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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98)

作者: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龙驹行在灵鬼官众的前头。他一身玄衣,像一抹最深沉的夜色。他未披甲胄,坚实的脊背上捆缚着百十柄精铁剑戟,他就像一座沉稳丘山,背负的刀剑是其上生长着的林木。

白石从神将中走出,碎步趋在他身后。他们踏过浮在空中的碎云,白石低声道:

“龙驹大人,天坛山便在近前。”

男人将头点了一点。

“属下不过是接到祝大人书简,说是天坛山上有水鬼肆虐。水鬼心智稚弱,若是属下前去,除去他们易如反掌,又何必劳您大驾?”白石垂着首,惴惴不安地发问。

他不知他这上官大人是为了甚么缘由,竟要劳动云峰宫数十位灵鬼官入到凡世来。再一看如今的龙驹,只觉他周身风烟凌厉,意气深稳,锋利如铁片子一般的眉头紧紧蹙起。

龙驹说:“是祝阴手书一封,要你助他除去天坛山水鬼?”

白石点头如筛糠,“是…是。”

男人又道,“祝阴是甚么人?”

白石不解他为何如此发问,迟疑着答:“回龙驹大人,是云峰宫除魔都尉。”

“他比之你,如何?”

“属下…拔步难追,与祝大人间有云泥之别。”

龙驹沉声道,漆黑的眼中映出澹澹长空,“不错,连祝阴都尚且除不得的水鬼,怎会是寻常水鬼?”

白石浑身一震,似懂非懂。

“他要除的不是寻常鬼怪,写封尺素前来,也并非是要寻你,而是要寻我。”说到这处,龙驹嗤笑一声,刀削斧凿的面庞上分云见日似的,露出了些微笑意。

“哼,这小子如今长了能耐,拐弯抹角地要云峰宫替他拾掇烂摊子。”

灵鬼官步声隆隆,铁靴踏过云海,掀起万里烟浪。茫白的雾霭间,天坛峰顶像一柄利剑,直插云天。月光落满山顶,像降了一层霜。

白石脚步顿了一刻,旋即快步赶上龙驹。他的舌头似打了结,如何也捋不直,“大、大人,那便是说…祝大人…在向咱们求援?”

龙驹目不斜视,道:“不错。他一意要见文昌宫第四星神君,心陷偏狂,如今做出何等事皆不奇怪。”

他望向渺然的云海,茏葱的树影盖着天坛山头,教他想起咸池边的扶桑树。头戴芳花的女神常在那儿流连,用池水净身,祝阴便是与她立下了赌局,以凡人之躯下了天廷。

“祝大人所侍奉的神君大人,究竟是谁?”白石问。

不少灵鬼官驻足,侧耳倾听。他们中的不少人是后进的灵官,在他们入云峰宫之前,祝阴早已步入凡尘。

遥远的光景在眼前浮现,龙驹回忆起往昔,他仿佛置身于红墙碧瓦的天记府里。卷帙浩繁如烟,书墨清香飘逸,他端坐平榻,面前摆一楸枰。黑白势平,局上正厮杀得难舍难分。

与他手谈的那人鹤服玉带,玄衣如墨,腰携玉琀蝉,身挎银鎏金剑。分明是个玉质金相的少年,眉眼却似锋镝凌厉,冷冽如霜。

龙驹一闭眼,道,“…是位戴罪之神。”

灵鬼官们踩着云块,一路走到天坛山脚。山中黑魆魆的,像被蒙上了一层漆布罩子。龙驹吩咐兵分三路,分别从不同的石径上山。幽黑的深林里虫声喓喓,似鬼魂的窃语。

眼前的林叶簌簌地摇曳,有灵鬼官忽而出声道:“龙驹大人,是水鬼!”

龙驹简扼地道:“杀!”

水鬼们宛若枯柴般的身躯自山林中爬出,它们伸长如蛇的红舌,佝偻着脊背前进。灵鬼官们拔出腰间降妖剑,斩向它们魂心。剑光惨白,纷飞旋舞,松林中像落起了小雪。

每杀一只水鬼,他们便往天坛山中更进一分。龙驹拔出步槊,左右击刺,血花四溅。水鬼在他面前仿若蓬草,不一会儿便被刈倒一片。

不知觉间,他们已深入天坛山腹。天上又落起了小雨,杳杳冥冥的夜色里,水鬼们缓慢地行进,一只倒下了,另一只依旧往山上爬,像是在给他们引路。龙驹忽而警疑,停下脚步,白石正快步上前,不慎撞到了他脊背上。

“唔…!”白石像撞在了一块巨石上,鼻梁骨嗡嗡震响。他抬头,惶恐地退后,“龙驹大人,对不住,属下无心…!”

男人抬起步槊,拦在他身前,冷冷地道,“我们中计了。这些水鬼在引着我们入天坛山内。”

“中计?”白石几乎汗流至踵,“可水鬼怎会有这般神智,会知晓给咱们设下圈套?”

“水鬼不能,但人却能。”龙驹忽而道,“有贵客来了。”

山林空阔,云峰深寒。连绵的小雨像一片纱帘,拂在他们身上。

龙驹抬起眼,青石阶一路向上,在漆黑的松林里戛然而止。一个身影立在断路之处,飞凫云履,素袖羽服,一道白绫将左眼缚起,浑身净白如雪。

那是个道服少年,浑身已被雨水沾湿,正立在石阶上,俯视着灵鬼官众。那模样已然和当初大不相同,可龙驹还认得那眼眸,漆黑凝冷,如一潭无波死水。

灵鬼官们似是也望见了那少年,可无一人敢贸然上前,只因那人威势如山,又煞气腾腾,面色如霜。仿佛再进一步,便会不自觉地跪伏于他脚下。

龙驹忽而笑了。不过震愕了一刻,他心中的波澜便即平复。他本就隐隐疑心此人下了天廷后会重返故地,果真在朝歌里见着了这人身影。

他垂下头,两手重重一揖,道。

“恭见文昌宫第四星神君…”

文易情站在石阶上,松涛阵阵,寒雨纷纷。他冷视着龙驹,听他唤出自己昔日的名号。

龙驹恭敬地垂首,每个字从他口里吐出时,舌尖上像压了沉甸甸的铁块,仿佛掷地有声,重抵千钧。

“…大司命。”

第六十八章 红线两人牵

文昌宫第四星神君,大司命。

龙驹往时曾与他打过数回照面,却算不得深交,只知此神平日乘驾玄云,独来独往,虽是少年面相,却掌人生死寿夭,冷心无情。

他曾听闻,天成年间,巴蜀普州天行时疫泛滥,民坠涂炭。千百信众敬镌司命星君神像,向其乞神恩慈照。

求怜声传至天宫,大司命却置若罔闻,独自在天记府阅卷,任下界一片萧条。

他还听闻,在更久远的年间,湘楚大旱,司巫率群巫持柳枝洒水,雩祭的舞于烈日下跳了十天十夜,大地如火烧般滚烫,巫者死了数十人,余下的巫者踩着尸首起舞。十日之后,落下的并非天雨,而是跪地祈伏的黎民的眼泪。

那时,大司命端坐云端,凝望着地上拱服的万民,两眼似无波古井。

龙驹曾在与大司命手谈之时发问:“向您求福者甚众,可您为何不曾垂怜一人?”

阁外柴桂飘香,淙淙流泉声里,大司命正垂头看方圆黑白。日光透过组绶窗儿落在他身上,更衬得他淡雅恬静,脸庞犹如一捧新掬的白雪。

他闻言,只是淡声道:“你知道,我在天下黔首之中还有一个名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