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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81)

作者: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微言道人大恼,往他头上敲了个爆栗:“腰杆挺直了!今儿不把神精丹炼出来,你便睡进炉里去罢!”

迷阵子勉强直起腰,小声嘟哝着将带着土腥味的磁石丢进炉里,仔细一听,这厮在低声地骂骂咧咧。

“你师兄虽没个正形儿,却好歹是咱们这处的大弟子,靠着升天入霄宫给咱们挣了不少名气。如今又因杀鬼王身负重伤,咱们不多照料着他些,老夫都要怕他被气跑啦!”微言道人絮絮叨叨道,又鼓起双颊呼呼往柴薪间吹气。

过了一会儿,微言道人又抬起灰土遍布的胖脸,“不过,这话你可别同他说,老夫怕他听了得意忘形,从此便会横着走路……”

“他本性不坏,别嫌弃他,知道了么?”微言道人一巴掌拍在昏昏欲睡的迷阵子头上,叫道。

迷阵子敷衍地点头。

微言道人恼道:“你又在窃说些甚么闲话儿?咕咕哝哝的,吵死人啦!”

睡眼惺忪的弟子道:“不,我没有…”

“既然没有,怎地像有一团乌蝇在老夫耳旁吵闹?”微言道人气道,却忽觉不对。自方才起,他耳旁便有喁喁低语,抬头一望,却见松影摇曳,一只水獭模样的影子分林拨叶而来,缓缓爬到眼前。

一只水鬼正撑着身子,站在他们身后。

腐败的头颅顶着潮腥藻荇,漆黑肢干犹如炭条。水鬼乌黑的面上裂开一道缝儿,似是在朝他们狞笑。

微言道人一屁墩滚在丹炉旁,又因被火燎到,烫得蹦了起来。“哎唷,老夫的娘亲诶!”

迷阵子也被吓了一跳,吹的鼻涕泡破了,赶忙拖着步子躲到微言道人身后,“道人,您娘亲生成这样呀?”

又疑惑道,“这天坛山上怎地会有水鬼,咱们不是布过阵法,贴好了幻法符和秽迹符,不教鬼怪入内来么?”

“没眼力的蠢崽子!你道爷生得这般白净,怎地会是从它肚里钻出来的?”微言道人朝他唾了一口,却也纳闷非常。若是秽迹符仍在,寻常妖魔不得入内。莫非是有人存心破坏?

耳旁传来枝叶簌簌摇动声,两人抬头一望,却见鬼影重重,像土墙般围着他俩。

微言道人汗流至踵,赶紧拍着迷阵子道:“快,快!去看灵官殿便的秽迹符是否还在!”

这时却听得一旁有人道:“不必去看了。”

两人扭头一看,却见苍松下倚着一人。着一件破烂脏污的白袍,厚布裹着一只眼,正叉着手,笑吟吟地看着他俩。

易情倚在树边,两指挟着一枚塌软的黄符。那符咒正是秽迹符,拿在手里时犹如烙铁,将他指腹灼得一片焦黑,可他却仿佛毫无所感。

微言道人大骇:“易小子!你怎么在这儿?”

又望望易情手中的符箓,浑然摸不着头脑,“你…你手里那符,是将灵官殿旁的秽迹符撕下来了?为何要如此做?”

灵官殿的秽迹符镇守着天坛山,若有法箓,便不会教邪秽入内。

白袍少年忽而笑了。那笑容被微言道人瞧在眼里,竟有些心惊肉跳。分明是平和的微笑,却似杂了分邪气。

“不为什么,”易情说,“我只是觉得,好玩儿。”

第五十六章 红线两人牵

自那日以后,天坛山里便似是多了个混世魔王。

易情跑遍了山头,将秽迹符都撕了,撇在地上,任水鬼上岸横行,怨魂四下游荡。他还扛起手斧,哼着小曲儿,将石阶旁的细弱桃木砍了,桃枝捆进后厨灶里烧火。一时间,天坛山上鬼气森森,魅影重重。

众人不知他是犯了甚么病,下了山归来后便性子大转。明明是重伤之躯,却比猿猴还善上窜下蹦,终日里逮他不着。有时却能在药庐望见胖老头撵着一个脏兮兮的白影,大叫:

“易小子,将老夫的大金丸子还来,还来!”

