。

江玉郎虽是有心寻她,然崔南姝每日早出才铺子里,许多人瞧着,他不好上前;每日晚归,到家又有两个南山村的妇人陪着,他也不好上前,只得再觅良机。

狄家的医馆恰好就在南姝的小铺子对面。狄家人整日出入,崔南姝的事总能传到满子耳里。满子很想去瞧瞧她,又有些难为情,这日紫萱送四套新做的衣棠来与她,她就问紫萱:“你合我原极好,要是哪一日闹翻了脸,我数月不寻你说话,你恼不恼我?”

紫萱晓得她说的是南姝,微笑道:“若是别人俺或者可以出得主意,唯有她,俺不论有没有存好心,她晓得了都不会说俺有好心。奈何?”看满子满面忧伤,又有些不忍,替她出主意道:“林先生原是极忙的,每日都嚷人手不够,你得闲不妨去耍耍?”

满子信了紫萱的话,这一日合林郎中说要去他那里耍,林郎中依了她。她在医馆助了半日忙,中午狄家管家送过饭来大家吃了。满子只推解困出门,果然见到南姝以布帕包头,在她的小铺子里使小灶烧石锅拌饭。

满子站在门外瞧了许久,看南姝扇火添椰子壳,做活狠是熟练,很是替她喜欢,笑道:“南姝,你可还恼我?”

南姝见到满子,又惊又喜,笑道:“不恼了,我只当你还恼我,不肯来看我呢。”放下蒲扇来拉她的手,道:“这些日子我都想明白了,只有你对我最好,不像……”她使眼瞪了瞪对面的医馆,并不说话。

南姝好像比从前多了些心眼,想来这两三个月做生意也学了些为人处事的道理。满子微笑起来,道:“你比前几月老成多了。生意好不好?”

南姝笑道:“还使得,我预备赚够一百两银子回高丽去。”她指了指远处的客栈,笑道:“他们每日都来买我一坛泡菜。”

正说话间,一个青衣小僮走来,丢下一小把铁钱,将南姝放在柜台上的一只坛子提走,口内犹道:“泡菜西施,积够了十个坛子,你回头使人去我家取去。”

南姝将钱收起,半分都不恼,还道:“小哥,得闲就去。”

满子睁大眼睛看她,搞不明白她为何变的这样厉害。南姝也看出满子有话问她,指着客栈那边一幢高楼道:“你看见那个没有?银姝合艳姝都在那里了。”

那间高楼满子也听说过,是李大公子的本钱,却是琉球岛上第一个青楼,银姝在那里还罢了,怎么艳姝也在?满子奇道:“艳姝怎么会在那里?”

南姝冷笑道:“叫那位林七公子的卫氏夫人察觉,拉着她的头发从这条街上拖去了的。林七公子只在一边叫:娘子仔细手疼。她以为哄的男人爱她就是得了好归宿,真真是笑死人。”

满子叹息道:“可怜。”

“可怜什么?是她自己拿错了主意,若是我似她们那般,吃男人几句好话就信了,只怕也在那里做不要脸的事体呢。”南姝冷笑不已,接过两个铁钱,舀了一大碗辣白菜给一个孩子,吩咐他:“路上小心些,休跌了碗。”又转过身来对满子说:“你在狄家住着可顺心?”

满子微笑道:“极好。吃食照应的极是周到,我哥哥前些日子还有信来,说他回来要娶亲呢。”

“娶谁?”南姝扬眉问道:“岛上只有这几户人家。”

满子笑道:“娶汪小姐,就是建大客栈的那家。”她两个说些闲话,却听见一人骑着马狂奔到医馆,喊:“郎中在不在家?快到港口去,有人受伤!”

第26章 血拼(上)

医馆里乱成一片,林郎中大声喝道:“休要慌乱,使人去狄家套车,叫几个大姐一同去。”喧闹声渐渐小了,林郎中又高声喊:“张小姐呢?”

满子只来得及合南姝说一声:“我去了。”提起裙子飞跑。

南姝打发了两个来买泡菜的,却见狄家赶了四五辆马车出来,陈绯合狄小姐都在车上,狄公子骑着马陪在一边。

马车还没有停稳,陈绯先跳了下来,冲进医馆喊道:“张小姐,你随我们坐车走。”满子满面流泪,被她拉出来。

满子什么时候这样软弱过?南姝想都不曾想过,对隔壁卖菜的嫂子道:“烦你帮我照看下摊子。”冲上去扶着满子,道:“我陪你去。”

陈绯微微皱了下眉头,就道:“你陪着她最好,都快上车。”

她们四个挤在车厢里都不做声。满子哭的极是伤心,陈绯脸色也不好看。紫萱对南姝使了个眼色,拍着陈绯的肩膀,对车窗外道:“咱们带了些伤药,先去港口。”

小全哥应了一声,马车猛然一抖,带得四个人倒在一处,把紫萱合南姝压在最底下,陈绯把小姑子拉起来,对一边抹泪一边拉南姝的满子道:“休哭了,人能回来,必无大碍。”她说话的声音叫赶车的管家的吆喝声盖住了,一阵暴风骤雨似的马蹄声打车边经过,却是林郎中合小全哥几个先走了。

从南山村到那霸平常总要走大半个时辰,马车跑的虽快,然车上众人都觉得慢,陈绯还一个劲叫:“快些。”

到得港口,远远看见海港里挤得有上百只大海船。许多船上都有刀痕合火烧过的黑印子。“哗啦”一桶海水泼向甲板,流到海里的水都带红色,海风里有淡淡的血腥味。

陈绯头一个跳下车,见了这般情景,两腿一软就仆到地下。紫萱扶着门框轻巧的跳下,顾不上嫂子,伸手把满子合南姝接下来,对南姝道:“你看着满子姐姐,休让她乱跑。”再回过头来扶着陈绯道:“莫怕,到明柏那里去,说是在那边呢。”

陈绯不舍的看了看挤在港口的海船,哭道:“怎么会这样?”

紫萱用力拉着她的胳膊,喝道:“还不是哭的时候!帮忙去!”

明柏的后院里横七竖八睡着十来个伤者,不是少胳膊就是少腿。陈绯越看越是心惊,满子早撑不住又哭起来,南姝惊的牙齿打架。紫萱十一岁那年跟着母亲逃难,又曾在乱中抢过白衣贼的马,见过了死人,虽然院中血腥气扑鼻,她却是不怕,扶着陈绯进了屋里。

明柏见到紫萱,先是一笑,旋即变了脸道:“大海哥的家眷不曾来?”

紫萱道:“已是使人去请了,他们就在后边。大海哥在哪里?”

明柏道:“林郎中在里边上药呢,你们且等会再进去。”一抬眼看见南姝合满子进来,忙对满子道:“你哥哥无事的,只是背上挨了一刀,等会上好了药再见你。”

陈绯两腿发软,站都站不住,紫萱扶她在一张圈椅上坐下,问明柏:“七舅舅呢?”

明柏轻声道:“七舅舅也看过些医书,带着些药去船上了。重伤的都在这里。紫萱……”

紫萱轻轻嗯了一声,明柏为难的说:“他们还带了两船女人回来,有些是受了伤的,你带着青玉她们去船上瞧瞧罢。”

紫萱放了手,明柏拉着她到一边小声说了几句,紫萱满面怒色道:“不行!他们怎么能做这种事?”

明柏软语道:“虽然俺也看不惯,然……人命要紧,先救人。”推着紫萱出去,二人的影子叠在一处,先拖长又变短,在明亮的阳光下分外显眼。

南姝咬着嘴唇看着两个影子慢慢分开,站起来再看掩面无声哭泣的满子,慢慢坐下,劝她:“都说了无事,你休哭了。”

陈绯轻声道:“哭肿了眼你哥哥越发难过,快擦了去。”站起来看过躺在外边的人,道:“我去帮着烧水,崔小姐,你陪张小姐在此。”

她走了几步满子合南姝都追上来,满子一边拭泪,一边道:“我随你同去。”

厨下,狄得利的媳妇在灶后烧火,看见大少奶奶进来,忙站起来道:“陈公子无事呀?”

陈绯摇摇头道:“说是在上药,要烧不少热水。我们来助你,把几个灶都烧起来罢。”

这个大厨房里原有四个灶台,原是供作坊使用的,自明柏接手一共也不到二十个人,只使一个灶就使得,那三个铁锅里都生了锈,仓促间人手不够来不及涮锅,只有一个灶台可以使用。

得利嫂子也不客气,就让大少奶奶看火,提水倒在铁锅里,对张崔两位小姐道:“烦你们涮锅。”她自家又提了一桶水来倒在锅里,看水缸已是见底,赶着扯了三条围裙给小姐们,大声喊:“俺去喊人送水,就回来。”扬起两只大脚跑的飞快。

陈绯却是不会烧火的,看看灶里火不小,捡了只抹布也来涮锅。满子在每个灶膛里都添了些柴草,道:“热水才好洗锅。”挽起衣袖用力擦洗,一边擦一边掉泪。

跟林郎中的小厮捧出一盆浮着发黑血块的污水出来,对陈绯道:“大少奶奶,陈公子合张公子都上了药,已是无事了。”

陈绯听得无事,就镇定许多,问他:“可是还要煮些滋补的药?”

那小厮笑道:“是,大少爷已是骑着快马回家去了。俺们这里要多多的烧几只药炉才好。”

陈绯瞧满子心神不定的样子,忙道:“张小姐,你去瞧瞧你哥哥呀,这里人手够了。”

满子有些迟疑。崔南姝丢下抹布拉她道:“走呀,就是现在涮好锅,水缸里也没有水了,不忙。”

陈绯挤出微笑道:“快去,你去了回来换我。”那小厮甚是乖觉,丢了木盆来涮锅。

满子忙忙的随着南姝重到厅里,问:“林先生,我能进来瞧瞧么?”声音颤悠悠的,按在门框上的手也抖个不停。

林先生拉开门,微笑道:“进来呀。”

陈大海包的合粽子似的,半躺在床上。张公子赤着上身睡在窗边的一张宽大的木榻上,满子扑上去,捂着嘴,眼泪却似断了线的珠子掉落。南姝晓得这是明柏哥的卧房,站在门边有些发痴,只觉得屋子里的气味都是香的,好奇的四处乱看。

陈大海瞧瞧张小姐,又瞧瞧南姝,裂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道:“南姝妹子,你看我做什么?”

崔南姝涨红了脸退出去。张公子叫陈大海的声音惊醒,睁开眼看见妹子在身边,忙道:“阿满,我无事,大海哥如何?”

满子道:“他好的狠,还逗南姝呢,哥哥你闭上眼睡罢。”

阿慧的吃力的扭动脖子,没有看见第四个人,失望的闭眼,道:“我睡罢,你去助林先生,外面还有好些兄弟要医治呢,快去。”

满子含泪点头,道:“我去换陈小姐来。”出来走到厨房,对陈绯道:“你去罢呀。”

陈绯甩了抹布飞奔至卧房,看见她的堂哥正对发呆的南姝挤眉弄眼,又是好笑又是着恼,捡他露在外边的一条大腿拍了一巴掌,喝道:“哥哥,你家里还有一妻一妾呢,又打的什么鬼主意?”

陈大海待要叫,只见陈老蛟满头是汗冲进来,忙苦笑道:“好妹子,你把那个发呆的崔小姐带出去罢,我们有话说。”陈绯扭头,看见爹爹后面是公公,忙喊了两声,拉着南姝出来,依旧到厨下去烧水。

过得一会,狄家的二十来个丫头们在青玉的带领下进来,接手烧水,煮抹布,倒白酒,跟小厮们一起给受伤的人擦洗伤口,上药,忙成一团。

小全哥喘着气进来,把妻子拉过一边,道:“你洗洗手,去抬几床被子把马车垫下,把你哥送回家去。还有,合张小姐说,她哥哥也要运回俺们家去,叫她合你一同去准备。叫黄山和齐山陪你们回家。俺去船上看看,紫萱在那里呢。”

陈绯原是有些小心眼的,怕张小姐借了这个机会在小全哥面前这样那样,叫他这几句话说的心里甜丝丝的,小声道:“你去忙呀。”将袖里揣着的一方帕子浸了水交给小全哥。小全哥擦着汗出去了。她就喊满子:“张小姐,你随我去搬被褥。”

得利嫂子忙陪着她们去了,南姝想了想,丢下烧火棍也跟了去。

到得天黑,明柏院子里的人才全数运回南山村。狄得利合几个木匠挑了许多担海水把院子冲涮干净,锁了前门,掩了后门叫得利嫂子看家,带人挑着几桶稀饭并两大篓馒头到船上去。船上多是轻伤,一个船主认得狄得利,拍着他的肩乐道:“咱们这一趟可是大赚,你看外面那些船,我们抢了足足六十多只大船回来,还有两船女人,一个比一个生的俊!”

狄得利苦笑道:“大哥,小人的身子骨架不住你老这样拍,敢问俺们家小姐在哪边?”

那人指着甲板上站着十几个扛刀的大船道:“那边,黄毛?送狄管家过去!这些汤汤水水都挑过去给那些女人们吃罢,咱们晚上吃肉!”

几个狄家的大丫头都在船舱里忙碌,看见狄得利送饭来了,都欢喜道:“还是得利叔想着俺们。”

彩云道:“俺去换大小姐来吃饭。底下有个妇人待生呢,挣扎了一个多时辰了。”

狄得利道:“怎么叫小姐在那里?就没个成家的女人?”

彩云道:“是老爷说叫小姐在边上守着的,还有几个小产的,是七嫂她们在照看。”走到狄得利身边附耳道:“方才俺听看守的人说,这是什么大海雕的家眷,都是陈公子合张公子抢来的?”

狄得利敲彩云的脑袋,骂道:“休胡说,俺们家只救人。你快去把小姐换回来。姑爷呢?”

彩云道:“陪着小姐呢。”一边说一边挽袖子提裤子,下底舱去了。过得片刻明柏脸色发白上来,紫萱跟在后面,一出来就奔到甲板上呕吐。明柏扶着她,替她拍后背,劝她:“咱们已是尽了力了。妇人生产原就是走鬼门关。”扭头对狄得利道:“俺送紫萱回去,你在这里陪着她们,回头陈家要来人,你把俺家人先带回家。”扶着软绵绵的紫萱下了舢板。

彩云脸色煞白跟两个媳妇子出来,一个媳妇子道:“产下一个死婴,大人也没的救了。他们下手真狠。”

狄得利道:“斩草不除根,替人家养活儿女么?他们行事都是这般,听说大少奶奶的几个嫂子并侄男侄女,都是叫人活活打杀,罢了罢了,回家休提这个。彩云,还有重伤要医治的没有?”

“没了”彩云道:“带的药也没了,有些簪子插喉咙的,都上过药了。看守说她们都饿了两天了,想来也没有力气怎么样,得利叔,俺们回家去罢。俺害怕。”

得利看丫头们一个二个手里捏着馒头都咽不下,惨然道:“罢了罢了,死了还干净,留得这条命待如何?咱们都回家去。”将吃食交与看守们,带着狄家人尽数下船。

第27章 血拼(下)

第二日日头过午严七舅才起来,一边揉腰一边走出来,对在棚子里做活的明柏笑道:“舅舅可是老了,歇了大半日还是腰酸。”

明柏笑道:“俺也才起来不久。七舅,厨下热的有粥,狄家还送了几样滋补的汤来,你老去吃些。”

严七舅道:“不忙,你随我来,有话问你。”转身到里屋,站在姐姐的牌位前,神情甚是严肃。

小香炉里的香才烧尽,一截香灰无声跌落在香案上,窗外的阳光明亮的有些刺眼。明柏取一块抹布过来将香灰擦去,又将香炉细细擦净,整治的香案上纤尘不染,方垂手站在一边听舅舅说话。

“昨天……他们……”严七舅盯着明柏的眼睛,问他:“狄家不是济南做官的人家么,怎么会……”

明柏想了一会,道:“舅舅也是走过海路的,当晓得大海雕吧?这伙人盘踞东海久矣,做过的坏事数不胜数,又合陈家是世仇。若不除去,咱们琉球岛日益富足,总有一日他们要找上门来,所以昨日……舅舅,咱们要在琉球立足,总要做一两样大事叫人不敢招惹才使得。”

严七舅沉吟半日,方道:“大海雕那伙人死不足惜,只是他们连大海雕都能除去,不见得不会去抢别人。”

“舅舅,海盗也是人呢,若能安稳做生意,谁肯过那日日刀口上舔血的生活?”明柏将舅舅按到太师椅上坐好,笑道:“陈家大仇得报,就没有海盗只有商队了。舅舅放心罢,俺姨父合陈家是姻亲,将来还要回中国呢,岂会容他们真做海盗。”明柏心道:狄家还是陈家前辈呢,这话越发合舅舅说不得了。

严七舅好半日都没言语,深深看了明柏一眼,道:“到倭国的船队想来也要回转了,俺还随他们的船回去。”

明柏笑道:“舅舅回头随狄家南洋的船队回去呀?他们再过十几日就来,这一回要去山东的,舅舅正好回家过年。”

中国到南洋何止几千几万里,海盗多如牛毛,去南洋的船队多备有火炮鸟枪,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也措办不起。大明天朝,有数的也只那十来家。严七舅听得狄家有船队下南洋,方信明柏的话,心里大石落下地,笑道:“使得,正要搭顺风船才好。”

明柏笑道:“舅舅,琉球海货极贱,外甥这里地方也大,你收些干海虾,买些干海带,还有干鱿鱼墨鱼这些,装半船回家不是正好过年?”

严七舅迟疑了一会,道:“不好,像是沾狄家便宜似的,虽然狄家家业大不在乎,叫人家怎么看你?有这些银子,够使了。”

果然七舅是不会做生意的,明柏摇摇头不再提。他叫伙计去制三十个妆盒,他自家取了纸合炭笔在窗边画样子,要趁这二十来天的功夫做出来送与舅舅带回山东卖。

陈家这回折损人手不少,抢的六十多只大船只有卖与别人。汪家买了一半去,岛上富户多有买的。剩下十来只,陈老蛟因狄家这一回够义气,要分与狄家四只,又要送明柏一只。

狄希陈不受,道:“无功不受禄。”

陈老蛟道:“哪里话,不是亲家施援手,大海就活不成!他一条命不值两条船?我家这些孩儿们的命恁不值钱?”叫人把五只船泊在狄家小码头附近,只叫小全哥去接手。

小全哥合爹爹商量:“若是不收,就合大家合不来了,不若收了交给大伯二伯他们使。”

若是众人都在污泥里,那一两个清白人不只扎眼,还衬的大家越发污浊。清白人越是百折不屈,人越是看他不惯。狄希陈在官场打过几年滚,自然晓得其中关窍,点点头道:“也罢,叫人翻新了,与大房二房使罢。他们也当有几只大船。”

小全哥笑道:“俺使人去喊明柏哥了,俺丈人送只船与他,一来是卖个好处给俺们家,二来也是他七舅救治了许多人,重谢是收买手下的人心呢。”

狄希陈微笑道:“你倒看的明白。送与我们家船只也是这个意思。明柏使人来报信,我叫你们兄妹都去助忙,就是要叫岛上的人晓得,我们合陈家是共进退的,再加上张家那孩子又合你们交好,又要聘汪家女儿。咱们几家人绞成一股绳,大海雕那样的凶盗都除去了,别人更不在话下。”

“爹爹,俺不纳妾。”小全哥愣了一下,道:“张小姐的性子不爽利,俺实是不爱她那样的姑娘,不然俺就挑她不挑阿绯了。”

狄希陈看了儿子一眼,笑道:“若是要你纳妾,你娘一定拆了你爹这把老骨头。”

明柏带了一个小包袱进来,一边宽衣一边笑道:“小全哥,俺寻了几只干海蛇,你将去与弟妹,叫她着意看着媳妇子煮好了,分送两边的病人罢。”

小全哥接过去,做了一个揖,道:“替拙荆谢谢你。”真个将着海蛇去了。

狄希陈摸着胡子只是笑,对明柏说:“你吃了一个亏,如今倒学会弯弯绕了?”

明柏一边洗脸一边笑道:“姨父教的好呀。”他绞干了手巾擦脸,紫萱已是带着一阵风冲进书房,嗔道:“刚才遇见俺哥叫叫嫂子做那个海蛇,说是你叫的?”

明柏笑道:“府上找得到比她更合适的人么?”

紫萱歪着头想了一想,涨红了脸啐道:“你心眼真多。”明柏合狄希陈都乐呵呵的看着她笑。紫萱消停了一会,又道:“上回烙的羊肉韭菜盒子,七舅喜欢吃吗?”

明柏道:“喜欢。”停了停,又道:“俺听说陈家要与俺一条船。这是为着俺七舅那半日劳碌了,紫萱,这船俺不能要,你说呢?”

紫萱偷看爹爹。狄希陈站在窗边正看花架子的一棵兰花出神,嘴里还在念:“一片,二片,三片……”她小声道:“送与七舅呀,他老人家或租或卖都好。”

明柏也偷看狄希陈,狄希陈冲他微微一笑,他不由自主涨红了脸,道:“七舅说有三个表亲死了妻室都续不起弦,想问陈家买三个年少妇人带回去与他们做个填房。”

紫萱看向爹爹。狄希陈思衬了一会,道:“使个人去问问罢。”走到门口喊了一个小厮去问。回来明柏已是摆好了棋盘等他手谈。

紫萱笑道:“巴巴的来了,就来合俺爹下一回围棋?俺去做些什么吃的来。”说的明柏笑了又笑,她哼了一声转身,径去厨房备点心。

狄希陈看着女儿迈着轻快的步子出门,对明柏笑道:“看吧,叫你惯的,会呛人了。”

明柏低头不说话,将一把棋子撒在棋盘上,问:“姨父要单还是双?”

狄希陈摇头道:“等会还要陪你娘去外面走走呢,且等小全哥来与你耍。”

到陈家去的小厮紧跟着小全哥回来,禀道:“小的合亲家老爷说我们亲戚舅老爷想买三个人。亲家老爷说小半配了没有妻子的伙计,还有大半尽数叫几个尚姓王族买去,昨日都送到神宫去了。”

狄希陈叫他下去,笑道:“可是迟了一步,不见得真没有,还是怕你舅舅将回中国去走了风声。”

小全哥小声道:“俺丈人这一二年越发的小心了,生怕福建老家的人晓得他是个假知府。”

明柏笑道:“原当小心些的,是俺鲁莽了。”

“那是你舅舅,他既说了,你原当问一问。”狄希陈摸着胡子道:“俺也晓得事不必不成,然必要替你问一问,才好跟你舅舅交差。你将那船带回去与他,若是他要带回去,俺们借他几个人,还要借他的船装半船货物,如何?”

明柏站起来应了声是,重又坐下合小全哥下围棋。狄希陈背着手看了一会,悄悄出去了。少时紫萱合陈绯送了点心来,看了一会,紫萱就要先走。

陈绯拉住紫萱,道:“婆婆与了两根老山参,叫我分一根送回娘家,还有一根要送与张小姐,你陪我到后边去罢。”

紫萱晓得陈绯还是有点不大想合满子打交道,笑道:“陪你去。还有别的吃食,也装些,休怠慢了人家。”叫彩云拣了几样满子爱吃的点心装成一盒,把参搁在倒扣的盒盖上,叫个媳妇子捧着。她两个手牵着手到后边去。

才走到林郎中门口,就听见满子合南姝的笑声。紫萱笑嘻嘻道:“满子姐姐,俺嫂子带俺来瞧你们来了。”

满子笑容满面接了出来,一眼就看见那根参,连声道:“来便来,带参来做什么?”

南姝瞧不上那根参,拣起来看了看,道:“这个煮鸡汤还罢了。”

紫萱并不合她计较,笑道:“就叫人送鸡来,你们自己起个小风炉慢慢煨罢。”

陈绯笑道:“张公子可好些,贤齐每日穷忙,总不得闲来瞧他。”

南姝冷冷哼了一声,被满子瞪了一眼走过一边,她道:“我去寻个小风炉。”拉起竹帘到厢房去了。

她一走,紫萱合陈绯都觉得松快许多。因紫萱看过几本医书,就拿了搁在桌上的药方来看,问陈绯:“俺大海哥吃的药怎么样?”

陈绯笑道:“差不多也是这几样,我嫂子每日守着他,连晚晴都不叫她上前,偏我哥哥只要晚晴服侍,怄的我嫂子背着人哭了好几回。”

满子安安静静听着,只是微笑。紫萱虽是不解,然看满子神情像是听懂了似的,她也不多话,将药方子搁下,笑道:“林先生这几日去医馆了没有?”

满子接口道:“不曾去,在陈家呢。晚间回来合早晨起来过来看一回,白日里多是青玉带人来照看我哥哥。”

紫萱笑道:“陈家受伤的人实是多了些。”

张公子在里屋咳嗽了两声,扬声道:“屋里都是药气味,阿满,你请她们到厢房去闲坐罢。”

狄紫只当张公子是嫌她们说话吵,偷偷对陈绯做了个鬼脸,小声笑道:“我那边还醒着面呢,嫂嫂,俺们回去呀。”辞了满子出来,紫萱先叫人送了鸡到后边去,因陈绯总看着她笑,不解道:“嫂嫂,你笑什么?”

陈绯笑道:“若不是七舅舅来的巧,只怕张公子要到我家来求亲呀?”

紫萱恼道:“嫂嫂说什么呢?张公子为何要上俺家求……求那什么?方才你没听见,他还嫌俺们说话吵,赶俺们走呢。”

陈绯抿着嘴笑道:“他是多心,怕你明柏哥晓得了又吃飞醋。”

紫萱道:“明柏哥爱吃羊肉,不爱吃醋。”转过背将脸对着墙壁,摸着发烫的脸庞,小声道:“张公子的心意是过去的事了,他待合汪家小姐成亲,又何必替他添麻烦?”

陈绯“扑哧”笑出声来,道:“都说你憨,原来你知道呀。”

紫萱笑瞪了陈绯两眼,好笑道:“原来是不懂的,后来想的多了才明白。其实,俺不过是顶着狄大户家小姐的名头罢了,若是个平常村姑,什么江玉郎吴公子,才看不上俺呢。也只明柏哥……”她低下头,微笑道:“我们青梅竹马的情份,到底合别人不同。”

陈绯笑道:“是啦,可怜崔南姝,费了多少心思也不曾拆开你们两个。我听说她这几日跑张公子跟前跑的倒勤快。”

是因为想在张公子处遇见明柏哥?紫萱微微摇头,觉得自己想的太多了。她想了想,问陈绯:“嫂嫂,这一回张公子想是能在岛上买宅子了吧?”

陈绯摇头道:“我爹原是想替我大海哥取张小姐做两头大的。大海哥叫嫂嫂们闹着没敢答应,遂改认张公子为义子,已是在我家替他隔出一块地来建宅院了。”

紫萱小声嘟喃:“必要联姻认亲么?”

陈绯笑道:“合你说真格的,其实是要扣着他的妻子孩儿做人质。咱们在海上行走,最怕的就是窝里反,所以都是把妇孺聚在一处住着,叫你无后顾之忧。”她看紫萱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笑道:“我娘家原是粗人,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也只有你娶我妹子,我娶你姐姐,这样换来换去,几家不知不觉就并成一家人,倒是省心。”

紫萱笑道:“俺小时候就不明白,那些官儿要好的,多是儿女亲家,为何?后来经了事才晓得结了亲才放心,有什么不好,抄起来大家一起完蛋。所以必要结为姻亲,才好放心办大事。”

这回轮到陈绯不解,问她:“为何会一起倒霉?”

紫萱就将瓜蔓抄说与她听,举例子道:“比方说,我家相表叔官儿做的最大,他若是倒了霉,他的儿女亲家,他的父母两族亲戚,俱要查一遍。抄家这种事,经手的官差们没有不肥己的,为着发财巴不得多抄几户人家,没罪也要替你生造出罪名来。但是沾着不论官儿还是平民百姓,都要脱层皮的。其实呀,不只是百姓不肯打官司,老实些的官儿们也是不想打官司的。”紫萱原是有感而发,自觉说多了,看陈绯也不像听明白的样子,转口问道:“你们家又是怎么合大海雕结下仇的?”

陈绯想到从前,叹自良久,道:“听名字你也晓得,我爹的绰号叫老蛟,他的绰号叫海雕,他们原是一起从穷渔村出来讨生活的好朋友,先是在一只船上做水手,后来那船叫海盗抢了就入了伙。我爹爹比他脾气略好些,有好处也还肯与兄弟们分润一二。所以人都肯听我爹爹的话。后来不晓得为何他就拉了三四条船走了。他下手原是极狠的,吃官兵打了两次,回头又要入伙。我爹爹自是不肯合他这种人做伴,与了他几十两银子请他走了。谁知他怀恨在心,带了一批人摸到我们女眷住的地方,抢走了大伙历年积蓄的财物,又将女人孩子们杀的杀,抢的抢。我二哥正好回去瞧嫂子生孩子,都这样没了……”陈绯吃了口茶,取帕子擦泪,又道:“后来我爹爹心灰意懒,金盆洗手,带着我大哥合我回老家去。那个大海雕还不肯放过我们,我大哥也叫他们杀了。要不是叔叔伯伯们齐心将来人都赶走,又搬到琉球来住。只怕我也是那两船女人中的一个呢。”

第28章 家族(上)

紫萱沉默起来,陈绯也静坐在一边不想说话。许久,媳妇子进来请:“面都醒好了。”

紫萱忙站起来道:“嫂嫂,俺教你做新点心。”

陈绯站起来,扶着椅背站了一会,道:“突然觉得困的很呢。”慢慢随紫萱走到小厨房的条桌前,一阵葱姜之气扑鼻而来,她捂着嘴直奔门外干呕。

紫萱唬了一跳,连声道:“快去请林先生来瞧。”

一个媳妇子站在她身后不动,笑眯眯道:“怕是有喜罢?大小姐休嚷,总要满三个月了才好合人说。”

紫萱合陈绯一个站在门里,一个站在门外,不约而同都涨红了脸。紫萱看陈绯还想进来,忙道:“嫂嫂只怕是吃坏了什么东西,快回去歇歇。”叫人把陈绯送回房去,她也顾不上做点心,忙忙的带了两个人出后门寻爹娘。母亲最近常在椰林逛,是以紫萱直奔海边的椰子林。

狄家的地里,一排排的椰子树苗在风中摇晃,极是喜人。椰林里还有个小亭,狄希陈两口子正坐在那里吹风看海。紫萱看四下里尽有狄家人做活,不耐烦慢慢儿走,跑到素姐面前,笑道:“恭喜爹娘,俺家有喜事了。”

素姐把视线从海岸转移到女儿身上,微笑道:“你嫂子有了?”

紫萱不大好意思的笑起来,道:“娘怎么晓得?方才见她要吐呢……”

素姐忙道:“休说休说,前几个月胎不稳的,若是保不住,嚷的人都知道,反不好了。”

狄希陈冲素姐挤眼,大手在女儿肩上拍了一下,道:“你不是要做点心么,方才你娘还说要回去吃呢。”

紫萱转身攀着一棵椰子树,笑道:“不忙,俺要做姑姑了,实是喜欢的紧。摘个椰子给嫂子煮鸡汤。”她轻轻巧巧爬上树,摘了两个椰子抛到沙里,无意中朝那霸方向看了看,惊道:“爹爹,有人打马奔首里去呢,看衣裳是琉球土人。”看了再看,又道:“又有人朝俺们南山村来了。”跳下来问爹爹:“是不是进贡的船队回来了?”

狄希陈道:“不像,有事狄得利自会送信来。”

素姐冲着女儿微微一笑,逗她:“你要不要去瞧瞧?”

紫萱涨红了脸摇头,老实道:“俺陪娘回家去。”捡起两个椰子交给跟上来的管家,回身扶着窃笑不已的素姐回转。狄希陈转了个弯转到渔村作坊去,叫在码头边玩沙子的小妞妞并小丫头小小厮们回家。

明柏合小全哥听得紫萱说码头可能有船来,忙弃了棋局。小全哥就去召集人手,明柏就借了马先回港口去。紫萱送他出后门,站在门边吩咐他:“若是有事,接过七舅舅和伙计们赶紧回来。”

明柏点头道:“我晓得,你在家也要小心。”扬鞭打马疾走。

紫萱目送他顺着沙道转到大道上去,一回身就见南姝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正痴痴的看着明柏的背影。

南姝被紫萱发现,微红了脸大步朝外走。紫萱因她不再纠缠明柏哥,倒不似从前烦她,喊住她道:“崔小姐,岛上或者有事,你小心些。”

南姝心中又酸又痛,哼了一声道:“不劳你操心。”虽然嘴硬,回去还是将她的小铺子收拾起,银钱都使个小沙坛装好,搬回家刨个坑藏好了。她收拾妥当,听见外面一阵一阵脚步响,走到巷口看时,正好一队团练扛着削尖的长竹竿经过。茶馆里坐着四五桌人,都是十字街上的小老板,聚在一处正议论团练,说的热闹。

“团练都聚在狄府前边,莫不是真有事?”

“不妨,这些小伙练了一二年,正要他们派上用场。”

老板娘原站在竹帘后听他们说话,看见南姝忙道:“崔小姐,你才从狄家回来,可听说了什么?”

南姝道:“狄家只说或者有事,已是使人快马去港口瞧了。”

老板在竹帘那边大声笑道:“几大户都使人去打听了,若是海盗来,自有土王派兵去呀,咱们南山村又有团练,怕什么?”众人都附和,纷纷道:“不错不错,若是土王不派兵,咱们就不纳贡。”

老板娘拉着南姝到后院去,笑道:“正有事合你说呢,有人来租你那院里两边厢房,因你不在,没叫人家就搬进来,明日搬可使得?”

南姝笑道:“得闲搬来就是,嫂子,正要问你借个火。”她夹了一块炭回家,拴上门涮锅做饭。南姝极是替明柏担忧,虽是做好了饭菜也吃不下,就将饭碗搁下,锁了门出来直奔狄家后门。

然狄家后门早上锁,守门的听见崔南姝的叫门声,隔着门板道:“崔小姐,今日我家有事,你改日来耍罢。”

南姝再问,里边再无声音。她在后门外转了几圈,不见一个狄家人,不免有些慌了,赶着要回家抄近道。经过一条小巷,黑影里伸出一只手,拦住她道:“你跑什么?”

南姝听说是江玉郎的声音,恼道:“姓江的,你不好好在王宫里做你的大王,跑到我们南山村来做什么?”

江玉郎将南姝扯过一边,推进一间院子里,掩上门冷笑道:“你们都不把我这个中山王放在眼里,我奈何不得他们,收拾不了你么?”

南姝白了他一眼,把衣裳理了一理,冷笑道:“你也就在我们女人身上撒威风罢了。”

江玉郎的手高高扬起又轻轻落下,颓然道:“我从不打女人。崔南姝,我合你做个交易如何?我送你回高丽去,你助我……”

“没的商量。”南姝打断他的话,冷笑道:“你是一岛之主,你做不了的事旁人更做不了。休哄我。我那几个不争气的姐妹上了你们的当,如今在春风楼做婊子得意呢。”

江玉郎抱着胳膊笑道:“那可怨不得我。卫家搬到南山村止非一日,她们在南山村住着,我虽有心助她们,也是有心无力。听说崔小姐一直攒钱想回高丽,百十两银子当真都拿不出来?”

南姝已是走到院门口,闻言转身道:“到底是谁合你说我家有藏金的?”

江玉郎笑道:“是那位杨妃。”因南姝好像听不大明白,他补了一句道:“先嫁了老的,后嫁了小的那位崔贵人。”

原来是她,南姝涨红了脸啐道:“我家把她嫁了老的,她一直怀恨在心,她还活着?”

江玉郎冷笑道:“自然不能活。实话合你说,我并不想做什么琉球中山王。咱们把藏金找出来,再抢只船远走高飞,何如?”

南姝冷笑道:“我实是不晓得藏金在哪里,你自去崔家旧宅翻罢,谁找到算谁的。”她推开门出来,才觉得心里跳的厉害。南姝按着胸口走了几步,回头看见江玉郎还跟在她身后,大步跑回家,将院门紧紧拴上,靠在门上喘气。

院门外的脚步声消失了一会,重又响起。南姝蹲下来,无声的痛哭。一轮弯月挂在墙头,仿佛裂开嘴在嘲笑她:看吧,明柏哥不要你,人人都恨你。

“南姝,开门!”满子一边敲门,一边笑道:“快开门,有人从高丽来寻你来了。”

南姝拉开门拴,惊道:“怎么会有人来寻我?”

满子笑道:“说是你表兄,姓闵,现在汪家的客栈里。”她一把拉住南姝的胳膊,说:“真是你表兄呀?”

南姝迟疑了一会,道:“我有一个姨母确是嫁给了闵家。去瞧瞧也好。”

汪家客栈里处处都挂着精致的琉璃灯盏,大红的流苏在晚风中飘拂,酒香菜香和着琵琶声唱曲声,莺声燕语繁华的不似人间。几个狄家管家把南姝合满子围在中间上楼。

正有几个粉头要下楼,引着她们的伙计拦住她们道:“姐姐们让让,休要惊扰了客人。”

南姝不曾合粉头打过交道,不免多看了两眼,一眼就看见银姝就在人堆里,银红纱衫微敞,露着桃红抹胸,桃红洒金的挑线纱裙里,影影绰绰可见白生生的大腿。虽然穿着暴露,在这堆人里头倒也算出挑。

南姝看她,她也看南姝,涂了宫粉的脸上露出又嫉恨又得意的神情,突然道:“泡菜西施,若是泡菜不赚钱了,不如来春风楼呀,有李大少捧你,怎么也是头牌。”

因她说的是高丽语,也只南姝听的明白,别个看她二人神情,都极是识趣的要看好戏。满子拉了南姝一把。南姝出奇的不曾发脾气,跟着满子上楼,转过弯就把银姝抛在身后。只听见银姝恶狠狠的啐了一声。

南姝冷笑道:“就没见过这么蠢的。”

满子苦笑道:“她若是厚道些,也不至于此。”

伙计把她们引进一间屋子,狄家管家把墙角的屏风展开,请满子合南姝进去坐定。那伙计才把一个高丽人请进来。

隔着屏风瞧的甚是清楚,那人确是闵家表兄。南姝惊喜的站起来,道:“闵表兄!”满子在她身后推了一把,将她推出屏风。

“南姝,你还记得我?”闵表兄笑道:“上一回见你,你才十岁呢。”

南姝笑道:“表兄这几年没大变样,就是留了胡子。”

闵表兄看南姝一身的布衣,叹息道:“你在这里受苦了,随我回高丽去吧。”南姝有些迟疑,表兄又道:“我已得官职,家里还有十几亩田地,你伴我母亲住着,只要不出门外人也不晓得你回去了。”

南姝沉默良久,掉泪道:“我随你回去。几时动身?”

闵表兄听得她肯回去,喜欢道:“过几日就走的,想来你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

“不,我有泡菜。”南姝拭泪,微笑道:“妹子靠这个养活自己呢。”

第29章 家族(中)

彩云听说南姝买了一大包辣椒和玉米种子要随表兄回高丽去,寻了个无外人的时候合小姐说。埋头算帐的紫萱放下算盘,问彩云:“真的?真是她表兄来寻她的?”

彩云笑道:“真的,听说那位表兄小时候曾得崔家资助,打听得崔家落败,将着几两银子来寻亲。听说还曾去春风楼想赎二崔呢,李大少开了八百两的高价他付不起,才罢了。”

“阿弥陀佛,”紫萱不由念了声佛,道:“果然做人要心存善念。若是崔家一件好事不做,崔小姐最好也不过一辈子卖泡菜了。”

“还有呢,李大少不死心,追到人家里出五百两要买崔南姝,那位闵表兄泼了他一坛子泡菜汤。”彩云笑嘻嘻道:“李大少气的要死,喊了一群打手要收拾她们,叫李国丈禁住了。”

紫萱叹息道:“李大少这般行事,真是可惜了晚晴姐。”

彩云指指外边,笑道:“大少奶奶来了。”

紫萱忙站起来让坐,笑道:“嫂嫂,你不是困了?”

陈绯看了一眼彩云,笑道:“有些事要合你说。”彩云忙把屋里的大小丫头都唤走,只留她两个在书房里。

紫萱笑道:“什么事?这样奇奇怪怪的。”

陈绯涨红了脸,许久才道:“我娘家这次报了仇,也得了些钱财,就叫人眼红。不少人都托黄村长去合我爹说,都要来入伙。”

紫萱奇道:“他们要做海盗,自去做就是。难道……是想趁大海哥合张公子病着,要后来居上?”

陈绯道:“旁人都没那个胆子,只李家大公子有这个想头。所以我爹说,不叫他们入伙倒生份了,入伙也使得,只是必要在团练满二年才使得,而且岛上人家两丁在团练的才收一丁。这个话我说了,倒像是挖他的墙角,显得我心里偏着娘家了。”

紫萱想了许久,笑道:“你是叫俺合爹娘说?使得,俺就去,你候着。”马上出来,到正房合狄希陈两口子说了。

狄希陈笑道:“依他,小全哥那里爹爹合他说。实要这般才好呢。你合你嫂子说,有事她寻婆婆说就是了,怕什么?”

素姐板起脸来,道:“还是怕婆婆好些。”说完了自己也忍不住笑,叫紫萱快走,道:“陈家那些人一个两个都暴富起来,人人看着眼红,赶明儿大家都做海盗生意了,还能抢谁去?”

狄希陈笑道:“且看陈家手段罢。”等女儿走了,方道:“写信回去,叫九弟打点些礼物,给陈大海买个什么候补官儿。咱们替亲家再做个拿手,也省得他担心这个侄儿翅膀长硬了不听话。”

素姐笑道:“打从大海要娶李家姑娘,我就觉得他心不小。”

狄希陈笑道:“他的心也不大,还是不敢娶卫家姑娘呢。如今南山村的团练都在小全哥手里,他想拉人过去原也不易。”

素姐道:“岛上的中国人,有几个是老实的?明里不行,不会暗里行?”

狄希陈笑道:“敢出海搏生活的,都是把脑袋拴的脖子上呢。海商也好,海盗也好,都是为着一个钱字,就看做哪样好处大了。劫财害命的也只一个大海雕,那个什么马三娘,不是出了名的要钱不要命?随他们去罢,从古到今,招安的贼也不晓得有多少,官又如何贼又如何,这个时代,当权者想叫你死,莫须有也使得。”

素姐叹息良久,道:“我们才工作那会总抱怨社会不公平,合明朝比,两千零七年就合天堂似的。”

狄希陈把妻子搂在怀里,安慰她:“孙子都有了,还这样多愁善感?话说……咱们努把力再生一个?”

素姐用力把他推倒,啐他一口,一言不发出门瞧儿媳妇去了,狄希陈躺在床上,大笑不已。

过得一会素姐回来,满面笑容道:“咱们的船队也来了,你猜猜,都有谁来了?”

狄希陈还不曾说话,小全哥已是在院子里高声嚷道:“爹,大伯合二伯都来了。”狄希陈拉着素姐的手起来,略一思索,皱眉道:“就要过年了,他们来,只怕不是好事。”

紫萱从她院里出来,要带人去打扫客院。狄希陈道:“除去新客院,还能腾出几间院子来?”

紫萱愣了一下,道:“八字楼上还空着一层……不然俺把女孩子们从山顶迁下来?”

狄希陈道:“就是八字楼罢。我合小全哥去港口,小心门户。”他们父子出去,紫萱很是不解爹爹不喜欢反忧,问母亲。

素姐想了想道:“想是台湾住不得了。”

“为何住不得了?”紫萱越发不解。

素姐想了又想,笑道:“这是你爹合娘说的,娘也不大明白呢。还有许多事要做,你赶着收拾客院去,厨房那边娘去照应。”紫萱半信半疑应了一声,出来看人收拾屋子,越琢磨越是糊涂。

幸得狄家地方极大,只八字楼上两层也住得下大二两房,紫萱索性把二三两层楼都收拾出来。

过了一个时辰那霸送信来,果然是大房合二房要搬到琉球来住,已是将台湾那边的产业尽数转手,这一回是全家都搬了来。

素姐接着狄九老爷的手书看毕,沉吟许久,对紫萱道:“把前面厅侧的那间小院收拾出来,做狄家祠堂,快些儿。”

紫萱忙换了围裙,带着几个近侍亲自去收拾,素姐安排好人手,把住处都看过,也来合紫萱同洗花瓶,擦供案。还不曾忙完,小全哥已是引着大二两房的女眷合孩子们进来。

狄大嫂见到素姐,哭道:“俺们好心助人,反养活一群白眼狼……”

素姐挽着大嫂的手,劝她:“只要一家大小平安,钱财都是身外之物。老嫂子,有俺们吃的穿的,就不少全家吃的穿的。休吓坏了孩子们。”一手挽着大嫂,一手挽着二嫂到八字楼下的小厅里坐着吃茶。

小全哥将人送回来又匆匆要出去,紫萱喊住他道:“家里来了这许多人,你也去合嫂子说一声儿再走。”

小全哥愣了一下,道:“这样忙,她在哪里?”

紫萱哭笑不得,把他拉到一边,道:“嫂子身子有些不大好,娘叫她静养呢,你去瞧瞧她,也当合她说说来了什么人。”

小全哥跺脚道:“晚上再说呀,俺赶着去占两块地给大伯二伯建宅院。同来的除去俺们家,还有几户人家,迟了只怕石匠都请不到。”说罢附着紫萱的耳朵小声道:“女人们都不晓得是何缘故,你莫问大伯娘她们。俺合你说也罢了。听说朝庭又要禁海,叫台湾的百姓都迁回去中国去。大伯二伯唬的不敢再在台湾住。”

紫萱想了一想,笑道:“晓得了,俺不乱说。哥哥你去罢。”

小全哥走了几步,笑道:“罢了罢了,依你一回,我去瞧瞧你嫂嫂。”

狄家人手本来就多,又是自家有码头的,先来的船队还没有动静,狄家的船队已是装满了狄家陈家的货物又赶着回中国去了。

严七舅晓得,道:“早晓得就随他们同去了呀。”

明柏笑道:“这一回他们径去福建,就是舅舅同去,也赶不及回家过年了。舅舅再等几日,上回来的船队合汪家是旧识,过几日就要去高丽,再至山东,随他们的船回去可不正好?”

严七舅听得他有安排,方才作罢。明柏作坊里的木匠活他做不来。因狄家要建房,他就每日到南山村来,合狄大狄二在工地上说话,狄大狄二敬他是个读书人,他感激狄家厚待明柏,倒狠是说得来。

严七舅替他们谋划,道:“依着晚生愚见,府上休建两处宅院,就把亲家东边的那块空地占下,多多的起上院落,一来借了这边的围墙可以省得不少力。二来全族人聚在一处才是个同心协力的样子。”

狄大狄二深以为然,合狄希陈商量。狄希陈笑道:“俺们原也是看中东边这块地,当中留条夹道,一来防火,二来女人们走动也方便。只是这边地方小些,原是怕不够住才寻的那两块。”

狄大笑道:“那两块地连花园都留出来了,其实何必要花园?地方小些也不怕,俺们多建几间楼房就是。挤着亲香。”幸得那两块地还不曾动工,改过来也容易,遂圈了一个大院子出来,要先砌高墙,整日忙碌不必说。合狄大他们同来的几家,也都在南山村造屋舍,每日石匠来瓦匠去的,极是热闹。

从前狄家来琉球时还送些金银去尚王处求赐地。汪家来时占地建屋,买田地都不曾知会林家,是以新搬来的这几家也都妆糊涂不去合中山王打交道。尚王也不使人来问。林通事打听得其中有狄家亲戚,走到狄宅东边瞧了瞧,来寻狄希陈说话。

彼时狄希陈正合两位老哥哥,还有陈亲家严七舅在一处吃酒,听得林通事来了,独自出来见他。

林通事也不客气,捧住茶碗就叹气道:“这岛上越来越没有王法了。”

狄希陈笑道:“听说尚王常在南山村里走动,想是因为俺们南山村没有王法,必要来镇一镇?”

林通事吃了一口茶,道:“尚王是小人看着长大的,也只性子跳脱些,其实心善,也是合府上打过交道地。”

狄希陈因他隐隐提到那晚的事,也不揭破,笑道:“林大人在神宫替俺家收拾那几个白衣贼,狄家实是感激的紧,必会好好招待在我家做客的孩子们。”

原来是那日急着灭口叫狄家看出了破绽,难怪央狄家做戏时答应的那样痛快。林通事心中大悔,手中的茶汤险些泼了出来,苦笑道:“狄举人,如今大局已定,贱内已是在家里哭闹了几回,要将孙男孙女接回来呢。”

狄希陈笑道:“好说好说,就请林大人写封信,我这里遇便船捎去就是。”

林通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追问道:“当真?”

狄希陈笑道:“你说呢?”

林通事似抽了筋一般软了半截,良久,道:“孩子还能再生,弃了又如何?何必坏你我两家的交情!”

狄希陈冷笑道:“我怕人家再打我家主意。手里握着几个人到底安心些。上回还有人翻墙,被泼了一身粪,险些打断了谁的腿呢。林大人,你晓得是谁呀?”

林通事沉默半日,道:“一条腿换我孙男孙女回转。”

狄希陈笑道:“使得。等你信来,好赶船回中国去。”

林通事也笑道:“今日不得闲,改日再来寻狄举人说话。”他去了,狄希陈冷笑两声,走到后面,问素姐道:“能想个法子给尚王送消息否?”

素姐想了想,道:“上回卫家那个姑娘来过一回,使个人送几样礼物过去不难。你待做什么?”

狄希陈笑道:“我合林通事做了回生意,拿江玉郎的一条腿换他孙男孙女回转。”

素姐笑道:“这是离间计?只是人家不见得肯。”

“他也不过口中答应罢了,自然是不肯的。”狄希陈笑道:“我又如何肯放人?也只要他口中答应就使得。”

素姐笑道:“那样何必送消息,你吃饭时闲话,说方才林大人许了你,必要将翻我家墙的贼人捉住先打断腿,再吊死在神宫门口,亲家回家说起,必传到李家耳里,尚王自知。”

狄希陈笑道:“有李家推波助澜,他们必要对掐。李员外实是个妙人,一辈子要抱粗腿,浑没半点骨气。”

素姐冷笑道:“他家养了一班小戏不算,如今正大光明开起青楼来,实是可恶。”

狄希陈道:“看亲家好像有收拾李家的意思,且再看罢。我还到前边吃酒去。”果然到前边吃酒,将打断腿的话说了。陈老蛟吃了酒回家,故意当个笑话说给董新娘听。董新娘闲时也当个笑话合李大海的妻妾说了。李秋芳不晓得就里,还道:“又不曾当场捉住,他晓得是哪个,满口大话,这个林大人真是可笑。”

晴姑娘只是微笑,到晚间服侍陈大海睡下,出来悄悄写了张字纸缠在一件衣裳里,叫个使女送到母亲手里。第二日清早,李夫人将了几样礼物去首里看小女儿。

倩姑娘接着母亲,道:“娘,你无事来这里做什么?”

李夫人道:“狄家合林家勾结,要打断国王的腿呢。”

倩姑娘冷笑道:“打断了才好,也省得他镇日朝南山村跑。他去也罢了,每次去叫王妃晓得,总要合我过不去!”

李夫人嗔道:“你有你姐姐一半,也不致于失宠!不是你哥哥小意儿奉承他,你待住冷宫呢。”

倩姑娘移开几步,冷笑道:“原是你们巴巴把我送到这里来,我拿什么比姐姐?她做了一回寡妇不算,还叫你们骗着做了人家的妾。”一边说一边嘤嘤的哭起来。

“都是你们命不好。”李夫人伤心道:“我那日拼着老脸不要把你许给狄公子,谁叫你不搭理人家?搭上了狄家不比攀着这根藤儿强?不是你姐姐窝绊住陈大海,我们在岛上还有立足之地?你还当学学你姐姐。”

倩姑娘气的全身发抖,恨道:“你们只当我死了罢,从此以后休来看我!”大声嚷道:“来人,请李夫人出去!”

尚王这日恰好在隔壁院子里合一个侧妃吃酒,听见李侧妃的叫嚷声,放下酒杯过来,笑道:“爱妃,你又合谁赌气?”

第30章 家族(下)

李夫人忙要上前见礼。江玉郎笑道:“泰水何必多礼,谁不晓得我这个尚王只是个幌子?”他甩着袖子绕着李夫人转了一圈,道:“李妃身子不大好呢,泰水带她回家将养几日也好。好走,不送。”带着一身酒气,摇摇晃晃出门。

李夫人顾不得礼节,扯着他的袖子道:“林家要害你呢。”

江玉郎略停顿一下,扭头笑道:“他们舍不得。再找我这么好使的幌子可不易。”甩脱了李夫人的手,照旧甩着袖子出去了。

李夫人合倩姑娘的脸色都不好看,然带女儿回家住几日,还可劝劝她。她们出了首里,李夫人抚着女儿的背,伤心道:“原说叫你嫁了藩王,一来得个好夫婿,二来我家也有倚靠,就不曾想这琉球的藩王,一个比一个无用。我的儿呀,你们的命怎么这么苦!”

倩姑娘靠在板壁上,轻声道:“原是女儿投错了胎。”

李夫人的哭声嘎然而止,她恼怒的甩了甩袖子,道:“白养活你十几年,就没有一点用处!”

牛车慢悠悠的在沙道上行驶,留下两道浅浅的车辙。道边三三两两,都是头顶货物去南山村赶集的琉球土人。太阳越升越高,在几朵白云中间射出刺眼的光芒。倩姑娘闭上眼睛,把手伸到车外。海风带着一丝热度滑过她的手,自由自在的吹向南山村。

南山村的海滩上,几百个小伙子打拳,跑圈,练刀,树荫下还有许多闲人在看,妇人合孩子们时常暴发热烈的喝彩声。

李夫人瞧了几眼,心痛道:“狄家也不晓得安的什么心,把各家的公子少爷都喊去操练,你哥哥上回合胡家公子对打,吃了他一个大亏,脸上划了二寸长的血口子!”

倩姑娘厌恶的将头扭过一边,正好瞧见陈绯带着一群狄家的管家娘子经过。她本来就合陈绯最好,忍不住伸头唤:“绯姐姐。”

陈绯听见是倩姑娘,露齿笑道:“倩儿,你回娘家了?”改做妇人妆束的陈绯,家常穿着青布大衫,白夏布裤子,虽然笑容里露出些疲倦,却比未嫁时的爱着红衫的模样好看得多。她拉着倩姑娘的手,打量了她几眼,道:“你在王宫也不能出门,到比从前还瘦些,可是有了?”

倩姑娘微微侧了侧脸,笑道:“不曾。”

陈绯问过李夫人的好,笑道:“婶子,叫倩儿到我家耍耍呀,过一个时辰就给你送回家?”

李夫人正要大女儿劝她,满面是笑道:“她要在家多住几日呢,正好先去瞧瞧晴儿。”

倩姑娘从车上跳下,并不理会满面慈爱的母亲,对陈绯道:“我也想去瞧瞧姐姐,你……可得闲?”

陈绯笑道:“不过送饭罢了。”她喊来小玉米,吩咐:“跟大小姐说我回娘家去了,不必备我中饭。”她想了想,又道:“回家讨一盒盐炒松子仁来。”说罢牵着倩姑娘让李家的牛车过去,轻声问她:“你有了?”

倩姑娘红着眼圈点头,泣道:“我不敢说。”

陈绯拉着她走开步,皱眉道:“王宫里有女人怀孕没有?”

倩姑娘的声音里有些颤抖,她犹豫了一会,道:“有几个,都叫林家想法子除掉了。现在只有王妃有两个月的身孕。”

陈绯恼道:“又是林家,尚王就不管?”

倩姑娘冷笑道:“宫里的女人多是他睡过的,多一个少一个孩子,他才不管呢。”

陈绯沉默许久,找不到话安慰倩姑娘,她两个在前面走,后面有两个狄家的管家远远跟从。慢慢行至陈家,陈绯拉着倩姑娘笑道:“你两个姐姐在西院住着,那院里人有些杂,你先到我屋里去,我喊嫂子来见你。”

陈绯隔一两日就要回娘家瞧瞧。她的屋子里陈设依旧,服侍的人也照旧。陈家人都认得倩姑娘的,一个妈妈子让她进去坐,茶水点心才送上来,陈绯已是和晴姑娘手拉着手进来。

倩儿见到姐姐,面上挤出的勉强笑容都化做眼泪,一头扑进姐姐的怀里,哭道:“姐姐。”

晴姑娘把妹子搂在怀里,心中感慨万千。倩儿比狄小姐只大几个月,林家求狄小姐为正妃狄家都不肯,那才是真疼爱女儿呢。浑不似自家,平常爹娘都最爱倩儿,却是把她合自己都当做货物一般送出去。她想到伤心处,也是滴泪。

陈绯默不做声替她二人倒茶,她两个嫁人是为了李家,自己出嫁又何尝不是有一半为了陈家,不过自己命要好些寻了个好婆家。小玉米捧着两只大攒盒进来,气喘吁吁道:“大小姐听说是倩姑娘回来了,还将了几瓶果子酒来。”将上面那只精致攒盒移到一边,捧着底下的厚实九格盒交于送洗脸水进来的妈妈子,道:“几样小吃食,我们少奶奶将与亲家老爷吃酒的。”

那妈妈子接过去,笑道:“我们小姐哪得这样细心,你们大家子的大姐说话就是好听!”乐呵呵出门,在院子里嚷:“大嫂,那个莲花白,烦你帮我送到老爷那边去。”

陈绯笑骂:“她倒会说请了,真是不易。小玉米,你去。”小玉米忙跑了出去。

晴姑娘拉着妹子洗脸,在哗啦啦的水声中齐齐叹息。陈绯一边洗脸一边道:“我在狄家都不擦粉的,只怕家里的粉都不能使了,嫂子,叫人去你屋里取呀。”

晴姑娘笑道:“一两回不擦也不打紧。”来时路上陈绯就合她说了倩儿有孕的事,此时尚王宫里还没有孩子。若是倩儿生的是个世子,李家才是真正有靠。李家若是不能长久,她们这些嫁出来的女儿没了娘家又能如何?

晴姑娘看了一眼陈绯,对妹子道:“我初到尚王宫里,极是怨恨爹娘,又是不是过不得日子,为何要送我到那种地方去。”

陈绯会意,借着倒洗脸水出来,叫人看着不许人打扰她们姐妹两个,自家去陈大海屋里转了一圈,又合秋芳嫂子说了一回话,再回来时正好看见她院里的妈妈子跟小玉米捧着两盆洗脸水出来。陈绯再进去,就见她们姐妹两个偎依在一处,小声的说如何养胎。陈绯涨红着脸笑道:“什么好话,也说与我听听?”

晴姑娘愣了一下,笑道:“恭喜恭喜,狄家可晓得?”

陈绯点点头,道:“我大姑子说前三个月不能合人说的……嫂子,你们可有动静?”

晴姑娘涨红了脸啐道:“你们大海哥还没有养好伤呢,急什么?”

倩姑娘羡慕的看着姐姐合陈绯说话,姐姐嫁到陈家,虽然只是个妾,有丈夫宠爱,大姑子又好,她们的命都比自己好。陈绯看到倩姑娘的神色,安慰她道:“你姐姐也有烦恼呢,倩儿,你只安心养胎。”

晴姑娘道:“宫中的情形都是那般,回家之后,请郎中替你瞧瞧,就把这事嚷出来,闹得全岛人都知,林家就不好再下手了。再在家里挑几个贴心的侍女寸步不离服侍你,就可保你无恙。”

她的眼睛看向窗外,陈绯的侍婢小玉米正坐在台阶上,跟陈绯院子里的妈妈子们说笑。她心中跳出一个主意来,笑对陈绯道:“陈绯,问你们狄家讨几个人可使得?”

陈绯愣了一下,道:“你要做什么?”

晴姑娘抚着妹子的肩道:“狄家的使女多是聪明伶俐的,讨两个陪她,保她母子平安。”

不过是两个使女,狄家的小丫头们足有六七十个,想来要两个来不难,陈绯犹豫了一下,道:“我试试,成不成可不知。”

晴姑娘笑道:“成不成都做双鞋谢你。”手下暗暗使劲推妹子。

倩姑娘忙站起来谢道:“绯姐姐大恩,只有待倩儿生了孩子才好谢。”

陈绯扶着倩姑娘坐下,笑道:“这样多礼做什么。快坐下,小心动了胎气。”她出来喊小玉米备中饭,三个人在闺房里吃些果子酒,说些笑话,一直到狄家合李家都使人来接才散。

陈绯满面绯红的迈进院子,小全哥才洗了澡出来,正歪着头在廊上擦头发,看见妻子,笑道:“今儿遇到旧朋友,就把我忘了。”

陈绯笑道:“一年不见倩儿,多说了几句。她真可怜,怀了孩子都不敢叫人知道。”

小全哥停了手,好奇道:“怎么?”

陈绯摸摸自己的小腹,伤心道:“宫中小产的妇人不少呢,说都是林家做的。”

小全哥想了一想,道:“只有正妃是他们自己人吧。想来抢在正妃前边有孩子的都没好下场。李家虽然合你家是姻亲,然实是没骨气了些,卖了一次女儿不算,还要卖第二次。他家的事你休搅和。”

陈绯为难道:“她们问我讨两个丫头入宫陪倩儿,我已是许了。”

小全哥的眉头越皱越紧,恼道:“把我狄家人送到宫里,亏她们想的出!不许!”陈绯嫁到狄家来已有时日,却是常回娘家,行事也不晓得替狄家想。小全哥越想想烦,怒气冲冲出门。陈绯满腹委屈的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第31章 椰林小聚

晚饭时,小全哥两口子都不曾来。紫萱使人去请,回来那丫头禀道:“大少爷两口子好像呕气了,大少爷出门时说到表少爷处耍,明日再来家。少夫人说是身上不大好,洗了澡睡了。”

紫萱好笑道:“整日说她两个蜜里调油,怎么好好的就赌气来?看哥哥明儿还怎么说俺爱使小性?”就对爹娘说:“俺去瞧瞧嫂子?”

素姐止住她道:“休去,他小两口的事,不许你插手。叫彩云送罐鸡汤过去,预备她晚上饿了吃。”拍了一下小妞妞的肩道:“你也是,不许去缠着你嫂子问长问短。”

小妞妞使筷子敲碗嚷道:“娘偏心娘偏心娘偏心,俺不吃晚饭就要打,嫂子不吃还与她宵夜,不公平呀。”

狄希陈笑道:“你晓得什么叫做公平,快吃,吃完了爹爹带你去游水。”

紫萱吃了一碗粥,至厨房亲自收拾了一只鸡,配了姜合葱放在沙锅里,叫彩云送到嫂子院里去炖。

彩云送去时,正房里还点着灯,陈绯隔窗问是谁,媳妇子说是大小姐使人来送东西。陈绯哦了一声不再言语。彩云听她声音里还带些哭腔。对那媳妇子使眼色。那媳妇子冲小玉米住的厢房努嘴。彩云就推小玉米的屋门,问她:“今儿是你跟着出门的?”

小玉米放下花样子,笑道:“姐姐快请坐,吃不吃茶?”

彩云在她桌边坐下,捡了她描的花样子在灯下看,笑道:“你倒是上心,这是孙少爷虎头帽的花样?”

小玉米倒了一碗茶来,笑道:“是呢。今日大嫂在娘家合李家那两位小姐说的极是快活。说是嫁与尚王为妃的那位有孕了。做姨奶奶的那位问大嫂讨两个人入宫服侍她妹子。我们大嫂回来合大哥说了,大哥马上就翻了脸。彩云姐姐,你可懂得是什么缘故?”

彩云笑道:“锅铲哪有不碰锅沿的,过几日就好了。大嫂有身子,你们劝着些,休叫她一个人生闷气。”慢慢吃了茶,回来先去合小露珠说了,再禀报紫萱知道。

紫萱正梳头,冷笑道:“这可奇了,他李家没有人么?巴巴的来问俺嫂子讨人。”

青玉送帐本过来,在外面都听见,接口道:“大嫂是新媳妇面嫩,她回来张了口,必要与她。不然……”她指着自己的脸笑道:“她没了脸,心里生了别扭,不是越发合娘家亲近么。”

紫萱皱眉道:“李晚晴她打的好算盘!俺去合爹娘说。”

彩云笑道:“俺进来时遇到露珠姐姐,已合她说了。小姐你休出头。夫人说的好,他们两口子的事,旁人不好插得手。”

紫萱站起来又坐下,慢慢通了头,取了包头将头发盘起包住,抱怨道:“嫂嫂也是,她们一就说当回绝了的,怎么就许了人家。”

青玉低头只是笑,彩云是紫萱的近侍,贴着紫萱的耳朵小声道:“那不是她嫂嫂么。每常合小姐抱怨,说陈家对不起李家,想是为着这个才许的人家。”

紫萱叹息道:“别人家送使女常有。独有俺家是使不得的,也难怪哥哥恼了。嫂嫂嫁到俺家来这几个月,通不明白俺们家行事。”

且说小全哥一怒之下打马到那霸。明柏见他满面怒气,温了一壶黄酒,寻了几样下酒菜与他浇闷气,请严七舅陪着说些闲话。

小全哥几十杯黄酒下肚,忍不住抱怨道:“俺媳妇一心只向着娘家,就不解夫家的难处。李家问她讨两个狄家丫头,她轻易就许了。”

明柏笑问道:“李家的谁?”

小全哥道:“还能有谁,大海哥那口子呗,说是她妹子有孕少人照看,问阿绯讨两个狄家丫头。”

严七舅笑道道:“俺瞧着府上使唤的女孩子也有七八十人,挑那不打紧的与人家一二个也不是大事。”

明柏笑道:“七舅你不晓得。那尚姓藩王还没有世子,王宫中的妇人们合乌眼鸡似的斗呢。李家小姐有孕想借俺狄家势保全。保住了俺狄家就得罪了别人,保不住更是李家合尚王一起得罪了。这等里外不是人的事体,不能做的。”

小全哥恨恨的把筷子放下,恼道:“俺只恼阿绯,她只顾全了娘家情面,就不要婆家体面!”

严七舅劝道:“妇人没有不顾念娘家的。休恼休恼,等她生了孩子,就晓得为自家人打算了。”劝了两回菜,看小全哥满面不快活的样子,他又笑道:“听你们说的,李家小姐倒是怪有心眼的。”

明柏笑道:“可不是。小全哥,你家老泰山真真是火眼金晴,若她正经是李大海的娘子,还真能闹出花样来。”

小全哥想通关窍,呀了一声苦笑道:“陈家欠的人家,叫阿绯拿狄家人来还,早晓得她这般有心眼,当初俺替大海哥娶亲出力做甚?”

“吃酒吃酒,过日子哪有事事顺心的。”严七舅执壶与他二人各满上一杯,笑道:“妇人只叫她操持家务,还要与你找麻烦呢,吃了这杯回家去罢,到底是新媳妇,休叫人面上过不去。”

明柏也劝他:“你娶她为着什么?不看她也要看你丈人面上。俺陪你回家去,有几日不曾见过阿慧了,正要去瞧他,俺去叫备马。”

小全哥合陈绯成亲也有数月,这是头一回合她赌气,她又有孕,就这般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实也有些不放心,又是舍不得她又是恼她,借着明柏的话小全哥就放下酒杯道:“俺也许久不曾寻阿慧说话,俺们寻他去!”

他两个说走就走,借着酒意打马到海边,小全哥举鞭指着天上明月笑道:“今儿好大亮,明柏哥,俺们比一场?”唬得齐山在一边对明柏不住使眼色。

明柏笑道:“今日俺有些肚疼,你若有兴,明日晚上俺们叫紫萱收拾烤架,俺们在椰林边烤肉吃酒,好好耍一回可使得?”

小全哥笑道:“许久不曾这样顽过,极是个好主意。”

深蓝的天空上只有几点星子,月亮又大又亮,沙滩上还有不少人在翻蟹拾贝,防风玻璃灯昏黄的光,伴着人影在沙滩合礁石上移动,倒比白日热闹。

狄家椰林边的小亭中,点着数盏玻璃灯,照着亭中一片雪亮。阿慧穿着白衫端坐在一张席上弹琴,满子在一边煮茶,南姝合一个高丽人打份的男子坐在一边小声说话。

明柏合小全哥见着这样和乐融融的四个人,都是一愣,相对看了一眼,小全哥就道:“瞧瞧去?”

明柏笑道:“自是要去瞧瞧。”

阿慧听见马蹄声,抬头笑道:“月朗星稀,来吃一杯茶?”

小全哥吩咐齐山牵马回家,跟明柏前后在席边坐下,都笑道:“你的伤好了?”

阿慧笑道:“不打紧,整日在房里气闷的紧呢。”

满子膝行送上两只茶碗,看了一眼小全哥又低下头慢慢挪回去。明柏偷眼看小全哥,小全哥若无其事捧着茶碗浅尝一口,笑道:“阿慧,我丈人那边的新屋想是还有十来天就能盖好,你的亲事订在哪天?”

阿慧笑道:“还早呢,汪家的女眷都还在中国,搬到琉球来也要一二年。”他看了一眼妹子,郑重道:“我伤好了还要出海,妹子还要请狄世兄照看一二。”

小全哥笑道:“平常多是贱内去寻令妹说话呢,小弟一定合贱内说。”

小全哥将陈绯做挡箭牌祭出,阿慧就不好再说,冲小全哥一笑。

叮叮咚咚的琴声先是欢快,慢慢低沉,听得出曲中有思乡之意,阿慧弹完一曲,按着琴弦发呆。一时间草亭里安静下来,只听得见茶壶里的水咕嘟嘟冒泡。良久,满子笑道:“茶凉了。”起身替大家换过热茶。

那个高丽男人一直盯着明柏看。明柏叫他看的浑身不自在,使眼色向小全哥求救。

南姝突然道:“表哥,我已是立誓不嫁人,你休管我的事。”

此言一出,明柏有些尴尬,捧着茶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那高丽男子听得明白中国话,低低应了声不再说话,脸上也是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

小全哥忙替自家兄弟出头,问他:“你们几时回高丽?”

那高丽男子笑道:“后日就有便船回高丽去,今日原是来辞张公子兄妹的。”

原来崔南姝在琉球还有一二日,明柏轻轻吐了一口气,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也合他攀谈起来。南姝趁着男人们说话热闹,走到亭外灯照不到的地方,痴痴的看着明柏的影子,滚烫的泪水从面庞悄悄滑落。

满子轻轻走到她身后,拍她的背道:“你表兄是个好人,莫叫他为难。”

南姝靠到她的肩上,嘤嘤的哭起来。满子回首看小全哥在亭中谈笑风生,并不曾察觉她出来,分明从没有把她放在心上。她积攒许久的眼泪借着哭南姝,也争先恐后跳出来,两个人抱成一团哭泣。

阿慧听见两个女孩儿低低的哭声,只妆做听不见。要看明柏合小全哥如何行事。偏生小全哥充耳不闻,明柏全副精神都在琴上,合闵兄说指法说的兴高采烈。

他担心妹子吃蛇虫咬了,咳嗽了一声,喊道:“茶凉了,阿满,换热茶来。”

这一声没有唤回南姝合满子,倒是从椰林里跑来一个小姑娘,伸着两只胳膊扑进明柏张开的双臂,喊道:“姐夫!”

五六个管家之后,紫萱挑着一只灯笼笑嘻嘻走近,道:“俺陪爹娘在山顶看月亮,远远瞧着这里极是热闹,娘打发俺来瞧瞧。”

彩云提着一只大食盒上前,在桌上摆上几样干果子,还有两瓶果子酒,退到紫萱身后小声道:“好像崔小姐合张小姐出去了。”

紫萱看看四周,皱眉道:“你带两个人去寻寻,岛上毕竟不太平。”

小全哥看了妹子两眼,猜是齐山回家报的信,想是爹娘不放心他才叫妹子出来瞧的,借着酒劲道:“你不放心俺,俺还不放心你呢,回家去罢。”

紫萱瞪着他,故意气鼓鼓的道:“俺又没有使性子离家,不理你。”伸手把小妞妞搂到怀里,就势在明柏身边坐下,三个人头顶着头亲亲热热说话。

阿慧虽是不把儿女情事放在心上,瞧着她两个这等亲热模样,心里也是有些泛酸,笑道:“明柏兄,你们一辈子长着呢,有话不妨慢慢说。”

小妞妞一双大眼晴转得几转,从姐姐怀里跳出来,凑到琴边问阿慧:“你是海盗么,怎么还会弹琴?”

第32章 家法(上)

阿慧微有些窘,笑地有些无可奈何,问小妞妞:“你听哪个说我是海盗?”

旁人都罢了,唯有南姝的表兄听说他是海盗,脸上神情微变,原来一直盯着明柏的眼睛就挪到阿慧脸上。

阿慧比方才更窘了。明柏看他坐立不安的样子,忙招手喊小妞妞:“你要不要拾海贝去?”紫萱会意,忙把小妞妞提到亭外,笑骂她:“跟着小宝都学坏了,日日都说要当海盗,走,你看你小宝哥在那边拾贝呢!”

小妞妞喜欢的尖叫一声要跑,一不小心踩在沙坑里跌倒,她爬起来呸呸吐了两口沙子,再迈两步重又跌倒。明柏随着紫萱出去,二人上前拉着小妞妞朝海边去了,守在外边的管家就跟了两个过去。他们三个一路欢声笑语不绝,隔得老远还能听见明柏温和的说话声,紫萱合小妞妞银铃般的笑语。阿慧有些向往的看了一眼沙滩上的三个人影,笑道:“还是孩子最快活。”

小全哥想到他正合阿绯赌气,也不住叹气,应声:“是呀。”

满子拉着南姝的手从黑暗中慢慢走回来,笑道:“狄小姐呢?”南姝红通通的眼睛里盛满了不舍,好像丢了心爱东西一样东张西望。

妹子借着小妞妞就把明柏拉走,倒是比从前精明,小全哥忍不住笑了一笑,道:“照应小妞妞去了。”

满子的脸霎时变得合眼晴一样红,低着头只顾冲茶,彩云就在一边助她。南姝寻不着明柏,情知他是追狄小姐去了,她回想那一日雨夜明柏哥追着她到松林里,脸上浮现又是酸涩又是泛甜的笑容。

小全哥越发坐不住了,笑道:“俺妹子最是顽皮,俺瞧瞧去。阿慧兄弟,你身上的伤还没有大好,坐一坐回去吹,莫着了凉。”起身也去了,他一去,彩云自然跟从,转眼草亭只有四个人相对。

满子轻声道:“哥哥,风大。”

闵表兄咳了两声,道:“晚生有一句话想合张世兄说,南姝,你陪张小姐再去走走可好?”

南姝愣了一下,道:“有什么不可当着我们说的?”

满子猜到二三分,却是不愿多说,站起来道:“我们寻蛏子去,南姝,你听那边,笑的多开心。”她拉着南姝的手用力奔跑。南姝对谁都无好脸色,唯有满子的面子是一定要给的,她跟着满子到海边翻拣了一会,回头瞧亭中,不放心道:“我表兄有些迂,怕是要说你哥哥不该做海盗呢。”

满子低着头捡起一个海星,笑道:“那是男人的事,不必咱们过问。”

一群孩子提着灯笼从她们身边跑过去,嘻笑声打断了南姝的说话声。南姝隐约听见狄家两位小姐的笑声,朝着那个方向走了几步,却见一块高大的礁石后边,小妞妞咯咯笑着跟在两个孩子身边捡什么。狄小姐跟明柏站在一边,手牵着手儿小声说话。明柏哥几时合自己这样亲近过?南姝微微颤抖,伤心道:“满子,我们回去罢。”

满子回身看哥哥跟闵表兄还有话说的样子,为难道:“再等一会,你表兄像是有许多话说呢。”

南姝轻轻哼了一声,道:“他能有什么话说,走,回去听听!”这一回换她拉着满子回去。

“我不忍合妹子分隔两地,若你肯将老母搬至琉球安家,将我妹子许你自是极好。你既然还想着要在高丽做官,他日做了高官世人又岂能容你有个娘家是做海盗的妻子?”阿慧笑说毕,拂了几下琴弦,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唤满子:“收拾东西,咱们回去罢。”冲闵表兄拱手,道:“舍妹后日必去送崔小姐。”站过一边就不再讲话。满子涨红了脸收拾毕,一言不发扶着哥哥走了。

南姝问道:“表兄,你怎么问他家求亲?”

闵表兄苦笑道:“我还不曾娶亲,瞧张小姐极是贤惠有意聘她,怎奈张世兄不许。罢了罢了。南姝,咱们也回去罢。”

表兄居然看中满子,南姝心中很不是滋味。虽然她不曾看上表兄,然表兄不远千里来寻她,她只当表兄是爱她的。突然晓得他没有看上自己,轻松中又有些失落,不由冒了些酸气出来,问表兄:“我合满子姐姐,谁好?”

闵表兄笑道:“你是我的好妹子。她是贤良淑德的好女子,谁娶了回家是大福气呢。”

南姝听得表兄先夸她,忙笑道:“满子心里只有狄公子,纵是与他做妾也是肯的,偏生狄公子眼里没有她。”

“难怪,”闵表兄回想方才情形,笑着摇头道:“人家是世家公子,自不会娶她这样的姑娘。倒是可惜了。”

南姝道:“可惜什么?他们两家交情好着呢,今年嫁不成总有明年。”

闵表兄还有话要说。小全哥把妹子架在肩上离着他们几十步远过去了,后面紫萱合明柏并肩说笑而过,彩云在后面,瞧了瞧亭中只有两个人,拦住了过来收家伙的管家,俱都走了。

紫萱一出门,就是这般前呼后拥!南姝长长叹息,道:“从前我家在岛上何等风光。”说得此句却是再无话可说。闵表兄看四下里已是无人,问:“这些家伙就丢在这里?”

南姝道:“不必管他,自有人来收拾。”却是远远缀着狄家那一行人,看着明柏进了狄家后门,她才转到岔道上去。闵表兄伴着她回家,一夜无话不提。

第二日早晨起来,陈绯梳洗过等了许久也不见小全哥回家,使小玉米去问,才晓得他昨夜就回家,却是在客院歇的。陈绯涨红了脸伤心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小玉米笑道:“想是夜深了怕扰了大嫂清梦。大嫂还是先去请安罢,迟了越发不好看了。”

陈绯只得先去婆婆正房请安。谁知小全哥合明柏早在厅里陪着狄希陈说话。紫萱合小妞妞也坐在一边,一家子和乐融融,陈绯站在门槛边愣了一会,挤出笑容进门。

看见陈绯进来,明柏忙站起来笑道:“俺去瞧瞧阿慧去。”冲紫萱挤眼。紫萱拉着小妞妞道:“你不是说要做点心给爹爹吃,就是今日罢。”随着明柏也出门去了。

陈绯先问了公公婆婆好,又问小全哥:“你昨夜吃醉了?”

小全哥收了笑道,道:“不曾,就是不想见你。”

当着公公婆婆这样与她没脸。陈绯又是羞又是恼,忍住气问他:“我哪里做错了你说我就是,何苦……何苦当着爹娘给我没脸。”

“你只晓得你要脸!”小全哥板起来恼道:“你嫁到我狄家来就是我狄家人,怎么不晓得替狄家要脸?”他一声高过一声,恨恨的道:“你嫂子问你要两个丫头,你就不晓得想想!狄家的丫头送到尚王宫里,是个什么意思?”

陈绯茫然道:“我们都是姻亲,倩儿的孩子保住了,李家陈家狄家都有好处,为何不当助她?”

素姐一直不言语,看她是真没想通,忙道:“绯儿,我问你。倩儿的孩子为何保不住?”

陈绯低头不语,许久才道:“林家不想外人的孩儿做世子。我家不是合林家翻脸了么,怕他什么?”

“是尚王不想要!”素姐使了个眼色叫狄希陈出去,轻声喝道:“尚王前回还勾结崔南姝,要翻墙到俺家来,他打的什么主意你也晓得。随他同来的有谁?李家大公子!送两个人去不妨,然那是狄家人,送进宫里,无事尚王也要生出事来,岂不是害了我家。”

小全哥恼道:“你顾全了你娘家的情面,就不晓得替婆家人想想?你……你就没把自己当狄家人!”

