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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89)

作者: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不过,还是有美中不足之处。”

白袍少年摇头晃脑地道,似是有些醺醉。

“甚么美中不足之处?”

祝阴问道。欢声仿佛在离他们远去,外头喑喑的虫鸣流入二人耳中。杯中酒液琥珀似的发亮,他又啜了一口,喉间似有火焰灼烧。

易情笑盈盈地道:

“要是你…今夜不杀我就好了。”

他的话音极轻,却如平地惊雷,訇然在心头震响。

一刹间,世界仿佛落入了一片死寂。

祝阴愣了一愣,喧声杂耳,他的心忽而疯了似的鼓噪。他问道:“甚么?”

易情转过身来,两肘撑着桌面,定定地望着祝阴。眼瞳漆黑如渊,森冷无光。

即便如此,他却仍在笑。笑容犹如刀锋,在脸上划开一个凛冽的弧度。

“…是你杀的我罢,杀了几十次、上百回。”

“是么,祝阴?”

第六十一章 红线两人牵

烛盘中,灯花荜拨一响。

易情的脸有半面浸在阴影里。他勾着唇,笑容诡黠。替祝阴斟上酒之后,他悠悠地起身,走到八仙桌对面,跨过条凳坐下,与祝阴相对而视。

祝阴起先是愕然的,脸如薄纸般苍白,可直到后来,笑意一点点填满了脸庞。在摇曳的火光里,他沉静地微笑,像已固了形的沉冷石刻。两眼虽覆着红绫,却似隐露森然寒光,如一条觊觎着猎物的险诈毒蛇。

其余人依然在笑闹拌嘴,似是无人察觉他俩之间已然剑拔弩张,气氛一触即发。

“你不否认么?”易情问。

红衣门生微笑道:“祝某是诚实人。未做过的事,是断然不会认的。”

易情撑着脸,向他笑道:“可你却未驳我方才的话。这便是说,若是做过的事,你便不会打诳不认,不是么?”

祝阴莞尔一笑,“师兄是聪明人。”

“我想你也是。”易情说,“不然也不会杀了我上百回,却教我无力回天。”

两人畅快地笑了起来,在旁人眼里看来,这不过是师兄弟在夜宴之上的一场欢谈,可这时的他俩一人眼光冷冽如冰,一人悄然将手搭上降妖剑柄。

易情掀开酒壶盖,往里面看了一眼,酒已倾了大半。他向祝阴提起壶把,口气平淡,问,“还要再来一杯么?”

祝阴摇头,“多谢师兄,祝某已吃酒吃得够了。”

“是呀,我也吃够了。”易情说,“我尝了这酒约莫有八十二回了罢,这辈子、下辈子都不愿再碰一滴了。”

红衣门生说:“师兄的意思是,您是死了有上百回,才像今夜一般坐在祝某面前么?”

“是你提的杀人剑,你不比我清楚么?”易情反问。

祝阴浅笑着颔首。磨镰似的月牙儿从墨云里钻出来了,破子棂窗里盈满了皎皎月色,月光像清泉般流过他的脸庞。他不答易情的问,却问道,“师兄是何时察觉到——祝某便是杀您的凶手的呢?”

易情说:“开始有些隐隐怀疑,却不愿多想。可到头来我发觉,最坏的猜想往往是真的。”他从怀里取出一封尺牍,丢在桌上。

“这是白石写给你的信。”易情拿责难的口吻道,“你怎地就不烧去,只夹在了书间呢,莫非是要等我去将它寻出来,好看看你俩一对儿奸猾小人是怎地合谋诓骗我的么?”

那封尺书是白石写给祝阴的谢罪书,上面提到了“手浸膻腥,横夺尊命”八字,说的便是要取祝阴的命。恐怕是祝阴出于某种缘由,要白石杀了自己,可白石极为尊奉祝阴,这命令怎能遵从?于是那贛头小子便书了封尺素来,向祝阴表明忠意,并且拒绝了这天方夜谭似的提议。

祝阴低低地叹息,“白石颇为执拗,不愿回心转意。他怕祝某忿怒,撕碎素书,于是便用了神木浆造的纸。此纸能经火炼,刀枪不坏。祝某无可奈何,便只得藏于书斋之中。”

“藏木于林,将一封小小鱼素藏于浩如烟海的书籍之中,本是最难教人发觉的。可谁曾想师兄行了大运,竟将其翻出。”祝阴轻侧过脑袋,微醺的面上露出笑意,像桃瓣轻绽。“您真是厉害呀,师兄。”

易情冷冷地道:“厉害的不是我,而是你。说实在话,连我也要被你那漂亮壳子给蒙骗了过去。我最先对你疑心时,倒不是因为这尺素。”

“那是为了甚么?”笑意飞上了祝阴的面颊,他撑着颊,有如天真孩童一般发问。

白袍少年冷笑愈甚:“正是因为你太过殷勤,成日绕在我身旁打转,才叫我疑心。我所识得的那位灵鬼官祝阴嫉恶如仇,断然不会对一只妖鬼有恻隐之心。”

他一面说,祝阴便一面点头。瞧着这厮清浅微笑的模样,任谁心里窝了多熊烈的忿火,苗头也顿时会被熄灭。易情道:

“所以我猜,你是不是……”

易情顿了一顿,道,“…在试探我究竟活了几次?”

祝阴的笑容突而敛收了,他像张獠毒兽,奸险地在猎物身旁逡巡,伺机而发。

白衣少年一扬手,将桌上的杯盏倾翻,蜜珀似的酒液淌在木桌上。

“你与常人一般经历日月年岁,可我却不同。寻常人的一日,于我而言兴许是百载光阴。”易情苦笑道,“我能一次又一次地复生,且保有记忆。所以你一直在试探我——究竟复生了几回。”

复生之后,一切都会复归原貌,所以照情理而言,祝阴也该是对他颇为疏离的。可这厮非但不淡漠,反而愈发亲近,因而易情想,约莫祝阴是察觉了他的宝术,得知他可回溯光阴,于是便态度摇摆不定,以此来探察他。

祝阴和着他的话,笑道,“微言道人曾向祝某描述过师兄的宝术,他说,师兄看世中万物便如看书中字画。因而祝某想,师兄那‘形诸笔墨’的宝术,莫非不仅是如马良神笔一般,还有更深、更厉害的用途?”

说这话时,他两肘支在桌上,朝易情缓缓靠近。笑涡里似盈满琼浆,教人如酩酊般昏沉。

“所以呢?”易情笑吟吟地望着他,墨色的瞳眸里映出他渐近的身影,“你寻到答案了么?”

祝阴撑着下巴,向他甜甜蜜蜜地笑,“已寻到了。祝某一开始便在想,师兄颈上既然被套上了缚魔链,能被天廷灵鬼官亲手擒拿,那便定是个了不得的妖鬼。”

易情摇头,心里却似沉甸甸地压上了一块巨石,“你抬举我了。”

“怎会是抬举呢?灵鬼官以天火淬炼的缚魔链能锁住一切术法。”祝阴笑道,“可师兄的指尖仍能凭空画出墨痕,画饼充饥,动用些微宝术,那便是说,哪怕是能伏震一切的缚魔链尚且锁不得您的宝术。您怕是有通天之能,能教万鬼拱服,不是么?”

白袍少年对他这话并未置喙。

“而这通天之能…祝某猜测,约莫是‘起死回生’。”

祝阴伸指蘸了些蜜珀似的酒液,在八仙桌上缓缓画出一个圆,水渍晶亮,仿若珠光。他道,“师兄可知祝某为何在画这个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