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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檀记(141)

作者: 雯舟舟 阅读记录

自数月前的争执后,毕庆堂一直在等这样一个契机来缓和两个人之间的矛盾,新的矛盾。在旧仇未平、新怨又加的情况下,他已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天已擦黑,带着黑边的晚霞从大窗子里照进来,仿佛琉璃灯盏里出的光,带着古艳。偌大的客厅里下人都悄无声息的退下了,只他们两个,还有几盘点心散着香甜温糯的气味。毕庆堂笑着往杯里倒着茶,茉莉香片的芬芳扑面而来。他有心营造着这样一个氛围,馨甜而温暖,这就是他们的家,曾经的家。他希冀着在这样的氛围下,他们的关系能稍稍缓和,甚至于,能够再续前缘,重归于好,尽管这后者的希望是微乎其微的渺茫了。

谭央明白他的用意,却终是说不出他希冀听到的话语,她要告诉他的事情与他的期盼,南辕北辙,可这话一定要她自己来说!人生一世,什么事情都要有个交代,是对别人,更是对自己。况且,她最了解他的性子,那件事他若是从旁人的嘴里听到,不知又会是怎样的轩然大波。

“你不用忙,我就几句话,说完就走!”谭央说话的声音甚是清疏,毕庆堂拿茶壶的手也跟着一颤,缓缓放下茶壶,他稳了稳心神,把茶杯推到谭央手边,却恰巧看到谭央手上那枚碧玺的戒指,西瓜红的戒面在落日的映照下,着滟滟的光。

毕庆堂直起身,一瞬不瞬的盯着谭央的脸,面沉如水的提高音调,厉声道,“你要说什么?啊?”他的话语里带着胁迫的味道,杀气四溢,是个人都会怕,只除了谭央,她的性格就是这样,乖顺至极却又胆大绝顶。

谭央想了想,微蹙着眉,尽量用稀松平常的语气说,“是这样的,我……”毕庆堂怒不可遏的把手中的茶杯摔到地上,指着谭央的鼻子粗暴的吼道,“住嘴!”他站起来,看着谭央,瞪着红的眼睛,那些愤怒的指责与咒骂险些冲口而出,可是,他还是忍住了。几个月前的经历叫他更加的明白了,他若一时冲动说了伤她心的话,那么之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他的伤痛与难过便会成倍数的无限叠加,没有终点。

他喘着粗气,强压住巨大的恼怒与伤心,哑着声音低语道,“我知道了,你走吧。”

陈叔听见声响赶下楼时,正看见毕庆堂直挺挺的背对着谭央站着。谭央的眼圈泛红,愣了片刻后,起身走了。陈叔看毕庆堂的神色便知出了大事,他想问,却又有些怕,便紧走几步去追谭央。

陈叔一把拽住刚走出大门的谭央,焦急的问,“少夫人,你们这又是怎么了?”谭央扭过脸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才说,“陈叔,您一把年纪了,别总替我们操心了。”陈叔长叹口气,一脸愁苦,“怎么能不操心呀!这两年,你们只要一碰在一起,我这心就是悬着的,就怕有哪句话不对,你们吵起来,吵完后少爷就难受,难受到下一次和你见面时。你就可怜可怜他吧,别再同他一样,别再和他闹了。”

谭央听了心里一紧,控制不住的带着哭腔说,“陈叔您放心,以后绝不会再闹起来了,您放心吧。”说罢,她脚步匆匆的往前走,打开车门,上了车。站在原地的陈叔听了谭央的话,先是松了口气,紧接着,一股空荡荡的恐惧感直窜出来。他一路小跑的来到汽车旁边,扒着车窗,颤巍巍的说,“少夫人,不能啊,你不能这样啊,少爷还放不下你啊,你就能放得下他吗?”谭央的眼泪刷的落了下来,她哽咽着说,“放不下又能怎样,终是不能够了,一直这样牵扯这样闹,就会一直放不下,也终是两厢愁苦罢了!”

陈叔惶恐无助的摇头,“不,不,你这样会要了少爷的命的,他现在的烟瘾大得不得了,”说着,老人家老泪纵横的靠在汽车上,用小的不能再小的声音绝望的说,“他现在,在抽大烟!”

十多年前,他做着鸦片的买卖却最看不起抽大烟的人,他说,“再好的东西,不该碰的就不能碰,没这点儿自制力,就活该他遭罪。”而后,他又说,“小妹,你是鸦片!”

☆、87.(85)困境

“你说什么?”谭央听了陈叔的话,半天没回过神儿,待明白过来后便手忙脚乱的去开车门。陈叔狠狠抵住车门,“少夫人,你现在去问少爷,他不会承认的,他不让我对你说!”陈叔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他在上面看着咱们呢,你先回去,晚上十点以后,小小姐睡了你再来,我给你开门。”

谭央心慌意乱的开车往出走,在街口转弯时差一点儿就撞到了树上。把车停在道旁,谭央失魂落魄的坐在路边,初冬时节,一派萧索,寒风把残枝刮得哗哗直响,更把这份荒凉,演了个生动。

他说他一片真心的爱着她,却依旧果决狠辣的杀了她身边所有至亲至近的人。在他的世界里,爱情可以和一切外物割裂开来,她却做不到,更无法理解。一面是情深似海,一面是仇不戴天,她在这样险峻窘迫的境地里苟且的活着,她愤怒委屈自责无助,若不是尚算得心性坚定,恐怕早就被逼疯逼死了。她凭着一份孤勇,用尽所有气力的往出走,就在眼见得些许希望时,他却用自己固执独断的爱,毁了她所有的退路与出口。

夜深苦寒,陈叔悄无声息的打开了毕公馆的后门,谭央就站在院墙外。陈叔看见谭央身上的薄呢大衣,心有不忍的问,“少夫人,您来了多久了。”“一直没走,”她心不在焉的望着陈叔,淡淡的说。

“他抽了多长时间了?”谭央艰难的问。陈叔叹了口气,“一年多了,从去年秋天知道你病了以后。鸦片这玩意是怎么回事儿,别人不知道,少爷能不清楚吗?所以开始的时候也尽量控制,也想着断,小小姐得肺炎你来照料的那段时间,他抽的最少,我都以为他这就要戒了呢。可你走后,还是不行。若说是真正不管不顾的抽开,还是今年春天的事,我反复问他因为什么,他说他大概没什么机会了,因为仅有的一次机会,也被他错过了。几个月前少爷忽然烟瘾大了起来,那个抽法,不要命了一样,我问不出原因来,可估摸着,你们大概又闹了什么矛盾。”

谭央一声不吭的往前走,看着她的背影,陈叔紧锁着眉头,带着怨气的低声自语,“早知今日,十三年前在同里,那晚上,我就该……”

陈叔把谭央带到楼上的房门前,悄无声息的走了。谭央鼓足勇气才伸手旋开门把手。屋里很暗,只开了盏壁灯,毕庆堂穿了睡衣背对着她,躺在睡榻上。谭央能看见他吐出来的烟雾,形状可怖,仿佛是燃了许久的人膏蜡烛。

毕庆堂听见有人进来,便不耐烦的说,“陈叔,你回去睡觉吧,不用管我!”谭央想开口说话,却不出声音来。毕庆堂觉人还没走,不悦的回过头,刚要说话,看见站在门口的谭央,顿时怔住了。少顷,回过味儿来的毕庆堂第一反应竟是把手中的烟枪藏在身后,可是谭央又怎么会看不到。心知肚明的毕庆堂自嘲一笑,起身下了地,谭央站在昏暗的灯光下望着他,眼睛里亮晶晶的,是泪,还有满眼的悲悯与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