陈绯曾没有想到那样远,听得婆婆这样说,她涨红了脸道:“我……我,实是嫂子的情面去不得。”

小全哥气的发抖,站起来道:“还是这话,还是这话。”使性子把桌子一拍,几个茶碗先后跳起来,唬得小露珠忙上来挡在陈绯面前。

素姐端坐在太师椅上,慢慢道:“阿绯,你要助娘家也是人之常情,俺们家没人怪你。然这般伤了婆家助去你嫂子的娘家,是你嫂子的娘家比婆家更亲?休说小全哥,就是俺们做上人的也不快活。娘的话就说到这里,剩下的事是你们两口子的事,娘不管了。小全哥,送你媳妇回娘家好好想想,等她想通了再去接她。”

居然就要送她回娘家!陈绯惊呆了,怔怔的看着婆婆的背影消失在珠帘后。小全哥也是吃了一惊,虽然他极恼陈绯,然还不至于把陈绯送回娘家去。他看了一眼陈绯。陈绯双眼红通通的,想是哭了一夜,肉呼呼的腰身已是看得出来有孕。这个时候怎么好送她回家?

小全哥握着拳头走到里间门边,道:“娘,其实……其实不是什么大事,送她回家做什么?”

素姐隔着珠帘冷笑道:“你也晓得不是大事?原是合她好好商量,你们两口子就能解决的事情,你使性子出门,又是吃酒又是合明柏抱怨,明柏劝你来家,你又不肯回房去。小事生生叫你闹成大事!这会子你合我说不是大事?”

小全哥扭头看陈绯,陈绯使帕子捂着脸还在低低哭泣。他咬了咬牙,认错道:“娘,是俺错了,俺不该合她赌气。”

素姐冷冷哼了一声,追问:“还有呢?”

“以后有事不使性子,必要好好说。”小全哥看母亲的脸板的比铁锅还要黑,情知这一回老娘是真恼了,忙跪下道:“娘,阿绯原是要合俺商量,是俺不理她,她有错只一分,俺有九分。”

素姐看了一眼陈绯,道:“你还偏心你媳妇,也使得,你认九分错,你媳妇有身子,那一分错也是你替了罢。小露珠请家法来,再请老爷过来。”

小露珠在廊下应了一声,捧过一根大荆条来,狄希陈摸着胡子笑眯眯跟在后边,吩咐道:“小露珠,扶着你们大嫂些。”挽着袖子对儿子道:“上回揍你还是你小时候带妹子去池塘?把上衣脱了。”

小全哥就把外衫并小褂都脱去,跪着转到狄希陈一边,将背送上去。狄然陈笑道:“娘子大人,下官讨个情,看媳妇合小孙孙面上,打个对折罢。”

素姐板着脸,道:“看媳妇受了一夜委屈面上,少十棍。”

狄希陈又磨蹭道:“小露珠去寻伤药来。”

素姐恼道:“打就打,哪有那么多话。”夺过荆条,在儿子背上狠狠抽了三四下,小全哥的背上就是三四道紫红的伤痕。

素姐喘了两口气,教训道:“成了亲,你们两口子就要同心合意过一辈子。动不动就使性子离家,你还是个男人?”再抽得两下,力气已是用尽,就抡不动荆条。

狄希陈扶着老婆大人到一边坐定,接过家法笑道:“还有几下,扛着些。”他出手却是比素姐重得多,一下就抽得小全哥扑倒在地下半日不得动弹。

狄希陈也不多话,照着儿子屁股又是几下,把十棍补齐,甩了甩手道:“自己回去上药。”又看着陈绯劝道:“媳妇是个直性子,小全哥是个直脾气,下回有事你们两个关起院门来好好说,拿不定主意再来寻爹娘说,一家人有什么不好商量的?这等使性子赌气极是伤人呢。媳妇,这臭小子下回再使性子,你就来合你婆婆说,一回改不了打二回。”

陈绯一夜的对小全哥的怨气都化做心疼,捂着脸哭的越发伤心了。小全哥挣扎两下,哼哼道:“小露珠,你们也不来扶俺。”

小露珠一本正经道:“老爷叫你自家走回去呢。”扶着陈绯道:“大嫂,回屋去罢,夫人叫厨房替你做了猪肝白菜粥,想来也送过去了。”

陈绯舍不得小全哥,走了几步停下,看公公婆婆都进里屋去了,飞一般跑到小全哥面前,蹲下问他:“你要不要紧。”

小全哥咬着牙吸气,笑道:“还好,俺躺一会就回家,你叫林郎中在家等俺。”陈绯忍不住哭道:“都是我不对。”眼泪滴到小全哥身上,小全哥轻声喊道:“那是咸的呢,你还要给俺上刑?原是我的错,原就该打。”

小露珠过来,轻轻走到门边瞧了几眼,小声道:“大少爷,俺扶你回家罢。”合陈绯架起小全哥出门。

二门上早有媳妇子去后边请林郎中来,明柏正合阿慧、满子在院子里说话,听说小全哥挨了打,忙辞了要去。满子心痛如刀搅,提起裙子绕过明柏抢到林郎中院里去,转眼就提着药箱出门直奔内宅。

明柏待要喊,想了一想没做声,对站在门口发愣的林郎中道:“俺等会再去瞧小全哥。”摸着下巴缩回阿慧处闲话。

且说林郎中紧赶慢赶都赶不上满子,等他进屋,满子已是在厅上打开药箱候着了。小全哥趴在一张软榻上,陈绯坐在他身边,看满子一眼,捂着帕子哭几声。

小玉米瞪着满子,一副恨不能把她推出去的样子。满子眼里并无她两个,厮条慢理的排药瓶,理绷带。林郎中只觉得喉咙里痒的狠,想咳又咳不出来。

第33章 家法(下)

陈绯终是忍耐不住,甩掉帕子站起来对满子说:“张小姐请回罢,外子要上药,你一个姑娘家在这里不雅。”

小玉米忙上前挽着满子的胳膊,笑道:“张小姐,婢子送你回去。”

满子被小玉米拖到门口还连连回头,叫陈绯狠狠瞪了一眼,才依依不舍的离去。

陈绯护他似老母鸡护小鸡似的,小全哥笑道:“阿绯,俺狄家家法你忘了?张小姐送药箱来,你当送她出二门去。”

陈绯啐道:“你通没人样,还笑话我。”就势坐回去,扬手想在他胳膊上拍一下,终是舍不得,轻轻落到肩头摸了摸,问他:“还痛吗?”

林郎中挤出一串咳嗽,道:“大嫂,还要取开水煮抹布呢。”

陈绯待起来,吃小全哥拉住她衣衫,问她:“还恼吗?”

陈绯泪痕还不曾揩去,露出羞涩的笑容来,轻声道:“原是恼你,现在不恼了。”

林郎中咳嗽着出门去了,一个媳妇子在院子里拦:“林先生,小全哥还没有上药呢。”

林郎中道:“他好的狠,叫大少奶奶与他上药罢。”一边笑着出门一边摇头。若是别的人家,似张小姐这般的娶她做个二房也罢了。偏生狄家的家规又不许纳妾,真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倒是可惜了。

那媳妇子也笑,送林郎中出来,掩了门去厨房取煮开的抹布。

且说晴姑娘只说陈绯许了她,狄家不好驳陈家面子的,必要与她妹子两个使女,她盘算了一宿,狄家养活的女孩儿总有几十个,必要挑两个生的美貌的才好做妹子的助力。是以一早起着意妆扮,穿了件洒线绣蝴蝶戏牡丹的纱衫,配了条大红石榴裙,合陈大海说:“阿绯昨日吃醉了回家去,她又有孕,奴不放心,想要去瞧瞧她,可使得?”

晴姑娘除去娘家,也只有狄家可以去走一走,又是去瞧他妹子的,陈大海自是不肯扫爱妾的兴,叫人收拾了几样礼物并一顶轿子,让她坐轿去狄家。

晴姑娘不肯从前门走,叫把轿子抬到后门进去。守门的见是陈家人,一边进去传话,一边请她们在二门候着。后院等闲不许外人进来,晴姑娘放心下轿,笑嘻嘻合守门的媳妇子说话:“不进来不晓得,原来你们家后面还有这样一大片地方。”

媳妇子因她是个陈家人,极是客气,笑道:“几房都挤在一处,还住不下呢。”

晴姑娘好奇道:“原来狄家都搬来了呀,那你们老爷是几房?”

媳妇子笑道:“俺们是三房,五老爷。李姨奶奶,你有话问我们大嫂不妨,俺们不好乱说得。”话虽说的客气,却是摆明了不肯再说狄家的事体。

小玉米紧紧拉着满子的胳膊出来,一路上人人都瞧着她们,满子很是难为情,不停口道:“姐姐放手,奴自己会走。”

小玉米因转过弯就到二门,放了手道:“张小姐,俺们大少爷已是娶了媳妇了。家规里写的明白,就是纳妾也要大少奶奶几十年不生养,您老等不得了,就断了这根肠子罢呀。”

满子满面通红,要反驳却说不出话来,低着头就要出门,就合晴姑娘撞到一块。

方才丫头的话晴姑娘都听见,笑眯眯道:“这是张小姐?”

满子捂着脸含糊陪了个不是,跌跌撞撞拐过弯不见了。晴姑娘看着她的背影笑道:“小玉米,今儿唱的是哪出?”

别人不晓得小全哥挨打的就里,小玉米却是明白的。若不是这位姨奶奶问大嫂讨人叫小两口起争执,狄家怎么会动家法?小玉米笑道:“李姐是来寻俺们大嫂的?”

几个媳妇子盯着小玉米眼睛都会织梭,晴姑娘也极是好奇这位张小姐闹出什么事来,亲亲热热按着她的肩道:“我们家不曾给绯儿陪几个人,你在你们大嫂跟前是第一个得力的。合你李姐说说,这个张小姐是怎么回事?”

小玉米笑道:“没什么。李姐还请在此暂候,婢子先进去了。”合条泥鳅似的滑到一边,一溜烟跑了。

晴姑娘原以为有小玉米在,必当就领她进去的,岂料依旧是把她当客待。她愣了一会,微笑等候。过得一会,紫萱红着眼圈从山上下来,上前笑道:“晴姐姐,你来瞧俺嫂子?”

晴姑娘拉着她的手道:“这都是怎么了?”

紫萱道:“俺哥犯了错,早晨才吃的家法。晴姐姐,内宅不好请你进去的,到八字厅坐坐呀,等俺嫂子替俺哥上好药,再来见你。”

方才吃了小玉米一个软钉子,晴姑娘极谨慎,此时虽是满腹狐疑也不肯再开口问紫萱,连声笑道:“使得。”随着紫萱上山又下山,恰好遇见狄家的那群女孩子去学里上学。她站在路边不肯走,却是在人群里察看哪几个是出挑的。

紫萱虽是恼她,然此事自己不好替嫂子去合她说,就伴她在路边的一块大石上坐下,问她:“俺大海嫂子这几日好?”

晴姑娘愣了一下,笑道:“好着呢,倒比从前在娘家时胖些。”

紫萱笑得一笑,不再做声。等这群女孩子都过去了,才站起来说得个请字,就见一群妇人过来。为首的两个老妇人看见紫萱停下脚步,紫萱忙弃了晴姑娘上前问好儿,道:“大伯娘,二伯娘,可是去瞧俺哥?”

那二人扯着紫萱抱怨道:“哪个不开眼的问俺们家讨人,谁不晓得俺们家从来不把使女送人的么?分明是存心合俺家过不去,白白害小全哥讨顿打!”

紫萱苦笑着看了晴姑娘一眼。狄大婶见了晴姑娘的打扮,问:“这是谁家的小媳妇?生的倒还俊俏。”

紫萱道:“这是嫂子哥哥的如夫人,晴姐姐,这是俺大伯娘、二伯娘。”

晴姑娘上前一一请安问好。狄大婶因她是个妾却穿大红,就有些不待见她,点了点头道:“原来是位姨奶奶。”带着一群人转岔道进小全哥的院子去了。

紫萱看晴姑娘脸上不大好看,不好再合她搭话,将晴姑娘带到八字楼下小厅,道:“她们去瞧俺哥,想必嫂子还有会子才来,你在这里坐坐,俺料理些家务再来寻你说话。”出来站在厅外吩咐轮值的媳妇子小心服侍,就不肯再陪她,径回哥哥院里。

因为两个老嫂嫂来瞧儿子,素姐早在儿子院里等候,老妯娌三个在厅里说话,媳妇们都是站着。紫萱进门合几个嫂子说了两句闲话,拉着陈绯出来,道:“晴姐姐在前面小厅里候着,你几时得空去寻她说话。”

陈绯看了厅中一眼,小声道:“就去呀,就不晓得大伯娘合二伯娘这样能说,连婆婆都不是她们对手。”

紫萱笑道:“俺哥上一回挨打还是十年前?这一回打的这样凶,想是把她们都唬着了。”看陈绯神情有些不自在,合她说:“嫂嫂,俺有事合你商量。”

陈绯涨红了脸道:“有什么事?”

“崔南姝明日要回高丽呀,”紫萱羞答答道:“娘叫俺亲自送些银两或是值钱之物与她,俺实是不想搭理她。”

陈绯想到方才闯进来想抢她男人的张小姐,冷笑道:“她比张小姐还要不堪,依着我的脾气砍她两刀才解气。”

紫萱笑道:“俺也想砍,然明柏哥已是摆明了不理她的,俺要是再合她过不去,倒显得俺小气似的。娘叫俺大方些,说男人……”低着头玩弄衣带,不好意思说。

“你说呀,男人怎么了?”陈绯是出了阁的媳妇,面皮却是厚些,把她拉到道边问她:“婆婆说什么了?叫你许纳她为妾?”

紫萱摇头道:“怎么会!俺娘说男人都是那般,看见生的美貌的小姑娘境况不好,心里总存着几分怜惜,得助人家一把必要助人家的。所以叫俺先助了她,男人就不好再下手了。”

“是以你不想助她也要助?”陈绯笑道:“你预备怎么助她?”

紫萱道:“照着世交送行的礼儿,加厚送她十两银子的程仪,再送几色路菜。”

陈绯思量了一下,道:“十两银子也够个小本钱了,倒是路菜上花些心思叫她晓得狄家不是送银子的傻子才好。”

紫萱道:“俺打算送她四坛子泡菜,四坛子腌咸鱼,听说她最喜欢吃这个。”说罢不好意思笑道:“是不是刻薄了些?”

陈绯笑道:“倒是投其所好,你要自家送去?”

紫萱笑道:“嗯,必要亲自送去,俺收拾好了,叫明柏哥陪俺去。”送陈绯道:“你去瞧瞧晴姐姐罢,方才大伯娘不晓得她是什么人,在她面前狠是抱怨了几句,说她不张眼害俺哥被打……是存心合俺家过不去,俺怕她面上过不去,只妆不晓得她问你讨人的。”

陈绯羞道:“你哥哥已是合我商量好了如何回她。”

紫萱笑道:“那俺去打发她的回礼去。”将陈绯送至八字楼下,抽身又回正院去了。

陈绯悄悄儿站在门槛外往里瞧。晴姑娘半躺在屏风后的一张贵妃榻上闭目养神,满面疲惫。听见动静睁开眼笑道:“阿绯,是你来了么?”

陈绯笑道:“叫嫂嫂久等了,今儿怎么得闲出来耍,大海哥舍得放你出门呀?”

晴姑娘笑道:“昨日合你说的原是要紧事,你哥哥叫我早些来问你呢。”

陈绯愣了一下,为难道:“狄家是从不把使女送人的,却是我对不住你。”

晴姑娘笑着上前按住陈绯的手,软语求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好阿绯,倩儿一向合你比对我还亲。事关她母子性命,你合狄夫人说了,她们必不好驳你面子。”

明明她是晓得小全哥为着这个合自己赌气挨了打,偏生还装不晓得,一句问候都没有。陈绯有些恼,笑道:“你也晓得尚王曾到狄家来求紫萱为妃。我家不许已是合尚王有了嫌隙,这会子送两个人去服侍倩儿,虽是你我三人私交甚好,然把狄家置于何地?”

晴姑娘笑道:“两个人罢了,没什么打紧。就算嫂子合你买的,好不好?”

陈绯摇头道:“你也说是为着保她母子性命才寻两个可靠的人。人若有心害倩儿,两个丫头济得什么事?万一有事,尚王会推在谁身上?小嫂嫂,问我家讨人实是行不通的事,再也休提。”

晴姑娘涨红了脸道:“原是嫂嫂情急,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可是倩儿她……”她捂着脸哭起来,泣道:“难道叫我做姐姐的亲眼看着她去死么。”

陈绯沉默了一会,道:“狄家因为纳妃的事驳了尚王的面子,实是不好再插手后宫的事。”

晴姑娘伤心道:“阿绯,我看错了你,你嫁了人就不顾娘家人的情份。”

陈绯怔住了,歇了一会道:“嫂嫂,我婆家合娘家一样亲。然嫂嫂的娘家不是我娘家。”明晓得小全哥挨了打却无问候,自己昨夜合小全哥赌气又受了许多委屈,在她眼里都不如替她妹子要两个使女来的要紧。陈绯实是恼了,出来道:“来人,送我嫂嫂回家去。”

晴姑娘冷笑道:“陈绯,你心里果然没有娘家,我合你大海哥白对你好了。”拂袖而去。

陈绯气得发抖,两个媳妇子也不送晴姑娘,一边一个扶着陈绯,一个道:“大嫂休恼,小心动了胎气。”

一个道:“我呸,只顾着她妹子要保胎,就不怕把俺们大嫂气滑了胎?真真是小姑子不如亲妹子亲,休理她!”

陈绯喘了一会气,道:“叫人备轿,我回娘家去找她理论,叫我爹爹评评理。”

两个媳妇子对看一眼,就顺着她道:“大嫂在厅里再坐一会,俺们分个人去送那位李姨奶奶出去,休叫她在二门里乱撞。”分出一个人来追着晴姑娘去了。

那一个安顿好陈绯,唤了一个过路的媳妇子陪着陈绯,自家奔至正房寻夫人,偏生夫人往小全哥院里去了,只紫萱在厅里收拾回礼,听得说嫂嫂合晴姑娘闹翻了说的那些话,皱眉道:“这事不好叫我爹娘就出头,你且回去守着她,俺来调人。”

使人去唤了小玉米来,又把春梅叫来,道:“春梅姐,你最会说话,陪嫂嫂同去,护着她些。”

春梅笑道:“实说俺最是尖牙利齿罢了,俺去不妨,就怕大嫂多心。”

紫萱笑道:“她能多什么心,一个张小姐还不够她操心的?再者说你下半年就要成亲了,怕什么?”

春梅笑道:“看小小少爷份上,俺去就是。小姐,那个李姨奶奶得罪了也无妨?”

紫萱道:“她下了套子要坑俺家,还怕得罪她么?不是舍着俺哥挨了十下板子,这会子就看俺嫂子闹呀?”

彩云伸头笑道:“人家是宫里历练了的,自是比凡人强些。”看紫萱板起脸忙对春梅使了个眼色。春梅就提了回礼的盒子出去了。

紫萱正色道:“她进宫也是身不由己。叹只叹她好好一个女孩儿成了妇人,就变得这般有心计,又是损人利己,真真是……”

彩云笑道:“上回和夫人闲话,夫人不是说了么。内宅女人多了就是如此,不是你斗俺就是俺斗你,就是自己家得不到好处也要叫你吃个亏!所以老爷夫人定下家规不许纳妾。若是没有这条,大少爷屋里没有十个也有八个……斗的才叫好看呢。”掩着面不好意思的笑。

紫萱苦笑道:“那几个安的什么心谁看不出来,好在都还晓的要脸,不像那个……不像那个崔南姝……快些收拾罢。”

且说陈绯从前门走,反在晴姑娘前边到娘家。一左一右两个丫头扶着到陈老蛟屋里,董姨娘正合陈老蛟算家用帐,看见她大清早回来,跳下来笑道:“姑奶奶回来了?”

陈绯见了自家人,红着眼圈扑到董姨娘怀里,泣道:“爹爹,我是不顾娘家的人么?”

陈老蛟皱眉道:“听说方才大海的那个妾到你家去了,可是她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

陈绯越想越伤心,涨红了脸不好意思合爹爹说她昨晚跟小全哥赌气的事。小玉米还小不敢说话,春梅就上前一步,把晴姑娘如何问陈绯讨狄家丫头,陈绯如何为难也要合小全哥说,小全哥恼了赌气,今儿早晨老爷夫人请了家法把小全哥揍的在床上不能动弹。晴姑娘又去狄家拿话挤兑陈绯,等等尽数说了。

陈老蛟听毕,冷笑两声,站起身到隔壁的屋子里翻出一小瓶药来,道:“去把陈大海三口子都喊来。”

陈绯趁着董姨娘出门,对小玉米使个眼色,小玉米把春梅扯了出去。她就问:“爹爹,你要做什么?”

陈老蛟笑道:“看她能翻出什么浪花来。且叫爹爹行家法。”

陈绯坐在一边不敢做声,少时满脸不高兴的李秋芳扶着陈大海在先,红着眼圈的晴姑娘在后,走到厅里。陈大海就道:“叔叔喊我们来,可是为着晴儿做错了事?”

陈老蛟道:“她合你怎么说的?”

陈大海看了看坐在一边的陈绯,笑道:“女人们赌气,能有几句真话?信她老子就是傻蛋。”

陈老蛟笑道:“叔叔我今日不说对错,只说事情。秋芳呀,你姐姐昨日问你大姑子讨两个丫头去尚王宫里服侍你倩妹妹,说是倩妹妹有孕怕保不住,要寻两个可靠的人守着,你说守得住否?”

李秋芳看了一眼晴姑娘,冷笑道:“若是人家想要那个孩儿,不必守着也保得住,若是人家不想要,就是天兵天将守着也保不住。”

陈老蛟拍大腿道:“还是媳妇你明白事理,就是这个理!狄家原合尚王合不来,不能叫人家跳到这个坑里。晴儿,你想助你妹子,我陈家不能叫亲家担这个干系,就是陈家助你可使得?”

晴姑娘跪下道:“原不该把狄家拉扯进去的,媳妇晓得错了。”

陈老蛟把手中的药瓶交给董姨娘,道:“晴儿,你亲妹子若是生了儿子,你有了世子外甥,就是自家不生儿育女也能终身有靠。你吃了这个绝子孙的药,我倾陈家之力助你保你妹子平安生产,何如?”

董姨娘将药瓶送至晴姑娘手边,晴姑娘握在手里,抖了半日,涕落如雨,看着陈大海只是哭。

李秋芳也是一般看着陈大海,又是期待又是恳求。陈大海笑道:“晴儿,你最是有计较,咱们的儿子就能比外甥亲?”

晴儿咬了咬牙,将药瓶砸在地下,一把芝麻大小的黑丸药滚落一地,泣道:“晴儿是真的知错了。请叔叔责罚。”

陈老蛟大笑道:“我真能拿我子孙的小命跟你换什么劳什子世子外甥?那是狄亲家前日送的乌鸡白凤丸,妇人吃了最是滋养。你也晓得外甥比不得儿子亲。亲家说的对呀,若是助了你,真真是婆家不如嫂子娘家亲了。大海宠的你都不晓得自己有几斤几两了?”

他从案上取了一把鸡毛掸子丢把李秋芳,道:“行家法罢,你原是大房,她做错了事就要提点她,还由着她到亲家家去丢人现眼,难道我陈家就没有家法了?”

陈绯合董新娘都对李秋芳使眼色,叫李秋芳不要真打。李秋芳只看陈大海。陈大海笑嘻嘻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来。此时有叔叔撑腰,正好压压她的气焰。李秋芳道:“姐姐,得罪了。”扬起鸡毛掸子捡她的后背狠狠的抽了十几下,晴姑娘咬着嘴唇尽数受了。到底她在男人面前更说得上活,李秋芳看着陈大海,拿不定主意还要不要打。

陈绯看晴姑娘的脸都扭成一团,满面冷干,有心替她求情,小声道:“爹爹……”

陈老蛟瞪了她一眼,骂道:“家有家规,不要以为你嫁了,爹爹就管不得你。”陈绯只得闭口不言。

陈大海端坐在椅上,看李秋芳又抽了几十下,才道:“秋芳,你也只是做个样子罢了,这是替她抓痒痒呢?叔叔,还是叫胡二叔来?”

陈老蛟骂道:“叫你胡二叔来行刑,你的爱妾还想活命呐?大海,老子叫你老婆打了你的妾,你服是不服?”

陈大海笑道:“实是有些舍不得,然叔叔行事最是公平,侄儿心里是极服气的。”

陈老蛟哼哼道:“打坏了她不得服侍你,叔叔再与你两个妾罢。上回抢来的女人里还有二三十个,你去挑两个屋里使唤。叫秋芳好生管束,休宠的一个二个都不晓得天高地厚!”

陈大海笑应道:“叔叔说的是。侄儿就去挑人。秋芳,你陪我同去罢。”晴儿伏在地下,看着陈大海搂着李秋芳的腰出去,眼中都是绝望。

陈老蛟道:“阿绯,你去取十瓶乌鸡白凤丸与晴儿,叫人扶好回去好生将养罢。”

陈绯应了一声,出来喊小玉米合春梅来扶晴姑娘回去,她寻了棒疮药跟了去。到晴姑娘屋里亲手替她解衣,背上红紫纵横,看着极是吓人。

李家带来的丫头惊道:“怎么伤的这样重?”

小玉米啐道:“我们大少爷为着这个事背都打的稀烂,这几下算什么?烧开水煮纱布去!”

春梅敲她道:“你少说几句。”又劝陈绯:“大嫂小心动了胎气,歇着不妨。有婢子呢。”

陈绯让春梅上前,抱歉道:“嫂子,原是我忘了合你说我陈家的家法,害你被打了。”

晴姑娘笑了笑,嘴唇上现出一排细碎的牙印。她道:“不怪你,这一顿把我打醒了。妹夫他……还好罢?”

陈绯道:“明是打的他,其实是打的我。白叫他替我挨板子。我……我回去看看他去。”

晴姑娘惨然笑道:“你恨我利用你了?”

陈绯摇头道:“你有你的难处,我也有我的难处。”停了停又道:“你多保重罢。”春梅对小玉米使了眼色叫她跟出去。自家在晴姑娘屋里替她上过药才请辞去。

屋里已无外人,晴姑娘苍白的脸上露出微笑,问她:“你从小服侍你们少爷,总想着要做姨娘的呀?我瞧你对你们少奶奶倒是客气的紧。”

春梅笑道:“我已许了人家,明年就成亲的。李姨奶奶,您老心眼多,休在俺们身上使。”站起来福了一福出去。

晴姑娘叫她呛的说不出话来,良久,叹息道:“罢了罢了,各人顾各人罢。”她走到观音菩萨跟前烧了一柱香,祝道:“求苦求难观世音菩萨,我也是身不由己,并不是存心害你,求你让我下辈子转个男胎。”

窗外传来李秋芳跟两个陌生女人的说话声,夹着李大海的笑语,极是热闹。就无一个人想来瞧瞧她的伤,晴姑娘摸着胳膊上的一处伤痕,冷笑不已。

且说紫萱收拾好了四样礼物到后门口,叫人去张家喊明柏来。明柏来时却是不是一个人,还有满子随行。

紫萱笑道:“满子姐姐也去送崔小姐?”

满子挽着一个小包袱笑道:“我哥哥有些伤风,明日怕是不能送她了,正好合你们同去。”

明柏道:“你们有伴,我还是陪阿慧兄弟说说话呀!”抽身想走,吃紫萱跳开几步拦住他,似笑非笑对他说:“明柏哥,你明晓得人家是想见你的,她此去再无重逢的道理,何不大方些见她一见?”

第34章 快刀斩乱麻

明柏笑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就去送她一送。”

紫萱嫣然一笑,撑开油纸伞请满子合她同行。满子笑道:“我有。”走到门房取了一把红伞出来,撑开道:“我在前面带路罢。”也不理她两个,就先走了。

明柏接过紫萱手中的伞,轻笑道:“她倒是极识趣的。”

紫萱似小时候那样亲亲热热攀着他胳膊,小声道:“方才闯到俺哥屋里,俺嫂子都想砍她。”

明柏放慢了脚步,示意抬礼物的管家先行,小声道:“关心则乱。”

院门口停着一辆没有顶篷的牛车,车上搁着两三只衣箱并几只坛子。南姝抱着一只妆盒从院里出来,看见满子极是喜欢,把妆盒丢到表兄的怀里,提前裙儿奔到巷外要合满子说话。谁知她第二眼就看见明柏合紫萱挤在一把伞下谈笑晏晏,却是愣住了。

满子合她同命相怜,格外怜她。将小包袱交到南姝手上,道:“这是与你的,留着做个念想。”

沉甸甸的小包袱压在手上硬硬的,南姝推回去道:“我不要。”

满子笑道:“是几根簪子并一双镯子,你几时合我这样见外?收下罢。”强南姝收下,笑道:“狄小姐也来送你呀。”

南姝挤出些笑来,道:“狄小姐太客气。”

紫萱笑道:“你也曾在我家做过客,理当送行。此去一帆风顺。”略朝墙边让了让,让捧着盒子的媳妇子上前,那盒子上搁着一个红纸包,写着“程仪”两个字。南姝家里也曾是高丽显贵,虽然家事不要她管,却是看得多了,这是狄家正经拿她当个官家小姐送行,甚是给她面子。她也不推辞,谢道:“却之不恭,只有从命了。蜗居简陋,不敢请狄小姐吃茶。”虽是对着紫萱说话,却是对着明柏频送秋波。

紫萱笑嘻嘻的看着明柏。明柏笑道:“却是不能请崔小姐吃我们的喜酒了。”

南姝这几日无时不刻不想着明柏哥来送一送她,又或是开口将她留下。他两个合撑着一把伞来,已是叫崔南姝心里隐隐做痛。明柏偏生又说要请她吃喜酒,她实是妆不下去,惨然道:“奴哪里比不得狄小姐?”

明柏毫不迟疑回道:“她虽是极不喜你,然从不曾打过害你的主意。”轻轻牵了紫萱的手道:“崔小姐也是不喜欢你的,咱们走罢。”

紫萱轻轻嗯了一声,顺从的随着明柏出了巷子。南姝捂着脸哭起来,满子按着她的肩道:“人家来送你明是好意,你又为何……”

南姝冷笑道:“她那叫好意,明明是带了明柏哥来气我的!”

“那也要严公子愿意呀。”满子道:“不叫你断了念想,岂不是害了你?”

南姝泣道:“不公平,我为了他什么都肯。他却瞧不起我。那狄紫萱又不是什么三贞九烈的……”

“南姝,”满子皱眉道:“那明明是你家合尚王设的局对不对?”

南姝吃了一惊,倒退两步,伤心道:“连你也不信我?”

满子道:“我在张家虽然说不上话,有些事还是晓得些的。这些日子江玉郎总缠着你,自然从前合你家是有交情……”她看到南姝的表兄自院里又搬着一坛子泡菜出来,笑道:“严公子就是这般想的,所以……你还是死心罢!”

“你只晓得说我,你又为何不肯死心?”南姝使性子走开两步,终是不舍满子,回身道:“罢罢罢,也只有你是真心为我,我也劝你对狄公子死心罢。”

满子涨红了脸道:“我自今日始已是死心了。”

一片乌云遮住了太阳,阴影移到南山村,风吹过来有些凉。就要过年了,远处传来稀疏的鞭炮声、孩子们的嬉闹声。南姝很是不舍的看了三家村方向一眼,道:“我去了。”

满子按着她的手道:“一路顺风。”

闵表兄把南姝扶上牛车,笑道:“张小姐也来呀,我们从狄家码头走,正好顺路捎你一程。”

满子略一踌躇,拉着南姝的手也坐上车。闵表兄赶着车出了小巷,房东老板娘捧着个装茶叶蛋的木碗送出来,笑道:“与崔小姐点心。”

南姝接过热乎乎的木碗,露出笑容来。闵表兄谢道:“却是叫老板娘费心了。”

老板娘福了一福掉头而去。南姝合满子都掩着嘴笑起来。南姝道:“中国的妇人等闲不肯合陌生男人讲话的。”

闵表兄愣了一下,笑道:“难怪那位狄小姐出门,总是有人陪着。”

南姝的脸微不可察的红了一下,道:“她是怕吃亏!”

满子拉了一下南姝的衣袖,指着天上的云道:“不晓得会不会下雨呢。你们的船明天早晨走?”

闵表兄对满子露出微笑,道:“是呀,张小姐,你得闲去寻南姝耍呀,我们家在济州岛上,你去了问闵家,人都晓得的。”

满子低着头不再说话。

拉车的牛不时摇动着尾巴驱赶小虫子,慢悠悠地在沙道上留下浅浅的脚印。南山村里正是忙碌的时候,妇人们在菜园子里做活。几个作坊的烟囱都冒起了白烟,道上有十几只母鸡,在两三只公鸡的带领下翻草地寻虫子吃,经过狄家时还能听见他家学堂的读书声。

闵表兄感叹道:“南山村真是个好地方呢。”

满子怕他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自车上跳下来,笑道:“我就送你到这里了,南姝……”

南姝极是不舍她,就想下车,叫闵表兄按住她道:“终是要走的,就此别过罢。”赶着牛车并不曾停下。满子站在道边的大树下,看着牛车在码头边停下,南姝抱着首饰盒子站在一边。几个脚夫上前搬他们搬东西。过了一会东西都搬完,闵表兄扶着南姝上了船,冲她摇摇手,两个进舱里去了。

满子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南姝走了就不会再回来,明晓得不会再见面,想必过一二年就会渐渐忘了严公子。然她却是要在琉球扎根的,合小全哥低头不见抬头见,把他忘记谈何容易?满子想到方才她失了方寸去瞧小全哥,脸慢慢的发烧起来。她沿着沙道绕到海滩上去,却见紫萱合明柏在不远处小声说话。

见到满子过来,明柏忙道:“我去瞧瞧小全哥,你劝劝她罢。”抽身先走了。

紫萱跑得几步,上前拉住要回头的满子,笑道:“满子姐姐,每常不得闲,今日恰好无事,俺们说说话儿?”

满子晓得是为着她早晨跑到小全哥屋里的事,含羞道:“你要说什么我都明白。”

紫萱微笑道:“满子姐姐,俺要合你说的是陈家在替你们建宅院,你们打算搬到陈家去住?”

满子摇头道:“我哥哥说等他娶了亲再搬去,此时就搬,只怕……”

紫萱露出雪白的牙齿,笑道:“俺听说了。不过满子姐姐每日闷在家确是不大好,俺嫂子还开了个小酒馆呢。满子姐姐不如寻个生意做,一来也可消磨时日,二来……二来你嫂嫂嫁过来当家,你手里也有些活钱。”

满子笑道:“这几日我哥哥也合我商量来,只怕成了亲我合嫂嫂合不来,叫我在南山村重开杂货铺,只是我们家……”

紫萱笑道:“原来你们早有打算。实话与你说,俺大嫂子吴氏娘家有位寡嫂也同来,如今她就想开个杂货铺,寻上俺合伙。合伙不妨,然俺必不能亲去照应,使个管家去到底亲戚面上不好看。想来想去,你原是做惯了的,若你肯两家合伙,俺打保票他们只出本钱只管分红不问别事,何如?”

满子想了想,道:“那位嫂子可有儿女?打算在哪里居住?”

紫萱道:“三个孩儿,一个十一,一个七岁,都是女孩儿,极小的儿子一个才三岁。这位嫂子极是老实又有志气,不肯吃亲戚家的闲饭。”

满子笑道:“原来如此,他们能出多少本钱?”

紫萱笑道:“一百两,俺嫂子体己替她出一百两。二百两的红利一年能有多少?”

满子算了算道:“我的体己也只四五百两,不动本只取利,她家一年分十几两差不多罢。提取本钱须提前半年说知。”

紫萱拍掌笑道:“是啦,够她一家穿衣吃饭就使得,这么着,满子姐姐是许了?”

满子微笑点头,道:“不晓得南山村有没有合适的地方,前面店铺要两个伙计容易,后面得两个院子,他家我家各一个,却是难寻。”

紫萱笑道:“这个容易,十字街上有现成的铺面卖,俺们就去瞧瞧?”

满子笑道:“使得。”就让紫萱先行。

紫萱对着后门处挥了挥手,几个管家一路小跑跟上来问:“小姐,要去哪里?”

紫萱道:“要在村里寻个能做杂货铺的铺面,上回听你们说那个吴财主在街上建了一排铺子要卖,还有没有?”

一个管家笑道:“有,小的引路。”带着两位小姐转得几转,却是转入一条大街后的小巷,走得几十步指着一排小院道:“这是吴家建了来卖的,前面是他家铺子。”

紫萱看巷子两边,皱眉道:“住的都是女人们,人来人往的真讨厌。”

方才那个管家已是把吴家看院子的家人寻来,听得买主这样说,那吴家的管家笑道:“这条巷子隔断不妨,要是嫌人来去不便,不妨买最里边那间院子。”

满子走到那边巷口瞧了瞧,那边出去不远就是一条通向庙里的沙道,她笑道:“这里市口倒好,就是这两间罢,连前面的铺子一共要多少钱?”

那管家笑道:“前面的铺面一间三十两银,后面的院子六十两银。”

这个价钱实是有些贵了,满子有些犹豫,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讲价。

紫萱笑讲价道:“贵了,俺们要买两间院子,两个铺面,一总与你一百三十两。卖就卖,不卖,俺去寻人来建,不过迟一个月罢了,至多也就化个六七十两。”

那管家抹汗道:“姑奶奶,你老一句话就砍了五六十两银,小的做不了主。”

满子掩着嘴笑道:“你若做得了主,十两银子谢你玉成。”

那管家听得有十两谢他,喜欢的心花怒放,道:“这个价钱卖把你们也使得,只是休合后来买房的人说。”

紫萱笑道:“那是自然。就是一百三十两。额外十两银子谢你。你写契纸罢,把买主名字空着,写好了合俺们回家取银子填名字。”留个管家随他写契纸,却问他讨了钥匙去看铺面。

这个铺面却是两层的,楼上使木板隔了一个小小阁楼,或是与伙计歇宿,或是堆放货物都使得,满子上去瞧了瞧,极是满意,将两个铺面都看过,站在后门口笑道:“中间开个门,一边给伙计住,一边放些货物,倒是正好。就是拆伙也便宜,将墙重封起就使得。”

紫萱狠是羡慕,道:“俺就想要这么一间小铺子,每日赚些柴米钱就使得,再养两笼鸡,圈半亩地种菜,他管铺子俺织布,可是好。”

满子笑问:“哪个他?”

紫萱羞答:“明柏哥,他舅舅来了,已是正经下过聘。”

严公子虽然生的俊美,到底一无钱财二无家世,不过是个依附狄家的穷小子罢了。就算是崔家不曾败,崔夫人待南姝如宝似珠,必不会把她嫁给严公子。南姝终是钻了牛角尖,满子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笑道:“恭喜恭喜,几时请我们吃喜酒?”

紫萱羞道:“还不晓得。”扯着衣带打了许久的结,才道:“去后面院子瞧瞧。”管家开了后面的院门进去,两边俱是一样的三合院,有正房有东西厢房,只是最外面这间的院墙还须加高些。紫萱踮起脚朝墙外看了看,笑道:“外面果真有半亩荒地呢,圈下来做菜园子倒是正好。满子姐姐,你就占了这间院子呀?俺就叫人来在这外边圈墙。”

满子笑道:“烦你多了,倒是谢不胜谢。”

紫萱也笑,在她院里挨个屋子都看过,笑道:“照着你们倭国的习俗,这屋子还要铺木地板?”

满子笑道:“要的,一总烦你。”

紫萱道:“你哥哥是俺嫂子的义兄,俺们可是一家人,这样见外做什么?”

满子道:“情份归情份,生意是生意,还是先小人后君子的好。”

紫萱笑道:“央黄村长做中人何如?”

满子点头道:“使得,就这样说定了。”两个携手出来,紫萱拉她从狄家正门进去,在八字楼下小厅坐着,请堂嫂吴氏下来看契纸。

那吴氏也有四十岁的年纪,身上的衫裙都平常,只有头上插着两朵金花,当中是满池娇金分心,一对明晃晃的珠耳坠,显见得是个有钱的主儿。听说一间院子并一间铺子一共七十两,她忙去楼上搬了几大包银子下来,笑道:“契纸上写俺侄儿的名字,不然俺嫂子只怕不要。俺再出一百两银子入股,得的红利与俺侄儿做两件衣裳,俺嫂子自家这是一百两的本钱,可使得?”

紫萱笑道:“嫂嫂,俺家现成的家俱还有些,就送些与俺侄儿呀?”

满子在一边使袖子掩着嘴只是笑。大嫂子啐了一口道:“你才多大点子,俺侄儿叫的倒是亲热。几时能搬去住?若是还有几十日,俺们也要打家俱,就替她们打也使得。”

紫萱笑道:“收拾的极好,家具搬去就能住,那一排院子已是住了小半人家了。”

大嫂子道:“极好,俺嫂子住不惯楼房,急的在楼上跳脚呢。”

紫萱抿嘴笑道:“难怪你要替她老人家寻屋舍,新宅只有前面客院不是楼?”

大嫂子道:“前面客院也是楼,楼下三间厅,楼上是书房。俺们都说原来小全哥占的那两块地就极好,屋子又宽大,院子里又能多种树,偏生男人们都说挤着亲香。俺去喊她来瞧。紫萱,你等着。”

满子笑着在契纸上写下名字,道:“我回去叫我哥哥写文书去,回头你们嫂子逛好了,就请她到后边来,可使得?”

紫萱笑道:“好,俺叫得旺嫂子送你到后边去。”喊来一个媳妇子送她走,她自去吩咐管家送银子到吴府交割,又要带一票娘子军去街上看房子。

且说满子回到家,换了家常穿的倭服煮茶给哥哥吃,眼角眉梢俱是笑意。

阿慧奇道:“你去送崔南姝,怎么这般快活?”

满子道:“方才合狄小姐说闲话,她家亲戚要开杂货铺,想与我合伙,已是许了,连铺面并宅子都瞧好了。哥哥,你写个文书罢,她们出二百两,我出四百两,再请黄村长来做中人。”

阿慧皱眉道:“在狄家住着不好么?”

满子涨红了脸道:“哥哥,你的心思大家都晓得,早晨我已是试过,小全哥他……他对我实是没有什么,又何必总在他家住着?”

阿慧叹息良久,道:“我连三家村的大宅都卖了,就是为着你能在狄家站稳脚跟,偏生叫崔南姝搅了局。如今她走了,正是你……”

“哥哥!”满子的声音突然大起来,恼道:“现在你手下也不少人,你又合狄公子要好,又是认了陈大人做义父。我就是独居,也不怕人家对我怎么样。再在狄家住着,反尔不美。哥哥,你想想,陈家肯叫我做小全哥的妾么?”

阿慧跺脚道:“他陈大海是想你做他的妾呢,不在狄家住着,到陈家去住么?”

满子微笑道:“我合狄家亲戚合伙做生意,自然是住在一处,那家是寡妇,只得一个三岁的儿子。”

阿慧突然明白过来,苦笑道:“那还是搬的好。我是陈家义子,反在狄家住着,陈家要我搬去原是顺理成章的事,狄家倒是狠给台阶下。”

满子道:“他们是亲家,照理说原是同心,怎么瞧着倒……”

阿慧道:“陈大海的心大呢,不免就有些叫人不放心。再者说侄儿再亲也不如儿子。他叔叔已是纳了妾,将来生了儿子,他可不是白劳碌一场替小兄弟打天下?”

满子低头想了许,道:“他想纳我为妾,也是为着这个缘故了。可惜那位李小姐对他极是痴心。”

阿慧冷笑道:“她算什么?若是正室倒有点用处,偏生李家糊涂白叫她做了妾,能有什么用?我倒是想起一事来,你得空悄悄儿跟狄小姐说,上回陈大海的亲信吃醉了,说陈大海有个儿子的,偏不肯把她们带到琉球来。”

满子吃了一惊,捂着嘴点头,好半日才道:“必要让狄家晓得才好,不然哥哥白填在里边背黑锅了。”

阿慧按着妹子的背,叹息道:“却是苦了你,千算万算,就不曾算到狄家真有不许纳妾的家规。”

满子笑道:“妹子已经想通了,除去狄公子,世上就没有好男子不成?”

第35章 认亲(上)

狄家办事极是手快,只一日功夫就将满子的住处收拾妥当,砌了墙,铺了地板,地板上还涮了清漆。因为涮了漆的缘故,那位寡嫂将着孩儿并一对管家夫妻搬去住了好几日,满子合阿慧才由紫萱明柏陪着去瞧新居。逛了一圈,满子满意的叹息,道:“叫我们自己来收拾,也不见得这样严密呢。紫萱,叫你费心了。”

明柏笑道:“她做梦都想要这样一间小院子。”

紫萱藏在袖子里的手指轻轻弹了明柏一下,明柏忙换了话题道:“阿慧兄弟,上回有个倭国商人在作坊定了些家具,俺一时好奇多做了几样,就与你做乔迁的贺仪。”

阿慧笑道:“还是严世兄晓得我们,虽然我们是中国人,然在倭国住惯了,还是倭国家具使的顺手。”他看着妹子笑道:“我们明日就搬过来罢,只是一时寻不到仆妇,还要问狄家借几个人使。”

紫萱笑道:“俺大伯因为这个铺子处置的甚合他老人家的意思,说要送俺两个爪哇孩子,俺就转送满子姐姐罢,再雇两个本村妇人白日来做活,想也够使了。俺嫂子娘家的那位李姨奶奶前几日来讨两个小丫头,也不曾许她,此时到不好借人与你们使。”

阿慧皱眉道:“是讨了自家使?”

他们兄妹跟狄家、陈家都亲近,这样的事也不必瞒他们。紫萱就将晴姑娘讨人去看守她妹子的事都说了。

阿慧冷笑几声,道:“这必是她背着大海哥闹的花样。”

紫萱奇道:“俺嫂子说她说大海哥晓得呢,她还抱怨说大海哥合她白疼俺嫂子了。恼的俺嫂子回家闹了一场。”

满子轻声道:“想来她是打算离间陈大海合你嫂子的。”

明柏吃惊的看了她一眼,笑道:“紫萱,俺想起来了,前日俺买了几本新花样子要与你的,偏生今日忘了带,你随俺去那霸取可使得?”

紫萱原是想细问满子的,叫明柏打拦自是依他,笑道:“那俺们赶着些,走迟了日头晒的紧呢。”两个辞了张氏兄妹出来,到小码头寻了条狄家的船,因船上无外人。紫萱就问明柏:“明柏哥,你为何拉俺出来?”

明柏微笑道:“张小姐合你嫂嫂只怕是合不来的,她说的话你还是少听的好。”

紫萱扬眉道:“你是说陈家的事?”

明柏道:“陈家虽说是陈老爷做主,也有十来个姓上百户人家,大海哥全仗着侄儿的身份才能主事。然别家不见得没有好儿郎,陈老爷也不是非侄儿不可。所以……大海哥他心思就要重些。”

紫萱思衬道:“你的意思,俺们家最好不要搅和进去?”

明柏笑道:“他们手心手背都是肉,闹的翻了天还是一个陈家,咱们夹在中间就里外不是人了。”

紫萱听见“咱们”两个字,羞的低下头,嗔道:“还不曾嫁你呢,哪里就咱们了?”

明柏涨红了脸道:“俺说的是咱们狄家,你……”因紫萱转过背去,他笑道:“说正经事呢,海盗们从来都是分分合合的,虽然亲家老爷是铁了心洗手不干了,老家伙们也都听从,然谁晓得三五年之后年轻人不想重操旧业?”

“就像你,虽然俺爹不想再做官儿,然你还是要去考功名的,是也不是?”紫萱歪着头对他微笑。几缕阳光从窗格眼里透出来,映的她的眼睛闪闪发亮。

明柏笑道:“俺去考个举人进士就使得,那点头哈腰的官儿不做也罢,论起来,还是做木匠快活呢。”

紫萱笑道:“俺哥也说他最快活是烧出新花色的玻璃器皿。你说陈家……”

“陈家的事俺们不掺和就使得,你嫂子要是合你那几个堂嫂打听我家的事,你乐意否?”

紫萱想了想,道:“俺是怕与俺哥有妨碍,不然俺管他们呢。”

明柏笑道:“你放心呢,亲家老爷只得你嫂子一个女儿,自是要护着她的。就是将来妾有所出,老父弱子更是要女儿照应的。陈大海两口子若是安份还罢了,若是不安份,自有人出头合他作对。”

紫萱想了许久,展颜笑道:“依你就是,你倒打听的仔细。”

明柏道:“俺镇日在港口住着,陈家人常来常往,听的多了,自然能听出些门道来。”

一阵阵的海风不停的吹,船沿着海岸飞奔。紫萱使袖子掩面打了个喷嚏,笑道:“要是还在济南,只怕是冰雪漫天呢,俺们琉球也只冷些。”

明柏拉她进舱里坐定,笑道:“就要过年了,俺舅舅在家急得直跳。怎么船队还不来?”

紫萱随口应道:“不晓得,不过去台湾搬些家什,早就当回来的。”

明柏看她的一双秀眉皱成一团,轻声道:“俺总觉得大伯二伯必是在台湾遇到些麻烦,不然怎么说都不说一声就先把家眷搬了来?”

“俺爹说他们不说俺们也不问。俺家又不是千手观音,样样都能照应得过来。就是一家人要照应,也要人家想你照应才使得。”紫萱笑道:“只要俺家把团练把在手里,岛上就无人敢动俺们家,怕什么。”

明柏自是不好多说狄家的事情,笑了一笑问船工讨了小炉子并铜茶壶来烧茶吃。热气腾腾的茶才捧到手里,船头的人已是喊起来:“中国的船队来喽,表少爷,大小姐,俺们要全帆抢在他们前面进港口。”

明柏忙放下茶碗出去。紫萱忙将茶壶等物归置好,才觉得船晃得几晃,已是一个大浪打来。还好方才舱门关的严实,海水并没有漫进舱里。紫萱又不好开窗去看,在舱里寻到两件小全哥的干衣,又翻出一双鞋来,却不好送出去的。

许久,明柏湿淋淋的进来,紫萱忙将烧酒倒了一碗与他,将酒瓶交给进来的舵工,问他:“是什么船队?”

舵工笑道:“中国来的船队,六十多只大船,琉球的市舶使都喜欢的疯了。”

紫萱道:“这么多?又有人要搬来琉球住?”

明柏在紫萱背后脱了湿衣,换上干衣干鞋,又取了干手巾擦头,笑道:“俺看见有几只船上有官兵,想是来封尚王的天子使节。这可是有油水的差使。”

紫萱乐道:“琉球人白喜欢了。俺就瞧他们不顺眼,明明琉球岛近海处处都是宝,他们偏偏就靠进贡维生。”

一个狄家管家笑道:“尚王那王宫还不如俺们山东差不多人家的庄院呢。就是自取个号叫中山王,封一群柴禾妞叫什么正妃侧妃,难不成他就不是琉球的猴子了?”

紫萱涨红了脸啐道:“怎么说也是藩王,休胡说。”

那管家想是方才烧酒吃多了,因小姐说他,极是得意道:“不是么?就是俺大明朝正经藩王,又有几个能娶正经人家的小姐为王妃?大小姐,从前俺外婆家隔壁杀猪的胡二,他闺女茶花就嫁到潞王府做了世子妃,俺外婆还跟着去王府逛了过呢,说王妃总有几十个,连一个识字的都没有,每个月发月钱总要打好几回架。”

明柏笑骂道:“少嚼舌,去看下帆。”出来看人搭了跳板,先行过去。紫萱不必他扶,紧跟着他就跳到岸上。船工抽了跳板,又扯起帆来,抢在大队船进港口之前出去。

一群琉球土兵从一间大院子涌出来,四个一组扛削尖了一头的长毛竹跑来路去,带兵的头领招呼明柏道:“严老板,我们下了班去寻你吃酒去。”

明柏拱手笑道:“好说好说,你先忙。”

紫萱站在一边看他合土兵们嘻嘻哈哈插不上话,先回作坊里去了。过了小半个时辰明柏笑嘻嘻回来,对严七舅道:“俺们家的船队也来了,已是径去南山村的小码头,舅舅,你后日就能动身了呀。”

严七舅掷下一本《尚书》从卧房钻出来,喜欢道:“那俺去寻那几个老板,叫他们将俺订的货物都送到南山村去。”

明柏没在厅里看见紫萱就寻到厨房,果然紫萱系着围裙在案前抻面,一面合得利嫂子说话,一面对他微笑。

明柏笑道:“你怎么不在厅里陪俺舅舅说话?”

紫萱笑嗔道:“他老人家一本正经的在里屋看书,俺喊了好几声才应一声,俺还在那里做什么?”

七舅实有些迂,等闲不合女眷说话。明柏也是无可奈何,笑道:“回头要不要在俺七舅面碗里多放一撮盐?”

紫萱掐了一块面剂子丢他,啐道:“你就记着小时候俺在你碗里埋辣椒了呀?”

得利嫂子笑道:“小声,小声,叫舅老爷听见,回头又要说少爷不尊重了。”

明柏将面搓成一团弹到院里,一只鸡扑扇着翅膀抢上前啄走了面团。他赶了鸡回来看紫萱低着头在切面不好合她说话,信步走到院门口。他家几个琉球的学徒原是站在门外看热闹,看见他都缩着头回棚里做活。

一个年轻木匠跑回来,道:“舅老爷叫人喊到官船上去了呢。”

明柏吃了一惊,忙问:“怎么回事?”

第36章 认亲(下)

“舅老爷好像遇见旧相识。”那个木匠来来回回只有这么一句话。明柏寻思良久,七舅是个极老实的人,想必不曾在中国犯过法。到琉球的官儿六七品就不得了,更何况掌权的还是内相,就是得罪了官儿,破着送几两银子与同行的内相,想必也就小事化了。他略定了定心神,吩咐狄得利:“你去打听,到琉球来的几个官儿都姓什么,老家是哪里的。”又摸了几把碎银子与他。

打发了狄得利,他又对紫萱说:“不晓得我舅舅是不是得罪了人,只怕人家转眼就要寻到俺家来。俺这里积的有些银钱,你将回家去收藏,叫得利嫂子陪你回去,好不好?”

紫萱皱眉道:“你有事,俺岂能弃你?叫得利嫂子将着银钱回南山村去,俺陪你!”

明柏正色道:“前几日人家还想拉狄家下水呢。若是真有事,你不是正好跳进坑里去了?回家去!”转身进卧房抱出一只小木箱交到紫萱手里,软语哄她:“休恼了。你看这是什么?”

这只小木箱上镶着贝母仕女图,花枝下一个使扇子扑蝶的姑娘活脱脱就是紫萱的小像。

紫萱咬着嘴唇站了好一会,才道:“这是什么?”

明柏笑道:“这半年攒的,俺都换成叶子金了,也有三四百两,可沉?”

紫萱把木箱搂的紧了些,嗔道:“沉,你还笑,事毕这个箱子俺留下。”

明柏推她出门,笑道:“俺的就是你的,一只箱子值什么?”现成的马车与她套上,叫个木匠赶车,送她合得利嫂子回去。紫萱才跳上车厢,又探头出来道:“得利哥回来,使人捎信回南山村。”

明柏摆手道:“记得了,你们路上小心。”

前脚送她们从后门出。后脚狄得利合脸黑的似锅底的严七舅就带着几个中国人进了铺子。其中一个中年男人虽是青衣小帽,然白面长须,气度非凡。这人一进来就念店堂里挂的对联,两手靠在背后,道:“四海皆朋友,财源达三江,不公整,俗。”

严七舅哼了一声,甩开客人到后面去了。狄得利弯着腰笑嘻嘻道:“客人,小铺的漆盒最是出名,来琉球的客人没有不买的,您老瞧瞧?”

冲站在一边的学徒挤眼,道:“还不上来伺候,小人去取只妆盒来与客人瞧。”摇着四方步踱到后堂,取钥匙开了仓库,取出一只松鹤图样的官帽箱先与明柏看:“少爷,这个主儿像是个官,要他二十两银?”

明柏微微点头,上下牙齿打架,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你等会,俺亲自送去。”

“天赐!”严七舅按着外甥的胳膊,央求他:“舅舅不曾合他说你在此处,你不见他也罢了。”

明柏摇头道:“姨父说必要直面人生,俺从来性子软弱,若是这一回退了,这一辈子都直不起来腰身说话。舅舅,让俺去。”

狄得利猜前面那位必是明柏的生父,若是来传旨封琉球王的官儿,只怕要在琉球住上小半年,他咳了一声问:“可是林大人?”

明柏微微点头,把箱子接过来擦了擦浮灰,朗声道:“怕什么!”捧着箱子大步走到店里,笑道:“客人看看这个官帽箱。”

林大人转过身来,父子俩这是第二回久别重逢,只一眼就把对方认出来。林大人比着几年前着实显老,胡子都花白了一大半。明柏却是比几年前长高一大截,从前瘦弱的合豆芽菜似的,如今站在他老子面前,恰似一竿青竹又挺又直,厮厮文文是个读书人的样子。

林大人越看越惊,结结巴巴道:“天……天赐,你还……还活着?”

“客人怎么晓得小人小名叫天赐?”明柏收了笑容,皱眉问道:“敢问客人可是从山东泰安来?”

“天赐,俺是你爹呀。”林大人略一停顿,上前一步想抱住儿子。

明柏退后一步,冷冰冰的道:“客人休要乱认亲。琉球素来重刑,拐骗都是大罪。”

林大人怔怔的看着比他高一个头的儿子,伤心道:“孩子,原是爹爹对不起你。你……怎么在琉球?”

明柏冷笑道:“俺亲爹早死了,客人,你休哄俺。”

林大人面上红一阵白一阵黑一阵,落泪道:“天赐,你也大了,当晓得爹爹原是不得已。”

几个顾客进来,探头探脑朝这边看,狄得利忙小跑上前,大嗓门在铺子门口就嚷起来:“客人里面请,您老可是来取订的妆盒的?”

明柏咳了一声,道:“客人到后边说话,休要扰了俺的生意。”

林大人捉住儿子的胳膊,道:“是不是你七舅来偷了你去?”

明柏看外面又来了几个客人,咬一咬牙,把林大人拖到后面厅里,掩上门道:“客人有话这里说罢。”

林大人瞪了坐在一边的严七舅一眼,理了理衣裳,慢慢道:“天赐,你到底是我林家的儿子,就是你七舅,也不能叫你不认爹爹。”

严七舅原坐在上座,叫林大人瞪了一眼忙站起,旋又坐回去,捧了茶碗笑道:“林大人,这孩子是俺严家的子孙,姓严叫明柏,合你们林家没关系,尊夫人替林大人添的儿子听说还不到十岁?哪里来这么大个儿?”

林大人的腮帮子哆嗦了几下,眼睛怔怔的盯着明柏,道:“若是你娘还在,会叫你姓严?”

明柏微笑道:“别人说俺娘都使得,唯有俺生父说不得。若不是他为着功名富贵抛妻弃子,俺娘必定活着,今时今日都能抱孙子了。”

林大人说不得话,将厅里打量了几眼,见窗边的书架上重重磊磊都是四书五经,几本时文的边角都翻的卷起,心里有了定数,慢慢道:“你叫天赐也好,叫明什么也好,若是想取功名,是有个落第做小商人的舅舅好,还是有个做官的爹爹好?爹爹包你进学,就是考不取,也能替你捐个监生,坐三年监出来,极差也是个八品的府经历。”

明柏突然笑道:“林大人,你认了大儿子回去还当仆僮养活么?谁家孩子傻了呀,自己的命不要自己做主,交与一个背信弃义惯了的人?”

林大人就不曾想过他那个喜欢缩在墙角的儿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愣了许久,怒道:“谁教你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来?老子再有不是,也是你爹爹。自古以来,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就要亡!”他越说嗓门越大,引得院中作坊里的几个木匠都走到门口来看。

严七舅虽是心中深恨林大人,却是驳不得林大人,还在心中想要不要劝说外甥听从他父亲的话。明柏已是拱手送客,道:“客人请罢,俺这里是做生意的地方,不讲那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你老有银子买家具,敞开大门请进。再这般胡说,休叫管家使扫把赶你出门!”用力摔袖子喊:“来人,拿扫把来扫地!”

这是铁了心不认他这个爹爹,林大人气的发抖,眼看着一个粗蠢的木匠举着一把沾满了鸡粪的扫把进来,他怕沾上污秽只有避开,走到廊下犹怒道:“天赐,过几日就叫你来求俺!”

明柏冷笑道:“好走不送!”

那个木匠却是做惯了这个差使的,提着扫把一步紧跟一步把林大人挤到铺门口,用力扬了几下扫把,笑嘻嘻到后边去了。狄得利做成两桩生意,打发了客人出门已近午饭时,就照着旧例关上铺门,夹着帐本到后边寻明柏对帐。

小厅里只有严七舅皱着眉头在八仙桌边看书。桌上搁着一碗茶,已是吃的见底。狄得利看严七舅的手好像要伸向茶碗,忙放下帐本取茶壶倾了七分满,又另取了只杯子倒了茶送到卧房里去。

明柏面朝里趴在床上,枕上一团水印子。狄得利将茶碗搁在床边的书案上,小声劝道:“少爷,舅老爷过一两日就要回山东,休叫他老人家走还要在心里添桩事。”

明柏爬起来应了一声,揉眼道:“俺没什么,叫沙子迷了眼。方才赶着叫得利嫂子送紫萱回家去了,还要寻个人来烧中饭呢。”

狄得利笑道:“依小人之见,少爷不如陪着舅老爷回南山村去,帮他老人家挑几样货物,正好看着装船……”

明柏想了一想,道:“也便得,还是舅舅回家要紧。俺去洗脸。”

他们主仆在里间说话严七舅都听见,却是把他满腹要劝他们父子和好的话都要打断了。严七舅张了张嘴,那劝外甥须当以功名为重的话总是说不出口,挤了许久,挤出来一句:“好孩子,合舅舅同回山东去罢。”

明柏洗了把脸,笑道:“舅舅,俺做了狄家女婿,总要自家先挣一份家当才好看。”

严七舅拈着胡子笑道:“就是这话,穷人娶富家女儿,多有那眼红的人说些怪话。原是要自家先挣口气才是。只是上回那个高丽姑娘……莫要理会。”

明柏道:“她啊,前几日叫她表兄接回国去了,紫萱还喊俺同去送她的。”顺手把手巾搓过,晒在手巾架上,摸着手巾架上的兽首笑道:“舅舅,外甥做的好妆盒,你将些回去与表妹们做嫁妆罢,总比买的强些。”借着去搬家具,躲到仓库里狠狠哭了一场。

严七舅在屋里转着转着又转到香案前,看着姐姐的牌位也是泪留不止,好容易止了伤心,洗了把脸出来寻狄得利。狄得利早收拾出一桌饭菜来,见到严七舅的红眼圈就捧着洗脸水到仓库去请明柏。

明柏也似舅舅般顶着两个红眼圈,两个相对吃过中饭,他就道:“得利哥,你叫人把俺做了梅花记号的六只箱子搬出来。”他自去隔壁借了辆马车来,将六只箱子装上,又把舅舅的一只衣箱打点好,两人同去南山村不提。

林大人重换了官服,带着十来个衙役,又喊了个通事陪着再来明柏的铺子敲门。狄得利开了门笑道:“老板不在家,有事过几日再来。方才有个怪人来,把俺们老板唬着了,怕那怪人再来,已是避到北岛去了。”

明柏本生的俊美,又是开铺子做生意,常有那不长眼的客人对他有非份之想,虽然不至于动手动脚,然面目可憎是一定的,有那惹不得的人也只有避他一避。市舶司的几个官儿都合明柏要好,虽然天使必要奉承,也不过做个样子罢了。狄得利这样说,自是要替他成全,都笑道:“林大人,可是对不住你老,严公子素来胆子小,但有个风吹草动,总要躲三四个月才敢露头。”

林大人的官威在琉球土人面前抖不起来,蹭了一鼻子灰回船。内相刘大人问他:“咱家听说你带了人去寻个小老板的麻烦?”

林大人苦笑道:“刘大人也晓得下官仅有一子,去年出天花没了。天幸叫下官撞见了这个婢生的孩子,总要叫他认祖归宗才使得。”

第37章 风起(上)

这几个官儿出使琉球,不只自家捎了许多货物要去倭国发卖,还有京里贵人托他们照应的船队。刘内相见四下里泊着许多船只,商人们坐着小船来来往往,繁华的样子抵得上刘家港,他不想再去倭国费事,打算在琉球把货物出脱。林大人也有两船货物要卖,刘内相只当他寻到好经济,听得是他的家事,也就丢开手。

明朝时候,婢生子也就比家里养的小厮强些,就是认了回家,除非族里没有亲侄儿过继,不然半文钱都分不到手。这样大的儿出了他林家又小有家产,想来也是不肯回头的。林大人平常行事又不甚入刘内相的眼,正是巴不得他出丑,他笑得一笑丢过一边,另使人去港口的酒馆打听。近侍钱真多去问了一回,回来说南山村有两处地方,一名汪家客栈,一名陈家酒馆,如今岛上的经济多在那里守着。刘内相叫他去那边喊几个经济来说话。

钱真多在港口寻了个孩子做向导,一路哄着他,问他:“南山村里有几个有钱人家?”

那孩子因钱真多许他赏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老实合他说:“南山村比首里还好呢,住在那里的都是中国人。家家都有钱,日日都吃鸡蛋,村里还有个果子铺,有许多好吃的果子卖。”

钱真多哭笑不得,又问他:“南山村有几个大户?”

那孩子搬着手指头数与他听:“李国舅家最有钱,他家出了两个王妃,家里还有戏班子,日日唱戏做耍,还有作坊,还有许多地。还有开客栈的汪家,开作坊的狄家合跑船的陈家,这几家都是岛上大户。”

半人高的孩子不懂事,说的必是真话,钱真多牢牢记在心里。到得南山村外,他摸了七八个铜钱与那孩子打发他走。那孩子握着铜钱一溜烟跑进村买果子。钱真多绕着南山村走了一圈,不住赞叹。南山村里村外绿意盎然,高的是椰子树,低的是柑桔甘蔗,菜园子里各色菜蔬绿油油的极是喜人,道边一群一群的肥鸡见人都不惊。小户人家的院墙多是半人高,墙内种着不晓得什么绿藤,爬的满墙都是,花苞喷鼻的香。人家墙角屋后总有几棵香蕉树、桔树。墙里多是石屋,镶着透亮的玻璃窗,窗上贴着艳红的窗花。窗沿上还吊着许多鱿鱼干、院子里摆着大竹匾,搭着架子,晒的都是海货。一路行来,遇见的男妇老少都衣裳洁净,面带笑容。钱真多跟着刘内相自北向南跑过大半个中国,这么富足的地方也是少见!

钱真多家里原是种地的,他极是羡慕的在一户人家墙外看了半晌,问一个拉着孩子,提一篮鸡蛋路过的妇人:“有劳大嫂,敢问村里有个汪家客栈在哪里?”

这妇人正是小宝娘。昨日狄家家学小宝考了个第五,除去先生发的奖品,狄夫人还送他一盒笔墨纸砚。小宝将回家去,叫左邻一个新搬来的李秀才见了,说这盒文具极少也值二两银。小宝娘要将文具还回去,小宝合小静又哭又闹都不舍得。她婆婆闻老太年纪大见识多些,只说狄家不把二两银子放在眼里,然人情要有来有往,叫她带着小宝提篮鸡蛋去回礼。

听得有人问汪家客栈,小宝最是机灵,就道:“大叔,你是要寻经济呀?若你家是小生意,还是到陈家酒馆好些。汪家只接大生意呢。”

同是七八岁大的村童,这个孩子比方才那个可是强多了,虽然穿的是粗布衣裳,手指头伸出来都是干干净净的,问一答十,极是讨人喜欢。钱真多笑问:“你晓得什么叫大生意,什么又叫小生意?”

小宝道:“搭别人船的是小生意,自家有船来往的是大生意。大叔,瞧你老是跟船来的呀,那就去陈家酒馆,他家大小生意都肯承揽。”

小宝娘红着脸拉住儿子,吩咐:“休乱说话。”

小宝扭了一下,因钱真多笑嘻嘻看着他,害臊道:“那俺不说了。”冲钱真多做个揖缩到母亲身后。

小宝娘福了一福,拉着儿子忙忙的走进一条小巷子,转过弯说他:“你晓得人家是好意?就把村里情形说与人家听?”

钱真多正感慨:南山村合世外桃源似的,妇孺都知礼懂事。听得这句话才醒得人家把他当贼防,恼的差点叫脚下的一块小石子绊倒。他跌跌撞撞走了几步摸脸,忍不住道:“我哪里生的像坏人了?”

他虽不是坏人却是个陌生人,在村外转了一大圈,也不见他寻人,也不见有村里人寻他。落到几个团练的小伙眼里,人都道:“这人有些蹊跷,是谁家的探子?报于狄公子或是陈公子,都是大功一件。”就分了几个人远远盯着他,一个人去狄家后门,央人把跟小全哥的齐山喊出来,附着他的耳朵道:“齐山哥,来了个陌生人满村子打转,不晓得是什么人呢。”

齐山听说,想了一想道:“俺去瞧瞧,听说今日中国的船队来了,或者是乱撞进来的小商人也说不准。”他跟几个小伙绕着圈子盯着那个陌生人进了陈家酒馆,从后门摸进酒馆,寻陈家主事的莫三叔道:“莫三叔,方才来了个人,穿着酱色绸衫,白底皂靴,胡子刮的干干净净的,那人有些蹊跷,可打听出什么来?”

莫三叔摸着胡子笑眯眯道:“小猴子们倒警醒,三叔我方才去替那位客人上的酒菜,那人是来村里寻经济的,已是合小七小八两个臭小子喝上了。你们到隔壁听听去?”

齐山笑道:“去年俺们村子吃了那样一个大亏,俺们怕是倭人或是高丽人的探子呢。是来做生意的就好。俺们走罢。”

莫三叔笑道:“厨房里现做的包子,揣几个回去吃。齐山,回去合大小姐说,再发三十坛酒来,对面都问咱们买酒呢。”

齐山应了一声,带着小伙们到后厨,真个每人抓了几个包子出来。辞了莫三叔出来,齐山将他手里的包子塞到一个家里弟妹多的小伙子手上,笑道:“拿去给你兄弟吃。你家也不是有钱人家,你爹续弦也罢了,还讨了个妾,七七八八生的一大窝。闪得你们亲兄弟三倒成了孤儿,依着我说,不如分家呀。”

那小伙子捧着包子摇头叹气道:“若是从前,我们三个赚钱少吃饭多,要分家我后母自是巴不得。如今我合二弟都是团练,又在作坊里做活,赚的钱够养活一家子老小,她们怎么舍得叫我们分家单过。”

这几个小伙子都是要好的,听他这样说,都替他不伏气,有一个机灵的替他出主意道:“你们两个在团练里还能吃饱,你们那个小兄弟在家可是吃亏。不如求求齐山哥,安排到作坊作活。”

齐山想了想道:“你们家小六子还小呢,要不然……俺合大少爷说说,叫他过了年到作坊的识字班去?也管顿早饭。捱过这一二年,只要他机灵懂事,俺们家作坊自然好进。”

那个小伙听得叫他小兄弟去识字班,越发比就进作坊强些,喜欢的他把怀里的包子交给旁人,爬到地下要磕头谢齐山。齐山拉他起来,笑道:“休谢俺,原是俺们大少爷心地好,俺才敢出头做这个主,要谢你谢俺们少爷。俺替你出头,休叫你小兄弟丢俺的人呢。”

“齐山哥,大少爷是我们的大恩人,你就是我们的小恩人。”那个小伙再三的做揖谢齐山,又谢大家,抱着七八个包子回去寻小兄弟去了。

齐山笑道:“今日多亏你们留心,下回再有行踪不定的人,只管来合俺说,若是捉住几个歹人立了大功,可是全南山村的恩人,别人家不晓得,俺们家必是有重谢的。”合几个人在岔道分别,赶着回家禀报小全哥。

这一回狄家的船队来,送来几个青年巧手匠人,狄家的首饰作坊就要开张,家里正忙着挑学徒,收拾作坊。又要打发船队回转,大老爷二老爷两家又在盖宅院,上上下下极是忙碌。齐山寻到小全哥,将方才的事说了,小心道:“小的以为,作坊的识字班也花不到几个钱,多收几个也无妨。不如在团练里挑那家里穷的人家的好子弟,每家收一二个来附学,一来也叫人晓得跟着俺们好处不只是几个钱,二来从小养活着,这些人大了给俺们家做活,总比雇的忠心。”

小全哥思量一会,笑道:“就这样行!你把消息放出去罢,过了年开学,第一批只要三十个,男女不论。”他解下一块玉交给齐山道:“俺们狄家有功必赏的,这个与你,将来娶妾也好做个聘礼。”

齐山不受,笑道:“这是大少奶奶带来的物件,小的可不敢要。等作坊办起来,少爷赏俺一对红珊瑚耳坠子吧。”

小全哥却是忘了这个,笑道:“使得,你记着问俺讨。”因齐山说跟着中国使节来的船队不去倭国,打算在琉球交易,他就去正房寻爹娘。正好合小宝娘俩打个照面。小宝见到小全哥,上前行礼,笑道:“狄大哥,多谢你叫林教头教我八卦拳呢。”

小全哥摸摸他的头,道:“你的兄弟小静怎么不来?放了年假,多来耍耍。”

小宝笑道:“我姑父砍柴叫刀拉了一个大口子,小静随我姑姑捡柴草去了。”小全哥本待再合他说几句话儿,见小宝娘在一边很不自在,笑一笑让他们出去。正厅里一群妇人围在圆桌边做针线,说笑话,吵合千几百只鸭子似的。小全哥摇摇头转到书房,果然爹爹合妹子借着算帐都在这里,只是陈绯不见。

紫萱见哥哥进来眼晴到处寻,笑道:“几个嫂子在合俺嫂子说育儿经呢,说俺是闺女听不得,打发俺出来。”

小全哥面上微微一红,道:“方才齐山合我说,识字班明年加几个团练子弟,俺已是许了。”

狄希陈弃了笔,笑道:“这个识字班你们倒是办的不错,在这群孩子里挑两个出挑的,家里干净的到新作坊做学徒。”

提到新作坊,紫萱翘嘴道:“这几日个个都来说情,要把自家的孩子塞进来,俺都叫管家娘子们烦死了。”

小全哥笑道:“这个赚钱大家眼晴都看得到,自是抢着要来。然俺看那几个工匠只是胜在年轻,本事却有限,要赚大钱只怕还要几年呢。”

狄希陈敲桌子道:“琉球多的是珊瑚、玳瑁这些东西,比的一来是花样,二来是手艺,三来,是管理。你们兄妹要拿这个趁些零花钱,就要认真当个事做。尤其是紫萱,休为着大家体面到最后丢了你自家体面!”

紫萱低头笑应道:“俺晓得了,这些工匠合学徒,都要教识字,教画画儿,不然做出来的东西有匠气,就不值银子了。”

小全哥笑道:“原来妹子又要做先生了?恭喜恭喜!”

狄希陈道:“昨日我合你们母亲商量了一夜,工匠们只要略识些字儿,晓得什么叫做雅致也就罢了,花样子都叫紫萱照管,你拿不定主意,多合嫂嫂婶婶们闲话,闲来无事,再看看卖首饰的商人们的货物。”

紫萱瞟了小全哥一眼,笑道:“哥哥,女人用的东西,还是叫女人来做的好,这个你老可不在行。”

小全哥笑道:“爹叫你多合嫂嫂闲话,这是叫你问俺媳妇讨主意呢,你休得意早了。”他想起来又道:“倒是这个作坊,昨日二哥听说,倒是有想入股的意思……”

狄希陈看着他们,笑道:“你们两个自己拿主意,这是你们的作坊。爹娘不问。”

紫萱拉小全哥到一边说了半日,笑道:“俺们说好了,这个小作坊只是俺们两个顽的,不晓得是赚是亏,不好叫大家入股的。倒是俺们家的海货作坊合船队,堂哥哥们可以入股。”

小全哥因爹爹笑眯眯看着他,吐舌道:“这个合琉璃作坊都是一般,他们虽然不能入股,然要贩这两个作坊的货物,比照时价打八折。”

狄希陈点头道:“一家人自然是要照应。然哪里当照应,哪里不当照应,却是有讲究的。你们果然长进了。”

紫萱吐舌道:“嫂嫂家里那些事,俺们都看在眼里呢。”

小全哥在妹子肩头拍了一下,道:“你明柏哥呢?”

紫萱道:“在小码头,合严舅爷两个赶着收海货呢,俺就怕他收多了,回去山东要卖好几年才得翻回本钱。”

小全哥皱眉道:“明柏哥有时候心肠软了些,须知助人也要留三分地,俺瞧瞧去。”

狄希陈捧着茶碗慢慢道:“且住,你也晓得助人要留三分地,你自己呢?严家的事,就是紫萱过了门,也不到你去管。”

小全哥愣了一会,笑道:“罢了罢了,俺听齐山说,官儿们捎了许多货物来卖,俺去瞧瞧,有布买些来?”

哥哥挨了说,紫萱站到爹爹背后做鬼脸,笑道:“俺去厨房瞧瞧。”

待紫萱走了。狄希陈喊住想溜走的小全哥,教训儿子:“人情世故明柏比你明白些。这些年,你母亲对娘家如何,你可见爹爹泄过你娘的气?再看你几个舅舅对你们又如何?你们母亲一句话,你大舅舅就熄了做官的想念,可是不容易。”

小全哥笑道:“爹爹,你们是不是有什么瞒着俺们?”

狄希陈沉思许久,方道:“合你说也罢了。这个事,你大舅舅合相表叔、九叔都晓得些,原是怕你合明柏年纪小想不明白才瞒着你们的。那年你娘献了家里的粮食,相表叔,你舅舅,还有爹爹都升了官。走的路子却是通天的捷径。”

“通天的捷径?”

“通天的捷径!”狄希陈看着儿子的眼晴,肯定的说:“你也晓得都传说张太后不是今上的生母。紫萱认的师傅的师妹,就是今上生母!”

小全哥唬得倒退两步,将花架子上一盆兰花碰在地下,花盆碎成两半,泥土撒落一地。一个小丫头听见声响,提着扫把要进来。狄希陈挥手打发她出去,道:“俺们有要紧事说,你在外面守着,不许叫人进来。”把儿子拉到里间,小声道:“张太后的势力如何你也晓得。今上虽是认了生母,却是不敢叫张太后晓得。那位太后人在乡野,心在朝堂。当初俺们家一头撞了进去,就合今上是一张绳上拴着了。偏生今上的面相又不是个有寿有子的,这条捷径是条断头路。”

小全哥想了许久,抬头道:“所以爹爹你才不要做官的?”

狄希陈点头道:“人都说千里做官只为财,俺家的银子虽然不多,也够子孙几辈子使的。何苦学你相表叔将人头提在腰间谋富贵,爬的越高跌的越惨呢。”

小全哥的眉头越绞越紧,许久才道:“此事还是不叫明柏哥晓得的好,紫萱她明白否?”

“紫萱比你明白。”狄希陈晓得儿子说了这个话,是断然不会再有做官的念头了,笑道:“过几年你若是想考个举人,就回去考就是了,官儿还是不必做的。这里就留给大伯二伯两家守着。”

小全哥吃了满满一碗茶才镇定下来,笑道:“俺就说呢,那几个月相表叔合大舅舅把紫萱捧在手里就合金凤凰似的,原来是为着这个。”

狄希陈原还怕儿子要问他“为何说今上看面相无子无寿”,看儿子这样容易就被他打发了,却是松了一口气,因道:“今年的年礼都备好了,你喊你媳妇去瞧瞧,虽然还不是她管事的时候,也要叫她多看多学。”说罢捡了书又去翻。

小全哥应了一声出来,叫小丫头进来扫地,又走到茶水间喊小玉米:“请你大嫂过来,俺们去前面帐房具瞧送的年礼可妥当。”

过得一会,陈绯出来,见小全哥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惊魂未定的样子,极是关切的问他:“贤齐哥是不是累了?”

小全哥勉强笑道:“没什么,你合嫂嫂们说什么呢?”