若是定睛一看,便能望见那人影是个清瘦的小道士。着一身布泥点子的满素布单襦,素裈扎着裤腿,赤着足飞奔。易情散着发,嘴里叼着只落灰包子,灵巧地攀着槐枝翻了个筋斗,两腿一夹,倒悬在树梢,口齿不清道:

“甚么大金丸子?我在你丹炉里掏了半日,只寻到只你藏起来的肉包子!”

微言道人一路追着他,气喘吁吁,禁不住哇哇恼叫。这小子变坏后,便时而来偷他饭食,他偷藏的酱萝卜、白面蒸饺,常被易情咬了去。

非但如此,这厮还愈发变本加厉。如云的女客虔心而来,用靛白的帕子掩着羞红的面,入了月老殿进香。天穿道长在那处立着,吩咐易情为她们在天书上画红线,从而为观里挣几个子儿作饭钱。可易情却只摊开天书,笑吟吟地道:“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连心上人的面都羞见,怎地能有缘?”

说着,便用指头一抹,指尖弥散出如烟水墨,竟在那本就浅淡的缘线上狠画一记,将缘分断了。

众女客哭天抢地,有人甚而似噬人瘈狗,将他破口大骂,欲撕扯他衣裳,将他按在地上揍个鼻青脸肿。幸而易情脚底抹油了似的,跑得极快,一溜烟便没了影儿,只余香客们对他瞪眼龇牙,却也无可奈何。

这段时日里,这厮画了许多鬼画符,符肚里画的都是一张鬼脸,密字像一团麻线。画罢了竟还肆意张贴,搅得众人心神不宁。迷阵子下山建醮,他跟在后头,将已羽化的修士的棺椁掘开。行科教时,他亦寻来椒浆劣肉,大吃大喝,将蒙在欲开光的法像上的红布扯下,当作被儿盖在身上,烂醉如泥,呼呼大睡。

微言道人与迷阵子因发疯了似的这厮叫苦不迭,天穿道长虽面色不改,却也悄然蹙起一对秀眉。

祝阴却对易情的这些行径无一置喙,他还是同往时那般,每日早起劈柴,烧火,熬药,切菜,将盛着粥菜与药汤的木托放在易情的茅屋前。

易情回回只啃掉了半只鸡腿,将药碗倒扣在地上,发苦的药汁流进土里。祝阴见了后,只是默默地捡回,到了正午时分,又会盛一碗新的药汤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每一回见他,易情都对他无甚好脸色,甚而恶语相向。叫他“滚”,“到一边去”,祝阴却也没反驳,抿着唇,像是被缝上了嘴巴。

清风拂过翠嶂碧峭,天坛山中云气渺渺。

松林旁有一小池,映照苍穹,收蕴天光,宛若一只静静凝望穹宇的眸子。一片败花衰草间,有个单弱的人影正垂头冥思,唇间衔着樟木叶,断断续续地吐着气音。

那时断时续的虚音连在一块儿,竟也织成一曲请神调。只是这调子稀奇古怪,时而有步虚声,时而似诵经音,但不变的却是其中凄婉哀思,听来如针砭骨,似坠冰渊。

易情静静地吹罢一曲,四下里林叶簌簌而落,风送清寒。

虚影在他身后浮现,纸屑如星如点飘舞,汇作人形。天书道:“你不去想怎地对付灵鬼官,反来这儿闲坐,有甚么用?”

这话说得刻薄,可易情却隐听出了其中焦意。天书这厮竟在关切着他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