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碧檀记(67)

作者: 雯舟舟 阅读记录

毕庆堂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上的楼,只见“毕太诊室”门窗大开,风从窗子灌进来,穿堂而过,屋里带罩子的吊灯被吹得摇摇晃晃,连带着屋里飘飘忽忽、光影惨淡,里面空荡荡,无一人。

毕庆堂走到谭央的办公桌前,蹲下,拾起在桌角刚刚露头的一根生铁棒,他心头一紧,喘不过气来,拿铁棒的手脱了力,咣当一声,铁棒落地,他无力的倚在桌旁,但见墙角衣架上,谭央的风衣在风中无助的抖动着……

毕庆堂和司机随从在前楼上上下下找了一遍,半个钟后,毕庆堂的几十个手下也都到了。清晨,天蒙蒙亮的时候,警察局局长带着人赶到,宝隆医院附近的几个街口都戒了严,封了路。上百个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察从医院开始,挨个房间,挨门挨户的搜起来,依旧是一无所获。

日上三竿,毕庆堂在医院的院内踱步徘徊,渐渐的步伐里少了一开始的无措和慌乱,警察局的张局长有些犹疑的走近他,正要开口说话,毕庆堂回身道,“还没找到,对吗?”张局长有些为难的点了点头。毕庆堂微微舒了口气,“是好事,附近找不到是好事,证明掠走的,”他略顿了顿,“是活人。”张局长连忙附和,“对对,毕老板是明白人。”

毕庆堂面色凄苦的自嘲一笑,“我能不明白吗?这杀人越货的行当,从我老子那一辈开始到我这儿,干了几十年了,没成想今天,居然摊到我自己头上了!”接着,他又咬牙切齿的说“真他娘的,真他娘的是报应!”说着,他眼眶有些红了,张局长见他这么激动,既不好说什么,又不好直接就走,只能在一边干陪着。此时此刻,他眼中的毕庆堂,不是威风凛凛的洋场大亨,不是只手遮天的上海枭雄,是个满目忧惧的男人,孤立无援的匹夫。

张局长抬头看了看医院的围墙,几只麻雀啾啾的叫着,他清清喉咙,“毕老板,要想些对策,不变应万变。”毕庆堂僵硬的慢慢坐下,“到此为止,你就不要再找了,内人在他们手上,不要打草惊蛇。我来找!我这就叫人放出话去,谋财的,只管开口;寻仇的,找我便是。”说罢,他将头深深的埋下去,伤悲,不能一语。张局长缓缓的点了点头,随即转身,悄然离去。

一个钟头以后,毕庆堂坐上了停在宝隆医院门口的小汽车,手中紧紧地握着谭央遗落在诊室的那件靛蓝色的风衣。

毕庆堂一进公馆的大门就听见哭哑了的女儿喊着爸爸妈妈,他信手将谭央的风衣搭在沙的靠背上,连忙把女儿抱在怀里哄着。失神的望着妻子的衣服,毕庆堂不无苦涩的想着,他并不祈求生活会过得比当下更好,只要别有什么变化就好。如今的他并不贪心,只这点儿要求,老天爷竟也不愿成全吗?

黄昏,赤红色的光线从仓库上方的通风口射进来,照在谭央的脸上,不远处,轮船停泊时的号角声低沉的响起,唤醒了谭央的知觉。她后脑的枕部很疼,眼睛被蒙着,看不见东西。吸一口气,空气里带着湿润的味道。谭央动了动被绑着的手脚,她的手摸到了身下湿冷的地面。她的嘴被绑住,想喊也喊不出。这时,离她不远处传来了沙哑而苍老的声音。

“怎么?你醒了?我劝你还是老实些吧,不然,门外就是码头,绑块石头扔进去就是个毁尸灭迹。虽说早几天,晚几天的都是死,也总要一家人齐齐全全的上路,孤魂野鬼的,像我一样,有什么意思啊?”那声音中全无半点生气,就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不由得叫人不寒而栗,语调也奇怪,广东人的腔调里夹杂着山东口音。

