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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檀记(56)

作者: 雯舟舟 阅读记录

“小妹”老周忽然开口,随着毕庆堂叫起了谭央的乳名,“你是家中的独女,想必家中长辈也都希望谭姓后继有人吧,所以这孩子的名字,理所当然的应该有‘谭’字,叫‘毕谭’却又显得太过草率直白,不如拆开,就叫‘言覃’‘毕言覃’!‘言’本来就是个又简单又雅致的字,我前两天还翻《康熙字典》查过,‘覃’有‘悠长、深广、广施恩德’之意,也是个好字。”

谭央听了,眼睛顿时一亮,“毕言覃,是个好名字,这两个字都好,覃字在古书里还有‘研精覃思’‘扬雄覃思’一说,这名字我太喜欢了,大哥,你觉得呢?”毕庆堂笑着点头,“好,好,这名字妙得很,”顿了顿,他又很过意不去的说,“也难为老周大哥对孩子取名字这么上心了!”

老周摇头干笑,谭央高兴的来到摇篮旁,俯下身看着睡梦中的女儿小声说,“覃覃,小言覃,你有名字了!”老周也来到摇篮边,清了清喉咙,故作轻松的说,“我明天就要走了,回我该回的地方,这一走还不知何时能再和你们一家人见面,这点儿小意思是给孩子的,请收下!”说着,他将兜里的金锁片掏出来轻轻放到孩子的枕边。

谭央回过头看着老周,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半天才开口,“您不能再多留几天吗?怎么就这么忽然间要走呢?”“上面安排好临时告诉我的,我也是上午才知道,迟早要走的,也许,我还能有活着回来的一天,”老周说着,眼里竟迷惘起来。谭央最看不得这个,眼泪簌的掉了下来。毕庆堂来到他们身旁,“没想到,这一天竟这么快,什么时间走?”“明早凌晨三点上船。”“好,我送你,送你上船,保你安全离开上海,请你不要推辞。”

老周深深地点头,“谢谢您毕老板,我下去收拾收拾,你们也早些休息吧。”说着,他向门外走去。临出门前,他回过头看了看毕庆堂和谭央,最终目光落到了摇篮里鹅黄色襁褓的孩子的身上。他的眼中有一种不舍,那是对幸福而安稳的日常家庭生活的希冀。谭央读懂了他的不舍与希冀,便弯下腰抱起女儿走到老周的跟前,“您忙您的主义与理想,这么多年也没个自己的家。你和绫姐李哥,你们的事情我不懂,可我敬佩,孩子的名字是你取的,若你不嫌弃,就认这孩子做干女儿吧?”

老周郑重其事的缓缓接过孩子,这个一向坚韧刚强的湖南汉子的眼中,竟也转起了星星点点的泪光。这个世道,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一个温暖完整的家。他与她,还有这襁褓中的孩子,何其有幸。

毕庆堂送完老周回家,已经是清晨四点多钟了,天蒙蒙亮,孩子在卧室隔壁的房间哭,谭央便过去看。倚着门框看着妻子和女儿,毕庆堂嘴角轻扬,笑了。“周大哥他已经走了?”看见毕庆堂,谭央问,毕庆堂点了点头。“你怎么不进来,站在门口做什么?”“身上带着外面的凉风,怕冻到你和孩子,”他温柔的说。“周大哥还会回来的,对吗?”“这世道,哎,不好说啊!”毕庆堂叹了口气,无奈的说道。

谭央听了,默然低着头,看着怀里的女儿不做声。毕庆堂便扯开话题,“临走的时候,老周又对我说他觉得你很像他的妹妹,叮嘱我一定要好好待你。”“噢?那你怎么回答?”“我说,若你不弃,我自会尽我所能,守你一生。”谭央听了,轻哼一声,“什么叫若我不弃,你偏会拐弯抹角的推脱,不说些干脆利落的话。”毕庆堂鼻翼微微颤动,捏着手里的礼帽,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

毕庆堂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无奈无力,带着岁月的沉重负累和命运无法逆转的巨力。

八月初,正是女儿的百日,毕庆堂在大华饭店摆了酒宴请尽了上海的名流豪绅,这一天是孩子的百天宴,也是毕庆堂金盆洗手,退出商会、脱离黑帮的日子。

大厅里正中的桌子,猩红的毛毡上摆着黄澄澄的金水盆,毕庆堂在里面近乎于虔诚的洗着他那双使惯了枪、略显粗糙的手。洗罢,接过毛巾擦手,大厅里响起了掌声,外面鞭炮声大作。他对这些置若罔闻,抬起头看着二楼抱着孩子冲他笑的谭央,毕庆堂的心中满溢着前所未有的幸福与自信,他想,属于他们的舒心太平的日子,自此开始,会过一辈子吧,一定会的。

这一年是西元一九三零年的八月,一个看似歌舞升平、无灾无难的年份。

☆、40.(38)事变

大学的入学考试并没有统一的考试时间和试卷,只是要招生的学校贴出通告,考生们报名、考试、阅卷、录入等等诸多步骤,全是学校自己说了算。等到谭央身体恢复要参加考试的时候,上海多半的大学已经报名完毕了。

当时的社会风气,女孩子学师范是最热门的。谭央底子虽好,可毕竟功课生疏了,考师范学院落了榜。谭央对这个结果异常气馁,整日没精打采的,饭也吃得少了,毕庆堂见了便私下托朋友荐谭央到一所知名的教会小学教国画,学生少,工作清闲,给谭央找了个营生不说,还圆了她做老师的梦,也可谓是用心良苦了。

第一次上课回来谭央便坐在沙上生闷气,毕庆堂问她怎么了,学生们淘气不听话吗?谭央从吴妈的手上把女儿接过来,没好气的说,“不,我要谢谢你呢,这样的工作哪里找啊?国画课一个月两节,薪酬却比教导处的主任还高!我问了学校里的其他老师,据说啊,教会学校原来没有国画课,还据说啊,前些日子有位老板给学校捐了笔钱,翻新了教师宿舍。”

毕庆堂闻言在沙上翘着二郎腿哈哈直笑,指着谭央,“啧啧,你是太不知足,我要是你,我就装作不知道!”谭央颇为不快的埋怨他,“你这么手眼通天,还做这么圆融的事做什么,不如给我办所学校,我当校长好了!”毕庆堂逗着谭央怀里的女儿,心不在焉的说,“办学校是赔钱的买卖,我才不干呢!”谭央把身子侧过来,“囡囡要睡了,你别又把她逗精神了,”略顿了顿,谭央又气恼的说,“反正我是不会再去做那份工作了,和在家为你带孩子没什么区别,还要受着你的恩惠。”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怎么这么不爱听!”毕庆堂呵斥道。谭央见毕庆堂真的动了气,也自知自己的话有些没轻没重了,便嘟着嘴,低头看着小言覃,嘀咕着,“我刚刚遇见了一个同学,她说圣约翰大学的医学院要补招五名女学生,今天是报名的最后一天,我同她一起去报了名。”

因为一早毕庆堂就对谭央说了,上大学可以,学师范学会计学国文都行,别的免谈,省得大学没上完,人倒是学野了。听见谭央这个新主张,换了平时,毕庆堂一定嚷嚷,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不去,不是女孩家学的东西!不过这次俩人口角在先,毕庆堂又是一向很知进退的人,便像模像样的敷衍着,“好啊,那东西深奥的很,我的小妹有抱负啊。”其实心底里也是觉得,招那么少的人,谭央也不一定考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