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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72)

作者: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师兄说得算是不错,却也算是秕言谬说。祝某想杀您,又不愿杀您。正因不知如何是好,才在这夜半时分在此踌躇。”

易情想了想,得意洋洋地信口胡说,“是不是不杀我,会惹得你心里不快,又会教你们灵鬼官被天宫其余人戳脊梁骨,说你们连一只妖怪也不敢杀,给仙班蒙羞?”

他不过随口一扯,祝阴却浑身如遭电劈,背着易情静立了许久,他才僵硬地转身。

“师兄果真心智近妖,祝某所思皆被您瞧得一清二楚。”

“废话,我本来就是只快活小妖。”易情说。

祝阴踱步回来,又在榻沿坐下。他拈起红绫带缘,徐缓地抽开。易情只觉那绫带如蛇虺一般在身上游动,火辣里又透着一丝滑凉。片刻后,身上的禁锢皆松,易情躺在散落的红绫里,频频喘气,只觉死里逃生。祝阴垂着脸,翻玩着手中绫带,道:

“您猜得不错,祝某的确是在忧心此事。师兄提到了灵鬼官之首龙驹,祝某忧心之事也正恰与他有关。”

易情猛然翻身,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盘着腿,好奇地望向祝阴。

疑问在他心里翻涌。为何上一世他最后见到祝阴时,祝阴泪落涟涟?那时的祝阴又为何离去,又在其后心口被剜,死在了那场滂沱黑雨里?易情隐隐觉得,他会在今夜寻到答案。

“师兄可知…七日杀鬼令?”

祝阴陡然问道。

易情愣了一愣,这个词儿听来耳熟。他似是在一月前与祝阴前往大梁城,被从天而降的灵鬼官白石踩在脚下时,听得他与祝阴的私语里提到过这个词。

“隐约知道,但不甚清楚。”于是他道。

月色如寒潮般流在两人身上,红衣少年神色静肃如霜。他说:

“七日杀鬼令,意即——见鬼七日不杀,神与鬼同罪当诛。”

他的声音平静淡冷,直教易情打了个寒颤。

“这是灵鬼官中定下的规矩。千百年来,这道金规铁律不曾易改,无人能违。”祝阴露齿一笑,那笑里似透着几分酸楚,“师兄,你瞧我俩究竟共处了多少天?这些日子算来,想必已够祝某入刀山地狱十回了罢。”

“可…我入门之后,不是已近三月了么?”易情冷汗直流,道,“照杀鬼令的意思,七日便该将妖鬼刈灭,为何我还活到了现在?”

朦胧间,他想起这大梁城中那个凄迷而惨烈的雨夜。要动用杀鬼令的条件是甚么呢?白石说,需定了妖体、鬼名,照常理来说,白石见了他后,七日内是要将他杀灭的。

祝阴只是微笑,说:

“师兄能活到如今,是因为祝某还未对你发狠动手啊。”

第四十九章 杀意何纷纷

死一般的寂静。空中的渺渺浮尘像被冻在霜一样的月光里。

良久,易情才艰难地开口:“为何…不对我动手?”

“是啊,为何祝某没对师兄动手呢?”祝阴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喃喃道,仰起面。

他分明是望不见物事的,却似在眺望沉夜里的一弯银月。月亮被铅云啃得只余一道微茫的白边儿,暗影一点点咬噬月盘,一切都陷入黑暗里。

“兴许是因为师兄是…好人罢。”沉默了许久,祝阴说。

易情摇头,他盘坐起来,两手撑在脚踝处。“我才不是好人。”

“不过是只好妖。”他想了想,又道。

祝阴因他的话笑了起来,指尖抚上腰间的枣木牌,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怅然地道,“师兄若是恶人的话,世上恐怕便无良善之辈了…您知云峰宫否?”

见易情犹豫着点头,祝阴说,“云峰宫便是灵鬼官所在之处。那处祥云杳霭,素气堆垒如峰。云块宛若巉岩般坚硬,只有百炼的降妖剑可在其上留下刻痕。”

“灵鬼官将常世诸恶刻在云朵上,凡世的种种恶端,祝某已在其上看过许多,人人尔虞我诈,相互厮杀。祝某所杀之精怪亦是杀人无数,恶贯满盈。灵鬼官之首龙驹教导祝某,凡为秽恶,定当斩除于世。”祝阴缓缓叙说,每一个字却咬得斩钉截铁。

“但师兄却不同。”

易情愕然抬首,祝阴困惑地道,“师兄为何不作大恶呢?为何不冲祝某撒火呢?即便祝某要杀师兄,师兄也没有以牙还牙的心思,这是为何?”

他歪着脑袋,容色里浮现出几分孩童似的稚气。易情听了,没好气地道:“你这是在劝我多犯些事?若不是怙恶不悛,还配不上教你动手,是么?”

祝阴喜笑颜开,连连点头:“正是,正是!师兄素来只小偷小窃,过后又时常将窃物归还。祝某欲提剑杀您,却时而觉得于心不安。”

陡然间,他话锋一转,笑意徐徐褪去,如水的哀凉淌在颊边。“何况,您助灵鬼官杀了鬼王弓磐荼。哪怕您身为妖物,便是照功过相抵的道理,灵鬼官也需对您礼遇有加,如今却要杀您,祝某…觉得不妥。”

看来这厮还是个正道人物,见他犯的过错少了,还不愿随意动手杀他。易情听了祝阴的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小子几乎将他形容成了个大善人。

说到话尾,声音渐渐低弱。易情见祝阴低垂着头,几乎要将颈子弯到脚底,也浑不自在,枕着两臂,咧嘴笑道:

“纠结甚么,如今你就是这处的山大王,我还能跑过你么?要杀便杀罢。反正你就当我是只狸精,有九条命,一回二回的死不了。”

祝阴看起来颇为无奈:“师兄,你还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

“灵鬼官中虽有定鬼名、妖体而后杀的规矩,可若是鬼名迟迟不定,那妖邪又有为祸世间之患,灵鬼官便也得自己拿主,将其杀死。”

他站起身来,打着了火,点亮铜锭里的黄烛。黑暗被灯火抚去,岩壁隙间的暗影像细密的衣褶,随着摇曳烛火潺流。易情恍然发觉,在千沟万壑的星君神像边,正以捣碎的红赭粉涂画着犹如阴司的惨然光景。

石壁上画着的是持剑杀戮的灵鬼官。龙驹身形伟岸,黄金面如泛寒芒。朱裳的灵鬼官们挥舞着降妖剑,在血海里奔腾。无数恶鬼凄声惨叫,被割开咽喉。可最教易情心惊的却是壁画的一角,浑身浴血的灵鬼官被缚魔链紧锁,万剑穿心,推入虿盆。

灵鬼官明明是降妖除魔之神,却也会对同侪痛下杀手。易情将那些画看在眼里,心仿佛悬在了嗓子眼处。

祝阴指着那些壁画,说,“师兄,您大略看明白了么?灵鬼官不但杀鬼,也会弑神,这是七日杀鬼令的规矩。定鬼名后七日,龙驹率领的灵鬼官众会降下凡世,将神鬼一齐刈杀。”

“他们要来杀人了。”祝阴转向易情,眉心像拧起了一个小小的结,“…杀我和师兄。”

夜风清寒,石穴中风声呜啸。易情汗湿衣袍,却依然执拗地发问,“你还未回答我方才的问题。既然是叫‘七日杀鬼令’,我同你也处了这么长时间,为何直到如今才来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