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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檀记(148)

作者: 雯舟舟 阅读记录

哄女儿睡着后,谭央在台灯下面翻开书。是那一年新买的书,她还未曾看就离开了毕公馆。如今这本书,却生生的被人翻旧了。想到这里,她从书旁偷眼看他,他却倚坐在沙上,看着她笑……

谭央心中慌乱起来,忙关了灯,合书放在枕边。深夜的卧房里,闻着他身上若有若无的味道,谭央合了眼,走了大半个月的瞌睡一股脑的涌了上来,她在这间陌生的房间里昏昏睡去。这一觉,她睡得那样快、那样沉,是经年未有的。

☆、90.(88)偷安

次日上午,冬日的暖阳从素色厚纱窗帘透进来,那厚厚的暖与亮把整间房包裹起来,颇有份意懒懒的安闲。在远处炮弹长长的嘶鸣声里,谭央睁开了眼,看到墙上的挂钟,她腾的坐了起来,嘴里叨念着,“怎么这个时候了。”

这时言覃正坐在她旁边,穿着睡衣,小胳膊搂着个大铁皮罐子,从里面掏着饼干吃,毕庆堂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拿了杯牛奶给言覃喝。谭央急急忙忙的跳下床,内疚的说,“睡到现在,还叫孩子拿饼干当饭吃。”说罢,她往盥洗间里走,就听毕庆堂在后面轻笑着说,“你不总这样?一到周末就贪睡,倒说得好像自己是个勤快人似的!”

听了他的话,谭央打开水龙头的手略迟疑,她本是个勤快人,并不贪睡,只是婚后太恋着他些,喜欢偎着他身上的暖,假寐懒床罢了。

匆匆洗了把脸,谭央便急着去做饭,出盥洗间时毕庆堂将一杯新冲好的牛奶递过来,叮嘱她喝了再去。谭央接过杯子,有些迷惑的看着他,因她觉得这一切如此自然,就好像他们一直生活在一起,连一分半刻的间断都没有过。

毕庆堂见她如此,便用冲牛奶的勺子敲了敲她手中的玻璃杯,在叮叮当当的声音里,他半真半假的笑着埋怨她,“干什么呢?可不许在我跟前走神,多叫人心里没底。”

一锅清粥,两样家常小菜,一家人吃了饭,谭央把碗筷拿到楼下厨房里洗,言覃穿着一条白色的毛呢裙子,披着乌亮的头,站在卧室门口等着妈妈。待谭央回来时,正看见一个外国男孩,穿着考究合体的小西装,站在楼梯上看着言覃。那孩子比言覃略大两岁,金色的头,蔚蓝的眼睛,好看得像是洋广告牌上的外国画。

谭央对男孩笑了笑,便带着言覃进了屋,关门前,男孩子在后面冲着言覃很轻的喊了声,“sno-hite! ”

“妈妈,他说什么?”言覃扯着母亲的手不解的问。

“噢,你最喜欢的那个外国童话,小哥哥说你是里面的那个小姑娘。”

言覃听了母亲的话,眼睛笑得眯成了两个弯弯的月牙。

这一天晚上,也就是十一月十日的夜里,飞机的轰鸣声,以及此起彼伏的枪声炮声经久不绝,深夜,被吓得躲在母亲怀里的言覃扭着身体闹着,一架飞机从房子上方呼啸而过,声音大又刺耳,言覃搂着妈妈的脖子哭喊着,“爸爸,爸爸!”毕庆堂一听女儿唤他,连忙从沙上过来,趟在女儿另一边,他拍着言覃哄道,“囡囡,爸爸过来了,不要怕了,”之后,他搂过孩子,手似是无意的隔着被子按在谭央的胳膊上,耐心的低声说,“睡吧,我在这儿呢,不会有事的。”

分不清他的话是对孩子说的,还是对她说的。可是,怀里的女儿因此安静了下来,她的心也跟着放松轻快起来,甚至连说话的那个人,也是满怀的舒泰欢欣。在这炮火连天的夜里,一家人能躺在一张床上,何事足畏?又何事足虑?

