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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90)

作者: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易情摇头。他在祝阴的石室中看到过千百个这样的圆圈,在壁上紧密地排布着,仿若悬天星斗。亲眼所见时,他只觉震怖。他从这细密却沉深的刻痕中看出了执刃人的疯狂。

祝阴笑容盈腮,“因为祝某在通过这圆来猜测——师兄究竟在何时死了,又在何时活过来。”

烛光一曳,堂屋土壁上黑影闪烁,仿佛妖鬼起舞。

隔着昏黄的烛火,易情凝视着祝阴,只觉如同在看着一只腹中藏剑的妖魔。

“既然师兄的宝术将尘世视作书页,复生一回便似将书翻过一页,那么在翻动书页之时,总会留下一些间隙。”

易情也隐隐察觉到了,每回复生,他总觉得世界有些微妙的变化。第一回 祝阴为救他而死,第二回他们遇上白石,合力将鬼王杀灭,天坛山众人因黑雨而死,第三回祝阴被白石所杀,他在灵鬼官前自戕而亡。

世界在他回溯光阴之时会有些微的误差,便如同将一只酒盏拿起后,想要放回原处时,无论如何放都会偏离原位。

“这间隙…约莫是一种‘断层’,祝某无法经历如师兄一样的光阴,但还是能够察觉的。”祝阴低头,螺纹样的水迹在他指下浮现,“师兄约莫未曾发现,您在死而复生之时,光阴会出现一道裂纹。而降妖剑能破术法,逼世上一切妄幻现出原形,若是以降妖剑刻下深痕,光阴中的裂隙便会现于刃下。”

将麻纸撕裂,再用鱼鳔胶粘起,哪怕粘得再好,也无法做到天衣无缝。打破的瓷瓶、断裂的木盒,不论何等器物,一旦曾经打破过,便无法完全复归原貌。

“哪怕师兄的宝术再如何高妙,在能斩破万法的降妖剑下依然会有所现形,降妖剑会划开光阴的裂隙。祝某若用降妖剑在石壁上刻圆,当师兄回溯往昔的那一刻,画下的痕迹便会有所断裂。”

“祝某在师兄回观的那一日起,便用降妖剑在石壁上、地上画着螺纹。果然,在某一刻时,降妖剑画下的轨迹断了。祝某那时十分震愕,因为祝某始终稳稳持着剑,绝无痕迹断裂的道理。”

冷汗从额边淌下,隐隐约约间,易情察觉到了他的说辞里藏着件不得了的事儿。

“所以祝某发觉了,刻痕断裂之时,便是师兄动用宝术、起死回生的那一刻。”祝阴沉静地叙说,将一切娓娓道来。

沉默忽而降临在二人之间。旁人的欢笑声分明便在耳旁如浪翻涌,可他俩只觉四面一片死寂。似有一只冰寒彻骨的手拂过他俩的脊背,在周身摩挲游走。

易情颤着唇:“…你就是用着这种法子,杀了我上百回?”

祝阴莞尔而笑,“甚么上百回?在祝某眼里,祝某虽怀抱杀心,却不曾杀过师兄。”

白袍少年猛地一拍桌,一声巨响,壶盏倾翻,堂屋中的众人愕然变色,将目光投在他身上。

“胡说八道!”一股可怖的深寒自心中涌起,易情冷声道,“你是想说,你曾害过我百来回——这些事儿你都统统不认账么?”

红衣门生笑道,“是呀,师兄。在您的记忆里,祝某杀了您百回,可于祝某而言,直至如今,祝某不曾对您动过手。所以,您要如何教训祝某呢?祝某对您甚么也没做过——”

他托着面颊,露出玉茭子似的白齿,酒醉的晕红浮上面颊,他看起来仿佛垂落枝头的海棠花儿。祝阴俯身向前,笑意盎然,对他低低窃语。

“——您忍心…杀了祝某么?”

