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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9)

作者: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我怎地知道?正是好奇他是何人,我才上回天坛山头来。”易情失笑,“我离开道观时,观中不过一二弟子,尽是歪瓜裂枣,如今倒好,整出位我也不识得的兄弟来了。”

无为观新收了这位祝姓弟子,这人仿佛也从此成为万千修士的噩梦。这小子如今倒似是压过了他昔日的名头,在这天坛山上坐拥极盛气焰。

继续在这空等下去似乎也不是回事,易情拨开密集的人丛,往后挤去。迈出山径,踏进苍翠树丛,人烟稀少了许多,山峦在云海间沉浮,像花帘纸上浅淡的墨痕。

他一面往山上爬,三足乌一面在他头顶飞旋,叫道:“易情,你要去哪儿?”

易情一脚踩进齐膝的荒草里,咧嘴一笑,“甭在那儿傻等了,咱们寻个捷径,从后山翻进观里。”

天坛山巍峨峻峭,千峰直入天穹。正是初早时分,可天色依然晦暝,薄雾濛濛,时有惊电于云层间舞动,不一会儿便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虽说走了绕到后山的路,一路上再不见那些聒噪无伦的修士,这山径却坑洼泥泞,极是难行。易情扯了道旁的芭苴叶子,盖在自己和三足乌身上,骂道:

“哈,真是晦气!”

“有甚么晦气的?”

易情一脚踩进水坑里,浑身被溅得湿漉漉的,有如落水狗,道:“我好不容易穿得齐齐整整,就是想回来摆个体面样子,省得叫师父笑话。可如今…”

三足乌呱呱大笑:“你光是从天廷跌下来这一事就已经教朝歌人笑破肚皮啦!再穿得光鲜漂亮又如何?你当是你是衣锦还乡么?”

少年道士一把揪住它脖颈,止住它嘶哑的笑声。一人一鸟狼狈地于雨中穿行,林间尽是连绵的水雾,轻絮般笼着前方,雨珠倾泻而下,在碧叶中迸出钟吕似的清音。

草木依顺地被他拨开,展开一条碧油油的幽径。雨里依然能听得见一二声婉啭鸟啼,似是在迎他回乡。

易情紧抱着三足乌,一颗心怦怦直撞胸膛,愈近后山,他愈是情怯。自人间步入天廷后已过数年,斗转星移,寒来暑往,不知无为观中诸人又变成了何等模样?

走了约莫一二时辰,直裰缚腿上已溅满了泥点子,他又从那洁整的小道士化作了浑身泥水的叫化子。

后山头静悄悄的,能望见一片绵延的灰瓦,雨针落在上头,叮叮当当地作响,像瑶琴弹拨的弦音。观里也一片清净,这儿是无为观的背面,山下的修士上不来。易情踩着软泥滑下坡去,一道覆着碧苔的石墙拦在面前。

“喂,神鸟,带我飞过去。”易情笑盈盈地伸手,向盘飞在空的三足乌道。

三足乌用爪子钩住他后襟,扯了扯:“你小子吃多了,我扯不动。”

易情乘机斥道:“哼,废物八哥。”

说着,倒也不去理这聒噪雀儿气恼叫嚷,往四处打量起来了。若是登上石阶,能望见朱红的山门与滑润的抱鼓石狮,气派非凡。正殿前的石炉里青烟袅袅,犹如薄纱,可在这处却只能望见三清大殿飞扬的翼角。

真是奇怪,自家道观里何时有这么精丽的大殿来了?易情心里直嘀咕。

他拾了几块覆苔的大石,垫在墙根,方想踩着石头攀上去,却听得背后传来一道清脆的脚步声。

有人踏着雨水而来,踏碎一路枯枝败叶,在他身后款款驻足。

“…慢着。”

来人说话了,语气不疾不徐,极是从容。那嗓音有如流水清溪,潺潺缓缓。

“这墙后是无为观,兄台不走山门,来这处作甚?”