陈绯笑道:“说做衣裳做鞋子,又说台湾为了抢水抢田,打一回架总要死伤一二百人。却是乱的紧,还是琉球好。”

小全哥道:“明年琉球不晓得怎么样,想来……”

陈绯笑道:“你想晓得,去问我爹爹。就怕你嫌我家是海盗出身。”

小全哥没好气的在她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道:“我们狄家不是前辈么,我三个堂哥组个船队跑琉球、倭国、高丽、山东、福建,一年也可以转得几圈。”

陈绯听得狄家还要组船队,奇道:“大伯二伯家不是在南洋船队里有份子?”

小全哥笑道:“他们在台湾亏了本,偏生还有几百人要养活,我家的田分了一半与他们还不大够,有个船队手头也宽裕些。”

陈绯笑问:“他们打算种什么?”

小全哥道:“想是种粮食,俺大伯二伯不信种花花草草能赚大钱的。”

“我也不信。”陈绯笑道:“你还罢了,公公婆婆也都由着紫萱胡闹。”

他们走到八字楼下,守门的管家捧着名帖进来,看见小全哥上前道:“大少爷,尚王明日设宴请天子使节,叫老爷合大少爷去做陪客。”

第38章 风起(中)

小全哥皱眉道:“又来了,你去合爹爹说罢,俺是不去的。”陈绯轻轻摇他,他捏着陈绯的手到前面帐房里,叫取了礼单并钥匙,要合陈绯一样一样查看。

趁着管帐房的管家出去取钥匙的机会,陈绯笑问道:“原是大家体面的事,为何不去?”

小全哥冷笑两声,道:“去了让俺爹站在下手做揖?何况同来的必有内相,阉人最是麻烦,倒不如绕远些。想来也要使人到你家去传话,叫俺泰山休去。”

陈绯迟疑了一会,道:“只怕我爹爹是想去的。”

小全哥好声道:“还是不去的好。”

陈绯想了一会,咬着嘴唇道:“你是怕我爹爹不是真官儿,会在人前丢丑?”

小全哥笑起来,道:“岛上的中国人多是在中国犯了事住不下才在此的,多多少少在官儿面前有些直不起腰来。纵不是在别人眼里也是。何苦去合仗着天子使节身份眼睛镶到头顶的穷酸官儿打哈哈,吃人白眼受闲气。”他看陈绯站在一边沉思不语,将礼单摊开,指着与陈家的礼物边看边念:“……各色绸缎十二个,阿绯,十二个可够分?”

陈绯瞧得一眼,微笑道:“比旧年厚多了,我记得旧年是八个。”

小全哥揽着她的腰道:“这不是姻亲么。正好咱们闲着无事,不如就将你家的年礼送过去,也好走走散闷?”

陈绯略一思衬,狄家都不卖尚王的帐,也不必叫陈家去吃人家白眼,笑道:“也当合我爹说说,叫他休去。”

陈家的年礼紫萱早就收拾好,当包的包,当装盒的装盒,俱都贴着“陈”字的小纸条堆在一角。小全哥叫装到车上,他两口儿细心将纸条撕去,一一查点。俱都妥当才手拉着手,跟在大车后边走到陈家。

陈老蛟捧着尚王送来的请帖正乐的合不拢嘴,见女儿女婿进来,趿着布鞋迎出来道:“你们家船队不是要出发?怎么得闲回来耍?”打发董姨娘去备茶备点心,将尚王的请帖给女儿瞧,乐道:“这小子就没个藩王的样子,居然下帖子请你爹爹去吃酒。”

陈绯附在爹爹耳边说了几句不叫他去的缘故,陈老蛟大笑道:“你爹爹就不曾想过要去。从前的尚王也算客气,到底还有个藩王的谱,这两个就是林家手里的泥偶,理他们做什么!”

陈绯偷偷对小全哥扮了个鬼脸,笑道:“我们回来送年礼的。”

小全哥就从怀里掏出礼单子恭敬送上。陈绯接过念与爹爹听。

陈老蛟听了,笑道:“绯儿去收拾,尺头给你大海哥送一半过去。再带你董姨娘料理回礼。”陈绯嗯了一声去收拾。陈老蛟连女儿都打发了去,就笑嘻嘻按着小全哥的肩膀道:“咱爷俩也有日子不曾练了,随我去校场。”

小全哥每日都随林教头练小半个时辰,然到底比不得陈家家传的功夫,却又寻不得由头避开,被陈老蛟拉到前面校场好生教训了一回,龇牙咧嘴揉着胳膊只有笑。四下里渐渐围上一圈陈家人看新女婿,陈大海也来凑热闹,站在一边抱着胳膊笑道:“兄弟,你要好好练呢。”

小全哥甩动胳膊,牵动后背的伤口痛的吸了一口冷气,笑道:“泰山他老人家是大英雄,打遍东海无敌手!大海哥,你伤好了可要教我几手,也好在泰山手底下多走几招。”

他一句话把陈老蛟合陈大海都捧的大乐。陈大海一手揽着女婿,一手揽着侄儿,笑道:“咱们爷仨今日好生吃一回酒。叫绯儿温酒去。”

陈大海笑道:“绯儿身子有些不适,叫秋芳陪她。”招手叫人去喊秋芳。

过不得一会,秋芳合晴姑娘一同进来,还捎来一只下酒的干果子攒盒。陈绯叫人去酒馆里拾了一大冰盘的狄家卤菜,又自己炒了几个菜。秋芳合晴姑娘看她似穿花蛱蝶般来来去去,做活比在娘家利索多了,都笑问:“阿绯,你在狄家日日做活?”

陈绯笑对秋芳道:“我婆婆从苏州请来几个女先生教我小姑子,闲来无事我也去坐坐。这几个菜就是跟先生学的。”她只对着秋芳说话,并不理会晴姑娘。秋芳颇有些得意,含笑看着晴姑娘有些发僵的脸,道:“我们可不如你,只有温酒这样的粗笨活计还做得来。”坐在炉边看温酒的砂锅里水冒气泡,随手抄了一双筷子去打着顽。

陈绯卷着袖子又做了两个炒菜,叫小玉米给她解围裙,笑道:“我也歇歇,粥想是好了,小玉米,你盛两碗来与我们吃。”

明明是三个人,却只有两碗。这分明是把晴姑娘当寻常姨奶奶看待,再不当她是朋友。晴姑娘脸上红了一阵,搭讪着笑道:“我去我去,叫玉米姐姐也歇歇。”也不理小玉米的白眼,就去洗手盛粥,将两碗粥送到桌边,自家只在一边站着。

因着陈绯合晴姑娘好,从前陈绯送什么东西,总是她两个人一般无二。妻不妻妾不妾的含糊着,秋芳总觉得心里不顺。然陈绯真个把嫡庶分的清清楚楚,把她堂姐当姨太太看待,秋芳心里又有些发虚。若不是李家自家人窝里斗,她李秋芳才是做姨奶奶的那个人。她越想的明白,越是看晴姑娘不顺眼,越是想合她过不去。前几日陈老蛟又与了陈大海两个美妾,新人面上自是多些宠爱,晴姑娘助秋芳弹压住那两个人。秋芳晓得了自家姐妹的好处,此时小姑子这般,她就有些坐不住,笑道:“晴姐姐,咱们一家人不要拘俗礼,你也坐下来吃罢。”

晴姑娘眼晴只盯着陈绯,嘴里道:“使不得。”却是悄悄在桌边坐下了。秋芳将粥碗移到她面前,自去盛了一碗过来。她二人这般做作,陈绯就合没看见似的,举着筷子夹了一筷芹菜炒豆干,慢慢吸粥。

良久,晴姑娘笑道:“阿绯,你还恼我?”

陈绯笑嘻嘻反问:“我有什么恼你的?”

“原是我想的不周到,害姑爷挨了打。”晴姑娘赔笑道:“嫂嫂合你赔礼,再做两双好鞋与你穿。”她站起来对着陈绯福了一福。

陈绯坐的定定的,笑道:“不敢当,晴姐姐,你须小心说话。我嫂嫂好好坐在这里呢,你自称是我嫂嫂,将她置于何地?”

晴姑娘玉脸涨的通红,使帕子捂着脸道:“阿绯,你……我已是合你赔了不是,你还恼我……”

陈绯笑道:“从前是我不懂规矩,委屈了秋芳嫂子。”她站起来对秋芳福了一福,搀着秋芳的胳膊笑道:“好嫂嫂,你莫恼我。从前我一个没出阁的闺女,可晓得什么叫做嫡庶?只说晴姐姐合我好,我就合她好。”

晴姑娘松了一口气,对秋芳使了个眼色。秋芳忙笑道:“怎么会,阿绯,我合晴姐姐又是亲姐妹,又共侍一夫,名份原就是个虚的,至要紧姐妹们和气。”

陈绯笑道:“嫂嫂说的极是。只是阿绯有一事不解。那日我把春梅留下给晴姐姐上药。晴姐姐合她说了些什么?叫她回家合我相公闹了一场,如今大丫头们都不肯进我们院子。”她盯着晴姑娘问道:“晴姐姐,你说了什么?”

晴姑娘的脸红的能滴出血来,却是不得不回:“她不是妹夫的大丫头?我只当收过房了,问她几时……”

陈绯笑嘻嘻道:“我们狄家有不许纳妾的家规。她们么,就是服侍了我相公一百年,也做不得姨奶奶。晴姐姐,你以后休拿这些顽话逗她们,做姨奶奶又不是什么体面的事体,她们都回避起来,我手里越发无人使了。”

晴姑娘叫陈绯一席话说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就连秋芳也狠是不自在。小玉米在一边抿着嘴儿偷乐,上点心,倒酒忙个不歇。

陈老蛟厅里三个男人说话吃酒极是热闹,她们三个在小厨房里却是相对无言。董姨娘料理了些家务,笑着进来道:“今儿是怎么了,你们三个都不肯说话?”

陈绯只是笑笑。晴姑娘笑道:“才安静下来呢,姨奶奶,你是吃面的,想是吃不惯这个粥?”

小玉米听得说董姨娘是吃面的,就将才盛好的粥碗放下,洗过手去舀面。

董姨娘接过秋芳递来的一壶温酒送上去,回来小玉米已是在抻面了。她贴着陈绯坐下,笑道:“果然亲家太太调教的人儿好。似我使的那两个都是属木头的,拨一拨动一动。”

借着她的话头,晴姑娘就笑道:“可不是,其实亲戚们送几个使女也平常,阿绯,这几日你在家都忙些什么?”

陈绯笑道:“我是无事忙。晴姐姐,你这几日又忙些什么?”

晴姑娘道:“我也是无事忙。倒是我娘家这几日忙的紧。我妹子怀的是男胎呢,几个先生号脉都是一般儿说话。我家要酬神唱戏谢妈祖,后日你也去坐坐,陪我妹子说说话儿呀。”

倩儿原是极可怜的姑娘,陈绯的心软了下来,点点头道:“我后日必去。”

董姨娘看她们又有说有笑起来,也寻了一件事合她们说,笑道:“方才我送酒上去,听见说尚王下帖子请我们老爷明日去吃酒。尚王不是藩王么,怎么还要下帖子请客?”

陈绯笑道:“我听说要朝庭封过才是,咱们虽是称他为王,其实他还是世子。想必是为着这个缘故下帖子的。”

晴姑娘笑道:“确实,新王手里一个兵都没有,论财势还不如中国的土财主呢。原是要封过了,才好称王。”

秋芳正要说话,却见李家陪嫁来的一个丫头在门外探头探脑。她轻轻咳了一声,笑道:“晴姐姐,我记得我房里还有一盒五香的炒松子仁,你去取来送上去好不好?”

晴姑娘忙站起来道:“我去。”才出门她的丫头就道:“不好了,大少爷说他朋友江玉郎偷人叫人家汉子捉住了,来问大小姐讨主意,要悄悄儿把他朋友捞出来。”

堂堂新尚王被人捉奸在床!晴姑娘扭头看房里,除去董姨娘不晓得江玉郎是哪个,陈绯合秋芳都吃了一惊。秋芳使帕子捂着嘴,笑道:“悄悄的做什么?只要他亮明白身份,谁敢扣住他?”

狄家前不久还放话说想打断江玉郎的腿。陈绯虽然好奇,也晓得此事狄家必不能插手,她弯身取了一壶热酒送进厅里,坐在小全哥身边剥瓜子,就是不肯下去。

“叔叔,尚王既然下帖子请,何不去走走,正好借机结识那几个中国官儿,把他们的货吃下来?”陈大海给陈老蛟倒了一大杯酒,笑道:“我在家养伤,总有小半年不得出海,若是做成这笔生意,陈家几十户人家也得过个肥年。”

提到陈家的这几十户几百口人,陈老蛟皱紧眉头想了许久,道:“和官儿做生意须要小心。大海,你也不想跑一辈子船不是?将来还要回中国的。却是不好出头露面合官儿们打交道。须知山不转水转呢,有朝一日再在中国碰了面,人家晓得你底细,许多事就不好行了。”

一席话说的小全哥合陈大海都连连点头,各站起来敬了陈老蛟一杯。陈绯笑嘻嘻替哥哥倒过一杯酒,道:“我听说你大舅子合尚王走的极近,有没有?”

陈老蛟听说女儿这般说话,却是不得不把脸板起来。

小全哥看了一眼陈绯,却是不明白她为何在陈老蛟面前说这个话。

陈大海笑道:“绯丫头,你从哪里听说的?我大舅哥是个浪荡公子,只要不是正经人,合他都是极好的交情。”

陈绯笑道:“方才你房里的丫头合你如夫人说的,说江玉郎偷人叫人家夫主捉住了,来问你如夫人讨主意。大海哥,你可是娶了个会拿主意的好媳妇!”

妹夫偷人来寻大姨姐拿主意,小全哥一口酒呛在喉咙眼里,扶着桌子咳了半日,看着陈大海变了脸色出门。陈老蛟横了女儿一眼,道:“虽然是当合你大海哥说,然须叫他当场撞见李家那丫头行事才好!”

陈绯低头道:“总是自家人,不好叫晴姐姐出丑。”陈老蛟哼哼两声,打发陈绯去温酒。小全哥晓得丈人有话说,一声不吭剥干果子吃。

良久,陈老蛟叹息道:“我这个侄儿,真本事没有,心眼倒是不少。”

小全哥低头把一大把剥出的榛子捧到丈人面前。

陈老蛟拈了一个入口,笑道:“你这孩子!我只得绯儿一个女儿养老,你就是半子!休学那起不长进的,陈家的事一问三不知!”

小全哥笑道:“陈家有大海哥呢。”夹了一筷子炒鱿鱼送到陈老蛟碗里,道:“爹,陈家不是你老一个人的,我瞧着好几个小伙子都出挑的狠,你做长辈的何妨提点下他们。”

陈老蛟叹息许久,道:“你说的不错,琉球比不得我们当年那个荒岛。在琉球住着,原是不怕争权夺势的。怕只怕这几个孩子都没大出息,只晓得打打杀杀连累父兄呢。”

小全哥轻声笑道:“怎么会。俺爹还说大海哥好呢,已是托了人去走门路,想给大海哥捐个七品官儿。您瞧可使得?”

这分明是断了陈大海做海盗的想头,陈老蛟一抬脖满饮了一大杯,在案上重重拍了一下,笑道:“还是你家想的周道。我这一辈子,儿子孙子都没保住。却是不忍见大海走我的老路的。”

大海扶着门框站在门外,听见叔叔背着他合女婿说的这几句话,却是百感交集。他只说叔叔凡事都压着不叫他出头是怕他夺权,就不曾想过叔叔是好意。又怕陈家合狄家结了亲,就叫狄家吞并了陈家。就不曾想过狄家会替他买官!七品虽然不大,也是一县父母,合尚王就差不多尊重,论权势还高过几分。

陈大海想到将来在家乡威风八面,两腿打着哆嗦走到酒桌前,笑得一笑,对小全哥道:“怎么敢叫亲家老爷替我花钱。要多少银钱,我送到你家去!”

陈大海做官的心甚是急切,这招却是正好拿住了他,还是爹娘算的准。小全哥心中极是佩服爹娘看的人准,笑道:“不是实缺花不了几个钱的,不过回家乡住着体面,合官儿乡绅们来往好看罢了。”

陈大海心头微有些失落,笑道:“我就不明白,为何花了银子还不得实缺?”

小全哥道:“候补知县容易,然排队候实缺总要去京里排班,要花银子活动。得了实缺到了任上又要逢迎上司,款待来往的达官贵人,十日还不得一日审一两个案子,得的钱有限,还要描补亏空。倒不住搂着银子做一辈子候补安逸,一般儿得人敬重,不差什么的。”

小全哥说的头头是道,陈大海虽是常合李大少这几位公子打交道,他们又哪里晓得做官的事体。听得小全哥点的透,倒真是实缺不如候补强了。陈大海想到将来自己穿着大红的绸衫,戴着纱帽在老家住着,出门有轿子抬,在家有知县来平辈论交,果然比在海上打打杀杀强得多。却是越想越美,站起来对小全哥做个揖道:“难为妹夫费心,只要成功,多花些银子不妨。大舅哥我别的没有,银子还有些儿。”

陈老蛟笑骂:“就是要花银子,也有叔叔替你出,你那点子留着给我孙子请先生!”

“叔叔说的是!”陈大海忙替陈老蛟倒上酒,吃得一会,道:“尚王那里请明日去王宫,那咱们不必去了呀?”

陈老蛟眯着眼睛笑道:“叔叔我是不去的,你若想去但去不妨。”

“我不去。”陈大海笑道:“叫秦三叔的儿子合阿慧去呀。叔叔你不是收了阿慧做义子么。他合我们搭伙,有赚头的事也当叫他跑跑。”

陈绯合秋芳送汤上来。秋芳贴着陈大海轻声道:“你合叔叔说了没有,明日赴宴我也要去呀。”

第39章 风起(下)

陈大海白了秋芳一眼,把对晴姑娘的火气都撒在她身上,恨恨地道:“我们家不去!”

李秋芳原在陈老蛟面前还有些体面,当着陈老蛟合小全哥被陈大海这样说很是尴尬,涨红着脸退下去。陈绯送菜进来都看在眼里,停了一会出来寻到秋芳,笑道:“方才可是我爹爹说你了?”

秋芳小声抱怨道:“我不过白问问,叫你哥哥去尚王宫里也带我去,也好去见见世面,他偏当着叔叔合妹夫给我没脸。”

陈绯笑道:“一家人呢,说几句重话不打紧,我哥哥原本说话就冲。嫂嫂休理他,我前几日得了一样好顽意,叫小玉米回家取来与你耍。”打发小玉米回去问春梅讨前日堂嫂与她的一个匣子,拉秋芳到一边说笑。董姨娘温一会酒被丫头叫去做什么。身边无人,秋芳不要陈绯问她,自己就道:“我们屋里,妻不妻妾不妾的,真真是叫人恼又不是,气又不是。”

陈绯取了只大杯倒了一杯茶与她,静听她下文。因秋芳占了晴姑娘正室的位子,李夫人恨她入骨,从不接她回娘家,娘家使人捎东西到陈家来也只有晴姑娘的没有她的。

娘家不抬举,婆家自然谈不上多敬重。李大海喜欢了就合她说说笑笑,不喜欢了就拿她撒气。这般情形落到新来的两个妾眼里,那两个妾就不甚老实,叫她跟晴姑娘都吃了几个暗亏。秋芳素来与晴姑娘面不和心不和,到得此时也只得联手将她们两个斗下去,凡此总总,俱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秋芳因陈绯正经当她是嫂嫂合她贴心,都一一说与陈绯听,足足说了小半个时辰才停下来吃茶润喉。

陈绯被这些妻妻妾妾的钩心斗角搅的头发晕,将胳膊伸在桌上,侧头贴在胳膊上养神,看秋芳像是说完了的样子,笑道:“嫂嫂,我旧年随婆婆回山东,也在狄家亲戚家住过,一个表叔家里,妻妾有十几二十来个,然大夫人一说话没有人不敢不听她的。你是正妻,自当拿出正室的样子来,她们谁敢压过你去?”

秋芳睁大了眼睛道:“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纵是正室,也要娘家帮衬,还要肚子争气呢!这个你却是不晓得的,正室看着体面,受的暗气最多。”

陈绯想了想,道:“你说的也有理。我婆婆曾对我大姑子说,妇人在夫家行事要先替夫家留体面,也要替娘家留地位。正室就要有正室的样子,自个就要先拿自个当回事,才好叫男人敬重你。我觉着我公公就极是让着我婆婆。”

“除去你们狄家,谁家不是妻妾成群!”秋芳又是羡又是叹,道:“可惜陈家没有不许纳妾的家规。还是你有福气,寻得好婆家。”

陈绯轻轻点头。从前她看秋芳行事很有些不入眼,嫁为人妇后将心比心,体谅到她的难处对她狠有些同情,不由安慰她道:“其实你也是有福的,只可惜晴姐姐……她怎么就想不明白?”

秋芳叹息道:“她合我大伯娘都盼着倩妹妹世子做正妃呢。你大海哥又合他们常在一处赌钱听戏耍子,我略劝过一回,晴姐姐就说我不懂事。”

陈绯笑道:“一处耍也没什么的。”正好小玉米抱着一个大匣子进来,打断了话头。她就把匣子揭开,指着里面一男一女两个穿着精致绸缎小衣服的木雕娃娃道:“这是我堂嫂与我求来的,才翻出来送到我手,与你呀。”

小姑子果然是福气极好,婆家人都待她厚,连这样的物事都与她备好了。秋芳摸摸陈绯的小腹,问她:“有了是什么样的?”

陈绯叫她摸的腰间痒痒的,笑着让开道:“就是肚子里有一块硬硬的,倒是人胖了些。”

秋芳不自觉的摸摸自己的小肚子,把两个木娃娃抱起来贴在脸上,微笑道:“我小时候我娘也求得一个小兄弟,日日与他做新衣,喂他吃饭食,求了两年,才把我兄弟求来。可惜我娘命不好……小兄弟叫三舅妈抱去养活,不晓得如今怎么样了。”

陈绯想到去了的大哥二哥并嫂子合侄子们,也是叹息,许久才道:“要是我两个哥哥还在,爹爹也不必这样操劳。”

秋芳举着木头娃娃左看右看,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院外闯进来一个妇人,一边跑一边嚷:“不好啦,晴姨奶奶被人打了。”

陈绯吃了一惊,越过秋芳出门,问:“被谁打了?”

那妇人一边喘气一边道:“是汪家,快去快去,李国舅也被捆起来了,我还要去李家报信呢。”

“站住!”陈老蛟的声音似响雷一般,唬得那个妇人两腿一软跌倒在地下。“大海,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陈大海变了脸色,道:“我叫她回去老实呆着,就不曾想她还是跑出去了。”拉起那个妇人道:“你带我们去汪家!”因陈老蛟板着脸站在一边不动,他慌道:“叔叔,先把人捞出来要紧,晴儿叫人指着说是我的妾,尚氏跟林家面上都不好看呢。”夹着那个妇人就走。

陈老蛟冷笑道:“妾也要有契纸的,她有没有?合谁家搅缠不好,去寻汪家的晦气,新尚王真真是无药可救!”

小全哥跟陈绯对视一眼,都不好接他的话。秋芳站在院子中间发了好一会呆,不晓得做什么好。陈绯觉得她实是不如晴姑娘机灵,忙推她道:“你使人回娘家报信,再去寻伤药热水备着,约束你们院里子的女人们不要出来逛,不要乱说话。快去。”

秋芳正是没有主意的时候,就听她的吩咐回院。陈绯因董姨娘合软脚虾一般伴着秋芳去了,这后边无人主持,只得合小全哥道:“我在家守门户,你先回家去罢。”

小全哥握着她的手道:“不怕。你家有事,我原当助一分力的。你陪丈人在此,有镇得住场面的世叔请一位来与我同去瞧瞧。”

陈老蛟道:“绯儿去请虞二叔来。大海最是敬他,兄弟们也都伏他。”喊来十多个中年老伙儿,陈老蛟吩咐站在最前面的一个紫棠色面皮,左边眼睛上有一条伤痕的高瘦汉子道:“二弟,休叫我们家人吃亏。”又对小全哥道:“你们狄家不好插手的,你只看着罢了。”

小全哥点点头,却是怕去迟了陈大海吃亏,抢着先出了院门。虞二叔也就带着人跟上。陈老蛟还不放心,又叫人送信到阿慧处,叫他也去。

且说陈大海跟着那个妇人在汪家聚居的院落里转得几转,远远瞧见有一处围着许多汪家子弟在那里喊打喊杀。他情知就是了,冲上去对着大家抱拳道:“有事好好说。”

汪家人都道:“有什么好说的?浸猪笼沉海!这等伤风败俗的事体也做,不要脸!”

李大少在人堆里听见陈大海的说话声,杀猪也似的叫起来:“大海哥,快来救我。”

众人哄笑着让开一条路,陈大海挤上前,却见他的大舅哥光着头,一顶销金提梁帽儿滚得老远,绸衫被扯的稀烂。被绑在一棵树上,形容极是狼狈。晴姑娘在他不远处,被几个胖壮妇人围住,不只披头散发,一边腮帮子还红肿着,样子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陈大海皱眉,做了个罗圈揖,道:“敢问为何捆我的大舅子?”

一个胡子花白,头戴四方平定巾的老者走上前,扬着竹节拐杖道:“他跟那个姓江的小白脸是一路货色!”

堂堂尚王都叫他小白脸。偏又不好合汪家人说得那是尚王。陈大海权衡许久,指着晴姑娘道:“放她过来。”

汪老头道:“这个妇人事小,我汪家名声事大,不放。”

这个老家伙倚老卖老,偏不卖陈大海的帐。陈大海还罢了,他带来的几个小伙子都忍耐不得,挽袖子伸胳膊。汪家也不示弱,一样挽袖子伸胳膊做出要打架的样子。

抢,还是不抢?陈大海摸着下巴想了半日。若是昨日,自是要极力合尚王走的近些,又有晴儿的妹子帮衬,只要尚王把权力从林家手里抢回来,他陈大海自是牢牢掌住陈家。然今日小全哥却是给他另指了条阳关大道,不必冒半点风险,将来却比窝在小海岛做土财主强得多!陈大海面上带笑,心里的算盘珠子却是响个不停。还不等他做出决写。虞二叔带着人赶来。汪家那老者对陈大海不买帐,见到虞二叔却客气的紧,见礼毕,笑道:“我汪家出了这等子丢脸的事,真是无脸见人。”

虞二叔笑道:“大家的脸面都要紧,不如大事化小了。先把人放了,咱们有事好商量说?”

汪老者道:“谁不晓得虞二哥一诺千金!放人!”

汪家松了李大少的绑,将李氏兄妹推到陈大海跟前,过得一会,又将赤着上身五花大绑的江玉郎推出来。江玉郎并无半点难为情,看到小全哥还对他露齿一笑。他这样嚣张,汪家人都看不过眼,一个脸色发青的汉子跑到汪老者耳边说了几句。汪老者对虞二叔道:“这个小子着实可恶,不收拾了他,谁还放心把女人留在岛上出拼命?”

虞二叔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的陈大海,道:“你们家的篱笆墙也没扎紧呢,没有洞人家怎么钻?”

汪老者恼的胡子都翘的多高。指着江玉郎道:“欺负寡妇算什么本事!”

阿慧被妹子扶着气喘吁吁的赶来,冲小全哥合陈大海笑得一笑,附在一个汪家人耳边说得几句。那个汪家人又附在汪老者耳边说了两句。汪老者变了颜色,道:“那个妇人你们将去,李公子合这个小白脸留下。”

小全哥推了陈大海一下,陈大海只得把晴姑娘拉过一边。满子过来扶着晴姑娘,几个人护着先走了。

阿慧笑对小全哥道:“我岳丈已是晓得了,咱们里面说话。”那老者叫把李大少合江玉郎提回院里,众人也都跟着进去。

厢房里有妇人们说话的声音,还有嘤嘤的哭声。小全哥细心,看见院墙外有几棵大树,想来江玉郎就是借着这几棵大树爬的墙,他越看越是心惊。当初若不是狄家知机的快,只怕江玉郎在狄家闹出这样的事来,纵是妹子不曾受辱,闹开了也只有嫁他不可。这般想着,由不得狠狠盯了李大少一眼,才上前和阿慧的泰山见礼。

阿慧的泰山在汪家排行第二,人都喊他二老爷,年纪也有五十多,团团脸不笑不说话。对小全哥极是客气。见礼毕拉着小全哥的手笑道:“这么一个好女婿怎么就叫陈亲家抢了去,若是我们家早来岛上二三年,必要合陈亲家争一争。”

小全哥愣了一下才想起来陈老蛟收了阿慧做干儿子,所以他们合汪家也是亲,也笑道:“我可比不得阿慧有本事。汪二叔,你招的好女婿呢。”

他们打哈哈的时候汪家的闲杂人等都退了出去,厅里坐着的有汪二老爷、阿慧、陈大海、虞二叔合小全哥。贴在墙边靠着的李大少怕的瑟瑟发抖,江玉郎歪在地下,却是一脸的不在乎。

汪二老爷扫了李大少合江玉郎一眼,道:“我们新到琉球,就不晓得琉球还有翻墙钻寡妇门的风俗。”

阿慧咳了一声,恼道:“这位李公子风评一向不大好,前回我把妹子送到狄家寄住,他也曾去翻狄家的墙,幸得老天有眼,叫狄世兄捉住了,还写了伏罪书。”

汪二老爷看了小全哥一眼,小全哥点点头道:“是李员外来领他回去的。李公子说是对合张小姐同住的崔小姐有意,只是寻她说话儿,李员外后来问崔小姐求亲,俺们才算揭过此事。”

这话说的连陈大海都连连点头。这等事传开了与女方名声有碍,不如正经配做夫妻。

虞二叔明晓得今日是捉奸在床,故意问道:“这一回还是翻墙被捉住?”

汪二老爷笑道:“这个不妨问问他们。”走到李大少面前,笑道:“你说罢。”

李大少自问有陈家撑腰。陈家势力合汪家差不多,却是挺直了身子道:“我合妙鸾原是情投意合,她守的原是望门寡,转嫁了我又怎地?”

汪二老爷道:“还算你有些担当,妙鸾嫁你也无妨。只是我汪家的女儿可不好求,你拿你家的万花楼来换聘书,我就将妙鸾嫁你。不然,就捆了你们两个沉海。”说罢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盯着江玉郎。

江玉郎懒洋洋笑道:“我娶喜凤就是,你要我拿什么来换?”

汪二老爷笑道:“宫北岛。”

江玉郎道:“与你。老子要是沉了海,连个屁都不是。琉球本来就不是老子的,与你一个宫北岛,得你们汪家做靠山,也算是值得。”

汪二老爷就叫人给江玉郎松绑。一时之间,陈家诸人和阿慧的脸脸色都极是难看。

第40章 三十六计走为上(上)

虞二叔腾地站起来,道:“大海,你大舅哥无事了,我们回去!”

小全哥合陈大海都站起来要走。李大少嚷道:“妹夫,与我家里捎个信儿。”陈大海回身冲着李大少的脸挥了一拳,骂道:“你们使这种下作手段,连你妹子都不放过!”

李大少捂着脸连声呼痛。江玉郎却不理会,冲虞二叔抱拳,笑着谢道:“陈家的厚恩,我尚清必当厚报。”

虞二叔冷笑两声,也不言语。大家转身就走。阿慧愣了一下,追出来拉住陈大海合小全哥道:“你们到我那里坐一会。”

小全哥无可无不可。陈大海却是恼火,李大少故意把晴姑娘卷进去。事情闹开了,尚氏王族就是想故意妆不晓得前王妃改嫁的事也不能,却是故意把陈家合他陈大海置于险地。他冷冷的哼了一声,道:“阿慧兄弟,你还有什么话说?”

阿慧苦笑道:“汪家实是看中了李家的万花楼……至于宫北岛么,林家真的肯给么?”

小全哥想了一想,笑道:“岛上晓得江玉郎是新尚王的原不多,来封王的使节却是不晓得的。林家要换个尚王也不算什么,自是不会与他。”

虞二叔道:“我是粗人不晓得这里边的弯弯绕,照你们这么说,那两个小寡妇是汪家下的钓鱼饵?”

“江玉郎想也是故意上的套。”阿慧笑道:“他可没半点惊慌,分明是故意来寻靠山的。”

陈大海消了气,摇头道:“汪家真能如他所愿?不见得呀。”

这三个年轻人里边,显见得是小全哥合阿慧知机些,然他两个明晓得会吃亏,还是偏着陈家些,倒比大海强了。虞二叔心里有了定数,面上只是微笑。

到得阿慧家里坐定。阿慧取了茶来,打发仆妇出门,笑道:“这妙鸾喜凤姐妹两个,是汪家旁枝的女儿,原是许了人家的,可惜那两个短命鬼在来琉球的路上都死了。因她两个生的还好,也有去求亲的。不晓得怎么就叫李公子摸上门去。其实汪家等这一日久矣。今日江玉郎来自投罗网,倒是叫人想不到。”

小全哥握着茶杯,只看着陈大海嘻嘻的笑。陈大海恼道:“李家就没一个正经人!”

虞二叔见火候差不多了,开口说他:“你叫李小姐迷住了,一门心思要娶她,你叔叔疼你没了爹娘,也都由你。你瞧瞧这一回,借着李小姐来拿你,算是个什么?”

陈大海恼道:“我就将她送回去!横竖连婚书都没有,怕什么!”

小全哥到底心软,劝道:“我瞧你合她很处得来,说她几句罢了,以后不许她出门就是。这么着……”

“男子汉大丈夫,岂能为儿女私情牵累!”陈大海拍案道:“我就将她送回去。”站起来气虎虎出门。小全哥还想劝,吃阿慧拉住说他:“送回去也好,李家若是再想送来,可不容易了。由着他们也闹不出什么花样来。”

虞二叔拾起茶碗吃茶,笑眯眯道:“还是阿慧有决断,真真是做我们这一行的料。小全哥,不是虞二叔说你,你太温厚了些,不晓得什么叫做人吃人呢。”

小全哥难为情的看了阿慧一眼,阿慧苦笑着替他倒满茶,叹息道:“我倒情愿似狄世兄这样。什么都要算计,难呐。”

虞二叔用力拍阿慧的肩,笑道:“怕什么!我们这群老兄弟都觉得你不错!大胆干起来,可惜你虞二叔没有好女儿哇,白叫汪家抢了去。”

阿慧笑道:“你老的外孙子都上学堂了,还来哄我。”虞二叔笑道:“走,瞧你义父替你造的大宅去,过了年再得十来日收拾,就与你娶亲。”

张家的屋子里总有些香味,像是满子常使的香料,小全哥总觉得不自在,巴不得早走,忙站起来道:“走,瞧瞧去。”

阿慧原是想把小全哥留下说说话,等妹子回来。看小全哥的意思是要避嫌,也不勉强,笑着陪他们去了。

太阳就要落山,南山村的道上人渐渐起来,扛犁牵牛回家的不在少数。各家作坊都下了工,村道上一群一群的妇人结伴而行,说笑嬉闹好不快活。孩子们背着小竹篓奔向海边。虞二叔一路行一路感慨道:“若是咱们老家有琉球一半,谁肯把脑袋拴在裤腰上做强盗!”

小全哥也道:“俺们山东老家虽然有许多不好,总是叫人牵挂着放不下。”

阿慧茫茫然道:“我不晓得,倭国人说我是中国人,中国人又说我是倭国人。”

小全哥将手搭在他肩上,笑道:“你是中国人!”

虞二叔指指站在陈家大门口的冲他们眯眯笑的陈老蛟,笑道:“那倭国合高丽不都是我们的属国么,都是咱大明朝的。”

陈老蛟看到小全哥眉眼里都是笑,对阿慧道:“你妹子叫绯儿请到狄家去了,今日咱们好好陪你大海哥吃一回酒,我使人去说,叫绯儿留你妹子住一日可好?”

阿慧笑道:“极好,阿满也狠是想念狄小姐呢。”他说极好的时候声音狠高,说到极是想念狄小姐几个字,却是软软的,好像想念狄小姐的是他。小全哥有些异样的瞧上阿慧一眼。阿慧笑着挽住小全哥的胳膊道:“你帮我瞧瞧新房里添些什么家俱才好。汪小姐只怕用不惯倭国家具。”

且说陈大海一肚子邪火冲回家,叫人备了马车,对秋芳道:“收拾晚晴屋里的东西,送她回家去!”

秋芳不敢动。陈大海恼道:“你原是合她一条心!再不动弹,我连你一并送回去!”秋芳无法,只得走到晴姑娘身边,道:“你都听见了,不是我不助自家姐妹,你先回家住几日,等他气消了再接你回来。”

晴姑娘冷笑道:“大海哥,才娶我时你怎么说来?”

陈大海迈步上前,用力抽了晴姑娘一个耳光,骂道:“我实是爱你才要娶你的。若是照着我们海盗的常例,抢了你藏在哪个孤岛上又如何?偏生我敬你们李家,好意去求亲,你们李家耍花样,将别人嫁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自是要敬重,你虽是做了妾,你自想想,我多是偏着你些的。你倒好,行事从不为我陈家着想,第一要护着你那个不成器的兄弟,第二要护着你那个入宫的妹子。我呢?我在你心里算个什么?”他越说越恼,把晴姑娘提到墙角,喷着怒气问她:“你心里有别人是不是?”

晴姑娘冷笑道:“你真心爱我?左一个右一个纳妾的不是你?这院子里只要是个母的,你就没有放过一个!”

陈大海愣了一下,松手骂道:“你疯了。秋芳,使人送她回去。”推开要贴上来的两个妾,奔至陈家酒馆,要了一个小阁儿,也不叫菜,自去后面抱走一大坛酒,锁上门再不许人进去。

秋芳看陈大海实是恼了,却是不敢违他的命。再者说,把晴姑娘送回去,一来少一个人争宠,二来也叫那两个妾看看谁才是这屋里的主人,与她是百利无一害的事情。她乐得照着陈大海的吩咐行事,指使两个妾道:“你们都给我回屋去,休要乱说话,若是有什么不好听的话传出这个院子,休怪我请家法。”

晴姑娘靠在墙边一动不动看她忙碌,面上露出冷笑。秋芳将晴姑娘的贵重首饰都收起,还有绸缎细软数箱都叫人抬到马车上,把妆盒送到晴姑娘怀里,道:“我是自身难保,你还有娘家能回。我若是回去了,连粗使的丫头都不如。你去罢,休为难我。”

晴姑娘道:“我晓得你,我回去就是。”抱着妆盒登车,秋芳带着两个丫头也上车送她。赶车的就把车从后门赶至李家后门。秋芳并不肯下车,只道:“我回去慢慢劝转了他,再叫他来接你回去。”连两个李家赔送的丫头都留下,也不见李家人,自回陈家去了。

李员外才去了汪家,李夫人正在内宅抱怨儿媳妇吴氏不顶用,听得晴儿叫陈家送回来,却是大惊,见着晴姑娘就骂:“晴儿,你不留在陈家替你哥哥出力,跑回来做什么?”

晴姑娘摸着红肿的脸颊,冷笑道:“娘,是陈家把我休了。”

第41章 三十六计走为上(下)

院中的树上栖着几只麻雀,唧唧喳喳的欢叫跳跃。隔墙传来厨子涮锅淘米的哗哗声。漫天的晚霞给墙合屋顶都镀上一层薄薄的黄。李夫人张大嘴愣在那里看女儿捂着脸轻声吩咐丫头舀洗脸水,寻药来敷脸。

良久,李夫人回过神来,厉声问道:“他陈大海凭什么休你?”树上的麻雀都被惊飞,扇着翅膀飞到屋顶盘旋。晴姑娘推开窗,几片飘落的鸟羽在半中打转。她冷笑道:“娘,说是休都抬举我了,我一没婚书,二没做妾的契书,我算个什么?”

李夫人看着女儿僵直的背影,恼道:“晴儿,这不是任性的时候,你哥哥吃了大亏,咱们就叫二房三房占了先,你哥哥你娘没有好日子过,你在婆家越发抬不起头了。”

晴儿转过身来,眼晴亮的怕人,她盯着母亲道:“我几时抬起过头?你们把我合妹子像货物一样送与尚王,也是这般说话。我在宫里过的什么日子,你问过我没有?陈大海想娶我,就是把秋芳嫁他也罢了,你为什么还要把我不明不白的送去!”她转身指着才抬回来的箱笼,厉声道:“是舍不得这些陪嫁?还是怕秋芳不能似我似的听话好用?”

李夫人倒退数步,靠着门框喘气,道:“晴儿,陈大海肯拿你哥哥一二千两银子的赌债换你,原是把你看的重,你只须好好哄着他,还怕他不对你言听计从?”

倩姑娘把李夫人推进门,转身把门拴紧,走到姐姐身边扶着她道:“姐姐,他打你了?”

晴姑娘突然泪如雨下,抱着倩儿泣道:“妹妹,只有你……”

倩儿搂着姐姐,一连哭一边劝她:“姐姐,从前你怎么劝我的?休哭。”虽是劝姐姐,自家却是越哭越伤心。

李夫人在她姐妹两个身边打转,急道:“倩儿,小心动了胎气,全家都指望你呢。”

倩儿止住哭声,抬着狠狠看了母亲一眼,恨道:“娘,只有大哥才是你亲生的儿?”

李夫人道:“你爹是指望不上的,娘只有靠你哥哥了,若是叫二房三房的小崽子当家,娘还罢了,你们嫁出去的女儿还想着娘家与你们撑腰?”她定了定神,对晴儿道:“秋芳在陈家可能抬头做人?”

晴儿恼道:“你休说她!她也是叫我们害了。”

“我呸,她不顶着你的名儿嫁过去,谁家肯娶她?”李夫人狠狠的啐了一口,恨道:“这一大家子要吃要穿要我们养活,就无一个是对我们母子贴心的。”她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伤心的边哭边道:“当初你爹爹还不想带你们姐妹走,不是你哥哥拿刀比着脖子要你爹把你们带上,你们待如何?现在你哥哥有难,你们只晓得抱怨娘,就没有一个肯去救他的。”

晴姑娘一声不吭,倩姑娘小声道:“娘,姐姐一向得姐夫宠爱,这一回想必也是为着哥哥才起的争执……”

李夫人的哭声立时停下,她上前扯着女儿的袖子道:“陈大海他怎么说?”

晴姑娘道:“不是叫我想法子把陈大海从他叔叔那边拉过来么,我故意打着大海的幌子合陈绯吵了几句,她果然沉不住气回家吵闹。他叔叔明说了不会将位子传给他,还塞了两个妾与他。大海恨我断了他的前程,已是不大肯理我。这一回哥哥和……和尚王闹出这样没脸的事,他不肯助我家。我拼着不要脸自己撞了去,他虽是去了,却恨我拖他下水……”

李夫人合掌念佛,松了一口气道:“阿弥陀佛,他既然肯去,自是心里还偏着你,想来送你回娘家是做个样子与他叔叔看的。他叔叔那边没奔头,自然要巴着我家合尚王啦,若得他助你妹子,做王妃指日可待呢。”

晴姑娘摇头道:“我不晓得,看他们几家的情形,都不把尚王当一回事。妹子,你在宫中常和林家人打交道,他们对尚王可敬重?”

倩儿想了想道:“说起来尚家子孙也不少,只是都不待见他,他手里连个得力些的人都没有。林家合王妃好像把他架空了。有个听差略对他恭敬些,王妃随指个什么事当他面打杀了。其实……”倩儿低下头轻声道:“其实他背着人对我极好的,只是叫我装出不要理他的样子才好保命。”

李夫人喜上眉梢,改了笑脸道:“我就说嘛,我两个女儿都是一等一的聪明。好孩子,你们哄着你们男人些,只要尚王合陈大海联手,一个有权一个有人,这琉球就是咱们的了。”

晴姑娘合倩姑娘相对看了一眼,俱都无言。林家要是那么容易斗得过,当初崔家合张家又怎么会吃那样大亏?

倩儿想开口,吃姐姐使了个眼色阻住。晴儿道:“娘,我想歇歇,你去前面等哥哥罢。”

李夫人笑道:“你们两个好好歇歇,都洗洗脸,晚上摆酒,娘使人去请陈大海来。”

晴姑娘合倩姑娘对坐在窗边的两张椅上却是无甚话说,枯坐至天色昏黑。一个小丫头,被两个泥偶唬了一跳,哆嗦着将灯笼搁在圆桌上,颤声道:“娘娘,王爷在你屋里。”

倩姑娘扶着靠手站起来,道:“姐姐,我去了,晚上我再来陪你说话。”

晴姑娘轻声道:“嗯,你小心些。”

倩姑娘还不曾走出门,却见李大少合江玉郎前后进来。李大少嚷道:“那个谁,出去!”唬得小丫头一溜烟跑出门。李大少拴了门进来,看见晴姑娘的脸肿了半边,皱眉道:“陈大海打你了?”

晴姑娘捂着脸不吭声。倩姑娘站在尚王一边,小声道:“姐姐为了你们,合姐夫翻脸了,陈家连嫁妆都退了回来。”

李大少摸下巴道:“他合你翻脸有什么用?李家合陈家是快刀都斩不断的亲戚。江大哥,是不是?”

江玉郎笑道:“想来是陈大人容不下我大姨姐。倩儿,你有了身子,还是回去歇歇罢,我劝你姐姐,包她明儿就合你姐夫和好了。”

倩儿不太放心的看了晴姑娘一眼,被李大少拉走。

晴姑娘冷笑道:“你还有什么好主意?”

江玉郎笑道:“林家挑我出头做尚王,就是因为我是个孤家寡人,只有一个不中用的赌鬼舅舅。如今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咱们两家却是绑在一处的,如今有一条活路,看你肯不肯走。”

晴姑娘道:“陈家摆明了不会助李家,更不会助你,你还能有什么好法子?”

“不是林家逼你,你生下儿子来就是琉球之主,是也不是?”江玉郎抱着胳膊绕她走一圈,挑着眉毛笑道:“还想叫你妹子走你老路?”

晴姑娘咬着嘴唇道:“你想怎么样?”

江玉郎笑道:“三十六计走为上!我这个国王实不算个什么,不要也罢,然我不能弃了你妹子独走。我要带她还有我们的孩子一起去中国,另寻条生活。”

晴姑娘惊得后退一步,喃喃道:“你真不想做中山国王了?”

“原是想的。”江玉郎笑嘻嘻道:“可是琉球二十年前就姓了林,我就是再想,人家也不肯与我。倒不如潜回中国去做富家翁。”

晴姑娘低头想了许久,道:“去也无妨,只是林家怎么肯放过你?”

江玉郎抚掌笑道:“我卖了林家的老窝宫北岛给汪家,林家只怕晓得消息就要来寻我。天朝使节在此他们必不敢闹大了的,我们趁机偷条船顺风去高丽,怎么样?”

晴姑娘咬着牙道:“大家都没有退路了,走罢。只是我哥哥……你不能亏待他。”

江玉郎笑道:“咱们跑了,你家把罪名都推到汪家去,你们大海哥必要去寻汪家麻烦的,换了新王,你们李家就无事了。陈大海娶了你们家女儿为妻,必不好叫林家当真为难你们。”

提到陈大海,晴姑娘的手轻轻抚了一下面颊,恨道:“他有娇妻爱妾,合我有什么相干。”

“哈哈,姐姐所见极是,他想娶你,原就是想借李家合我搭上线,我既然不中用,你自然也无用处。”江玉郎笑嘻嘻道:“姐姐快些打点细软,二更我亲至后门接你。”说罢抚掌大笑而去,边走边吟:“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奈何,奈何,你能奈我何?”

晴姑娘将门拴上,移灯至箱边,果真收拾出两大包金银细软藏在床底下,重开门理衣静坐,对送饭来的丫头道:“我要洗澡,叫厨房烧水来。”

晚饭后倩姑娘来辞了姐姐,随江玉郎回宫去了。晴姑娘洗过澡换了一身旧衣,依旧枯守在窗前发呆。李大少合妻子吴氏来瞧过她一回,见她这般模样,吴氏劝得几句先走了。李大少站在门边道:“妹妹,大海哥肯拿一二千两银子换你,想来还是爱你的,你明日回去低声下气哄哄他,想必就和好了。”他拍着自己的胸道:“你看哥哥我,你嫂嫂也常合我赌气,只要她软语央求几句,我就不恼她了。”

晴姑娘轻声道:“你对嫂嫂好一些。”

李大少还要说,被站在门外的吴氏一把拉走。他去了一会,李家三姨太太进来,笑道:“晴儿,你爹爹恼呢,不想见你,叫我来吩咐你几句。明日一早我们送你去陈家,就是死,你也要死在陈家。”

晴姑娘端坐在椅上一声不吭。三姨太恼道:“怎么说我也是你长辈,你连站起来都不会?你是嫡出又怎么了,不是合我一样做人家姨太太么。”

晴姑娘站起来,笑嘻嘻道:“沈姐说的是。”却是用力甩了她一个耳光。

三姨太捂着脸尖声嚷起来:“老爷呀,不得了,大小姐疯了呀,她打我!”

晴姑娘冷笑道:“滚,不然……”扬起手中雪亮的剪子。不等她再说话,三姨太太已是连滚带爬逃走。晴姑娘将剪刀搁在桌边顺手处,依旧坐着发呆。

李夫人扶着一个小丫头进来,看见女儿这般情形,叹息许久,吩咐两个丫头:“好生照看你们小姐。”却是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

晴姑娘听见母亲一路咳嗽着朝哥哥院子里去了,不知不觉掉下泪来,问丫头讨了水来洗过脸,打发她们去睡,将两个包袱再翻看一遍。等到二更梆子响,就提着一个包袱先出来。

腊月将尽,一轮细如眉毛的弯月高高挂在天穹,李家各院都熄了灯,紧紧拴着院门,黑压压的好像一张张野兽张着大嘴。晴姑娘迟疑了一会,快步走到后门。守后门的管家缩在门房里睡的正香,老远就听见呼噜声。

晴姑娘将包袱丢在门洞黑处,转身回院又拖了一只大包袱过来,贴着门板坐下。良久,那边有人轻轻叩门,倩儿轻声道:“姐姐,是我们。”

晴姑娘摸出吊在门柱上的钥匙开了门,不及说话,就将两个包袱先递出去。江玉郎接过包袱,小声问:“可有人晓得?”

晴姑娘反手把门拉上,却见除去她妹子,还有一个年轻女子提着她的包袱,她吃了一惊,问道:“那是哪个?”

“是玉郎的表妹,她合我们同走。”倩儿靠过来拉姐姐的手。琉球的腊月深夜,海风吹来居然也冷的刺骨。晴姑娘握住妹子的手,只觉得那一点点微温传过全身,却是激起了她的勇气,她道:“我们走。”

倩姑娘留恋的看了身后黑沉沉的李宅一眼,应道:“走呀。”

卫小妮子将包袱丢给江玉郎,轻声道:“嫂嫂,我在中间扶你们两个。要快,过一会巡夜的团练就要过来了。叫他们看见,大家都走不成。”

她们摸黑走了几步,江玉郎道:“走,到小巷去。”带着她们转了一条小巷子,将两个包袱丢在地下,翻墙过去开了门,推出一辆车来,车上已绑着两只箱子。他把包袱放在箱盖上,又把倩儿抱上去,道:“妮子,扶着你嫂嫂,咱们快走。”

晴姑娘回头看巷子的那一头,几个团丁提着灯笼经过,她的按着心口跟在卫小妮子的身后,都不晓得怎么就走到了海边的一丛礁石边上。

卫小妮子扶着倩儿下车,江玉郎已是从礁石后推出一条船来,把箱笼细软都搬上去,笑道:“快上去坐好,我们推船。”

小妮子扶着倩儿先上去,晴姑娘不等人家扶她,一声不吭也跟着上了船。江玉郎合小妮子合力将船推到深水里,取桨划起来。

眼看见离得岸边远了,倩儿突然哭起来。晴姑娘按着她,轻声道:“哭出来就好了。”

“姐姐,我恨,可是就这样把娘合哥哥抛下,我又舍不得。”

江玉郎笑道:“咱们走,大家都能活。不走,你合孩子都活不成,何苦来。”

卫小妮子划得一会,道:“我们去偷谁家的船?”

江玉郎略一思索,道:“那边只有狄家的船。他家渔船多,又都是备好食水,扯起帆就能走。就是丢一两只一时半会也不晓得。”

两个将船划到狄家小码头边。果然,离着岸边半里处,黑压压泊着许多大小船只。江玉郎悄悄跳下水,游至一只小渔船边,一连查看了几只船,总算叫他寻得一只无人的船,遂解了缆绳将船撑开。

小妮子奋力划桨至那船边,将晴姑娘合倩姑娘都送上了去,再将几只箱笼都递上去,才道:“我去喊爹爹来。只是我们几个,狄家的船上食水想必就够了。”

晴姑娘坐在船边,说话声音都发抖:“妹夫,只有我们几个人,怎么行船?”

江玉郎笑道:“我舅舅一个人能顶三个人使,人若是多了,可何不住你的清白。安心罢,咱们不去倭国,不回中国,先去高丽,停得一年半年再去中国,哪个晓得我们是谁。”

卫小妮子去的快,回来也快,只过得小半个时辰,就合一个白胡子老爹并一个老妇人同上船来。

晴姑娘认得其中一个妇人是林家的夫人,却是大惊。

那位卫氏夫人笑道:“莫怕莫怕,我们都是一家人,合你们同去,若是捉住有我也能保大家性命,到得中国,你们还要助我找孙子呢。”

第42章 林大人来了(上)

李宅,李夫人合李员外对坐发愣。李家三夫人站在李员外身后,虽是合大家一样板着脸,眼晴里的快活却好像一桶水倒进了一只小茶碗,怎么盛都会溢出来。

李家几位亲眷不情不愿地坐在下边,都不肯吭声。当初他们受李崔两家牵连,家财都被尚王搜去大半,后来李员外献了女儿,尚王只将李员外家的银钱还回来,他们的钱白赔在里头李员外也不替他们出头,这几家背后没有不抱怨李员外的。这一回李员外丢了女儿和些财物,他们都打着看笑话的主意,一个出头的都没有。大家都坐在厅里吃茶,看茶碗,摸胡子,就是没人先开口。

良久,李大少打着呵欠走进来,吴氏跟在他身后,见厅里众人脸色都不大好,三姨奶奶却笑的异样,悄悄扯了扯李大少的衣袖。李大少摇了摇身体,把他新做的红绸衫绣上的金线牡丹亮出来,笑道:“爹,叫我来做什么?”

李员外搭在扶手上的手抖个不停,三夫人知机,笑道:“晴儿想是合爹娘赌气躲起来了,你休陪你妹子淘气,将她交出来罢。”

李大少惊道:“晴妹妹躲起来了?这是为何?”他的样子不似作伪。连儿子也不晓得,李夫人哪里还坐得住,使帕子捂着嘴哭起来,道:“我的晴儿,你合娘赌什么气。”

三夫人这般说话用心实是险恶,却是引着大家朝她自家躲起来想,眼前这些人有她这句话越发不会助李家寻人,且此事传开丢的是公公婆婆的脸,连带自己在娘家也要受嘲笑的。吴氏看着三夫人一脸藏不住的快意,冷笑一声走到婆婆身边扶着她,半是劝解半是提醒:“娘,都说岛上来过几次强盗,莫不是晴妹妹被人绑了票了?她才回来一日就出了这个事,只怕是有内鬼引的外贼,还当细细查一回。”

李夫人合李员外都听出吴氏的言外之音。这一番话说出来,在座的几位不帮着出主意找人都不成。

李夫人原是女儿丢了急的发昏,才会在刚才被三夫人牵着鼻子走,叫儿媳妇提醒却是又恼又怒,她好容易打发了二夫人,岂能再把老爷推到三夫人那边去。今日正好借着这个机会踩三夫人一把。李夫人想定了就一边揩泪一边道:“还是媳妇说的在理。三妹呀,你怎么就晓得是晴儿淘气,这分明是有人看中我家富厚,来打劫来了。”

三夫人面上红一阵白一阵,偷眼看李员外微微点头,像是赞成李夫人话,她却不能再说什么,只得恨恨的看了一眼吴氏出来。

三夫人回到她院里,跟心腹抱怨:“大少奶奶好生厉害,叫她当家,我们越发出不头了。”

那个媳妇子笑道:“也不晓得我们大少爷前辈子积了什么福,娶得这样一位正经官家小姐为妻,虽是厉害些,倒是比那位崔小姐会体恤人。”

三夫人长叹道:“我也不过一说罢了,咱们这样的人家也不过钱多些罢了,她嫁了来是商人家的媳妇,又能算什么呢?都说晴儿精明能干,我瞧着还不到这位主儿一半。罢了罢了,老爷的儿子也多,只要我两个儿平平安安长大就使得。且叫第二的几个孩子与我儿挡灾罢。你叫她们几个放精神些,二房的孩子都与我好生照应,不许委屈他们。”

那媳妇子领命而去,过得一会满面慌张的跑进来,道:“不好了不好了,林家使人来问尚王合我们娘娘的下落。”

三夫人先是吃了一惊,反应过来笑了一笑道:“碍不着我什么事,叫孩子们来吃早饭。”她虽是这样说,把二三两房的儿女丢在厅里吃早饭,自家却走到楼上从窗格里朝前外偷看,又使人去门房打听。

一阵吵闹声里,李员外两口子合一群人出了宅门直奔庙里去了。媳妇子回来禀道:“林家说我们家娘娘并尚王都不见了,说是怕闹出笑话来叫天子使节知道,叫我们家交出人来就罢了。大少爷嚷出我们大小姐也丢了,大家一齐到庙里寻人去了。”

三夫人冷笑两声,道:“烂泥总是扶不上墙的。也只有大的当他是个宝。只他一个,替咱们家结了多少仇家?”回屋里看着孩子们吃过早饭,又亲送至学里请先生好生守着念书,回来又约束女孩儿们不许出门。

李家早上的折腾自是瞒不过南山村众人的眼晴。消息传到陈家,陈大海昨夜吃得大醉还在酣睡,秋芳又是惊又是喜,守着陈大海要等他醒了把好消息告诉他自是不必提。

陈老蛟听说,乐道:“走了干净。”就将此事丢开手,径去狄家的小码头。陈家的船队要跟着狄家船队同回中国,原来打算今日出发,他做老大的自是要出面照应。

晴姑娘被送回家,第二日早上起来就寻不见人,又听说江玉郎合倩姑娘也不见了,如今李林两家似没头的苍蝇只在南山村合首里乱撞。狄希陈听管家说完,只问:“陈亲家可晓得?”

管家回:“原是陈亲家打发人说知会我们老爷的,亲家老爷已是到我们小码头去了。”

狄希陈道:“陈家不管,我们越发只能束手,你去合夫人说一声,再请严七舅合明柏他们一齐去码头就是。”背着手先去小码头寻亲家说话。

素姐晓得,皱眉想了一会,道:“毕竟不是什么体面的事,不许家里人传说议论。”紫萱夹着帐本来寻母亲,正好听见这句,在门外站了一会,待那个管家出去才进来。

紫萱实是好奇,偏又不敢开口问,素姐看出来,笑道:“你想说什么?趁着你嫂嫂们不在跟前,快说。”

紫萱笑道:“娘,方才看嫂嫂们都去新宅了,你有话直说了呀,非要人家问。”

素姐就将晴姑娘并江玉郎小两口都不见了,林李两家到处寻找一一说与女儿听,叹气道:“这两个人都是不安份的,走了也还罢了。若是寻回来才是麻烦。”

紫萱道:“怕是叫卫家人藏起来了。俺记得那一回去卫家耍,仿佛江玉郎就是藏在卫家的。”

素姐瞪了女儿一眼,道:“卫家本合林家是姻亲,若是想瞒着林家必不会藏在卫家的。想是逃了。却是可惜了晴姑娘,原来多讨人喜欢的一个孩子。”

紫萱想到嫂嫂这几日狠是恼她,也是叹息,道:“菩萨保佑她平平安安逃走罢,回来了李家容不下她,只能剪了头发做姑子去;在大海哥屋里,又不是妻又不是妾的,一样难过。”

素姐站起来看小露珠带着人收拾屋子,笑道:“路原是自己选的,好不好抱怨不得别人。你还不如晴姑娘精明呢,可是要多合你嫂嫂们学着些。她们虽然不大识字,好些个事却比你们强些。人呀,越想把自己当回事越是容易吃亏。”

屋里的大小丫头们都笑起来,都道:“夫人说笑话呢,怎么我们小姐知书达礼就不如人家不识字的了?”

素姐道:“等你们嫁出去就晓得了。这会子我说什么,你们都合紫萱似的,觉得夫人我俗气。”

紫萱吐舌道:“俺可不敢,俺瞧嫂嫂们过得倒也快活。争什么恼了就翻脸,过阵子又好了。俺嫂子好生收拾了晴姐姐一回。换了俺,最多不理她,不合她来往,叫俺敲打她一个倒霉做妾的到底不大好意思。”

素姐道:“你嫂嫂心底其实极好,只是为人直来直去,有时候不大讨人喜欢。然一来合她相处容易,二来她自家也不是肯吃亏的人,晴姑娘那样的人却是占不到她便宜。换了你,只怕自家闷在肚子里要恼狠久,还要不理人家,好叫晴姑娘抱怨:我大姑子瞧不起我呢。”

小露珠笑着把紫萱扯到一边,道:“夫人这话不公平,俺们小姐恼一阵也罢了,从小到大,几时把心事藏在心里过夜的?”

紫萱笑一笑将帐本抖开,道:“算帐呀。”只看得一页,小全哥黑着脸跑进来,道:“咱们家的船队叫林家的船拦住了。”

素姐合紫萱都站起来问:“怎么回事?”

小全哥皱眉道:“我们家的渔船少了一只,租船的那家人就乱嚷起来。林家在海边寻到一只小船,还有一辆板车弃在离我们码头不远处的礁石滩上。他们听说我们丢了船,就说必是我们藏了他们。不叫搜船,就要禀报天使知道。”

素姐恼道:“林家是傻了么?悄悄儿换个人做尚王,一文钱不花尚王还是他家的。嚷出来还要打点那几个官,经了官家手就不是他林家说了算,他能打包票让新立的尚王听他的话。”

小全哥笑道:“就是这话,他们分明想着借这个机会把俺家打倒。爹也是这个意思,叫俺回来合娘说一声。娘若也是这般想,俺就去把话捎给林家。”

素姐笑道:“去罢去罢,他们也是纸老虎。”

小全哥笑应着去了。素姐合紫萱候到中饭后,狄希陈合严七舅明柏一齐回来。小全哥却是隔了小半个时辰再来家,一回家就笑道:“他们说不搜了,只是要请我们的船队留几日再走。俺丈人也说留两三日使得,横竖这事合我们不相干,倒不必过于驳了他们面子。”

严七舅道:“迟几日就迟几日,只要那人不在我们船上,留几日才好显得清白。”

狄希陈道:“这两日风向也不大好,再留两日也罢。只是连累七舅赶不及回家过年了。”

明柏笑道:“俺还舍不得七舅就走,多住几日才好。”

严七舅虽是归心似箭,也只得暂留几日。狄家排开宴席,男人在前面厅里摆了两桌,女人在八字楼下的小厅里摆了两桌,连陈老蛟并虞二叔、阿慧都请了来吃酒。虞二叔凑趣,请两个小唱来唱曲儿。前面吹啦弹唱的正热闹时,守门的管家进来禀报:“有位客人求见,问我们老爷可曾在成都做过知县。”

陈老蛟只晓得亲家做过官儿,还是头一回听说他是成都知县,握着酒杯愣了一会,笑道:“想来是旧朋友,倒把你家底细打听消楚。”

狄希陈笑道:“请客人到东边书房去。大哥二哥陪俺亲家吃酒,俺去去就来。”放下筷子洗手,移步到东边书房去。一进门,一个商人妆扮的男人笑嘻嘻道:“狄大人,可还记得下官?”

居然是明柏的父亲,狄希陈有些吃惊,笑道:“林大人,怎么是你!真真是何愁前路无知己,转眼琉球又逢君呢。”

林大人笑道:“昨日遇见犬子,下官就猜狄大人在岛上的,听人说南山村有家姓狄,俺就晓得必是你家,都不消打听的。”

狄希陈笑道:“林大人到琉球是做什么来?”

林大人微红了脸,出使琉球虽然风光,正使也只是个七品给事中,较之从前却是降了级,再见故人实是有些难为情。狄希陈由七品迁同知,又因为狄夫人在白衣贼乱中带着山东缙绅献粮有功连跳了几级升为正四品通政使司左通政。虽然不曾到任就辞了去,然论官儿却是比他大多了。

林大人恭敬道:“下官出使琉球,听说狄大人在琉球居住,先来请安。”说罢端端正正行礼。狄希陈还个半礼,请他在下手坐定,笑道:“我的官儿得来全凭运气,林大人休要这样客气。下官几年不曾回中国去,不晓得中国现今怎么样?”

林大人笑道:“如今已是换了天子了。当今圣上乃是先帝的堂弟,年号改了唤作嘉靖。”

狄希陈让了一回茶,叹息道:“先帝春秋正盛呢,就不曾想这样快就……当今是几时接的大统?”

林大人道:“我们是五月接的旨出京,听说登基是七月?”拈着胡子寻思如何跟狄希陈开口讨回儿子。

第43章 林大人来了(下)

林大人话里有话,一言不发等狄希陈接招。狄希陈也在寻思:他为何要来寻这个儿子?一般儿一言不发等林大人开口。

明柏猜测来寻的必是他父亲,在席间就有些坐不住,逃席到东边书房窗外偷看。那坐在下手、摸胡子微笑的正是他爹。明柏站在窗边百感交集,一只脚踏在门边,却是不晓得进好,还是退好。正犹豫间,小全哥将手搭在他背后拉他进二门,问他:“你合你爹已见过了?”

明柏点点头,两只手在衣袖内捏成拳头,虽然没有风,衣袖却微微发抖。

小全哥见他这般,却是不忍再问,喊住一个丫头道:“叫大小姐出来,就说俺在客院厅里等她说话。”扯着明柏的袖子拉他回客院厅里坐。

紫萱过来,小全哥就道:“明柏哥的爹爹寻来了。爹爹在前面陪他说话呢。”

紫萱挑眉想说话,看明柏哥的脸色,就掩了口低头问丫头要茶。

明柏道:“俺只说不理他也罢了,就不曾想他还问到狄家来。”

紫萱取了热茶递与明柏,轻声安慰他道:“你愿意怎么样都使得,俺听你的。俺家也不强你。”她抬头看向哥哥,满面央求之色。

小全哥将手轻轻搁在妹子肩上,笑道:“明柏哥,你愿意就使得。”

明柏双手握着茶碗,将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站起来道:“从前九叔合三舅劝我不必回林家,俺只说父子天性,就是不为俺自己,为着俺娘也要……可是俺爹他……他合人说俺娘是他使女。”明柏的脸涨得通红,牙齿咬得嘎嘎作响,一双手紧紧捏成拳,青筋暴起。

紫萱头一回听说,气得满面通红。明明是停妻再娶,却将下堂的糟糠妻说成是使唤丫头。那明柏哥岂不是成了合奴仆差不多的婢生子?为着功名富贵这样糟蹋自己的长子嫡孙,这位公公真是不要脸。她走到明柏身边牵动他的衣袖,待想劝,到底不好说未来公公的不是,却是愣在那里。

明柏握住紫萱的手,冲她惨然一笑道:“我自去合我爹说。”

小全哥回想那一年接了他回来,爹娘寻人情替明柏哥置下一份小产业,又替他落籍,想来就是防着今日。“你若不想理他,”小全哥闷闷的说:“只记着,你自姓严不姓林。”

明柏摸了摸手肘上套着的金镯子,点点头松开紫萱的手,道:“你们都回席上去罢,俺去合林大人说知。”理了理长衫大步出门。

紫萱倒向椅子,问哥哥:“明柏哥若是……认了亲爹爹,他家还肯不肯合我家结亲?”

小全哥愣了一会,道:“你们情投意合,又有两家长辈订下婚约,岂是他们能拆得散的!紫萱,你放心,若真有那一日,哥哥就是拼了命也不叫你吃亏。”

紫萱摇头道:“哥哥,你说那位林大人来俺家讨人,图的是什么?他不是有儿子了么。只怕他是为着俺师叔。”

若是干系着那位主儿,千里迢迢寻来为的是升官发财,倒像是林大人的性子。若是这么着,只凭着他是紫萱的公公就能掀起风浪来。小全哥沉思许久,道:“妹子,若是那样,明柏哥还有重认父亲的心思,俺们劝他罢手也就是了。”

“那俺不要嫁明柏哥。”紫萱咬着嘴唇道:“不能为着俺一个人,拖累狄家。”她握着拳头,将拳头高高扬起又轻轻放下,道:“哥哥,明柏哥的事俺们还是合娘说呀。”

小全哥原有此意,就喊人请母亲来。明柏的亲爹到了琉球,昨日在那霸欲认儿子不成,今日又寻至狄家来,素姐听说,良久不语。

看两个孩子一脸的担忧,她才笑道:“你们两个却是关心则乱,明柏昨日不肯认,难道今日就肯认了?都吃酒去。”扬手在儿子后背拍了一下,道:“你还不回席上去?一家子连个主人都没有,叫客人怎么吃得下?”打发走了儿子,一转身见女儿缩在窗边可怜巴巴的样子,又是好笑又是可怜她,问:“你怕什么?”

紫萱把她的猜测说出来,慢慢道:“咱们为什么避到琉球来?若是叫林大人晓得这条捷径,他岂有不走的?”

素姐微笑道:“你林世伯只怕不晓得这个缘故。咱们狄家摆明了不趟那个混水,连中国都不回去。你爹说了,晓得这个事的人都明白咱们家的意思。就是当今,又何尝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既如此,就是有人想借俺家做幌子,他也要打得出去才使得。”

紫萱点点头,道:“俺还有些怕。到底是俺惹的祸,不能拖累全家人。”

素姐摸摸女儿的头发,笑道:“不怕,天塌下来有爹娘,有哥哥替你顶。”拉着一脸不安的女儿自去吃酒不提。

且说厅里,林大人看狄大人慢吞吞吃茶却连句客气话说不说,他的胆气就先弱了,笑道:“小犬蒙狄大人照应多年,却是大恩不言谢,下官替他母亲做个揖罢。”站起来要行礼。

狄希陈坐在椅上屁股都不曾挪一下,笑嘻嘻道:“下官拾了你的儿子不假,不是在成都就还给你了。哪里来的照应多年?”

林大人厚着脸皮道:“小犬在那霸开个铺子,听说合贵千金有婚约……”

狄希陈冷笑道:“小女许的是严家公子。林大人休要胡说。我狄家女不会许给别家的。”站起来摔茶碗,厉声道:“送客!”

昔日的下属靠着娘子献粮升上高官,林大人心里原就不伏气。何况狄家必是犯了什么事才在中国存身不牢,才要躲在这个琉球过日子。自己代天子出使,就是琉球的中山王见到他也要恭敬客气。狄希陈一个逃亡在外的官儿居然还敢不把他放在眼里。林大人实是恼了,拍案道:“狄希陈,你什么意思?我林家的儿子,就是死了,也是姓林!”

狄希陈冷笑道:“真是有趣,林家的儿子到狄家来要?滚!”

“你你……”就是在内相跟前也不曾叫他这样没脸,林大人气的说不出话来,指着狄希陈还要说话,门外已是闪出几个膀大腰圆的管家,齐齐上前请他出去。

明柏转过侧门,正好瞧见他的父亲被几个管家围在中间请出大门,他喘了几口粗气,等前门关上了,提起长衫跑到东厢书房,却只说得“姨父”两个字,别的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狄希陈展过衣袖重又坐下,对明柏笑笑,问:“你都看见了?”

明柏羞愧的点头。狄希陈站起来在窗前走了几步,道:“当初问你肯不肯改姓时,都合你说明白了。然父子天性,原是快刀也害不断的,你若想回头认祖归宗也使得,只是为保我狄家平安,你只能离了琉球再去认。去罢,想好了再来见我。”

明柏摇头道:“姨父,将妻做婢的男人又算是什么?停妻再娶的丈夫算什么?将嫡为庶的父亲又算是什么?俺认了这个爹爹就是承认俺娘连妾都算不上……”明柏满面通红的大声道:“俺不要认他!俺自去合他说。”

狄希陈道:“你既然不认,巴巴的去寻他说什么?只不理他罢了。若是在中国,或者打官司麻烦些个。在琉球,不理他就是。”

明柏两只眼睛变得通红,两只手捏着衣袖点点头,一声不吭转向内宅去了。

狄希陈看着这个孩子高瘦的背影消失在八字楼的门洞里,叹了一口气,吩咐早候在一边的来福:“帐房里支二百两银子,去打听林大人走了谁的门路来封王的,同来的内相是哪个,若是能打听出林家的底细就更好了。”

来福晓得关系重大,先挑了两个人远远跟着林大人,再去帐房子支过二百两银,带着几个得力的人速去那霸打听。到晚回来,狄家酒席已散,主宾都醉倒,连陈老蛟都在狄家客院歇下。来福到二门央婆子传话,却是素姐带着紫萱出来见他。

狄家老爷夫人都是一般儿主事,合谁说都使得。来福就道:“小人花银子买通了同来的内相管家钱真多,他说林大人死了嫡子,恰巧遇见流落在外的婢生儿子,起了心思要寻回去。小的许了他一百两银,他说林大人与同来的几个官儿都不大合得来,谁也不会管他闲事,他们大人至要紧是带来的货物都要卖得掉。小人问过都是交与陈家发卖。这事越发不必担心了。”

紫萱听得“婢生”两个字,眉头绞的紧紧的,问:“真是因为他现在无儿才要寻俺明柏哥回去?”

来福答道:“钱真多说林大人是对他们大人这样说的。小的为求保险,叫他们几个拉着林大人的几个管家去吃酒去了,想必吃一晚上酒必能套出真话来。”

素姐道:“他是怎么谋的这个差使?靠山是谁?”

来福想了想道:“是林夫人的一位族兄走的杨大人门路,听说很花了些银子,所以这一回几个官儿里,就数他捎的货物最多。如今天朝已是换了新帝,都说那位杨大人风光不了多久了。”

至要紧是换了新帝,素姐合紫萱相对看了一眼,都松了一口气,打发来福下去歇息。紫萱想到师叔待她也算是疼爱,就有些伤心,道:“俺师叔必定伤心死了。”

素姐叹息道:“世事无常,就是贵如天子,也是要受拘束的。你师叔的公子,偏又是个不肯受拘束的人,做出这许多奇奇怪怪的事来也是为着心里不好受,倒是去了一了百了的好。”

母亲合爹爹谈起皇帝来一不敬二不怕,就像管家娘子们说村里谁家汉子又打老婆了一样不当回事。他们怎么能这样大胆?

紫萱虽是松了一口气,却是积了许多疑虑在心头,闷闷的应了一声是,不敢接口议论天子家事。

素姐看女儿愣愣的,笑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不必你师叔发动,张太后也没几天好日子过了。俺们再等一二年就回乡去瞧瞧,说起来,真是有些想念我们小花园的那池泉水呢。”

紫萱强打精神,附合道:“琉球什么都好,只是用水艰难,俺们家的甘蔗都长的不大好,真是可惜了。其实俺到觉得琉球比济南呆着舒服。只是亲戚们都不在一处,到底不热闹。”

素姐笑道:“你大伯二伯这不是搬了来?他们前日还合你爹商量呢,狄家原来就是在海上讨海活的,琉球到底比南洋离中国近又比台湾是非少,就在这里落脚。”

紫萱低着头笑道:“从前大伯合二伯都说死不离故土的,才过得一两年,就改了主意,枉费爹娘从前那样劝说。”

素姐也是好笑,合女儿在院中分了手,看两个媳妇子接着她进了后院,才搭着小露珠的手上台阶进正房,站在廊下吩咐春梅合守门的媳妇子去各处察看。

狄希陈在卧房点着两个灯,煮着一壶浓茶,见素姐进来忙将茶碗送上去,笑问:“娘子大人,可有好消息。”

素姐道:“林大人合你说的多是实话。只是他那位夫人与他生的儿子没了。想必是怕没儿子送终,见到明柏才起意要认他回去,并不是晓得我们家合正德皇帝的关系。”素姐吃了几口茶,越想越是不伏气,冷笑道:“婢生子,我呸,认回去他又有了儿,他夫人又不恼他,倒打的好算盘。”

狄希陈道:“就是不纳妾,将来只有明柏这一个儿子,林家族长从前可是默认了林大人别娶富家女儿,还帮着哄了明柏母亲好几年!这样贪权爱富的人家岂能轻易叫明柏顶他爹的门户?必要在族里寻个人过继。好好的人不做跟他回去做半个奴才,明柏算什么,我们紫萱嫁给他又算什么?是以我一口回绝了林大人。万一明柏还想认,也由他,只是咱们女儿不能嫁。”

素姐笑着替狄希陈倒了一杯茶,送至他唇边,劝道:“你消消气,我们女儿不傻,明柏也不傻。”

狄希陈看了一眼素姐,道:“你从不出门,不晓得这个时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他指了指自己的脑门,叹息道:“根深蒂固!越是老实人越信这个!明柏的心肠比小全哥还软些。怕只怕世人拿礼教的大帽子压他,他就从了。早晓得林大人会来,倒不如早几日把严七舅那个老封建送走。”

素姐笑道:“不怕,严七舅要是听说林大人合人说明柏是婢生子,生吃了林大人的心都有,岂有叫明柏回头的道理?那日他当着我们面想劝明柏回家认爹,明柏拿林大人有嫡子来堵他的嘴。我就留神瞧他神情,甚是尴尬呢。若要认明柏是嫡子,他就要出头替他姐姐讨公道。你说他要是能出头会等到今日?”

“民不与官斗……小民不敢与官斗呀。”狄希陈摇头叹息良久,苦笑道:“咱们当年为的什么要做官?严家若是有出头的本事,林大人岂敢停妻再娶,明是欺严家无人呢。再者说,到底是明柏的生父,咱们也不好做的过份。且见招拆招罢。”

“阿弥陀佛,”素姐突然念起佛来,笑道:“幸亏江玉郎逃了。不然还真是个麻烦事。这会子到林家头痛了。这几个官儿想必已是忙开了,正到处查问世子的真假吧?”

狄希陈想了想,笑道:“那是自然。尚家或者还能出头也说不定,不过我倒情愿是林家当权。他们到底还是中国人,若是这小小弹丸之地尽着华服说汉语,过得几十年安知不是琉球府?过得几百年当知不是琉球县?”

素姐回身躺在摇椅上,闭目笑道:“不如你抢了这个中山王叫儿子做呀,亲家巴不得叫你儿子称王。”

狄希陈大乐道:“你又来哄我了。才说的中国人都喜欢讲君臣父子那套,你见过几个造反的不想招安?那个大海盗汪直,称了王还想投诚做明朝的官儿呢。论时间倒是合咱们隔的不远,还有几十年?”

素姐摇头道:“我哪记得,不晓得这个汪直,跟眼前的汪家有没有干系。我只记得汪直也是称王了的,不过好像在日本,并不在琉球。”她睁开眼睛看见狄希陈的胡子离她只有一寸来远,一把攥住了笑问:“你想干什么?”

“我是想说,这种指点江山的感觉,倒是不错。”狄希陈笑着把素姐拉起来,道:“小心些,好容易养这么长,你轻点,这年头没胡子的都叫公公。”

第44章 认儿子要有证据(上)

第二日早饭后,董姨娘从陈宅过来,特意悄悄儿寻着陈绯说:“侄少爷昨日傍晚酒醉,也不听劝,带着他的人出海寻人去了。”

陈绯急道:“他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利索,这可怎么好?”急切间顾不得再合董姨娘说闲话,打发个丫头带她去父亲宿处,就回家寻小全哥,说:“大海去寻晴姐姐,他身上还有伤呢。”

小全哥也皱眉,道:“他也性急了些个,这样乱撞怎么寻得到人?”抬腿走了几步,在门边停下,笑道:“我不是傻了么,我们这样去寻,不是合他一样么?阿绯,你爹爹可晓得?”

