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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73)

作者: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祝阴却上前一步,将手里灯盘递近了些,示意道:“不是时至今日方才来杀,而是早已降世,如今才寻到此处。天坛山被微言道人的幻法符围裹,寻常人找不到此地。师兄请看。”

抬眼望去,易情只觉如遭晴空霹雳。赭赤的线条在石壁上如蛇般扭动,像是微漪的水面。这面壁画是活的!他望见灵鬼官们蜂拥而至,铁靴踏过染血的原野。九州无处不有他们的身影,他们手中提着结串的妖鬼头颅,如繁密蘡薁。

灵鬼官们的步履踩践中夏,从天山横越北土,自琼崖渡来中原。铁履经行之处血流成溪,他们走过大梁,行至朝歌。来到天坛山脚下,高望云雾缭绕的太行之脊。

他们带着煞烈杀气而来,即将取走妖鬼的性命。

“龙驹已至,就在天坛山脚。”祝阴淡然地道。

“他杀过千万妖鬼,亦弑杀过戴罪神明。哪怕是身为同僚的祝某,他也能决然将剑挥落。”

易情寒毛卓竖,难以置信地望向祝阴。

石钟乳低垂,在岩壁上投下剑一般的影子。仿若有千百把利剑高悬于他们头顶,随时会沉沉坠下。

妖冶的火光里,祝阴的笑容却宛如暖日。“师兄,您怕了么?”他问道。

“他还要杀你呢,你怕了么?”易情反问。

沉默片刻,他摇头。“我不怕。”过了一会儿,又说,“我不怕师弟,也自然不会怕他们。”

祝阴一笑,在石桌上搁下灯盘,背着手向他不紧不慢地踅来:“那便好。今夜祝某会与他们相会。然后…师兄猜祝某会做何事?”

“要杀了我,然后向他们邀功请赏?”祝阴的影子飘到眼前来了,像一朵乌云一般罩着他,压得易情喘不过气。

“不。”祝阴迈进一步,在他耳侧低语。吐息像拂面的烟柳风丝,轻轻拨弄着心弦。易情侧脸,望见他浅浅的笑涡,像盈满了醉人的纯酿。

“我要给师兄,”祝阴宛然一笑,轻声道,“求情。”

——

两人踩着月光出了石洞。天色窅窅悠悠,像一荡暗色的水,月牙儿如舟,在云海里穿梭。

下了山,进了堂屋,一切都与上一世一样。众人围在桌旁吃酒笑闹,一样的食点,一样的喧杂,唯一不同的便是坐在身旁的祝阴。

祝阴这回没走,只坐在条凳上,端着瓷碗小口地啜酒。每吃一口酒,他便被辣得咝咝抽气,齿缝里露出一点红梅苞似的舌尖。不知怎地,见了他坐在身旁,易情只觉安心。

酒过三巡,天穿道长素面发红,颊上滚热。纵使神色依然清淡,但说起话来却有些酒意了。易情正专心地抓着三足乌的脖颈,从这鸟儿爪底抢被藏起的蛋,却听得她道:

“大弟子,上回我吩咐你办的事儿,你办妥了么?”

易情愣了半晌,方才发觉是天穿道长在对他说话。他懵懂地问,“甚么事?”

天穿道长面无表情地打了个酒嗝,“就是在天书上画红线的事,你都替那伙姑娘将姻缘结上了么?”

“都是甚么时候的事儿了,师父,您没睡醒么?”易情颇为无奈,这大抵是十天半月前的事了罢。

“不是没睡醒,是喝醉了。”白衣女子顶着一张红脸,淡声道,“不过醉了更好,你便会将我所说统统当作醉话。文易情,我忘了与你说一事。”

易情沉默了片刻,心里觉得不妙,“何事?”

天穿道长干笑了几声,凑过来与他悄声说话,“其实呀,在天书上画出红线,将她们的姻缘画出,也是要付代价的。”

她醉了,眸子里像缭绕着雨烟,指尖悄悄落在易情的掌心里,在掌纹上反复摩挲,仿佛这样便会将命纹摩断。天穿道长说,“代价便是,断缘。”

易情听得张口结舌。他替那些蝉衫荆钗的女子们在天书上画出红线,将命格连上她们的意中郎君时,天穿道长可没说过此话。她只说了,“没有代价”。

“结的是心上人的姻,断的是身旁人的缘。天书就是这么一回事,有果必有因,有得必有失。”

天穿道长平静地道,拈着瓷瓶,不紧不慢地斟酒。

喉咙里像哽进了一粒石子,易情费了许久,方才能开口叫道,“师父!你先前没与我说过这话……”

他想起那日在月老殿中,女客们望见他在天书上绘出如血红线,人人围着他欢笑欣喜,扑得铅白的粉面如绽桃花。

她们觉得自己已同意中郞结下良缘,从此得永结同心,殊不知这是以断缘作为代价。欲得一段情缘,便需斩断一份尘缘。

易情不知谁会被斩断尘缘,兴许是她们的姊妹,甚而是她们的爹娘。他忽而如芒在背,是他替她们画下的红线,他亦有一份罪责。

“所以我方才也说了,就当是为师的醉话罢。不过,你大抵不必觉得自责。斩断缘分,也不一定是件恶事。”

天穿道长搁下瓷杯,似是在轻缓地叹息。羽睫低垂着,被烛火一映,细细的影子像垂在眼边的泪痕。

“这世上有些缘,本应当断即断。”

第五十章 杀意何纷纷

师父说的许多话,易情都难以明白。她说的话仿佛都有几层意思,他时常觉得自己驽钝,不解其中真意。

天穿道长又说:“倘若说,你在外头借了许多银子,要被人取羊羔儿息,被人拿木棍追着打,这难道不是段恶缘么?要是将它断了,倒也不坏。”

易情再望向她时,只见她脸上方才的哀婉之色已不见了。

“嗯,听来倒是不坏。”易情心中略舒,“若真如此,那群女客既得了良姻,又断了恶缘,可真是大大地走运了。”

他不知这话是不是天穿道长特意要说给他听,免得他良心不安的。可转念一想,他连心都没有,才没甚么良心。

身旁忽而传来一声惊叫,易情扭头,却发觉秋兰已从马扎上登地起身,跑到微言道人身旁,叫道:“道人爷爷,你怎地啦!”

微言道人不知怎地已将浑圆的身躯蜷起,两手扒拉着咽喉,吊死鬼似的吐着长舌,有一口没一口地往外吐着白沫。易情忽地想起上一回众人惨死屋中的凄惨光景,心头一紧,也赶忙奔过去,抚着微言道人的背,叫道:

“喂,胖老头儿,你怎么了?是吃花生米卡着颈子了么?”

他重活一世,得处处留心异变才成。上回众人死得不明不白,而他也未能揪出幕后黑手。

胖老头脸胀得血红,虚虚地呼气:“不…不是……”

微言道人颤巍巍地抬手,指向滚落在地的药蒲芦,香杉木塞子落在一旁。微言道人汗湿重衣,忽而开始大口干呕,将十根枝头狼狈地塞进口里,口齿不清地叫道。

“老…老夫吃多了酒,不、不慎将那…葫芦里的玩意儿……当酒吃下去了!”

易情将那葫芦拾起来,转过来一看,上头贴着缚神咒、秽迹符,正是微言道人用来盛凶魂的封器。

“……不是罢,蠢老头儿。”易情将那葫芦翻来覆去地瞧看,他还记得里头盛着个曾夺过他一回性命的凶魂。他几乎无言以对,“你真将这一葫芦鬼怪给饮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