次日晨,西元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十一日,上海市长俞鸿钧表告全体市民书,沉痛宣告远东第一大都市——上海沦陷。

这场耗时很久的淞沪会战终以我方的失败告终,此一役,中国投入兵力约八十万,伤亡三十万余。即便失败,即便付出了沉痛的代价,却粉碎了日本人“三月亡华”的痴梦,也争取了时间,迁出了华东的工厂与学校,为长期抗战保存了实力,更叫全国上下一致抗战的决心,无比坚定。

在这片处处哀鸿的土地上,多少民众流离失所,多少家庭失去亲人,然而,偏安于租界一隅的毕庆堂,日子却过得格外舒坦。

战争失败,家园沦陷,毕庆堂想起来间或也会有些不快,可这份不快是酒足饭饱后,在戏台下看戏,正看到秋风五丈原时生出的悲切,故事是人家的,他的感慨是局外人的感慨,他不是迂夫子,不会为古人担忧。国家罹难,他却是游离于外的另一个国,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风雨险恶,他都自恃有那个本领,能给他守护的人以长久的安乐与康宁。

在这区区一间卧室中,谭央和孩子都在跟前,无论什么时候,一抬眼就能看见她们,他颇有些飘飘然的自得满足。偶尔去隔壁和陈叔说话时,他还感慨,从前怎么就心那么野,要住那么大的宅子干什么?只要心是满的,两间房就足矣了。

自打住到这里后,毕庆堂在抽大烟上格外节制,烟瘾上来了也挺着,满头大汗难受时,他就躲去陈叔的房间,挨不住了才抽两口。谭央和陈叔见了自是欣慰,还盘算着,照这样烟瘾渐渐小了,一年半载后自然就戒了。

谭央做饭的本领一向有限,毕庆堂和陈叔倒也都不挑,只是言覃,自小在蜜糖罐里泡大,毕公馆的厨子手艺高,也养得她的嘴刁得很,妈妈做的菜连吃了几天就造起反来。看着喂饭时头摆得像拨浪鼓的女儿,谭央犯起难来。毕庆堂哭笑不得撂下筷子吩咐谭央,“厨房里还有什么?你去给我洗好了切出来。”看着谭央不解的目光,他才又补了一句,“我做,我给这小祖宗做饭吃!”

毕庆堂大摇大摆的进了厨房,谭央跟在后面为难的说,“你真要做啊?可做饭这东西不是一朝一夕就学得会的!”毕庆堂一面点头打量着厨房里的东西,一面语意不善的调侃她,“做饭这东西,天分最重要。我想我再不济,也不会更差些吧?”“你不是这几天,顿顿都喊几遍饭好吃、菜可口吗?”“由此可见,我讨好你的心,荒谬到何等程度了!”

毕庆堂好整以暇的等着谭央把菜洗净切好,然后他施施然的拿起了锅铲。谭央看着他那一身笔挺的西装便叫他穿上围裙,毕庆堂瞥了一眼她手里的碎花围裙,冷哼一声,摇了摇头,从矮柜上端来了油碗。谭央不由分说的将围裙拿过来,“你就带上吧,没人看见,不然衣服溅了油,还不是要我洗!”毕庆堂低头看着面前为他系着围裙的谭央,眼神一黯,随即猛的抬手把她紧紧搂进怀里,哽咽半晌才痛声道,“小妹啊,不敢想,我都不敢想了。”

她最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从前不敢想,不敢想还会有这么一天;以后不敢想,不敢想有了这么一天后,将来又该怎样。

毕庆堂炒菜时虽然动作生疏,可却是那么个意思,什么时候该干什么,哪种东西该放多少,都很有谱。谭央不禁称奇,“你是以前看过厨子做饭吧?”毕庆堂看了谭央一眼,含笑不语。盛菜入盘后,他拿筷子夹了一口给谭央,谭央尝过后难以置信的说,“这是你第一次做菜吗?”毕庆堂故作高深的笑了,“你自己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