陈绯摇摇头道:“我不晓得,只听说大海哥出海了就来寻你拿主意。”

小全哥抓了抓头发,笑道:“这是陈家的家务事呢,丈人不说话俺们不好做什么。俺们到底不姓陈,大海哥才姓陈。”

陈绯原是满怀希望等丈夫陪她去寻人的,听小全哥这样说却是愣住了,难道女孩儿嫁了就不好再管娘家事?她两只杏眼瞪的溜圆,肉乎乎的脸上露出又不伏气又疑惑的神情来。

小全哥将她抱在怀里,两只胳膊紧了紧,笑道:“你去寻紫萱她们说说话儿,俺今日要合虞二叔还有阿慧兄弟去船队查查可有夹带。有事叫人那里寻我去。”又在陈绯面颊上啄了一下,毫不迟疑的出门去了。

小全哥从来不曾在卧房外这样亲热过,陈绯摸着热得发烫的脸发了好一会呆,才想明白这一去查船队只怕没有一天回不来,小全哥这是为着脱身对她使的美男计。她又是恼又是羞又是喜欢,轻轻跺了跺脚,却是忍不住微笑起来,一直走到客院门口还是笑。

院里,日头早已跳到高墙墙头,墙外面的竹林枝繁叶茂,在深碧中透出些金色来,照到人身上并不觉得热。

陈老蛟在院当中教明柏打拳,见女儿站在门口笑的魂不守舍的傻样,收了拳脚笑道:“绯儿,你今日起晚了呢。”

陈绯笑道:“爹,你老得空揍揍女婿也罢了,怎么连我们妹丈也要拉来对练?”

明柏平常合陈绯见面最多不过笑笑,突然人家摆出一副老嫂子的亲热样子来,他很是招架不住,擦着汗跳到七舅身边道:“方才狄大伯叫俺过去瞧木料,俺去一会。”一转眼就出了院门,论溜走的功夫比小全哥还高一筹。

严七舅笑嘻嘻的看着外甥进屋,对着陈绯点点头抬腿出门,一般儿也回避了。陈绯原是想问七舅好,问好的话还不曾出口他老人家也溜了,又是好笑又是有些恼。

陈老蛟道:“听说读书人家规矩都是这样,不肯合女眷打交道。”他背着手走进昨夜住的那间屋。董姨娘正跪在床上收拾床铺,滚圆的屁股翘在半空甚是扎眼。陈绯看不过去,借着倒茶转过身来。

陈老蛟瞧着爱妾甚至是喜欢,津津有味看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咳了两声道:“绯儿,你男人呢?”

陈绯将两盏热茶移到桌边,笑道:“他合虞二叔去船上再查一回。姨娘,你来吃茶。这些交给该房的嫂子们做。”

董姨娘涨红着脸从床上爬下来,笑道:“闲着也闲着,顺手就收拾了。”过来握着茶盏吃了几口,对陈老蛟说:“方才有人奴不好说得。侄少爷昨天傍晚带着人出海寻晴姑娘去了,秋芳在家急的哭。”

陈老蛟将茶碗重重的抛在桌上。几点茶汁溅到桌上。“胡闹!”陈老蛟忍住怒火,停了一停又问:“大海和人是怎么说的?”

“说是出海寻点什么回来好过年。”董姨娘小心的看了一眼陈绯,怯生生的说:“秋芳说必要拦下他才好,她不敢来寻老爷说,叫我来的。”

这个妾虽然写算皆通,却没什么胆色。陈老蛟叹了口气,道:“你就回去合她说,大海自有分寸,叫她休乱说话。”董姨娘还有像有话要说的样子,叫陈老蛟赶小鸡似的赶出门。她可怜巴巴的看着陈绯,轻唤了一声:“姑奶奶。”

陈绯会意,忙道:“爹你还要去码头瞧瞧?姨娘到我那里坐坐。”上前拉着董姨娘上台阶到她们院子去。

她们院子里的小丫头合媳妇子们正忙碌,洒扫庭院,揩抹桌椅。见大少奶奶带了个姨奶奶打扮的年轻妇人进来,都猜是那位董姨奶奶,你推我我推你,都想送茶进去。小玉米看不惯,道:“你们平常都没这么勤快,今儿是怎么了?”

一个小丫头笑道:“玉米姐姐,俺们是想瞧瞧那位董新娘。她也是读书人家的正经女儿,就是与人家做填房也罢了,怎么肯做妾?”

小玉米啐道:“你们什么不好嚼,说这些揭人家的短儿。都做活去。”她自将茶搁在点心盒的盒盖上,小心捧到屋里。

小全哥屋里自是比不得陈老蛟那屋里各色琉璃光彩夺目,只得一个博古架,架上摆着的玻璃器皿都是小全哥手制的,也有花尊,也有盘盏,也有人像,花色都素。最出奇的是一把插在旧磁瓶里的像生花儿,都使玳瑁做茎,珊瑚做花,绿茵茵琉璃做的花托花叶,在日头底下闪闪发光,极是招人爱。

董姨娘头一回见这个,就看呆了眼,瞧了又瞧,还有想拿起来摸摸的架势。陈绯因这个是小全哥亲手制成送她的,却是不舍得送把人家,笑道:“那是小全哥试制的花样儿,每日无事他就对着那几朵花儿琢磨,寻思着要叫作坊制这样的簪子卖呢。”

董姨娘哦了一声回过神来,涨红了脸,嗫嚅半日方含羞道:“我今日来,原是想求姑奶奶一件事。”

陈绯奇道:“你有什么事不好合我爹说的?”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笑道:“可是要替我生小兄弟了?”

董姨娘涨红着脸连连摇头,一迭声道:“不是不是!是我娘家两个兄弟。姑爷不是管着南山村的团练?他两个也是团丁,却是想到作坊里学些手艺。所以我来央你合姑爷说说。”

陈绯想了一下,笑道:“听说作坊谁想去都使得,他两个不曾问过?”

董姨娘面上现出不平的神情,道:“虽然说是谁去都使得,然只教烧制瓶子坛子几样。好些个精致活计,他们都不肯教人家的。”

当年狄希肯教大家办琉璃作坊,也只教得那几样。后来各家自家都办作坊,各有创新,似李家就制的好盘盏,似陈家就制的好花瓶,各家几样拿得出手的俱是不传之密。团练作坊的小伙子们想必也各有自己拿手的绝活,岂肯轻易教会别人?也不怪董姨娘的两个兄弟会碰壁。然董家是后搬来的,此时合她说作坊里从来只教那几样,精致活计都是人自己琢磨出来的,她必不信。

陈绯想了一会,笑道:“想是他们欺生。姨娘,且过些日子再看。”

董姨娘只当说陈绯许下此事,却是喜不自胜,谢了又谢就要辞去。陈绯送她至后门,叫两个管家送她回家。她自家沿着抄手游廊一边走一边犯愁,极是后悔自己方才说话不小心叫人误会了。若是不将这两个人安排下去,将来必要合董姨娘生嫌隙。若是安排下去,只小全哥那里就过不得头一关,休说公公婆婆会怎么看她。越是想越是收烦,索性挑了个有风吹坐下来吹风。

来来回回的丫头媳妇子见大少奶奶在游廊上发呆,都绕着她走。就有去紫萱那里回事的丫头多嘴,合彩云说:“我们大少奶奶有心事呢,在半山的竹瓦廊下发呆。”

彩云寻了无人的时候合紫萱说了,又道:“大少奶奶想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一家子人里也只小姐劝得,何不去劝劝她?”

紫萱将笔墨算盘归置整齐,笑道:“俺管着家呢,去劝她不妨,若是与公事有碍,俺怎么处?还是缩在这里算帐罢。”她将年礼礼单翻出来,数出四五张出来拍在案上,笑道:“先送这几家。赶着这两日把年礼都送过,俺们就发分红。”

一提分红,屋里的丫头媳妇子们连脚后跟都带笑,个个都在算自己能分多少银钱。有那性急的,走到内帐房外从窗格眼里看。青玉几个大丫头,带着人在算帐,算盘声此起彼伏,几个大篓里,使纸包着的银钱堆地尖尖的,怎么看怎么招人爱。

紫萱至大门口看着管家们挑着礼物都出了门,回身遇见到处寻主人的小玉米。小玉米急道:“大小姐,可见我们大少奶奶?”

紫萱笑道:“说是在半山腰廊上吹风呢,你去那里寻。”

小玉米忙叫随她同来的两个人去那边寻,她自家却紧跟在紫萱身后,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

紫萱笑道:“你这怎么了?”

小玉米笑道:“俺听大少爷合少奶奶说,要叫她管俺们院子,吃穿用度都是她经手……婢子觉得……婢子觉得俺们院里女孩儿们都太小,怕少奶奶少人使呢。”

“这个要看哥哥的意思啦。”紫萱微笑道:“你快去寻俺嫂子去。她有身子,怎么就叫她落了单?”打发了小玉米,紫萱回院就收了笑脸,微皱着眉对彩云说:“俺总是要嫁人的,不能在娘家管一辈子家,已是处处留心了。看小玉米这个意思,真是有些恼人。”

彩云送上一盘子干果子,笑道:“她们这一拨,实是没有几个出挑的。小玉米还小呢,这个话只怕是她自己的意思。”

紫萱想了一想,笑道:“想来娘也是故意挑几个不出挑的与她。若是春雪那样的小人精,俺嫂子可使不动。”

提到春雪,彩云合屋里的大丫头都掩着嘴笑起来。春梅道:“俺们夫人这是怕小姐你嫁出去当不好家,所以打小儿手把手的教你。别人家谁不是老夫人管家?纵是媳妇儿要管,一般儿要事事问过婆婆才好行事。小姐嫁过去没得公公婆婆。到底吃亏些,担子都压在你们小两口身上。”

真没有公婆也还罢了。想到林大人昨日气呼呼出门,紫萱轻轻叹了一口气。若是明柏哥认了这个爹爹,她为着狄家自是不能嫁他。然这世上的男子除去明柏哥,她也不会嫁别人,难不成真要在娘家过一辈子?

紫萱摇摇头,想把烦恼摇开,两个红宝石的耳坠子齐齐跌落在衣襟上。幸得几个丫头手疾眼快,几只手抢着去捡,没叫耳坠子落到地下。

彩云将两枚耳坠取在手里,笑道:“这对坠子虽然好看,一日总要掉几回,还是换一对?”

紫萱道:“有新打的蝴蝶珍珠坠,用那个。”坐在桌边由彩云替她戴上耳坠,打着呵欠道:“哥哥去了船上,记得中午送两桌饭过去。俺总有些不放心,彩云姐,你说林大人那边会不会借着官威来压俺们家?”

港口人来人往,官船将码头挤得水泄不通。土兵沿岸围了好大一圈不许人出入。听得天子使节到来,外岛有许多人坐船来看热闹,偏又近不得岸只能在近海打转。小船来来去去多如雨天搬家的蚂蚁,那霸地方极是热闹。

林大人一早就整治了一桌酒席安在大船甲板上,请刘内相合几位同僚吃着,一边看着琉球的海景一边说些闲话。

刘内相猜他那个儿子必是不想回林家,摸着光光的下巴拖长腔调笑道:“林大人今日这样破费,想是有事?”

林大人才举起酒杯要劝酒,吃刘内相不阴不阳的吓了一跳,那酒就泼洒了一甲板,他不敢皱眉抱怨内相,笑道:“实是有件小事。下官昨日上岸闲走,却是老天有眼,叫我遇见闹白衣贼时失散了的一个儿子。下官要叫他认祖归宗,偏生他的岳家不肯。”

众人听说,都道:“贵亲家实是愚蠢。亲家做官,来往也体面呢,他们怎么不认了?莫不是上门女婿?”

刘内相见他避重就轻,冷笑两声道:“听说令郎在那霸开个木匠铺子,也算小有家产。你认了回去,他算个什么?”因席上官儿都看着他,他指着林大人笑道:“他这个儿子的老娘连个妾都没挣上,叫你认了回去他怎么肯?”

原来是婢生子。几个官儿相对看了一眼,都不好再做声。正经人家,谁肯把女儿嫁把婢生儿子?嫡庶虽说有别,只要无子到底还是个子。只有这婢生的,就是林大人妻妾都无出,他也算不上是个人。

有一个官儿极是老实,看林大人脸色不大好看,劝他道:“林大人,婢生儿子认回去做甚?一来夫人不喜,二来族里不认。你春秋正盛,就是膝下无子,纳几个妾多多生养就是。放他在外边,到底还比半个管家强些。”

从来老实话最扎人。林大人的脸黑似锅底。他想把明柏带回林家,一来明柏是他正经结发妻子所生,带回去夫人容不下他,自要给他讨几个妾另生儿子;二来停妻再娶的事到底见不得人,明柏若是出息了才是大麻烦,不如认回家去压着他,叫他一辈子出不了头才是上策。若真是正经婢生儿子,认他做什么?然这些话是不能合人说。林大人干笑着说:“不论嫡庶,都是我林家子孙,不能叫他弃了祖宗认别人为父。”

这是大义,纵是没了下梢生不出儿子的刘内相,也不好说什么。刘内相握着酒杯只是冷笑,钱真多站在林大人身后冲刘内相使眼色。刘内相借口更衣离席,回舱里问钱真多:“你可晓得是怎么回事?”

钱真多笑道:“昨日那位的亲家就使了管家来打听,大人可晓得他们亲家是哪家?”

刘内相想了想,笑道:“这岛上也只有那几家有点子出息,能是谁家?不会是汪家罢?”

钱真多笑道:“不是他家。他们盐商等闲不合外族通婚。是狄家,狄家合接我们货的陈家是儿女亲家。狄家只有两位小姐一位公子。公子娶的是陈家小姐。大小姐许的是位严公子。狄家管家说林大人见着严公子,死乞白赖说是他儿子,必要认回去。”

刘内相吃了一惊,笑道:“难怪说弃祖宗的话呢,原来是改了姓。为何要改严姓?”

钱真多笑道:“说这位严公子从的是母姓。那狄家管家甚是机灵,套不出什么话来。只说严公子已是进了学,转过年要回中国去应试。”他防隔壁有耳,凑到刘内相耳边轻声道:“这狄家,合山东明水县的相大人家是至亲。”

刘内相惊道:“原来是他家。原来他们在这里。若是从前,还真得罪不起他们家。”

钱真多小心道:“相大人如今虽然不得势了,到底那位主儿还活着,扳倒了张太后家待如何?”

刘内相点头道:“不错不错,正是这般。那位主儿也是个狠角色,咱们一个都惹不起,还是远着些的好。”想了想,笑道:“他们倒是机敏,躲在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果然避开这场大祸。想来狄家也是聪明人,咱家就喜欢合聪明人打交道。”

狄家既然透了消息与他,自然是叫他不要插手,事后必有回报。狄家手里有好几只船队跑南洋,自然不会小气,刘内相越想越喜欢,眼眯成一条缝,高高兴兴重回席上,笑对林大人道:“你说那是你的儿子,谁人能证?”

林大人笑道:“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刘内相笑道:“说是你儿子,总要有那孩子母亲的卖身契纸,生辰八字,还要左邻右居合收生婆的证词。不然人家大街上揪住你就说是你是他婢生儿子,你看你不大嘴巴子抽人家?”

第45章 认儿子要有证据(下)

席上诸位都晓得林大人和刘内相不对付。刘内相说这么一大篇话,分明是在为难林大人。林大人的事又是私事,替他出头也没有银子收,谁人肯管闲事?吃得几杯闷酒,几位大人各指一事遁之。

这几个人不会插手,狄家的银子就有八成到手,刘内相一想到白花花的银子自家长了腿跑进他口袋,看林大人就合财神爷似的,笑眯眯道:“林大人,咱们到琉球来可不是来替你认儿子的。休忘了正事。”他将桌子狠狠一拍,变了脸道:“你得罪了岛上大户,若是册封藩王出了差错,咱家头一个不饶你!”展袖取了两只小碟,在手里当当敲着耍,不顾而去。

林大人铁青着脸回到舱里,紧紧拴上门才敢将火气撒在随身伴当身上,怒道:“他姓刘的是个什么东西?阉人,阉人!”

几个管家缩在角落,都不敢伸头。林大人脸涨的通红,将案上的笔墨砚台都用力推开,一只青磁笔洗摔的粉身碎骨。他额上青筋暴起,咬牙切齿:“都说我是靠老婆发家的,人人都瞧不起我。你们,你们也瞧不起我么?”

管家们俱都低头妆做听不见。林大人确是靠着夫人娘家使钱谋的缺,宅里宅外又多是夫人当家。林大人也不过在这几个心腹面前发发脾气罢了。只要不出声,过得一会老爷消了气,还是笑嘻嘻的林大人,不碍什么。

林大人发了一会脾气,坐到一边道:“收拾屋子,与我煮碗茶来。”众人收拾屋子的收拾屋子,倒茶的倒茶,开门的开门。一个管家走到老爷身边小声道:“刘公公虽是故意合我们老爷过不去,倒是提醒了咱们。老爷,跟咱们来的本家七老爷,还有枫大爷,不是都认得天赐少爷?不算人证?”

林大人喜欢的站起来道:“不错不错,这是见成的人证,你快去请他们来……还是我过去寻他们,这里人多口杂,休叫那个死太监再碍我的事。”他除去官帽解下衣带,换了身宝蓝绸直缀,带着两个管家坐小舢板到自家的船上。

七老爷合枫大爷在港外船上等待,眼见大小船只来回穿梭,一队队的船都是朝倭国去的,都担心运来的货物卖不掉。又听说刘内相那边的货都寻到买家,越发的着忙了,正要寻林大人拿主意,看见林大人上船,连寒喧都顾不上,七老爷劈头就道:“三哥,刘内相那七八船货物都有客人接手,咱们的货物可找到买家了?”

林大人还不曾说话。林夫人娘家押船的一个管家胡大志也寻来了,跪下磕过头,爬起来问:“姑老爷,听说琉球到倭国的船极多,俺们自家这两船货要早日寻人接手,过几日子狄陈汪三家船队先去了倭国,俺们怕卖不脱。”

听管家提到狄家。林大人方才按下去的怒气又涨起来,他摸摸胡子,笑道:“大志,你在哪里打听的消息,狄家你可晓得底细?”

胡大志笑道:“小的昨日打听过,这岛上狄家船队一年来回几次,若论有钱,只怕数他家最有钱。就是尚氏王族都不敢得罪他。听说世子曾想聘他家小姐做正妃,狄家都不曾许。”

从前在成都时林大人倒也听夫人拿狄家事当笑话说过,说狄家女儿比儿子看的重,养在身边的那位小姐要学什么,大把银子去请先生。想来尚氏想聘的那位狄家小姐是许给天赐。

林大人掐着指头算计许久,天赐若娶了狄小姐,要钱有钱,有做官儿狄家也能助他。这个儿子发达了,要么儿子将来合他翻旧帐,他老人家就有身败名裂的风险;要么儿子不理他,他就是再有钱做再大的官儿,对林家无益,于他更无半分好处。

现今至要紧是叫夫人许他纳几个妾养出儿子来。是以天赐无论如何都要带回中国,可惜了平白丢掉狄家这么一个有钱的亲家,实是不划算。

若是当初合夫人争一争,只说天赐是妾生的也好。林大人心痛的吸了一口气,在心中恨恨说:“妇人家就是见识短,若是她肯让一步,哪有这许多麻烦。”

姑老爷面上阴晴不定。胡大志只当他说错了话,忙笑道:“还有呢,小的还打听来,说是旧年尚氏王族内乱,几个世子争夺王位,连他们神宫都血洗过两遭。如今尚姓势弱,却是一个王宫总管林大人当家。姑老爷,只怕……这一回要费些手脚,如今的世子,人都说不姓尚,也从不出头露面。”

林大人眉头跳得几跳,冷笑两声道:“且看罢。原来都说琉球穷,哄的咱们带了许多便宜货来。就不曾想琉球合中国差不多光景,他们越有钱,咱们能落的好处不是越多?你再去打听打听那姓林的人家,看咱们能不能合他们搭上线。”

“一笔写不出两个林子,说不定二百年前是一家!”林七老爷自觉说了句俏皮话,说完得意的哈哈大笑。

枫大爷也凑趣,笑道:“七叔说的对,咱们必是一家。”

是个同姓就能认本家,是同省的就要认同乡,若是同姓又同省,不是一个祖宗的也要认一个祖宗。这些本就是官场上的常事,纵是合林家认个本家也无妨。林大人看着胡大志出去,慢慢道:“认本家也无不可,我有要事合你们两个说。”

几个服侍的人都出去。枫大爷搬了个板凳在下手,贴着林大人坐定,笑道:“三叔,这几日不见你,倒像是又老了些。”

林大人笑了笑,道:“枫儿呀,我记得你比我家天赐大几岁?”

枫大爷有些不自在的扭了几下,挤出两滴眼泪来,道:“天赐他是命不好,叔叔不必伤心。侄儿回家就将必定将曼娘生的那个儿子过继到他名下。”

七老爷咳了两声,道:“三哥,莫不是天赐那孩子还活着?”

林大人盯着七老爷的面孔,点头道:“我昨日在岛上撞见他了。”

枫大爷忍不住,直冲七老爷使眼色。七老爷轻轻在侄儿脚上踩了一下,问道:“三哥是……想把他认回来,不好罢,三嫂那里过不去呀。”

林大人冷笑道:“天赐如今觅得一个好丈人,若是叫他出头,转回中国去做官,将旧事揭破。我固然有罪,你们几个也讨不到好处。”

枫大爷缩到一边,嘟喃:“琉球是个什么鬼地方,在这里混的都是不能见光的人,怕怎地?不认他就是。”

林七老爷有些心虚的看了枫大爷一眼,喝道:“你懂个什么。严家那群穷酸秀才一无本事二无胆色,折腾不出什么来。琉球这里都是狠人呢,谁家不背几条人命在身上!三哥,天赐必要认回来,若是他不从,咱们就寻个空子把他抢了去。”他比出一个手刀来在脖颈处狠狠一比道:“无毒不丈夫。停妻再娶将嫡作庶这两件事翻出来,俺们这一支在林家休想再有出头之日。”

“就是不翻出来,叫世人晓得,也编个陈世美的戏文天天唱,俺们林家的子孙休想再娶门当户对的媳妇。”枫大爷想到戏里唱的黑包会铡驸马,忙插嘴说话。林大人合林七老爷齐齐瞪他。

为何夫人最喜这个傻侄儿?林大人微皱眉头道:“你们都是看着天赐长大的,可晓得他身上有什么表记?”

林七老爷皱着眉想了半日,只想起从前三嫂住在破屋里纺纱织布,天赐也随他母亲在一处,等闲不见他出来耍,偶然撞见也没有人正经理会过他们母子。他想了许久只有摇头。

枫大爷伸头想了一会,又缩头回去道:“俺只记得松小子曾揍过他一回,在他头上划破那么长一个口子,严家当了一本什么书才请的郎中与他医治。只是不晓得过了这许多年,那伤疤还在不在。”

“在!”林大人喜欢道:“他回来后与他剃了一次光头,头顶实是有条长口子。”他摸着胡子笑起来,道:“谁说俺没有凭据?这不是?且等本官再去要人。狄家若是不许,我就把他们船队的事翻出来,这样一注大财,谁肯轻轻放过?”

且说狄陈二家将船队都查过,并无夹带。狄希陈合陈老蛟商量,既然人不在他们船上,倒是早些走的好,也不必再拣吉日,就叫开船。明柏送舅舅上船,极是不舍。

狄陈两家船队此去先至高丽,再至山东,将明水木器运到刘家港,然后再将收来的瓷器合茶叶、丝绸等物运到南洋去换香料,染料,这一圈转过来回程在刘家港再运粮食回来,只怕没有一年也要十个月。陈家派的虞二叔,狄家却是大管家狄来贵随船去,阿慧合明柏都是小本钱,俱都托给来贵料理。

狄希陈合陈老蛟站在码头上目送船队远去,都满怀希望,这一趟若是能成功,陈家转眼就是巨富,就是分把众兄弟一大半,陈老蛟也可安心做个富家翁。

狄希陈道:“跑了这一趟,俺家就不打算跑了。亲家呢?”

陈老蛟笑道:“等大海侄儿得了官,我们搬回福建去,占一圈茶山做茶农。若不是在家乡过不得,谁肯到海上来讨生活?亲家,我劝你们也搬回去。瞧着汪家,心像是大的狠。”

狄希陈笑道:“他们若是真肯称王还罢了,就怕做半截子山大王又想招安,闪的手底下这些人蛋疼。”

陈老蛟从前也是极想招安的,点了点头道:“说的极是,来来去去都是为求财,然也要有命花那些银子,银子才肯跟你姓呢。咱们且看汪家斗林家罢。”他冷笑两声背着手看李家那边废弃了的码头,道:“李家想把大海拉过去,他就打错了算盘。”

狄希陈乐呵呵给儿子丢了个眼色。小全哥会意,笑对陈老蛟说:“泰山,风大呢,俺们回家热两钟酒吃驱驱寒气。”合明柏一左一右将陈老蛟夹在当中,合他说打拳,说阿慧的新宅。陈老蛟就忘了抱怨,被两个小伙拉走。

狄希陈拍拍阿慧的肩膀,笑道:“咱们也回去罢,你丈人那里也要送年礼的,可打点好了?”

阿慧笑道:“舍妹去府上问过狄小姐,已是送过去了。狄五叔,这一回中国来的船多,侄儿要去买些什么来,府上不要什么?”

狄希陈笑道:“小全哥明日要去瞧瞧的,你们明日结伴去罢。五叔老了,只想过几天安生日子。汪家甚是看重你,俺合你义父也不会扯你后腿,你若是想行,大胆去行就是。”

阿慧点点头,笑道:“得狄五叔这句话,比一万两黄金都重。”他扭头看看狄家的山庄,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就是想做富家翁也不能。母亲欠下的债总要还。别人不论,本家张家总有一天要找他算帐的,何况他手下又还有二三十忠心的倭人不能弃之不顾。

阿慧抬头看远处,明柏高挑的身影最是醒目,他虽然一样为父族抛弃,到底还有舅舅疼爱,身家也清白,却是比自己运气。

到得狄家,狄大已是站在门口候的久了,一见大家就笑着迎上来,道:“亲家,阿慧,正要寻你们呢,今日我家上梁,那边吃酒去。”

狄希陈笑嘻嘻让过一边,道:“大哥说话,老五不敢不从。”

他们一群人在宅门口正说话,却见林通事的大儿子穿着青衫,牵着马慢慢过来,拱手笑道:“狄员外,陈大人。家父使小人来请两位赴宴。”

第46章 姑娘漂亮(上)

狄希陈合陈老蛟都起了归思,越发不把林家看在眼里。他二人相对一笑,奉着狄大径去东首新宅。

小全哥笑对林大公子拱拱手道:“俺们不过暂住,并不是琉球属民;再者说,家岳家父都有官职在身,却是不好去的,倒叫林世兄白来一趟了。”

林大公子甚是洒脱,回礼笑道:“我不过虚邀一邀罢了,若是不请也不好。我说过就是交了差了。过几日我们家请吃年酒,也有班小戏,咱们自己人乐,你们可不许不来。”

阿慧合明柏都笑道:“有戏有酒,必去的。”小全哥也笑道:“有的乐怎么不去。必去,必去。”

林大公子见他们三都应了,才笑嘻嘻骑着马到汪家那边去了。

他一走远,阿慧就先笑道:“我猜他到我岳家也是碰壁。你们说林家叫咱们去是为着什么?”

小全哥笑道:“照着规矩,使臣还要查问尚氏近支,还要在民间查访,要查得世子确是尚家骨血,才能册封呢。这么一来二去总要查小半年。谁耐烦合他们胡缠。”

原来林家是想叫岛上这些人与他做证,就是不替林家说好话,也不能叫他们说实话。阿慧微微点头道:“这个时候,就是人家找上门来也要推不知的,谁要自己一头撞进去,谁就是傻子。”

明柏想到使臣里有他父亲,却是越想越烦,皱着眉头不吭声。小全哥合阿慧突然停下脚步说话,他一不留神就撞到小全哥的后背,摸着额头笑道:“你们怎么停下了?”

小全哥指着李家方向道:“你瞧,李家又闹起来了。”

李家原在半山腰,大门外有半亩大小的一块空场,也种了几株香蕉、桔子之类的果树,平常门首也只几个孩子玩耍。此时这半亩大的所在挤着一圈人。虽然隔着甚远,也能听见两个妇人高声哭闹喝骂。

明柏看得两眼,正待说话。狄大已是站在新宅门口喊:“小全哥,就等你们三个坐席呢。”

小全哥将明柏合阿慧都扯了一把,齐齐进去坐席。狄大叫儿子布了一回菜,又劝了一回酒,亲至外边工匠席上照看一回,回来笑道:“都说李家门首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媳妇在那里吵闹,却不晓得是哪位李公子惹的风流官司。”

里间妇人们原本欢声笑语不断,狄大这句话说的稍大声些,只听得里间似炸了马蜂窝一般嗡嗡嗡起来,过得一会,紫萱笑着出来。明柏猜她是要回家调兵谴将,忙放下酒杯跟出来。

紫萱听见脚步儿响,回身见是明柏,羞道:“你来做什么,俺从夹道回家,不妨事的。”

明柏笑道:“没什么,送你几步呀。嫂嫂们可是叫你去打听新闻?”

紫萱抿着嘴儿笑道:“可不是,都说李国丈家比唱戏还要热闹。大伯娘合二伯娘做主人不好离席,听说又有人寻上门去,急的小曲儿都不听了,一迭声叫打听。俺正嫌那小曲儿吵的人头发晕,就领了这个差使逃席。”

明柏笑道:“舅舅才走,俺也没心思吃酒,学你逃席罢呀。”护着紫萱走到夹道口。通狄家的角门却是不晓得被谁锁起。有明柏陪着,就是走大门也无妨。紫萱在前,明柏在后重从前院出大门。紫萱站在门口瞧李家大门外,围在那里的男妇越发的多了。

虽然琉球没有冬闲,中国人总是要过年的。眼看着年关将近,人多是闲在家里赌赌钱,推几把牌九。这样不花钱的好戏自是要去瞧。紫萱在门口站的这一小会子,就见几十个人满面带笑,一路呼朋引伴去李家门首瞧热闹。

紫萱踮脚看了一会,看不见人圈里面是何情形,只见乌丫丫一片人头,她笑道:“可是傻了,俺们在这里瞧什么。快回家使人打听去。”

她回家吩咐叠衣裳的彩云:“使个嫂子去李家门口打听消息去。”

彩云应了一声,出去吩咐小丫头:“叫金枝嫂子去李家门口走走,大小姐等着呢。”回来笑道:“小姐又逃席,明儿大少奶奶又要抱怨你拉下她回来享清福。”

紫萱吐舌道:“她哪里躲得掉。俺走时她就想跟来,吃两个嫂子一左一右拉住她说孩子经。俺日日管家,正好歇歇。明柏哥,俺们双陆赌茶好不好?”

明柏笑道:“使得。”径去西间把棋盘搬到院中石桌上。紫萱也不叫彩云动手,自去搬应用家伙。

彩云收拾了衣裳,春梅早将点心盒子合茶壶送上去了,正坐在紫萱身侧做针线。三四个小丫头爬在不远的美人靠上看他们搏双陆,嘻笑不停。

明柏合紫萱心里都有事。双陆手势又多,又要算数,回回都出错,他们顽得一会都觉得无甚滋味,索性捧着茶碗走到院子一角的桂花树底下,并肩坐在长条板凳上说话。

彩云想送茶过去,春梅小声禁住她道:“有事呢,你们休去。”

紫萱隔着半个院子遥遥冲春梅感激的一笑,掉转头来对明柏说:“虽然做官没什么好处,然有个官职在身也没什么坏处,俺觉着明柏哥还是考个功名的好。”

明柏笑道:“姨父合娘说过几年叫俺回明水考去呢。只是委屈你了,成亲时没有凤冠霞帔。”

紫萱涨红了脸轻啐道:“俺要那个做什么?俺是怕……怕你不是个官,你家那些人又要来欺负你。”

明柏摸摸头顶。那里还有小时候合林家人打架留下的一道伤疤。他小声道:“那些实不算什么的。谁家孩子不打架?俺只是替俺娘不伏。”明柏捏着拳头道:“人都说只知其母不知其父是禽兽,可是这样为着功名富贵抛妻弃子的算是什么?俺不要认他。”

紫萱笑着摇摇头,轻声道:“公公不是在考取功名之前就去了么。”

明柏惨然笑道:“你说的是,俺爹出门赶考,死在半道上了。”他停了一会,慢慢道:“你不晓得。林家在泰安也算大家子,一共有七房,俺爹是第七房里的,七房还有十来枝。若是谁家做了官,谁在族里就风光,就受抬举。偏又七大房都聚在一处住着,谁高中了,谁选了官,又是谁结了门好亲,谁在任上发了财,凭他什么风吹草动大家都晓得,总是你眼红俺,俺眼红你。倒不似你们家,几个兄弟多是和气的。”

紫萱笑道:“俺们家也是一般,叔叔伯伯们,要好的就好。那不好的,你看俺家调羹奶奶就晓得了。俺一直猜俺爹娘是不想合亲戚们打交道才搬到琉球来图清净的。眼看着大伯二伯要在琉球住下。俺爹娘又打主意要回中国去了呀。”

明柏笑道:“族人聚居,有坏处也有好处。自打大伯二伯他们来了。姨父对林家可是不客气多了。”

紫萱笑眯眯点头道:“如今俺狄家在琉球也算是大族了。虽然还比不得卫家那般百十户聚族而居,到俺这些堂兄弟们成亲再分家出去,也是不少人呢。”推明柏道:“俺家不是你家么?”

明柏被紫萱推得摇来摇去,笑道:“你家就是俺家。轻些个,再摇,才吃的酒肉都晃出来了。”

紫萱低头吃吃的笑起来,用力把明柏一推,道:“说正经的,你几时来娶俺?”

明柏摸摸头,想了想道:“俺到如今也积得有二三千两银子去南洋买香料染料。铺子里的货也值一二千。过日子虽然够了,成亲也要花些银子,还要回中国去……最迟,要等船队明年回来啦。”

紫萱晓得明柏心气有些高,不肯叫人家说他是吃老婆的,娶自己自然聘礼婚礼都要配得上狄家他才肯。她想了想,道:“明柏哥,你的作坊不如多多的做些精致细巧物件,似那样的妆盒就极好。大家具这些出息好像不如妆盒呢。”

明柏就与她算帐:“妆盒木料可以不计,一个柜子的料极少可以做得四个妆盒。人工细料本钱合在一处,最多一两银子。卖得二十两一只,俺就赚十九两银。柜子一只也只卖到二十两银,本钱要二两银,然,制一个妆盒的功夫能打两个柜。其实是差不多的。”

紫萱皱眉道:“虽然这样说,但运回中国去,还是小巧物件一船能多装些。除去妆盒,还可制各式食盒,拜匣、官帽箱,都是小件,费料不多,占地方不大。你也不必积一年半年运回去卖。拣上品的收起,俺们自家人去卖高价。那中等还有下等的,就随份卖把来岛上的商人,一来二去就替你抬了价了,可是好?”

明柏微笑道:“使得,虽然琐碎些,手里也能盘活些钱。只是狄得利一个人都忙不过来了,俺要照管作坊,却是少个人主持生意。不然,俺先娶了你家去?”

紫萱涨红了脸低头啐道:“休胡说,俺就是嫁了你,也不能抛头露面管铺子生意。”

彩云已是到二门问过去李家的媳妇子,回来瞧他小两口亲亲热热挤在院子一角说话儿,走到春梅身边只是抿嘴笑。

紫萱偶然抬头见彩云回来,笑问:“李家如何?”

彩云笑道:“是李大少养的外宅,有了身孕还不能进李家,却是急了。吴氏娘子正在闹呢,汪家趁乱又抬了一个小寡妇去,说是李国丈许了要给李大少做二房的。俺打发那嫂子去东边说书去了。大小姐,有几个作坊的女工来送礼,都是些干虾米,海菜这些。要怎么打发?”

紫萱想了想,道:“估算他们的东西的价钱,比着市价多一成与他们赏钱。叫她们好生耍几日,俺们家初六就要上工,十二到十六再放四日假,那几日不放假的吃双。学堂十六开学。”

彩云取了记事本一一记下,笑着去了。

明柏因紫萱这几日理事越发利落了,笑道:“如今娘不管事了?”

紫萱笑着摇摇头道:“生意上的大事还问问,内宅外宅这些个事,都是俺合俺哥照应。要等俺嫂嫂管家,只怕也要过一年呢。”她明媚的秋波横扫了明柏一眼,站起来道:“眼看着天就要黑了,你还在客院住?”

明柏想了想,道:“几日没照管铺子了,俺回那霸去。学徒合雇工们也要打发回去过年。你明日可闲?去助俺算算帐?”

紫萱想想明日无大事,去那霸陪陪明柏哥也好,点了点头,收拾了一只食盒,站在后门口,目送明柏哥骑马回家,约好第二日早饭后她自带人去港口。一夜无话。第二日早饭时紫萱合父母亲说要助明柏算年帐。

素姐笑道:“与他算帐就罢了,休将人家搜刮干净,也叫明柏留些私房银子。”因狄得利是狄家旧人,他两口子得的红利,还有赏赐都先打点出来。小全哥在前面开道,十来个管家丫头簇拥一辆坐人的车,几辆拖货的空车到那霸去。

走到那霸港边的小山坡上,紫萱坐在车里揭起轿帘看下去,山脚下喇叭形的港口密密挤着许多船只。栈桥边泊着一只二十多丈长的大船,前后桅杆上都挂着杏黄龙旗,船上摆着许多“肃静”、“回避”的牌子,还有许多灯宠。除去这只大船外,栈桥边只得几十只小船。余者最近的也离那只大船有一射之地。在喇叭口之外的近海,乌压压一片俱是随使节来做买卖的货船,大的小的新的旧的,什么式样都有。

那霸比平常也热闹许多倍,土兵拦在栈桥外。那些卖椰子、鱿鱼干、茶叶蛋、豆腐干的小贩就沿着海岸散成一长串叫卖。海面上小舢板来来去去,极是热闹。紫萱看了一会,笑道:“这么多船,必要压他们的价,哥哥,俺们家要买什么?”

小全哥下马凑到妹子车边,笑道:“瞧瞧呀,家家都问问瞧瞧,有便宜当用的就买些,若是能用俺们团练作坊的琉球灯去换些针线衣料剪子灯油这些,那是最好不过。”

紫萱笑道道:“若有的多,与俺们也换些。这些岛上都不大好买,抵工钱与作坊的女工们,比铁钱可强多了。”

狄家每五日发一回工钱,平常合几大户使银子换铁钱都要吃好些亏,若是拿这些东西做工钱发,女工们可以自用,用不了的拿去换钱换物都使得,两边都能落下实惠来。小全哥算得不亏,笑道:“妹子真真会算。今日中午俺合阿慧去明柏那里吃饭,你下厨做两个好菜,俺就多买些针剪丝线回来。”紫萱笑嘻嘻应了。

不多时车至明柏铺子后门停下,紫萱跳下车先进了门。彩云带着两个小丫头也跳下车。彩云叫两个小的进去,她自家却站在后门口照呼管家们把车都赶进院里。得利嫂子提着篮子出来买菜,瞧见彩云极喜欢,笑道:“你合俺买菜去。”

彩云因小姐应了中午要做饭,笑道:“生上要去,好嫂子,且等俺进去问一声儿。”

得利嫂子道:“小姐都摊开帐本了,你只挑她拿手的,小全哥合明柏少爷爱吃的买。快走,这几日港口来的人多,菜都不大好买呢。”挎着竹篮扯着彩云出来,穿过两条小巷子,就是集市。平常这里多是琉球土人合闽人做生意。今日隔得老远就听见南腔北调的讲价声,处处生意都兴隆。还好得利嫂子是老主顾,挤得一身是汗买了十来斤虾,十来斤肉,两个鸡,又并数样菜蔬,叫个闲汉挑回家去。得利嫂子又去买了几斤豆腐提在篮内,对站在一边捏着鼻子的彩云笑道:“你这是怎么处?”

彩云笑道:“实有些气味。俺就在想,要是这会子叫俺单独过日子,俺只怕连菜都不会买。”

上前接过竹篮,提在手里,又笑道:“人都说一入侯门深似海,俺们每日在深宅大院里住着,哪里晓得出来买菜买米买面。”

彩云本就生的俊俏,又狠是读过几天书,在狄家也管着些事,说话时顾盼神飞,看着很有个小姐的样子。

她在那里且笑且言,落到有心人眼里,禀与坐在茶档吃茶的林七老爷合枫大爷知道:“狄家小姐今日到那小子家去了。听说狄小姐平常狠爱易妆出来耍,看着像是合管家娘子出来买菜似的。”

枫大爷道:“俺去瞧瞧。”扇着扇子出来,方才那人指与他瞧:“那个穿翠绿衫儿的就是。”

枫大爷将扇子合起,支着腮帮子看过去。那个穿翠绿衫儿的姑娘虽是丫头打盼,然站有站像,走路也是正经女儿家的样子,挽着个媳妇子边走边说边笑,明眸皓齿,梨涡醉人,论美貌也敌得过他的爱妾曼娘了。

枫大爷咽了口唾沫,道:“这样美貌,真真是便宜了那个死鬼。”他本是个纨裤子弟,在家乡也是横行惯了的,林夫人又爱他是个棒槌好支使他,越发惯的他自以为本少爷天下第二聪明。见着天赐能娶这样美人为妻,他哪里伏气,眼珠一转,就想出一个损招来。摇着扇子走到彩云跟前,笑道:“小生与姑娘一见如故,不晓得姑娘可曾婚配?”

第47章 姑娘漂亮(下)

彩云唬了一跳,退到得利嫂子身后不吭声。集市上常见李大少调戏穷人家姑娘,今日却是头一回见外来的客人调戏大户使女。做生意的琉球土人合中国人都晓得狄家大小姐的大名,俱放下手里的活看好戏。

得利嫂子年纪大,到底经历的事多些,定了定神,对雇来挑菜的那个土人使了个眼色,那个土人甚是聪明,挑着担子飞跑,转过巷道就不见了。得利嫂子见报信的人走脱,方道:“客人这是做什么?”

唯一一个男人都跑了,只得两个女人,枫大爷越发大胆,上前半步使扇子柄去抬彩云的下巴颏。彩云恼的满面通红,扬起手握住扇子想夺下,喝道:“大胆。”

枫大爷虽然调戏民女的活做的不多,然姑娘多是那样,他一出手莫不是羞答答不肯抬头,再不然就是掩面羞哭。这一位狄家小姐果然是常在外边逛的,居然还来抢他的扇子。还是小辣椒招人爱,枫大爷大乐,满面堆笑道:“小姐,你我一见如故,你喜欢小生的扇子,说一声儿,小生合聘礼一同送到府上,抢什么?”

得利嫂子伸手握住扇子的中间,示意彩云放开手,用力将枫大爷推到一边,怒道:“看你穿的人模狗样,怎么比猪还蠢?各自走散罢了,这般闹开大家脸上不好看。”

枫大爷笑道:“闹大了才好呢,闹大了小生连聘礼也省下,就抬这位小姐回去成亲。”

彩云到底是未嫁的女孩儿,叫人当街红果果的说成亲,窘的都要哭出来了。得利嫂子看这人是个找碴的,将彩云护在身后,横眉冷对枫大爷,不肯再说话。

且说那挑菜的土人跑至铺子后门,菜担子都来不及放下,就合厨房外的一个学徒说:“你们家管家娘子合一位大姐叫一个外来客人调戏呢。快去,快去。就在菜市。”

紫萱正在厨房准备点心的材料,听得彩云被人调戏,忙吩咐两个小丫头:“你们看火,俺去瞧瞧!”她出来却不急着出门,站在夹道里喊:“明柏哥,喊几个人来,陪俺去集市救人。”

前面铺面里正有几个商人在挑妆盒,听得后面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叫“明柏哥”,都极是好奇。

明柏对狄得利使了个眼色,叫他接待,抽身到后面问:“怎么了?”

紫萱恨恨的说:“不晓得哪个不张眼的在调戏彩云,俺们瞧瞧去。”

彩云是紫萱的左膀右臂,狄家如今的大丫头们虽然不似春香合秋香揽的权多,彩云青玉这几个都有些体面,岂能叫人调戏了去?明柏想都不想,就分派人手:“你们几个随俺们去;陶小三,你只在人群里不要动,看那人合什么人同来,看准了就去打听。陶小四,你也在人群里看着,若是俺们收拾不了人家你就去找小全哥他们来。”

他这里安排停当,紫萱已是满院子寻过一遭儿,虽然木棍不少,却嫌不趁手,还是在墙角拣了块长一尺阔四寸的青砖,笑嘻嘻道:“今儿叫大家开开眼,俺狄家岂是好惹的?”

明柏大乐,寻了个小篮子与她,道:“藏起,到了人前再抡砖头。不然人家远远瞧见狄大小姐提着砖头来,望风就逃!”

紫萱提着篮子随明柏走到集市。原本挤成一团的看官们见正主儿来了,默不做声散开一条大道让狄大小姐进去。

彩云躲在得利嫂子身后满面怒容,围观的人们指指点点,虽然闽语枫大爷听不大明白,然“狄小姐,狄小姐”,人人都边笑边说。想来这位狄小姐的名声明日就坏完了。叫那个没有死的穷小子在琉球一辈子抬不起头来才好。枫大爷越想越乐,隔着得利嫂子对彩云频送秋波,笑道:“狄家小娘子,合小生做夫妻怎地?小生还不曾娶妻呢。”

紫萱走到枫大爷身后,听得枫大爷左一个狄小姐,右一个狄家小娘子,用脚后跟想也晓得这个人是存心来寻狄家麻烦的,也不废话,抽出藏在篮里的大青砖,照后脑轻轻一拍。

市集里叫好声轰然而起。枫大爷软软的倒下。

彩云见小姐出手胆子就大了,从得利嫂子身后跳出来,伸出横量足有三寸的小脚,拣枫大爷的肚子、大腿一阵乱踢,骂道:“瞎了你的狗眼。”几个林家管家方才看少爷去调戏人家姑娘都缩在一边妆看不见,此时少爷被打,不得不上前。

紫萱两手杈腰,故意妆出一副泼妇的样子道:“休叫俺们再见你,见一回拍你一回。满岛上谁不晓得俺狄大小姐的本事?给俺打断他的狗腿,再把他送到神宫。”

狄家管家合明柏铺子里的木匠都围拢上来要动手,逼的那几个管家缩在一边不敢上前。明柏见紫萱抖过威风了,就上前佯劝:“罢了罢了,他是外地客人,不晓得我们琉球规矩。彩云,回去罢。”

林大人带着明柏回山东老家时,明柏也有十岁出头,合枫大爷并七老爷都是见过的。隔了这几年,明柏虽比小时候高些壮些黑些,样子并没有大变。林七老爷见侄子挨了狄家女人打,带着几个管家推开众人挤进来,一眼就认出天赐,怒道:“林天赐,你好大的胆子,那是你族兄。”

明柏合紫萱都愣住了,对看一眼。紫萱冲明柏微微眨眼,弯腰捡起方才那块砖头,怒道:“当街调戏俺们琉球的姑娘,还有理了?给俺打!”

小伙子们一拥而上。紫萱趁机拉着得利嫂子合彩云退到人后。明柏眼错不见,也退了出来,悄声合紫萱说:“那是俺本家七叔,他是认得俺的。”

紫萱笑道:“俺娘说了,天底下长的像的人千千万万,他指着你说他是你儿,你就认了?只要你不认,他就似老獾咬刺猬——无处下嘴。走,俺们回铺子里去。”

明柏看了一眼身后。几个林家的管家把林七老爷合枫大爷围在当中,除去狄家人动手,还有好些人夹在里边打太平拳。这个林公子,认得他是林天赐,认得那是狄家人,还来调戏,不是来找碴这么简单,想来还打算把他逼的在琉球住不下去。

明柏越想越恼,冷笑两声,对站在一边的陶小四小声道:“你离的远远的喊两嗓子,就说他们身上带着值钱的宝贝,叫大家休要打坏了。”

陶小四在人缝里钻得几钻,钻到一个卖白菜的车底下,捏着鼻子怪声怪气的喊:“不要打了,我家老爷身上有块值三千两的玉呢,打坏了你们赔不起!”

陶小四的声音狄家人都听出来了,不约而同住了手看向外面,陶小三打个手势,大家略朝外站了站,就被蜂拥而至想抢玉的人推出来,大家相继走到明柏身边护卫。

明柏冷笑道:“咱们不走,吃茶去。”牵着紫萱的手到边上的茶楼,拣了副洁净桌凳坐下,握着茶碗看众人打抢。

一碗茶功夫,才有一群土兵慢吞吞赶来,带头的小队长还远远的跟明柏问了声好,站在人堆外问:“怎么回事?”

人群哄然散开,现出几个衣衫被扯得稀烂的人来。几个管家还罢了,林七老爷合枫大爷都是衣衫乱如才被海盗从船上丢下的姑娘。身上的汗巾荷包、戒指玉牌这些零碎俱被抢走,连帽子上钉的玉牌都叫人揪去。两顶原来极体面的帽子被踩的扁塌塌丢在一个盛鱼的大木盆里。

小队长看看端坐在桌边吃茶的严公子狄小姐,再看看泥水里的这一堆,笑道:“自打你们这些客人来了,咱们港口就一日乱似一日。可是在中国得罪了什么人?”扬声问四下里卖菜的:“方才怎么回事?”

卖白菜萝卜的小贩说:“他们调戏狄家的使女,叫狄小姐拍了一砖,后来不晓得从哪里涌来一群陌生人,把狄家人都挤出去了。”

卖鱼的把两顶帽子捡起来挤干水丢出去,笑道:“柳大哥,那群陌生人,看着也像是才来岛上的。咱们这里就是偷根葱也要吊死呢,谁敢干这事?”

小队长柳大哥笑道:“就是,咱们琉球刑罚最重,谁也不敢干这个事,必是他们这起人窝里斗。”他走到林七老爷身边,笑道:“客人,都说你们的船队里,还夹着许多海盗来,怎么就这样不小心?”他打个哈哈走到一边。一个孩子凑到他身边递把他一块银子,道:“柳大哥,地下捡的。”

柳大哥情知这是分与他的赃,大大方方收下,笑道:“好孩子,捡到什么都要交把我。谁要丢了银子,叫他到卫所去要呀。”挥挥手带着土兵们走了。

林大人收到消息赶来却是迟了一步,只见七弟合枫大爷半光着身子满是污泥蹲在集市一角,几个管家也都衣衫破烂鼻青眼肿。他看看四周,来看热闹的人却是越聚越多,除去着白衣的琉球土人,还有大半都合他们一样从中国来做生意的小商人。这些人都是认得他林大人的,将来回了国还不晓得怎么嚼舌根呢。林大人气的胡子都打哆嗦,叫左右解下衣服与林七老爷合枫大爷挡羞,问:“这是为何?”

林老七老抱着还在发晕的枫大爷,恼道:“枫儿这是叫狄家小姐打的。”

枫大爷头上好大一个洞,血沫子混着泥水在脸上淋漓纵横。露出来的光身上还有青紫血块。那狄家小姐必定是个极泼的泼妇。林大人想到狄大人才上任就曾吃过狄夫人的棒槌,狄家的家风原来一直这样彪悍。他打了一个哆嗦,强撑着怒道:“好好的来打人怎么?”

卖鱼的一边挥刀剁鱼块,一边不阴不阳道:“当街调戏狄家使女,还要去狄家下聘娶狄小姐。人家只拍你两砖算轻的了。咱们琉球呀,调戏姑娘也是要吊死地。”

这个鱼贩子个子合铁塔一般,胳膊比他大腿还要粗。一条二三十斤重的大鱼抡在案板上,乒乒乓乓只几下就开膛破肚扣腮去鳞,红色的血汁顺着案板淋一地。林大人冷冷的瞪他一眼要出声,他的管家拉着他小声道:“琉球多的是无法无天的强人。老爷,咱们没带什么人来。”

不只林大人没带什么人来,就是整个封王的使节团,也只二三百个兵丁。到小小弹丸之地的穷属国来册封藩王,谁会叫你多带人来?林大人哼一声道:“先回去,本大人自去合狄大人算帐。”护着枫大爷合林七爷去了。

明柏坐在一边的茶馆里,原是等林大人来合他闹的。谁想林大人来了就去,倒叫他满腹的打算落了空。明柏轻轻将茶杯顿在桌上,问紫萱:“咱们也回去?”紫萱柔顺的点点头,随他回家。

后院里,一群管家合木匠把彩云围在当中听她数落:“那人分明是把俺当成俺们小姐了,存心要坏俺们小姐名声呢。叫俺气的,也恨不得使块砖拍他一下。偏生得利嫂子拦着不叫俺动手。”

一个小丫头看见小姐进来,奔上前笑问:“小姐,可打起来了?”

紫萱啐道:“给你一下。叫你发面呢,发了没有?”绕开众人走到彩云身边,问她:“没有吃亏吧?”

彩云摇头道:“得利嫂子挡在当中,只是言语上叫他占了些便宜。小姐,那人是存心的,口口声声都唤的是狄小姐,俺是丫头打扮他都妆看不见。”

紫萱还罢了,明柏听见大怒,握着拳头道:“当年他们欺负俺娘,俺娘不许俺出头。若不是在林家存身不得,俺们也不会去成都寻爹爹……如今还当俺是从前的林天赐,他们就打错了主意。”

一边是公公,一边是婆婆,还是不要说话的好。紫萱抿着嘴儿轻笑道:“俺去算帐,把帐本取来。”对彩云使了个眼色,连得利嫂子都支了去。

明柏走到院门口对着港口方向出了一回神,回来走到窗下。紫萱拨算盘、合彩云轻声说话,院子里几个木匠带着学徒做活。篱笆围着一群鸡,唧唧咕咕在那里刨虫子、扇翅膀。小院里又安静又温馨。

家,就当是这个样子。明柏拿定主意,进仓库去取了几样家什,吩咐狄得利说:“俺出去走走,若有人来问,你只叫他们明日来。”

随后他到自己卧房里,紧紧掩了门窗,翻出几件破衣裳并一条大手巾,连几样木匠家活都搁在窗台上,出来又将包袱丢过后院墙。却是像寻常那样出来,绕到后院捡了包袱,走到离港口二三里远的一个偏僻礁石滩。

这里平常极少有人来,明柏换上破衣,将几样木匠家伙插在腰间,把好衣藏好,就跳下水,掏了几把污泥把头脸都糊上。妆成琉球随处可见的摸蚌人,一路潜潜浮浮,慢慢游到港口外,看准了林大人的管家在一只船上进进出出,他长吸一口气潜到船底使钻洞的家伙钻洞眼。

虽然水底下做活极是艰难,然明柏一肚子的怒气发不出来,沉沉浮浮花了两个多时辰,使钻钻,使刀削,使凿子挖,真个叫他钻出一个小洞来。明柏见差不多了,咬着牙强忍疲惫又在四下里游了游,潜到海底摸了几个海贝,举在头顶游到半路,恰好叫他遇见狄家的渔船,搭上渔船照旧至礁石滩边下了船,换了干净衣服,擦干头发,提着包袱丢进猪圈,他才从后门回去。

小全哥听说妹子被人调戏,早早的合阿慧上了岸,到铺子里一瞧,紫萱好好在内室算帐,阿慧就先辞了去。小全哥问得明柏独自出去散闷,猜他心里不好过,狠是想寻去安慰他。

紫萱打拦道:“叫他自己想通才好。”

小全哥坐回来,苦笑道:“那位林公子被你一砖拍的都吓傻了,紫萱,这一回你可出了名。是人都晓得琉球岛上的狄小姐极是凶悍。”

紫萱抿嘴儿笑道:“泼妇有泼妇的好处,俺自从那一回被爹哄着拍了崔家管家一砖头,才晓得做泼妇的好呢。虽然不晓得明柏哥将来会不会认祖归宗,叫他们先晓得俺狄家不好惹,这下半辈子才好省心呢。”

小全哥坐在板凳上扭来扭去,极是不自在道:“这些休合你嫂子说,都是谁教的你?”

彩云将帐本合上,笑道:“夫人背着大少奶奶教的小姐。”不等紫萱瞪她,逃到厨房去了。

紫萱嘻嘻笑道:“真是娘教的。”

小全哥为难道:“娘真是……真是……”

“怪!”紫萱压低声音道:“小时候不觉得,自打到了琉球,你觉得没有?俺爹合俺娘,都有些怪。”

“不只是怪。”小全哥伸长脖子看外面没有人,也压低声音道:“好些个事,爹虽然说的含糊,却是极准。好像满天下的人连皇上在里边,爹娘都不放在眼里。换了谁搭上那条线,不巴结着做高官?只有俺爹娘总说先帝不像是有寿的,又不像是有后的,总掂记着问什么时候换新帝。”

紫萱咬着嘴唇道:“哥哥说的是,俺只说还要躲几十年呢,就不曾想真个合娘说的一样。上回娘还说,明后年就要海禁了,俺们且再看。”

难道爹妈是半仙附体?小全哥跟紫萱对看一眼,都觉得又古怪又好奇。

小全哥就先开口道:“这一二年爹娘总窝在书房里做什么,俺们哪天摸进去瞧瞧?”

紫萱扭头看外面,却是有些心虚的点头,不放心的问:“若是翻出些什么来又当如何?”

小全哥笑道:“总是俺们亲爹亲娘,待要怎么样?”他指指自己的肚子,道:“只烂在你我两个肚里呀。”

紫萱放下心来,翻开帐本依旧算帐。小全哥在家也管木匠作坊,闲着无事就叫狄得利取钥匙开了仓库,他自去仓库慢慢瞧明柏这半年来留下来没舍得卖的家俱。

且说明柏回家,满头是汗,脸色发白,扶着桌子两腿都打哆嗦。紫萱只看得一眼,就喊起来:“哥哥,明柏哥病了,快去叫林郎中来。”

明柏笑的有些有气无力,推开紫萱站住了,道:“紫萱,没事,就是有些脱力,你叫她们烧水与俺洗澡。”

小全哥摸摸他身上的水渍,笑道:“你下海了?”

明柏小声道:“俺去把林家的船钻了一个洞。”

小全哥跳起来指着明柏惊叫一声,压低了声音道:“你真是……怎么不合俺商量下,俺打算晚上使几个人去的。叫你这一闹,只怕晚上就去不成了。”

第48章 沉船(上)

紫萱听得哥哥要半夜去凿船,慌道:“使不得,若是人都睡熟时沉船,伤了人命怎地?哥哥休胡乱行事。”

小全哥晓得紫萱是怕伤了林家将来明柏怨他,笑道:“俺正肚内寻思要与他们吃个亏呢,还想着回头合明柏哥商量。不曾想明柏哥就动了手。”

明柏的脸色有些发白,彩云送来一碗热汤,他捧在手里吃了几口放下,道:“俺原也是想夜里去的,却怕误伤旁人性命,白日与他们一个教训也罢了。”

小全哥道:“如今不比从前,港口聚集的那群摸蚌捞珠的男女,人家货物掉到海里,把持着不许老实人捞,他们替人家捞时总要昧下大半。这一回林家可是吃了大亏。”

紫萱推明柏进里屋找衣服,趁着他不在眼前对小全哥挤眼,等明柏夹着干净衣裳去洗头洗澡。方对哥哥道:“哥哥,他家的事,你不要管!”

小全哥佯怒道:“你受了欺负俺不管?休说明柏哥不认他们,就是认了,叫你大伯子调戏你使女,俺照样把他打个稀烂。”

紫萱涨红了脸,低声道:“哥哥,俺晓得你疼俺。只是……那到底是俺婆家,明柏哥想怎么做由他,俺只好劝不好煽风点火的。”

小全哥细细思量,果然妹子处境十分为难,笑道:“依你就是,林家不欺负你就罢了。若是小瞧了俺们狄家,哥哥必不叫你吃亏,就是翻脸也顾不得了。”

紫萱横了一眼哥哥,道:“俺是肯吃大亏的主儿?将心比心,若是嫂嫂合你口角,叫大海哥总来收拾俺家堂哥哥们,你待如何?”

陈大海虽然不大老实,却从来不曾把爪子伸到狄家,就是一个爱妾李晚晴,因她挑拨陈狄两家,还叫他送回娘家去了。若是叫陈大海在狄家人跟前指手画脚,只怕不等狄家人说话,就要叫陈老蛟揍他。小全哥摸摸头,嘿嘿嘿笑了几声,道:“俺们家又不会有人去调戏陈家女儿。依你不提就是。帐算的如何?”

明柏一共只有三本帐,一本是家里开支的流水帐,一本是铺子里的采购支出帐,第三本是铺子里的收入帐。紫萱俱替他算过,除去几处无关要紧的地方算错外,总帐都合得起来,紫萱笑道:“算完了,吃过中饭要打发雇工合学徒回家过年。哥哥,你想吃什么,俺去烧。”

小全哥道:“整治一桌体面席面送到卫所去。俺们自家要省事,下些面吃罢。晚上收拾桌酒,张公子要来,你收拾完了早些回去。”

紫萱面上微微一红,嗯了一声自去厨房。小全哥在厅里坐了一会,候明柏出来,吩咐他:“俺叫紫萱收拾一桌酒送去卫所,俺们中午吃面罢了,你先去睡一会子,晚上等阿慧来吃酒,好不好?”

明柏点点头,走到床上一头扑倒就睡着了。小全哥替他掩上门,前前后后照应了一圈,走到码头去。他寻了一个能远眺的小酒馆,在门口讨了一张小桌子,要了一碟小鱿鱼,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猪头肉,一碟拌海蜇,又问店小二讨了一壶琉球本地的椰子酒,慢慢吃着。坐等林家的船沉。

天使的亲戚叫无法无天的琉球人扒个精光,不只林大人颜面无光,就是刘内相也恼火的狠,对着通事好一顿发作。

那通事一声不吭等官儿们挨个发作完了,道:“敢问林大人的贵戚在市集做了什么?”

林大人无言可对,刘内相还不晓得实情,看向副使。副使摸着胡子慢慢道:“下官方才在林大人处合通事说话呢,若是林大人不晓得,下官更是不晓得了。”

刘内相对站在舱门边的钱真多使了个眼色,一转眼钱真多就寻了个商人过来,禀道:“小的去打听了下,这位客人从到头尾都瞧在眼里里,诸位大人不妨问问他。”

那位商人走的是刘内相的路子,并不把林大人放在眼里,上前问过公公好,笑道:“小人早晨去岸上耍,因走累了在一个茶馆歇脚。却是瞧见林家那位公子当街调戏人家使女,人家管家娘子再三与他说休要胡作非为,他却口出污言,说要去聘人家家的小姐为妻。后来么……”商人冲林大人笑了笑,道:“后来么,惹得那家的小姐出来拍了林公子一砖头,还嚷着要送到神宫去吊死他。”

副使揣摩刘内相的意思,问道:“怎么?调戏使女也是重罪么?”

通事笑道:“这位狄小姐可是出了名厉害的主儿,连从前崔国丈家的管家都是一砖拍倒。狄家又是极护短,谁敢惹她,那是寿星老儿吃砒霜,找死呢。”

林大人咳了两声,道:“下官就不明白了,调戏他家使女不过是小小风流罪过罢了,那狄小姐把下官的侄儿打成重伤,才该严惩……”刘内相瞪了林大人一眼,把他后半截话都瞪了回去。

副使忙问:“后来呢?后来可是狄小姐动的手?”

“狄小姐想是气不过,也只拍了一砖,正要合林家人讲理尼,谁知林家的管家喊说他们老爷身上有值三千两的玉,休叫打坏了。”商人笑道:“听得有三千两的玉,一群人不要命的把狄家小姐都挤了出来,再后来林大人去了,亲眼所见大家都晓得。”

“贵府的管家真是蠢得狠哪,”刘内相几乎笑破肚皮,摸着光光的下巴道:“钱真多,寻点子伤药,替咱家去瞧瞧林大人的侄儿去。”

他越想越是快活,当着众人的面说林大人:“不是咱家说你,你这个侄儿可是真替咱们中国人长脸,调戏人家使女,还嚷着要娶人家小姐,被女人打了,也是活该!”

刘内相都说活该,官面上自然不会再追究。那通事索性加把火,笑道:“狄家不过暂住琉球,还是中国人呢,我们中山国原管不到他的。”他重重叹了口气,却不再说话。

林大人叫刘内相合通事一唱一和挤兑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干笑道:“若是这么着,俱是中国人,下官就管得了。”

刘内相冷笑一声,道:“咱们不妨合你说实话,这位狄小姐当年出城寻母又献粮,先帝青目有加,她就是砸了皇亲国戚的头,也有的是人与她撑腰。你只想想她敢在白衣贼里几进几出,那是何等胆色,拍土包子两砖头算什么?”

副使虽然是偏着刘内相的,却不好太伤林大人的脸面,笑道:“原来是明水的狄大人家,狄大人圣眷极好,他家近亲相大人薛大人都是山东显宦,同年、门生、故交满天下的,细论起来,从前在成都就合林大人认得?”

林大人有苦说不出,僵着一张笑脸不吭声。

原来这位狄大人合林大人从前就认得。林大人的儿子说是跑了的婢生子,又成了狄家东床。却不晓得是不是从前有旧怨。刘内相沉吟了一会,决定这事不再插手,笑道:“原来你们是旧识,中山国原管不得我们天朝的官儿,你自合狄家打商量去罢。”甩甩手叫那商人退下去,才合通事说:“你说世子跑了,是怎么一回事?”

那通事笑道:“先王只得二子,二世子合许多尚姓王族在乱中没了,大世子还没来得及请封,叫崔国丈下药害死了。林家扶出一个人出来,说是先王外宅所生。那人其实并不是先王骨血,就在前日,听说大人们要验真伪,唬得带着爱妾跑了。”

林大人变了脸色,出声问道:“那林家,不是说……”林家来合他认本家的人还在他舱里,在座的诸位都晓得的。

刘内相极是头痛的看了他一眼,道:“通事,你可晓得这事不能乱说?”

那通事将帽子除下,郎声道:“我蔡征明敢拿我久米村一百二十户几百口的性命担保,我们原是洪武爷赐与中山王的中国人,实是不忍见天使被一个小小林家愚弄。”

刘内相冲副使使了个眼色,副使打个哈哈道:“此事非同小可,自然是要查的,蔡通事,你且在船上暂住几日。刘大人,林大人,咱们是不是使人去请个尚姓王族来问问?”

这是越过林大人说话了。刘大人点头道:“好容易谋个差使,休闹出狸猫换太子的戏文来。没有咱家的命令,不许人上下船。”话音未落,就听见外面喊声一片,都叫:“不好了,船沉了。”

大家奔至甲板上看时,却是林家的那只大货船,正慢慢歪向一边。船上的人似下饺子一般扑通扑通朝下跳。林大人心痛船里的货,顾不得天使体面,嚷道:“跳什么海?去堵船!”

林七老爷扶着枫大爷从舱里钻出来,在甲板上立身不得,转眼就滑到海里去了。各船水手纷纷跳下去救人。林大人铁青着脸,眼睁睁看着他满船的货物沉到水里。那里面,有绸缎,有纸笔有书本,多是不能浸水的。这一沉到水里,就是捞起来也卖不脱了。还有这船,也是重金买来的,原是想卖把倭国商人。

林大人从前穷的狠了,在家兄面前极是想不开的一个人。从前因为贪墨丢了官,好容易起复,这一回却是将半辈子心血赔进去,心痛得他话都说不出来。

刘内相摸着光光的下巴看了一会,笑道:“林大人,身子要紧,你还是多歇歇罢。”转身带着官儿们回舱,就将他丢在外边。

林大人回过神来,刘内相这是叫他把林家的人赶走,此时为着顶上的纱帽儿着想,却是只有把林家送来的银子推出去了。他回到舱里,合来人说:“下官这里事忙,改日再合你们家主说话。这些礼物还是请你带回去罢,公事未完,不好收得礼。”将沉甸甸一盒银子交还,亲自送他上岸,头也不回的去了。

那林家人也是恼火,明明是这位林大人自己要认本家,讨要银子的,怎么一转眼就翻了脸?他酒馆经过,正好遇见小全哥。小全哥拉住他,笑道:“林九哥,久不见你,来歇歇脚吃两杯酒。”

林九哥坐下来道:“好,吃两杯。”坐下来吃了一杯酒,看码头那边救人的,捞货物的乱成一团,很是解气,笑道:“官儿都是一个鸟样,那个林大人先还说要合我们家认本家,又问我家讨五百两银子,一转眼就翻了脸。”

小全哥差点被酒呛到,看着林九哥道:“他要合你们认本家?他……你们就认了?”

“广结善缘,广结善缘。”林九哥有些不好意思。琉球是中国的属国,琉球人在中国人面前原就矮一等。他们本是中国人,叫洪武爷赐与尚王使用,越发的比琉球人还要次一等了。说白了就是琉球人的奴仆。一个来册封尚王的天使要合奴仆认本家,也只有想钱想的发昏的贪官才干得出来,若不是江玉郎跑了。林家外被尚家挤兑,内被别家赐姓排挤,又岂会送银子与他?林九公子吃了两杯酒,笑道:“明日我家请年酒,一定要来呀,我回去交差了。”带着两个管家担着银箱子去了。

小全哥拱拱手送他们走,回来坐下,看着那船沉到海底,朝那里去捞东西的人越来越多,极是快意。

这边船沉了,又远远瞧见小全哥坐在岸边看热闹,阿慧问合他谈生意的客人:“这沉的船是谁家的?”

那个客人将嘴一扭,道:“正使林大人的。人家多是远亲随着船队跑买卖,只有他,自家两船货不算,还有亲兄弟并侄儿的两船货。连个避嫌都不晓得,这个官,我看他是到头了。”

不必说,定是小全哥做的手脚,阿慧笑了一笑,道:“所以说老天是长眼的呢。这一回来的客人,都是大人们的亲戚?”

那客人笑道:“也有些不是,都是在港口听说到琉球到倭国的船少,大家都一窝蜂来了。早晓得这里不比月港差,我们还是去南洋划算的。”

阿慧笑道:“我们这边也有船队去南洋的,你只少赚些罢了,到底这一路比南洋安静,南洋海盗可是不少。你们敢去?”

“不敢。”客人叹了口气道:“常走南洋的那几家本钱大人头熟,海盗也不敢惹他们,他们又只肯搭些小客人,似我们这种不上不下的,可是难过日子呢。”

“运到我们这里来也是一样。”阿慧笑道:“琉球又不上税,中山王通不管事的。我们这里也能买到南洋货物,什么香料染料要多少有多少。只怕你本钱不够多。”

从泉州到琉球这一种风平浪静原是有缘故的,想必海盗们在南洋打抢,都到此处来销赃,所以留出一条路与客商们走动,大家便宜。能合他们拾上线却也不错。那客人会意,因道:“如今顺不顺风都行得船,跑一趟个把月,若是有路子,还怕少本钱么?”

阿慧笑道:“此时不好详谈,你过几日到岛上南山村的陈家酒馆去寻我,我们再细说。”看那人有些犹豫,安慰他道:“刘内相也合我们做生意呢,你怕什么?”

那人得这句话做定心石,却是放下心来,笑嘻嘻道:“使得,过几日就去寻你。这些货物想来客人你也看不上了。我指你一条路,你看见那个桅杆没有?人都是红风旗,只他家是鲤鱼的那个,那是松江大户张家,他们将了许多绸缎要去倭国货卖呢,你若把他家的货都吃下,可是有赚头。”

阿慧细长的眉长都绞在一处,越是怕什么,越是来什么,用鲤鱼旗的除去他的本家还有谁家?此事却是怠慢不得,要去寻义父合岳丈商量。他随指了一事辞去,上了岸合小全哥说:“我有事,要去寻义父商量呢,你的事了了?”

小全哥笑道:“我无事,不过白逛逛。你又有什么事,可是拣着大买卖了?”

阿慧皱眉指着港外的船道:“烦的狠,我本家来了,只怕要生事。我还把妹子送到你家暂住两日。”

小全哥道:“使得,俺就去合妹子说声。叫她家去。不然你干姐姐只怕又要闹身上不好。”

阿慧妆做没听见,两人并肩到明柏铺子里。阿慧只在前面铺面坐,他本是常来的,自去倒了碗茶吃着。小全哥进后院合紫萱说了,道:“张家来人了,阿慧说把妹子再送到我们家去住几日,你回去呀。”

紫萱晓得哥哥是怕嫂子为难,抿着嘴儿笑道:“就去,哥,你在港口可瞧见什么了?”

“也没什么,不过是只船沉了,想来船主要吃点子亏。”小全哥一本正经,轻描淡写。

他越是这般,紫萱越是乐,笑道:“那俺就回去,也好站在山坡上瞧瞧。哥哥,俺把彩云留下,晚上使人送她回家。”

小全哥点点头。紫萱就将彩云留下合得利嫂子做伴,自带着两个小丫头依旧坐车回家。出了港口在山坡上看了一会,远远瞧着那些捞东西的捞出来的东西都是绸缎。紫萱越发快意,吩咐管家说:“你去打听下捞出来多少绸缎,俺要算算帐。”

那管家去得一会回来道:“也有四五百个绸缎,还有些纸笔墨并书本,听说那一船有三四千两的本钱,是一位林大人的货。”

紫萱可惜道:“听说那位林大人有好几船货呢,只沉了一只,真真是可惜。”

且说阿慧在前面目送紫萱的车子出巷,才走到后边来,笑道:“明柏哥呢?”

小全哥道:“明柏哥在睡呢。你本家来了,你是个什么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看义父合岳父怎么说。”阿慧无奈的苦笑,道:“我不过是个幌子,岂是能自己做得主的?”

小全哥笑着拍拍他的肩,道:“我岳父总是要回中国的,如今他就是想放手也不能的,你要看开些。”

阿慧自是看得开,不然他又何必要认陈老蛟做义父,也不会在小全哥面前说老实话。因道:“你是怎么看的?”

小全哥指指里间道:“合他一般,就是抵死不认四个字。”

明柏不认,原占着天时地利人和,只要他自己一口咬定姓严是林家认错了,官司就是打到大明天子面前也不怕。自己却是在张家长到十七岁。如今虽然只得兄妹两个……阿慧寻思良久,若是他一口咬定不认得张家人。这满岛上谁认得他们是自己的父族?“抵死不认!”阿慧咬牙道:“不是因为他们,我母亲怎么会寻上崔家,不寻上崔家,又怎么会被牵连害死。说起来,是他们害死了我母亲。”阿慧的两只手不自觉的揪住衣角,只听得“嗤嗤”两声,衣衫被撕下两块来。

张夫人行事到底是对还是错,小全哥也说不好,然看阿慧这般模样必定心中狠是敬爱他母亲的。张夫人虽然不招人喜欢,到底是个死了丈夫在婆家存身不得的可怜妇人。就为着她是倭国人,将回中国去不体面,连带阿慧都被排挤。小全哥也想不通张家人是怎么想的,若是嫌倭国妇人做不得正妻,当初何必去娶?成亲几十年,嫌人家无用碍事就要丢掉,这般的轻义重利。就是同为中国人,也不好助他们的。小全哥摇摇道,道:“要不然,你也把他们的船凿沉喽?”

第49章 沉船(下)

阿慧想了想,笑道:“这样顽倒有趣,就怕狄世兄笑我邯郸学步。”

小全哥笑道:“也不过是恶作剧罢了,正好趁着现在港口人多好做手脚,到晚上只怕有了防备就不好办了。”

阿慧笑道:“这个我不在行,然陈家有的是在行的人手。我就去办,你且等着瞧好戏罢。”

“俺们等你来吃酒。”小全哥看了一眼里间,笑道:“若是能再叫那位林公子落一回水就好了。”

阿慧会意点头,笑着去了。寻几个人把张家合林家的船都挨个敲几个洞眼,对他来说实是小事一桩。

到得天黑,林家那只沉船里的货物还不曾打捞出一半,又有一家沉了两只船,唬得大家都去查底舱,查出好几只船底渗水,绸缎货物多少都吃了些亏。

最是倒霉的是林家,四只船沉了一双,还有一对底舱的货物都浸了水,差不多算把本钱亏完了。那位枫大爷听得船又要沉,却是慌了神,抢着要跳到舢板上去,人堆里被拌了一下,一头栽进海里,又吃了一回咸水,额头上合身上的伤口浸过海水,痛楚胜似针扎,痛的他似杀猪般叫呼。林七老爷喊了几个人把他捞起来送到林大人处,自家守着破船伤心大哭。

林大人请了使节团随行的一个能医的小吏与他瞧过,开了一个方子到岛上去买药,偏至要紧的几味药只有南山村的大药铺才有得卖,转托卫所的队长去南山村寻,那队长慢吞吞说:“你们这位公子不是要去人家家下聘?这个药人家不要你们钱,必是白送,叫咱们去做什么?”原来南山村的药铺是狄家开的,林大人情知狄家必不会卖药把他,只得罢手。眼看着枫大爷发起热来,满口胡言,林七爷守着他不能照应船队,林大人又不敢明目张胆去料理船队合货物,情知这一回的生意是折了血本,两位林老爷都把凿船的本家恨入骨髓。

偶然沉船是运气不佳,一日连沉三只船,还有好几只船底发现被凿的洞眼,就是傻子也晓得有哪里不对。

刘内相狠是怕死,顾不得天使体面,抢先搬到卫所边驿馆住下,拍桌子打板凳的怒骂:“废物,这要是传回中国去,咱们能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你们速与咱家查清楚,到底是谁合咱们过不去。”

林大人怕丢了纱帽儿,尽力撇清关系,给刘内相出主意,道:“想是为着咱们要查寻林家的底,他们这样装神弄鬼。还当多寻几个尚氏王族来问问。”

这是正经话,副使一力赞成,也说:“快刀斩乱麻,早些收拾了这个人,立了新世子,咱们册封完了事。”

刘内相怕夜长梦多林家再生花样,也巴不得早些封过王回转。就叫把所有尚姓王族都传来,要连夜查问。驿馆外灯火通明,人来人往。一时之间那霸港人喊马嘶,极是热闹,尚氏王族,各岛岛主都连夜赶来。仗着使团带来的那几百个兵丁把守,却是只许姓尚的进去,旁人都不许出入。

林通事在驿馆外候了一夜都不许他进去,急的团团转,想了一个主意,把一千银藏在食盒里,亲自去与刘内相送点心。进了驿馆,却不晓得林通事合刘内相说了些什么话,里边就传话请林家子孙都去驿馆。一时间人心惶惶,有说要灭了尚姓的,有说会杀了林家的,那霸港谣言四起。

把林家合张家的船凿沉几只,原本只想出一口气,这事并不算体面。是以三个小伙儿都不曾合长辈们商量,就不曾想沉了三只船,唬得这几个官儿如临大敌搬到岸上来,把尚姓都拘到驿馆去。明柏合小全哥并阿慧不晓得为何要拘尚氏,狠怕此事牵连到尚氏,紧张的一夜未睡,到天明听说林家男丁都去了驿馆。

小全哥一听就明白了,跳起来道:“坏了,他们必定以为是林家做的。只怕姓尚的得了这个机会要灭林家。俺们这个事,可曾走了消息?”

明柏想了想,道:“俺这边只有你们两个晓得,阿慧你呢?”

阿慧苦笑道:“我们那几个都是铁了心要跟我的人,绝不会说出一个字。难道真要出事?”

小全哥皱眉道:“你们说把林家的男丁都叫进去,却是为何?”

明柏沉声道:“尚氏是正统,立他们没有后患。林家么,由着他们做了琉球之主,这几个官儿得的好处也有限,却防不得天底下悠悠众口。林家到底是赐姓,算不得中国人又不是琉球土人,两边都不搭,尚家得势,将林家斩草除根却是容易。”

小全哥跺脚道:“麻烦大了,俺先回家报信去。张世兄,有什么你再使人回南山村报信。明柏哥,你小心些。”他站在门口看看漫天的乌云,叹了两口气匆匆去了。

琉球改朝换代原也碍不着中国人什么事儿,林通事是阿慧的仇人,阿慧巴不得他们倒霉的,倒不把这事放在心上,林通事合狄家不对付,倒是怕林家咬狄家一口,此事须要防。

明柏却是晓得狄家扣着林家十来个孙子的。此事若是林家硬气不说,狄家自然无事,若是林家存心要拖狄家一起死,狄家就有大麻烦。所以小全哥要赶着回去报信想法子。可是又能有什么法子想?就是能使银子买通这几个官,有他父亲从中做梗事也不会成。明柏想了许久,只有冒险合林通事见一面,答应他们好好照顾林家子孙,他们为着林家的血脉想必不会乱说。当初为着瞒住尚姓原做足了戏的,为着此事狄林两家还故意大闹一场。只要林家自家不供出来,就合狄家不相干。

明柏拿定了主意,笑对阿慧道:“张世兄,助俺一件事可使得?”