这个人的弦外之音将谭央从恐惧中硬生生的拉回来,她的心中惴惴不着底,生死置外,她担心的是她至亲至爱的人,她的丈夫和女儿。

一天,一天,又一天,毕庆堂死守在电话旁,却没有一点儿消息,虽然他也明白,这是在暗处的歹人的缓兵之计,就是要挫他的威风,乱他的阵脚。他明白,他却终是失了方寸。红着眼,暴躁易怒,连女儿都不敢接近他。不眠不休的深夜里,陈叔为他披上衣服,他紧紧地抓住老人枯瘦的臂膀,颤巍巍的说,“叔,我怕,我怕啊!”陈叔叹着气,恍若时光倒转,攀着他的手的,是他那个三十年前不懂事的小少爷。

头部的伤没有好,每天只被灌入半碗馊米汤,谭央总是陷入昏睡中,冰凉的地面,冷气嗖嗖的往她的骨头缝里钻。不过每每梦中,她的大哥都会推门而入,来救她,带她回他们那个温暖的家。

听见远远的开铁锁的声音,随即铁链哗啦啦的响了,那人从外面慢慢悠悠的走进来,从里面关上门,锁好后便径自摆上碗筷,吃起饭来,空气中散着饭菜和劣质白酒的味道。那个人今天的兴致出奇的好,几碗酒下肚,就南腔北调的哼起来,最后,竟唱起了京戏。一段唱毕,他拍着桌子,唱白道,“如今,老夫大仇得报,竖子,尔等拿命来啊!”

安静了片刻,那人将一份报纸撇到了谭央旁边,不屑的说,“下了血本悬赏的寻人启事,你那人渣男人还真把你当回事儿,约摸你是高官巨富家的闺女,他得罪不起你娘家,看来老子的宝,押对了!”语罢,他几步走上前来,捏住谭央的翡翠耳环,狠狠一拽,耳环连着血肉被他握在手中,谭央疼得一阵抽搐,因为巨痛,本能的要喊出来,可是她的嘴被紧紧地绑住,声音闷响在喉咙里,听得人心惊肉跳。那人却从中得到了莫大的激励,哭哭笑笑的叨念起来。

只可惜,这时的谭央已经在疼痛和惊吓中昏死过去,她听不到他说话,无法在他的语无伦次中听出来龙去脉……

这天清晨,毕公馆的仆人在早晨的报纸中现了一封无名无姓的信件。信交到毕庆堂的手中,他慌乱的撕开信封,里面的那枚翡翠耳环从信封中滑落到茶几上,毕庆堂看着碧绿耳环上的暗红血迹,连气息都喘不匀了。他颤抖着手,一面打开信,一面咬着牙气急败坏的说,“我要杀了他!我非杀了他不可!”

一张纸,寥寥百字,毕庆堂竟看了足足一刻钟,陈叔急了,急急的在旁边问,“怎么样啊,少爷?怎么样啊?”纸片从毕庆堂的手中飘落到地毯上,他脱了力一般的倒在沙靠背上,绝望的说,“是他,怎么是他?”

陈叔从地上捡起那封信,刚一打眼,脸刷的一下就变了颜色,他抬眼望着毕庆堂,又无奈又哀戚,随即,他的眼神模糊起来,似乎想着遥远的事情,轻声说着,“作孽呦。”

毕庆堂苦笑着指了指那封信,“你看这是他的字吗?”陈叔点了点头。“怎么办?他这是想要我们一家子的命啊!”陈叔慢慢的蹲下,靠着沙,闭着眼压低声音说,“别去了,就当没收过这封信,去与不去,少夫人是生是死都不会跟着你了。”听了陈叔的话,毕庆堂摇着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我是宁愿我们一家三口死在一起,也不愿意她知道!”说罢,他猛地转过头,冲着楼上大喊,“来人!小姐呢?把小姐抱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