易情心里一颤,自己做贼这勾当终究是被人发觉了,然而他也不心虚,只将踏上青石的脚放下地来,背着身道:“我回自家来看看,不成么?”

“自家?”那人轻笑,将他泥水驳杂的背影打量了一番,“我不曾在无为观中见过兄台。况且,这天底下哪有人回家不走正门,倒是从后墙翻进来的?”

真是个难缠的小子,易情暗地里恨恨地磨牙。他流落在黎阳街头的这些时日里,做贼从来神不知鬼不觉,没教人抓过现行。这小子是无为观里请来的侍卫么?倒是耳目机灵得很。

他从青石上跳下来,笑盈盈地道,“你没见过我,倒也不算奇事。毕竟孙子大多不识得太爷爷,新来的门房也不一定识得这处旧日的主儿。”

可一回头,他却愣住了。

眼帘里映入的天地似是失了色,一个人影立在苍翠松林间,腰挎银鎏金剑,系垂枣木牌,一袭道袍艳红如血,像一片霞云落在人间。乌发松松束着,映得此人面庞白如新雪。

这人本该生得副俊丽模样,只可惜一道红绫覆在眼上,将一对星眸遮起。

看起来是个瞎子。

易情怔了半晌,目光落在那人身着的道袍上。那袍子是上好的丝料净衣,上头绣着无为观的衔铎白鹤,正是观中弟子无疑。天穿道长十年都不曾收徒一人,莫非这回真动了俗念,收了个俏生生的小白脸?

“你是谁?”易情心里突而涌起一股被鸠占鹊巢的敌意,却依然扬着嘴角。

那人微笑道:“兄台于光天化日之下,要闯入敝观之中,我倒还想问问,您是哪位?”

他们二人大眼瞪瞎眼,一时僵持不下,拿捏不准究竟由谁来先开金口。

“你先说。”易情抱着手,狐疑地往墙边退了一步。他打定了主意,要乘这人不备翻过墙去,溜入观中。

“不,您先请。”

易情笑道:“推脱甚么,不如咱俩一块说。”

那人背手浅笑,“我怕兄台脚底抹油,溜得极快,还未听到兄台名头便被您溜出十里开外,再听不到您要窃入观中的缘由。”他顿了顿声,道。

“在下,天坛山无为观关门弟子,祝阴。”

“祝…阴?”易情先时一愣,旋即大为震愕,这人便是那大名鼎鼎的祝阴?可他左瞧右看,除却都着一袭红衣外,眼前这俊秀少年同那画帖上的粗莽大汉迥然相异。

这人称自己是关门弟子,那便是意指天穿道长在往后再不收徒。师父本就是一副清静性子,不爱收门生,可若是收了,却断无再不收徒的道理。

易情思量着道:“我不曾听过你的名儿,你是何方神圣?”

来人也笑道:“祝某也还未听闻过兄台大名,不知您是哪条道上的贼子?”

话音未落,这人便陡然出手!只见空里骤风狂起,如翻起骇浪惊涛,林间愁云似被净荡一空。荒草枯叶四散迸开,满树翠针于烈风中夭弱舞动。易情被狂风裹挟,吹得翻了个跌,抬首一望,只见惨淡天光里,那人赤色道袍猎猎舞动,犹如狂烈燃烧的火焰。

刹那间,天地变色,彤云翻涌,那人伸手,一股骤风突地卷住易情周身,将他轻易于半空里拎起。易情被潇潇寒风吹得神魂荡扬,一张口便被凉风灌满了五脏六腑。

这宝术果真有些古怪!

易情被风掀翻,狠狠撞在墙上,浑身似散架了一般,脊梁骨咯吱作响。看来他真被当作了入观的窃贼。恍然间,易情想起在山径上众修士的议论,说无为观有祝阴把守山门,而他的宝术极是诡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