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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96)

作者: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你看这上头的红线够多么,还要不要我再添几条,师弟?”

第六十六章 红线两人牵

话说回数日前。

易情坐在太平宫的槛木上,翘着二郎腿。骤雨洗净了山头,栀子花染香了殿阁。碧云斜斜掠过头顶,而他对着眼前的天书,沉默不语。

摊开的纸面上用朱笔写着两个大字“祝阴”,其下却赫然显出辰砂化作的巨大红印,像一道淋漓的血迹,红印间书着:灵鬼官,封。易情翻开了天书,寻到了祝阴所在的那一页,可天廷灵鬼官已然挣脱命理,他看不到祝阴的身世与吉凶。

“喂,破书。”易情对着空无一人的山路道,“我怎么看不到我师弟的命理?你有甚么法子让我看看么?”

纸屑如飞花般在他身旁旋舞,人影朦胧地浮现。天书幸灾乐祸地发笑,回音在空荡的殿里层层回荡:

“不能!除非你将你那师弟腰间的降妖剑取来,说不准能破了其上的封梏……”

易情叹气:“算了罢,我哪儿取得来他那剑?他是灵鬼官,在他面前,我便似一只楚楚可怜的鸡崽子,任他宰割。”

他略一思忖,索性另翻一页。指尖一旋,宝术发动,墨迹忽现于指下。他另起一页,在天书上写下了祝阴的名字。一刹间,缘线犹如蛛网般密结,在纸页上游动,最后皆汇作一处,像潺潺流淌的溪河。易情循着那缘线看过去,一时间震愕无言。

与祝阴相连的那个名字,叫作“文易情”。

可他俩之间结的并非寻常缘分,而是深入骨髓的恶缘。普通的缘线浅淡,像初春里飞扬的烟柳细枝。他俩的缘线却漆黑深重,如横亘纸面的沟堑,似刻满了无数恨意怨仇。

易情愕然地望着那纸页,喃喃道:“不想他…这么恨我。”

天书掩口笑道:“那是自然,毕竟他曾同少司命有约,说若是入了凡间,除尽天下妖魔、亦或是夺你性命,便能再回天廷……”说到这儿,它突而噎了声,像是突然发觉自己说漏了嘴。

“然后呢?怎地不说了?”易情斜睨着它。

纸屑堆成的人影反应过来,大为光火,跺着脚,道:“好哇,你想套我的话,是么?我不会再与你说话了,一个字也不会!”

易情低头,望向那几被墨线占满的纸页。他如今总算是得知祝阴为何对他怀抱浓重杀心了,悲哀像一阵浓雾,罩在心头。为了见一个奉侍的、虚无缥缈的神明,祝阴便愿意付出沾染杀业的代价,一次又一次地杀死他、甚而是无为观中的众人么?

他抬起手,指尖在天书上停留。触碰墨线的一刻,汹涌的恨意像水纹一般在心底漫开。

那一瞬,他突而明白了,祝阴深切地恨着自己,若文易情还活着,祝阴便不能再逢满心挂记着的那位神君。他是绊脚石,是阻碍。

天书没好气地道:“你要做甚?”

易情对它笑道,“你方才不是说,一个字也不会与我说了么?”

“呸!”天书朝他吐唾,只吐出一片飘飞的纸屑。

“我要画红线。”易情忽而道,“用红线将我和他结起来。”

这话仿佛一颗石子投入静池中,激起千般波浪。若是有眼与口,天书如今当是瞠目结舌。它道:“结…结红线?”

和自己的师弟结情缘?天书悚然,哪怕是疯子,都不会有这般离奇的念头。

易情嬉皮笑脸道,“是呀,我怕他杀我,不若先下手为强,要他将我爱个死去活来。”

“而且,”易情自言自语,“一条红线不成,要十条,一百条,一千条。要让他不能杀我,不敢杀我。”

一人一书之间静默了一瞬,风儿度过林梢,满世界仿佛都是簌簌的叶落声。

“文易情,在天书之上索求任何事儿都需付出代价!”天书厉声道,“你要结红线,便得断一段缘,你要结这么多红线,又哪儿有那么多缘给你断?”

话音落毕,它却听易情在低低地发笑。“不是有么?”易情抬手,指向天书纸页上那浓黑如墨的缘线,狡黠一笑。

“我和师弟之间恶缘深厚,就断了这些缘罢。”

——

祝阴瞋目切齿,心里翻涌着千万般仇怨。

如今他扭着易情手腕,降妖剑锋直抵对方胸膛,锋刃上月华莹莹,映出易情苍白却在微笑的面庞。欲杀的人便在眼前,可他却寸步难进。画在天书上的红线已然绞缠在他心头,他悄然发现自己像是有了些变化:若是一想到要杀文易情,他心中便会浮起一片凄凉,悲哀如泉水般汩汩漫过心头,将他淹没。

易情忍着骨裂剧痛,合起画满红线的天书,嬉笑着朝他贫嘴,“师弟,怎样?如今你瞧我,是不是顺眼了许多?”

别说是顺眼了,祝阴如今连打断这厮狗腿的心都有。他狠狠盯着易情,像是要在那张脸上盯出一个洞来。易情还在那儿喋喋不休,道:

“你是不是在生气?有甚么好气的呢?虽说我画了红线,教你同我连枝共冢,永结同心,可这样一来,非但是你杀不得我,我也对你下不得手呀!咱们相安无事,岂不是很好么?”

祝阴怒喝道:“胡说八道!”

冥冥的夜色里,易情的面庞皎如白雪。他微微张口,齿缝里泻出几丝痛苦的呻吟。骨头断了,冷汗像是涨了潮一般,源源不断地自额边滑下。祝阴见降妖剑对他刺不下去,猛然抬手,一拳打上他的脸颊。

易情被打飞了出去,三足乌惊叫一声,也随着他一齐被祝阴拳上的烈风裹卷。祝阴杀不得易情,但却仍可以对他拳脚相加。

红衣门生站在风里,冷冷地道,“既然祝某取不得你性命,便只能灭尽天下妖魔。在那之前,师兄,祝某要拗断你的手脚,要你动弹不得,乖乖地待在天坛山上。”

“你这是要耗死我?”易情抹着嘴角的血迹,扶着背,艰难爬起。

祝阴森然地微笑,眼瞳里像盛开了满园的灿烂花菊。

“不对,怎地能说是‘耗死’呢?”他将指尖点在唇边,作嘘声状,甜蜜地笑道。“应该是,祝某与师兄——白首偕老。”

一瞬间,红衣的灵鬼官如蛟龙般腾跃而上,叶尖上的水露倏然溅开,晶莹的雨花里,他陡地揪起易情的前襟。这一回,祝阴手上裹卷了百十层风流,凌厉的手刀将要把易情四肢劈碎。

易情却倏地从背后取出一只大药葫芦,壶口对准祝阴。他于片刻之间将葫芦上的红绳衔于口里,两手结了个扇印,念道:“随吾驱使,听吾号令!”

祝阴忽觉不妙,陡然刹住脚步。娟娟月辉映白了易情的脸,那上面挂着个险恶的笑容。易情将后半句咒文念出了口:“吾奉五老玄灵敕,火急奉行,急急如律令!”

刹那间,祝阴只觉密云突如丘山压顶,他浑身重似万钧,又像被人捏成了小小的一枚银针,吸入葫芦中。

在被吸入葫芦的前一刻,他幡然醒悟,这是微言道人的洞天葫芦,也不知易情是拿甚么法子窃了来,里头装了千百只厉鬼精怪,堪比阎罗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