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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86)

作者: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飘在他身后的天书忽而出声:“我劝你——莫要再走了。”

“为何?”易情没有回头。

“前面便是死路,你一只被捆上缚魔链、宝术尽失的小妖,对上敌手有何胜算?”

“可我若不去,师父他们便会死。”

“你去了,也活不了多少时候。”天书说,“再走两步便回头罢,文易情。”

暗雾飘涌,眼前浑噩不清。易情执拗地摇头,“不,我已做好迎候灵鬼官的准备,哪怕凶多吉少,也须一试。”

他踩着落叶往下走,黑魆魆的山林里仿佛回荡着鬼怪的息声。草叶绊住步子,仿佛在对他挽留。

“一。”

“二。”

天书在他身后数数,可易情依旧往前走去。天书的声音渐远,似是一声极轻的叹息:

“文易情,我说过,你很快便会死的。”

“三。”它数道。

刹那间,林中鸹鸟扑簌簌惊起。凉风扑面而来,几点寒雨如针,扎上他的额面。扶疏槐枝如妖魔狂舞,落叶打着旋,像引路的冥蝶般在他身旁逗留。

一股尖锐杀气犹如利箭,猛然射来。易情霎时神惊魂惧,突地打了个激灵。眼前很黑,看不清物事,他像被黑布蒙住了头脸,被囚困在这幽黑的山野里。

胸前的伤痛得愈甚,仿佛要将腔子撕裂开来一般。易情想,自己出发前服了汤剂,伤约莫快好了,怎地疼得如此之甚?他伸手摸去,却摸了一手温热的血。

低头一看,一点寒芒现在胸前。

正如那夜祝阴被刺时一般,不知何时,一柄利剑已穿膛而过,刺在他胸前。

第五十九章 红线两人牵

易情跌下了石阶。

天旋地转,胸前创深痛剧。杀气如刀,割得肌肤生疼,却不知是从身前还是身后而来。他竭力抬头,眼前一片漆黑,欲要回首,却也无力撑起身躯。

他猛咳一声,血水如泉涌出,洒满身下青石。身旁似是有人驻足,易情眼前昏花,看不大清。那人缓缓弯身,握上剑柄,将剑刃从他血肉中抽出。

那人似是在说话。易情的神识如坠水中,声音像是隔着一层水面,朦胧传来,仿佛有人在遥远之处细语。

剧痛攫住心神,他不由得吃痛闭眼,再一睁眼时,眼前再无漆黑夜幕,而是淡影流溢的水墨世界。

眼睛一闭一睁之间,他竟被人杀死在山路之上!

易情的魂神剥离身躯,化作在空里游荡的幽火。他知道自己死了,再一次回到了那水墨里的世界。他突地爬起身来,四下张望。四周空空寥寥,只有浅淡的墨痕。于是他叫道:“天书,天书!”

无数纸屑如雪纷飞,在他面前汇成人形。天书抱着手,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纸片擦磨,发出令人不快的窃笑:“怎么了?急着寻我,是有甚么事么?”

“把我送回人世间去!”易情脸色红胀,几乎嘶吼出声,“你要我身上的甚么东西,尽管挑选。利索些,让我回去!”

“回去?”天书奇道,“回去又有甚么用?是想再被就地宰杀一回么?”

它想了想,道:“也好,若能教你心死,我确是巴不得送你回去十回八回。”

纸屑汇作的人形打了个响指,易情脚下的墨点如鱼般游作一块,化成一个深邃黑洞。他落入洞中,如坠深渊。

从死寂之中,他忽而听得淅沥的雨声。冷雨纷纷而落,胸前裂痛难当,他掉进尘世中,双膝跪入一地血泊里。

天书没叫他付出代价,却让他短暂地重归人世,不知打的是甚么算盘。易情艰难抬头,欲看清持剑刺他的人的模样。是龙驹?还是白石?

漆黑的夜幕里,暗雾于眼前翻涌,头颅似有千斤沉重。哪怕只是翻过脸,都似有登天之难。他在雨水中痛苦挣扎,还没仰起头,却又被踩回泥塘里。

那人踏着他肩脊,像一块纹风不动的磐石,缓慢地吐字。易情已然落入生死间隙,只听得模糊的几字,说的似是:

“…杀……”

这字只在他耳旁盘桓了一瞬,又突而在铺天的风雨里被打散了。那人究竟想说甚么话?易情垂下眼帘,再也无法探究。此时他身上鲜血长流,眼不视,耳不闻,口难言,死亡的黑暗如丧衣般将他裹起。

不知过了许久,眼前隐现熹微明光。易情兀然睁眼,却发觉自己正四仰八叉地倒在烟墨缭绕的世界之中。飞旋的纸片黏连,天书现出人形,蹲在他身侧阴笑。

“如何?我不是说过了么,你回去不过是白费力气,很快便会死回来的。”

易情摸了摸身子,却发觉哪儿也没少。他仰面问天书:“你没取走我身上的一部分?”

天书道:“为何要取?你以为我真稀罕你的手脚五内么?我是想教你死心,教你明白这世上有许多事,是你复生千百来回皆无可奈何。”

它桀桀低笑,像有砂石在喉中滚动。易情却直视它,一个鲤鱼打挺翻了起来,道,“再来!”

“甚么再来?”天书惊愕。

易情抬着下巴,向它蔑笑:“再把我送回去。”

他的眼眸漆亮,如泛电光。天书还不曾见过这样的人,死得愈多,心志却如得磨砺,愈发坚凝。

“你疯了么?”天书冷冷道,“特地回去,便是要再被多杀几回?”

“死了几回的人,难免是会疯的。你不是乐见我死心,这回连代价都懒得索了么?干脆就让我死个痛快,如何?”

天书冷笑:“文易情,你如今便如油锅中的蝼蚁,如何挣扎也脱不出这监牢。”

易情朝它龇牙咧嘴地笑,“我这蝼蚁发力爬上一爬,说不准还能挣出油锅。”

再磨破嘴皮同这厮纠缠也无益。天书也只得冷哼一声,“既然你自寻死路,那我便好事做到底,将你送上一程罢。”

“不过,”它笑道,“是送往西天。”

话音落毕,天书将纸臂一伸,在黑白的世界里点开一阵烈风。渺然云气犹如千万天马,呼啸而过。易情只觉头重脚轻,天翻地覆,落入一片莹光之中。他从弯弯的月钩里往下坠,落入了凡世的冷雨里。

千万纸屑飞舞,为他拼接起一幅幅图景。易情仿佛在看着一卷卷连环图,他看见了无数个在雨夜里奔走的自己。时而是步至山门,被一剑穿心;时而是在堂屋中死守,却被黑雨融化肉躯;他奔去灵官殿,头颅却在途中兀然坠落;在茅屋里布阵,却被无形利爪撕扯,身躯四分五裂。

每一次,每一次他都被残忍杀死在那场雨夜里。狂风掠过山间,风声暴乱,犹如虎啸龙吟。他从血泊中挣扎伸手,却无法挣脱这死亡的困境。

疼痛与惊惧交织,幻景环环相扣,最后他发觉自己死路难逃,徒然地跪倒在泥水里。

眼睛一睁一闭,易情又倏然置身于水墨环溢的死后世界之中。他呆呆地躺着,任由墨痕如流星一般自天穹中掠过。

天书抱着臂,嘲弄地看着他,说:“死了这么多回,找到出路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