阿慧笑道:“说。”

“你瞧,驿馆外挤着许多送礼,现在进出倒是极容易。你使人去驿馆献些酒水,俺扮个小厮混进去寻林家老三说几句话,不然怕咱们惹的祸会牵连到狄家呢。”明柏寻思再三,笑道:“若是俺叫人发现,你只一口咬定不晓得此事。俺亲爹是正使,大不了随他回中国去,俺坐一天半天船跳海回来就是,性命却是无碍。”

阿慧道:“淘气我也有份,不能只叫你一人担风险,我合你一同改妆去寻人。若是林老三嚷起来,也可助你灭口。”

明柏不肯,道:“我没什么风险的,你落到他们手里才是麻烦。你休出面呀。”

阿慧非要同去,明柏劝他许久,说:“你只在港口边寻条船,俺要脱身,正好接应。俺若是出了什么事,你也可见机行事。做个后着,比合我同去用处却大。”阿慧衡量许久,确如明柏所说,只得依了他。

明柏处有现成的好酒取出四坛,阿慧出面去集市上买了一口猪两腔羊,又十来只鸡,凑成四样装了几担。明柏换了苦力的破衣,在脸上抹了灰土,又将头揉的乱篷篷的,妆成一个雇来的脚夫模样,夹在阿慧的雇来的脚夫中间,一点也不起眼。

阿慧写了个贴子,叫个能说会道的管家去驿馆送礼,他自家就去寻船,停在港口不远处候明柏消息。

且说刘内相见了贴子,上面是极实惠的猪羊酒鸡四样,倒是有些喜欢,就叫送到厨房去。明柏在厨房将东西放下,趁着人多杂乱的时候就钻进厨院一间堆杂物的屋子藏起来,也没有人发现。

驿馆里原有几个土人服侍,刘内相合几个官儿又各自带了管家服侍。又有尚氏王族并他们带来的从人,还有随天使同来的这些商人们,多是合官儿们有交情的,也来探望。又有岛上各大户来送酒席,送土仪。人来人往的极是热闹,谁都不认得谁。

明柏潜在那间屋里听了许久,大胆出来在阶下坐了一会,来来去去也无人理他,他越发大胆了,到厨房里探头,看见除灶上几个大锅都冒热气,靠墙还有一排小炉子,都使陶罐煮着开水。明柏就取了一只水壶,倒了一壶热水出去,妆着送炎迷路的样子到处乱走。

驿馆里人虽然多,然几家管家夹在一块,谁也不肯多管事,就叫他走了一会就走到关押林家人的小院子里。看守见厨房使个陌生小厮来送水,都笑道:“琉球土人真是有趣,又黑又脏,却是来的正好,你去房里把尿桶提出来,倒过洗净了再提回来。”

也不问他是不是驿馆的人,开了钥匙叫他进去。明柏低着头进门,站在门槛不肯进去,说了几句骂人的琉球土话。那两个看守听不懂,笑骂道:“臭小厮,你不会说中国话么?听说琉球人都会说中国话的。”

明柏捏着嗓子结结巴巴道:“马桶臭,要赏钱。”

看守笑道:“合咱们要赏钱?赏你几个锅贴,快去快回。”

明柏妆做不懂,问:“那是什么,好吃么?”慢吞吞进去,外面就把门掩上,听不只上了拴,还上了锁,看守隔着门板道:“你寻着尿桶提到门口敲门,我们就放你出来,”就压低了声音道:“马桶在哪里?”

这间屋里也有二三十个林家人,都是被一条长绳拴住了手脚,虽然都能走动几步,却是牵一个动几个,捆的花样儿倒新鲜。听出是明柏的声音,当下就有几个沉不住气的小伙子低声使琉球话问他:“怎么是你,你来做什么?”

林通事在隔壁听见,晓得必有缘故,低声喝道:“莫乱。马桶在我这里。”

明柏顺着声音寻到里间,果然见窗边使铁链子拴着的就是林通事。离林通事两步远的所在,就是一只大尿桶,里面满满荡荡一大桶黄汤,又骚又臭。

林通事一夜不曾睡,又被锁了两三个时辰,样子憔悴苍老,小声问:“你是谁?”

明柏凑近了将头发挽起,道:“是俺。”

屋里还有几个林家人,都盯着他,以为是宫北岛主派来的救星,听出明柏的声音狠是失望,俱都低下头,林经济冷笑道:“你不过是狄家养的一条狗,你来做什么?”

明柏用倭语道:“来与你们吃个定心丸。林大人,你是明白人,晓得若是狄家有事,就照应不到孩子……”

林通事会意,抢着道:“当真?”

明柏笑道:“俺说是当真你也不见得就信的。你们自己算算怎么做划得来。”将尿桶拖到门口,轻声道:“俺去了。”

林通事瞪了一眼想说话的林经济,咬着牙道:“不信你又怎地?定心丸老夫吃下。只求你们说话算话,不然,我林家满门一百二十一口做鬼都不放过你。”

明柏点点头,道:“彼此彼此。”提着尿桶走到门边。林家人默默的看着他出门。明柏待要敲门,转身回来对着大家做了一个罗圈揖,轻声道:“俺必会好好待他们。”他转身大力敲门,使琉球语道:“臭死了,快开门。”

守门的开门放他出去,骂道:“臭小厮,唧唧咕咕说些什么?”掩着鼻让他提着尿桶出去。正待关门,屋里的人却闹起来,个个都嚷:“我要拉屎,我要小解。”

守门的大声喝道:“忍不住就拉在裤裆里。”大力将门带起,踢了明柏一脚,道:“快去快回!”

明柏提着尿桶慢慢出来,一路骚风四溢,是人都让着他。他自驿馆后门走到一条通向海边的小巷子里,随手将尿倒进路边一个毛坑,就拖着尿桶到海边去,将桶在海水里晃了两晃,远远看见阿慧在不远的一条船头吹风,他就弃了桶下海,潜到水底游离岸边,到了深水浪大的地方才冒头,回身看海边也无人注意他,他才放心游到阿慧船上。

阿慧已是等了他好几个时辰,好容易将他等来,一边拉他上船,一边喊道:“咱们回南山村去。”

明柏爬上甲板,接过酒壶吃了两口烧酒,把全身上下的衣衫都剥下来,换了干衣,才缓过劲来,问:“你听到什么新消息没有?”

阿慧摇头道:“不曾。舱里替你热了粥,你吃些?”

明柏点点头,就着一罐粥尽力吃了一个饱,笑道:“我睡会子,到南山村叫醒我。”一点都不合阿慧客气,就在舱里寻了块地方,倒头就睡。

阿慧看明柏睡着了,晓得无事,合手下说:“我也睡一会,你们到地头喊我们。”就在明柏脚边寻了块空地睡倒。

且说小全哥快马加鞭赶回家,一路狂奔到书房,也顾不得规矩,推开房门道:“爹,娘,不好了。那几个官儿把林家的男人都抓起来了。”

狄希陈放下手中的笔,指指外面,道:“你慌什么?这个事满南山村都晓得。”

小全哥急道:“别人家无妨,俺们家合林通事家原就不合,又跟林大人不合,就怕他们联手……”

狄希陈笑道:“林通事是生意人,损人不利己的事不会做的。”

小全哥低头,吞吞吐吐道:“港口船沉了几只,都是俺们做的,唬得官儿们都搬到岸上驿馆住。都传说是林家要害他们呢,林家不认,自是要查。寻不到人顶缸,八成就栽到俺们头上了。”

紫萱怕哥哥合明柏哥挨骂,昨日回家并不曾合爹娘说是明柏凿沉了林大人的货船。狄希陈听得是小全哥合明柏做的,却是一愣,随即道:“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也做,你们真是闲的!”

小全哥大着胆子道:“是明柏哥的一个堂哥在市集调戏彩云,还说要娶紫萱,这口气是人都忍不住,凿他两条船破破闷气。”

狄希陈又是好笑又是有气,道:“你们是出气了。就不想想,要是你是册封尚王的官儿,你的船队接二连三的沉船,会怎么想?”

小全哥沉默了一会,还是不伏:“俺不是官儿,俺要替自家妹子出头。退一万步说,明柏哥成了亲再回去认亲爹,俺也要先叫林家晓得狄家是惹不起的。”

狄希陈盯着儿子看了许久,道:“林通事本没有做这个事,若是他们猜到是你们干的,要把我家扯下水,待如何?”

小全哥道:“俺们除去林家的船,还把别家的船凿通了几只,怀疑不到俺们身上的。林家本就自身难保,若是不把俺家拖下水,他们的孩子还能保命;不然,咱们最多有些麻烦,他们林家就绝后了。”

狄希陈冷笑道:“为着出一口气,惹下这样的麻烦,可值得?要叫大伯二伯家弃了新建的宅子随俺们去南洋?你们真是自私。要出气明明还有许多法子可想,你们也不合家里人商量!”

素姐从里间出来,将手按到狄希陈肩上,道:“做都做了,现在怪孩子有什么用?且先想法子弥补过去。回头合他们两个算帐。”

狄希陈道:“你不明白,这事扫了几个官儿的面子。若是不查个清楚,丢的是天朝上国的脸,他们几个也不肯脸上无光的回国,必是要大查的。林通事不过在琉球算出挑的罢了,论手腕合那几个官油子比差的远呢。何况那位正使大人现在巴不得扳倒咱们家。他们惹的麻烦可不小。”

素姐道:“来福已是合刘内相的管家搭上线了,刘内相那边,只要银子使的足,就是明知是咱们合林大人过不去,也能把这个事推到林通事身上,倒不足虑。何况,他们还没有疑心到两个孩子身上。咱们只在林通事那边动脑筋罢,只要他们不咬咱们一口,万事好办。”

第50章 狼来了

狄希陈叫素姐拦着不好就合儿子算帐的,只有先把这楂放下,道:“他们胆子也太了。刘内相那里,总要这个数?”他举起三个指头示意。

素姐道:“这个使不得。沉甸甸的银子太显眼。咱们不是收了几盒上等好珠?取来我挑些,再配几样礼物,候他们走时叫小全哥亲自送去。”

“转眼就要过年,咱们家要不要送些吃食过去?”狄希陈点头,问道:“虽然林大人可恶,到底要与明柏些体面。”

素姐微笑道:“有些人与他三分颜色就开染坊,替紫萱着想咱们宁可傲着些。照着岛上的风俗送些牛皮海带过去也罢了。”

小全哥得母亲偏着,晓得老娘为了妹子将来好过,是想给林家点颜色看看的,心中大乐,移到母亲身后替她捏肩,笑道:“娘,那这个事怎么办?”

素姐板起脸道:“你说呢?”

小全哥才想明白方才爹爹是提醒他,忙道:“先使人去驿馆打听消息,俺再装些礼物送过去,得便看清关林家人的所在,晚上再摸过去,可使得?”

狄希陈哼了一声道:“你惹出来的祸你自己去扛,当初沉人家船怎么不晓得回来问爹娘?”

小全哥低着头出来,先喊了齐山,叫他先去那霸想法子打听消息。回来寻到紫萱,道:“昨日的事闹出乱子来了,天使以为是林家做的,把林家男丁都拘走了。”

紫萱唬了一跳,道:“不过沉得一只船,也是常事,怎么就……”

“阿慧看见他们张家的船了,气不过一口气凿了好几只船。一共沉了三只,还有几只都浸了水。天使正查林家,以为是林家吓唬他们呢。”小全哥连声叹气,又道:“俺们只说出口气,就不曾想到这上头,如今后悔都迟了。”

一阵狂风吹的院中香蕉叶哗哗作响,霎时大雨倾盆。屋里小丫头们忙着关门窗。紫萱坐在椅上一动不动,突然道:“江玉郎跑了是为着什么?就是没有这个事,天使也是要收拾林家的。这样也好,倒省这几个官传俺爹去问话,白吃人家羞辱。哥哥,爹娘可晓得?”

“晓得,叫俺们自己合林通事家通消息。”小全哥苦笑道:“娘叫收拾些牛皮海带,送去驿馆打听消息。”

紫萱皱眉道:“这些现成,只是谁去?”

“俺去。”小全哥笑道:“惹祸俺有一份,俺去也没什么风险。”

紫萱摇头道:“你不要去,叫来福哥去就使得。”随走到桌边,一边取笔一边问:“除去正副使,刘内相,还有别的官儿没有?”

小全哥道:“没了,正使才是七品,下面的不入流,个个都照应到,倒像是咱们心虚似的。”

紫萱微微点头,取来一张岛上大户送来的礼单,略斟酌了一下,挥笔写下礼章,笑道:“六坛果子酒,十二坛椰子酒。俺们家制的各色腌货十箱,再配两箱腌海带,一石上等好梗米,一石白面,十张牛皮。可使得?”

酒是家酿的,腌货是家里作坊制的,海带是人家送的,只有米面是花了银子的。看着一大堆,其实要不了十两银子的本钱,又极是实用。小全哥点头道:“可惜了俺们收的那些牛皮都没处搁。”

紫萱笑道:“真是可笑,这一年越发的作兴送牛皮了。哥哥,俺叫春梅姐看着打点,你去瞧瞧嫂嫂呀。”

小全哥满腹心思,低低应了一声,接过小丫头递过来的斗笠,走到阶下又回头道:“这样大雨,大伯那边想必也歇了工,俺去那边瞧瞧。”出了院门,朝东边去了。

春梅送他出去,回来道:“昨儿不回家,也只随口说一声。到底大少奶奶有身孕呢。倒像是有意冷落人家一样。还好俺们等闲不过去那边,不然,不晓得小玉米又要磨唧什么。”

紫萱笑道:“小玉米虽然平常些,到底还晓得分寸。若是外头买来的,看俺们家只有哥哥一个,说不定日日夜夜都想着做姨奶奶二夫人呢。春梅姐,你将着礼单去收拾礼物罢。这样大雨,俺去后边作坊瞧瞧仓库漏不漏。”回屋换了窄裤小袖衫,又取了绿雨绸雨披系上,合青玉都戴着斗笠出来,后门处喊了几个管家跟着,顶着大雨到渔村去。

天空阴沉沉的,满地都是雨水打出来的麻子坑。紫萱一路走一路见田里的蓄水池都积满了水,笑道:“才说不下雨呢,这会倒好,可以过个干净年了。”

青玉摘了一片纤尘不染的叶子摸了摸,笑道:“大小姐,沉林家几只船,想必老爷合夫人也是快活的,为何还要给少爷脸色瞧?”

紫萱微皱眉道:“他总是明柏哥的亲生爹爹,再怎么不好也要看明柏哥面上。”在沙地上跺出两个坑来,顶着雨走在最前面。

作坊里静悄悄的,放了年假,此时只有几个管家看守。后门上了锁,只能从前门走。等他们一行绕到前门,大雨变成小雨,一只渔船正缓缓泊向栈桥。紫萱看甲板上站着的几个人都湿淋淋的,其中一个的背影极像明柏,忙道:“分一个人去码头瞧瞧。要是明柏哥,请他先到这里来避会雨。俺们走快些。”

赶着到铺子里,先叫烧热水寻干净衣服。还好铺子里摆着十几只大火盆在烘鱼干,就有两只上架着大水壶。等到浑身透湿的明柏合阿慧进来,洗澡水并干衣都摆在帐房里间里。紫萱远远看见阿慧同来,就借着查看仓库的幌子避开。等她挨次将仓库都查看过回来,只有明柏一人坐在柜前吃热茶。

明柏看见紫萱,忙放下茶碗重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笑道:“这样大雨,怎么是你来?”

明柏脸色比昨日还差些,紫萱瞧着极是心疼,顾不得边上还有人,上前按着他的手道:“你原当好好睡一觉的,怎么也跑出来了?”

“回来报个信儿。阿慧去寻小全哥了,俺想瞧瞧你,就留下了。”

“我有什么好瞧的?”紫萱难为情的看了看四周,青玉在屋角翻一本帐,几个管家在照看火,无人理会她们。她羞答答道:“方才哥哥都合俺说了,爹娘说他了,已是打点了礼物,叫他去驿馆打听消息,想法子合林通事家打交道呢。明柏哥,你莫怕。”

明柏微笑道:“无事,俺已合林通事打交道了。”他轻轻握住紫萱的手道:“就是半道上吃了点粥,现在饿的慌,你做个什么与我吃?”

紫萱被他微温的手紧紧握住,心里暖暖的,待想抽出来去做饭,又舍不得他。他二人就这样安安静静的握手对坐,一言不发,心中都是甜蜜蜜的。

突然外面的雨声又大起来,青玉从她们两个身边跑过去关窗,脚步儿略重了些。紫萱忙抽出手来,像是被人抽住的小偷似的,低着头一溜烟跑去铺子后面的小厨房去。

明柏想跟过去又害臊,走到一只竹榻前,借着打呵欠坐下,虽然肚内饿的紧,却敌不过困倦,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紫萱捧着碗汤面过来,见他睡的那样香甜,却是不忍叫醒他,放下碗取了条薄被与他盖上,就倚着他坐在一边看雨。这样累,想必为了合林家打交道花了许多心思,也吃了许多苦头。紫萱看明柏的左眼角破了皮,有指顶大一块又红又肿,轻轻把手搭在他的脸上,对青玉使了个眼色。

青玉悄悄儿过来把汤面捧走,过得一会取了一只青瓷小瓶并一碗浸着几团棉花的开水过来。取了只银簪缠住棉花沾了药膏递把紫萱。紫萱低下头,一边吹气一边替明柏上药,突然涨红了脸道:“青玉,你使个人去小码头瞧瞧。”

青玉晓得小姐害臊,忍着笑意应了一声转过身去。明柏其实在紫萱坐过来时就惊醒,因紫萱紧紧挨他坐着,却是舍不得她就起来才装的睡。那伤药擦在伤口狠有些痛,他眼皮动了几下妆不得,睁眼看到紫萱脸红如熟透了的樱桃,心中格外甜蜜,轻声道:“怎么了?”

紫萱跳起来道:“没什么,你歇一会呀。”袖子带倒边桌上的瓶瓶罐罐,乒乒乓乓尽数滚到地下跌碎。因屋里人都看过来,紫萱越发不好意思,结结巴巴道:“面还在锅里。”飞一般逃开。

明柏站起身让管家来收拾,等了许久也不见紫萱出来,寻到后厨,却见紫萱捂着脸坐在灶后发呆。红红的灶火映着紫萱的脸,亮晶晶的眼睛,还有手腕上的一对嵌宝金镯子,红红的极是温暖。明柏只觉得自己的心也似灶膛一般有一把火在烧,他退后两步,轻声道:“紫萱。”

紫萱见是明柏,松了一口气,笑道:“面在锅里。”

“这情形倒像俺小时候,有一回下大雨,俺饿了,俺娘也是下的鸡蛋面。”明柏揭开锅盖,果然白气腾腾的锅里卧着一团雪白的面条,撒着翠绿的葱花,还有四只金黄的煎蛋飘在面上,热腾腾香喷喷。

紫萱替明柏盛了一碗,夹给他两只蛋,笑道:“俺来这前吃过点心,你不要让俺。”另取了一只碗盛上面,又把那两只蛋夹在面上,搁在一边,盯着明柏笑眯眯看他吃面。

明柏早晨就没有吃,又在驿馆饿了大半日,虽然喝了几口粥却不顶饱,扬起筷子大口大口吃的极是香甜,一口气吃过两碗,又补了小半碗,才满意的放下筷子笑道:“若得日日吃你一碗面,就是做神仙俺也不换。”

紫萱低头啐道:“贫嘴。”扶着门框回首递与他一把秋天的菠菜,道:“你涮锅。”又躲到前面去了。

明柏看还有小半锅面,寻了个大面盆盛起,真个挽起袖子把锅涮了,才使抹布擦手,却见紫萱领着冷的打哆嗦的小宝合阿静两兄弟进来,忙问:“这么大雨,这两孩子哪里来?”

紫萱道:“拾海菜呢。叫青玉看见拎着耳朵拉回来的。明柏哥,你烧火,俺再煎两只蛋给他们吃面。”把两个孩子推到灶后,就去开碗橱取鸡蛋。

此时南山村的百姓日子比一年前好过许多,鸡蛋也不算稀罕物,紫萱与他们一个煎了两只蛋,小宝合阿静在灶后烤了一会火暖和过来,出来一人捧着一只大面碗一边大口吃一边嘟喃:“谢谢大小姐。”

紫萱看他们吃的香甜,晓得他们是饿狠了,再抻面来不及。还好热水现成,又拨了两碗面鱼儿与他吃。有道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这两个孩子吃的一点都不比明柏少。候他们吃饱了,青玉才板着脸进来,道:“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

小宝缩着头一声不敢吭。阿静结结巴巴道:“李家废码头那边,搁浅了一只大怪船,我们早上去捡海菜,看见那些人,都是红头发绿眼睛,使的会冒烟的大铁棍子。兵一声,就打死一条大鱼。”

紫萱听他说的有趣,笑道:“那不是怪人,想是西洋人,俺们在南洋时也遇见过几个。那个船是不是钉了铁皮的?”

小宝点头道:“有许多大铁钉,合我们中国的船全是两样。”

紫萱笑骂:“没见过,你们就缩在一边瞧了大半日?你娘可是都上俺们家寻过一回了。吃饱了?叫人送你们回家去。”

阿静吐舌头道:“忘了捡海菜,怕回家奶奶说我们。大小姐,还让我们去捡些海菜才好回家。”

青玉道:“回家去,这样冷天,病了不值几斤海菜钱?”

明柏侧着头坐在一边,道:“倒是有趣,怎么有船到咱们这边来,紫萱,俺们快回家去问问姨父。”

紫萱点点头,道:“先去那边瞧瞧,若真是西洋人的船,再回家合爹娘说不迟。”

小宝合阿静听说,都跳起来抢着说:“我们带路。”

青玉扭住他两个的耳朵道:“你们两个给我回家!”拉着他两个出门,合紫萱说:“小姐,俺先回家捎信,若是西洋人,只怕要多带几个人去。”

紫萱点点头,兴冲冲去拿雨披斗笠。明柏也是年轻人,一样好奇西洋怎么会跑到琉球来,寻了个大斗笠,带着几个人陪着紫萱到李家的海滩去。

李家这边荒草比菜地多,石头比树多。紫萱合明柏都是一路走一路替李家的地可惜,顺着一片不到一人高的椰树林走到一个大礁石滩上,果然在白蒙蒙的细雨中现出布帆的一角。跑琉球这边的中国船只合琉球本地的船都是使的竹帆,似这般用布帆的确是西洋人。

紫萱就先道:“怪事,这些人怎么到这里来了?”再朝前走几步,转过礁石隐约可见一只十来丈长的大船,桅杆都折断了,甲板上有几个西洋人在四处巡看,样子甚是紧张。

明柏瞧了一会,小声道:“走,咱们先回去。”紧紧拉着紫萱回转。他怕海边有西洋人,带头钻进一片杂树林,从李家的地里穿过去,上了大道。

天上的雨忽大忽小,明柏紧紧拉着紫萱的手不肯放,半边身子叫雨淋的透湿。紫萱见将到村口,轻声道:“明柏哥,放手呀。”

明柏应声松手,对紫萱道:“你先回家去,俺去黄村长家,再请陈亲家来家说话。”

紫萱虽是不舍得合他分开,还是听话的点头,带着管家径直回家。

青玉回家已禀过主人,狄希陈合素姐并小全哥阿慧都坐在小厅候他们两个回家。紫萱一进家门就被请到小厅。

小全哥忙站起来问:“真是西洋人的船?”

紫萱点头,道:“是,俺们亲眼看见甲板上的洋人是红头发。明柏哥去请嫂嫂的爹爹来了。”她一边说一边解雨披,转身却看见阿慧眼珠都不错的看着她,面上一红,转到母亲的身边将雨披递把丫头,附在母亲身边道:“明柏哥还喊了黄村长,俺去叫整治两桌酒菜?”

素姐打发女儿到后边去了,就道:“这个却是真麻烦,还要请大哥二哥来说话,俺亲自去请罢。”

狄希陈点点头,等素姐把底下人都带出去,对眼前的三个孩子道:“西洋人来了就不太平了。”

阿慧不解,问道:“为何?他们不是一样做生意么?”

小全哥道:“他们在南洋名声不大好呢,一向不过马六甲的。不晓得怎么到琉球来。”

狄希陈道:“小全哥,只怕有些话明柏不好说,你去接你岳丈去。”连小全哥都支走了,方对阿慧说:“他们最爱强卖贱买,又爱占地筑城。若是只得一只船,为保我南山村,必要将他们除去,若是一队,就要合明朝官员商量行事,然自保是必定的。你如今最弱,狄大叔与你四十条火药枪,何如?”

西洋人也不过是做生意罢了,为何这样如临大敌?阿慧本待推辞,见狄希陈脸色极不好看,他本就极会察言观色,忙问:“狄大叔可是晓得些什么?”

狄希陈苦笑道:“我不过比旁人看的长远些罢了。西洋人跟中国人不一样呢。俺们做生意发了财就买田买地,守着自家那一亩三分田过小日子。西洋人生意做大了极少买田地……这个世道啊,从今日起,就要慢慢变了。”他回想当年背过的历史课本,无限感慨。

狄家常到南洋,或者晓得的确是比大家多些。阿慧心里没有底,打算回头再去问明柏,也就一言不发坐在椅边吃茶。

狄大狄二先过来,紧接着黄村长拉着李员外也进来,最后明柏合小全哥随陈大海进来。

狄希陈请大家到他书房里间的一张大方桌坐下,对小全哥说:“你把俺画的那张大地图取来。”

第四卷 大时代

第1章 世界这么大(上)

自打狄希陈起意要绘一副世界地图,寻了几年,全是《山海经》那样的玩意儿,中国画写意不写实,连带着地图也看不出个形状来,连个借鉴的地方都没有。是以狄希陈对自己回忆不起来的地方,比方海岸线曲折的挪威啦,非洲的莫桑比克啦,还有海地有几个小岛啦这些小节,一概以圈圈替之。

一张又厚又软的大宣纸上,画了几大圈几十小圈不晓得什么东西。陈老蛟看了一好会看不明白,把视线称到看地图人的人身上。阿慧瞧的极是认真。黄村长皱着眉头也不吭声。李国丈拿手在纸比来比去,嘴里不停的嘟喃:“这是哪里?”

明柏虽然没少听狄希陈两口子说欧罗巴,说南北极,却也是头一回见着这样的大地图,不晓得这张图上画的都有哪里,想问又不好意思问,趁人不备对小全哥使眼色。小全哥涨红了脸站在一边不好意思做声。

狄希陈只说他这张世界地图就算不是举世无双,也是千金难求的好东西。偏生这几位都看不出好来,他又不好意思合人家说:“这是在下凭着穿越前记忆画的世界地图,连南极洲都在,是极全的。”也只有站在一边摸着胡子微笑。

屋子里一时间静悄悄的。在座的只有李国丈合黄村长不是自己人。陈大海前几日才休了李国丈的女儿,虽然还是亲家,到底面上不好看。若不是因为黄村长说什么红头发的西洋人的船搁浅在他的地里,李国丈却是不想登狄家门的。到了狄家这许久,狄员外只将出一副不像画的地图来,大家比着妆有涵养,他越发的气闷了,忍不住道:“有外人占了我的地方你们不管,直把我叫来瞧这劳什子地图,狄员外,恕不奉陪!”一甩袖子径直出门。

黄村长合他本是紧邻,多少有些邻里之谊,追上几步没拉住,苦笑道:“李国丈这一二年越发涨了脾气。”

狄希陈笑道:“那船到底搁浅在他家,原也是为着咱们同是一村人,下官才出头揽个事。他既然不想叫咱们管,咱们袖手也罢了。倒是难为黄老爹跑这一趟腿子,咱们吃酒说话。”

陈老蛟估摸着狄希陈是不想叫黄村长传话,应声笑道:“由着他折腾去就是,亲家酿的秋露白想也到了时候,咱们好生吃一回。”就将此事揭过不提,随手把地图卷起丢到小全哥手里,笑道:“收起。叫你媳妇蒸鱼、醉虾,快去!”

小全哥应了一声抱着地图交还母亲。素姐只道狄希陈总要给明朝人说一两个时辰的世界地理课,却不曾想才盏茶功夫就把地图拿回来了,好奇的问:“这么快?”

小全哥不好意思的笑道:“爹爹的新花样大家都没瞧明白,李国丈是个急惊风,发作一场甩手走了。”

素姐把地图小心收起,叹气道:“休说是明朝人,就是我们……就是西洋人,一二百年前也不晓得地球是圆的呢。”

小全哥笑道:“俺可不敢合人说这个,村里乡老都说是天圆地方呢。”

素姐也笑,道:“到什么地方念什么经,你倒看的透。这几日娘看书上也写着咱们脚底下的大地是圆的。可惜这些个书寻常人也看不到。就便是有限几个看到的人,都是一门心思要考举人进士做官儿捞钱,浑不把这个当回事。”

“圆也好方也好,饭还不是一样吃?”狄大嫂抱着两件新衫进来,笑着接口道:“你们大少奶奶又闹吐了。小全哥还是去瞧瞧呀。”

小全哥问过大婶娘的好就去了。狄大嫂伸头瞧瞧书架子上摆着那一大排狄希陈两口子抄写的书本,笑道:“五弟妹,俺说句不当说的话儿,穷人只要吃饱肚子就使得,这些个天文地理,不是看风水的阴阳才当晓得的么?”

这才是明朝人的想法。素姐叹了一口气,笑道:“老嫂子,学些天文地理,在海上可是有用。不是五哥合小九他们捣古这个,又寻着几个会逆风行船的老船工,咱们家的船可能一个月跑个来回?”

“那到是。”狄大嫂笑道:“俺们从前哪里想得到离了济南,天地是这样大?那些海商,从前一辈子能跑几回南洋?咱们如今可是两年能跑三次。”

素姐微笑道:“可不是。古人云:书中自有黄金屋,可是一点不假。学问都在这里边呢,只是要你去沙里淘金,就能比人家多赚银子。嫂子,青松可是要成亲了?”

提到孙子,狄大嫂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线,喜的心花都开了,连连点头道:“是呢,过了年就打发他回山东去迎娶去,亲家也要来呢。倒是要买些地才使得,所以来问五弟妹讨个主意。”

琉球少水,种地的产出原有限。素姐思衬再三,道:“大嫂,种地不如办作坊赚的钱多,似俺家这般,买几只船办个小作坊不好么?”

狄大嫂道:“我们亲家老爷好不容易做了几日官,岂是肯做生意的?也只种地还使得。五弟妹,如今可还能使银子跟尚王买地?”

琉球将换新主,当着天子使节谁敢为了那几个钱卖地?何况这一二年琉球也不比从前穷得乌龟都不生蛋,岛上好田好地都在尚王手里,也不见得肯卖。素姐情知他们住久了就晓得了,也不拒绝,只笑道:“使得使不得,试试才晓得。且等二三月看新王登位,再使人去打听去。亲家老爷几时来?”

“早呢,这一来一去,总要大半年。”狄大嫂放下心来,将手里两件小衫递把素姐,笑道:“这是青松娘给小妞妞做的新衣。”

素姐忙道谢收起,笑道:“费心。俺们家明日开祠堂祭祖?”

狄大嫂道:“可不是,明日须早起,休叫两个老头子吃醉了。”她原是怕狄大吃酒误事,才借着送衣裳来走一遭儿。他们家新宅还不曾完工,祠堂里要铺陈,帐幔要赶制,比不得素姐这边人手多活儿轻,她吩咐完了就忙忙的要走。

素姐送她到夹道通东宅的门口回转,天已将黑,狄家正在点灯。一盏一盏通亮的璃灯笼被吊起来,给狄家的宅院都镀上了一层黄晕。檐角还在滴滴答答,一阵带着雨气的风吹过,挂在八字楼檐上的铁马丁丁当当响起来。素姐站在台阶最底下一层朝上看,几处院子俱是灯火通明,到处都绿森森的,甚是好看。琉球除去缺水,真真是样样都好。她绕过两棵新移过来的椰子树,冲来寻的小露珠招手儿,问道:“阿绯今儿可好些了?”

小露珠笑道:“小全哥去瞧她,就好多了。”下来扶着素姐上台阶,回身看看八字楼上,道:“大老爷二老爷赶着搬过去,家里就可冷清多了。”

素姐笑道:“那边虽然还不齐全,到底是自己家,大太太二太太都是当家作主惯了的人,叫她们在俺家做客人,可是难过。”

小露珠低着头只是笑,扶着素姐进正厅。小妞妞才洗的头,一头乌溜溜的黑发披在肩上,正合两个小丫头围着圆桌追着顽。素姐进来,那两个小丫头就借着上前行礼退了出去。小妞妞失了顽伴,扑到母亲怀里,笑道:“娘,他们说正月南山村要闹花灯,俺们家也要办个花灯队呀?”

屋里服侍的大小丫头都眼巴巴瞧着素姐,露出想去的样子。素姐道:“若是能办,你哥哥自是要办的。你们要出去看可不成,在墙里搭个看台,不许出大门。”

她还不曾说完,小妞妞已是一步一跳出了门去寻小全哥了。连最是稳重的小露珠都跟了过去,只有一个春梅留下布筷布菜。

少时紫萱牵着妹子的手笑嘻嘻进来,道:“娘,李家那边的西洋人不要紧?”

素姐道:“李国丈先恼了,不曾说什么就走了。这几日作坊铺子那边都要多加人手巡查。”

紫萱直言道:“必又是想出什么鬼点子来,明是好心要寻他商量,倒嫌俺们多事。”

素姐回身在椅子上坐下,皱眉想了许久,才道:“或者这一回没有事。然西洋人晓得了琉球倭国怎么走,再打听明白这里的出产,只怕叫这些人回去了,过几年就有许多西洋人来占地盘,琉球就不是世外桃源了。”

紫萱无所谓道:“俺们大明朝的水师也不是吃素的,再者说,区区二三船就是俺们家也能收拾了,怕怎地?”

素姐待想说女儿把西洋人想的太弱,一低头看见小妞妞亮晶晶的黑眼珠正盯着姐姐咕碌碌乱转,却是哑然失笑。紫萱合小全哥明柏都是明朝人呢,怎么晓得中国后两百年的苦难历史?难道好合他们说,再过几十年,西洋人要来占台湾,再过一百来年,西洋人要如何?素姐夹了一筷子炒空心菜给小妞妞,又夹了一筷子与紫萱,道:“你们嫂嫂又没胃口了?”

紫萱笑道:“俺与她做了几样清淡的粥菜送去,哥哥在哄她吃呢。”才吃得几口,守二门的媳妇子来说:“李家合西洋人干上架了。李夫人使人来报信,叫团练去助拳。”

素姐忙问:“老爷他们可晓得?”

那媳妇子道:“都听说了,亲家老爷回家点兵去了。黄老爹去寻李大少了。”

素姐想了一会,站起来道:“李家使人去首里送信没有?”

那媳妇子道:“不晓得呢。李家通没个主事的人。李家管家说李家亲眷都不理他们,李夫人合三夫人正在家里哭呢。只叫他来送信,别的通没吩咐。”

素姐对着女儿们说:“多行不义,亲戚畔之。你们说当不当助李家?”

紫萱对母亲的考问习以为常,笑嘻嘻看着小妞妞道:“你先说。”

小妞妞道:“娘说的那句话先生有讲。他们是坏人,为何还要助他们?”

素姐看着紫萱只理笑。紫萱也笑,对小妞妞道:“他们虽然不好,可是咱们同在南山村住着,谁都有遇到麻烦的时候。人有事你不助虽然是本份,然若是这个事关系到全南山村的存亡的时候,就要把平时的小隙抛开,大家齐心协力过难关。”

“原来不是助人,是助自己呀。”小妞妞侧着头想了一会,笑道:“可是这个道理?”

素姐道:“助人,原就是要尽力而为,力所能及不妨助之,若是超过了你的本事,也不必勉强。比方说,小宝跌倒了,你拉他起来是力所能及。若是他坐船跌到海里了,你又不会游水,只能大声喊人来救他,而不是自个跳下水。你明白了?”

小妞妞想了想,点点头道:“明白了。小宝哥要是跌倒了俺就扶他起来,要是掉海里了,俺就喊人来救他,俺是不能跳下海的。不过小宝哥会游水呀,上回俺还看他扎猛子捞海菜呢。”

厅里大小丫头都笑起来,紫萱摸摸妹子的头,笑道:“罢了罢了,你出门还是多带两个人罢。”

素姐笑道:“教的鸟不灵,总要自己多吃几回苦头才想得明白爹娘每日念的什么经。罢了罢了,你们吃饭罢。俺去李家瞧瞧去,紫萱,你照看好你妹子。小露珠去看轿。”素姐赶着吃了小半碗饭,进里间换过青绸衫白绫裙,使蓝布包头,出来紫萱就道:“娘穿的太素了些。”

素姐笑道:“不妨事,俺去李家,再去海边瞧瞧,你爹爹的英语可是不行。”

“英语是什么?”小妞妞一边问一边跑上前。紫萱忙搂住妹子,笑道:“说了你也不懂,吃好了?俺们瞧瞧嫂子去。”小妞妞还挣扎着还想要问,被紫萱扛在肩上,恼的哇哇直叫。

素姐扶着小露珠下了几级台阶,听见姐妹两个斗着嘴朝小全哥院里去了,有了紫萱照看,阿绯合小妞妞自然无事,却是放下心来。她走到厅边,隔着隔扇对里边说:“俺去李家安抚李夫人去,五哥,你回头去那边接我同去瞧瞧西洋人。”

狄大狄二都张口要反对,狄希陈已是抢先答道:“使得,俺们等团练同去。你且稳着李家些,再叫李家去首里报信去。”

素姐轻轻应了一声,慢慢朝轿厅去了。狄大就道:“这等大事,还当叫妇人都在家。”

狄二也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不去也使得。李员外不是才与俺们脸色瞧?”

狄希陈苦笑道:“西洋人手里有火枪,真叫他们把李家灭了,尝了甜头又合中国人结下仇来,安知不会把手伸到咱们家?此时出手助他是要保全村平安,大家体面。”

且说李夫人慌乱之中,只晓得使个人去陈家送信,长子不晓得在哪里嫖赌,第三的儿子又小,第二的儿子又不肯出头,亲戚们一个也不肯来。急的她合三夫人两个抱头痛哭,宅里乱成一团糟,前门大敞,连个守门的人都不见。

素姐在门外候了一会不见有人出来,使了两个媳妇子进去。李夫人听说狄夫人来了,恰似要溺死的小狗捞着大草绳,哭着接出来,滚到素姐的怀里,道:“救救我家老爷。”

素姐还来不及说话,三夫人挤上来,跪倒在大门外,哭道:“狄夫人,与你磕头,求你救救我家老爷。”

素姐让过一边,道:“都是亲戚,快请起来,休要折了奴的寿数。”

小露珠力气也不算小,强把三夫人拉起来,道:“我们老爷合亲家老爷都点人去了。我们夫人不放心过来瞧瞧。”

听得陈亲家都点人去了,李夫人慢慢止了哭声,道:“我们老爷这一二年脾气越发古怪了,亲家们原是为着我们好要合他一起商量,偏生他就使性子就先去了。”

三夫人软软的靠在小露珠身上,只是哭。

素姐瞧她们这一大家子一个能当家作主的都没有,也是头痛,道:“此时还不晓得那边情形如何。你们当安排人手巡查宅前院后,以防有人趁火打劫。还要烧热汤备伤药……”她说一句,李夫人就顺着她的话吩咐一声,慢慢镇定下来,一边哭一边道:“我们家原是姑奶奶当家。自从晴儿……就无人助我了。我的晴儿呀”想到她的两个女儿生死未卜,泪如泉涌,越哭越伤心。

三夫人大事做不得主,擦干了眼泪亲自上茶上点心,站在素姐身侧怯生生道:“狄夫人,还要做什么?”

素姐也替李夫人伤心,慢慢劝着道:“李夫人,团练只怕还要留一半儿护村,你当使人去首里送个信。人多些才不会打起来。”

李夫人哆哆嗦嗦站起来到里间去,亲手称了一百两银子捧出来与素姐看,道:“这些可够了?”

素姐苦笑道:“先使五十两碎银子打点,许你们老爷无事再与他们五十两酒钱,再备一百两的谢礼与主事人。”

李家自前几日用青楼赎回儿子,又被晴儿卷走了些金珠,家事却是差多了。李员外把所有银钱都收到他自家手上。这一百两却是李夫人的私蓄,此时为着老爷活命也顾不得许多,就依狄夫人的话先取了五十碎两出来,使了几个管家去首里报信。

素姐又吩咐了几句,叫他们看好门户,依旧坐轿子下山。村口的几株大树下,聚着五六百人,挑着几十个长灯笼,十几个大火把。狄希陈合陈老蛟都在。见素姐的轿子过来,陈老蛟皱眉道:“不大好罢。”

狄希陈笑道:“贱内会说几句西洋人的话,或者能助上点忙。”随叫狄家的管家把轿子护在当中。大家一齐朝海边去。

这一群人浩浩荡荡站在海边,举着火把扛着刀枪气势汹汹,却是把那几十个手持火枪的西洋人唬住了。过得一会阿慧又带着汪家二三百持刀提棍的壮汉过来,将西洋人团团围住。

带着的一个头戴黑帽的西洋人慌了神,哇里哇拉说了一大通话。狄希陈听了许久,猜不是英语,上前使英语问了几句话。那红头发的西洋人唧唧瓜瓜又是一大通,说的又快又急还有口音。狄希陈依旧是一句不识。

因他说了几句洋文,大家都以为他听得懂,几百人都盯着他瞧。

狄希陈定了定神,走到人后,隔着轿帘问素姐:“怎么办?”

素姐道:“八成是荷兰人。还好我早有准备。”从轿内递出一卷纸来。狄希陈展开来看时,图上是素姐使眉笔画了哄小妞妞耍的一副图,有奶牛,有风车,还有穿木鞋挤奶的荷兰女人,那肉乎乎身材,火红的卷发,确是欧洲妇女的长相。

狄希陈晓得素姐也只英语比自己略强一点,那荷兰人说话也是一样不懂的,用语言交流是不成了,只能想别的办法。举着这张画儿走到那个船长打扮的人面前,与他看。

那人见了这画儿,激动的指着天又骂又说。狄希陈指指被他们捆着的李员外。那船长狠识时务,就将李员外合几个管家俱都松了绑交还,上前握着狄希陈的手一个劲唧唧咕咕。

洋人本来体味就重。这起人又不晓得在海上漂泊了多久,个个都像才从泡菜缸里爬出来一样。狄希陈忍着酸臭之味,笑指着他们搁浅在沙滩上的船做出敲打的手势。那些洋人却是看明白了,俱都松了一口气。

李员外退到中国人一边,看他这边有千把人,却是壮了胆气,大声喊道:“杀了这些人,老爷我把船上的财物拿一半出来打赏。”他一连喊了数声,却无一个人动弹。

陈老蛟笑眯眯道:“你再挑拨,咱们都走,只把你一人丢下。”

李员外满面通红道:“我吃了这样大的羞辱,不能不叫我报仇。”

陈老蛟冷笑两声,不再理他。那边西洋人已是搬来一张小桌,取了纸笔铺在桌上。狄希陈挽起袖子把记忆里的几大陆画出来,正合那个船长你一笔我一笔在那里画航线。

小全哥咳了两声,道:“好像无事了,俺们散了罢。”

狄希陈好容易在这个时代遇到一个西方人,却是兴奋的有点过了头。被儿子提醒才醒悟过来,此时还顾不上套西洋人的话,忙弃了笔道:“他们好像是荷兰人,在南洋遇到狂风,不晓得怎么被吹到这里来。却是无事。”

小全哥合阿慧凑在一处商量了一下,跟父亲说:“俺们留几十个人在这里守着,不叫他们到岸上去才使得。”

狄希陈点点头道:“原该这样。咱们回家送些食水来与他们。先回家。”又去合那船长笔谈了一会。西洋人就把火枪都收了起来,挨个回到船上去。

小全哥把团练、陈狄两家,汪家三家各抽了些人在这里守着,就叫大家散去,却是无人理会李员外。

李员外凑到狄希陈面前,伤心道:“狄大人,看在中国人的份上,你要替我讨回公道。”

狄希陈笑道:“这不是叫他们把你放了?”扭过头去请陈老蛟合阿慧再到他家吃酒。李员外被晾在一边,正无处出气,却见黄村长带着李大少一路小跑过来。

李大少见他老子无事,掉头就走。黄村长扯住他道:“令尊受了惊吓,还当陪他回家,再请个郎中瞧瞧才好。”扯着他到李员外面前,笑道:“贵公子叫小老儿好找,有事你们父子商量。还是你们亲家陈大人合狄大人出力呀,只听说你被绑了,就放下酒杯点兵来救你。”

有几十个灯笼照着,大家都瞧得见李员外面上一阵红一阵白。狄家合陈家还有团练都罢了。汪家人问陈家人打听明白缘故,齐齐的哄笑起来。一位汪公子笑道:“李世兄,你合在下的族妹有婚约,几时休了吴氏娘子来娶?”对气的要死的李员外拱拱手,扬长去了。

狄希陈回到狄家,连明柏阿慧都唤到厅里坐定,把服侍的管家都打发了去,对陈老蛟说:“他们船上装的,全部是香科!”

陈老蛟吞了一口口水,握拳道:“还等什么,抢了这一票,咱们回中国吃香的喝辣的。”

第2章 世界这么大(中)

陈老蛟在岛上一直打着知府的幌子妆斯文,今日这样直白,把三个孩子吓了一跳,连阿慧看着他都说不出话来。

狄希陈笑眯眯道:“亲家,先不说当抢不当抢,只说抢了之后,如何善后?”

南山村有汪家,琉球有尚家,港口还有中国使节的船队。西洋人只有几十个,下手抢是容易,要不走漏风声却是极难。南山村人多口杂,传到中国使节耳里他陈老蛟如何告老还乡,大海如何去做官?陈老蛟摸着胡子寻思良久,极是舍不得道:“果然做不得,可惜了这注大财,要是合汪家、尚家分就没意思了。”

狄希陈笑道:“抢是不能,却能买花银子买呀。”

陈老蛟刚才还像一只泄气的皮球,一转眼又被吹满了气,睁着大眼晴等狄希陈说话。

狄希陈举起手指头一一算与大家听:“第一,西洋人的船不能再用,货物不如金银好带走。第二,他们回去还要从南洋经过,满船的香料就这样运回去却是不划算的。第三,是人都一样,能多赚几分利,哪怕是他仇人,也是肯合你做生意的。只要合他们说明利害,他们必肯卖的,俺们要抢在大家前头使金银把他们的香料吃下来。他们无船,又带着大包的金银去搭船,可就保不准别人会动他们主意了……”狄希陈低头吃了几口茶,掩口不说下文。

小全哥心知爹爹一直防着西洋人,问有什么缘故又从不肯明说,实是古怪。自家爹娘再古怪也要替他们遮掩一二,小全哥忙替岳丈倒了一碗茶,又替阿慧和明柏也倒了茶,笑道:“这些红头发的西洋人必是要在俺们这里卖香料,俺们要抢在大家前头把这船货吃下,一倍的利息是少不了的。”

陈老蛟把桌子用力一拍,欢喜道:“这个主意好。咱们公平买卖,谁敢说咱们闲话?这起倒霉蛋将着金银离了琉球岛,死活都合咱们没干系。”

阿慧笑道:“狄大叔叫我们来,可是要合股把香科买下来?”

狄希陈笑道:“我合他们笔谈了一会,大致说定了价钱,只在南洋原价上涨三成,用金子换。估计摸着也要四五万的本钱,俺一家只怕吃不下来。是以想请亲家合阿慧合伙,咱们骨肉至亲吃下这船货不是正好?”

陈老蛟算了一会,这个事要抢在大家都晓得之前办,却是不能叫几个老伙计插手,就道:“这是沾了亲家的光呢,我厚着脸皮出一千两金子罢。”

阿慧想了想,道:“我的钱多是买了船,就出五百两罢。”

狄希陈道:“明柏这一年也存了有五百两金子,俺们狄家就连明柏的拼个整数,一共出三千两金子。一共四千五百两,俺们占个大头也罢了。买下就装船运回中国去。”

陈老蛟赞道:“兵贵神速,这个时候正是香料贵的时候,过了正月就要等端午了,亲家,你一手操办,我合阿慧就等着分银子。”

阿慧在一边微笑点头,狄希陈也不推辞,笑道:“那就说定了。小全哥,你合明柏去收拾船,寻两个做帐的人来。亲家,咱们分头凑钱去,俺约了他们明日早晨。须赶在别人前头把这事了了。”

陈老蛟看了一眼正要出去的小全哥,喊住他吩咐道:“女婿,你们家的好酒送几坛子过去。连守夜的带洋鬼子都送些宵夜点心去。暗地里叫我们的人小心些,休叫旁人合西洋人说话。”

小全哥扭头看爹爹。狄希陈点点头,他清脆的应了一声,合明柏一起出门去了。

陈老蛟合阿慧回家把金子送到狄家来,因第二日还要早起,就在狄家歇了。

第二天一早,小全哥回来吃早饭,黑着两个眼圈,一边打呵欠,一边大口喝粥,笑道:“守夜的小伙子们俱被俺们灌的大醉,来换班什么话都没套出来。”他吃了两大碗粥,告了个罪回里面看陈绯去了。

狄家手脚极快,等那几家听说西洋人要卖香料换银子,都去狄家打听时。狄家已是把那只船上的好货都买了去。狄希陈在码头送走了船,还回家祭过祖,狄家大小聚在狄大家新建的厅里吃酒听曲儿,大门关的紧紧的。那几家无法,只得各自去寻西洋人说话。洋人船长见船修不得,巴不得把船上的破烂都换成金银去中国进货,自是肯卖。然狄家把值钱的货物都买了去,船上现有的都是不入流的南洋土产,纵是西洋人贱卖也无人肯花银子去买。那几家被狄家占了先机,做生意原就是有快手手慢无,笑一笑罢了。唯有李员外自觉吃了亏,极是恼怒。

陈老蛟自家算帐,一来一去不费什么力气就能赚万把银子,就是抢也没有这样快、没这样容易,却是大乐,在陈家酒馆摆了几桌酒请西洋人来吃酒,叫小全哥合明柏都去作陪。

明柏和小全哥都不耐烦合汪家人打交道,一个推要照看陈老蛟的女儿外孙,打死不肯出内宅一步;一个赶着要回铺子里照看生意,打后门匆匆走了。代陈老蛟请客的阿慧坐在前边客座吃了两大杯茶,只得独自回去。

候阿慧走了,小全哥才从他那院出来,问爹娘:“爹,您不是想把这几十西洋人都留下,怎么改了主意?”

“李国丈被洋人扣住,把事情闹大了,倒不好下手的。再者说,”狄希陈的眉头绞的好似剪刀,慢慢道:“爹爹合他们打了两日交道,觉得那个船长不像坏人,到底下不了手。将来的事……听天由命也罢。”他重重叹了两口气,又道:“世界那么大,也不只一艘西洋人的船会来中国来做生意。以杀制杀是何等的愚昧。还不如趁着这个船长好说话,从他那里偷师学些本事,师夷长技以制夷。”

偷师?那群身个臭哄哄的番邦大猴子能有什么让人偷师的?小全哥越发不解了,扬了扬眉毛,把置疑的眼神射向母亲。

素姐笑道:“他们船上有炮,还有火枪,是也不是?你爹说还在一间仓库里看见像是织布机样的东西,俺们且等他们卖不掉时再出手。无事你们多合西洋人亲近亲近,听听他们说说欧罗巴的故事,不好么?”

小全哥好笑道:“满岛上都寻不出个通事来,狠是麻烦。俺们在爪哇时要把那几个会说西洋人话的通事留下来就好了。”

素姐自问当年英语过四级也是死记硬背,隔了二十年,真记得的也只几个单词罢了。昨夜坐在轿子听那个洋人说话却是一句都不懂的。此时要儿子合洋人打交道,实是有些勉强,她想了想,笑道:“多合陌生人打交道是有好处的,你爹爹不是一样不懂洋人说话,可是合人家连生意都谈成了?”

狄希陈得素姐夸奖,站在一边摸着胡子,极是得意道:“夫人过奖。”

素姐横了他一眼,道:“这个事绕过了大哥合二哥,只怕他们心里不快活呢。”

狄希陈沉默了一会,道:“他们是兄长,也不能事事都靠着俺这个五弟。俺那样苦劝叫不要到台湾去,偏是要去,他们这几年积的银子都砸在那里,就是叫他们出钱,他们哪里有?如今九弟也不肯出头了。他们又想着要自家凑只船队跑生意,真是……”他看了一眼小全哥,儿子也是明朝人。要叫他跟儿子明说正德死了几年就要禁海,船队跑海运生意将会越来越难。儿子也要问你如何得知?怎么合他说?你老子是穿越来的?只怕儿子还当你疯了呢。

好在这是自己的儿子,也好在这是明朝,老子做事儿子只有听从的份,纵是有疑问也不敢合老子对着来。

狄希陈叹了口气,道:“大哥他们怎么做俺们家的人都不许插手。素素,我们也到了退股的时候了?”

素姐翻出一本帐本来,翻出取出一封信递把小全哥,笑道:“你九叔上回捎来的信。他说尚家那边说了,海运还能做几年,倒是不忙着先散。大哥二哥他们想把份子先撤下来单干,俺们把这份吃下来也不是难事。”

小全哥将厚厚几页信纸都翻过,才晓得母亲上次回中国去办了许多事情,在湖南合江西都买了两个庄子,又把家里的铺子卖的卖并的并,换的现银寄在九叔处。九叔这一回写信来是看中了扬州几间大宅,暂挪了爹爹的银子买下。这封信上里的事情,九叔写给他的信里也说了一些,这一回娘将出来给他瞧,必是有缘故。小全哥寻思许久,道:“爹,娘,这是……打算回中国去?”

素姐笑道:“明柏总要回中国科举,你也一样,回去头几年在山东住着却是不保险,悄悄在扬州置两间宅院,你们在那里安静读书,何如?”

要回国去!虽然小全哥已是不想再做官,然考个举人进士叫人晓得他的本事,自然是好的,他喜欢的扯住母亲的胳膊摇来摇去,笑道:“真的?真的!”

狄希陈道:“真的。虽然爹爹狠爱琉球,然你们年纪轻轻的,还是回去好些。你岳丈也是要回去的。琉球么……得闲了回来住三五个月也罢了。”

“那俺们家在这里置下的产业怎么办?”小全哥突然想到狄家的田地庄园,不由皱眉。

狄希陈合素姐相对一笑,狄希陈开口道:“有你大伯二伯照应,俺合你娘得闲还要过来住住,一切照旧就是。这里就是与俺们狄家子孙留的退步。”

素姐笑道:“你大伯连祠堂都搬来了,想是铁了心要在琉球过日子。可也是,他只说下南洋做生意发财,离了咱们,在中国做这个上下打点极是费钱。台湾不好住,也只有在琉球住着了。其实我倒情愿你们大伯能在台湾立足,那边到底地方大,又不大缺水,有钱人一多,俺们家过去就不起眼了。”

狄希陈皱眉道:“咱们这边原是种田的人不多。不然为着水源必定也要争斗。人们世代隔村仇恨,哪里能过得好日子。”

素姐突然想起来狄大嫂央她买地的事,忙道:“前几日大嫂还合我说,说他们亲家也要来琉球住,问可能再问尚王买些地,叫俺说过几个月再看。这么着,必是他们自己要买又不好意思直说了。他们家在台湾还有许多人?”

小全哥点头道:“青松合俺说来,他们的管家就有二三百,还雇了一二百伙计。”一边说一边在心里算他们两家的开销,越算越多,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道:“大伯二伯的家底又不厚,两家合起来养活这许多人,也不晓得是谁灌的迷魂汤。”

“肯走出来,倒比那些一辈子窝在家乡的老古董强。”狄希陈对着素姐笑道。还好儿子是他们两口子教出来,比有了钱就要买房买地收管家的原装正版明朝人要洒脱些,因道:“后日是正日子过年,明日你陪儿媳妇回娘家走走罢。你丈人也是离不开你媳妇的。”

小全哥应了一声,笑道:“阿绯原想回娘家走走的,俺一直忘了合爹娘说。”走了两步又道:“小酒馆的帐算出来了,她合紫萱各赚了二十两银。说要拿这二十两银买鞋面做鞋给俺丈人还有爹娘穿呢。”

素姐微笑道:“俺们等着,你快去罢,问阿绯想吃什么,晚上娘亲自做与她吃。”打发儿子去了,又打发人去喊明柏来过年。

南山村里张灯结彩,村庙前赶集的人极多,孩子们都换上新衫,随着爹娘或是磨面,或是浆洗衣衫,或是在集上买东西,连那霸合首里都有人来南山村赶集。那起西洋人在陈家吃了半日酒,又合村里几大户打了些交道,三五成群在村中闲走。

这群水手手里原也有些小玩意儿,看见中意的东西就以货易货。明柏来时,正好在村口遇见两个西洋水手。那两人认得他是狄家人,拦着他指手画脚做出喝水的样子。明柏猜他们是来讨水喝,就引着他们到狄家后门小厅里坐,问守门的讨了壶水与他们吃。里面听说是明柏少爷讨茶,又送出两碟点心来。明柏移到桌边请他二人吃。那两个水手吃完了,指着空盘哇里哇拉说个不停。明柏猜了许久也不明白他们的意思,请他两个出去他们又不肯,只得叫管家去请狄希陈来。

第3章 世界这么大(下)

狄家的丫头们听说有两个西洋人在后门小厅里请都请不走,都好奇地去寻紫萱,要大小姐去瞧稀罕。

紫萱想到明柏在那里却是不肯就去,笑道:“俺又不会说那个爪哇话,去了合聋子哑巴似的,你们想瞧热闹自去。俺是不去丢人的。”

狄希陈拿定了主意要叫孩子们多见见世面,亲自来喊紫萱去瞧,站在门外俱都听见,笑道:“大妞,走,陪你爹爹丢人现眼去!”

紫萱涨红脸奔出来,羞道:“爹,俺不是说爹你老人家。”

小妞妞听见父亲的声音,从里间跑出来,扑进爹爹的怀里,笑嘻嘻道:“爹,俺要看红头发的洋鬼子,俺合你去。”

紫萱抬起手在妹子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道:“哪有这样说话的?就是人家听不懂中国话,也不许这样说人家。”

狄希陈把小妞妞甩到后背,笑对扭来扭去的小妞妞道:“私底下顽话说一二句不妨事,当了人家的面,可要有个小姐的样子。你姐姐教训的是呢。”

紫萱对翘着嘴的小妞妞做了个鬼脸,笑道:“俺去寻哥哥同去,你恼我,不要跟来。”拉起裙子跑的飞快。小妞妞又想去寻哥哥嫂嫂,又舍不得不叫爹爹背他,急的嚷道:“爹,俺们也去,俺们也去。”

狄希陈笑道:“好,爹爹扛着你走。”将小妞妞丢到左肩上坐着,弯着身子疾追。满院子的大小丫头并媳妇子掩着嘴偷笑,让开一条道让老爷出去。

狄家后院的侧厅是买办、管事合小商人打交道的所在,里外两间,外间是客座,里间是个小帐房。帐房门外种着一大丛细竹,好像一架翠绿的屏风。狄希陈把小妞妞放到竹边的石桌上,小声跟女儿商量:“爹爹进去说话,西洋人身上有些气味,女孩儿不好近身,你等姐姐来,你们两个到里间听好不好?”

偷听比进去听还有趣些,小妞妞点点头,老老实实在外面等候。狄希陈就把侧门推开,对小妞妞指了指门边,迈着四方步慢慢进了厅里。

那两个洋人是认得狄希陈的,看见他进来,抢上前把他围在中间,指手画脚哇啦哇啦说个不停。狄希陈把他两个劝到屋角一张圆桌边坐下,叫明柏从里间取来纸笔。亲手执笔蘸了墨汁在纸上画出世界地图,请两个洋人看。

一个穿黑比甲(其实想说马甲,明朝嘛,干笑)的洋人笑着自怀里取出一块羊皮摊在桌上请狄希陈看。一股腥膻之气扑鼻而来,合洋人身上的气味混在一处,中人欲呕。明柏怕失礼,借着倒茶出来,站在门外大口喘气,对想想挣脱姐姐的手跑过来的小妞妞摆手,示意紫萱带着她到里间去。

紫萱狠想挨近了瞧瞧西洋人的红头发是什么样子,哪里肯去,搂着小妞妞只是不动。

小全哥晓得西洋人身上的味道是不大好闻的,笑着把姐妹两个推到里门,出来小声问明柏:“这两个人来干什么?”

明柏低声道:“像是背着人来卖什么东西的。”

小全哥听见爹爹在厅里咳了几声,估量他老子是被那气味呛的,忙道:“爹,可是昨日着凉伤风了?”大步进去将所有隔扇都推开。清凉的海风吹来,狄希陈走到上风处,喘过气来,笑道:“这回爹爹可是露了怯。这位文特森先生会说中国话呢。”

穿黑比甲的那位站起来,对着明柏拱手为礼,笑着道歉:“不是故姨要编人的,实载是说的不好……”结结巴巴,却是带着南京口音。

明柏忙回礼笑道:“哪里哪里,孤身在外原当小心些,文先生请坐。”他移到一边想捧茶壶,小全哥早抱着茶壶笑吟吟站在上风处,偷偷对明柏挤眼。明柏也是好笑,挨着狄希陈站定,屏住呼吸不说话。

狄希陈穿越前合外国人也打过几回交道,职场修养还在。何况味道这个东西,是在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香,忍着忍着就习惯了。这两个孩子虽然有些受不得,到底并没有露在面上,不曾叫人察觉。狄希陈笑一笑也罢了,举着茶碗说:“请。”

文特林笑道:“这个是我的朋友唐纳德,我们在爪哇沉了船,我们的货物也想卖给狄先生。”他的手在那张羊皮地图上划了一个圈,笑道:“这张地图就送把狄大人。”

那块软趴趴又腥又膻的东西也是地图?小全哥合明柏都伸头过去看,却见羊皮上画着一圈一圈细线,有些像是地图,更像是孩子随手乱画。但看爹爹脸色,又像是个好东西。横竖有爹爹在,不必他两个晚辈说话。两个小伙儿都瞪大眼看,支愣着耳朵听。

狄希陈笑道:“这个虽然走了形,倒比我道听途说画的这个地图要强。不晓得两位客人有什么货物要卖?”

那个文特森从怀里摸出一只沉甸甸的小皮袋,解开来与狄希陈看,却是一大把红蓝各色宝石,又有几块水汪汪的绿玉,他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点道:“这是在这里换的,都跟你换金银。”

狄希陈猜测他必合那个船长不是一伙的,他们又有货物在身,人家船沉了自然不会再带着他们。虽然宝石到中国去更值钱,他们也要换些做路费。因道:“这个在中国要值钱些,在我们这里却不值钱的。小全哥,你去问你娘讨盒宝石来与他们瞧。”

小全哥应声而去,过了一会真个捧出一只明柏做的盒子来,揭开了与他们看,里面有大半盒红绿蓝三色宝石,都是又大又亮的顶级货色,比他们倒在桌上的可是好多了。

狄希陈取了一枚与他们瞧,笑道:“这么一枚,只要一根金条的五分之一就能换到。你们这些,越发不值钱了。”随手丢回盒子里。小全哥将盒盖盖上,随手就丢在一个花架子上。

那两个西洋人被这一手唬住了,头顶着头说了一大通话,又自怀里掏出一只皮袋来,小心翼翼的解开,倒出几粒亮晶晶的小石头与狄希陈看。

狄希陈取了一粒细瞧,像是钻石,这个东西中国向来买卖不多,还不如红蓝宝石招人爱,狄希陈想了许久,才想起前几日瞧过一本札记,上面写着番邦朝贡时,上等金钢钻是按绢四匹算的钱,狄希陈笑着摆手道:“这个不值钱。”

文特森愣了一会,道:“这个是我在天竺换来的。要是带回我国去,只这几粒就能换一座葡萄酒庄园。”

狄希陈道:“俺们中国管这个叫金钢钻,都是玉工使来钻洞眼用的,有钱人家情愿使金银,也不要这个劳什子。也只在你们家乡值钱罢了,你收起,若是还有红蓝宝石,俺就与你换些儿。”

文特森想了许久,把钻石袋子收回去。另一个西洋人解衣从裤内掏出一只大些的皮袋来,极是不舍的把袋中的红蓝宝石都倒出来,文特森道:“就与你换了,五粒换一根金条。”

狄希陈还道:“这个不如俺那盒呢,五粒换俺们就吃了亏了。”再三的不肯换。文特森再三的要换,方许了他。将他们两个带来的宝石细细数过,换得二十六根金条与他们。

两个西洋人当场把金条分了,还想狄家把钻石买下,总是不肯走。吃着茶合狄希陈闲话。

狄希陈本有意叫孩子们见见世面,也着顺着那位文特森的口气引诱他说这一路上的见闻。在狄希陈看来,这几十个不走运的洋鬼子也没走多少路,这个时代又极落后,并没有什么出奇的新闻。然小全哥合明柏却是越听越有意思,先还是站在一边只听不说,后来就迫不及待的问文特森:“你们的国王真是女人?”

文特森笑道:“真是,中国不是也有个皇后做了女皇帝么?我们的女王狠是有本事呢,我们的船队就是女王的本钱。说起来,要不是我的外祖父是中国人,我会说几句中国话,还挤不上这趟呢。”

“那这一回你们跟大船队失散了,怎么回去?”小全哥极是好奇。

“我的外祖父能去,我自然也能去。”文特森笑嘻嘻咬了一口点心,道:“你们瞧不上我这袋钻石,只要我平平安安回国去,就是大富翁。”他的中国话却是越说越溜。

紫萱在里间也是越听越有趣,偷偷出来叫媳妇子送了两回点心过去。那两个西洋人尽力吃的一饱才辞去,宾主俱都尽兴。

狄希陈得了百多粒宝石,别使个小盒装了,将回去亲手递与素姐瞧,笑道:“你猜猜,俺花了多少钱买下的?”

素姐先从儿子手里接过自家那盒宝石,嗔道:“我说你怎么把我压箱底的宝贝讨去现宝,原来是要赚人家的宝石。瞧你那盒都要小些,三万两?”

紫萱笑道:“娘,若是三万两你老人家会不晓得?这帐是从俺手里过的。不到三千两。”

素姐吃了一惊,道:“这么便宜?狄大人,你不怕下半辈子日日被人咒骂?”

狄希陈道:“狄大人极老实,没有坑人家的钻石呢。这些宝石在南洋原也不大值钱的,俺不肯买,是他们再三的求俺买下。”

素姐在小盒里翻了翻,翻出七八粒红如鸽子血的上等红宝石,又是十来粒品相好的蓝绿宝石,只这二十多粒,也值得三万两,笑道:“这个我收起。别的……你们四个一人挑一粒做个什么罢。下剩的那些小全哥拿去叫工匠做些什么。”

小妞妞早看中了一粒,抢先拣在手里,笑道:“给俺做个簪子。”

小全哥也挑了一粒红宝玉,笑道:“与俺们阿绯也做个簪子。”

紫萱随手捡了一粒绿宝石,笑道:“这个翠的好看,倒是要做什么还要细想想。”

明柏照样拣了一粒绿的递给紫萱,轻声道:“正好凑一对耳坠。”紫萱偷眼看爹娘,他们好像没有听见明柏说什么,小妞妞低头只在那里看她手里的红宝石。只有小全哥冲妹子挤了挤眼。紫萱羞的将两粒石头紧紧扣在掌心,扭过头道:“娘,西洋人说他们国主是女人呢。”

狄希陈不大好意思道:“猜错了,不是荷兰人,是西班牙人,要是没猜错的话,好像是环游世界的那个麦什么。”

“麦哲伦?”素姐脱口而出。两人都觉得又是新奇又是荒谬,相对看着说不出话来。几个孩子都睁大眼睛瞧着爹娘眉来眼去。狄希陈不好意思的咳了几声,笑道:“他们的女王资助船队一直向东,俺们中国可没有这样的皇帝。”

小全哥笑道:“真真是有趣,俺就想去瞧瞧,这些洋人都是怎么过日子的,叫女人当家也罢了,怎么这个女人还这样大胆子。”

明柏瞧了一眼素姐,笑道:“也不算什么,不是说前朝有个马啃萝卜是从威泥丝来的?还在前朝做了官的。商人遂利胆包天,想来那位女王也是个生意人。”

这个女王叫紫萱合小妞妞的眼睛都闪闪发亮。小妞妞的眼珠转得几转,把手里那块宝石交还母亲,软语央求道:“娘,这个你与俺换银子,等俺存够了银子就买船,俺也要合小宝哥他们一道,带着船队一直向东走!”

紫萱笑道:“就怕等你长大了,你小宝哥要回中国去呢。娘,你说,一直向东,茫茫大海里有什么?”

素姐笑道:“你爹爹那张地图上画的极是明白,你自己去瞧。”

狄希陈这才想起来买人家宝石还有一块做添头的地图,忙自袖里取出来摊开,笑道:“这个上面的欧罗巴是齐全的,就是画变了形,倒有点像卫星拍的照片。”

什么叫卫星?又是什么叫照片。小全哥合紫萱都看到对方疑惑的眼晴,小全哥先反应过来,对紫萱使了个眼色。紫萱忙笑道:“小妞妞,今日是你轮值要做两个菜的,姐姐陪你去厨房。”把小妞妞先拉了出去。

小全哥留心看明柏。明柏一直全神贯注在看那个地图,嘴里不停的低声念着什么。想来他没有听见爹爹说的怪话,小全哥松了一口气,将书架上收着的地图取来展开,跟这幅图对着看。

明柏只看得一眼狄希陈画的图,就笑道:“是啦,俺就说嘛,是他们把自己画的大了。”

因小全哥紧张兮兮的看着他,他就在欧罗巴合狄希陈画的地图上的美洲点了一点,笑道:“这是两个不同的地方嘛。姨父,怎么他们没有把这块画出来?”

狄希陈想了想,道:“这里有些年头了,夏商周,商被周灭了,举族迁到这里。”他在美洲那里敲了两下,笑道:“俺们中国人晓得这个的还不多呢,何况是那些还没开化的野人。他们当那里是汪洋大海也不稀奇。”

素姐指着羊皮地图的最底下那块陆地笑道:“这是南极,狄大人,你又捡到宝了。这是传说中那块……?”

狄希陈眉开眼笑点头道:“你也想起来了?看着就像,这个东西才是真正传家宝呢。”

一块人家不要的臭地图有什么好,居然还要做传家宝,难道是爹爹又在逗母亲了?然娘居然郑重点头!爹娘怎么这样奇怪?小全哥只觉得头都要炸开来了。他看明柏全副心神都在那两块地图上,忍住了不吭声。

“原来,有这样大。”明柏自言自语道:“原来,琉球又是这样小。”他忍不住推了一下小全哥,激动的声音都打颤,道:“你看,咱们在海上两年,只在这一小块地方打转,那里,还有那里,还有我们老祖先商人去过的地方,俺们都没有去过!你想不想去瞧瞧?”

小全哥顺着明柏的手指看过去,洋人的地图上,被父亲称之为非洲的那个地方只有一小团,然爹爹画的世界地图上,却是极大的一团,合非洲比,琉球真真只有一根针尖大小。小全哥不由叹了一口气,也道:“原来,世界有这么大。”

第4章 疑是故人来(上)

元日一大早,狄大嫂亲自来请素姐同去庙里烧香。紫萱合小妞妞都打扮了跟随。她们只说狄家起了个大早必定能烧头柱香,岂料出门一看,庙里庙外俱是人。

性急的早在庙外空场摆摊子,抢早的拎着空香篮已是在集上逛了。狄家妇人进去才磕得两处头,汪家的妇人们也来了,穿绸着缎,披金带银,伸出手来个个都是四五只镯子,七八个戒指,在初晴的太阳底下明晃晃的扎人眼睛。

紫萱合小妞妞平常在家都是纱衫布衫,出门才换的青绸衫,因为过年簪了两朵像生花儿,其余俱是照旧,只是比寻常村妇整洁干净些,并没有多华丽。就是狄大嫂他们这几年乍富,也还是平常富有人家的打扮,不似汪家那样暴发。两家人在第一层正殿撞面。阿慧就拉着满子从人后出来先给狄家众妇人问好儿。

满子拉着紫萱的手走到一边,低声笑道:“只说狄小姐不来呢,我合汪家人实是说不到一块去,就合你同走走好不好?”

满子也是中国人的妆束,不过比紫萱多一个玉凤,跟汪家女人比寒酸的甚是扎眼。紫萱看小姐们的眼睛对着她两个睃来睃去,会意笑道:“俺正要去走走,姐姐合俺同去呀?”妆着去解手的样子合满子先到后边去了。

素姐合汪家几位夫人见过礼,大家慢慢烧香磕头,才在一处说些闲话。汪家的几个妇人多少有些盛气凌人,狄大嫂合狄二嫂俱都忍耐不得,频频对素姐使眼色。偏生阿慧的丈母拉着素姐又问个不歇。

小妞妞察言观色,拉着母亲的衣袖扭来扭去,吵闹着要去集上买玩意儿。

素姐佯怒道:“就是你爱闹。”转过脸却是一副慈母的样子对汪家夫人笑道:“失礼了,俺们许孩子烧过香去集上逛呢。”

狄大嫂早伸手把小妞妞搂在怀里到第二进去了。阿绯站在婆婆身侧,笑道:“娘,大伯娘走了呢。”素姐伸手扶住她的胳膊,笑道:“可是娘不好,就忘了你怕呛。俺们快快的烧过香出去。”汪家妇人还当他们要客气几句,岂知狄家的女人们一转眼就走的精光。

阿慧肚内暗笑,缩到门槛边,趁人不备就退出去了。汪家二夫人脸色有些不大好看,咳了两声道:“那个狄家小姐真是可恶。都不晓得什么叫敬上。”

一个一直没有吭声的妇人道:“狄家是乡宦,虽然穿的穷酸些,礼上半点都没有错,二嫂,你又何必合人家过不去。”

二夫人瞪她一眼,恼道:“我就看不出狄小姐哪里比我们秀珠强。”秀珠涨红了脸推她母亲,道:“娘,烧香去罢。”步摇在耳畔摇来摇去,回首正好看见阿慧出院门,白衣一角被风吹起。她咬了咬嘴唇,扶着母亲慢慢到里面去。

紫萱合满子手牵着手儿烧罢香,先走到姑子后院去吃茶。那几个姑子失了靠山,正巴不得抱狄家大腿,上茶上点心忙的脚不沾灰。

狄家妇人陆续进来,狄大嫂合狄二嫂又是信这个的,礼佛甚是诚心,与的香油钱也丰厚。姑子自是诚惶诚恐不敢怠慢。过得一会汪家妇人也到后院来歇息吃茶。三个姑子有一个在前面照照,那两个都围着狄家人打转,却无一个肯理会她们。汪家妇人在院中站了一会,悄没声音的走了。

紫萱见她们走时脸色都不好看,指着汪家妇人的背影悄悄问满子:“她们这是怎么了?”

满子笑道:“他们汪家人多,妇人也多,有事没事就爱合人比。”

紫萱吐舌道:“汪家难道从前是官?”

“说是盐商。”满子想了想道:“徽州出来的,在扬州住了十来年。”

原来是徽州盐商。紫萱小声笑道:“原来如此,徽州妇人最是要强。偏生夫主在外头做生意又极爱讨个两头大,越发的不好相与了。”

满子低低应了一声,笑道:“可不是。这一拨都是徽州老家来的。还有一拨是二夫人党,两边见了面合仇人似的。”一边说话,一边偷偷瞧了一眼陈绯。陈绯冲她微微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满子也是一笑,低下头吃茶。小玉米移到大小姐身边,待想说话,被紫萱合陈绯同时瞪了一眼,又缩了回去。

紫萱见长辈们都站起来,晓得要回去了,就邀满子去耍。满子笑道:“我哥哥订了正月十五的吉期下聘,赶着去新宅收拾屋子,且等我哥哥成了亲再去耍,可好?”

紫萱愣了一下,笑道:“你的人手必定是不够的,俺借几个人与你使好不好?”

满子忙站起来谢道:“那是求之不得,旁人我通不大认得,还请那几位老嫂子去助我一助就使得。”

紫萱就依了她,吩咐彩云:“叫彩霞合春梅姐去张小姐处助她几日,连旧日服侍张小姐的那几位嫂子都喊了去。”

彩云在阶下应了一声,走到后院门口合守门的管家说了,一个老管家陪着她先回去。少时明柏穿着一身笔挺的绸衫来接狄家妇人回去。翩翩少年一路行来,不论是大姑娘还是小媳妇,俱都盯着他不舍得转眼。有一个大胆的还随着他到姑子后院,直愣愣的盯着他瞧。明柏微涨红了脸让开,走到阶下道:“就要开席了,请伯娘合各位嫂子们过去。”

紫萱听得是明柏哥的声音,就先探出头来瞧,正好瞧见一个生的狠是水灵的小媳妇对着明柏发愣,她心头有些恼,扬声笑道:“那位嫂子,你瞪着俺们明柏哥做什么?他欠你家银子?”

那个小媳妇回过神来,粉面涨的通红,啐了一口道:“看两眼怎地?又不曾生吃了你家汉子。”

明柏顾不得害臊,移到紫萱身边道:“这位大嫂,请你自重。”

那个小媳妇一对桃花眼在明柏合紫萱身上打了两个来回,狠狠瞪了紫萱一眼才出去。明柏因一屋子的妇人都看着他两个嘻嘻的笑,臊的头都抬不起来。紫萱也极是不好意思,缩在明柏身后不敢则声。陈绯走到人后牵紫萱的手,小声笑道:“你醋劲倒是不小。”

紫萱嘟喃:“这个妇人真是泼辣。”

陈绯道:“那是个暗门子,这种人最是不要脸,你休理她们。”

“暗门子是什么?”小妞妞不晓得从哪里钻出来,睁大眼睛问。

陈绯就忘了大姑子还是未出阁的小姐,一时间脸红的好似关二爷。紫萱看嫂嫂的神情也猜出几分来,立时就是关二爷第二。小妞妞在姐姐合嫂嫂处问不出来什么,上前摇着明柏的手问:“明柏哥,好姐夫,你合俺说,什么叫暗门子?”

明柏原是个老实孩子,连花酒都没吃过的人,哪里晓得什么叫暗门子,看紫萱神情那不是个好所在,他吱吱吾吾也不敢接腔。

狄大嫂最爱小妞妞,忙把她拉过一边,唬她:“那不是好话,快休问。似方才那般的妇人,休合她们打交道。回家大伯娘包扁食与你吃。”就把小妞妞拉走了。

素姐对陈绯使了个眼色,陈绯笑拉了满子的手出门。大家齐齐出去,只把明柏合紫萱落在最后。紫萱方才吃了亏,咬着手帕子轻声道:“俺哥怎么不来?”

明柏将下巴一扬,道:“本是他来的,听说张小姐在就回避了。怎么又合她搅在一处了?你哥狠是为难呢。”

紫萱笑道:“恰好撞见了她合汪家家眷在一处,她合她们合不来,在俺们这里说说话儿罢了,又不到俺们家去。”

明柏见院里只有她两个,小声道:“这几日汪家问张家求亲呢,阿慧推到张小姐身上,张小姐不肯。”

紫萱突然想明白了,笑骂道:“这个张小姐心眼真不少,俺只为什么汪家人对俺们这样不客气,原来叫她做了挡箭牌。”她且笑且骂,又是活泼又是妩媚。明柏笑嘻嘻看着她,伸出胳膊护着她,小声道:“俺们走呀,今日狄家家宴,明日小全哥两口子要回娘家,俺今日回家去,初五再过来?”

