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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91)

作者: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在大梁时,祝阴在市口推开他,自己丧命于鬼王巨掌之下,化成血泥;祝阴背他回天坛山,替他熬药煮饭,将他迎入石室,护他避开水鬼侵袭;祝阴在雨夜里向白石双膝跪下,低眉伏首,央求灵鬼官莫要杀他。

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么?连那在月夜里,祝阴凄哀地笑着,低垂的珠泪洇湿红绫的模样,都是一场幻梦么?

祝阴轻声道,“是么,原来过往的祝某也都救了师兄…”

易情对他这话不甚明白,甚么叫“也都救了”自己?似是看出了他的疑问,祝阴轻笑道,“祝某从微言道人那处曾听闻过,师兄如今的名儿是旁人赐的。本名不叫‘易情’,而是经人赐予的一名。”

白袍少年缓缓点头,却不多言。

红衣门生道,“祝某也听闻,赐名皆是有其道理所在,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地为他人赐一无用名姓。师兄是究竟为何被赐名为‘易情’的呢?”

昏黄的灯火里,沉霭仿佛漫入堂中,祝阴周身似有云气缭绕,将其身影掩得模糊不清。

“祝某猜,是因为师兄有一副慈心,易对旁人垂怜,不是么?”祝阴平静地道,“因此您虽死上百来回,想必也不曾动手杀过一回人。即便是对杀过您多番的祝某,您也不愿手上染血。”

易情不动声色,双拳却微微攥紧。祝阴说得不错,他性子软,看不得人死在他面前,遑论动手杀人。

“缚魔链锁不住您,但若是祝某以性命作枷,却能将您禁锢在这囚牢之中。祝某与您不同,性命只有一条,可在您眼里看来,光阴会永远绵续,您会与祝某相逢千百万回。”

祝阴微微吐气,风儿拂过窗格,似在低低地呜咽,“若是祝某单是将您杀死,您还能重振旗鼓,在下一世里想尽办法脱逃。可祝某要叫您彻底心死,让您的宝术再无用处。祝某是情真意切地救您,却也是要真心实意地害您。您若是杀不了祝某,便会被祝某所杀。”

他支着颐,对易情宁静地微笑:

“师兄,这便是我给你的困局。”

一片死寂。

夜凉如水,槐叶沙沙摇曳,送来缕缕寒风。易情望着他,心里忽而百感交集。

祝阴着实是个疯子,还是个出乎他意料的疯子。祝阴豁出性命,三番五次地救他于危难之中,是想于情义上对他形成牵绊。明知这样做会丧失性命,可为了不同光阴中的自己能困住易情,他不惜生命,以自己的血肉筑起难以翻越的藩篱。

救他的人是祝阴,杀死他上百回的人亦是祝阴,可却不是如今的祝阴。矛盾感如青蔓,缓缓将他缠起。

“你为何…要这样做呢?”易情望着琥珀色的酒液,缓声问。酒水自瓷壶中淌出,明镜似的映着祝阴白皙的面庞。

红衣门生说,“为了再见神君大人。”

易情微微瞪大了眼。

“这一世的祝某未曾同师兄倾诉衷肠罢?不知师兄经历了这么多世,那几世里的祝某可曾与师兄说过自己敬奉的神明?”

“是文昌宫…第四星神君?”易情问。他想起那在石室中斑驳的石刻,那玄衣神像腰悬玉琀蝉,万千冥鬼众星拱月一般,将其拥向高处。那石像周身尽是狰然刻痕,仿佛无数可怖疮疤。

祝阴笑道:“看来前百世的祝某已与师兄说过了。是,祝某景仰着那位神君,全心全意,会不择一切手段再度拜于神君大人座下。为此,祝某会依照少司命大人所言,一直、永远与师兄周旋下去,直至您心如死灰。”

“这便是祝某的决意。”他轻笑,伸出一掌,向着易情,“师兄的决意又为何物呢?您常自称天底下最厉害的神仙,可却又是只秽恶的妖鬼。您回观来是为何事?”

“…您是为了什么而复生百余次仍不死心?”

问题有若连珠炮一般抛出来,易情默然地听着,思绪却似是飞往了久远的往昔。一面面图景犹如仙音烛上的绚烂彩画般在眼前浮现,时而是他在白雾缭绕的天坛山间背起行箧,时而是他立于天廷阆苑之中,看九重弱水,万丈洪涛。他与神明对弈,甘愿以身作棋,落入方圆棋局。

易情说,“不为什么,只是想苟且偷生罢了。”

他望了一眼窗外,云墨昏黑,阴风飒飒,林叶狂舞。

“最后一个问题。”易情问道,眉开眼笑,露出一个温善的笑容。“你觉得…我真不会杀你么?”

祝阴也笑,“这一世的祝某不曾害过您,您若是杀了祝某,不过便是个低劣凶犯罢了。人间律法不许,天廷条规亦不容。”

“看来咱们今夜得作个了结。”易情说。

“我想也是。”祝阴微笑。

两人推开椅凳,默契地站起。微言道人似是察觉到了他们动作,瞪着醉眼叫道,“喂,喂!你俩是要去哪儿么?外头要下雨了!”

他俩踏过槛木,往堂屋外走去。易情活动了一下腕节,向微言道人回头笑道:“酒吃多了,身上燥,去外边吹些凉风。”

屋外风声忽而变得狂烈,骤风夯击着窗页,仿佛要将人耳鼻吹跌。

“还有,要顺带将我这好师弟…”

易情指了指祝阴,眼中隐露寒光,像一头狠戾的恶兽。他笑道。

“……管教一下。”

第六十三章 红线两人牵

万仞崖壁之下,细雨绵绵。

雨针细细麻麻地织在身上,寒凉透过肌肤,刺入心间。两人踩进一地雨花中,相向而立。杀气宛若利刃,割开雨幕,刺向长天。

崖壁接着栈道木梁,天梯向山顶蜿蜒而去,像爬在山壁上的一道伤痕。昔人曾于此攀望宸宇,登上朝天之路,崖壁上还留着仙宫绘图,画的是那碧琉璃的天门、羊脂玉雕的狻猊香鼎,群仙生辉,俯望人间,可惜如今已被碣石掩埋,如一片死寂的墓冢。

而在攀天之路下,正伫立着两位自九霄里跌下来的人。

误入凡尘的天廷灵鬼官与被锁缚魔链的妖鬼,骤雨倾盆,煞气犹如寒霜骤降,笼罩在两人之间。

易情浑身湿透,手里并未执一兵刃。天书的影子如一团朦胧的云气,在他背后浮现,轻声细语:

“…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天书现身之时,光阴仿佛固结在了那一刻,墨点从万物间洇出,又散佚于风雨里。

“为何这么说?”一面紧盯着祝阴,易情一面头也不回地问道。

天书窃笑,笑声如簪梢划过瓷盘,尖尖厉厉。“你听了你那好师弟的说辞,不也知晓了么?你重活一回,便如将拿起的器物放回原处,会教这世间有些微末的偏移。兴许上几回你那便宜师弟是在真心救你,可他后来却改了主意,横下一条心要取你性命。”

易情默然地听着,并未反驳。雨声不绝于耳,愈发喧阗,似有万马在山林里奔腾踏践。

他想,这话约莫是对的。这一世他重入祝阴石室时,神龛中供的再不是文昌宫第四星神君,而是个被齐放芳花簇拥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