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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檀记(8)

作者: 雯舟舟 阅读记录

一念之差,他收回了手,拉开抽屉把那张照片信手撇了进去,外面,早春三月,黄浦江两岸一派轻柔缱绻伴着满怀暖意,漫卷而来。

☆、7.(5)难题

那周末,陈叔去接谭央,她推说身体不适,没有去。之后的一个多月里,陈叔去了几次谭央家,而且,每次都恰巧是在冯康去大烟馆的时候。不过每一次,谭央都以这样那样的理由,客气的拒绝了毕庆堂的邀请。这之后,毕庆堂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谭央虽然受的旧式教育,却是个心思活泛的人,在上海呆了两个月就渐渐的适应了她所接触的上海生活,窄窄的弄堂,忙碌却活得细腻的沪上人家,还有从大早上就回旋于耳畔这些“阿拉”“戏话”“刮三”的上海方言。入夏后,天气闷热,谭央便躲在房中温书,整整一个夏天,因为有事可做,一晃神便过去了。毕庆堂,渐渐的变成了一个模糊而遥远的名字,恰如他突然的出现,在谭央的心中,对这个人的淡忘都是如此的仓促。

九月,学校开学了。还没来得及体味洋学堂的新鲜,谭央便被沉重的课业压得喘不过气来。每天回到家吃完饭便伏案学习,常常一抬头,便东方破晓了。除了国文,大多数的科目她都要从零学起,然而,因为没人点拨,尽管卖力,也还是收效甚微的。班级里,一群小她四五岁的孩子中间,她坐在最后一排,孤单落寞。同时,课业上加倍努力却起色不大,这也慢慢的研磨着谭央的心气。她喜欢学校,可是在学校却并不顺利。

转眼间到了深秋,难得上海这座以柔媚著称的城市,在秋高气爽里显出了些许清透。中午放了学后,谭央走在回家路上,一辆黑色的小汽车急急的驶过,大约开过去几十米却忽然刹住了车,谭央抬眼看见那辆车便急忙调头往回走,在街口一闪身便不见了。毕庆堂本来打开车门探身而出,一只脚已经落了地,见这情形一愣,随即回到车内狠狠的关上了车门,“这附近有什么高小?”他皱着眉气急败坏的大声问道。

这天下午放学,一群高小的孩子在校门一拥而出,过了好久,谭央才捧着书,满腹心事的走出学校,夕阳的金光铺满街道,也照在她白皙的脸和月牙白的衣裙上,笼上一层令人目眩的底色。路两边的梧桐树,落叶随着风翩然而下,谭央低着头盯着地上的叶子,闷闷不乐的慢慢往前走,直到,视野里出现一双棕色的男式皮鞋,顺着那双鞋往上看,就见毕庆堂逆着光站在对面,对她露出迷人的笑,背后一轮红日在他的轮廓上镶了一道橘色的边,谭央望着他怔住了,毕庆堂极有耐心的看着她。

“大半年没见,谭小姐出落得越标致了。”听到毕庆堂的话,谭央回过神儿来,原本愁闷的脸上竟有了厌烦之色,毫无礼貌的揶揄道,“真是巧啊,又遇到毕先生了。这么大的上海滩,咱们总能恰巧碰到,有时候,还能一天遇见两次!”出乎谭央的意料,毕庆堂听了她的话没有表现出丝毫尴尬,反而哈哈大笑,“谭小姐啊,我特地跑到校门口来等你,这一等就是半个多钟头,你怎么不领情呀?”谭央迅抬眼,很是戒备的望着他。毕庆堂却只当没看见,笑着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我是来给谭小姐送照片的。”

谭央稍犹豫,接过了信封,“谢谢毕先生,您那么忙不该耽误您的时间的。时侯不早了,我该回家了。”说罢,她将照片随意夹到书里。连声再见都没有说,转身走了。望着她步履匆匆的背影,毕庆堂眯着眼笑了,有几分戏谑的说,“跑什么跑,我要真的想抓,你还跑得了?”

快步走出几条街后,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回头一看,毕庆堂的车没有跟过来,谭央便舒了口气,心里一松劲便有些脱力,坐到了路旁的长椅上。待到休息过来后,她翻开放在膝上的书,从信封里倒出照片,看着相片里的自己,她伸出食指小心的划过那上面自己的脸,伤心地说,“等下次回同里,烧给你们。我在上海表叔这里,过的很好,我会努力上进读书。”话说到这儿,谭央又看了一眼手里的几本书,便觉得胸口一闷,嘴唇抖动,差点儿没哭出来。

谭央满腹心事的坐在街边,失神的看着路上行色匆匆的人们。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路灯昏黄的灯光打了下来。深秋的夜里,寒风骤起,头上法国梧桐的叶子落在身上,她却浑然不觉,她希望时间就此停下,明天不要到来。

路对面,一辆熟悉的车子停了下来,毕庆堂脸上颇有几分不可思议的从车上走了下来。他安静的来到谭央的身边,谭央竟不知道。“这回,也真的是巧,我给你送完照片去和人吃饭,回来在路边又看见你了。所以,在上海碰巧遇见两次,也不是不可能的,”毕庆堂肃然说着,接着一顿,语气缓了下来,“怎么这么晚还在外面,大上海很乱的,你一个女孩子不安全。”说着,他慢悠悠的坐到了谭央身旁,替她挡住了从他这边刮过来的冷风。

谭央很疲倦的望了毕庆堂一眼,无精打采的说,“毕先生,我该走了,您以后就算在车上看见我了,也不用特地下来。”毕庆堂眉头一扬,“你表叔让你躲我远点儿对不对?他是怎么说我的?我想听听,听了,以后就算躲开你也师出有名了。”因为坐的时间久了,腿竟然麻了,谭央站不起来走不掉,只有无奈的应付着,“你做的什么营生,自己都不知道吗?”听了谭央的话,毕庆堂居然暗自松了口气,然后心平气和的说,“大上海有那么多抽大烟的人,那玩意儿,绝大多数的人一旦沾上,都是戒不掉的。这个生意,我不做,自然也有别人来做。毕某人不是什么好人,但也算不上什么恶人。上海和上海附近那多城镇的烟土全是从我这儿出货,这些年,我卖的烟土最起码价格还算公道,我要是真的来个牟取暴利,这上海滩就不知道有多少家破人亡的了。”

谭央漫不经心的听着他的话,低着头轻轻的捏着自己的膝盖,就在毕庆堂以为她对他的话已经完全信服了的时侯,谭央有一搭没一搭的说,“毕先生,这些话这些道理你都没必要这么费心的讲给我听。表叔让我对您敬而远之是有理由的,理由也说得通。可毕先生这样有身份的大忙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在我身上花钱花时间,也总该有些说得通的理由吧?”

对于谭央一次又一次的拆台,毕庆堂暗自气恼,这是乡下来的黄毛丫头吗?人精一样。他呵呵一笑,低着声音很有耐心的说,“你问这个啊?有一半是因为咱们父辈的交情,还有一半是因为,在同里看到你时,让我想起了当时的自己。我一出生母亲就去世了,父亲常常去镇上花天酒地不管我。没长大的孩子,举目无亲的,要是谁能给你这么一片叶子,也够你暖和一冬的。”毕庆堂说话的功夫,俯身捡起一片树叶,熟练的撕了几下,枯黄的叶子上出现了一个小人儿的模样,他将叶子放到谭央面前的书上,人来车往,寒风刺骨,雾蒙蒙的灯光下,毕庆堂温和的看着谭央的侧脸,面有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