如今狄家不只一房,家宴明柏也去名声却不大好听。紫萱点点头,小声道:“你……小心些,若是有什么不对就赶紧回来。”

明柏笑道:“得利叔捎信来说,已是无事了,你放心罢。”

紫萱抬头看着明柏的眼睛,现出不安的表情,道:“琉球的事定了,公公他得了空闲,不是还要寻你么。”

明柏捏住紫萱的手,轻声道:“俺是个男人呢,但有事就缩到姨丈合娘的身后可怎么处?这是俺严家的事,好不好,俺都要自己扛。”

紫萱轻声道:“明柏哥,还有俺。俺们一起扛。”

明柏点点头,紧紧握着紫萱的手不再说话。他把紫萱送到狄大家门口,目送她进了二门,才掉头到狄家牵了马回那霸。

从首里到那霸的大道上,三三两两都是穿着新衣的琉球王族,男人将靴子挂在脖上,敞着绸衫,露出里面的白衣,坐在马上摇摇晃晃说笑。妇人们额上,手腕手背上都使墨汁画着花纹,使白布遮面,侧坐在马上,一样露出光脚。看见明朝人妆束的明柏颠着马从身后追上来,有些认得明柏的人合他点头致意,更多的人却是抬着头对他不屑一顾。

越近那霸,琉球土人越多。明柏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索性牵着马打小道从海滩上走到他们那条巷尾,使马鞭子轻轻敲后门。

狄得利开门接过缰绳,小声道:“午时三刻林家行刑。”

明柏唬了一跳,惊道:“这么快?”

狄得利苦笑道:“传说神宫外的树林都挂满了。只留了几十个首恶。土兵早晨挨家挨户借马,还好俺们家的几匹马都在南山村。如今唯有南山村,那些琉球土人不敢去呀。”

明柏皱眉,进了屋先去给母亲上上香,出来洗澡换衣裳。狄得利送了壶茶进来,道:“俺们院门口就能看到刑场,看坐在台子上人数,好像少了一个人。”

明柏抬头看着狄得利,狄得利咬咬牙,道:“林大人不在台上。少爷,你还是去瞧瞧吧。”

明柏提起茶壶倒茶,淡黄清香的茶汤冒着热气从壶嘴里缓缓流出,茶钟待满,明柏却像没看到,一动不动。狄得利待劝,摇了摇头退下去寻抹布。

热茶从杯中泻到桌上,滴滴答答淋的一地。明柏身上才换的布衫也被淋湿了一角。良久,明柏醒悟过来,苦笑道:“得利叔,俺换件衣裳去码头瞧瞧。”起身换了家常做活穿的粗布衣裳,走出小巷,随着人流挤到码头边的刑场去。

刑场上大半是各岛上来的琉球土人,小半是与琉球国王服役的赐姓合在港口居住的中国人。明柏夹在人丛中看高台上坐着的有内相有官儿,还有几个穿官服的尚氏王族,偏生不见他那个老子,底下跪着的几排人,全是林卫两家的男人。

明柏叹了一口气,若是江玉郎不逃,也不定林卫两族还能保全。再想到追老婆去的陈大海几日都没有回来,明柏摇摇头,不动声色的朝人后挤。挤到一半时,人群中一阵骚动,几个兵丁牵着一长串马过来。大家纷纷让道。明柏一愣神就被晾在了路中间,正好合林通事打了个照片。林通事看着明柏,眼中流露出哀求之意。明柏对他微微一笑,退到一边。

林通事突然狂笑起来,指着高高坐在上头的尚姓骂道:“洪武爷把我们赐给你们,你们就把我们当猪狗使唤。我呸,你们除了狗仗人势还能干什么?”

林家合卫家的男人俱都出声大骂。几个王族坐在上边极是不安,待要骂回去,有天使在此又不敢造次,涨红了脸不敢开腔。

刘内相笑眯眯道:“真是脂油蒙了心。洪武爷把你们三十六姓赐与中山国主做家仆,你们就当老实当差。居然起了异心想造反。今日就与你们一个痛快!”将他案前一只装满染红一头的竹签筒轻轻推倒。

一个大嗓门的军士大喊三声:“行刑”。明柏却是不忍看,慢慢移到一棵树后,借树挡着视线,微微喘气。人群越聚越多,一个琉球妇人挤过来,伸手抱住大树,把脸贴在粗糙的树皮上,肩头微微耸动。像是在哭的样子。明柏看了一眼,却是吃了一惊,虽然这个琉球妇人脸上,眼窝下巴都画的花里狐哨,然那双眼睛一看就能看出来她是卫家的小妮子。

此时还不曾行刑,她已是低声啜泣,到了卫家人行刑时又会如何?明柏却是不敢想。抄家的事体他也听说过几回,妇人们虽然不致死,发到教坊司还不如死了呢。明柏看人都挤到前面去了,趁着卫家小妮子不备,照着林教头教的诀窍,在卫小妮子脑后敲了一拳,把她打晕。扶她贴着树半躺下,绕了几步又钻到人堆里去,他是存心不想看行刑的,人家都朝里挤他朝边上移就容易,不知不觉移到驿馆门口。

驿馆大门洞开。守门的十来个土兵都只留了个背影。明柏几大步迈进驿馆,顺手在门边提了只茶壶,慢慢朝厨院的方向走,想从后门出去。

驿馆里各院都静悄悄的,就连厨院里的杂役也不在。明柏提着一壶开水出来,凭着记忆将几个院子挨个看过,只有最东头一个小院,院门紧闭,里面隐隐有说话声。明柏因一墙之隔就是关押林通事他们的那个院子。所有人犯都被提走,一时半会不会有人到那里去,却是正好到那边去听听。

待他走到那院里时,果然也是院门虚掩,几间屋门大开,一阵一阵又骚又臭的穿堂风吹过来,明柏捏着鼻子寻了只大扫把握在手里,贴着墙细听隔壁说话。一个声音苍老些,带着泰安口音的像是七叔,一个年轻急躁的像是枫大爷,还有一个是他老子。听了大半日。明柏才听明白。起先他爹问林通事要银子。人家抬了银子来他又没有收下。是以审问时林通事反咬他一口,说林大人合他们认了本家,许了助他们做中山王。这些胡话虽然无人会信。偏偏刘内相又合林大人不对付,当即摘了他的官印,请他在院里静养。他们兄弟叔侄三人在这个小小院里住着不能出去,那两个心痛货物,林大人心痛买官的银子,总是说几句就要吵起来。

这个麻烦不大不小,却能使银子打发,纵是不能打发了,顶多也就是个冠带闲住。明柏松了一口气,凑到墙边再听了一会。却是听见他爹爹骂枫大爷:“分明是你得罪了人,叫人家来凿我们的船。连累大家赔钱。”

枫大爷一边哼哼叫痛,一边蔫不拉机的道:“那是你儿子害的。怨不到我合七叔,这个钱自然是你赔。”

林大人冷笑道:“你们不要以为我是真丢了官。枫儿,你也不要以为你婶母拿你当儿子养活,你就真是我儿子了。”

林七老爷见他们两个越吵越不像,和稀泥道:“枫儿,你被人家打破了头,连话都说不来了?岂有这样合长辈说话的道理?”

林大人冷笑道:“天赐才是我儿子呢。我拼着官职不要,把旧事翻出来,只要他能青云得意,我是他的亲生父亲,还是林老太爷。”

听得林大人要翻旧帐认儿子,枫大爷还罢了,林七爷忙道:“天赐认了容易,家里嫂子怎么处?还有嫂子的娘家……”

林大人不过随口唬唬他们罢了,林七爷每一句话都拿着他的七寸,他借着咳嗽不再说话。许久,林大人又道:“这一回的生意是蚀了,咱们空手回去,不必等人家来摘我的乌纱帽,我们也要叫古钱庄的古胖子烦死。天赐的手艺极好,作坊也不小,想必这几年攒了不少银子,俺认了他,将了银子回去填窟窿,又得个作坊不好么?”

明柏听到这里却是一刻也不想留,咬着牙将扫把靠在墙上,忙忙的出院门过夹道,打后门出来,却是叫他合卫老爹打了个照面。

卫老爹先是吃了一惊,见是明柏放下心来,笑道:“里面无人了?”

明柏摇头道:“还有些人,你们怎么回来了?快走。”

卫老爹道:“我来寻小妮子。”

明柏想到被他敲钳的那个姑娘,却是头痛,小声道:“俺在刑场遇她在哭,怕她招来土兵,就把她打晕了,你到前面那棵第二粗的椰子树下边寻她去。”

卫老汉又惊又喜又心痛,看了明柏一眼,道声音谢。也不出去,就穿过驿馆的夹道到前面去了。明柏摇摇头,在驿馆后门叹息良久,慢慢走回家去。

是日林卫两族尽灭,那霸港血流成河。天使立尚氏王宫中一个父母双亡、年纪二十来岁的尚姓小吏为世子,世子自取名为尚清,受了天朝的封诰,换了琉球藩王的妆束,带着所有琉球土人浩浩荡荡回首里去了。

明柏做了一宿恶梦,醒来时天色大明,而林卫两家受刑时的惨叫声还在耳边回响。他披着衣服站到院门口透气,就听见有人拼命的砸门。

“是谁?”明柏走到门边问。

“是我。”李晚晴的声音里带着惊恐,隔着门板就问:“你可瞧见卫大叔合卫家妹子了?”

第5章 疑是故人来(下)

明柏搭在门栓上的手停住了。他慢慢道:“大海哥带着人出海去寻你还没有回来呢。李家也在四处寻你。你既然孤身一个,俺叫人来送你回李家去呀。”

门外没有一点声音。明柏慢慢推开门,只看见晴姑娘闪进一条小巷子。明柏追了两步,回身合狄得利说:“方才门外有人经过,看着仿佛是李家小姐,问俺卫家父女下落,你去陈家送个信去,合不合李家说,看陈家主意。”

狄得利皱眉道:“虽然报信是好意,到底男女有别,合俺媳妇说,只说是她撞见的,叫她去送信才好。”

明柏苦笑道:“不合她家人说良心上又过不去;说了,又里外不是人。还是得利哥你的主意好,就烦嫂子去走一遭罢。”

狄得利把得利嫂子喊来,吩咐她:“方才李小姐经过,央求少爷去替她打听卫老爹母女下落。你去陈家合亲家老爷说知,只说是你遇见的,去送个信也罢了,就说家里事忙,请陈家与李家送信,你就回来。”

得利嫂子笑应道:“此事实不好叫少爷出头的,俺就去。”换了出门的衣裳骑着驴回南山村去。明柏松了一口气,走到工棚里取了笔,寻了一只妆盒搬到向光处描花样。作坊里的木匠们见着老板这般,都不好意思出门去耍,俱都寻了一两样活计来做。

明柏放下笔笑道:“你们一年也只歇这几日,都出去耍!”放下活计把他们都赶出去,回来重坐在窗下描花样。

狄得利送过一壶热茶过来,笑问:“有萝卜糕,还有陈家送来的肉燕合鱼丸,晚上俺们吃面呀。”

明柏点点头,接过茶吃了几口,另取了纸来试绘新花样。狄得利站在一边瞧了一会,替明柏研了一会墨,又从屋里取了几张纸来。方慢慢取了扫把去门外扫地。前几日落过大雨,巷子里积满了落叶。狄得利自巷头慢慢扫到巷尾,猛然间抬头,却见李小姐垂泪。狄得利手下停了一下,一边扫地一边自言自语:“昨日才死了许多人,还是南山村好呢。”

晴姑娘追上几步,软语道:“都管,卫大叔合卫姑娘都是好人,求求他们吧。”

狄得利看了晴姑娘一眼,好笑道:“侧妃娘娘,俺们开个小木匠铺子趁口饭吃而已。这等救人的大事还当去寻令尊李国丈。娘娘离家这几日,李陈两家都在四处寻找,娘娘还是请回去罢。”

晴姑娘被狄得利呛得说不出话来,涨红着脸退了回去。狄得利瞅着她走了,摇头笑笑,把巷道扫干净扛着扫把回去煮饭。这位李小姐甚不安份,若是又缠上明柏少爷,必叫狄陈两家交恶。

且说得利嫂子去陈家报信。陈老蛟听说晴姑娘在岛上,冷笑两声道:“这事合我们陈家不相干,还烦嫂子去李家说一声也罢了。”

得利嫂子无法,先回狄家合素姐讨主意。素姐想了许久,道:“就照着你说的去合李家报信。俺们行事问心无愧就使得。叫他们套车送你过去,报了信赶紧回去,这几日门户看的紧些个,休叫李小姐……”

得利嫂子忙道:“必不叫她混进俺们作坊。这个女人甚是会招惹事非,还好夫人当初没有合李家结亲。”

素姐道:“天都黑了,你快些去罢。”打发她去了,因此事必不能瞒着紫萱,使得把她从狄二家喊回来,道:“方才得利嫂子来说,说明柏在后院门口听见晴姑娘说话,开门却不见人影。因怕陈大海误会,使了她去陈家合李家送信,只说是她撞见的。”

紫萱听说是晴姑娘,却是吃了一惊,道:“陈大哥寻她还不曾回来,原来她还在琉球呀。满岛都在寻前世子的下落,她若是被人捉住了,还不是一个死?”

素姐皱眉道:“她走的远远的也罢了,走了消息被尚家人晓得,必要拷问她前世子的下落,不只连累李家,只怕连陈家都要吃些亏。既然要回来,当初又何必要逃走?她若是懂事,老老实实在陈家住着,谁能把她怎么样?真是自作聪明!”

紫萱咬着嘴唇听母亲抱怨完了,小声道:“娘,俺是不是合她一样,自以为聪明,其实净做傻事?”

素姐微笑道:“你能这么想,就比她强些了。娘常合你们说,做错事并没什么,只要吃一堑长一智,爹娘都不会怪你。”

紫萱想了许久,笑道:“以古为鉴,可知兴替,以人为鉴,可明得失。她虽然有许多不好,可是也有不少好处。”

素姐笑道:“你休打鬼主意,她自家不肯回娘家,又不肯向娘家救助,说是寻明柏,还不是绕着圈子想俺们助她?李小姐行事一直可恶。俺们家不理她也罢了。你休强出头!明柏使了人来报信,也不会出头。”

紫萱凑到母亲身后,替母亲捏肩,笑道:“这个不是小事,俺晓得分寸。只是……不晓得崔小姐会不会也没有走……”

“你怕了她?”素姐眯着眼笑起来,道:“还是怕过一二十年明柏会纳妾?”

紫萱羞答答低头道:“实是有些怕。娘,俺都不敢想嫁人。嫂子大着肚子,俺们家还是不许纳妾的,张家还一心想把张小姐嫁进来……”

素姐笑道:“你觉得你哥哥会娶吗?”

紫萱摇摇头,把碍事的步摇拨下来,抱着母亲小声道:“做女人真累。”

素姐轻轻拍女儿的手,叹息着道:“从古到今都是如此。若是男人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不只男人,就连女人都要说是那个女人没把她丈夫服侍好。娘当年受了你奶奶多少气,好容易把你们兄妹养大成人又要操心你。”

紫萱轻声笑道:“难怪俺们家有不许纳妾的家规。只是不晓得严家有没有这样的家规。”

“就是吃不饱饭的种田汉,多收了三五斗还想着纳个妾呢。若不是娘当初拼了一把,说不定你三叔的那个妾就真成了你爹的小妾。”素姐笑道:“贤惠这个东西,并不是委屈自己成全男人的。何况,远的不说,你只看李家,那位二夫人真是善终的么?李夫人容不得她却让她进门,一辈子都没有痛快过。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撕破了脸做一回妒妇,宁死不叫她进门。”

不只紫萱听的聚精会神,就连陈绯也在门外听的出神。素姐冲儿媳妇招招手,笑道:“你进来听罢。我当年吃的苦受的气,必不会再叫你们受。”

陈绯涨红着脸进来,紫萱移了一只坐墩与她坐,笑道:“嫂嫂,你都听见了?”

陈绯羞答答点头道:“你说南姝时我就来了,听娘说的有趣,就听迷糊了。”

紫萱只觉得面颊发烫,把裙上系的一根带子拾在手里打结玩。陈绯留意她打的是同心结,对她不住微笑。紫萱被嫂子看的极是难为情,弃了衣带逃到一边去倒茶吃。

素姐笑对陈绯说:“我很明白你的心事。俺们家有件旧事,也当说与你听。当初你公公在京里选了官出京,将了一对母女同来。人都传说那是你公公纳的妾。老夫人又有些不喜欢俺,巴不得叫你公公纳个妾来家。连着狄家的亲眷都明里暗里给小全哥脸色瞧。小全哥只当爹爹不要俺们母子几个,哭着叫俺去把爹爹抢回来。俺拼着担了一辈子泼妇的名声,到底把她们打发了。你公公也不曾再起过纳妾的心思。己所不欲不施与人。虽然张小姐楚楚可怜,休说小全哥自己必是不肯的,就是俺们,当初没有聘她做儿媳妇,自然也不会让她进门给小全哥做二房做妾。”

陈绯自嫁来那日起就一直提心吊胆,得婆婆这句话,感激涕零,掏出一块帕子捂着脸痛哭。素姐拍拍她,笑道:“虽然俺们并没有给小全哥纳妾的意思,可是人家只说狄家富贵,接二连三想送女儿来做妾的必少不了。紫萱,你休躲在一边偷笑,你也是一样。这样的事保不准常有,又要叫人家死心,又不能伤了和气,可不容易。休学婆婆背一辈子泼妇的名声。”

紫萱送了一碗热茶上来,笑道:“娘,泼妇怎么了?俺拍过一回砖,是人都怕俺。等俺嫁过去,先寻个不安份的拍她一砖,想必就无事了。”

陈绯端详了一下紫萱,皱眉道:“若是紫萱,我拍她一砖倒使得。张小姐除去对贤齐……倒是样样都好,又弱弱的,只怕半砖拍下去她都活不了。”

这两个女孩儿俱是一般的直肠子。素姐摇头叹息,道:“谁叫你们拍人家砖了?纳妾与否原是看男人的主意,他若不肯自然不会纳。他若是总想着要纳,你纵是把全天下的砖头都拍碎了,也挡不住他置外宅、捧戏子、合丫头们不清不楚。这想与不想,就要看作娘子的本事了。”

紫萱羞的头都不敢抬。陈绯一边推她,一边道:“紫萱,你问娘,做娘子都要有什么本事?”

紫萱羞道:“嫂子你都做了俺哥的娘子,你去问娘,俺还小呢。”

素姐啐道:“你们两个推来推去,推到明日也问不出什么来,都与我回去。过了这几日闲下来,俺们无事闲话,见识多了自然晓得怎么做。都回去罢。”

陈绯满面笑容回到卧室,除去簪环,脱了外衫,又捧了一碗茶递把吃醉的小全哥,笑道:“方才合娘说了几句闲话,你怎么样?叫小玉米去厨房要碗醒酒汤来?”

小全哥笑道:“使得,你也歇歇。今儿得利嫂子来,可是明柏哥那里出了什么事?”

陈绯笑道:“这个却不晓的。若是妹丈有事,想必彩去是晓得的,不然喊她来问问?”出来就叫小玉米去请彩云来。

小全哥虽然吃的半醉,却是担心明柏,扶着墙起来走到外间,爬到罗汉床上又软软靠下去。彩云自然晓得得利嫂子所来为何,大少爷又合明柏少爷要好。此事又不碍着大少奶奶,自然是问一答十,连晴姑娘问的话都转说出来。

小全哥越听越燥,一时酒意上涌,站起来道:“胡闹!彩云,烦你到二门去叫人传话给齐山,喊几个人陪俺到那霸瞧瞧去。”胡乱披了件衣服走到门口,回头对陈绯道:“你早些睡,俺明日再回家。”

晴姑娘已是叫大海哥休了,纵是有事也合狄陈两家不相干。何况她又是跟着妹夫逃走的,越发的名声不好听。陈绯猜测爹爹必不会管这个事。没的陈家不急狄家急。小全哥从来老成,怎么就这样慌?难道……他是对晴姑娘有意?陈绯摇着头自言自语:“不会的,若是她,怎么会替大海哥出主意娶她?倩妹妹也不像。不是她两个还能有谁?总不会是卫小姐罢?”

小全哥策马在沙道上狂奔,带着凉意的夜风呼呼在耳边刮过,他的心里确是在念叨:要早些把卫老爹父女送走,不能让他们落到尚氏合天使手里。

第6章 生意(上)

沿路的几个渔村都无光亮,天空只有几点星光闪烁。小全哥纵马狂奔了一会,回身看家人都没有跟上来,此时琉球独自夜行极为不智,只得勒住缰绳缓行。良久,齐山几个才追上来,管家们看见小全哥安然无恙都松了一口气,分散开来把小全哥围在当中。

大少爷一向镇定,极少这样失态,齐山叫他吓着了,见了面忙问:“可是严少爷那里有事?”

小全哥半晌没有回话,两手拉紧缰绳,跨下的马嘶叫着转起圈来。小全哥慢慢道:“齐山,你带一半人去助明柏哥,俺们回家。”不等齐山答应,掉转马头径朝南山村去了。齐山愣了一会,将几个老实的都叫跟着少爷回去,他自家带着几个机灵些的,一路小心到那霸,敲开后门。得利嫂子接着进去。齐山叫他们几个去查前铺后院可曾关好门窗,自家走进厅里寻表少爷说话。

厅里烧着几只粗烛。画案上散落着许多图样,明柏抱着一只妆盒摩挲不已,见到齐山一脸疑惑的样子站在门口,笑问道:“你怎么来了?小全哥呢?”

齐山道:“少爷听说表少爷这里有事,赶着打马要来瞧,却不知为何,走到半道上又折回去了,单叫小的来听表少爷差谴。”

明柏想了一会,还是不晓得小全哥打的什么哑迷,然这事必是合李家那位睛妃娘娘有关系,随口应道:“夜里警醒些个,虽是大节下,有事不能请你们吃酒了,且过了这几日,俺们好生吃一回酒。”打发了人去,一边琢磨花样,一边寻思小全哥此举有什深意,直到三更才吹灯去睡。

第二日早晨起来,那霸极是安静,除去驿馆门首人来人往,家家户户都在走亲戚,去南山村逛庙会,听戏耍子。得利嫂子出门转了一圈,回来背着人合明柏说:“李家使了家人到处闲走,陈家没有动静。”

明柏叹了一口气,道:“叫齐山他们先回去,俺们这里收拾收拾,也都回去。那位李家小姐并卫家父女都不能惹的。俺只说病着,不去他们家吃酒,可使得?”

得利嫂子笑道:“自家亲眷,有什么不使得的?少爷不好意思见就不见罢了。”出来合狄得利收拾了些礼物并几个衣包,把家里物件收的收锁的锁。明柏亲自去卫所送了几坛子好酒,托土兵们照应他家,每日多在他铺前宅后巡查几回。连家里的木匠都带回南山村去。

明柏原是说初五日过来耍,只回家住了一两日就回来,却是个什么缘故?狄希陈合素姐猜到三分,相对叹息许久,却是越发疼爱他了,由着他装病不到狄大狄二家家宴。紫萱只说他真是病了,头一日不好意思去瞧。初四中午在陈家吃酒只妆头痛,跟陈绯合董姨娘告了个罪回家。

狄家铺子合作坊都还没有开张,没有执事的管家媳妇们不是坐船出去耍,就是去庙里听戏,孩子们都叫青玉合几位先生带着到海边耍去了。诺大一个狄家静悄悄的,紫萱到家换了家常衣裳,也不要彩云跟,独自到客院寻明柏。

客院的竹子依旧青翠,新移来的两株松树上落着几只麻雀,叫的甚是好听。小厅隔扇敞开,明柏将大画案摆在廊上,案上几块翠琉璃镇纸压着多许纸片。黄山侍立一侧,屏声静气磨墨。明柏在阳光下,微眯着眼端详一张画样。紫萱扶着院门看了许久,他们主仆二人也不曾察觉,索性悄悄退到厨院,问值班的媳妇子:“明柏哥中午吃的什么?”

媳妇子指指冒着热气的蒸笼道:“饭菜都热在那里呢,送了两回都没顾上吃。”移开笼盖与紫萱瞧。不过是过年应景几样烧菜,几样炒菜,一个白菜炖豆腐热了几回,都有些发黄。

紫萱皱眉道:“炒菜怎么能蒸?吃不得了,俺另做罢。你们给黄山做几样他爱吃的,明柏哥的俺来。”挽起袖子寻了一大把空心菜来,剁的碎碎的,又寻了两个青辣椒炒过。因明柏爱吃羊肉,有现成的羊肉汤,舀了一盆来,切了一两个白萝卜丢下去煮。厨下水池里的鱼剖了一条打鳞上锅蒸,待得浇头炒出来鱼也蒸得了,抬出来浇上去。再拨出一碟子泡菜拌过香醋。整治得三菜一汤并一大盆香梗米饭装了食盒亲自提着,她还怕明柏想吃酒,又叫个媳妇子温黄酒,去问彩云要一个九格攒盒。

明柏专心画图样,已是过了饭时一两个时辰,正觉得腹内难受,却见紫萱笑嘻嘻提着一个食盒进来,忙弃了笔过来接,嗅得紫萱头上有些油烟气,情知是她亲手做饭,笑道:“叫妹子受累了。”

紫萱嗔道:“你不吃还罢了,叫黄山陪你挨饿。黄山,你去小厨房吃饭去,俺叫嫂子替你收拾了几样你爱吃的菜。”黄山应了一声飞跑出去。

绿荫荫的炒空心菜、又脆又酸甜的泡菜、白生生的鱼上浇着红通通的酱汁,再得一盆撒着香菜末合葱花的羊肉汤摆在眼前,明柏顾不得合紫萱客气,替紫萱舀了一碗饭,连饭盆搬到自己面前,先扒了几大口,才笑道:“你才吃酒来的,也吃点子饭压压。”

紫萱把饭碗塞到他手里,把饭盆抢回来,笑道:“你慢慢吃,都是你的。”

明柏对着紫萱微微一笑,低头慢慢吃饭。明柏笑的异样,紫萱回味她方才那句“都是你的”,涨红了脸道:“还与你热了些黄酒,俺去瞧瞧。”搭讪着出来,只叫媳妇子把酒菜送去,自家就不肯出她那个小院子。

正月里南山村吃年酒,小全哥每约必赴,每回都是吃的大醉回家,连铺子作坊开门都顾不上。幸得明柏说他的铺子要过了正月十五才开门,合紫萱一里一外张罗,初八日俱都料理妥当。然眼看要到灯节也不见他说要回去,可是古怪。

明柏如此,小全哥又如此,就连小妞妞也看出不妥来,背着人问紫萱:“姐姐,是不是俺哥在合明柏哥赌气?”

紫萱捂着妹子的嘴道:“没有的事,你休乱说。今日的功课写完了?”把妹子打发走了,想了一篇话去问母亲。

素姐笑道:“连你也看出来了?娘猜是为着李家那个事。他两个都合陈大海要好,待不管呀,大海脸上过不去;待管呀,实是惹火烧身,一个不好俺们就要合尚家背后的天子使臣起冲突。”

紫萱皱眉道:“晴姑娘真是古怪,有事不去寻她娘家,也不去寻她夫家,只合俺们家歪缠,真真是可恶。陈大哥出海也有二十日了,怎么还不回来?”

素姐笑道:“明柏在家也好,省得合他父亲打照面。若是捱到他们走了都无事,岂不是皆大欢喜?倒是你哥哥,你得空劝着他些,叫他少吃酒。”

紫萱不明母亲为何要她劝不叫嫂子劝,横竖娘说话莫明其妙也不是头一回了。紫萱依母亲说话。一连去了几回,小全哥不是不在家,就是醉的睡着了。她只得合嫂子说些闲话回去。好容易寻了个早晨的空闲去,陈绯正在院子里梳头,见紫萱进来忙站起来笑道:“今儿我们董姨奶奶娘家妈过生日,她要回家吃酒,我要回娘家照看一日,正好合他们把酒馆的帐扎一扎。”

紫萱笑道:“那俺中午叫人送饭过去,只怕你们家的厨子不晓得你如今的口味。”

陈绯自有喜之后,平常爱吃的一概不爱,最喜欢吃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家里的厨娘里也只肥嫂摸得着她的禀性,每日没有肥嫂做的菜她都吃不下饭去。紫萱这般儿周道,陈绯涨红着脸道:“我原是想合你说的,又怕人家说我贪嘴,不然叫肥嫂陪我走一回罢。”

紫萱笑道:“就叫她随你同去。也省的这里送过去都凉了。”

陈绯一边叫小玉米替她梳头,一边笑道:“昨儿听说了一个笑话,说张家少奶奶合大姑子闹了一场,还是新媳妇呢,性子可真烈。”

紫萱是没出阁的女孩儿家,一来不大出门,二来出门吃酒合小姐们坐在一处也无话说,却是头一回听说,惊道:“这位汪氏真大胆。”

“可不是。仗着她娘家有些钱有几个人,嫌这个嫌那个,”陈绯越说越恼,将放茶碗的小圆桌用力一拍,道:“若汪家疼爱她如宝似珠,又怎么舍得把她嫁到张家?明明是个棋子,偏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张家新宅是陈老蛟张罗的,阿慧又认了陈老蛟为义父,也算得陈家人了。嫌他家不好就是嫌陈家不好,也难怪陈绯这样恼。紫萱笑劝道:“想开些个,听说她才十七岁,原来年纪就不大。”

陈绯狠是好笑的看了大姑子一眼,笑道:“你也是十七,不比她老成?”

紫萱吐舌道:“嫂嫂原来还嫌俺惹的祸不够?每回到人家家吃饭,坐席时总有人指着俺偷偷说——看,那个就是会拍砖头的——说的俺恨不得把砖顶在头顶上叫人家来瞧。”

小玉米笑弯了腰。陈绯想到头一回合她见面,她两个大眼瞪小眼,还打成一团,也是好笑。三个人在院子里相对越笑越欢。

小全哥在卧房听见妹子的笑声,想起阿绯说妹子这几日总找他,打着呵欠起来,站在门口喊道:“叫人给俺倒洗脸水。紫萱,你寻俺有何事?”

紫萱递了根簪子给嫂嫂,先道:“哥,无事不能来瞧瞧你老人家?”附着嫂子的耳朵小声道:“俺哥这几日总吃的大醉,娘叫俺来骂他呢。”

陈绯含笑看了小姑子一眼,将发簪插到狄髻上,涨红着脸连头都不敢回。紫萱稳住了嫂子,慢慢走到他们正房后边,小全哥挪了只板凳给她,道:“你自个来寻我做什么?有话使谁来说不好?这么早起来,回头又嚷着犯困了。”

紫萱一边打呵欠,一边笑道:“哥哥,是娘叫俺来劝你的。这些天你喝酒来者不拒,狠是伤身呢。”

小全哥愣了一会,面上现出迷茫又困惑的神情,低声问紫萱:“你……看不见明柏哥,心里怎么样?”

紫萱笑道:“空空的,好像丢了一块什么。哥,你怎么好好问这个?可是嫂嫂今日要独自回去,你舍不得了?”

小全哥深深叹了一口气,将手按在胸口,慢慢道:“不是你嫂嫂,俺……俺只觉得这里空了一块。自家也不晓得是何故,只有吃醉了方觉得畅快一些。”

不是嫂嫂能是哪个?紫萱吃了一惊,侧着头不言语,心里却似走马灯似的打转。岛上拢共只有这几家小姐合哥哥打过交道,哥哥从来都是远着她们,除去她们还能有谁?

紫萱想了许久,才想到那个常穿白衣,肩上垂一条鸟黑油亮大辫子的卫小姐,心中一紧。卫小姐虽然没有什么不好,却是逃走的江玉郎的至亲表妹。她若不逃自然像所有卫家女眷一样会被处死。偏她跟着表哥逃走了又回来,不是自寻死路么?助她事小,事不机秘牵出狄家还藏着林家的子孙来,大家都没有好下场……

紫萱越想越惊,张口想说话,看见哥哥嘴唇抿的紧紧的,一脸伤心的样子,却是不忍说他。改口道:“哥哥,你什么时候发现心里有了人?”

小全哥摇摇头道:“俺送你嫂子回娘家,回来寻你说话。”背着手去洗漱。紫萱出来,瞧着嫂嫂端坐在院中梳头,肉呼呼的脸上带着笑意,却是不忍再看。哥哥合嫂子原本这样和美,偏偏他心里住着别人,这何怎么处?紫萱总替嫂子不平,做事都恍恍忽忽。

到了中饭时,小全哥也不曾回来,陈家反把明柏请了去。明柏细心,去了一会使黄山回来合紫萱说:“大海哥回来了,听说晴姑娘在岛上,也没说话,洗了澡陪俺们吃了三大杯酒回去睡觉了。俺合你哥哥并没有多吃酒,还要替陈家去收拾船上货物,安顿人手,晚上也不能回来吃饭。”

紫萱心里有事,吃过中饭亲自去码头上看看。狄大狄二的船队泊在岸边,几只小船正来回运食水。贴着狄大家的东边又圈出一个院子来,许多工匠正在忙碌,地上挖的坑坑洼洼的。紫萱晓得他们家要去台湾把家人奴仆都搬来,轻轻叹了一口气。哥哥为着不能救卫小姐心里难过日日吃的大醉。偏生此时的狄家不比从前只得一房。大伯二伯家业尽数在此,一举一动都要小心。

狄青松看见姑姑,上前问过好儿,笑道:“姑姑,俺过几日要回山东去呢,可有什么要俺捎来?”

紫萱笑道:“你们家地里的出产不够这许多人吃的,多买些粮食回来要紧。”

青松笑道:“五爷爷也是这般说,俺记着呢,这一回回去,俺爹也同去。姑姑,俺都要娶亲了,你什么时候嫁给俺明柏叔?”

紫萱涨红了脸啐道:“你再胡说仔细俺使砖头拍你。”狠狠瞪了他几眼,转去作坊察看。

作坊里并不显忙碌,只有十几个人在那里洗鱼虾。前几日还有四五十人,今日人怎么这么少?她忍不住拉准小宝的娘问:“人都哪里去了?”

小宝娘扭头见是大小姐,放下手中的活苦笑道:“汪家前日开了好大一个作坊,每日结算工钱,算起来一天比我们这边多一个铁钱,那起没良心的都到那边去了。”她指着学堂道:“有些人真真是不要脸,孩子们还丢在这里骗吃骗喝!”

学堂里还满满的坐着几十个女孩子,紫萱站在门外看了一会,出来问管事的:“他们几时没有来上工?”

管事的苦笑道:“俺们家前日结算的工钱,昨日就有许多请假的,俺也不曾留心,只说年节下多是有事。今日听来的人说他们到人家作坊去了,正想去合小姐说呢。”

紫萱咬着嘴唇站了一会,道:“把来上学的孩子们的名册拿来,俺们比着名册对大人。你悄悄儿打听,有几个是在人家家作坊上工,又把孩子丢在俺们家的。打听好了来合俺说。”走到后门口,越想越是不甘心,索性回家换了粗布衣裳,喊两个管家也换了琉球人穿的白布衫,绕着南山村细细走了一回,将所有作坊都瞧过。李家的作坊里只有十来个人,别家的小作坊干脆都没有开。三家村靠汪宅的一边,却建了一个极大的作坊,从小山上朝院里看,怕不是有二三百工人,人声鼎沸,极大的晒场上白花花一片,晒的都是干鱼。紫萱心中有数,只看得一会,替他们算帐,就晓得汪家这个大作坊能把琉球岛上的渔货都吃下。给工人的工钱涨了,想必他们买鱼虾的价钱也会涨。紫萱闷闷的下山,绕着小户人家墙边走,果然不见小户人家晒鱼虾。她咬着牙再到陈家作坊去看。陈大海在外面转了这许多天,带回不少鱼虾,陈家自家人手就不少,并不请工人,作坊里男女老少也有几十人,比狄家可是热闹许多。

紫萱再转到自家作坊里,越发觉得狄家作坊那二十来个人少的可怜。恼的她提起衣裳大步跑回家,合母亲说:“娘,汪家涨了工钱,俺们家的工人跑了大半。”

第7章 生意(下)

素姐放下手里做的一双小鞋,看着女儿笑道:“就不许人家涨工钱了?”

紫萱被母亲一句软绵绵话的堵的半日说不出话来,想了许久,道:“他们涨工钱由他们,只是……只是俺们家的雇工,又去多挣那一枚铁钱,又把孩子留在俺们家上学,可是恼人。”

“你留不住雇工,是你没有本事。何况,你什么时候说过,雇工不在俺们家做活,孩子就不许上学来的话?”素姐竖起第三根手指头,笑问:“第三,人家是生意人,办作坊是要有利可图,俺们家呢?俺们家办作坊是为什么?”

紫萱低着头想了半日,道:“俺还是气不过。汪家去年也办作坊,今年这样大办,明摆是合俺们家过不去!”

素姐好笑道:“这么说,旧年俺们家的工钱比别家高,也是摆明了合别家过不去?已是合你说的再明白不过。人家做生意是求利,你说说俺们家办这个作坊是为的什么?”

这个作坊原是与自己兄妹两人练手的,一来可以消磨时日,二来小小分润与村中百姓,也叫大家都过些好日子。紫萱想到此,怒火稍息,道:“娘,那俺们也涨工钱,不过一日一枚铁钱而已,涨的起!”

素姐笑寻了把算盘递把她,道:“紫萱,你嫁了人总要自己当家过日子,比不得在娘家有依靠。到底怎么才叫赚钱?你算算作坊的所有东西的成本、运到中国的运费,再算算利润。再翻一翻春香的回信,哪种货物最好卖,哪路最赚钱。去,算清楚了,再好好想你要怎么办作坊。”

紫萱回到自己屋里,晚饭也没有出来吃,二更天才使人到厨房要了一碗面。第二天一早,顶着两个黑眼圈把一本帐本送到母亲面前,道:“俺们家卖的最好的是俺们自家制的几样玻璃坛子装的下酒菜,像糟鱼段,油浸鱿鱼这几样,在苏州能卖一钱五分银子一坛,纯利有二三分银子。最赚钱的是不起眼的干虾鱿鱼花生辣酱,这个是一两银子一大坛足足的二十五斤,本钱一钱银子不到,纯利九钱。”

素姐瞄了一眼帐本,笑道:“那费的人工呢?”

“做酱最是容易,洗涮还省水。五个人一日能做几十坛。”小妞妞放下筷子笑道:“小宝娘合俺说,这个最下饭了,他们家里也做这个酱吃呢。”

素姐笑眯眯道:“小妞妞,小宝娘还说什么了?”

小妞妞数着手指头道:“她说自家做的不如俺们家零卖的划得来。俺们家的滋味好,料也多,工人们买才三个钱一斤。小宝说要不是发的工钱都要拿去买粮,真想天天买俺们家的酱吃。”

紫萱抚掌笑道:“俺明白了。”丢下粥碗跳起来对明柏道:“明柏哥,你陪俺去作坊?”

明柏嗯了一声就站起,伸手摸了两个大肉包,自己啃一个,另一个递把紫萱,笑道:“你有什么好主意?”

紫萱道:“做海鲜酱!多放点油,只要不启封,一坛子酱能放好几年。又是大坛子,杂货铺进一坛子去零卖最是便宜。俺们还省了许多事。”

明柏笑嘻嘻道:“这个还要晒酱,还要磨辣椒酱,又要有蒜,又要有芝麻,又要有花生诸般配料,还要有各色鱼虾煮熟晒干和油拌进去。可是不容易。”

紫萱咬着嘴唇道:“俺今日在村子里转了一圈看的明白,其实各家作坊的出产都差不多,只有这个酱,一来配料磨牙些,二来俺们在村子里卖的便宜,人多是不肯做的。俺们人手不多,正好做这个。”

“那别的呢?”明柏笑问。

“别的……晒鱼干虾干,收拾的细致些也罢了。”紫萱笑道:“上好的收拾装箱卖干货。俺们只把这个酱做好,可使得?”紫萱低头算道:“就是这一个酱,丰减由人,可以按着配料的多寡来订价钱。”

明柏笑道:“各家都有拿手才好,就怕俺们这个酱卖红火了,南山村又一阵风似的学做酱。跟前这一二十个人还要看紧些个。休叫他们投到别家去。”

明柏哥说的极是,紫萱笑道:“俺若是跟汪家比着涨工钱,倒像是打擂台似的。却是要想别的法子把他们留住。”

明柏笑道:“你开作坊不是真缺银子,自然不如世代经商的汪家会算了。何必总合他们过不去?”

提到汪家紫萱还是气鼓鼓地,狠狠的道:“俺就不涨工钱,俺就不叫孩子们休学,俺看他们的高工钱能撑几日。”

明柏温和的笑道:“他们摊子铺的大,原就是想把岛上的几家作坊都挤倒再一家独大。俺们不理他们,过些日子他们舍不得一日几百钱的损失,自然会把工钱降回来。这些工人再要回头,你只拣人品好的收下也罢了。日日都有活做,每日都有工钱,就是工钱低些,也还是有人肯的。”

紫萱点头道:“俺此时也明白了。俺们家活多就多要人来,活少又叫人家回家吃自己,原也抱怨不得人家不跟俺家一条心,留下的这一二十个人,都是常雇的,纵是少一文钱他们也不会就走。”

明柏微笑点头,让紫萱先行。到得作坊,紫萱取帐本瞧过,又到各仓库瞧过,吩咐管事的去合玻璃作坊说,以后只订二十五斤的大坛。家里现有的小坛只做油浸小鱿鱼一样,别个收拾出来俱洒盐晒干货。如今作坊里连狄家管家一共也不过四十个人,改了只做两样就轻松许多。紫萱瞧他们虽是不说话,脸上俱都露出喜色,回到帐房叹了一口气,对明柏道:“俺拿这些孩子怎么办呢?”

明柏笑道:“把学堂合作坊隔开,临时要帮工,先挑的俺们家雇工的孩子来。那些么,上学由他,吃饭也由他们,如何?”

也只得这样,紫萱想了想,照明柏的主意吩咐了管事的,就要回去。

明柏笑道:“今儿原是闲着,不如到海边走走,叫他们砍几个椰子下来,俺们晚上吃椰子饼宵夜?”拉着羞答答的紫萱沿着菜园子的短石墙慢慢逛。

紫萱那一肚子恼火叫海风慢慢吹熄,想起哥哥昨日说的话,忍不住将心中疑惑都说与明柏听,问明柏:“俺哥哥这是怎么了?”

明柏愣了一会,笑道:“原来如此,叫他撒几日酒疯也罢了。休叫你嫂子看出来。”

“为何你也这样说?哥哥吃酒太多,娘也只叫俺去劝,并不叫嫂子说他?”紫萱盯着明柏的脸,妆出恶狠狠的样子来。

明柏笑道:“你哥心里那是个小疙瘩,他自己挣一挣过去就完了。所以不叫你嫂子晓得最好。小全哥晓得轻重的,不然他那日半夜就不会折回去。”明柏说完,在紫萱肩上轻轻拍了一下,轻声道:“笑一笑,没事的。”

紫萱微微一笑,弯腰拾起一枚贝壳,笑道:“这个倒好看,俺捡一把回去串个手串。”

明柏接过来瞧瞧,笑道:“这个不好,俺们铺子里收这个的,前日得闲俺挑了一大盒好看的,明儿回去叫人送来与你好不好?”

紫萱嗔道:“那个留着你做盒子使,俺只要你合俺一起捡的这个。”在沙滩上踩出两个小窝,索性脱了鞋袜,赤脚走到礁石间去寻。明柏替她提着鞋子,站在水线上边笑嘻嘻看她耍,不住吩咐她:“小心些,当心滑。”

紫萱整日忙家务,难得出来耍还要照看小妞妞,极少这样快活。捡贝壳捉海蟹糊的半身都是泥巴。忽然间一个大浪打来,她来不有避开,被溅得全身是水。明柏忙道:“罢了罢了,风吹过来到底有些凉,俺们回家去罢。”

紫萱指着椰子林笑道:“不行,必要再摘几个椰子才使得。”虽然头发上,衣角都湿笨笨滴下水来,还是兴致不减,提着下摆朝那边跑。

明柏寻不见看林人,脱去长衫合鞋子,只几下就攀上树,自腰后拨出一柄小刀来,连手带刀弄下六七个椰子来。

紫萱怕他在上边会跌下来,忙道:“够了,够了。明柏哥你快下来。”

明柏两腿将树干夹的紧紧的,笑道:“你随俺回家去俺就下来。”如是者三五回。

他两个一个在树上低着头,一个在树下扬头说,就没有留意到有人来。待得那个使蓝布缠头的赤脚渔妇走到紫萱身边,明柏唬了一跳,忙忙的滑下树把紫萱挡在后面,问:“你是谁?”

那个妇人解开头巾,露出一张长圆的白净脸蛋来,正是卫家的小妮子。

紫萱在明柏哥身后瞧见她半张脸,却是替她着急,生怕她被尚王的人认出来,拉着明柏的衣袖想出来说话,被明柏用力拉了回去。

明柏对卫小妮子施了一礼,道:“上回俺已是助过你一回了,你怎么还来?”

卫小妮子道:“听说狄家的船队要去台湾,能带我们走吗?”

明柏合紫萱异口同声道:“不能!”明柏看了紫萱一眼,退后半步,合紫萱并排站定。紫萱正色道:“卫小姐,非是俺不想助你,到底俺们家船队里还有许多外人,走了消息,叫俺们狄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都去神宫外的树林荡秋千耍子?俺不能为着俺们两个的交情,拿你们几本命换俺们家几百口人的性命。你自去罢,俺只当没有见过你。”

卫小妮子的脸血色全无,怔怔的看着紫萱说不出话来。紫萱自怀里掏出一只荷包,将里面的小金锞子并碎银子都倒在一块手帕里,打了个结塞到卫小妮子手里,咬着牙道:“你在岛上十几日,想必也有落脚处,这个与你使用。”

卫小妮子咬着嘴唇把银包接在手里,惨然道:“却是多谢你,我们去寻别的法子去。”

明柏看了一眼紫萱,将压岁荷包里的金银掏出来交到紫萱手上,道:“都与她罢。回中国是使不得了,去倭国或是高丽倒不错。听说这几日码头有船要去倭国。”

卫小妮子眼睛一亮,绽放出些须笑意,对着紫萱万福谢道“多谢你们两口儿。”

紫萱涨红着脸把手里那把金银递把她,小声道:“此去一路小心,俺……俺们狄家这一大家子,实是不能连累他们。”

卫小妮子叹息道:“我懂,若换了我是你,只怕要把你捆起来送到天使那里讨赏。”对着明柏微微一福,将金奶揣在怀里,依旧使蓝布包着头走了。

紫萱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一堵矮墙的后面,怔怔的站了许久。只觉得身上一阵一阵冷起来,不觉瑟瑟发抖,转而低声对明柏说:“她们,能逃走么?”

明柏道:“休要小瞧她们,她们能在岛上藏这许多日子,必定还有人脉。俺们家碰了壁,自然会去走汪家的路子。由他们去吧。”

紫萱甩了甩头,一串水珠油到明柏的脸上。明柏使袖子擦过,苦笑道:“明日汪家就有船去高丽,只要他们今日去打听,必会想法子混到汪家船上去。紫萱,回家去吧。”

紫萱低低嗯了一声,闷闷不乐的回家洗头洗澡换衣,无精打采的缩在她的屋里,连中饭都不肯吃。狄希陈两口儿只当她合明柏赌气使性子,为着不惯她的坏脾气,并不理会她。陈绯听说紫萱身上不大好,瞧过两回,回去看见小全哥就合他说了。

小全哥早晨亲眼看见明柏被紫萱拉去作坊,也猜他两个赌气。明柏哥的性子温和,紫萱合他使性子却是有旧例。若是有事,只有劝紫萱。小全哥到厨房讨开水泡了一壶好茶,亲自提着到紫萱门口,问:“大妞,哥哥来瞧你来了。”

紫萱看见哥哥,越发没好气,恼道:“你今日没吃酒?”

小全哥把茶壶交给抿着嘴儿笑过来接手的彩云,奇道:“哥哥我是日日吃酒的人?今儿你嫂嫂狠是劝了俺一回,俺打从今日起不吃酒了。”

紫萱把屋里几个丫头都支走,才问:“哥,你上回说你心里空了一块……”

“我忘了。”小全哥一本正经道:“俺们听了作坊的事,你嫂子打听来,汪家那个新开的大作坊,原是汪家几位夫人凑的脂粉钱,并不入汪家公帐的。分钱的人越多事越不容易成,你休将她们放在心上。”

紫萱点头道:“却是叫嫂嫂受累了,晚上俺亲手做个菜谢她。”

小全哥笑道:“要谢,给你侄儿做十件八件百纳衣来。”停了一会,才想起来他是来瞧病的。就笑问:“你这是哪里不好?可是心病?”

紫萱叫哥哥气的咬牙切齿,站起来拉着哥哥的袖子,嗔道:“你才有心病呢,俺合明柏哥没什么的。只是为作坊的事操心罢了,哥哥你陪你娘子去!”将小全哥推出二门,劈手就把院门关上。

小全哥敲了几下,吓唬道:“真不开?不开俺就去合娘说,说你合明柏哥赌你都是你不对。”

紫萱拉开门,沉默了许道,方道:“却是遇见了一个故事。俺们没有助她,只是与了她些银两,叫她到别国趁生活去了。”

小全哥淡然笑道:“别人家的事只要不碍着俺们狄家,合俺们什么相干?”走了两步,轻声道:“妹子,谢谢你。”不等紫萱说话,却是头也不回的出去了。

第8章 归去(上)

紫萱悄悄使人去打听,听说汪家的船确是捎了十几个琉球土人去高丽做生意,其中还有几个妇人,想必就是卫小妮子她们,不由大大松了一口气。

这日早晨陈老蛟过来闲坐,先到后宅见过女儿,说了一会的话,就合狄希陈到东宅狄大家的厅里坐着,合狄大狄二一同说些下南洋、在海上漂荡的故事,说到快活处,摆上酒来尽兴一吃,俱都吃的大醉。

过了中午,首里一个什么官儿送了信来,做主的人都吃得大醉,狄大嫂没奈何,亲自袖着信送到素姐处。偏素姐又关着门在午睡,丫头们不敢去叫,请她到书房去合大小姐说。紫萱在书房看帐,见大伯娘的神情有些慌乱,忙放下帐本笑道:“大伯娘,什么要紧的信儿?俺先瞧瞧。”

狄大嫂从袖内掏出一封书信与紫萱看,却是新尚王册封大典,要南山村各大户都去朝贺。紫萱思衬爹娘必不会把尚王当回事,也不会去。然大伯娘到底是个长辈,她拿不定主意,自己一个晚辈怎么好合她说这不算个事?还当请母亲合她说才使得,忙敲开门把信送进去。

过得一会,素姐披着一件大衫出来,笑道:“可是对不住大嫂,昨儿一宿没睡,只说今儿白日里补回来,叫大嫂好等。”亲手捧了一碗茶递到狄大嫂手上,合她说:“狄家在此地住五十年一百年,也不是他们琉球国的子民,俺们对他们低头做什么?俺们两口子是不去的,大哥要去自便。”

狄大嫂想了想,笑道:“这么着,俺们都不理他就是。只是人家来请,也当使个人送些贺礼去,他们得个台阶下也罢了。这是大家脸上都好看的事,你说呢?”

素姐忙道:“紫萱,去打点一份体面的贺礼,大嫂,俺们狄家虽是三房,在外人看来,却是一家,只送一份就罢了。”

狄大嫂笑道:“虽然不值什么,到底不好总要你们破费,你们已让出四百亩地出来做祭田,这个钱公中出罢。”

素姐微笑点头,合紫萱送她到偏门回来。紫萱就有些恼,小声道:“不理他们也罢了,大伯娘怎么这样胆小,还要送礼。”

素姐道:“他们连亲家都要搬了来,是想在琉球扎根了,自然顾虑要多些。若是在中国,遇到这样的事,又怎么能不去锦上添花?人年纪越大,胆子就越小,不然怎么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紫萱摸摸她那个光溜溜的下巴,笑道:“了不得了,娘快叫哥哥养长了胡须来办事,俺也等嘴上长了毛再来办事。”就势把帐本算盘都收了起来要出去。

素姐打着呵欠笑骂:“越大越皮了,快算帐,为娘我补眠去。”把紫萱推回去坐下,拍拍手照旧回去睡觉。紫萱算完了这个月的家用帐,揉着酸痛的手腕出门,想去寻哥哥嫂子说话,谁知到院门口,小玉米拦着说大少奶奶午睡未起,大少爷还在东宅大老爷那里。紫萱回来,站在门厅门口吹风,问彩云:“小妞妞几时放学?”

彩云瞧瞧门厅里摆着的大沙漏,笑道:“还有一个多时辰呢。不然小姐去东宅寻她们耍去。”

彩云说的她们,是那几个合素姐差不多年纪的老嫂子,紫萱合她们更没有话说了。紫萱在门槛边站了一会,伸了个懒腰,笑道:“好容易闲一日半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真是无趣。罢了,俺去庙里烧三根香儿。你去后门门房看看有几个人。狄大小姐俺出门,能带八个管家就不带六个!”

彩云笑道:“不然俺们去那霸找得利嫂子说说话去?”

紫萱道:“天使还没走呢,俺拿砖敲破人家的脑袋,须防人家暗算。不去。如今这几个姑子老实多了,只去庙里走走罢。”虽然嘴里说是不肯去那霸,还是收拾了些吃食并给明柏做的几件新衣,包了一个包袱叫黄山送去。

渔村作坊比从前安静许多,几个妇人身穿白衫青布裤、头戴尖顶斗笠在大晒场上翻晒鱼干。不远处的小码头上,装货的小船来来往往。那是狄大狄二家的船队在装货,紫萱晓得这里头有一大半是她家的,在作坊大门口站住瞧了一会,见船来船往都安排的有条有理,就移步到庙里去。

姑子失了靠山自是不敢再揽赌,何况岛上有了青楼,那些富家公子都要到青楼去耍。此时正是日头最烈的时候,庙门大开,里面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紫萱站在土地老爷的画像面前笑了笑,给土地老爷合土地奶奶都上了香,慢慢走到第一进大殿要拜妈祖。

大殿里三只蒲团,当中一只上跪着一个青衫男子。紫萱唬了一跳,收回迈进门槛的那只脚,轻声问彩云:“使谁来先来瞧的?”

彩云涨红了脸小声道:“婢子亲自来瞧的,那会子并没有人来。”

原是不该在作坊逛的,却是怪不得彩云。紫萱点点头,转身就走,忽然身后传来说话声。

“狄小姐?”那人上前两步,紫萱回身看见一张和明柏有三四分相像的面孔,要比明柏老相些,下巴尖些,眼珠子里还带着血丝,分明是明柏的亲生父亲林大人。紫萱只觉得有人贴着她的耳朵敲了几下大锣,唬得她按着心口说不出话来。

“听说狄小姐已是许配给我家天赐,怎么见了公爹不晓得问好?”林大人拈着胡子慢慢道。

紫萱恼的涨红了脸,想了一想道:“奴家爹娘把奴家许配明水同乡严姓公子,合姓林的不相干,林大人休要乱认亲眷。”清了清嗓子故意骂管家:“一个两个都是死人,有陌生人在也不晓得上前。”

彩云忙挤到小姐前面去,把林大人隔在殿内。阶下几个管家小跑着上来,把大小姐合彩云都围在中间,因为吃了小姐发落,俱都没有好脸色,个个怒视林大人。

林大人腮帮子抖动了几下,两手抄在背后,慢慢道:“人若是不晓得父母尊长,合禽兽也差不多。难道这就是狄大人的家教么?”

紫萱冷笑道:“若是当街调戏人家婢女叫是好家教,俺们狄家真真是没有这样的好家教。”一边说一边脚下不停的走,到了大门边回头看了一眼林大人。林大人孤零零站在院子当中,面孔苍白,眼珠子发红,一副受尽折磨的样子,看上去又是讨人嫌又是可怜。

这就是明柏哥的亲生爹爹,抛妻弃子要往上爬,偏生命运不济,到老还是七品,漂洋过海来做册封使。紫萱咬着嘴唇低头疾走。只听见林大人在身后深深叹息,每一声叹息都好像磨盘大的石头砸在她的背上,叫她越走越迈不开步子。

彩云扶着小姐,轻声道:“大小姐,就算他是明柏少爷的亲爹,这世上也没有公公拉着没过门的儿媳妇在庙里说话的理,快走。”

紫萱点点头,虽然庙门口离狄家大宅前门并不算在远,她怕叫人看见自己身后跟着一个老头子,还是绕到后门进去。

眼看着管家们关门落锁,紫萱才松了一口气道:“再不出门了。出去一回就要惹点是非,俺今日才晓得小姐们出门的难,也难怪人家家都不许小姐们出二门。”

彩云抿着嘴儿笑道:“要是真不叫小姐出二门,可就闷死了。”

紫萱笑道:“可不是,真叫俺不许出二门外,确是闷死了。”合彩云说了几句话,略觉得心头好过些,定了定神,使人去前后门并庙里都瞧过,都说看见那个穿着青绸直裰的人朝那霸方向去了。紫萱先是松了一口气,马上又跳起来道:“俺们家他寻不着,说不得又要去寻明柏哥!快,叫松山换出门的衣裳候着,俺给明柏哥写个字儿。”在屋里转了几个圈,深深叹息,对彩云道:“叫松山回来罢,明柏哥的事,俺不能替他主张。”慢慢走到里屋,在窗边坐下,取了一本书慢慢翻看,要了一回茶就不再说话。

彩云见小姐精神不济,只得退了下来,寻了个机会背着人合夫人说了。素姐只道:“紫萱合狄家确是不能出头,到此为止罢,此事不消叫明柏晓得,吩咐下去不许人乱传。”

明柏的铺子里,几个中国商人把明柏围在当中,都抢着要买他的妆盒。狄得利在人圈外转来转去,直说:“我们铺子里没有现卖的,都是人家下了订金再过几个月来取货。哪有你们这样强买强卖的?”

一个商人道:“严公子,我们过几日就要回中国去,等不得过几个月来取,拿这些货物合你换几十个妆盒,大家便宜。”

明柏道:“小号的家具多是人家订的,零卖原就不多,前两日已是叫你们都买了去,确是无货可卖。赚钱固然要紧,却不能失信于人。对不住各位了,请回罢。”看了空荡荡的货架一眼,推开依依不舍的众人,笑道:“如今到琉球的船也多,你们若是真想贩小号的家具回中国去卖,留些定钱过几个月再来也使得。”指着狄得利道:“都合他说,俺还要到后面赶工去呢。”转到柜台后,冷不防被人从背后拉住衣衫。

明柏恼道:“放手!不是合你们说了么,小号利薄,概不以货易货。”

“天赐!”

明柏转过身,却见他爹爹穿着一件汗塌塌的青绸长衫,一只手拉着他的衫脚,站在柜台前看着他。

“天赐,你娘带着你不远千里去成都寻我,是叫你不认亲生爹爹的么?”林大人沙哑的声音里有些伤心。

明伯愣了一下,笑道:“晚生姓严,原是山东绣江人,姓名来历俱有黄册可考。林大人想是思子心切,都有些痴了,只说晚生长的合令郎有二三分像,就错认晚生是你儿子了?来人,送林大人回驿馆去。”狄得利叫个伙计看店,上前扶着林大人的胳膊,把他拖到门外,笑道:“林大人,你老死了这条心罢。我们少爷银子也有,媳妇儿也有,有权有势的亲戚也有。自个儿当家作主不好么?”

林大人冷笑道:“原是你们这帮子恶仆纵勇着,陷他于不忠不孝!”扭头还要进去,明柏已是大步走来,劈手把大门关上。

狄得利摔手笑道:“小人是个恶仆,可不敢挟持你老回驿馆。”退了几步敲开门进铺子,把顾客都赶了出来。几个商人都狠是好奇,一边走一边偷眼瞧林大人,还小声议论:“林大人想是真的痴呆了,休说人家不是他儿子。就真是,好好的官家少爷不当,跑到琉球来做木匠,必有缘故。”

另一个道:“方才林大人不是说了?林夫人带着儿子不远千里去成都寻他,可是古怪,莫不是像戏文里唱的,秦湘莲寻夫?”

那般说来,林大人就是陈世美了,几个商人俱都低头咕咕的笑。这些闲话一个字不漏都钻进林大人的耳里,却是不幸言中。恼得林大人面皮紫涨,原是要再去敲铺子门的,只得转身回驿馆去。

他在狄家合儿子处都碰了钉子,却是不死心,合心腹商量:“几船货物都打了水漂,回去可怎么办?休说夫人那里过不去,京里欠的钱铺子的钱,济南赊欠的铺子的货款,都等着这一趟赚钱的。传说天赐手里也有近万的银子,必要把他连人带钱都带回去,才能过这个难关。你们都与我出出主意。”

几个管家低着头都不敢说话。林大人等的不耐烦,指着一个道:“你平常主意最多,快与老爷想个好主意出来。”

那个管家吓的两腿发软,“扑通”一声跪下讨饶道:“老爷,天赐少爷认回来是要出人命的。夫人必不容他。偏生合天赐少爷订亲的那位小姐又是个母老虎。老爷,你只想想枫大爷头上的伤。”

林大人皱眉道:“认了回来,老爷我叫他娶谁,叫他不娶谁,他敢不依我!你只想个法子叫他心甘情愿跟我上船就使得,后面的事,不消操心。小畜生借了狄家的势才敢这样大胆,离了狄家,他算个什么?”

几个管家对使眼色,都低着头道:“小的们不敢欺心,纵是做成了此事,夫人那里也不好过。”

林大人怒拍桌子,骂道:“你们眼里只有夫人!没有老爷我巴结着做了这个官,她是个什么?”

茶碗,书本,笔筒俱被他扫到地上,林大人犹不解气,拣了一块砚台朝他们砸去。管家们不敢躲,砚台砸在一个管家的身上,他也只将身子摇了摇,低着头依旧一声不吭。

“滚,都给老爷我滚出去!”林大人踢了那个管家一脚,指着门大骂。管家们开了门慢吞吞出去,小心替他把门拉上。林大人独自生了半个时辰的闷气,开门叫管家进来收拾,走到床上合衣睡下,不住哎声叹气。

枫大爷摇着扇子站在门外笑道:“天赐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他不认,俺认。婶婶又是疼爱俺的,就过继了俺做儿子怎地?”

林大人怒道:“你!若不是你去调戏人家使女,能叫我在刘内相面前丢脸?老爷我就是无子送终,也不过继你这样的傻子。”

林大人在子侄面前一向温和可亲,从来没有说过这样难听的重话,又是一直有过继的意思,是以林家人都很有想头,以枫大爷为最,枫大爷虽是嫡子,却不如兄弟得父母欢心,又嫌大兄弟几个分家产太少,一直打的林大人的主意。这一回林大人明说不过继他,枫大爷愣了一下,“啪”地合起折扇,掉头就走,一边走一边抱怨:“不过是个精穷的七品官儿,当是阁老尚书呢,不过是你看断子绝孙可怜罢了,谁当真要认你做亲爹?不是受你连累,我们的船能沉?”有一句没一句地抱怨,林大人都听见,直骂:“蠢材!”却是气的狠了,一病十来日。

林七老爷几回来探望,他都不肯见。林家的货物大半受潮,小半又无人接手,偏林大人推病又不肯管。别人都妆看不见,自是不会替他们出头。

狄家又合几大户打了招呼,林七老爷奔走十来日,货物都无人接手,只得三钱不值两钱卖把过路的倭国船只,算一算帐,到手的银子只得本钱的三成,修船又花去一成。那两成想要拿去贩些琉球土产,岛上都无人卖把他们。然做生意不能空手而归,转买了同来商人手上的海带海菜等物,勉强装了半船,算起来只比林夫人的运气稍好。

林夫人体己两船货物尽数浸了水,捞起来的十不存二,绸缎等物浸了水褪色发霉,哪个肯要?只得尽数折变给修船的工人做了工钱。两只船修好了又被刘内相讨去装货,还要自家贴人工贴食水。林大人越病越恼,越恼越病,到临行前一日才露个脸,上了船钻进舱里不肯出来,只在舱里静养。

到了傍晚,外面一阵喧哗,十几人挑着担子到刘内相的船上去。林大人揽窗去看,却是狄家来送天使程仪。一尺来高的红珊瑚插在一尺高的玻璃花瓶里,足足的有八对,一对一对慢慢捧上船,红光灼灼,耀眼可爱。

管家合船工们都看的目瞪口呆,又有椰布,蕉布,椰子酒、香蕉干等物一盘一盘的送上来。不是值钱的,就是稀罕的,喜欢得刘内相举着礼单眉飞色舞。

林大人曾在京时见过那样的珊瑚盆景,打听的价钱是五百两一对,同来的除去刘内相,他是正使,那两个是副使,想必他能分得两对,也有一千两银子进帐,却是心头稍减对狄家的恨意。谁知那几个捧珊瑚的人在舱门口停了一下,四对送进了刘内相的舱房。那四对分送进了两个副使的舱房。一转眼,满甲板的礼物散的干干净净,却无一样到他面前。

林大人眼见白花花的银子都流到别人口袋里,哪里沉得住气,推开门出来,咳嗽了一声问:“这是谁家送来的礼?”

刘内相笑的见眉不见眼,慢慢道:“这是狄大人送的。你们家大郎当街调戏狄家使女,还口出秽言,所以狄大人不肯合府上打交道,却是没有林大人的份儿,咱家偏了林大人呀。”握着狄家大管家递把他的小拜匣回舱,揭开来看时,却是一串雪白大珠的手串,并四块红宝石。只这两样也值一二千两银子。二三千两银子都能活动出一个知府来,狄家下了这样大的本钱自然是叫他合林大人过不去的。偏生林大人又精穷了,两边一对,刘内相心中自是有了计较,就将珠宝贴身藏起,写了个谢贴出来,叫钱真多送过去,又捎口信道:“如今这几位阁老不是江浙人,正合江浙的官儿打嘴仗,都吵着说要禁海。你和狄大人说知,不如随我们前后脚回去。迟了,只怕要惹麻烦呢。”

第9章 归去(中)

狄家送的程仪里,珊瑚原是海里捞的,花瓶原是自家作坊出的,都不算什么值钱之物,只那一盒珠宝值钱些,虽然一共加起来本钱也不过数百两,在外地人看来也算得一份极重的礼了。刘内相估量这份礼也值二三千两,谨守着官场得人钱财必会与人消灾的规矩,使管家钱真多到狄家送谢贴。

钱真多早合狄家管家混熟了的,还在路上已是把刘内相说的那些话背着人说把来福听,又怕他听不明白,解释道:“江浙福建一带的官儿财主个个都跑南洋做生意,北方的官儿眼热,劝说先帝课税。两边原就吵的厉害。今上的性子还要燥些,又是新登基的不能和稀泥,除去海禁别无第二条路可走,这一禁总要拿几个大户做筏子,府上合林大人有隙,有些话可说不好说了,还当小心为上。”

来福一边听一边点头,听钱真多说完了,随指了个事先走一步,抢先打马回南山村禀报主人。狄希陈为着儿子女婿前程,原是打算这几年就要回山东的。虽然他是穿越来的,晓得海禁不过是禁老实人的把戏。越禁,海运生意越有赚头,然此事不能不叫亲家合族里人晓得,忙使人把陈老蛟、陈大海并狄大狄二都请了来,在书房里间坐着吃茶,使个屏风挡着里间的门,自家在外间合钱真多说话儿。钱真多送上谢贴,道:“我们大人说了,若是这一二年海禁,别人身上没有功名来去都使得,似狄大人这般的,除非一辈子不回去,不然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狄希陈赏了他二两银子一个荷包,打发来人出去。不等他进里间,陈老蛟就移开屏风出来,急切地问:“真个要禁海?”

狄希陈点头道:“八九不离十的事情,新帝总要找几个人做筏子,杀杀百官的傲气。这几年东南沿海极是富有,不在这里开刀在哪里开刀?俺家小全哥合明柏还要回去混个举人的冠带,回去的事近在眼前了。你们呢?”

陈老蛟笑道:“我们这帮兄弟都说琉球比福建好,在这里快活的紧,叫他们回中国去是不肯的。绯儿随你们回中国去了,我只这一个女儿,舍不得合她分开,我随你们同去呀。大海你呢?”

陈大海笑道:“我跟着叔叔走,如今有了做官的亲戚,就是回老家住着又怕什么?”

狄希陈点点头,看向狄大合狄二。

狄大笑道:“不出来不晓得琉球的好。青松合青山这两个孩子都不是读书的材料。我们回去也无益。何况……山东老家白衣贼闹的人胆寒,远不如琉球又安静又没有赋税瑶役,俺们就在这里罢。”

狄二也道:“虽然故土难离,然山东那几枝都不长进,总借着老五你的名头捅些漏子,俺们替他们擦了好几回屁股了,还是琉球好呀。就是老五你回去,也不消回山东去,只在扬州合老九住着不好么?每年俺们先到扬州合你们会在一处,回去祭祖礼上也不缺,从此以后也合他们几个不相干了。”

狄希陈笑道:“大哥二哥主张的是。俺的主意是先回去,过得几年海禁的风头过了,琉球中国两边住着。倒是二哥说的极是,俺就把家安在扬州呀,一来脱了老家那些麻烦,二来到琉球也容易些。”

狄大狄二都笑道:“如今比不得从前,一个月就能打个来回,水路到比陆路省心了,也不过合过去从明水搬到济南似的,没什么要紧。你们几时动身?”

狄希陈笑道:“总要等儿媳妇坐完月子才好动身。叫小全哥合明柏在家,俺跟你们青松同回山东去,俺去济南打点一回,转去扬州。亲家若是得闲,不妨合俺同去?”

陈老蛟晓得他是要去替陈大海走门路买官,自是乐从,笑道:“同去同去,老子的脚还没有踩过山东的地呢,也去济南亲家旧宅转转。叫大海合小全哥他们守在家。”

陈大海得官近在眼前,张着嘴只是笑,连声道:“我在家,我在家。只是叔叔合亲家老爷悄悄儿去,悄悄儿回来才好。”

狄希陈合陈老蛟都笑依了他。过几日趁各大户都去那霸送天使,将几箱银子悄悄由小艇送上泊在小码头外的货船,又安静了两日,陈老蛟合陈绯、董姨娘说要去寻朋友,打了个包袱上了狄家大海船。狄希陈这一二年深居简出,直接上了船就完了。横竖狄家大小事内有素姐坐镇,外有狄大狄二帮衬,却是不怕的。

陈绯只说爹爹是真的去寻朋友,背着人合紫萱抱怨说:“我转眼就要生了,爹爹偏这个时候去寻朋友。这一去不晓得何年何月才回家呢。”

紫萱抿着嘴笑道:“亲家老爷这是对俺们家放心呢。再者说,嫂子生产时就是在家,亲家老爷也不能进来瞧你,最多董姨奶奶来望一望罢了。嫂子放下心来,安知亲家老爷过二三月不会回来?”

陈绯叹了一口气道:“也只有这样想了。自从大海哥来了,爹爹在我面上就薄些,早晓得如今,当年就不该叫人捎信叫大海哥来。”

紫萱笑道:“你这门说倒叫俺想起来小时候,俺娘怀小妞妞的时候,脾气也不大好,看谁都不顺眼,偏又遇到许多事,小妞妞七八个月就落了草,打小身子就弱呢。嫂嫂还要放宽心,休叫俺小侄儿吃亏。”

陈绯挺着肚子,轻轻在肚皮上摩挲,想到头胎要不是儿子不晓得婆家会不会还似现在这样疼爱她,又有些发愁,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哥哥这几日忙的紧,在做什么呢?”

回中国这个大事怕陈绯受了惊吓滑胎,又怕她跟陈家人说话时走了消息会多生事端,不只家里的管家们只有来福晓得,上边瞒着她,下边瞒着管家众人,也只素姐合小全哥紫萱明柏四个人晓得罢了。

事关陈大海一辈子幸福,他口风守的更紧,一众妻妾都瞒住,每日早晚合小全哥分头巡视南山村。小全哥慢慢把团练的事体分出一小半给狄二的孙子青山打理,把团练的琉璃作坊移交给陈老蛟的心腹一个阮七哥去管,对着外人只说家务繁忙管不过来。

南山村那几位李公子吴公子早吃不了苦头退了团练,似小全哥这般也倒是有钱人家公子的常事,汪家巴不得小全哥不掌团练,力推阿慧出头。世人都不曾想到他们两家是想搬回去。

唯有阿慧猜到几分,却是在心里犯了愁。妹子一心只记挂小全哥,因为不肯嫁给汪家子孙又不容于嫂子,孤身守着个小铺子怎么处?然叫他再合小全哥开口说娶二房纳妾的事他又开不了口。这一日提了一坛子好酒去明柏铺子里散闷,三杯酒下肚,叹气道:“拙荆迫于父命将她两个赠嫁丫头都与我做了妾,如今家里颇不安静呢。”

明柏举着杯子不住把玩,晃着杯中四五分深浅的酒水,笑道:“你咬着牙说不纳也罢了,如今可是晓得这个齐人之福不好享了?”

阿慧笑道:“真真不晓得你们狄家的家风这样古怪,都说纳妾是坏事,避之如洪水猛兽。说起来,虽然内宅有些吵闹,然拙荆在我面上可是殷勤许多。两个妾更是诚惶诚恐,只怕我不高兴呢。如今在家中我张大少爷狠是扬眉吐气。”

明柏已是体会出来阿慧是想替他妹子合小全哥牵红线,慢慢吃了一杯酒,笑道:“狄家有家训的,四十无子方许纳一妾。违了家规的留下正妻嫡子,他自家合妾并妾出的儿女都要赶出狄家,不只不许姓狄,还一分钱都不许带走。小全哥就是想扬眉吐气,也是不能了。”

阿慧只听说狄家有不许纳妾的家训,却不晓得是这样厉害。他摸了一个手剥笋慢慢剥着,笑问:“当真?”

明柏道:“比真金还真。你只看狄家老的小的都不曾纳妾,就晓得了。狄家内宅极是和睦,退一万步说,就是不将妾赶出去,一群大房中间冒出一个妾来,你说这个妾怎么过日子?开了这个头,妇人们谁不怕自家男人也跟风纳妾?又怎么会许妾进门。”他一口气说了许多,尽力吃了一大口酒,笑道:“真是怪了,俺吃了几杯酒合你胡说这些个做什么?吃酒吃酒,你好容易歇一日,俺们耍一日,俺使人捎信叫小全哥合大海哥来,俺们四个晚上出海捞珊瑚去,可好顽?”

不说南山村情形,只说狄希陈随船到了山东登岸,并没有合狄薛相三家亲戚见面,合陈老蛟到济南旧宅住了几日,留陈老蛟在济南暂住。他自家去祭了父母,又回明水料理田庄,悄悄儿给狄九送了信。

狄九使马车来接了他们两个到扬州城外十来里的别院,连曹氏都瞒下了。陈老蛟交与狄九一千两银子,把陈大海姓名来历说的清楚。狄九转托一个盐商朋友出头走了盐史的门路,给陈老蛟合陈大海各纳了一个七品的中书。有银子开道,又是盐商请托。就是架在火上烤番薯也没有那样快,过得两个月就将二人执照并官服讨来。陈老蛟小心收好,因狄家要在扬州买宅,就随着狄希陈坐在马车上满扬州乱逛。这一日三个人在酒楼里吃过中饭,一个经济听说有商人要买房,寻来,对狄九说:“城外要找一大一小两个对门或是贴在一起的宅院极是不易,倒是城里有一处所在,恰好有两间大宅,后门对后门,同开在一条小巷里。一间的大门开在街上,小小门户极不起眼,一间出大门不过一射之地就有个码头,女眷们出门烧香踏青也极便宜的。这两间宅子原是一个倒霉翰林的儿子的,只是要价贵些。小的看狄员外寻了几日都寻不得合意的宅子,不妨去瞧瞧。”

说的狄希陈合狄九都意动,真个去瞧,彼处离着狄九的宅子只两条街,离码头近的那间宅只有五进,并没有东西两宅,在宅子东边套出三亩大小的精致花园,有二三处馆榭,足价三千两。三千两在扬州城外不论哪里也能买七进有东西院的大宅了,是以来看的人不少,并没有人舍得花这个钱。

门脸开在大街上的那间东宅只得三进,前后各有个可以闲走的小院子,西宅有五进,当中是七进,屋宇破旧还要价四千两。加起来一共是七千两,却是贵的狠了。狄希陈打听两间宅子的主人是个撒漫使钱的公子,因手头吃紧要卖了城里的宅院去庄里住,只肯出价五千二百两。那位公子要卖宅已是卖了大半年,好容易遇到个出价高些的,又是两宅同时出手现银交易,上赶着写了契纸去府衙上档子。狄九将出白花花五千多两银子送去,这两间宅就改姓了狄严。

狄家人口多自然是要住七进的大宅,明柏将来合紫萱成亲,只他小两口儿,五进的小宅也使住了,是以狄希陈就将小宅归到明柏名下,托狄九粉涮两宅墙壁,陪着陈老蛟南下至福建。陈老蛟在他们老家隔壁县里买下一座茶山,他穿着中书的官服去买田买宅,乡下偏僻地方,只当这个中书是个大官,乡约地方在门下奔走不歇。又得狄希陈指点,备了礼去拜过县父母,不过数日功夫就有那中产之前带田产来投管家,小户人家将儿女送来做小厮,做使女的,连大门都堵住了。

陈老蛟收了个心满意足,感叹道:“老子不过买个真官,坐在家里都有银钱人口送上门来求你收下,做官有这些的好处,我就当早早的买个真官儿当,强似在海上过那刀口上舔血的日子。”

狄希陈苦笑道:“亲家,就是中产之家,有赋税有瑶役,略富些的还要招人家算计,日子过的都不如大户人家的管家省心呢。万事有主人出头,背靠大树好乘凉不说,若是主人家软弱些,恶奴欺主的也不是没有。我劝你挑着些呀,捡那老实忠厚的收几个也罢了。姨奶奶替你生下一男半女,将来长大了管家们淘气小孩子哪里弹压的住?”

陈老蛟点头道:“确是如此,我一时忘形置下这样大的产业又无人帮手,却是回不得琉球了。亲家回去合阿绯说,叫她主张,把我的箱笼跟那个妾搬来罢。大海到底是个侄儿,不好叫他带着董姑娘同路。”

陈家新置办的产业不少,家里的管家仆人又全是新收的,陈老蛟确是走不开。狄希陈就将他丢下,自去刘家港,来贵接着,寻了只船悄悄出海,船行海上第二日早上遇见一队倭国进贡的船队过去了。又行两日,到琉球只有三四日路程,又见一只倭国进贡的船队路过。

狄希陈吃了一惊,问老船工:“倭国有两个国王了么?”

第10章 归去(下)

这个老船工也不晓得,笑说:“只听说倭国这一二年极乱,到底是何情形小的却是不知。老爷,小的到琉球寻个倭国人问问呀。”

狄希陈目送第二只倭国船队消失在海天之间,笑道:“可是忘了,俺们到琉球把船停到那霸码头去,你无事去茶馆酒馆多坐坐,就去打听倭国情形。”

那老船工在狄家船上做活也有五六年,主人发话自是乐从,就将狄希陈的话牢牢记在心里。一路无话,过得几日船到那霸港口,明柏恰好在栈桥上闲走,见是狄家的船上前问讯,接着狄希陈,忙请到铺子里吃茶歇息。

狄希陈就把管家都打发出去,自怀里掏出房契把他,笑道:“这是扬州的一个小宅,值银三千两。和你换家俱罢了。”

明柏双手接过,笑道:“那俺从今日起就不接人家的订金了。可有宅院的图样?俺比着宅院屋子的地步打家俱才好。”

狄希陈道:“特为请了一个柳山人画的,收在箱子里呢。回头翻出来,合你娘并小全哥商量过再打造家俱罢。买木料的银子可够?”

明柏取来帐本看过,笑道:“不晓得木料要用多少,俺去合木料行的胡老板说声,先赊一二百方回来也罢了,下手若是迟了就叫汪家买去了。”随手将帐本搁在桌上,到前面铺子吩咐狄得利去赊木料。

狄希陈吃了茶,出来绕着后院走了一圈,对着浓荫下闲走的鸡猪狠是感叹,对明柏说:“琉球到底还是比许多地方安静富足些。俺在亲家老爷的老家住了一个来月,那里的百姓过的狠是不如南山村的百姓呢。”

明柏笑道:“南山村百姓过的好日子,只怕在琉球也是独一份儿,那些土人可不能比。姨父,马车来了,俺送你回家呀。”

狄希陈道:“你铺子里这样忙,罢了。过几日使小全哥来请你。”出院子门慢慢上了车,到了小山顶上,吩咐赶车的家人停下。他回身看那霸港口,大船小船来来往往,论繁华比邻近刘家港的几个小港口也差不多少。若是真个禁海,老实商人都不敢出海,想必眼前的船就要少了大半,琉球这二三年的繁华也不过是过眼云烟。

狄希陈重上了车,吩咐管家:“从后门进宅。”闭目养神,再不言语。

狄希陈回中国时原是正月,回来时已是六月。只说管家先送了消息回家,素姐必会带着儿女来接,谁知走到后宅门口,也不见人来。狄希陈心中一阵慌张,跳下车忙忙的问守门的媳妇子:“家里可是出事了?”

