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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70)

作者: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祝阴…祝阴!”他叫喊出声,“你在哪儿?甭管是死是活,你给我出一声!”

喊声消寂在喧阗雨声里,无人应答。易情缓缓四望,可不管看了几遍,黑夜里仍无半个人影。

黑暗里仿佛浮现出祝阴的笑靥,他似乎又看见了今夜里向他流泪的祝阴,晶玉样的泪珠滑过面颊。那时的祝阴仿佛下定某种决意,毅然转身离去。

他讨厌祝阴,祝阴约莫也是厌恶他的。可既然对他心生厌憎,祝阴为何又会在他面前落泪?他兀然回想起祝阴为他端来的热腾腾的饭食,想起那红衣门生静静地坐在他身旁,听他贫嘴时微笑的模样。祝阴好像一直在他身旁打转,不知觉间,他仿佛多了一个影子。

易情徒劳地奔走,最终只得疲累地挨在槐树旁,长长吁气,仰头望天。

可这一望,他的视界里却忽而闯入一抹鲜红。但见高耸的山门间,中门的石匾上挂着一道赤红的绫带,像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

那绫带上悬着个人影。有人被高高挂起,了无生气,浑身沐浴在决河似的黑雨中。

易情惊心骇神,手里的纸伞险些持不稳。他望见了那一袭红艳如火的道袍,系带上悬着的枣木牌摇摇曳曳,已然被骤雨打湿。

他闯入雨中,叫道:“祝阴!”

祝阴被吊在雨里,安静地阖着眼,睡着了一般。有红玛瑙珠子似的水滴从他脚尖垂落,在地上洇开一片鲜红,像开出了一朵朵胭脂花儿。

“喂,祝阴!你怎地了,听得见我的话么?祝阴!”

易情一迭声地叫他的名,他却始终不应。祝阴是天廷的灵鬼官,有横折千万强敌之力,究竟是谁将他吊在了这里?他又为何不应自己的声?

一时间,易情心跳如擂鼓,他在山门间焦急地踱步。思来想去片刻,他着实没法子了,便只能运起“形诸笔墨”的宝术来。他在石柱上画出一柄尖利小石刀,剥下一块石料,脱手掷出。

石刀疾飞而出,划破雨幕,将那红绫割断。祝阴的身躯坠了下来,易情忙用颊夹紧纸伞,飞奔上前,拼足气力接住这师弟。他先是一个踉跄,险些跌在黑水里,趔趄几步方才站稳。接住祝阴之时,他心里猛地一沉,因为那身体凉如坚冰。

“师弟,醒醒…师弟!”

易情摇着他的身体,颤声喊道。

但他没等到祝阴转醒,因为只轻轻地一晃,祝阴便在他手里裂散了。两截身躯砸落在雨花里,易情望着满手的猩红,惊心破胆,久久无言。

祝阴被利刃拦腰斩断,血肉模糊地掉在他脚下。这师弟的心口处开了个碗口大的血洞,似是有人将其心脏剜出。

呼吸忽而变得粗重,易情望着眼前惨景,如鲠在喉。头顶传来沙沙淅淅的雨声,他抬头一看,却见纸伞被黑雨浸透,可怖的雨水将要渗落下来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何无为观中除他之外的所有人皆会丧命于今夜?易情颤抖着干笑,无人来解答他的满心疑窦,因为观中此时已无一生人。

片刻之前,他们还围坐在堂屋中,你争我抢,吃着一桌寒碜的饭菜。天坛山上日子清贫,连今夜的饭钱也是微言道人咬着牙从钱袋子里抠出来的。他们连着吃了几顿霉米稀粥、刺槐花饭,才东拼西凑成这一桌小菜。所有人都十分尽兴,就连天穿道长也饮了些水酒。

可转眼间,众人尽数死于他眼前,他如坠五里雾中,仿佛在一个漆黑的噩梦里彷徨。

易情干瘪地发笑,死寂的山野里,仿佛只有他在呼吸。群山犹如连蜷的囚笼,将他监困。

“算了,独活也没甚么生趣。”易情咬咬牙,嘟囔道。他环顾漆黑的四野,索性放声高喝。

“…杀人的凶犯!”

密雨霖霖,雨声犹如白喜时的丧鼓,嘈切作响。易情对着黑夜,厉声道:

“给我出来!”

他唾了几口吐沫,果然不见寂寂深林里有任何动静。

“没种露面么?你个杀千刀狗入的腌臜玩意儿!”

易情喊得声嘶力竭,喉口肿痛火辣,不知过了许久,四处还是只有他孤寂的回音。于是他咬牙切齿道:

“我不知道你躲在哪儿,又是为了甚么而杀了咱们观中人。下回再见时,你说不准已忘了此事,可我会永远切记在心,刻在骨里!”

黑魆魆的树影轻轻曳动,夜幕里仿佛藏着千百只鬼魂,在静静地聆听着他怒不可遏的吼叫。

众人溃烂分裂的尸躯,弥漫的血海…种种凄惨的光景在脑海中拂掠,他想起天穿道长暖热的怀抱,想起微言道人古怪的俏皮话,仿佛望见祝阴在月下向他泣涕涟涟的模样,一切都如梦似幻,化作泡影,似有一团炽烈的火在心头灼烧。

如今一切已无可挽回,他只能借死还生。

“我是睚眦必报之人,是最厉害、却也是最无情的神仙。”

“下一回,我定会找到你。然后…”

易情嘶声道,眼里血丝遍布。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雷轰电掣,树影飘摇,天坛山上风雨凄迷。他倏然丢下了纸伞,只身走进了漫天黑雨里。

第四十八章 杀意何纷纷

眼前忽而水墨漫溢,世界倏然黑白分明。长天、远山,世上的一切化作浅浅淡墨,唯有流淌的鲜血依然艳红如火。

易情猛然得知,他已死了。他垂头一看,只见自己的尸首躺在身后,浸在黑雨里,溃烂如泥。祝阴倒在他身旁,神色依然安谧,仿佛只是入梦了一般。

他又死了一回。在他面前,血水忽而开始涌动,天书宛如斜阳,在血泊里冉冉而出。纸页碎裂如蝶,渐渐堆积成人形。与上回一般,易情眼前如蒙白翳,看不清天书形成的那影子。

“你又来了。”天书道。

易情对它无甚好感,叉着手笑道:“是啊,许久不见你这老伴儿,我来瞧瞧你了。”

天书说:“我是着实欢喜你来的,可你约莫心里不愿见我。”这话虽说得狎昵,影子的口气却自然而平实。易情听了,也笑道:“死了方才能见,那还是不如不见。”

平日里他虽能召出天书,在其上写画,可若是要涉及起死回生之事时,他才会见到这人形的天书。它究竟是甚么呢?是寄宿于天书的魂灵么?易情对此不得而知。

静谧的黑白世界里,他们分立两侧,黑雨凝结于空,光阴的流逝在此止步。

“你知道么?你死得愈多、愈快,那便愈好。”天书说,“你的魂神被抽离于尘世,岂不是更近神灵一步?何况尘世有诸多苦痛,你在那里留驻越久,就越会教自己遍体鳞伤。”

易情若无其事道:“那有甚么干系?活着本来就是要受伤的。照你的说辞,难道这世上所有人统统死了,就不会受苦,方才算快活?”

天书道:“你的歪理倒是挺多,但如今我也不愿同你辩驳。你不是赶着投胎么?身上的一件物事,拿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