第六十二章 红线两人牵

祝阴虽未曾对易情下过杀手,可他却从降妖剑在石壁中刻出的断痕中察觉到,易情将光阴回溯了一百零二次,他也约莫已杀过易情一百零二回。

这于易情而言是难以置信之事,祝阴并未与他经历相同的光阴,可却对杀他数次这一事心知肚明。

红烛泪深,火光摇荡,他们相对而坐,在喧闹的堂屋中久久无言。

易情冷声道,“我还有一事不甚明白。”

祝阴微笑颔首,“师兄请讲。”

“你说的是…降妖剑能除破万法,若是用降妖剑画下痕迹,其刻痕在中途若有断裂,便是我动用了一回起死回生的宝术。”易情发问,“可我复生的时机不尽相同,时而在清晨,时而在深更半夜,你要怎地知道我甚么时候会发用宝术?”

红衣门生笑道,“师兄的疑惑之事只是这件么?”

“只是这件?”易情又重复了一回,狐疑地盯着祝阴。祝阴说起这事时的口气颇为轻易,仿佛不过易如反掌。

祝阴笑盈盈地道,“说来十分容易。只要祝某一直、间刻不停地用降妖剑刻出痕迹,不便得知师兄是甚么时候动用宝术了么?”

寒意倏尔掠过周身,易情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他想起祝阴石室中布满半面石壁的圆痕与螺纹,原来如此,祝阴一直在那里用降妖剑划痕。从初日东升到月儿西落,这小子若是得闲,便在那处伏着石壁,以剑刃缓缓划开石壁,一刻也不曾停过。

易情略略一想,却觉不对,摇头道,“可我有几回见你时,你将膳食送入我的茅房中来,手里捧着木托,不曾执过降妖剑。你便不怕我在那时复生,而你无法凭降妖剑刻痕得知我宝术发用的时机么?”

祝阴笑意不减,他淡声道,“若是无暇在石壁上刻,那便在身上刻,不就好了么?”

像有轰雷于耳旁炸开,易情悚然,望着他轻轻卷起袍袖,露出手臂。那赤红的道袍下本应是如雪皓腕,如今却遍布血红深痕。螺纹在臂上蜿蜒,这厮竟用降妖剑在手臂血肉中割刺!

真是个疯子。易情暗忖。

况且,祝阴约莫是发觉了,哪怕突然对自己十分殷勤亲热,他也不觉得唐突。原因是易情已经历过多回反复的光阴,光阴虽然回溯,可情愫却在累积。就如玉兔虽觉与他仅有一面之缘,他却已觉得与这小玩意儿是多年的熟稔老友了一般。

倏然间,易情仿佛置身于那个冷雨连绵的寒夜,他在山林中仓皇奔逃,在山门前惶然驻足,一柄利刃忽而自身后穿透胸膛,剧痛自创口迸裂,游诸诸身。有人贴在他身后,轻声细语:

“被我杀过一次的人,为何如今还活在这世上?”

利刃抽出,他如断线的木人儿一般往前跌落,滚下石阶。血泊里映出一个人影,容色昳丽,眼覆红绫,面如寒霜。祝阴早已知道他能够溯回光阴,死而复活,像伏在沙土间的毒虺,伺机伸出毒獠,一击必杀。

陶豆里的火苗一闪,土壁上人影重重。

微言道人与秋兰吃酒醉了,开始嘟囔着说胡话儿。胖老头得意地捧出自己珍藏的梅口倒流壶给众人一观,迷阵子竟十分好奇,撑着睡眼往里头注酒,倒过来竟不漏。众人将脑袋凑在一起,看着酒液从侧嘴流出,连声叫好。

易情与祝阴仍对坐在桌旁,两人各怀心思,绷紧身躯,仿佛箭在弦上。

“既然你要杀我,先前又为何三番五次地救我?”易情问,忽又自嘲似的一笑,“我忘了,这事儿只有我知晓,你是全无记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