守门的媳妇子笑道:“是大喜事,大少奶奶就在这几日要给老爷添孙子。夫人合大小姐都守在大少爷院里。大少爷此时必在院外打转呢。”

狄希陈听说是儿媳妇生产,却是不好细问的,哼了一声走到儿子院门外,果然几个婆子守着院门不叫小全哥进去,小全哥满头是汗,正在院门外打转转,见到狄希陈,冲上前拉着爹爹的胳膊慌道:“俺丈人呢?”

狄希陈道:“亲家在福建老家置了田宅,争切间寻不到可靠的人只得留在那里。儿媳妇情形如何?”

“昨日半夜就发动了,已是过了六七个时辰……”小全哥紧紧的攥着父亲的胳膊,小声道。

狄希陈心里也有些慌,素姐生头一胎时也有些艰难,后来第二胎第三胎就顺当多了。儿媳妇原是有些练武的底子,怎么还会难产?狄希陈拍着儿子的背,安慰他:“没事的,你娘在里面陪她呢。里面可曾要热水了?参汤可备下了?”

小全哥道:“都有。早晨站在院门外还听得见阿绯骂俺呢,现在连喊痛声都没了,偏娘不叫放俺进去瞧她!”正说话间,院门轻轻被推开。一个媳妇子笑嘻嘻出来道喜:“恭喜大少爷,是位千金。”

小全哥又惊又喜,一时间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狄希陈笑问道:“大人情形怎么样?”

那媳妇子道:“才吃了两口参汤。夫人叫请大少爷进去瞧。”小全哥推开那媳妇跑进院子,才跑了几步,从卧房里奔出一个媳妇子拦住他道:“还有一个,大少爷,你快出去!”推着他出了院子门,对狄希陈道喜道:“恭喜老爷,这一回先开花后结果,儿女双全呢。”

狄希陈恼道:“早前可晓得是双生?”

媳妇子摇头道:“大少奶奶的肚子也只比寻常人的略大些,哪个想得到是双生呢?”说罢匆匆进去。

过了小半个时辰,那个媳妇子笑嘻嘻出来,道:“脐带缠在脐下,方才看错了呀,又是一位小姐。恭喜大少爷,却是两位千金。”

狄希陈松了一口气,道:“只要大人孩子都平安,男女都好。”

小全哥小声抱怨道:“却是叫俺白欢喜一场。”虽然抱怨,还是想进去瞧瞧,拉着那个媳妇子问:“两个女儿生的像我还是像她们娘?”

狄希陈瞪他道:“看你一身臭汗,快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再去瞧你媳妇闺女去!”在儿子屁股上踢了一脚,笑骂:“什么样子,总要精神些才好见你媳妇。”

院门内外的媳妇子们都掩嘴而笑,小全哥摸着屁股笑道:“俺先去瞧不成么?”看他老子胡子翘的多高,飞奔到隔壁去洗澡换衣。狄希陈候在门外,满面倦容的素姐跟女儿相互搀扶着出来,他忙上前扶着素姐的胳膊,对媳妇子说:“你们小心服侍,来两个人扶小姐回去睡会子。”

素姐将头靠在狄希陈的肩头,轻声道:“幸好母女平安。”

狄希陈把她搂在怀里,小声道:“方才我还在想呢,这要是在我们那个时候,肚子上划一刀就完了,哪里要折腾六七个时辰?”

素姐叹息道:“可不是,这个时候再有钱人家的女眷,生孩子都是过鬼门关。还是我们那个时候好啊。”

紫萱对几步之外的几个媳妇子摆手,轻声道:“俺自己走,你们不要过来。”轻手轻脚跟在爹娘的身后,依希听见爹娘总提“我们那个时候”,却是想不通:爹娘的那个时候是什么时候?怎么叫是生孩子在肚子上划一刀就完了?肚子上划一刀,人还能活吗?越想越是奇怪,闷闷的回到她自己院里,洗澡换衣,扑到床上还是睡不着,使人喊来春梅,问她:“你可晓得俺爹娘年轻时候的故事?”

春梅笑道:“婢子不知,大小姐当问春香姐合秋香姐。”

紫萱做了个鬼脸道:“她两个嘴巴最紧不过,哪里问得出半个字来。好姐姐,你就说与俺听又怎么?”抱着春梅的胳膊一阵一阵的摇。

春梅笑道:“俺实是不晓得,你问别人去。”把紫萱推倒在床上,替她放下帐子,道:“好生睡罢,夫人也是有些怪,偏叫你一个没出阁的小姐去陪大少奶奶说话儿。幸得是合明柏少爷结了亲,这要是换了婆家,只怕婆婆就要好生抱怨呢。”

紫萱笑道:“俺们家也只我跟嫂子亲些,陪着她说说话也罢了。再者说,难道俺将来嫁了人不要生孩子?先学着些,将来俺自个生也省些力气。”紫萱说话间羞红了脸,伏身在席上,取了一条薄被盖在脸上,不肯再言语。

春梅涨红了脸道:“小姐你睡会子呀,俺去瞧瞧两位孙小姐,看长的像小全哥还是大少奶奶。”将纱帐的角掖在席下,却是一溜烟跑了。

紫萱躺了一会,睁大眼睛看着帐顶毫无困意,因卧房里无人,忍不住出声问自己:“真的怪么?爹娘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小全哥给两个女儿都取了小名,大的叫珊瑚,小的叫珍珠,阿绯合紫萱都嫌这两个名字俗气,两个名字各取一半,只叫珊儿,珠儿。素姐就与两个孙女取大名为狄慧珊,狄慧珠,自嘲道:“总说你们外公取名字俗气的紧,到我自家做了奶奶才晓得,原来取名字这样艰难,俗就俗些罢,名字俗些好养活。”

狄希陈笑道:“女孩儿原是没有排行,自她们始,这一辈就是‘慧’字,也取个口诀才好。像什么慧敏淑娴,挑好字眼编出几句来,传子传孙不好么?几十上百个女孩儿都够用。”

素姐一口茶差点喷出来,贴着狄希陈的耳朵小声拷问:“你心里想着周慧敏还是陈慧娴?”一边说一边手下使暗劲轻轻掐他。狄希陈指着儿子笑道:“那是现成的例子呀,贤齐。”

紫萱低头只是笑。小全哥低头只是数手指头上的纹路。

陈绯笑道:“媳妇每常读书,都觉得这些字眼与女孩儿取名,又好看又好听。我还要回娘家去合姨娘商量装箱笼,小全哥你陪我呀?”

小全哥低着头跟着出门。紫萱不做声也溜了出去。

狄希陈大笑,指着三个孩子道:“孩子们都吓跑了。”

明柏那边日夜赶工造家俱,狄家这边狄希陈跟儿子忙着挑留在琉球的管家跟工匠。因来福情愿留下,又因他跟青玉彼此有意,就将他二人结为夫妇,叫他两口儿掌管琉球事务。又赶着收购珊瑚并诸般琉球特产。

明柏那个铺子原是狄家的产业,明柏要连工匠都带走,来福接手就把木匠铺改成干货铺子,买卖各式样干鲜海货。狄家的琉璃作坊自然连人带作坊都搬走,首饰作坊却是不好搬走,就将一半本钱分成三股均给狄大狄二合阿慧三家,约定将所有首饰都运回中国货卖。

时光易过,虽然南山村里中秋极是热闹,狄家却是顾不上,不过紫萱备了节礼各家送过一回就罢了。他们一直忙到九月中,诸事妥当。狄家的船队空船过来,十来只大船俱都装的满满地。

陈大海也把陈家的事安排妥当,装了两船货,半船箱笼随狄家船队出海。一路风高浪急,然狄家船上的船工俱是老手,即使比平常多化一倍时间才到刘家港,却是人货俱安。

来富跟来贵两个大管家一个先去扬州打点,一个在刘家港租下仓库等候。接着船,就先将要卖的货物送至仓库,狄希陈使小全哥合陈绯两口子带着两个小女儿送那位董姨娘合陈大海一家见陈老蛟,自家却是分成两路,一路是明柏押着几大船家俱并三船家人先去扬州,他们看着细软箱笼守在刘家港等小全哥回来。

这一日早晨,狄希陈至港口附近的一家茶楼吃茶,突然听见邻坐几个客人闲话。

一个说:“两个倭国的使节团在南京打起来了。”

另一个说:“想必这一回闲的发慌的京官们又有文章可做。”

头一个道:“倭国能有什么好东西?也只倭缎值些钱,分明是为了来朝的赏赐要争个大小,抢银子抢的都不要脸了。”

这起人真是胡说八道,狄希陈一边笑一边侧耳细听下文,谁知那几个商人又说到生意经上去,都说要去南洋做生意,说的那些个话十成里也只有二三分是真的。狄希陈觉得浑身好似针扎,尽力吃了两杯茶出来,在码头闲走了数圈,却是没有听到有人说禁海的事,反到总有人在问哪家船队还捎小商人下南洋。

狄希陈很是惊奇,回来合素姐说:“怪了,难道历史叫我们改变了?明明就是这一二年禁海的。怎么一点动静没有?”

“女儿在舱后呢,”素姐使了个眼色,笑道:“只要使人去打听南边的富户情形如何,就晓得了。禁海这样的大事,等闲就能叫茶馆里的闲人晓得了?”

紫萱从后舱捧来一壶茶,笑嘻嘻上来倒茶,道:“十月天气,回来就觉得有些个冷。嫂子从没到过北方,不晓得她怕不怕冷呢。”

素姐带着两个女儿在此等候,原就是怕陈绯受不了冬天的寒气,狄家老宅有不少皮毛衣服,素姐身边的小露珠,紫萱身边的彩云彩霞带着小玉先回济南取衣,等陈绯从娘家回来,差不多她们就能将着衣裳回来。一来刘家港冬天不太冷没有好皮货,二来在这里寻裁缝做衣裳到底有些个张扬,横竖家里样样现成,又是要等小全哥两口子回来的,却是两便。

狄希陈笑道:“一年四季分明,乐趣才多。在琉球住虽是不冷,一年四季花常开,却是冬无围炉赏雪之乐事,秋无登高揽菊之雅事,就连过年都怕猪肉臭了,甚是无趣。”

紫萱抿着嘴儿笑道:“可是琉球好处也多呀,想吃果子时时有,鱿鱼鲜贝想要多少都有。俺合小妞妞想出门逛就出门逛,到了扬州,一年能出几回门?”

狄希陈打趣道:“还不曾到家,就想着出门,可见闺女的心呀……”

紫萱羞的把茶壶重重搁在桌上,推开门出去,临出门还重重跺了一脚,小声道:“爹爹越发老不正经了。”

狄希陈狠是无奈的看着素姐,问她:“怎么又使小性儿了?”

素姐笑道:“你是说出门,分明是说出阁!这个时候,哪个做爹爹的拿嫁娶的大事合儿女打趣的?快收起你那个现代人的嘴脸,妆出一副明朝人的样子来。”

狄希陈连忙整衣肃立,作揖道:“夫人,这个样儿可使得?”

素姐横了他一眼,道:“正经些,不晓得为何,自打船泊在刘家港,就好像孙悟空戴上了紧箍咒,总觉得喘不过气来。”

狄希陈上前,握着素姐的手道:“有我呢。如今还有些钱,若是你不爱扬州,就去苏州买个园子也使得。”

素姐微笑摇头道:“就在扬州暂住几年也罢了。待紫萱年纪大些,回去也不怕林家那些亲戚上门,况且,小妞妞也要挑知根底的人家与她结门好亲才使得。”

“小妞妞还小呢,不急。”狄希陈虽然嘴上说不急,其实心里也急的紧,明朝姑娘十四五岁就嫁人的常有,似紫萱这般十七八还不曾出阁的已是不多了。小妞妞也有十岁,一转眼就到了说亲的年纪,确是要上心寻访一个人家好,孩子也好的与她为配。在琉球固然是不好找,回到中国来,一样也是不好找,还有两个小孙女,虽然才几个月大,一样要为她们的将来操心,狄希陈越想越觉得肩上的担子不轻,叹息道:“女人,在古代生活,真是不容易。”

素姐冷笑两声道:“现代女人生活又容易了?”

狄希陈打着哈哈道:“我去岸上瞧瞧,说是有一家点心铺子做的好桂花糕,买几块你尝尝。”推开门跑的飞快。

素姐还有话说,却是来不及了,眼看着他出了门绕到船后去,分明是不想跟她争这个,摇头一笑也就搁下,使人唤春香跟秋香来,三人一起商量紫萱的婚事。

第11章 嫁女(上)

依着素姐主意,到得扬州安定下来,就请狄九夫妻为媒,叫紫萱合明柏早日毕姻。一来小两口傍着娘家居住,做爹娘的可以放心;二来,扬州城里寻些亲戚故旧成亲时做个证见,坐实了明柏是严家子,紫萱是严家媳,就是林大人再来,也不会叫小两口儿吃亏。

是以春香出主意说一到扬州安定下来就办喜事,素姐跟秋香俱都赞同。刘家港商人云集,诸般物件只有你买不起的,没有你想不到的。素姐买办各样物件狠是顺手。紫萱一向落落大方,到办她自己的婚事时却狠害羞,自听说母亲替她张罗婚事起躲在她舱里不肯出来多走一步路,多说一句话。幸得明柏先去了扬州,不然,只怕饭都不肯出来吃的。

却说这一日小全哥带着妻女回来,依旧登船。又过了几日小露珠几个使女也带着皮毛衣服回来,狄家船队一路向北,十来日功夫到得松江,换了河船向西,晓行夜宿。这一日将至扬州城外,船儿缓行,就听见岸上有人喊:“可是山东济南狄老爷?”

船家应声说是,下边就有人喊:“我们是九老爷。”

狄希陈听见,忙叫停船搭跳板,自家接了出去,过得一会狄九带着一阵寒见进来,问嫂子好,搂着小妞妞问长问短,又问紫萱:“我们大姑娘呢?”

素姐笑道:“我们打算一到扬州就办喜事呢,她害臊不肯出来。”

狄九笑道:“可是大了。你们女婿已把两边的宅院都铺陈好了,俺问知府借了几对灯笼,叫人挂到前面去?”

素姐笑道:“使得。九弟妹在家可好?”

狄九笑而不答。因他笑的古怪,狄希陈就把使女们都支走。舱里只他们三个,狄九才道:“三哥家的那个姑娘,女婿家也有个一二百亩的小庄,又是个秀才,江阴县人。昨日出阁,春妮送嫁去了,与她赔了副小嫁妆,俺们在江阴县里有个铺子,叫管事暗地里照应着些也罢了。她两个哥哥叫我打发到广西守铺子去了。”

素姐不言语。狄希陈笑道:“九弟安排的甚是妥当。”就将这件事丢下,转而说起紫萱的婚事,郑重请狄九做冰人。

狄九笑道:“五哥,如今的扬州知府是济南同乡,拐弯抹角合咱们狄家也拉得上亲,小弟的面子请他到严家做主宾倒也使得,只是咱们家费些事,要不要请几位绅宦来热闹热闹?”

不等素姐说话,狄希陈就先道:“咱们悄悄在扬州把婚事办完就完了,招惹这些个人,到底不便。”

狄九笑道:“五哥,如今人眼皮子都浅,人家见你家办喜事有几个官儿去,都怕你三分呢。见你大门口停几抬轿子,青皮无赖都不敢上门来闹事,就是要饭的也要绕着走的。”

狄希陈想想也是,无奈叹气道:“也罢,就依你请几个官儿也罢了。”

狄九道:“兄弟还有几个要好的朋友,叫他们来帮衬两日也罢了,哥哥你是个官儿,虽是闲居,那一日也要冠带起来,若是嫌应酬烦,装病也罢了。头几日总要把架子搭起来。哥哥,嫂嫂,俺来写请贴呀?”

素姐微笑道:“你在扬州这几年,自是晓得就里,都依你就是。”说话间船队已是进了城,因开道的船上挂着知府的灯笼,大小船只遇见俱都避让,不过半个多时辰就到码头。明柏早带着管家脚夫马车候在那里。女眷们流水上了马车到明柏的宅子里下车。一进门,素姐就打发春香带着小露珠几个执事大丫头去照看箱笼,笑对接上来的媳妇子道:“你们送大少奶奶并两位孙小姐回家,我们闲走几步。”

紫萱满面通红,一声不吭跟着陈绯走。小妞妞奇道:“姐姐怎么了?”

素姐笑道:“你姐姐拿乔,她不逛,俺们逛。”合秋香把小妞妞护在中间,叫几个媳妇子带着满宅闲走。

明柏这个宅院只得五进,第一进是五间的楼,楼下四间是铺面,一间是过道。进去一个宽敞院子,种着几株二层楼高的枇杷树,绿油油的叶子又阔又大。树下砌着条石,种着些书带草,垒着太湖石。院子里铺的砖都是旧的,砖缝里渗出些绿印子。三间正厅狠是小巧,两边厢房,一边大开着门,像是个帐房的样子,当中还摆着一个大火盆。素姐在门外站住看了一会,转到另一边去看,里面摆的都是从明柏琉球作坊的带来的柚木家俱,疏疏落落几只大书架,再得一个黑漆镙钿屏风,里间一张琴桌,墙上挂着琴剑字画诸物,窗边小几上设着一只旧磁瓶,插着两枝翠竹。玻璃窗上贴着白绵纸,太阳光从西窗射过来,映得满室昏黄。素姐舒服的叹了一口气,道:“到后面瞧瞧去。”

秋香也连连点头,直说明柏会收拾屋子。出来媳妇子引着,指着一边上了锁的月洞门道:“那边是小花园,里面也有几间屋子。夫人请从这边走。”带着素姐从厅侧的一个花瓶门进去,转过去是两边都是雕花缕空石窗的夹道。从窗格眼里能看见墙后种的花树竹松诸物。

走得几步媳妇子指着一扇小门外的台阶笑道:“从那里走,过去有个夹道,还有管家们的居所,也能住七八房家人。”因素姐脚步不停,她抢在前边走了几十步,推开两扇黑漆门,笑道:“这个算是二门了。”

进了二门,迎面就是一个半亩大小的池塘,塘里还有石舫,上有两间石屋。塘边三间厅,厅侧还有两间屋子,匾额上写着“书山墨海”四个字,看得出是明柏的手笔。

小妞妞调皮,挣脱秋香的手跑上去贴着窗眼看了两眼,跑回来说:“两间屋子并那个厅,全是一排一排的书架呢,架子上全是书。”

那媳妇子笑道:“姑爷说这是藏书的所在。正经内室在三四两进。”引着素姐从厅侧台基上经过,到得第三进,一个大院子套两个小院子,却是正房厢房耳房一应俱全。两边小院,一边做厨房,一边的小院有三四间屋舍,可以给孩子并奶母居住。素姐略瞧了瞧,叫媳妇子开正房房门。房里桌椅妆台俱全,俱是明柏从琉球带回来的,极是精细雅致。

秋香笑道:“只这堂家具也值一二千两银子,可是叫咱们家省了不少嫁妆钱。”

素姐见明柏这边诸事妥当,放下心来,笑道:“这个宅子虽然小些,他两口子住倒是正正好。这一路来都不见搬箱笼的人,想是前面夹道直通后门?”

那媳妇子笑道:“有的,最后一进姑爷改成了作坊,木匠家活都在那里,所以这边后院的门就隔断了。姑爷买了许多木料堆在那里,姐姐们小心扶着夫人些。”带着夫人从二门出来,三转两转出了一个小门,就到夹道。

夹道里人来人往,管家们见到素姐,忙都围上来把脚夫们隔开,让素姐先行。

果然最后一进是个作坊兼仓库的样子,一进门一股子木头的清香味。一间大屋里木料堆的比人还要高。从后门出来,就是两丈阔的一条小巷子,过去就是狄家的后门。素姐留神看巷子两边,俱是深宅大院的后门,此时也有二三行人,都做奴仆妆扮。紫萱嫁过去,要回娘家却是极方便的,只要使几个人把两边拦住,走几步路就到了。

狄家也是一般儿两边都有夹道,素姐依次逛过去,一般儿也有荷花池子,假山,院子里有莲花缸有金鱼缸。墙是新涮的,门窗是新上的漆,有些地方还露着修补的痕迹。虽然墙角还有青苔印子,然屋舍高大,树也是又多又大,院子也宽敞,在以精致见长的江南来说,这等宽敞的宅院却是难寻。

狄希陈合小全哥,紫萱俱都看着人放箱子,挂帐幔,放花瓶陈设,挂字画儿。素姐一路行来,个个都很忙碌。

见到素姐来了,狄希陈笑接上来,道:“为夫置办的宅子,你可满意?”

素姐道:“明柏那个院子极好,咱们家的,倒像是屋子多了些。”

狄希陈道:“东院三进设家学,西院给小全哥他们住。中间七进里边后几进要住家人,也只是刚刚够用呀。”

素姐笑道:“我见明柏把后一进改成作坊,咱们小全哥想必也要把后面几进派上用场。”

狄希陈笑道:“咱们这七进,后三进俱是下人群房,不能把作坊设在内院呀。叫他另想法子去。”让素姐到前面第三进正室坐下,笑道:“我们两个住第三进,小妞妞住第四进。第四进合第五进中间有个小园子,小妞妞散了学也有个闲走的地方。”

小妞妞听见说她单独住一进,极是快活,尖叫着冲到后面去,正好遇见彩云在东边屋里铺床,恼得她气鼓鼓的跑回来问:“姐姐合俺同住四进呀?”

狄希陈笑道:“过几日你姐姐出阁,不是你一个人住么?”说的小妞妞又欢喜起来,拍着掌笑道:“叫姐姐就嫁了罢,叫姐姐就嫁了罢。”

春香过来把小妞妞抱起来,笑道:“才这么点子大的人,偏要吃独食,你也住不了几年呀,再过几年你也要出阁,这院子可就空下来了。”

小妞妞在春香怀里扭来扭去,恼道:“俺不嫁人,俺不嫁人。俺还小呢。”这话紫萱常说,小妞妞借过来就用,眼都不眨一下,惹得狄希陈合素姐都笑起来。

紫萱挽着衣袖过来,笑嘻嘻道:“嫂子那院都收拾完了,俺去厨院看晚饭去。”

一边说一边将手捂在嘴边呵气,笑道:“不中用了,还不曾下雪呢,就这样怕冷起来。小妞妞,你冷不冷?合姐姐同去厨房逛逛,寻些热食与你吃好不好?”拉着小妞妞去了。

狄希陈奇道:“倒像是又害臊了,怎么回事?”

素姐指着抬箱笼进来的一队人笑道:“紫萱的嫁妆来了。”跟狄希陈相对微笑摇头。若是换了现代姑娘,看见备嫁妆,必定要扑上去看看都陪嫁了什么,紫萱到底还是明朝姑娘,在做爹娘的眼里看来,女儿言行又可笑,又憨的可爱。

腊月十六,明柏备一个整齐大聘,央狄九两口子为媒,抬着聘礼绕城走了半圈抬到狄家。狄家敞开大门接进去,当着众宾客的面许腊月十八嫁女儿给远房外甥严明柏为妻,将聘礼收下,素姐在后面备了回礼,就将嫁妆抬出来,照旧绕了一圈路送到严宅。虽然南边嫁女讲究的是十里红妆,最好是前头进男方家里,后面还不曾出女方家门。然素姐合狄希陈商议许久,也不过备了一份比平常做官人家嫁女略丰盛些的嫁妆,路边人看见也不过赞一声:“这家嫁女倒还舍得”就罢了。

恰好那一日同街另有一个朱姓富商将女儿嫁给一位刘尚书的长公子做填房,合狄家同时抬嫁妆出门,极是炫耀。绫罗绸缎、珠玉珊瑚、就连家常用的痰盒也是溜金斩花的,摆在抬盘上招摇过世。更有一只美玉玉雕成的美人夜壶,见过的无不咋舌,一时之间扬州城里不论男妇,说不到三句,总要提到朱小姐陪嫁的美人夜壶。

有这样的好邻居做红花,狄希陈两口儿兴高采烈做绿叶。到得十七日晚上,素姐才抱着一只小匣儿到女儿卧房,打发走使女,合她说:“昨日抬出去的嫁妆,是与别人看的。这一份儿是替你压箱底的,你妹子也照样有一份,只我合你爹、你哥哥晓得,你嫂子都不必告诉她,家里的亲戚们,更是不消说了。”

将小匣儿揭开叫紫萱看。紫萱羞答:“俺不要。”

素姐笑骂道:“女人家手里总要留些私房,手里有粮,心中不慌。你嫁过去之后,还不晓得林家会不会来纠缠呢。这个是留着与你,还有你的孩子我的外孙防身的。等你嫂子当了家,你们有了难处,你哥哥总要替他们的孩子想想,纵是帮也有限。这些都是爹娘挣来的,想与哪个就与哪个,你只收下罢了。”

先将一本小帐与她看,笑道:“这是扬州城里的两个铺子,合你换首饰作坊合那个酒馆的股份,原就是你的。”再取了一本小帐与她看,道:“这四个铺面,是你这几年攒的零花钱入的股,燕子衔泥般攒下来的,娘替你换了四个铺面,也不用避人,租钱留着你零碎使用。这两样不用避人。”

素姐笑了一笑,从盒底掏出两本折子来,笑道:“这个是与你的压箱银,也不多,讨个好口彩罢,合咱们家的银钱来往的鸿发钱庄,给你存了两万两。一年三厘利,要你亲笔花押并你常使的印章才能取出的。”最后是一本帐本,摊开来与紫萱瞧,笑道:“小庄两个,一个在湖南长沙,一个在江西九江。地契都在这里,已是替你挑了人手管庄子,这两处庄子不许你换银子使,俺们家,也只你哥哥并几个大管家晓得。不到危急时,连明柏都休说。”

素姐说一句,紫萱哭一句,等到素姐说完。紫萱已是哭的满面是泪,伏在母亲怀里泣道:“娘,俺不要嫁人。”

素姐也是越说越伤心,拍着女儿的背道:“女孩儿长大总是要嫁的。你比你几个表姐妹有福气呢,嫁过去就当家,又没得婆婆压着你,又离的家近,你哥哥又是个会心痛人的。怕什么?”

说着说着撑不住也哭了,替她将所有物件收好,取了一把铜锁锁好,将钥匙挂到女儿脖上,道:“好生收着,这个匣子不起眼,你将去,藏在衣柜下的暗格里就使得。”

紫萱微微点头,素姐替她擦去泪痕,自个擦泪笑道:“哭肿了,明日人家看新娘子漂亮了呢。休哭,还有正经话合你说。”将白日里喜娘送来的一只箱子移过来,道:“这里有些个春宫绣,还有些个春画,你细细的瞧瞧。莫怕羞,圣人都说了: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两口儿掩上门只要你情我愿,怎么样都使得。开了卧房的门,当正经的时候就要正经。”

紫萱听说是春宫,从头发梢羞到脚后跟。低头着动都不敢动。素姐笑道:“不是如此,爹娘怎么生养的你们兄妹三个,你只慢慢瞧罢。”走到门口替她掩上门,就在外间床上睡下了,只听见紫萱在里间一会低声惊叹,一会吸气跺脚,一会又呸呸呸。素姐在外间都听见,一会儿笑女儿太纯洁,一会儿恼她不开窍,一会儿又想:若是在现代社会,做母亲的哪里要教女儿这个?不等二十岁,说不定就跟小男朋友什么都做过了。母女两个都是一夜不曾睡好。

第二日清早,小露珠跟彩云敲门进来,移走炭盆,素姐先回房去梳洗。这边紫萱见彩云像是要动那个箱子的,慌的连声道:“那个动不得。”

彩云缩回手来,笑道:“那里是什么?”

紫萱涨红了脸道:“不晓得,俺娘来了问她处何处置。”揉着红眼洗过了脸,彩虹鬼鬼祟祟的走来,避开几个媳妇子,从怀里掏出一包油纸包好的饼,笑道:“这个小姐揣在怀里,饿的时候吃。”

紫萱听嫂嫂说过她出嫁那日饿的要死,偏生婚房里摆了一桌酒是与女客吃的,人家吃喝她坐着,好容易等到晚上吃交杯酒,哥哥醉的都不成个模样了,白白饿了一日。忙对彩虹笑了一笑,接过来揣在怀里,道:“再准备一壶水给俺,回头上了轿子俺有吃有喝,进了洞房就不饿了。”

第12章 嫁女(下)

小全哥成亲时还在琉球,并没有遍请亲朋。是以这一回紫萱成亲,狄希陈也不肯声张,只在宅里叫了一班小戏,摆了十来桌酒,来的多是狄九的朋友。明柏那边实是寻不出几个客来,狄九替他主张,请了扬州知府梅大人做主婚人,提调官出头,同知、通判俱来捧场,轿厅里停满了轿子,左邻右舍见这一家合官儿们来往,自然要锦上添花,争相来贺。严家倒是比狄家还热闹些。

到了吉时明柏穿着大红的状元袍,纱帽上插着两对金花,披红骑着高头大马去狄家迎娶。狄家几个丫头将盖着红帕的紫萱扶出来,在后堂拜过狄希陈两口子,慢慢扶到前边坐轿。

那日原是个大吉大利宜嫁娶的日子,一路上遇见的花轿没有二十顶也有十五顶,花轿妆扮的富丽繁华的多得是,却没有哪一个新郎倌比明柏更俊美,行人见了都赞他是潘安再世,惹得许多小户人家的闺女媳妇追出来看新人。

明柏见许多少女嫩妇追着他看,甚是不安,涨红了脸低声吩咐:“速走,赏钱加倍。”抬轿子的脚夫听见,拨起腿就走,跑的飞快。

紫萱才将饼合水从怀里掏出来,正在那里寻思是先剥开纸包吃饼还是先拧开盖子喝水,轿子猛然一颠,唬得她抓不住饼包合水瓶,两样都跳到裙上。紫萱伸手去捞,只捞得装水的小银瓶,眼睁睁看着油纸包顺着裙子滑到轿外头去。谁家新娘子坐在花轿里偷嘴吃?说不得过几日全扬州都晓得她狄紫萱偷吃。紫萱越想越羞,缩在椅上动都不敢动。

且说明柏恰巧回头,看见轿子里溜出一个纸包来,一转眼就叫两个跟着轿子跑的顽童捡去。他怕是紫萱随身带的要紧物事,忙叫个管家去瞧。那管家瞧了几眼,奔回来小声笑道:“是包烙饼,小的就不曾开口要了。”

明柏听说是饼,笑得一笑,吩咐狄得利道:“千万记得,到家先送一盒点心到新房去,紫萱怕是早饭还不曾吃呢。”

狄得利忍笑点头,因怕到家人多事杂混忘了,要打马先回家。这一日成亲的人又多,走几步就能遇到一队接亲的队伍,又是腊月十八,满城都是办年货的人,条条街上都是人。狄得利走到一个路口,见两家娶亲的队伍僵持在路当中,俱都不肯退让,眼看着要吵起来了,忙打马回头叫绕路。一个管家晓得一条近道,引着大家拐进一个小巷子,只说拐两个弯再重回大街,正好把方才那两队人马甩在身后。谁知走到一半,对面也有一队接亲的人马顶头撞来,偏生巷子又窄的紧,掉头都不能,俱是进退不得。

那边的新郎倌合明柏隔着几步路相对苦笑。小全哥送亲,原是在后边守箱笼,因前面许久不动,下了马步行到前面,却见两个新郎倌站在道边晒太阳闲话,各家的管家合喜娘媒婆把各家的轿子看的甚紧。见小全哥来了,明柏忙接上前几步,笑道:“这位唐世兄说掉头不吉利,还好这家是他的远房姑母,他已是使人去说,要借人家后院暂歇,让俺们先过。”指了指巷子一边的一扇黑油板门,又指着小全哥对那位新郎倌笑道:“这是俺大舅哥狄贤齐,这是唐待郎的六公子。”

那位唐公子冲小全哥做了个揖,笑道:“我岳家其实离寒舍也不过几步路,偏生要体面,岳母必要绕扬州城转一圈方许抬回去。可是与人与己都添麻烦。”

小全哥笑道:“俺们家也是呢,没的说,过几日俺们出来吃酒,好好谢你。”

唐公子笑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谢什么。我合严世兄也算一见如故,改日到府上耍。”因他姑母家的门开了,就辞了去,护着花轿倒退着进了后宅,把道路给明柏让了出来。

明柏因小全哥走路,索性也下了马,扶着紫萱的轿杆,低声笑问:“怎么这么不小心,连吃食都掉下来了?”

紫萱又羞又窘,低声道:“喜娘说是这一日都不许吃喝,俺就想趁着在轿上无人看见吃点子什么。怎知轿子突然颠起来……明柏哥,可有人瞧见?”

明柏笑道:“不曾,只俺看见了,怕丢了什么要紧东西,叫得利哥去瞧了一眼,别人通不知道。”

紫萱一颗提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娇嗔道:“明柏哥……”待想问他吃不吃水,又怕抬轿的人听见,隔着窗轻声道:“你休合俺说话。”

明柏会意,松开扶轿的手。一抬头正好看见小全哥对着他似笑非笑,狠是不好意思,涨红了脸笑道:“上马呀。”搭讪着叫狄得利把小全哥的马牵了来。

小全哥一本正经道:“狗长尾巴尖儿的好日子,您先请。”让着明柏先上了马,还要去替明柏牵缰绳。狄得利晓得他两个是顽惯了的,站在一边呵呵地笑。

喜娘和媒婆俱是扬州妇人。扬州的小脚是出了名的。她们两个人四只小脚移来移去,哪里是站得住?

喜娘忍不住合媒婆小声音道:“从没见过新人这样顽皮的。”因管家们瞪她,索性扬声道:“知府大人还在府上等着呢,快走沙。”

这一句话说得娇滴滴千回百转,就叫路边一个老汉酥了半边,倚着墙走不得路。小全哥合明柏都打了个寒颤,八个轿夫笑的见眉不见眼,正待大步走。忽然吱呀一声门板响,巷子里一扇朱漆小门推开,一个头戴金晃晃高冠,身着大红遍地金洒绣百花穿蝶锦袍的青年公子探头出来,笑眯眯正待说话,却合明柏打了个照面,两个俱都吃了一惊。那青年公子缩头回去,明柏沉下脸道:“走。”

唬的狄得利忙收起笑容亲自牵马。大管家如此,别个更不敢怠慢,大家忙忙的上了大街,就不曾再绕路,径直到严宅。

小全哥只觉得那人面善,想了许久才想起来那位的样子狠想有幸挨过紫萱砖头的林家大少爷。就真是那位主儿又能如何?只是此事不能当着明柏的面提。小全哥一声不吭,等他二人拜过天地,陪着梅大人吃酒闲话不提。

明柏敬了三次酒,那位梅大人见严公子不大像有精神的样子,就推衙里有事先辞了去,他一去,属官们自是跟从,呼啦啦客人就散去了五六成。再吃几杯酒,小全哥见明柏笑容勉强,劝着叫大家伙不要闹酒,拉他到后面更衣,说他:“原是大喜的日子,你合俺妹子又是打小就要好,你怎么这样没精神?”

明柏取手巾在面上狠狠擦了一把,叹气道:“俺遇见大堂兄了,想来,我爹也在扬州,以后,有的烦呢。”

小全哥在他肩头重重锤了一拳,笑道:“烦不烦还不是在你?没的为着烦心就不成亲了?打起精神来,难不成叫紫萱瞧你不顺眼,也拍你一砖!”

紫萱曾狠狠拍了枫大爷一砖,明柏想到从前紫萱曾合他说狄九婶菜刀挥向三伯的故事,忍不住微微一笑,晓得就是林家那些人贴上来,紫萱也不是那等受气的软脚虾,他心中略松快些,点头道:“俺只说这辈子再不合他们打交道呢,就不曾想会再遇见,一时失态,莫怪莫怪。今日原是大喜的日子,俺们吃酒去,今日不醉不归!”

小全哥笑道:“罢了罢了,你真醉了,紫萱就要拍俺砖头了,吃几杯意思意思,送你入洞房罢。九叔说送了一箱子好东西与你,是什么好东西?”

明柏的脸霎时间红的胜过身上的红袍,嗯嗯啊啊好半日,顾左右而言:“我们得利嫂子新学的扬州点心,狠是中吃呢。”

小全哥突然明白过来,一般儿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道:“俺九叔就不会做正经事,俺想起来了,珠儿合珊儿今日有点小咳嗽,俺做爹的也要回去瞧瞧。”连席也不肯坐,一溜烟从后门回家去。陈绯在席间听说他偷偷溜回家,忙寻了个借口从席上出来,走到他们院里问当值的媳妇子:“大少爷可是吃醉了?”

媳妇子指指东厢,笑道:“在哄小小姐耍呢。”

陈绯忙推门进去,贴着小全哥的脖了嗅了嗅真无酒味,奇道:“你这是怎么了?合明柏哥闹别扭了?”

小全哥叫奶妈把孩子们都抱走,拉着她走到屏风后,小声道:“九叔前几日不是合俺说要送几样好东西给明柏哥?俺就没想到是那个!方才还问明柏哥,真真是羞人。”

“是哪个?”陈绯猜了许久,笑道:“可是那个?”

“就是那个?”小全哥恼道:“九叔真真是可恨……”

陈绯抿着嘴儿笑道:“昨日娘也送了一箱到紫萱房里,听说咱们妹子房里的灯一夜都没熄。”

“娘……”小全哥无言以对,小声抱怨道:“这个,九叔合明柏哥说也罢了,娘怎么也……”想到母亲言行与寻常妇人全是两样,却是把后半句吞了回去,狠怕陈绯问他:“娘怪怪的,样样都合人家不一样,却是为何?”

“原就是当说的。”陈绯羞答答小声道:“我出嫁前日,也有个婶子与了我几本册页瞧的,她说老人家规矩,不晓得男女之事,原当教一教……”

小全哥听得这是老规矩,放下心来,笑道:“罢了罢了,原来只有俺是个傻子,什么都不晓得呢。俺们成亲那日,爹只叫俺对你好,别的话都不曾多话,分明是唬弄我。”

陈绯低着头笑,一边笑一边推小全哥,小声道:“说是不曾教,你样样都会,是问谁学的?”

小全哥笑道:“我在书架里翻到一本好书,晚上关了门翻出来把你瞧。”

陈绯涨红了脸啐他“不正经”,在他胳膊上轻轻拧了一下,推开门出去了。小全哥照旧陪着两个闺女耍,奶妈合媳妇子小丫头都不在跟前,他搂着两个女儿,恶狠狠道:“等你们长大了,须要替你们寻个好女婿!必要比你们姑父强才使得。”说完了又叹气又笑,道:“似你们姑姑,如宝似珠养活十几二十年,双手奉给人家做黄脸婆,养女儿真是亏本呀。”

“养女儿真是亏本呀。”狄希陈抄着手看向黑沉沉的东厢房,狠是舍不得地说。

素姐摸着心口,道:“这是头一日呢,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嫁了一个紫萱就是这般,再过几年连小妞妞都嫁了,只怕就活不成了。”慢慢坐在圆桌边倒茶,茶盏里的茶汤九成满都不曾察觉。

狄希陈把她手里的茶壶抢过去,笑道:“开后门,走一两丈远再敲女婿家后门,今儿晚上喊紫萱回家睡也罢。”

素姐嗔道:“亏你想得出来。今日使不得,明日叫他们小两口回家住也罢了。横竖不过隔堵墙罢了,在哪里不是住?”

狄希陈好笑道:“今日使不得,明日就使得?你也是昏了头了。早些睡罢,明日还要早起送饭。俺们瞧瞧小妞妞去。”拉着素姐的手到西厢,站在门外听了一会,听到小妞妞的小呼噜声,两口子才觉得心安不少。回屋二人都觉得屋宇空旷,商议明日把小妞妞挪到西里间住,又商议等紫萱生孩子时叫她搬回娘家住,素姐才略放下心来,到四更朦胧睡去。

第二日一早素姐亲自去送饭,明柏合紫萱早就起来在厅里候着。素姐看见女儿盘起头发做妇人妆扮,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笑道:“你们小两口当家,有事要有商有量,和和气气过日子。每日早起紫萱要记得给你婆婆上香。”

紫萱微微点头,道:“俺们早起给婆婆上过香敬过茶了。娘,俺都记着呢。”

素姐又笑道:“男主外女内。扬州比不得琉球,妇人到底还是在内宅才好。紫萱的性子张扬些,明柏你又是素来顺从她惯了的。你们两口儿关起房门来听谁的都使得。亲戚朋友面前,紫萱你还当退一步说话。明柏,你也是,休当着大家的面要合紫萱商量。”

明柏微笑道:“娘,俺都晓得,吃茶呀。”一个捧茶碗,一个执茶壶,倒了一杯热腾腾的茶请素姐吃。又移了两个蒲团来,两个正经在素姐膝下磕了头,起来一左一右伴素姐坐着说闲话。

紫萱就有些闲不住,得空就问小露珠:“俺不在家,谁看厨房张罗全家饭食?小妞妞有没有挑食?珠儿珊儿咳嗽可好些?”

素姐拍拍紫萱,笑道:“那是你娘家了,上头有你娘,中间有你嫂子,你从今日起就割断那根肠子只专心管你的小家罢了。”

紫萱吐舌道:“谁又要管了?俺只是想家了。”

明柏轻声笑道:“想家许你想,从今日起只许你在俺们家看厨房张罗俺家饭食。”

紫萱瞪了明柏一眼,哼哼道:“夫家娘家都是俺们家。”跳起来笑道:“娘,俺去小厨房下碗鸡汤粉丝与你点心。”带起一阵微风,忙忙的去了。

待紫萱走了,明柏冲小露珠使个眼色,小露珠把丫头媳妇子都支使出去,她自家搬了个小板凳在门边坐着。

素姐笑道:“什么事?”

明柏就将昨日迎娶时遇见堂兄的事说了一遍,担心的说:“我父亲在琉球吃了大亏,又穷了又没得儿子。如今晓得我有些身家,只怕将来麻烦呢。”

素姐道:“我猜紫萱的意思合我们一样……只要你愿意,都听你的。”取了茶站起来慢慢吃着,转到厅后。他们这个厅侧还套有一个小厅,极是清净无人来的所在,设着香案牌位香花鲜果供品。素姐见了笑道:“原来在这里,却是怠慢了亲家母,明柏,打盆水来我洗手,与亲家母上三根香儿。”

明柏忙叫小露珠来陪,亲自去打了盆热水过来与素姐洗手。素姐拈了三根香,拜了又祝,将香插在香炉上,退了三步出厅,笑道:“收拾的甚好,你们第一个孩子要是女孩儿,就叫慈恩罢。”

明柏欢喜答应了。少时紫萱捧了四碗粉丝进来,先将第一碗交给明柏,明柏捧到侧厅里去上供。再将第二碗捧与母亲,第三碗捧与明柏,第四碗才挪到自家跟前,看素姐吃了一筷子,小两口才动筷。

紫萱吃了几口,笑道:“俺们家人少,得利哥合得利嫂子又是能干的,俺一早晨也就烧个粉丝汤,闲的慌。”

明柏笑道:“闲么?正有个主意要合你商量呢。我先到扬州这几十日,满扬州城的书铺子都逛了一圈,觉得书铺虽多,买不起书本的人更多,似明水家学那般设一个藏书楼,许人进楼读书不要钱,可使得?”

紫萱开口前先看母亲。素姐微笑道:“紫萱想必也有自己的打算?”

紫萱笑道:“俺想把两个绸缎铺并成一个,另一个做头花铺子。就不曾想过藏书楼。俺们家的藏书楼叫俺们三个管,结果差点成赌档了。俺就觉得这种明说不要钱的不好,不如开个书铺子,多进些书,许人家站着看也罢了。休提不要钱的话儿,可好?”

明柏点头赞道:“一来有些进益,二来书铺本是个雅事,来的多是读书人,有钱的请他花些银子买了家去读,无钱的也许他看许他抄,倒比明摆的妆出一副做善事的面孔强多了。就依紫萱呀,俺们开个书铺子也罢了。”

素姐微笑道:“我合你爹爹这几年搜罗了许多书本,觉得其中有许多狠有用处偏又名声不显,湮没了可惜,狠想印些出来流传。卖书不如印书呀?俺们两家合伙开个印书作坊罢了,只要不亏本就使得。”

“妙呀。”狄家什么作坊都办过,只有印书作坊没办过,紫萱觉得狠是新鲜,却是来了劲儿,连声道:“请哥哥嫂嫂来。”

明柏按住她柔声道:“莫急莫急,又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成的事儿,再怎么也要等新年过了才好张罗。”

素姐见他两个这般恩爱和气,又是放心又是感慨,笑道:“过几日再慢慢商量不迟,明日送些你们爱吃的点心来也罢了。”

提到点心,紫萱连连摆手道:“不要点心,不要点心。昨日明柏哥使人送了一大盒点心到新房里,喜娘合媒婆拦着不叫俺吃,叫俺说:再拦俺不与你们赏钱,才罢了。昨日吃多了点心,今儿才想吃粉丝的。明日娘来走走就使得,休捎吃食。”

素姐点头笑道:“使得,娘去了。”小两口把素姐送到后门,紫萱站在门里,明柏把丈母送进狄家后门。素姐也不肯就走,眼看着他回去关上门,才叫管家关门。站在门边犹是不舍就去。

紫萱也是一样,虽是窄窄一条小巷,却把她隔在严家,那一边有爹娘有哥嫂有妹子还有侄女儿,衬的这一边的小两口越发的孤单了。

她贴在门缝里可怜巴巴的看着娘家的后门,对明柏说:“明柏哥,我想家了。”

第13章 孝道(上)

这一日小两口清早起来,照旧到小厅给婆婆敬过香,紫萱就去厨房安排一天的饭食。明柏也不闲着,吃了半盏热茶,含着一片紫姜绕着宅子走了一圈,在心里估量开春何处种草,何处栽花,又想着要前面四间门面是租把人家还是收回来自家开店,不知不觉走到前门,吩咐守门的老管家取钥匙开门,要到铺子里瞧瞧。

他们门面的五间楼,一间是过道,那四间楼后十几步阔的空地,就着地势砌了一道高墙,并没有留后门,是以要进铺子必要从过道出去在大街上开门。

严宅外的小街一边临河,另一边多前铺后宅。推开门来,路上行人如织,河里大小船只多如过江之鲫,端的是热闹非凡。

明柏站在门口看了一会,晓得此处市口甚好,拿定主意要自己开铺子,缓缓走到自家铺面前看管家开门。他原生的俊美,站在人堆里也差不多就是个鹤立鸡群,极是显目。

一位华服老者驻着藤杖行来,站在街边看了几眼,抚着长须肯上前朗声赞道:“这位公子面相清贵无比,将来么,极少也是翰林。”

明柏只当是个算命的,掉头要打人走路。岂料回头一见,此人气度不凡,鹤发童颜,倒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倒不好说人家是算命的打发人家走,只道:“老人家谬赞了。”拱拱手就要进铺子。

谁知那老者突然上前几步,拉住他的胳膊,死死的看了他几眼,面上现出惊疑的样子道:“这位公子,你印堂发黑呢,敢是做了什么大不孝的欺心事!”

明柏猜是又他父亲来生事,也不理会,冷笑一声进了铺子,叫管家守着门不许人进来。那老者见他不答理,想跟进铺子里来吃管家拦住了,又见围的人多,指着头顶朗朗晴天大声道:“公子,你独享荣华富贵,却不认生身父母,不只功名无望,眼下就有奇祸!就有奇祸呀!”

明柏站定了脚,冷笑道:“哪里来的光棍,取我的帖子送他去见知府大人去。”左右的管家忙将那个老丈架住。明柏指着他骂道:“这厮不晓得是哪里乱闯来的光棍,就请各位乡亲做个见证,俺就扭送他去见梅大人,前几日梅大人在舍下吃酒……”他说不得几句,眼见着人群里有五六个人悄悄儿退了出去。那个被架住的老丈见助他的人悄悄退了去,扬着拳头道:“老夫原是一片好心,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呢。”

明柏心里已是定了一半,抱着胳膊笑道:“送到衙门去,你这样的人的来历一查便知,俺正要去梅大人处说话儿呢,带你去极是便宜,是好心是歹意俺们见了官说话。”

那人眼神闪烁,口中喃喃道:“公子,你的事体你心里有数。”用力扭得几扭,挣脱了管家挤进人群。明柏冷笑两声,喝令管家:“再有这样妆神弄鬼的上门来,不必合我说,一律捆了送到府衙去打板子!”照旧进铺面,楼上楼下看过,吩咐把楼下四间隔成两边,一边是一间,做个书铺子的门面,架上楼梯连到二楼四间,另一边三间打通,收拾出来开个精致妆盒铺子。他家现成有木匠,就喊出来收拾,也不肯进后宅,就在铺子里坐看收拾铺面。

严宅门口有人闹事恰好叫狄家管家看见,回去禀报主人知道,狄希陈不放心亲自来瞧,远远在街上就瞧见明柏笑嘻嘻背抄双手在铺子里看木匠做活,叹了一口气到内宅坐定。紫萱捧上茶来,问母亲好,又问哥哥嫂子妹子侄女好。

狄希陈笑道:“不过隔堵墙罢了,想谁了家去瞧瞧,也不过一盏茶功夫,你还要一本正经的问好儿?方才听说你们大门外有人来闹事,你可晓得?”

紫萱摇头道:“不曾听说,明柏哥早晨去看铺面,说要收拾出来开两个铺子呢,喊了几个伙计过去现做活。”想了一想觉得不对劲,走到门口使人去喊守门的到二门口站着,她站在二门的门槛内问话。守门的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早晨情形一一说知。紫萱记在肚内,却是替明柏犯愁,皱着眉头回后宅陪父亲坐着说话。

狄希陈看女儿神情,就晓得她心中不快,因笑道:“世人都说二十年的媳妇熬成婆,你上头没有婆婆,老天爷怕你享的福多了折寿,必要与你添些烦恼。”

紫萱展颜笑道:“若是婆婆还在,俺合明柏哥也无姻缘之份。爹爹,明柏哥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狄希陈沉吟许久,方道:“他怎么想都使得,你只依着他就是。”

紫萱扬眉道:“未嫁时俺不好说什么。此时俺是严家妇,怎么就说不得话?难道叫俺为着‘贤惠’的虚名由着他朝火坑里跳,俺也跟着跳下去?”

“你倒想的开。”见女儿不是那等一味想要贤名的傻女人,狄希陈提着的心彻底放下了,笑道:“爹爹今日来原是怕你犯糊涂,你既然想的明白,那爹娘就放心了。”站起来要回家,吩咐道:“你们吃了年夜饭家去守岁,两个人在小家到底有些孤单。”

紫萱忙应了,扬着头笑道:“爹爹放心呀,林家也晓得俺是个泼悍的,好不好,使砖头拍他几下。”送爹爹至后门。因为扬州不比琉球,她不肯轻易出二门,走到厨房收拾了几大盒点心,又是几壶热酒,叫送到前面铺子里与大家点心,与明柏的却是一只小盒,里面只有和合酥、状元糕、梅花糕三样。

明柏见着这三样点心,猜紫萱必是晓得早晨有人来闹的事,借着点心来劝他,微微一笑,拈起来一样吃了一片,笑对送点心来的媳妇子道:“回去合她说,我都吃了。”

媳妇子回去说与紫萱听,见紫萱也是笑意盈盈,不解道:“少奶奶,这是打的什么哑谜呀?”

紫萱笑道:“若是叫你晓得,就不是哑谜了。今日当备年礼,得利嫂子人呢,喊她到帐房来。”笑嘻嘻走到帐房,坐在算帐的彩云身边,问:“算什么呢?”

彩云放下算盘将帐本移到自家小姐跟前,指着总计那一栏道:“咱们家的开支有那边三分之一,然人口只得那边五分之一,却是有出入。”

紫萱忙叫看帐,带着大小几个丫头把到扬州所有帐本都翻了出来,才看得几行,个个都笑起来,紫萱笑骂:“该死,你就把娶亲的事儿忘了。”彩云不好意思道:“真是忘了。那边的家用帐跟嫁娶帐是分开算的。”

得利嫂子站在门槛外笑道:“俺们从前帐少,狄得利他顺便管管也还罢了,如今少奶奶带了许多人来,还当似那边正经设几个管帐的。”

紫萱笑道:“得利嫂子进来,今儿虽是晴天,风刮到脸上跟刀子割肉似的。”彩云就迎了上去,拉着得利嫂子在火盆边坐好,又倒茶与她吃。

得利嫂子道谢接过茶,从怀里掏出一叠礼单来,指着最上面一张笑道:“这是小妇子花了二十个铜子儿问街尾一个赵举人家的小厮讨来的年礼礼单抄本,赵家宅子合俺们家差不多大小,听说前几个月他家兄弟成亲,也是请的梅大人做主婚人,一般儿要送梅大人的。”

紫萱忙接过来细看,果然扬州送官儿们的礼物狠是讲究,并没有琉球常用的牛皮等物,也不似山东都是套礼,赵举人送梅大人的是笔墨纸砚几样,又是什么诗集,想是赵举人自己刻印的,再就是家酿的酒,收拾的腊味,估量一下除去文房四宝那几样不晓得时价,别个都不大值钱,再看后面送同知粮道刑厅通判的,都是一样,紫萱心中就有了数,道:“彩云把这个单子抄一份送给俺娘,合小露珠说,她们拟好的礼单抄一份来我们减一等备办礼物送去罢了。”

正说话间,来人禀道:“九老爷宅里送了一盒子东西来。”就将一只小锦盒献上。彩云忙去打发赏钱。紫萱揭开锦盒看时,却是替她拟的送礼名单,各人名下当送何物,礼单粗看相似,然每样都注着价钱,贵贱不等。又是谁最爱什么,俱都写的明白。紫萱边看边笑,问来人:“九叔这一份是只与俺的?我爹娘那里可有?”

来人笑道:“五老爷那边另有人送,这边原是比那边减了一等的。我们老爷说了,扬州人都好风雅,送人的物件儿越雅越好,就是金银也要漆层黑漆妆成砚台这样的物件儿,人家才肯收呢。”

紫萱笑道:“彩云,请嫂子到偏厅歇歇。大冷的天,与她几盏热酒吃。”彩云握着一个小荷包从里间应声出来,塞到那媳妇子的手里,笑道:“这位嫂子随我吃酒去。”那媳妇子跪下磕头谢赏,笑嘻嘻随彩云出去。

紫萱将两个帐对着瞧了又瞧,笑道:“果然送礼也是有学问的,只这个礼帖,也要一二钱银呢。俺们家没有,还要现使人去买。得利嫂子,俺家买办是哪个?叫他去买那个送官儿礼用的长红贴,待俺数数,买二十张来也罢,俺们家常还使单贴也罢,照着这个价钱看,印书不如造纸呢。”得利嫂子忙出去叫人买礼贴。

少时彩云跟得利嫂子先后进来,彩云笑道:“打发来人走了,俺又把抄本送到那边,露珠姐姐收下了。”附着紫萱的耳朵小声道:“初八日她合春梅姐一同出阁呢。说春梅姐想到俺们这边来。”

紫萱点头笑道:“春梅姐最是爽利的一个人,就许她们两口子到这边来呀,来替俺管家多好,得利叔原是铺子管事,叫你们老两口管家管小帐,可惜了。”

得利嫂子笑道:“我们家那口子管一两个铺子还使得,叫他管家,实是琐碎了些。大小姐,横竖今日无事,就把家里人安排好,各分职责,正好过年。”

紫萱想了一想,笑道:“去前面请明柏哥来说话。得利嫂子,你合彩云同拟礼单,家里没有的标出来,俺合明柏哥商量了去买。”就将书房让于她们,回到正房坐地。

明柏回来,服待他洗脸洗手。明柏笑道:“前头正忙呢,你们后边又有什么急事?”

紫萱将抄的两份礼单拿与他瞧,笑道:“一为送年礼,二来就是俺陪嫁的这些管家们,也当分派执事,如今家里乱乱的……”

“内宅的事你做主便是,巴巴的来问我做什么?”明柏拉着紫萱的手在火盆边坐下,笑道:“敢是问俺私房钱?却是为夫忘了,就趁跟前无人合你交底。”

紫萱涨红了脸啐道:“你赚多少银子旁人不知,俺岂有不知道的?洞房那晚你吃醉了,已是一五一十合俺说了。”

明柏呀了一声,摸头道:“都说了么?只说我藏的甚紧,人都不知呢。来,再数一回与你听,也叫你晓得你男人是会赚钱的。”屈起指头一一数给紫萱看:“休看木匠铺子不起眼,只得五个工匠,这一二年有八百二十三两黄金入帐,三千两银托九叔买地,那些连积蓄一共一万一千两银子尽数入了船队,今年能分五千两的红利,小全哥说他也有五千私房,叫俺跟他一起拼一万两投到九叔的盐窝子。俺们这个宅子作价二千两,是拿家具帐抵的,你们家的家具只得一千五百两,还欠你娘家五百两。是不是称五百两送过去?”

紫萱点头道:“亲兄妹,明算帐。送过去费事,只叫他们帐上扣除就是了。还有呢?”

明柏道:“还有些零碎小生意,这起银子积下来也有一千六百两,我买了五百两银的木料并漆胶等物,修房花去二百来两。还有八九百两现银,若是省着些,也够俺们两口子过几年了。”

紫萱摇头道:“哪里够。一年里边人情来去就要这个数。你前面还要开铺子,家具铺子还罢了,样样现成,那个书铺,总要几百两银子的本钱呀?再要合伙印书,还要寻屋子。”

明柏皱眉想了许久,道:“印书原是在我计划之外,真要行,想来也不会铺太大的摊子,只要家具铺子开了门,就有进帐。”

紫萱笑道:“俺的主意呢,你匀一间铺面给俺,俺开个头花铺子,一来家里的女人们也多些进帐,二来跟你的书铺子相得益彰,人来买书的总要捎几朵头花回去哄娘子,来买头花的,顺道也要捎一两本书妆个幌子,不是正好!俺每日照管也容易些,可好?”

明柏捉住紫萱的两只手,举她左手道:“从这个手出,”又举她右手道:“又从这个手进。你好意思收你自己的租钱么?”

紫萱笑道:“在商言商。这会子俺不是你严明柏的娘子,是狄紫萱老板合你谈生意。严老板,你那个铺面,一年与你一百二十两的租钱可使得?”

明柏移了架算盘抖动两下,算盘珠哗啦啦啦响个不停,他笑道:“这个银子,老板娘不晓得,严老板要收起来做私房钱,却是韩信点兵多多益善。前日有人来问,一间铺面一个月十五两,你是自家人,马马虎虎出一百八十两,就与你。”

紫萱啐道:“奸商,一百六,一百八俺就没赚头了。人工不要钱?材料不要钱?你不与俺,俺合你娘子说你藏私房钱。”

明柏拍着桌子笑的喘不过气来,笑完了道:“依你。写合同罢。”

紫萱真个取了两张合同纸来,也不要明柏动手,自家就写了上,一边是严门狄氏,一边是狄氏紫萱,写完了吹干墨迹抖了一抖,丢了一张把明柏,道:“藏私房钱的,把你的私房钱收起来。”

明柏接过来小心折好藏在贴身荷包里,妆出一副守财奴的样子喃喃道:“要小心收藏呐,我那个娘子最是爱财,连个铜钱都不与我出门,一年到头就靠这一百来两银子做人了。”

紫萱哈哈大笑,扑上来抢,两个抢来抢去抢到床上去了。彩云有事要回,走到门外推门推不动,只得退了出去。

到了晚间,他两个商量好,家具铺子叫狄得利做掌柜,书铺子叫黄山做掌柜,头花铺子挑的是个有些娘娘腔管家狄得财,家具铺子要雇个本地人做伙计,每间铺子再挑两个小小厮学徒,学徒们都由黄山带着在铺子二楼住。紫萱陪嫁来的两个绸缎铺原是有人照管的,还是照旧。空的四个铺面还是出租,就叫狄得利管收租钱。内宅买办叫得利嫂子管事,华山在外书房,平常还要跟着明柏出门,彩霞在内书房,两个专管人情来往帐目,紫萱只带着彩云管家里的银钱帐目,等春梅来了将厨房交给她。铺子的各项帐目明柏自理。

明柏笑道:“算来算去,只俺的活最多,使不得,还要与俺添人手才好。”

紫萱笑道:“春梅姐的男人旺来跟着九叔好几年了,等他来了叫他跟你出门,专管合官儿们打交道,那个有名目的,叫什么‘小司客’?”

明柏笑道:“盐商家里才要司客呢,俺们小家小户倒用不上。等他来了,叫他管家具铺子,叫得利哥做总管事。得利哥虽然精明,帐目上却不能,在琉球那个帐俺隔三日要核一次的,绕是这么着,大错没有,小错不断。他那样的人只能揽总。”

紫萱笑道:“使得。俺只说你要叫黄山陪你出门呢。”

明柏笑道:“黄山比华山要固执,又爱读书,叫他看书铺子最好不过,华山么,一张小油嘴儿,合谁都能打的火一般热,妙在嘴巴又紧,带着出门最是省心。”话题一转,笑道:“狄老板,你这个头花铺子,使的人可是俺严家的。还要与俺工钱才使得。”

紫萱啐道:“休想,丫头媳妇们几个零花钱也要抽成,你个严扒皮。”

明柏一本正经道:“我攒下银子来与俺媳妇买花戴。”逗得紫萱对他推之拉之咬之,两个闹成一团,嘻嘻哈哈声在院子里都能听见。

彩云送茶上来,在门口转了一下又出去了。紫萱听见声音问是谁,赶到门口只看见背影,呵着手笑道:“彩云年纪不小了呢,也当嫁了。偏生她男人还在南洋,只怕还有一二年才能回转。”

明柏将她拉进屋,顺手拴上门,笑道:“来来,俺合你说早晨的事。”拉她到桌边坐下,道:“成亲那日俺在小巷子里遇见被你拍砖的枫大,没成想今日就有人跳出来寻麻烦。俺借了知府的大帽子把他们吓走了。俺说要见官,唬得那个老头跑的飞快。”

紫萱笑道:“若真是吓走也还罢了,只怕一计不成又使一计。”

明柏皱眉道:“想来还是怕见官的。且看罢。”

紫萱想了想,道:“若是……若是公公认了错,承认婆婆是原配,你当如何?”

明柏冷笑道:“他肯那位林夫人也不肯的。林夫人娘家几个兄弟都想做官,若叫这等丑事张扬出去,不怕别人挤他们银子么。”

紫萱小心劝道:“那总是你爹,得放手处且放手罢。”

明柏极是感激的握住紫萱的手,笑道:“他不来寻我,我就罢了。他要生事,俺们奉陪到底便是。”

紫萱微笑不提,一夜无话,第二日清早还不曾起身,彩云就来敲门,忙忙的隔着门就喊:“守门的来说,昨夜不晓得什么时候来了个穷秀才打扮的人,缩在门洞里过了一夜,早晨叫他走他也不肯走,说这是他的家,他是被儿子赶出来的。”

第14章 孝道(中)

明柏气的脸色发青,恼道:“为何偏要合我过不去!”咬着牙要出去理论。紫萱一把拉住他,劝道:“或者是无赖光棍来讹钱的,先叫得利哥去认认人。”

明柏怒道:“何必再认!他分明是怕停妻再娶的丑事传开,只想致我于死地!就是合他拼命又如何?”挣脱了紫萱朝外跑。紫萱追至二门边才追上,紧紧搂住他的腰,喊:“锁二门,快锁二门。”几个媳妇子忙去关门。紫萱见门都上了锁,才肯放手,一边流泪一边道:“明柏哥,想想俺,想想俺。”

明柏挣不脱她,慢慢平静下来,搂着她的腰,流泪无语。一阵北风吹来,奇寒刺骨。紫萱在他怀里缩了缩,小声道:“冷呐,先回屋里去好不好?”

屋里才移进铜火盆,红通通的炭火,两个叫暖哄哄的热气一激,齐齐打了个喷嚏,紫萱从床头翻出两块帕子,摔一块到明柏怀里,一边擦眼泪鼻涕一边嗔道:“那到底是你爹爹,纵有天大的不是,你也不好真去告他的。”

明柏低头无言,停了一会,突然放声大哭。

紫萱见他如此,心里已是有了计较。少时狄得利进来禀道:“小的去前面看过,那人小的并不认得。华山带着几个人已是把那人架走,是送官还是……?”

紫萱抢着道:“万万不可送官,此事非同小可,快去给俺爹娘合九叔送信,大家商量着办才使得。”

狄得利看向明柏。明柏只是默默拭泪,并不理会。狄得利就依着紫萱吩咐使人去两宅送信。

狄九正在吃早饭,听说有人到明柏家闹事要认儿子,笑道:“亏得成亲那时请了梅大人与人主婚,哪个糊涂蛋做成的这事?也罢,去瞧瞧去。”

曹氏对明柏的事体一直不大清楚,好奇地问:“不是说是五嫂娘家远房表妹的孩子?怎么闹出这一出来?”

狄九皱眉道:“你问那些做什么?你在扬州住了这几年,当晓得那些光棍的厉害,我们初来不是差一点折在他们手里?这是看他是新搬来的有钱人呢,没打听出来底细,只说又无父母亲戚,手里又有银子,要问他讨些银钱花。俺去瞧瞧,中午不回家吃饭了。”换了出门的衣裳,带着几个管家先至狄希陈家说话。

狄希陈合素姐正等着他,见他来了笑道:“你是地头蛇,当晓得这里头的弯弯绕。是不是俺们得罪了谁?”

狄九笑道:“紫萱的婚事请了梅大人充场面,等闲人不敢来闹事的。这个不晓得是哪里来的糊涂蛋……说是不像林家人?”

素姐道:“来闹的那个不是,明柏说迎亲那日合林家人打了个照面,狠是怕他们来寻麻烦。紫萱曾把林家大少爷打破头。明柏合小全哥又曾叫林家在琉球破财,两边越发结下仇来。然那到底是明柏的生身父亲,他自家再闹也无妨,俺们不好多插手。”

狄九笑道:“然。俺有个主意。就叫明柏为他娘做个大法事,多花些银两办的热闹些,再请些官面上的人来走动走动。那闹事的人若是蠢些,必要来闹。”

狄希陈道:“然明柏已是改了姓严,或者有些妨碍?”

素姐已是反应过来,笑道:“无妨,只说是爹爹林某赶考下落明,母亲带他在家活不下去,出来寻找未果,回来全赖舅舅养活,所以从母命改了姓严报答母族养育之恩,旁事休提。这般儿,姓林的越来闹越显的是姓林的不是。只怕他不来闹呢,闹开了才有趣儿。”

狄希陈想了想,笑道:“就怕林大人脸皮厚,真个上门认亲。”

素姐道:“他肯,那位林夫人是肯的?林夫人娘家那几个官是肯的?真动了认儿子的心思,必叫他家翻宅乱。”

狄九笑道:“五哥放心,他来认怕什么?就怕他不来。”

已是议定,狄九也就不去明柏家。素姐叫小露珠去喊小两口过来。过得一会,红着眼圈的明柏跟紫萱进来,素姐吩咐道:“这个人想必是流氓混混来讹钱的,放了也罢。倒是另有一件要紧事要合你们说。虽然亲家母过去了,你们小两口也当尽孝,就做一场大法事略尽尽孝道罢。亲家母吃的许多苦,拉扯明柏长大也不容易,她的事迹也当传扬传扬叫世人晓得。何如?”

紫萱合明柏都是心思灵透之人,素姐用意一听便知,俱都点头应允。狄九笑道:“扬州顶有名也就是个大明寺,就是他家罢。取个请帖儿来,俺写个请字请他家的知客了因过来小座。”

紫萱眼泪还没的擦净,忍不住咕一声笑出来,道:“九叔,人家是知客僧,说请就请得的?”

狄九笑道:“前几日还在一处吃酒呢,那也是个大俗大雅的人儿,最喜欢合全身铜臭的盐商呀官儿们呀打交道。”

明柏悄悄伸手握住紫萱,小声道:“九叔,在家做法事,有哪些个讲究?”

“无他,银子耳。等了因来,叫他算帐时替你省些,必要替你做的体面好看,宣扬的全扬州城都晓得林老夫人当年吃的苦。”狄九看明柏神情凄苦,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总要替你母亲讨一个公道。从前你舅舅们无财无势,也只有忍气吞声,你也莫怪他们。”

明柏含泪点头,道:“俺晓得,舅舅们也有他们的难处。”想到母亲带着他在林家受飞白眼,被强休回家,母子两又流浪几千里去成都寻父,一路吃的苦头数都数不清,他咬紧牙根恨恨的想:宁死也不要回林家!

狄希陈看明柏神情不大好,打圆场道:“这么着,把上门来闹事的人放了罢,使几个人远远吊着,看他去哪里。”

狄九忙道:“叫我的小厮小三儿同去,他原是扬州人,地头熟。”

紫萱忙应声道:“俺去说。”捏了一把明柏叫他放心,赶紧出来吩咐放人。早有小露珠候在一边,送她进夫人正房洗脸。小全哥两口子在正房候的久了,见她进来,一左一右把她夹在当中。小全哥先开口,急切的问:“听说你们两口子在家打架?”

紫萱横了小全哥一眼,嗔道:“俺合明柏哥打架做什么?是他要去跟人拼命,叫俺拼死拦下了。”

阿绯就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笑道:“还好没有事,你哥哥白替你担心这半日,怕你们两个为着认不认林大人吵嘴打架呢,公爹不叫他去,他又不敢去。”

小全哥吐舌道:“凿船的事俺也有份,怕叫爹娘想起来骂一回呢。可商量出什么办法来了?”

“娘叫替婆婆做一场法事,把她老人家吃的那些苦宣扬宣扬,只说公公赶考一去不回,在婆家存身不得这些个话。”

阿绯好奇道:“这又是哪里话?”

小全哥叹了一口气,慢慢道:“明柏的母族原是书香门第,只是几辈子也没发达过,又穷了些。明柏哥的父亲极是个想出人头地的,弃了他们母子另娶富贵人家的女儿为妻。林家瞒了几年,强与紫萱的婆婆一纸休书打发她们母子回娘家。林老夫人不信,必要当面问问那位林大人,是以带着明柏哥去成都寻人,病死在成都。明柏哥叫林大人带回家去,怕丑事叫人得知,只把明柏哥拘在家当个小厮使,由着那位后来的林夫人不与他吃饭穿暖。幸得俺们家合明柏哥在成都认得,小厮路上看见他吃苦,将他请回家。若论父子情份,那位林大人却是一点都没有了。”

阿绯自做了母亲,心肠比从前软了许多,听得这一席话,道:“这分明是戏文里唱的陈世美呀。难怪你拼着挨打也要替明柏哥出气,原是凿沉船好,叫他全家都沉到底才好!”挽起袖子怒道:“这样的父亲认他做甚,来一次揍一次。”

紫萱合小全哥都笑起来,小全哥在阿绯背上拍了一下,笑道:“这个话谁说都使得,唯有俺们姓狄的说使不得。”

陈绯睁大眼睛看了小全哥一眼,旋即明白过来,笑道:“背地里说也不使得?只做一场法事叫他们知难而退,便宜他们了。”

小全哥道:“不看僧面看佛面,怎么说都还是亲爹呢,他自家要拿刀去砍林大人都使得,俺们只有拦的没有替他拿刀的。俺们替姓林的留面子就是替明柏哥留面子,真将林家治的死死的,连着明柏哥在俺家也抬不起头来,何苦来。此事你只晓得便了。俺们家也只九叔晓得些,大伯二伯家只当真是我娘的远房表妹的孩儿。”

陈绯连连点头,笑道:“记住了。”转了话头道:“我觉得大伯二伯跟我们家有些不齐心呢。从前那么劝着不叫去台湾,还是去了;后来我们要回中国来,他们又偏要在琉球扎根。”

小全哥笑道:“不是不齐心。他们两家原先不过是中产之家,这几年有了些钱,怕人家说是蹭俺家的光,所以故意不肯跟着俺们走,偏要另走一道条儿。只看他们行事,其实心里还是向着我们的。只是人人都有三亲四戚。别人说话不甚好听呀,又有几分骨气,是以你瞧着就有些别扭。”

紫萱也点头道:“确是如此,俺曾听嫂子们抱怨过亲戚们不好相处的话来。还有一事,哥哥想必没有合嫂子说过。俺们狄家有四房,大伯二伯是大房的,只他们老兄弟两位,为人极好的。俺们是三房的,还有个姨奶奶生的小叔叔。那位姨奶奶是个不大消停的,当年淘了多少气,也不必再说她。九叔那房的,他们家除了九叔自个,那几位都是极不争气的,四房更不必说,通没一个好人。原来俺们家在山东,还能弹压着他们些。俺们走了,大伯二伯也是叫这起人折腾的没脾气,待管吧,管不了许多,待不管吧,又是一笔写不出两个‘狄’字儿,白受牵连,也只有远远的避开。”

陈绯吐舌道:“原来如此。难怪前日有个什么人说是八老爷的姨表兄的大侄儿来,你哥哥把人家晾在厅里几个时辰,吃了盏茶就打发人走了。我还在心里嗔怪你哥哥合本族人不亲近呢。”

小全哥皱眉道:“不然怎么样?是个人还罢了,怕就怕狗仗人势打着俺家的名儿做坏事捞好处,偏叫俺们替他背黑锅。宁叫人家骂俺们不合亲戚来往罢了。紫萱你当家,对林家那些人也莫太客气。”

紫萱点头道:“俺省得。”笑的合偷了隔壁鱼的猫儿似的,道:“俺只说好听的,他自家就先不肯了。”

阿绯瞟了小全哥一眼,笑道:“可是学到一招了。”

小全哥笑道:“俺娘就是这么对付俺爹的。俺么,对狄家那些不成器的叔叔伯伯可没有什么好话,你学了也无用处。”

正说话间,前边使人来请,道:“老爷请姑奶奶合大少爷去议事,大少奶奶同去越发好了。”

阿绯摇头道:“我不去了,珠儿珊儿就要醒了。”摆摆手回她的院子去。

紫萱对小全哥一笑,小全哥笑道:“她晓得这事她不好出头的,没白费娘这些日子教她。”

且说那位大明寺的知客了因来了,几个男人到前面厅里陪着说话。紫萱不得出头,在内宅书房里急得团团转。素姐看女儿一副紧张的样子,索性带着女儿到厅后听墙角。

那个了因甚有眼色,听说是要为仙去的亲家母严老夫人做法事,就替明柏出了许多主意,说做三天法事比七天省钱,要体面就请六十四位高僧,又叫他许下施舍一百零八件棉衣与孤寒老人。他一架算盘打的辟里八拉响个不停,算出来各项使费连同棉衣一共二百九十八两银,抹个零头只收二百八十两。因严家要自家供斋饭、茶、点心、香烛等物,他又说了一个香烛店的店名道:“那个店是小僧的本钱,咱们自己人,香烛纸钱都算在内,揽总二十两银,必叫你们办场体面法事,何如?”

这个和尚打的一手好算盘,真真是会做生意。明柏在厅里,紫萱在厅外,俱都听的发呆。就是素姐合狄希陈两口儿,见着高僧合后世卖保险一样能说会算,也有些小吃惊,只有狄九见怪不怪,笑道:“了因师傅果然是替女婿省钱了。这样一场法事换了别家,没有五百两下不来呢。”

了因合掌念佛,完了挤眉弄眼笑道:“梅大人那里九老爷替小僧说几句好话,不值二三百两?”

狄九笑道:“大和尚这般通达,大人们都看在眼里呢。转过年僧官必是稳稳的。”相对呵呵大笑。大家吃茶说些闲话。

紫萱听见那和尚说什么小唱又是什么小旦,却是听不下去,涨红了脸扯母亲的袖子,进了二门啐道:“分明是个酒肉穿肠过的花和尚,九叔怎么相与这样的人?”

素姐笑道:“什么样的人都有用处,水至清则无鱼呀。”

且说了因看了看天,笑道:“还有一位柳大人家要做法事的,他家的斋饭最是好吃,小僧贪嘴,赶着到他家吃中饭去,晚上就使人去严府布置帐幔。”辞了要走,狄希陈叫后宅称出银子交与他同行的小和尚。带着小全哥合狄九明柏亲送至大门外回来。

紫萱不声不响回家取了银子来交还小露珠。严家独力办这样一场大法事人手实是有些吃紧。他们两口子商议,问紫萱娘家借了二三十个人,照着了因开的帐目买办布置,一夜忙碌。

第二日一早了因果然带着六十四僧众到严宅,果然替严家办了一场整齐漂亮的热闹法事,轰动的小半个扬州城的闲人都来看热闹,又替严老夫人乞福,舍棉衣与孤寡老人,人只要提起,都是赞严家小两口孝顺,叹严老夫人没得福。狄九又去请了梅大人来撑场面,要叫世人晓得严家公子虽然年轻,虽是叫父族弃了的,并不是没有显亲贵戚。一来二去,明柏的身世掐去林大人这个真人合停妻再娶的事情,宣扬的满扬州城都知。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说那位林大人在琉球连老本都赔了个干净,偏生又跟上司刘内相合不来,回了中国叫刘内相轻轻几句话就揭了他的乌纱帽,依旧得了个冠带闲住。他在山东老家欠了一屁股债存不得身,指着还债变卖光田产,因他两个女儿都嫁给镇江一户姓古的人家,扬州有几个财主同年好打打秋风,遂带着银两携着林夫人买船下扬州,租了个三进小院住着。每日四处闲走,合一群冠带闲住的官儿打的火热。恰在扬州住了二三月功夫,一日林大人在街上闲走遇见来投奔姨丈的枫大爷,两个在街上吵了一架。枫大爷深恨林大人不过继他,恰巧那一日又撞见明柏娶亲。看见他参着高头大马,披红挂绿娶财主的女儿,心中越发的不平起来。从前的穷小子转眼做了财主的娇婿,原来稳稳到他手的荫恩全无,做生意又遂事不顺,如今沦落到姨丈家寄住,两个恰恰翻了个个儿。枫大爷越想越是难受,就想了一个一箭双雕的法子,要叫林大人合明柏都过不得好日子,他头一回使钱叫人去严宅闹事,叫明柏唬走了,第二回就叫人妆林大人去认儿子。只说严家或者去告官,扯出林大人来叫他父子两败俱伤,或者明柏将那人打伤打死,正好闹的他家破人亡。谁知严家扣了那人大半日,轻轻巧巧就放出来了,也不见他告官,也不见他寻林大人的晦气,反倒在家做起大法事来,真是莫明其妙。枫大爷想不透明柏的用意,就有些坐不住,打听出林大人的住处,趁着林大人这一日不在家,提着几样礼物去见林夫人。

林大人租的是人家一个三进的小宅,家里用的也不过五六个人。听说是枫大爷来,林夫人倒有几分喜欢,道:“都说墙倒众人推,如今我们穷了,人都不肯来望望,难得枫儿这个孩子体贴。”亲自到前面厅里见他,叫管家倒茶与他吃,问他父母亲可好,家里景况如何。

枫大爷一一说了,笑道:“我娘总掂记着婶婶呢,两个妹妹原是嫁的远,婶娘搬到扬州来住,倒是近了。”

提起两个女儿,林夫人心花儿都开了,笑道:“她两个在镇江呢,说是过了年来扬州住几日。你想必也不能回泰安过年?”

枫大爷笑道:“俺等着开了春去扬州乡下收丝,正好趁着这几日得闲走走。婶婶,有个稀罕事说与你呢,前几日我瞧见一个人,生的极像天赐兄弟,像是狠有钱的样子。不晓得是不是叔叔他……”佯妆失言,不肯再说,一味低头吃茶。

林夫人在鼻子里笑了一声,道:“世上相像的人原也多,想来是你认错了。”留着枫大爷吃了中饭打发他走,回来就想:人家到琉球去做生意都是赚的,只有他是赔钱,是真个赔还是赚了钱私藏起来养儿子去了?天赐那一回丢的就蹊跷,枫儿说瞧见他鲜衣怒马,想必不是扯谎,此事却是要打听个明白。

第15章 孝道(下)

这一日却是林大人一个有钱朋友梁中书的寿日。林大人翻出一本四季花卉的册页去祝寿,合几个同是打秋风的好朋友在书房从清早坐到后晌。因主人听厌了小曲儿,大家要讨梁中书喜欢,各人都寻些奇闻趣事说来下酒。

就有一个人道:“舍下隔壁有一户人家新近搬来的,极是倒霉,叫几个混混讹上了。头一日妆个老人家站在大门口与他家算命,说主人家不认生身父母必有大祸,吃管家赶走。第二日就有一个穷酸秀才堵着大门嚷着要认儿子。那家主人不得以,借着替过世的老夫人做法事,请了知府大人去充场面。花了多少冤枉银子,还不晓得后事如何呢。”

林大人笑得一笑,道:“讹钱的法子也多,冒认人家的老子哪个肯?一群蠢才。”

大家齐齐笑起来,给先前说话那人倒了一大盏酒,梁中书就道:“纵是新搬来的人家,也当探探人家的底呢,能请得梅大人去坐一坐,不是只有几两银子就请得动的。想来这户人家也是不想告官的,自家莫不是真有些首尾?你可打听明白?”

那人想了一想,笑道:“这个要问我家来安,那家做法事舍棉衣,他站在门口看了大半日热闹呢。”

梁中书原也是闲的紧,就把那个来安喊了来,与他热酒吃,又与他一个小板凳坐,叫他说说那家的故事。

来安吃了酒,站在门边笑道:“那一家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只得一根独苗儿。大少爷前几日才娶的亲,并无至亲尊长。听说主婚的就是梅大人,刑厅粮厅都去捧场,还有许多盐商送礼。想来也是极有钱人家,都传说他家也是盐商呢。”

林大人摸着胡子笑道:“那几个贼砍头的想必以为这家是撒漫使钱的糊涂公子哥儿,打听得人家无父无母,盐商又最是不肯搀合打官司的,只说唬一一唬他们拿出几两银子来罢了。这样的案子我在成都也是审过的……”摸着下巴只是笑,要等人家问他。

来安却没有什么眼色,自顾接口道:“那位公子糊涂不糊涂倒不晓得。那几个人打听来他家的来历也有六七成真。小的昨日在他家门口听做法事的和尚说的甚是明白,说是那位公子的父亲在他三四岁时进京赶考一去不回。族里只说老太爷客死他乡,叫老夫人改嫁。老夫人极是坚贞,带着这位公子去京里寻了一回不曾寻着,一病不起,撑着回来把公子托给娘家兄弟,就病死了。”

梁中书冷笑道:“原来如此,难怪要冒认他老子呢。”

林大人心中突的一跳,这个情形倒合他有二三分相像,看大家都笑嘻嘻的,不像怀疑到他身上的样子,暗自庆幸扬州无人晓得他在琉球认儿子的事,这起人都是富贵闲人,又是亲戚故旧满天下,只要他们晓得必传扬的满天下人都晓得了。

席上众人都笑道:“这可是个巧宗儿,三四岁能记得什么事?打听出来底细,认个便宜儿子又怎地?做几日老太爷,扛一包银子藏起来,也是他半世富贵。后来如何?”

那人笑道:“也没有怎么样。做了三天法事,就散了。他门前四个膀大腰圆的管家守门,谁还敢上门认儿子?休说是假的,就是真的,此时上门去认儿子谁信他?”

梁中书家笑道:“父子失散的事想必也是谁合他家有仇泄露出来的。是以要大做一场法事替老夫人出一口气,不然怎么只提老夫人的名头,不说替老大人乞福?”

众人都哄笑起来,纷纷道:“这是防父族那些人上门呢,到底不好撕破了脸说话,只好做一场法事把旧事宣扬宣扬,叫他们没脸上门,不和父族的亲友来往也罢。”

梁中书家道:“你们这样说,越发明白了。这分明就是他父族的人捣的鬼。不然他新搬来的,哪个晓得他跟父亲打小失散了?”

林大人面上合大家一样说笑,心里却是有些不安,趁着大家都吃的半醉,笑问来安:“你说了这半日,可晓得那家姓……姓什么,是哪里人氏?”

来安想了许久,笑道:“姓严,说是山东济南人氏。原来姓什么他们管家不肯说,只说是为了报答舅舅的养育之恩,不肯叫人说他父族的坏话,故意隐去父姓从了母姓。”

林大人一口烧酒呛在喉咙里,伏在桌上狠命的咳嗽起来,满面通红道:“却是吃的急了些个。”

讨了一杯热茶慢慢吃着,只觉得席间人的小声说笑都是在笑话他,虽是如坐针毡,又怕他走了人家越发说出不好听的来,就是不肯去。

梁中书有心,见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笑道:“林大人像是个心里有事的样子。有什么话不妨说来听听,或者大家能助你也说不定。”

林大人笑道:“我的境况大家都晓得,实是运气不好,不晓得为何那位内相总合我过不去,二来货货浸了水,闹了个血本无归,如今是有家回不得呢。”

梁中书笑道:“回去做什么?有钱人都跑扬州来住着,你如今虽说是穷了,倒底还有些本钱,买几间屋吃租钱也过得日子。”

林大人笑道:“还欠着债呢,哪里敢买房,若是哪里能发一笔大财就好了。”

众人都笑道:“现成的好财路就在眼前,你只说是那位严公子的生身父亲,去认了儿子来。儿子的不是你的?”

林大人已是想明白此事是枫大爷捣的鬼。这么一闹,要么天赐去告官,把他当年的丑事扯出来,叫他身败名裂;就是天赐不告官,也断了他认天赐回林家的道路。枫大爷接二连三坏他好事,好大一座金山看得见摸不着。林大人极是懊悔,偏偏这些事体还不能合外人说,他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样的事不是君子所为,说笑罢了,哪里能当真?来来,吃酒吃酒。”就说春丽院的粉头唱的小曲儿极是动听,就岔开了话题。

好容易捱到散席回家,听管家说枫大爷白日来过一回,夫人亲自款待。他气不打一处来,走到书房歇下,借着酒上头,只叫一个生的有二三分颜色的丫头小梅香服侍洗脸洗脚,就是不肯到后边去。

林夫人听说小梅香在书房服侍老爷极是恼怒,先还说要等老爷进房再合他理论,左等右等不只老爷没进来,连小梅香都不见她回来,她哪里忍得住,带着几个管家媳妇走到书房外边,使了个媳妇子喊:“小梅香,夫人叫你做什么呢。”

那个小梅香在屋里脆生生应了一声,满面春风捧着洗脚盆出来。林夫人见了她这般模样,冷笑一声道:“今儿喜鹊在后院树上叫的欢,原来应在你身上呢。”上前劈头盖脸打了几下,叫捆到柴房去明日卖了她。

林大人在屋里尽数听见,哪里敢伸头,一声不吭等夫人发落了小梅香,方妆做才晓得夫人在外面的样子迎了出来,道:“叫夫人掂记了,下官方才在书房写信呢。”

林夫人踩着门槛进来,笑道:“老爷的事没有我不知道的,我怎么就不晓得老爷还有一封信要写?”

林大人笑道:“却是梁大人做成我发一注小财,赶着写信呢,才写好打发人送去。”

林夫人只当他鬼鬼祟祟是合儿子通信,面上冷笑,心中却是翻江倒海,一转眼就定下计来,宁可把小梅香收了房生个孩儿,也不能叫林天赐那个小畜生回到林家。她抱着胳膊坐在书桌边的椅上,冷笑道:“是梁大人呀还是改生了严的那个小畜生?林大人,你莫忘了,原是你说你没有娶妻,我爹才把我许给你的。闹出来,定你个停妻再娶,林家合族都脱不开干系。”

林大人笑道:“天赐他娘只是个通房,原就没有娶,通房!”他拖长了腔调慢慢道:“枫儿那个孩子看着还好,其实一肚子坏水。他一心一意想占我们家产,叫我识破了他,他不晓得羞愧,反而沟结外人凿我们家的船,叫我亏本……”

“放你娘的臭狗屁!”林夫人冷笑道:“他就是叫你破财,没的连他自家的本钱都亏了。你看他不顺眼不肯过继他,不就是因为你还有亲生的儿子么。”她将桌子用力一拍,厉声道:“那个小畜生是你停妻再娶的人证!你休想认回来。你不要脸我们娘仨还要脸呢。”

林大人赔着笑道:“我几时要认儿子的?休听枫儿那个混帐种子胡说。我就是自家的前程不想要了,几位舅老爷的官声也要紧呀。”

“算你识相。”林夫人笑道:“只要我家兄弟还在做官,不怕你没有起复的那一日。你不想过继枫儿,换一个小的也使得。”

林大人想了一想,笑道:“割下来的肉长不到自己身上。纳妾又是极麻烦的,不如借个丫头的肚子生个儿子,儿子抱给你养活,把那丫头远远卖了也就是了。”

林夫人牙齿咬的嘎吱响,没好气道:“为何你总不肯过继?”

林大人看夫人的口气比从前软和许多,却是打蛇随棍上,凑到夫人身边替她捏肩,笑道:“能自家生为何要人家的儿子?侄儿过继来原是为了银钱,你就不怕百年之后搬空了我们他又回到自家爹娘那里去?你就不怕我们老两口的坟头上长满了草也无人收拾?”

说得林夫人想到夭折的小儿子,涕泪如雨,一边哭一边道:“我的儿呀,若是你还在,爹娘怎么会有今日?那个小畜生偏叫他活着风风光光娶媳妇过好日子。我的儿呀,真真是好人活不长,坏人活千年。”

招的林大人也伤心起来,陪着夫人尽力一哭,这一晚曲尽为夫之道自是不必说。到早晨起来,林夫人就叫把梅香放了,只叫她在书房服侍。一连几日都打发老爷在书房睡。她只说丫头生的儿子她亲自抚养,就断了天赐回林家的路,有了儿子不必她出头,老爷自然会把银钱都挪回来使用。

却说枫大爷听说林夫人并没有合他叔父大闹一场,反让他叔父如愿收房了一个丫头,却是恼了个半死。这一日枫大爷打听得叔父去哪里烧香,备了几样礼物又来见婶婶,笑道:“侄儿穷的紧,些须礼物只是个心意。叔叔想是到天赐那里去了?听说我那个兄弟的新宅就值三四千两,办一场法事就丢也去五百两银,还有好几个铺子呢,加起来也值好二三万,他一个穷小子哪里来的这些银子?”说完了干笑着吃茶,因林夫人不大理他,坐了一回就辞去。

林夫人这几日也使人去打听过天赐,晓得他改了姓严,娶了狄家的小姐为妻。那狄家的嫁妆也还罢了,不过二三千两银。然小畜生钱却不少,今日枫儿的话越发坐实老爷琉球赔本是假,银子都搬把亲生儿子是真。她再想到管家们打听来的严家替老夫人做法事宣扬的那些个话,只说他父亲没下落,把再娶等事都隐去,分明是给老爷留下弃她们母子三人,要认这个儿子做嫡子的后路。

她越想越恼,送走了枫大爷,心道:女儿夫家是镇江的大户人家,若是叫亲家晓得这些事,只怕就要休了她们来家。此事却是不能声张。老爷把银子尽数搬到小畜生那里却是恼人,必要想个法子离间他父子二人,早早的把银钱都搬回来才好。林夫人生了一会闷气,换上一张笑脸走到书房,又是哄又是吓,合小梅香说:“我膝下无子,只要你生了儿子就扶你做二房,你儿子就是我亲生儿子。然他外边还有个大儿,你为着自家儿子着想,也当防老爷把家财尽数搬与他。平常看你也是个机灵的,你打听出什么来悄悄禀与我知道,夫人我必不叫你吃亏。”

小梅香自是依从,晚间服侍林大人睡下,就在枕间问林大人:“老爷,都传说你置了外宅养着大儿,真的假的?”

林大人在爱妾面前不肯跌了面子,含糊道:“是有个大儿,从前夫人的那个性子你也晓得,却是不好把他放在家里养活。是以老爷我托了个朋友照应,如今已是成家立业,没的再叫他回来在夫人跟前淘气,就当是分家了罢。”

小梅香笑问:“真是分家?那我生的孩儿怎么处?”

林大人将小梅香搂在怀里,亲了两口笑道:“小乖乖,只要你替老爷我生个儿子,老爷就扶你做二房,就是夫人也要让你三分呢。”

小梅香默不做声,在心里寻思:老爷原是靠夫人发的家,原是个软脚虾。夫人从前容不得那位大少爷,将来也不见得容得下我母子二人,还是投奔夫人罢了。过得一会又问:“老爷,就是分了家呀,年节边上也要回来走动才是,夫人膝下无子,连我都容得,自是巴不得大少爷回来呢。不如捎个信去叫他回家过年?”

床头一盏油灯恰好熄了。林大人干笑了两声,道:“这孩子狠是孝顺,自然会来。”按着小梅香滚成一堆,小梅香纵是再有话也问不出口了。

第二日林老爷依旧出门打秋风,小梅香走到后边将老爷昨晚说的话一一禀报夫人知道。林夫人恼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骂道:“姓林的,你当初穷的都没有好衣衫穿,我家抬举你,好吃好喝供你读书,花银子替你活动叫你当官。你赚来的银子偷偷搬去与那个小畜生。我呸!今日就闹你一个大家没脸。”却是气的糊涂了,就坐了个轿到严家,把轿子端正停在严宅大门口,叫管家喊:“姓林的,你给我出来。”

霎时就惊动了许多人围成一圈瞧热闹。林夫人原是叫怒火冲昏了头脑才如此行事,坐在轿子里吃冷风一吹清醒过来,忙叫把轿子抬回去,然外面挤了一圈人,哪里退的出去?

严宅里面守门的早报于少爷少奶奶晓得。明柏黑着脸冷笑道:“不开门,由她闹。”

第16章 老姜弥辣

紫萱递了一盏热茶与明柏,好言安慰他:“这位林夫人性子如何你是深知的,虽是不晓得为何她来闹。然世人都是一般,你不理她她只当你怕了她。不如气她一气,俺们故意当无事人一般擦着她的轿子出去耍一日,再叫管家当陌生人把她撵了去,何如?”

紫萱的主意虽是孩子气了些,然把林夫人气一气却是好的,明柏面上露出笑来,道:“正要合你走走,看看人家家具铺子都卖什么,头花如今时兴什么式样儿。”他吃着茶,慢慢消气,就叫备车从前门走。

紫萱除去簪环,换了布衣布包头,妆成个小户人家的小媳妇。明柏也换了青布衫,取了一包五十两的碎银揣在袖内,又喊了七八个管家跟随。小两口儿坐着车偏要从前门出来。

林夫人的轿子被人堵在严宅门口进退不得,人都等着看好戏,等了许久严家的大门纹丝不动,又不见林夫人撒泼,正在不耐烦渐渐散去之际,却见严宅的大门慢慢推开,几个管家护着一辆骡车出来。路人好似见血的苍蝇,嗡的一声又围了上去。

林夫人坐在轿内又是冷又是气,方才觉得轿子走了几步,就听见人说“出来了,严家有人出来了。”轿子慢慢又落了地,林夫人一阵恼怒,伸出颤悠悠的手拉起轿帘,问扶着的媳妇子:“是谁出来了?”

那媳妇子盯着出来的骡车看了几眼,笑道:“像是主人家出门。”

严家管家在前开道,一边走一边嚷:“都聚在我家门首做什么?快让开快让开。”浑不把停在路边的轿子当一回事。骡车擦着轿子向前,几个管家跟着。人都知是主人出门,俱都议论:“大清早的就有妇人上门叫骂,他家毫不理会,无事人一般出门,却是做何道理?”越说声音越大。严家守门的听见,喝问:“谁在俺家门首叫骂?”

人都指着林夫人的轿子哄笑道:“诺,就是那里。”

守门指着林家的轿子,拖长了声音待笑不笑问:“这个?有事怎么不敲门递帖子?方才我家公子出门怎么不拦下?只在人家门首叫骂是泼妇行事,俺们家没有那等亲眷。”走到轿边使马鞭敲轿杆道:“哎,你们的轿子停在这里做什么?大节下挡着大家走道呢。要歇脚别处去!”

林夫人不发话,轿外的家人虽是怒目而视,却是不敢言语。

生平头一回被人指着鼻子骂泼妇,林夫人气的声音都发抖,直道:“小的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回去合老的算帐。回家!”他们回家,早有严家管家远远盯着,看准了林宅的所在,瞄着林家出来买办的一个管家,挨上去闲话。

林夫人持家甚严,家人多是怕她的。严家管家拉着林家买办在小酒楼里吃了小半个时辰的酒,东扯西拉说些闲话,那管家就急着要走,道:“好兄弟,还有差事呢,改日得了闲再耍。”

严家的管家笑道:“横竖我无事,陪你走一遭也罢了。”结了酒钱同他出来,问他:“可是办年货?府上没有庄子么?”

那人抱怨道:“我们如今是穷了,一根草都是现买。夫人要买这个,要买那个,卡的死死的,过手连个铜子也落不下。你们家如何?”

严家管家笑道:“我们有月例的,若是有差使,还有定例润手,俺一年下来也能积几两银子置亩地呢。”

那人羡慕道:“真真是好主人家。我们夫人恨不得一文钱当成三文钱花。”拉开身上的新衫,指着里边道:“你看,这是什么?不晓得哪里拣出来的旧袄。比不得你穿羊皮袄。”

严管家看他像个贪钱的,为了打动他故意不说他穿的皮袄是定例,笑道:“这个是我们公子高兴赏的。我家里还有两领呢,就是比这个差些,俺们都是山东老乡,就是借一领与你穿也没什么。不过……”

那人甚是精明,摆手道:“要俺做什么?使不得。”

严管家索性挑明了说,拉他走到一个偏僻的所在,笑道:“你们夫人早晨到俺家门口闹了一场,俺们公子大怒,要拿帖子送到府衙呢,因为是个妇道人家,到底叫少夫人劝下来了,打发小的来打听是何缘故。并不是叫你做伤天害理害主人的事。”

那人想了想,这边的大少爷有钱有人,小梅香就是生出儿子来也不见得能斗得过他,倒不如先卖个好儿,笑道:“原来是一家人呢,我尽数说与你听。”就将自家老爷合夫人如何争吵,小梅香在夫人面前搬舌,夫人如何恼又不想声张的事体尽数说与他听,末了笑道:“我们家两位小姐的夫家是大族,却是不想有只言片语的闲话传到亲家耳内,平白叫两位小姐受气。不然依着夫人的性子,还不晓得怎么闹呢。”

严家管家寻思良久,道:“怪事,只说我们公子合老爷失散久了,接二连三有来认儿子的?这一回连养在外边送银子的话都有了?若你们老爷真是我们公子的亲爹,你们夫人就是姨奶奶了,也没有将嫡生儿子送走的道理呀。”

那个打了个哆嗦,把脖子缩回去,慌道:“必是认错人,我们夫人那是明媒正娶的大夫人,哪里是什么姨太太。休胡说。”甩着袖子落慌而逃。

严家管家先回严宅,小两口还没回来,他本是紫萱的陪嫁,就打后门到狄家去,一五一十禀与狄希陈合素姐知道。

素姐听了,叹息道:“她两口子当年何等嚣张,再不想沦落到这个地步。当初他们两口子若是正经把明柏当个儿子当儿子看,何至于此。”

狄希陈笑道:“若换了你是林夫人只怕也是容不得天赐的吧?”

素姐面上微红,笑道:“确实,比不得我们那个时候,离了婚再婚没人管你闲事。这个年代就是一笔糊涂帐。女人宁死不肯被休回家,争嫡庶就是争家产,说起来还是女人可怜,生生叫你们这些左一个右一个娶二房娶小老婆的男人逼成了母老虎。”

“绕一圈又是我们男人不好。罢罢罢,原是为夫错了,夫人看下官几十年小意温柔服待,休恼了。”狄希陈替素姐捏了几把肩,笑道:“今日这个打听消息的管家倒是会说话,叫女儿抬举他管个事罢。”

素姐点头道:“平常瞧着老实巴交的,倒是看的准关窍,原当重用。他们小两口去逛,想是为了过年开铺子。我们家小全哥怎么打算的?”

狄希陈笑道:“他信心满满的要办琉璃作坊,今日早晨到城外找能办作坊的地方去了。倒是我想起到一件事。我们家吃用一半是九弟送来的,一半现买狠是不便,九弟说就近买个庄子才好,这边买卖田地的也多,今日买了明日卖也很方便,就是不常住也无妨。”

狄家在湖南江西都有大片田地,俱是悄悄儿置下人都不知的,自然每年出产都不能经了世人的眼,除去收藏在庄园里的,俱都换成现银在狄家名下的铺子里转几圈,充做利润再悄悄运回家收藏。那两边一来离的远二来不好声张,一切吃用都是现买,很是不凑手。是以狄希陈想再买个小庄。

素姐算了一会家里各项使用,笑道:“扬州这边人口不算多,有三五百亩水田就使得,就买个小庄罢。紫萱那边,想是也要买了?”

“明柏积了三千两银早托九弟买,因扬州地方一亩地要二十两银,九弟替他在镇江买了个小庄,也有六七百亩地,已是写下契纸,就等正月十八开印去上档子。”

素姐做母亲的总怕孩子吃亏,忙道:“那我们也到镇江去买地去,大家有个照应,到夏收两家只要有一家下乡就使得。”

狄希陈点头道:“九弟也这样说呢,过了年叫小全哥去瞧去,看中了也买千把亩地。南边不比山东,千亩地就算是大地主了,休叫他买多了。”

恰好小妞妞举着几枝腊梅一蹦一跳的进来,他们就不再说家务,一左一右牵着小妞的手去寻花瓶插花儿。

明柏合紫萱在琉球住了几年,走在扬州街上就觉得他们两个是从山上跑下来的土猴子,看什么都新鲜,再生两个眼睛都不够使。紫萱要开头花铺子,自然每个卖头花珠花胭脂水粉的铺子都要瞧瞧。明柏要开木匠铺子,苏州扬州最出名的就是木器漆器,见到好的也是挪不动路,小两口走了两个时辰,虽然没花什么钱,也只走了两三条街。

紫萱虽是一双大脚也累的走不动路了,从一间漆器铺子出来,笑对明柏道:“俺瞧够了,家去罢。这些个铺子都是肯送货到大户人家叫太太小姐们挑的,明儿叫他们送货上门与俺挑,俺走不动了。”

明柏也是忘了这楂,好笑扶紫萱上车,道:“我真瞧的得趣呢,就忘了这个。先回家吃饭去。只是俺们要开头花铺子,到底不好叫人家送货上门与你挑,你不妨回娘家合你嫂子说说,叫人送到你娘家去,也与娘合你嫂子解解闷儿。”

紫萱笑道:“好主意,回家俺煎羊肉锅贴与你吃。”

明柏想到他们出门的缘故,叹了一口气,贴着紫萱坐下,吩咐管家掉头回家,小声道:“要是一直这样多好。”

紫萱猜明柏是想到林大人合林夫人伤心,轻声安慰他道:“世上哪有日日顺心的,就是林家许你读书识字养活你长大,你在林家住着原也是别扭的。远的不论,你只想想相三哥。”

相大人的三儿子原是读书极出挑的,一来是庶出二来亲娘走的早,就不能像那几位相公子一般儿在书房读书,虽说管家里的生意有几分权,却是说话做事都要看大娘脸色的,还总受兄弟们排挤,实是过的不易。拿他做比,明柏稍觉安慰,笑道:“可不是,他过的才叫憋屈。偏又跳不出那个坑儿。”

紫萱笑道:“听说他娶了尚大叔的女儿……罢了罢了,不说他。”从车座底下取出一匣头花把玩,一边看一边道:“乍一看好看,拿在手里细瞧都是些嚣片子,也只能哄哄乡下人罢了。”弃了另取一盒出来翻看,照旧丢下,泄气道:“人都说苏州扬州什么好的没有,就没有一样中用的东西。”

明柏弯腰将两个锦盒推进凳下,笑道:“你可是痴了,有好的,也是送进大户人家叫人挑剩了才在铺子里卖的。你去铺子里能买到什么好的?”

他们小两口说些闲话,不知不觉到家,狄得利上来把那个管家打听的话都说了,笑道:“照着这些话来看,幸得大做了一场法事,已是断了他们再来闹的路了。”

明柏沉着脸冷笑两声,道:“真是不要脸,我一手一脚挣下的家业倒成了见不得光的贼脏了?”

林宅。

林夫人在严宅门外吃了一肚子的气,到家又听说林大人搂着新姨太太在书房逍遥,又添一层气,哪里忍得住,就使人去请。林大人回家时就晓得她是到严家去的,在肚里想了一篇话,方才慢慢走到后边,掀了门帘进去,笑道:“有些炭气呢,叫小丫头子开会窗。”凑到夫人身边,软语笑道:“出去逛可是买了什么好东西?”

林夫人恼道:“你把家业都搬到小畜生那里,瞒的我好苦,偏妆没事人。姓林的,你对得起我吗?”

林大人走到太师椅边座下,笑道:“你连这个都晓得了,我也不瞒你。我劝你老实过日子罢,好不好我弃了你去儿子那里,一样是老太爷老尊翁。说开了你算个什么?”

“姓林的,你无耻。”林夫人指着他怒道:“当初你两个肩膀扛一张嘴到我家,与你好吃好穿,替你打通关节叫你做官。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林大人翘起二郎腿,冷笑道:“不是我先做的官打通关节,你娘家几个兄弟能出头?不是为着我还有点子用,你家也不肯把你嫁我呀?你有娘家撑腰几时把我放在眼里过?自个生不出儿子来还不许我纳妾。休忘了你也不是原配。”

林夫人一口气提不上来,两眼发黑朝后倒去。林大人上前搂着她,换了笑脸道:“夫人,只要你不闹,你还是我林某人的夫人,咱们安安静静过日就是。天赐那边我也不去招揽,如何?”

林夫人眼开眼,盯着林大人一动不动。

林大人苦笑道:“枫儿那个混帐种子原没安的好心,闹了两回,天赐做了一场大法事宣扬来历,我要认这个儿就要弃了你合女儿们,我哪里舍得。”

“那些银子……白丢了不成?”林夫人有了些力气,抬起身不舍道:“一万多两银子呀。”

林大人也是不舍,伤心道:“天赐这个孩子极是会赚钱,所以到了琉球我就起意要把他认来家。不想得罪了刘内相,吃他把我的船都凿沉了,那一万多两实是做生意亏去的,并没有偷搬银钱把天赐。你莫多心。”

“那小梅香为何那样说?”林夫人心中半信半疑,不等林大人回答,怒道:“分明她是存心叫我难堪。”不知哪里生来的力气,走到门边喊人:“把梅香那个贱婢扒去好衣裳好首饰,交给人牙子卖了去。”对捂着腮帮子妆牙痛的林大人笑道:“这个打发了,再与你挑个好的收房。”

林大人笑道:“这样搬嘴的小贱人,打发了最好。我瞧着小喜那个孩子倒好,圆圆的脸像是个有福气的样子,就是她罢。”

林夫人虽是不喜,却怕逼急了林大人真跑到大儿那边去,也只得把小喜与他收房。还怕走了消息叫女儿婆家晓得,忍气吞声和气度日不提。

林大人虽然如愿换了个美妾,又晓得天赐不会再为难他,到底舍不下儿子手里那一注大财。却是恨极枫大爷断他财路,总是想法子要收拾他。思及这个侄儿不甚精明,又是个见到女人走不动路的,生出一计,就使人去请他来家过年,道:“叔叔老了,晚景凄凉,你虽然不成器,到底是一家人,在舅舅家过年使不得,还是来家过年罢。”

枫大爷只说他妙计安天下,断了天赐认爹的后路,叔叔无子养老只有过继他,真个带着铺盖从表舅家搬到林家来。林大人把他安排在外书房住,又叫林夫人安排个美貌的丫头服待。林夫人此时已是极不喜他,不解道:“这等贱人原当紧紧关了门不合他来往,你怎么把他招来家住着?正月里女儿女婿就要回来,叫亲家的家人打听出来什么,成个什么样子?”

林大人冷笑道:“你等着,有他好看的。”第二日随指了一事在鸣玉坊丽春院摆了一桌酒,叫了几个出色粉头,带着侄儿去吃酒,背地里合粉头们说:“我这个侄儿来做大生意,手里有十来万银子,你们休挤他的钱。”

那几个粉头一来看在钱份上,二来气不过林大人这般说话,席上做张做致,使尽了力气把枫大爷迷的亲爹叫什么都忘了。

林大人旁观吃酒,只是冷笑。吃到一半,道:“某人怎么还不来?也罢,我去瞧瞧去。”拉着他请的一个客出来,走到一半使小厮回去叫枫大爷:“说是客不来了,叫大爷回家。”

枫大爷虽然也吃过几次花酒。粉头们都不似这一回个个体贴,人人爱他,哪里舍得就去。出来走了半条街,突然道:“哎呀,把一样至要紧的东西忘在粉头处,要去讨回来。”转了头再去寻那几个粉头作乐,到得三更才回,第二日过午起来,在林大人眼前打个花狐哨,只说是做生意,带着几包银子又走了。

主人在彼处鬼混,粉头又当他是真有银子的,连小厮管家都巴结着。枫大爷一主数仆都在温柔乡里享福不尽,花钱就如流水一般。枫大爷的表舅只说他到亲叔叔那里自有叔叔管教,哪里晓得他做这些个事。枫大爷高乐了几日,见叔叔也不寻他也不问他去了哪里,索性连行李铺盖都搬了走,假说是去表舅处替表舅看铺子。林大人妆做不知,乐呵呵吩咐他:“叔叔如今想开了,我没得儿子,家业不是你的是谁的?你在你表舅处好好学生意,回来就让你管家。叔叔也还有几千两银子呢,到时你做个生意养我们的老,我们快活过日不好么。”哄得枫大爷越发放心花钱。

那行院里的粉头们撒娇撒痴争风吃醋,今日过生日明日打首饰做衣服,都是枫大爷掏银子,在那床弟之间,又有许多新花样儿。一个粉头还罢了,几个粉头齐了心要收拾他,他一个人哪里战得过,没的说要吃些狼虎药。做弄了十来日,不只钱箱日渐消瘦,就是枫大爷也是双颊深陷,两个眼圈发青,脚下虚浮,但动一动儿就喘气儿,浑没个人样儿。

那些粉头见他花钱不似前日大方,都晓得差不多了,却还是要挤一挤才肯罢手。这一日一个粉头说马桶坏了,问枫大爷讨银子买金箍红漆的新马桶。枫大爷只说马桶不值钱,随手掏了二钱银子与她。那粉头笑道:“姐夫是不晓得我们扬州,就是一个马桶都极讲究的。前些日子你就没有听说过人家赔嫁都用白玉美人的夜壶?虽然平常人家不用玉夜壶,马桶上镶些珠玉也是常有事的。奴看中的那个马桶,只要一百八十八两银,比玉楼用的还便宜二十两呢。”

枫大爷想到林大人在山东老家卖田地就卖了五六千两银子,自家手里的银子花光了倒没什么。咬着牙去开箱子取银子。他本是个手中撒漫的人,今日取些明日取些,又没有记帐,开了箱子见箱中空空却是唬了一跳,原来他金银不知不觉已是用尽,箱内中有一包碎银子,至多不过三十两。

枫大爷忙关上箱子笑道:“银子只有几百两了,我家去取些来。不过一个马桶么,算不得什么,回来带把你好不好?”

一个马桶哪里要一二百两银子?那粉头不过借着买马桶要钱罢了,见不拿出现银笑脸就变了冷脸,道:“没有也罢了,我房里还有个客,打发了他再来合你说话。”去了不肯再来。

枫大爷见她去了也不以为意,只说林大人那里回去一时也要不到银子出来耍,磨磨蹭蹭不舍就去,厚着脸皮又住了几日,赊了三四次帐。

妈妈就走来笑道:“枫大爷,我们吃这碗茶饭,从来不兴赊欠。你老已是欠了我们二百来两银子了,若是没有银子不妨家去取来。”

枫大爷笑道:“这般我取来就是。叫我那几个小厮取我铺盖,我先回家。”

妈妈冷笑道:“你使个管家回去取也罢了。你老一走,扬州城几十里大小,我到哪里讨银子去?”

枫大爷还在想说辞,几个护院已是笑嘻嘻上前将他围住。他只得叫管家去表舅那里借钱。他表舅原是个生意人,听说表外甥欠了粉头钱,又是晓得外甥有亲叔叔在此的,哪里肯伸头,不得已管家跑到林家去,林家大门紧闭并不理会。

管家空手而归。妈妈见讨不来银子,就翻脸要拉枫大爷去告官。几个常在行院行走的蔑片相公做好做歹,把他行李铺盖并管家仆人都折了价钱抵了欠债,枫大爷孤身叫他们赶了出来。

他先寻到表舅家,守门的说老爷太太走亲戚去了,并不肯让他进门,没奈何再到林家去叫门,哪里是肯开?到这个地步,枫大爷就是再笨也晓得叔父带他去吃花酒没安的好心,心中恨极了林大人,就不肯再叫门。他想到从前结识的几个朋友可以碰碰运气,过几日表舅回来,再不济也能讨些银钱回家去,他也不是很急,慢慢闲走闲逛,不知不觉走到一个陌生地方叫一阵鞭炮声吓了一跳,抬眼一看,却是河对岸有两间铺子开业,明晃晃的匾额上写着,一个叫明水木器铺,一个叫狄家头花铺,站在站口的那个小黑脸,不是那个发了财的林天赐又是哪个?

第17章 一山更比一山高

明柏踩着红纸屑,站在门口请送贺礼的左邻右舍到里面吃酒。严宅第一进院子的正厅合侧厅早摆下十数桌酒席。

狄九合小全哥在正厅招呼客人,那里摆的是吃一看三的席面,合狄九走得近的几个大商人带着子侄来捧场。明柏将左邻开绸缎铺的周小舍人引到侧厅坐地,劝了一巡酒走到帐房,笑问低头忙碌的妻子:“紫萱,今儿收礼到手软?”

紫萱推开面前的一叠礼贴,甩着发酸的手笑道:“你只说收的这些个是礼,就不晓得今日只赏钱就打发了有一二百两了。”

明柏皱眉道:“周转不开了?”

紫萱指着身边的堆积如山的礼物道:“那还不至于,只是这些个东西,收拾起来极是麻烦。扬州的人情来往真真是费钱。”

明柏苦笑道:“家里使不上的尽数卖把河对面那个开杂货铺的李老板。”正说话间前边使人来请,他就忙忙的去了。

紫萱就喊了彩云彩霞彩虹三个来,叫彩虹念礼单。彩云合彩霞两个一人面前一本帐。彩虹念一样,紫萱若是说收,彩云就记下,若是说卖,彩霞就记下。边上的丫头媳妇子就去把收的移进后边仓库,把要卖的堆在外面。哪消一盏茶功夫,就理清了帐,彩云跟彩虹对帐目。彩霞就去看人收礼物。紫萱正要去厨房看看,守门的进来禀报:“大小姐。门外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说是大少爷的堂兄,闹着要进来吃酒。小的看他神情不对,引他到隔壁一个茶馆坐着,叫小庆陪着他说话呢。”

守门的一说,紫萱就猜是枫大爷,不由冷笑道:“再没别人,必是林家那个挨了俺一砖头的,他来做什么?真把自己当大爷了?”挽起袖子就道:“彩云,去寻块好青砖来——”走了几步苦笑道:“休去寻了,这不是琉球呢,俺今日要搬块砖出门,明日全扬州都晓得明柏哥娶了个悍妇,却是去不得。”

彩云早丢了帐本去寻了块砖进来,听得小姐这样说,笑道:“小姐名声要紧,俺们不怕。想到那回俺就气不过,叫俺拍他一砖。”

紫萱上下看了她数眼,道:“传出去说俺的贴身丫头某某出去拍砖,越发使不得了。然不拍他一砖俺也不伏气。不给他们点厉害瞧瞧,他们就不晓得收爪子”眼珠转得数转想到一计,笑道:“有了。你去换个仆妇妆束,去敲山震虎,若是他口里无好话,你就拍他一砖,小心莫拍出人命来。”

彩云忙去问个媳妇子借了身旧衣裳穿上,除去簪环换了包头,故意擦了一脸白粉,涂了两大坨胭脂,将个小包袱包着严家的镇宅之宝,从后门绕到前街去。

果然枫大爷坐在茶馆的一个角落里,鼻孔朝着天花板,正要这个要那个,支使的茶博士团团转。严家的小厮小庆板着脸坐在一边不吭声。彩云进来,小庆吃了一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枫大爷扭头一看,是个脸蛋抹的像猴屁股的管家娘子,猜是天赐使他来的,摆着架子哼哼道:“我兄弟来请我?”

彩云走上前两步,见小庆都没认出他来,肚内暗笑。走到枫大爷身边朝他脸吐了一口唾沫,骂道:“只说真是我家主人的兄弟,原来又是你这个骗子。你上回到俺家不是说你是俺家主人的表兄弟,几日不见又说是堂兄弟。我呸。还当是上回请你家去好吃好喝?滚。”

枫大爷愣了一下,因四下里的茶客都露出看不起他的神情,恼道:“歪拉骨一派胡言,我几时到你家来过?等我见了我兄弟,必要他打你板子。”

小庆已是听出彩云姐的声音,他本是个机灵鬼儿,不然守门的也不叫他来做看守。小庆生怕彩云吃亏,站到彩云一边假意道:“好嫂子,俺是真不知这个人就是上回来俺家那个骗子。要是晓得就不搭理他了。”

彩云对小庆微微点头,冷笑道:“你还不晓得呢,这厮上回来在厅里坐了一小会,厅里就丢了几样陈设,走,俺们扭送他到衙门去。”

枫大爷虽然极想林天赐合林大人打官司,原是晓得打官司的厉害的,如何肯把自家陷进去。忙忙的站起来,一边走一边道:“休胡说,大爷我有的是银子,怎么会偷你家东西。”

小庆忙拦住他道:“那请你把茶钱结了。”

枫大爷身无长物,哪有铜钱结帐,用力推开他,狼狈的越过他二人,恨声道:“狗奴才,狗仗人势。”

茶博士站在一边抱着胳膊笑道:“十几个大钱的茶钱都付不起,充什么大爷?”

彩云解开包袱,扬起青砖冷笑道:“你打量到我们家来骗钱就是打错主意了,铜钱没有,砖头倒有一块。叫老娘拍你一砖长个记性。”

枫大爷摸摸额头上的旧伤,想到狄家那位举着砖头到菜市场砸他的小姐,又恨又怕,缩头缩脑夺路而出。彩云扬手砸去,正好砸在他脚边,唬得枫大爷跳起有二尺高,乱中冲进河里,霎时冰冷的河水浸透了衣裳,他连声叫救命。

彩云冲上去拣了砖头还要追赶,小庆怕出人命,拦着劝道:“好嫂子,我们公子铺子开张大喜的日子,闹到真见官主人面上也不好看。”

茶馆的老板也怕见官受牵连,上前劝解。彩云若是有心要砸也不会只砸枫大爷脚边,就借着劝收了手,由着小庆把砖头夺去。她看看四下里又围上一圈人来,就大胆自杈着腰指着在水里浮沉的枫大爷骂了几句,结了茶钱带着小庆走人。

候她们走了,茶馆老板才敢伸出竹竿把枫大爷拉上来,发作道:“要死到别处死去,休坏我们生意。”叫两个茶博士架着他走到几条街外的青云观墙外丢下。

枫大爷原是淘虚了的身子,叫冷水一浸已是受不住,再吃冷风吹了一会,烧的晕呼呼的,倒在地下睡去。路边几个要饭的见他是被人丢来的,又昏迷不醒,正好捡他便宜,他的衣裳虽是湿淋淋的到底还是绸缎,也能卖几个钱,一哄而上去扒他的衣裳。

天幸枫大爷表舅的一个朋友从观里出来,见乞丐围着那里做什么,过来瞧了一眼,认得是某人的外甥,把乞丐骂走,喊了个车把他送到表舅家。

表舅原是做生意的人,不肯坏了自家名声,只得将他安置在客院将养,使人去林大人家送信。林大人问明缘故,回说:“原是有心看顾枫儿这孩子,谁知他偷了我二千两银子去嫖,至亲叔侄就不送他见官,银子也不问他讨了,从此做个不来往罢。”

表舅无法,一边寻大夫与他诊治,一边使人去山东泰安送信。表舅母原就不待见枫大爷,又听信林大人的说话,每日在表舅耳边说,说的表舅也怕枫大爷病好了偷他银子,也不等他病好,托了一只便船将枫大爷送回山东去。此时后话不提。

且说林大人晓得了枫大爷落水是叫严家一个管家媳妇子吓的,叹了一口气对林夫人道:“天赐却是娶了个泼妇呢。枫儿在琉球就被那位狄小姐照额头狠拍了一砖。这一回狄小姐使个管家娘子就唬得他自家跳了河。”

林夫人冷笑道:“不是泼的找不到婆家,怎么能轮到那个小畜生娶她?依着我看,你儿子就是肯认你,你在这个儿媳妇手里也讨不到半分好处。”

林大人干笑了两声,走到一边吃茶不提。过得几日女儿女婿要回镇江去,林大人送至码头,回家遇见同去琉球的副使回乡,那个副使丢了官儿正要找个人抱怨几句,恰巧撞见他,拉他到船上吃酒。

林大人还没有熄了做官的心思,句句都离不开京里的消息。那个副使吃了几杯酒,借着酒劲抱怨道:“今上已是颁旨海禁。不晓得叫哪个访着我们去琉球做买卖的事体上了一折,就害我们丢了纱帽还要贴钱补亏空。倒是你因祸得福了。”

林大人恼道:“我如今也是老家住不得,在扬州寓居,幸亏几个老朋友甚是照顾,不然待喝西北风呢。刘内相真真是可恼,总合我过不去。”

那人鼻子里笑了一笑,道:“有人看你不顺眼,送了他这个数。”举起一只巴掌晃了一下道:“必要叫你再做不成官。是以老刘一上岸就参了你一本。除非几个阁老都换人,不然你休想出头。”

林大人面上不变,心中却是恼怒,肯使五千两叫他不能出头的,也只得狄希陈。他妆做无所谓的笑道:“已是过去了,提他做什么。在下有位同年相谨皇大人,在先帝跟前极是宠信,目下如何?”

那人笑道:“相大人啊,他是张太后一党,他每年各色香料、燕窝,南珠到处散,禁海的旨意一下,他头一个就要倒霉。”

林大人吸了一口气,连声道:“可惜可惜,他合我原是同年,为人极好的,只是心气极高,就是叫他官带闲住他也不肯的。只怕真有祸事呢。”

那人想了一想,笑道:“你这么说我倒想起来,还真是未必。相大人参了张国舅一本,今上只怕还要重用他。”

林大人的心里一沉,原来蠢蠢欲动想去寻狄家麻烦的心思就歇了下来,吃了几杯酒辞去,一路上良久:狄希陈又有钱又有势,他就是想要我的命也不是难事,只是叫我做不成官,想来还是碍着天赐那个孩子。天赐做那个法事虽是断了我认他的路,到底也不曾揭破我停妻再娶的事;我又纳了妾,再生个儿子也不难。倒不如不要理会他们。天赐只说爹爹失散了,心里还是有我这个爹爹的,不妨等几年,让他来寻我不是更好?这般想通了,就将此事压在心里,回家合林夫人说:“扬州左近的田地都极贵,我们不如到镇江城去住,在那里买几亩地买个小庄,一来离女儿们近,二来也省钱使用。”

林夫人巴不得跟两个女儿走的近些,忙不迭答应了。就写信把两个女儿。亲家只说林家无子,林家在镇江添多少产业将来都是落到他们手,轮不到山东老家的人来接手,也是乐从,旋使了船来接走。

到了二月紫萱得闲叫管家到林家左近走走,打听得林家搬走了,回来禀报主人知道,紫萱松了一口气,念佛道:“阿弥陀佛,可晓得搬到哪里去了?”

管家回道:“说是到亲家那里住,像是在镇江城里。”

紫萱笑道:“虽然不算远,眼不见为净。”她虽然在明柏面前妆的没事人一般,心里却是快活的紧,寻了一事回娘家,趁跟前无人搂着母亲的脖子小声说了。

素姐笑道:“你不想叫明柏晓得?”

紫萱吐舌道:“叫他晓得俺使人去打听什么到底不大好,他自家想起来自使人去问,俺不合他说这个。”

素姐点头道:“原当这样。你说他们搬到镇江,今年夏收叫小全哥去镇江罢,你想法子让明柏留在扬州就使得。过二三年无事叫他两个去考功名,你搬回家住。”

紫萱欢喜道:“好呀,娘,扬州什么都是贵的,风俗也不如俺们济南好。”微皱了眉头道:“其实琉球也好,只是田地里出产少又缺水。不然在琉球最是舒服,想出去走走推开门就使得,俺们要出个门,极是难事。”

素姐想了想,道:“在我们家的后门边修个过街楼罢,也省得你出门还要换衣坐轿。就是你嫂嫂合小妞妞得闲去你那里走走也方便。”就使人去寻工匠。

紫萱回家兴高采列合明柏说过街楼。明柏笑道:“这般儿倒好,俺合小全哥回济南考试,你每日白天过来这边管家事,傍晚去合小妞妞住,倒是省心。”

紫萱笑啐道:“合着俺是管家婆呢。俺哥的作坊已是不消费心的了,你们说的印书可说定了?”

明柏笑道:“华山去杭州文海楼买了两船书来,印书的作坊打算设在城外九叔的一个小庄上。俺等你哥哥明日同去市上雇工人。”

紫萱想起来道:“俺是忘了,还要去头花作坊瞧瞧去。”跳起来就走。明柏看着她活泼的背影真摇头。

紫萱的头花作坊其实只得一间极大的屋子。中间几张大桌拼成一张极大的台面。几十个媳妇丫头们晚间或是没有执事时都聚在此处做头花。紫萱学过画画不时指点,丫头媳妇们又多是识字的,提起笔来能写能画,是以做出来的头花极是讨人喜欢。又因每日只得几十朵,仅供自家铺子货卖,是以卖的极好。只那个头花铺子,刨去各项使费并铺面的租金,到紫萱手也有七八两银子。

明柏的木器铺更是生意兴隆。扬州原以漆器出名,明柏自家就能动手,工匠也多是识字会画的,自然制出来的家什要比人家的少几分匠气多几分精致,虽然卖的极贵,也挡不住扬州有钱的人多,乐意到扬州花钱的人更多。是以铺子开张两三个月,家中就积了有七八百两现银。明柏这一日算过两个铺子的帐,回卧房歇息,正好撞见紫萱才算完她那个头花铺子的小帐,正站在书橱前收拾帐本算盘等物。

听见明柏进来的声音,紫萱扭头笑道:“严老板来了?”

明柏笑道:“来了。老板娘,这个月木匠铺子赚了有六百来两,支二百两买木料,四百两入库呀?”

紫萱笑问:“零头呢?”

明柏想了想笑道:“零头二十来两,只够买镙钿。春耕原是小全哥去的镇江,俺就寻思着收油菜时俺去走走,你觉得如何?”

紫萱想了想,笑道:“由你。俺已是把园子里的书房收拾出来了。明日哥哥过来合你一同读书?”

明柏点头应道:“是,就自明日始,只要无事,俺合你哥哥白天读书,每日抽一个半时辰去铺子里转转。每个月抽五日算帐管事。家事你多担待。”

紫萱涨红了脸啐道:“老夫老妻的,这样生份做什么?”走到里间门口又停下,道:“俺嫂子像是又有了,若是她那边打发人去寻俺哥,你提着些,莫叫俺哥使性子不去。”

明柏点点头,拉着紫萱的手笑问:“你可有动静了?”

紫萱用力推开他,握着涨红的脸走开。明柏笑着追上去,顺手就把房门掩上。

彩云合彩霞捧着帐目在院门口看见姑爷追着小姐进卧房还掩了门,相对一笑停住脚步。彩霞就道:“禁海已是两月了,俺们家的船队可能回来?”

彩云道:“听说如今刘家洪是停不得了,都到琉球泊船呢。要买货的都雇船到琉球去。青玉前日捎信来说她已是有孕两个月了。夫人已是定下使春香姐两口子去琉球主事,把他们两口子换回来到济南去。”

彩霞笑道:“俺不过问问船队,你说这一大串子,可是想姐夫了?”

彩云涨红了脸啐道:“想又怎地?小蹄子你合黄山鬼鬼祟祟的,当俺们都是瞎子呢。”

彩霞咯咯笑起来,一点也不害臊,小声道:“黄山哥已是合姑爷说了,姑爷说等着合你一同成亲。”

彩霞看了一眼小姐的卧房,笑道:“若是在别家,俺们都是做姨奶奶的命,哪里能够一夫一妻的过日子。”

彩云跳起来看了一眼窗户,拉着彩霞进厢房说话。她两个唧唧咕咕的说话声传到卧房。紫萱推开明柏从床上爬起来,道:“还有家用帐要看,都怪你。”

明柏搂紧紫萱的腰,笑道:“急什么?家用帐不打紧,倒是先造个小人儿才是正事。”

第18章 妆疯

严宅园子里收拾了安静书房,小全哥每日从过街楼过来合明柏一同读书,总是读到晚饭前才散,他两个饭后再去安排些生意看看帐本,晚上或是管管家务,或是到九叔家或是到新旧朋友家走走,就觉得日子过的嗖嗖飞快,才过了春耕就到夏收。

这一日小全哥已是打点好行李要去镇江庄上,谁知泰山陈老蛟自福建送了信来,说是董姨娘生了一个小儿子,叫女儿女婿回去吃百日酒。小全哥心中有数,晓得泰山是想叫女儿回去做个见证好跟侄儿分家。陈绯偏又小产了,虽然身子康健,精神却是不太好。小全哥巴不得她回去看看小兄弟解闷,自是要陪她同去。

狄希陈待自家去庄上看夏收,到底夏收是个体力活,明柏哪里肯叫岳父劳碌,抢着要去。紫萱不好拦他的,也叫他去。素姐合狄希陈明晓得他去了八成会遇到林大人,自是不会拦他,就叫紫萱陪他同去。

是以他小两口带着一群管家仆妇走水路,七八只船浩浩荡荡到镇江乡下去看夏收。严家的庄子合狄家的庄子隔得有十来里地,两地之间有个叫做平安里的小镇,极是富庶,商铺极多。因他两家都要修仓库,是以明柏到庄上第二日就起了个大早,带着紫萱同去镇上买料找工匠。

农历五月正是初热忙碌的时候,枝头的新蝉初鸣,水塘里红白荷花吐芳,远远近近的水田里都是沉甸甸的稻穗和早起的农人。马车走了一阵,明柏怕紫萱热着了,叫到一片柳树林里的茶棚下歇脚,扶着紫萱下车吃茶。

紫萱那日穿着白夏布的小衫红纱裙,明柏也不过穿一身旧长衫,两个都是小康之家人家的平常打扮,手牵着手儿坐到茶桌前。茶博士上来招呼,讲的一口吴语,他两个都听不懂。

幸得同来的管家里边有个扬州人,上前唧唧呱呱说了一通,那个茶博士上了一壶新茶,又是一盘水淋淋的桃子。

紫萱见了好笑,对明柏道:“此地风俗真真是有趣儿,吃茶再吃桃,不怕拉肚子么。”

明柏笑道:“他想着多卖几个钱,就不曾想到这个上边。”取了一只桃递把紫萱,自家只是吃茶。又叫管家们另坐一桌吃茶。大家一边吃茶一边吹风看风景。

因那柳林后边有个大村庄,明柏就叫管家问茶博士:“那后边的村子叫什么?看着有许多屋舍,是不是大户极多。”

茶博士看他们虽然衣裳平常,然妇人生的甚是美貌,耳边的一对珍珠耳坠又白又亮,一举一动又落落大方,浑不似人家小媳妇出门扭扭捏捏。再看问话的男人腰间系的碧玉佩比罢官回村闲住的胡大老爷腰间系的玉还要好看,又带着四五个管家,狠是气派。却是不敢怠慢,一五一十回答:此地因柳树多,就叫柳树湾,却是胡程两氏聚居之地。胡氏子孙里边二十年前出了一个大官,他家如今也有十来个官,子孙又多是合官宦人家结亲,屋舍气派无比。

明柏听了笑道:“二十年就如此,还是江南富庶。”

紫萱叹息道:“人心齐泰山移。二十年能出十来个官真真是不易。可见江南诗书之盛。”

明柏抚掌笑道:“你听,读书声。”

紫萱侧耳细听,果真听见诵书之声。那声音却是越来越响。过得一会,就见一个布衣草鞋的扶杖老者从柳树湾出来,口内吟哦不止。他身边一个老管家提着一具食盒,到得茶棚里坐下,管家自食盒里取出茶壶茶碗。茶博士自提了热水上来。

明柏看人家,人家也看他。老者只看得一眼,就看穿这小两口不是小户之家的小两口,先叫管家取了一碟点心送来,道:“客人想是从京城来?荒郊野地里无甚可吃之物,几块粗点心待客。”

明柏合紫萱站起来受了,道谢。老者因他小两口举手投足都有大家之风,越发客气,对着明柏招手儿道:“来来,陪我老头子坐一会。”

明柏移到老者跟前,笑道:“小子不是从京城来的。虽是北方人,在扬州住了有些年头了。”

那老者哦了一声不再说话。明柏见他眯着眼睛像是不想说话的样子,冲他们管家点点头,回到自己桌边吃了几口茶,正要合老者告辞,却见林大人合几个穿绸衫的人从柳树湾出来。

明柏变了脸色,站起来待要喊紫萱走,又说不出话来。紫萱早瞧见林大人从林子里过来,原就存心看明柏的。明柏露出要走的样子,她就站起来,拉着明柏笑道:“走呀。”

林大人在亲家附近买了个小庄,他亲家就在柳树湾,因柳树湾的官儿狠有几个,可以说得上来话,是以他也在此处买了间小宅,伴着女儿女婿住着。今日特来奉承胡大老爷,走近了瞧天赐,一霎那心里已是打了好几个主意。他已是晓得是狄希陈做梗害他丢的官,此时就不敢轻举妄动,然这个儿子着实有钱,他实是舍不得割去这条肠子。林大人想了一想,走到明柏面前,做出一副激动的样子来,哽咽着拉定明柏的手问:“你……你生的好像我失散多年的孩儿。”

明柏愣了一下,明白过来,却是又羞又怒,甩开林大人的手,恨声道:“休要乱认。”移开几步握着紫萱的手,小声道:“走罢。”

紫萱微微点头,拉着他上马车不提。

林大人追上几步,故意大声道:“你不是我家天赐么,我的孩子,爹爹这十来年无时无刻不想着你们母子啊。”因明柏躲着他,越发的得了势,拦着不叫马车走。他这般一闹,合他来的几个人都围上来劝解,问他缘故。

林大人泪落如雨,泣道:“原是我的不是,当年我离京赶考数年不曾回乡。我族中长者只说我客死他乡,不容他们母子,勒逼着他们远走他乡。等我回乡又哄我说他们母子俱亡,我无奈再娶。过了一二年才听说他们还在,寻了十几年也不曾寻到他们,天可怜见叫我在此地遇见。”攀着车辕拍着车板壁喊:“孩子,你一直在扬州么。”

明柏脸涨的通红,牙齿咬的嘎吱嘎吱响,却是一忍再忍,不肯合他生父起争执。

紫萱听见外面人声嘈杂,晓得此事不能善了,一来她是儿媳不能出头,二来她是女人不好强在男人前面出头,只能借着握明柏的手安慰他。

林大人在车外唱念做打,众人劝的劝,拉的拉,哪里劝得住,正是越扶越醉的时候,就听见一个妇人高声骂道:“姓林的,你发什么疯?”

第19章 碰壁

明柏听出是林夫人的声音,脸色越发难看,被紫萱握着的手微微颤抖。

紫萱露出一个微笑,小声对明柏道:“放心。”

车外传来妇人的啼哭声,怒骂声。明柏皱紧了双眉,突然道:“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辈子。俺出去合他们说清楚。”将紫萱的手重重一捏,果断地拉开车门跳了下去。

他这一露面,围观的人都齐齐吸了一口凉气。他合林大人眉眼生的有六分相像,不过林大人是尖下巴,他是方下巴。他两个并肩站在一处,生生就是一对父子。

林夫人又怕又恨,边哭边偷眼瞧明柏。林大人见儿子站出来,伸手搭在儿子肩上,老泪纵横,道:“天赐,爹爹心里苦哇。”

明柏怒极反笑,道:“学生在扬州住着也有些时间,不晓得哪个打听得学生有几个村钱,又合爹爹失散多年,一个二个都来认儿子。这位老先生,你打量着生的有几分像我,殊不知学生的模样酷肖先母。”慢慢将林大人的手推开,冲围观的人们拱拱手,笑道:“学生原是因每日都有爹爹到寒舍认儿子,不耐烦才跑到庄上来住着。倒是教各位受惊了,学生还赶着去寻木匠修谷仓呢,请让让。”

他说每日都有爹爹去认儿子,听者都笑起来。苏扬二地原本就是混混多,拿住你一点半点由头就把你敲个干净的故事日日都有,似他这般有钱无爹的,想去当便宜老子的自是不少。今日又多出一个来,实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人家都习惯了,全不往心里去。

林大人涨红了脸还要说话,却被林夫人一头撞进怀里,又是哭又是骂:“你想儿子想疯了?我们小宝已是死了十来年,你哪里跑出来这么大儿?”

明柏发了话,管家们就挤上前来把他合林大人隔开,拉马的拉马,扶明柏上车的上车,开道的开道,一转眼马车就转上大道。明柏偏还大声道:“少夫人爱看风景,走慢些儿。”

赶车的真个慢慢赶车,生生是不把林大人认儿子当一回事。林大人心头大怒,偏生林夫人绊着他的手脚,待要出声喊住儿子,夫人在怀里哭的又响亮,眼睁睁看着天赐一行人慢慢往镇上去了。

林夫人哭哭啼啼,一口咬定林大人是想死去了的儿子想疯了,但见着生的合他有几分像的,都要上前认儿子。众人都是半信半疑,然此等事体关着人家阴私,纵是心里都想去打听,面上都要与林大人台阶下,个个都劝:“原来是思子成疾,林大人还是家去歇歇罢。”。

林大人只说天赐之前替他留了地步,这一回又躲在车里一声不吭,原是想认他这个爹爹的。只要他撑足了场面,照着他方才说的话,把他再娶的缘故推到林家族长头上,儿子也认得了,再娶的事也无妨了。叫夫人这样一闹,三个人说的三样话,必有人好奇去打听,难保不会挖出当年的事来。真真是无知妇人坏事。林大人虽是恨不得把夫人一掌拍死,还是好言合她说:“夫人,为夫原是娶过一门亲,生生叫族里的二老太爷折散了。因为他们母子下落不明,又不好在你跟前说老太爷的不是,是以一直不曾提。”

林夫人待要再闹,却是怕闹大了连累两个女儿在婆家不好做人,只得忍气吞声安静下来,使袖子掩面要回去。林大人怕她乱说话,做了一个罗圈揖,叹息道:“家门不幸,叫各位大人见笑了。”扯着她回去不提。

胡老丈等林大人夫妻走了,方开口笑道:“今天这出戏倒是唱的极是热闹。老七,你平常合这位林大人极是说得来,他是真有个儿子在外边?”

七老爷笑道:“这个却是不知,当问他的亲家。照侄儿看来,林夫人闹的有些不像呢,只怕林大人说的是真的。”

另一个看胡老太爷狠是好奇,要奉承胡老太爷,忙笑道:“真也好假也罢,使个人去问问林家的老苍头不就晓得了?”挥手召来他的小厮,道:“你去把林家的老家奴唤一个来这里,再家去问夫人讨一两碎银子来。”

过得一会,果真来了一个林家的老管家,笑嘻嘻上前请安问好儿。

那人就问:“方才你们老爷遇见一个生的合他有几分像的秀才,说是你们失散了多年的大少爷。咱们原合你们老爷要好,却是想助他一助,不晓得他是真的想儿子想的有些个颠狂了,还是真有儿子在外边。”

这个老管家却是林夫人的陪嫁,自是偏着林夫人的,忙笑道:“我们夫人合老爷原是小打订的亲事。因为老爷定要考取功夫才肯娶亲,是以先送了个使女先去服侍姑爷。岂料那个使女甚不老成,不晓得怎么有孕,混说是我们老爷的……”

胡老太爷失声笑道:“必是你们老爷的,这也是常有的事,想来你们夫人还不曾嫁就叫使女占了先,就打发了她们母子,是也不是?”

老管家想了一想,笑道:“是我们老爷的二伯打发那母子二人走路。我们夫人哪里晓得这些个,后来晓得了,到底把那个孩子寻了回来,养活到十来岁,山东闹白衣贼,那个孩子没福被乱贼杀了。我们夫人嫡出的小少爷也过了病气夭折,是以老爷思子成疾,不肯触景伤情,才从山东老家搬到这里来住着。”老管家一席话里四分真六分假,又是一口咬定那孩子死了。

胡七老爷情知这里边必有缘故,顺口笑道:“原来是一场误会,可怜可怜。你们老爷真真是没有福气。”

老管家笑道:“我们夫人替老爷寻了几个年小的妾,必要替老爷生出个儿子来才肯罢休呢。”他只顾着替夫人说话好话,却是四个人说出四样的话来,越发叫人好奇了。打发了他走,大家不好当着在座一们林大人女婿的表舅舅说这个事,只说方才那位公子生的甚像林大人,也是奇事。

表舅老爷忍不住道:“怪哉,一边说是再娶,一边说是打小订的亲,难道真有什么?”

胡老太爷乐呵呵笑道:“我来说与大家听。那位公子说的是打小合父亲失散。我瞧他气宇不凡,说话又安静又平和,必不是仆婢之流的养的出来的。他又自说有几个钱,越发不像使女生的了。若他真是老林的儿子,倒是合老林的说话合得到一处。”吃了两口茶看在座的七八个人都盯着他,得意起来,指着柳树湾指点道:“老林说的是前妻被打发了再娶,老夫就断过几桩这样的案子,多是族中见侄男数年不归,想方设法把侄媳另嫁了好吞没侄儿家产。老林平常说起他族中兄长侄男都是抱怨,这个是差不多的了。”

“若是这么说,前妻他不曾休又娶了后妻,就是个停妻再娶呀。”舅老爷皱眉道:“我们外甥娶他家女儿就吃亏了。”站起来道:“此事非同小可,必要回去合我表姐夫说知。”拱了拱手匆匆去了。

胡老太爷招手喊他:“你回来,休去。”清了清嗓子道:“我不过说说而已。方才那位公子怎么说的?他原有钱,上门去做他爹的多的是。虽是生的像老林,他偏说是生的像母亲,这是摆明了不肯认老林的。老林是没有儿子,待他的妾养下儿来只怕又是一种话说,你何苦多事?”

表舅老爷跺脚道:“那是他家的事,我两个外甥正房嫡出,不日就能进学,岂有娶庶出的道理?”

胡七老爷咳了一声,在他耳边小声道:“已是娶了,还讲什么正庶?叫你两个外甥的孩子抬不起头来做人么?再者说,不认不是正好,老林无子,田地宅院也不少呢,将来还不是你两个外甥的?偏要闹的灰头土脸的大家难看做什么?”

舅老爷想了想,叹气道:“这个亲结的真是不值。明是他两个靠着女儿女婿过活,说起来倒像是看中他家绝户财一般。”跺着脚一路叹息走了。

他走远了,众人都笑道:“看在这注大财份上,他姐夫必是睁只眼闭只眼。”闲话几时,因日头慢慢上来了散去。然林大人合林夫人这么一闹,不过三五日就传开了。都说林大人前妻之子极是有钱。有好事者去打听了明柏的行踪,问得他在几里外有个近千亩的大庄子,他岳家的庄子足足的一千二三百亩也是他照管。

别人不论,亲家老爷头一个馋的咽唾沫,合夫人商议:“两千亩地呢,做个亲眷来往也好看些,叫儿子问问媳妇,是不是真有这个兄弟。”夫人真个叫儿子去问。

妇人心多是向着夫婿的。两位林小姐吃相公说了几句好话,老实说:“在成都时人家送了个孩子来,爹爹说是他儿子认了的。后来回到老家住着,第二年吃拐子拐了去。我娘又生了小兄弟,寻了两回寻不着就罢了。”

大姑爷就问:“你们走失的兄弟生的像哪个?”

都说是像爹爹。亲家老爷听了儿子禀报晓得这个财主八成真是亲家的儿子,极是欢喜,吩咐儿子道:“备上礼,你们两个去见见妻舅。说他的事体我们尽知,愿助他认祖归宗。”

两位姑爷真个备了礼寻到明柏庄上来。明柏听管家说有两个陌生人来寻妻舅,冷笑一声道:“是来认亲呢还是来认银子?”也不换见客的衣裳,光着头,穿着汗衫儿散着裤脚出来,站在厅门口道:“少爷我怎么说的?再有来认亲的,死赖着不走的,捆起来使我的名片送到府衙去。”说罢管家就上前请他两个出去。

两位姑爷见明柏比他们大不了几岁,说话间倒像是个跟知府大人平起平坐的样子,不曾说话就软了半截,老老实实出去。明柏把礼物丢出庄外,指着他们一通臭骂,道:“他们两个合上回那个老头再来,不消回我话,乱棍打出去。”

林大人听说亲家使他两个女婿去认妻舅,却是心中暗喜,只说与了明柏面子,他就来认爹爹了。谁知明柏骂的那些话女婿回家不敢回,倒叫一个到明柏庄上收油菜籽的客人听见,添油加醋传播来开来,传到亲家老爷耳里,气了个半死。

风言风语传到林家,林夫人虽是恼明柏对她丈夫不敬,却是快活异常,道:“天赐那个小畜生倒有些眼色,晓得你这个老子是不能认的,不认你也罢了。你何苦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林大人嗡声嗡气道:“你不是说我悄悄与他万把两银子么。我闲来无事替他算算,他手里足有二三万呢。认了他来家就是我的。”

林夫人冷笑道:“我呸,你认了他,老娘就成了妾,你两个女儿在婆家一辈子就挺不直腰。除非我们母子三人都死干净了,不然你休想。”从抽斗里摸出一把剪子横在脖前,问林大人:“你要不要去认?”

若是闹出人命来,头一关夫人娘家就过不去。况且又是叫夫人降惯了的,林大人没口子讨饶,又是赌咒又是发誓,林夫人才将剪子放下,冷笑道:“我若是死了,女儿女婿先就不会放过你,你打量我是那姓严的贱人呢,娘家都是一团糯米巴由着你们姓林的揉捏。”一转眼看见才与老爷通房的一个叫娇杏的丫头,就拿她发作,打了一顿就喊人牙子来卖了。

林大人心痛的脚后跟都哆嗦,这般大儿子还没有认就把小儿子的娘丢了,实是划不来。却是要暂时忍耐,候儿子生出来再说,这般打算毕,他老人家就把心思都放在生子上,只在家里合几个丫头胡混,连门都不肯出。

林夫人虽是气恼,也想老来有子倚靠,只是忍气吞声。林家甚是安静,他们亲家去认亲丢了个大脸,又打听得明柏岳家在扬州甚有势力,也消停下来。

明柏在镇江看完了夏收又看着秋种。几个月功夫也不见林家来闹,使人去打听,说是林老爷一口气收了几个通房,冷笑道:“早知如今何必当初?”

紫萱笑劝他:“恼他老人家却是不必。老来无子,原是可怜些个,将来若是真有所出,俺们照着小的些就是了,做人只要问心无愧就好。”

一边是那样的生父合父族,一边是体贴宽厚的妻子合妻族,明柏长叹了一口气,搂着紫萱道:“我是个有福气的,不是么?”

紫萱抿着嘴儿笑道:“还要叫你更有福气呢。俺去打点收拾回扬州去。”

明柏愣了一会,才明白紫萱的意思,喜欢的跳起来,握着拳头笑道:“我要当爹了!”

拦着不许叫紫萱劳动,忙碌了几日夜,将田庄的事情都料理清楚,合紫萱商议:“我爹想是要在这里养老了。我们换个地方买庄子罢,不然我合小全哥去京里会试,你合泰山来照看庄子,他们再来烦我们,倒叫你为难了。俺们眼不见为净就是。”

紫萱巴不得如此,就依着他。他们回扬州几日就寻到买主,把镇江的地卖了。素姐见明柏如此,也将镇江的庄子卖了,叫女婿一同到高邮去买地。南边地方买田卖地的极多,只要有银子没有什么办不成的。林大人听说天赐卖了镇江的地,晓得这个儿子是不肯合他再有来往,长长叹了口气,闹着叫林夫人替他纳了两个妾,到底生出一个儿子来,死了跟明柏相认的心思。此是后话不提。

且说小全哥两口子到了秋凉才从福建回来,听得家里卖了镇江的地另到高邮买,也不过一笑。陈绯就道:“明柏哥想是真死了心,妹子将来的日子就好过了呢。”

小全哥笑道:“你到底有了个小兄弟,你肩上的担子也轻多了,将来日子也好过多了呢。”

这一日早晨无事,陈绯就拉着小全哥去瞧紫萱,才到他们院门外,就见明柏推开门出来,只对小全哥点点头,恰似一阵风样跑出去了。

彩云跟在后面送帽子出来都没跟上。小全哥问彩云:“这是怎么了?”

彩云笑道:“大小姐害喜呢,想吃五芳斋了粽子。姑爷赶着去买。”

陈绯喜道:“几时的好事?”摸摸自己的肚子笑道:“若是一男一女,就合妹子结个亲家如何?”

小全哥在门外,紫萱在门里,齐声道:“近亲结婚是要生出傻子来的,使不得!”

大结局

陈绯吃了一惊,扶着门边的楹柱笑问:“怎么就使不得了?”

小全哥摸着头只是笑。紫萱拉嫂嫂进房坐下,笑道:“从前俺二舅舅极想俺哥给他做女婿。二舅舅娶的原是俺小姑,人都说这是亲上加亲是极好的事,然俺爹别的都肯依着奶奶合姑姑,只有这个不肯。”

小全哥笑道:“为着这个,姑姑在爹跟前好不抱怨娘。爹想了个法子,同一窝里捉了一公一母两只小猫叫俺送把小姑,说这是天方来的极品好猫,过的小猫极便宜也要卖十两银一个,关在房里不叫他两个出来。过了一二年生出来的小猫十中只得四五是好的,小姑问俺爹,爹实说了是表兄妹的两只猫儿,她们才死了心。”

这样的劝法实是有趣儿,陈绯掩口笑道:“世上姑舅结亲原是常有的事,若是都似那猫一般,只怕也无人结亲了。”她说要合紫萱做亲家,原是顽话。小全哥兄妹两个原是极要好的,齐齐说不肯结亲,想来真是因为这个缘故了,是以陈绯倒不是很恼。

小全哥笑道:“表亲结亲的原也多,生出来的孩子体弱多病的更是不少。谁肯冒险叫孙男孙女似那小猫一般?只是世人从不曾朝近亲结亲的缘故上想。”摸着下巴想了又想,道:“若是说近亲结亲使不得,为何是人都肯姑表结亲?俺们从前只说不能结亲是天经地义,叫你今日打破砂锅问到底,又想不通了。”

紫萱抿着嘴儿笑道:“娘合俺说过,公婆就是舅姑,一来女婿打小认得知根知底,二来婆家是外家,心疼你的多些,是以做爹娘的,不舍得叫女儿到陌生人家吃苦受气,都肯把女儿许给表哥表弟。”上前按着陈绯笑道:“好嫂子,俺爹娘要是许表兄妹结亲,俺哥只怕几岁上头就定了亲事了,哪里去寻嫂嫂你呀。”

陈绯道:“姻缘原是天定的。”摸着自己的肚子叹气道:“这一个还不晓得可能保得下来。”

小全哥拉着她的手笑道:“下回老实些罢。莫要再爬上树给珠儿珊儿捉鸟儿。”说得陈绯涨红了脸低着头不吭声。小全哥拍拍她的手,她就势靠到小全哥的怀里。

紫萱笑眯眯地出来,掩上门走到院子里。晴朗的天空又深又蓝,一片云都没有。一阵金风吹过,墙边几丛翠竹沙沙的响。彩云听见动静,从厢房里赶着出来,劝紫萱:“大小姐,仔细叫风吹着了。”

“又是不是纸扎的,叫风吹吹就坏了。”紫萱颇不以为然,笑道:“陪俺到园子里走走罢,俺只觉得热。”自袖里掏出汗巾擦汗,将汗巾揉成一团丢到彩云的手里。

彩云接过转手交给小丫头,低声吩咐:“在这里候着,大少爷问起来,就说我们在园子里。”一抬头,紫萱早拿手扇风走在前面。

她两个在园子里走了一会,陈绯笑嘻嘻寻来,道:“妹子这样怕热,必是个儿子。”

紫萱摸着微微凸起的小腹,笑道:“俺哥呢?”

陈绯冲狄宅方向努嘴,道:“尚大叔说有个高丽商人来寻,去印书局作坊了。”

狄希陈老两口原是想两家合办印书作坊。明柏因在高邮买地多花了二三百两银,自觉本钱不够。是以小全哥去寻狄九叔合伙,恰好尚老爷在狄九家做客,说的兴起三家各出股金一千两,合办了一个作坊,他两个让尚老爷为尊,就取名为尚氏印书局。作坊设在扬州城外六七里狄九的一个小庄上。也寻些名家批时文卷子,也编些故事闲话,印的最多的却是狄希陈两口子那几年在琉球搜集整理的养殖家禽家畜、农业种植方法汇总的一本《农历》,此书照着各地气候不同,分成南、北;沿海、内陆几版,每版按四季分成四册。狄希陈合素姐原意是想叫不谙世事的书呆子能照着方儿种地养些个鸡鸭牛羊,宅前屋后得个十来亩地就可保一家十几口温饱。殊不料,《农历》试售两个月,只明柏的书店里就卖了两千来本。

家里只有十来亩地的人家固然人手四册。富贵人家自是不必说,就是那偏僻庄子里的庄稼汉,也有满村人凑银子托人买几套回去,再花钱请教书先生念着照做的。一来二去,不识字的人买《农历》的日多,就将子弟们读书一事看的重起来,顺带着狄家编的《农历识字》也越卖越红火,扬州作坊里每日只印“农历”系列都忙不过来。

这一日作坊算帐,素姐晚间看过帐本,合狄希陈说:“这个做法比起当年推广种土豆番茄又好多了。”

狄希陈笑道:“如今番薯已是寻常,听说去年松江一个钱就能买两三斤。这个时代,到底还是因为我们改变了呀。你看,科学种田多受欢迎。”

素姐笑道:“说你胖你就喘,尚家的《故事新编》卖的就不好了么?九弟的《行商》就不受商人欢迎了么?”

狄希陈抚掌笑道:“这个时代虽然经商是主流,到底还是重农抑商的,再怎么有钱,人家穷翰林还是清贵无比。咱们家编著《农历》,把小全哥合明柏的名字添上,父子翁婿都留个名儿。与他两个将来科举都是有益的。若是叫人家说‘狄家?就是那个写书教人做生意的狄家?’可是不大好。”

素姐道:“九弟不是狄家么?就是换了个什么悼红轩主人的笔名,也还是狄家人呢。”

狄希陈把素姐看了几眼,笑道:“他没说要写红楼梦吧?”

“听说尚家搜罗了一班子闲书生在编《情史》,那本书不是冯梦龙编的?”素姐皱眉想了半天,叹气道:“都乱了套了,我们总说不能改变的太多。其实……”

狄希陈搂住素姐笑道:“改的多又如何?我还是狄晓强,你还是白素素,是不是?莫多想,天塌下来有我呢。明日你带着儿媳妇跟女儿烧香去。”

素姐笑了起来,点头收拾去睡,一夜无话。到第二日清早起来,收拾了些吃食,婆媳两个并小妞妞珠儿珊儿姑侄三个,主仆也有二十几人从过街楼到紫萱家,会齐了紫萱到严宅大门外几十步远的小码头坐船,走水里到扬州城外十几里一个白衣庵烧香。烧罢了香又吃了素斋,陈绯在静室陪着两个小女儿午睡。紫萱怕热,坐在院内大树底下摇扇。素姐带着小妞妞在庵外闲走看野景儿。

突然小妞妞指着一个戴斗笠挑担子的道:“娘,你瞧那个人,总看俺们。”

素姐定睛看去,却是有二三分眼熟。过得一会,那人走近,上前唱诺:“狄夫人,多谢你家编的《农历》。”

素姐想了许久,也想不起他是哪一位。恰好彩云过来寻夫人有事,撞见那人吃了一惊。

那人见到彩云,笑了一笑,问:“你家小姐可好?”

彩云还礼道:“少夫人甚好,劳烦尚公子挂念。倩小姐合晴小姐可好?”

江玉郎笑道:“倩儿上个月又替我生了个大胖儿子呢。我那个大姨子,你们不知道么?半年前就叫尊亲陈家寻了去。”

此事小全哥合陈绯或者知道,回家却没有说。素姐心里猜测必是陈大海瞒着家里做的事。中国比不得琉球巴掌大一块地方,就是江玉郎合紫萱紧邻住着,也不怕他掀起大风浪来,必合他理论旧事,倒叫狄家丢了体面。素姐因笑道:“听说尊亲林夫人在寻她们孙男孙女,可寻着了?若是寻不着,你叫她往福建宁化县去寻,听说离县城三四里有个杨家庄……”

江玉郎听得这句,丢下担子掉头飞跑,一会儿功夫就跑进远处树林边的一所农家小院。素姐猜他是去寻那位林夫人,也不理论,依旧揽着小妞妞的手散步。

转眼功夫,卫老汉飞奔而至,落后几步,卫小妮子扶着姑母林夫人紧跟而来。素姐看了还做姑娘妆扮的卫小妮子一眼,心中叹气,笑而不语。

卫老汉眼巴巴看着素姐,待问又不敢问。卫小妮子睁眼睛看向素姐身后,像是在找谁。卫氏看着素姐,眼中掉下泪来,结结巴巴问:“狄夫人,我的孙子……真在福建宁化?”

素姐点头道:“都在。宁化是福建与江西交界的所在,极是偏僻,你的妯娌听说了琉球的事,特为寻了那个地方隐居。你们到那里寻他们去罢。”侧头对小露珠说:“上回他们写信来,可是说改姓了杨?”

小露珠笑道:“并不曾改,故意将庄子名改成了杨家庄。出宁化县城东门三里,有个岔路口,顺着竹林子走进去,就是杨家庄。林夫人往那里寻去。”

林夫人听了,爬到地下与素姐磕了个头,一声不吭掉头就走。卫老汉摇头叹气,做了个揖道:“多谢狄夫人。”

素姐还礼,笑道:“谢多做甚,那处原是那位林夫人一上岸就自家挑的。”

卫老汉苦笑道:“彼处原是林家老家。咱们到江西找了三四个月,后来又去月港打听,听说你们在扬州,寻了来,到底不敢上门问讯。就不曾想府上早将他们送回老家。”谢之再三,才带着若有所失的女儿回转。

素姐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树林里,侧身对小露珠轻声道:“使个人看着些儿。”小露珠忙应下了,就去寻了个管家,叫他盯着卫家些个。

素姐看看站在一边一直没有吭声的小妞妞,笑道:“今日撞见的人,说的话,只俺们两个晓得,好不好?”

小妞妞极是懂事的点头,笑道:“俺省得,提那个姓江的,只怕又叫姐姐姐夫心里结疙瘩,他们走了也罢了。只是……俺们几时回琉球去,俺还欠小宝哥两本书要还呢。”

素姐摸摸小女儿的头,道:“看吧。看你相表叔可过去得眼下这个难关。若是过去了,俺们回去不妨,不然还要等一二年呢。”说毕指着远处金黄的草堆道:“那下面有蚯蚓的,你去挖些个,俺们去池塘寻你爹爹去。”两个慢慢也走了。

紫萱站在庵门处,远远瞧见江玉郎来了又走,又瞧见卫小妮子来了也去,又看见母亲带着妹子去了,却是没有说一句话。

陈绯打着呵欠在院里喊:“紫萱,看外面风大,进来睡一会子。”

紫萱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门外的旷野烟树,轻轻将两扇黑漆木门合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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