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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63)

作者: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甚么?”

易情以为自己听走了耳,却又听得他不疾不徐地道:“外头凶险万分,祝某将师兄藏庇于此处,有甚么不妥么?”

岂止不妥,简直十分不对。易情讪笑道,“别了罢,留着我多凶险呀。你瞧这些日子前来叩门拜访的鬼怪这末多,简直能绕盘山路三圈。你便放我这低贱小妖出去,同这群血胞一齐寻欢作乐去罢!”

话音未落,他却突而觉得眼前一花。祝阴已然凑上前来,似笑非笑,伸手捉住他的两只手腕,猛进一步,将他逼退在榻上。细软的红绫自发间垂下,触在他颊边,像蛇舌一般轻舐着他。

“那可不成。”祝阴俯着身,吐息洒在他的面上,带着撩人的微痒。他轻声细语,“师兄有一条命是祝某的。祝某定会护您周全。”

他俩额头几乎相抵,易情却十分尴尬。除却对祝阴的宝术同灵鬼官的职牒外,他对这师弟可谓没有分毫兴趣。这小子要看护他,挨得这么近,看来还是贴身看护。

祝阴微微撑起身子,却伸手从旁取来一张丝衾,盖在他身上,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肩,“师兄看了一日的书,想必已乏了罢?在此处暂合会眼罢。祝某还需洒净屋舍,免得神君不愿前来。”

“神君…不愿前来?”易情疑惑地问,手脚却先麻利地往丝衾中钻,直将自己裹成一只大蛹。

“是。若是屋中有秽物,神灵便会避而不入。祝某如今已金屋藏妖,遭了侍奉的神君大人嫌恶。”祝阴头疼似的叹气,“若是不使神龛洁净,也不知祝某伏侍的那位大人会如何怪罪祝某。”

易情听着,眼神却不自觉地往岩壁上乱瞟。祝阴自进洞起便频频提及他所服侍的神君大人,那神君又究竟是哪位?他自认曾在天廷待过些时日,也不知自己是否识得那位神官?

灵鬼官在天廷中不算得高官厚爵,地位低卑之人趋炎附势也是常事儿。易情正困惑万分,却见得木架子后似是摆着个金漆木雕的神龛,他掀开丝衾,也不理在旁的祝阴,跳下榻来,向着那神龛踱步而去。

“师兄,你在做甚?”祝阴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难得地染上了一丝惊惶。

“我瞧你这儿装潢精美,便想虔心学习一番。”易情随口道,先一步踏到神龛前。

他方回观之时,祝阴曾坑骗过他一回。那时的祝阴口口声声说崇奉天坛山无为观的大师兄文易情,这才拜上山来,如今想来,那不过是混入无为观中的借口。

易情忽而想笑,这小子当初假扮成他的信徒,倒是装得惟妙惟肖。只是供奉的对象不同,他当时对自己有多情真意切,其实便是对他所敬奉的神官多真心实意。

走到神龛之前,易情忽而发觉这嵌在岩中的玩意儿竟是庞大无比,足有三阶之深。垂帘之下,黑云犹如堆墨。幽邃岩洞中,曳曳烛火将那高耸石像映得仿若恶鬼。

那是一尊玄衣神像,腰中竟悬着枚死人口里含的玉琀蝉,银鎏金剑精光四射,无数冥鬼簇拥于其身旁,血泪满面,张臂高呼,奋力往空中爬攀,犹如暗海涌潮。

最令人震悚的是,那神像竟无手脚,只余空荡袍袖,面上似遭千刀万剐,眼鼻绽裂,沟壑纵横,看不清五官。

身侧的岩壁上亦有无数刻痕,最奇的便是其中一个犹如螺旋一般的图案。大圆中套着小圆,有的刻痕已断,坑坑洼洼。

看见那神像,易情胆颤心惊。这就是祝阴供奉的神官大人么?怎的有如一尊畸形恶鬼?

他再将目光下移,落到神像下的香案供桌。桌上置漆碗六只,三碗蒸饭,三碗煨牛肉,酒觥里盛着敬神的清酒。竹筷尖朝向龛中供奉的神主,牌位上似是以金漆刻着几字:“文昌宫第四星神君……”

易情打了个激灵。他初时摸上天坛山,到了无为观三清殿门外时,惨遭祝阴痛打。那时他摔进殿中,撞倒了供桌,曾摸到了一枚牌位,那牌上刻的也是“文昌宫第四星神君”!

他本以为是巧合,如今却觉不同寻常。易情手心里发汗,只觉身上一片寒凉。

忽然间,眼帘中映入一抹如火赤色。

祝阴上前一步,飞也似的探出手,手指掩住安息牌上的字样。他皮笑肉不笑,对易情道:

“师兄,您仍有伤在身,不宜劳苦。今日祝某瞧您疲累,还是尽早歇下罢。”

易情心头仍旧震荡,半晌才回神,怔怔地道:“…我还不累。”

“不,师兄就是累了。”祝阴口气忽而十分强硬,把他硬扯到榻边,麻利地替他解开直领道衣,将易情按到榻上。他扭头吹熄烛火,说,“入夜了,师兄难免困乏,您先歇息罢,祝某替您守夜。”

红衣少年将那牌位藏进袖里,却不曾藏紧实。月色溶溶,易情不安分地自榻上探出脑袋,隐约见得那牌座上露出一字——“命”。易情心里越发疑窦,可却不好开口再问。幽幽月夜里,祝阴沉默无言,眉宇微澜。敛起笑意时,他便如一块坚冰。

月色在密如星点的岩洞里如光露般淌下,透过帐纱,洒在两人身上,教人心里愈发的寒凉。易情忽而发问:

“喂,师弟,我不问你侍奉的那位神君大人的事儿了。我想问你另一事,你一个堂堂的灵鬼官,为何要下到凡世来,屈居一隅,在咱们这寒酸道观里做修士?”

祝阴沉静片刻,忽而莞尔而笑。他拂平下裳,坐在榻边,“祝某还想问师兄,若师兄是妖鬼,为何要特地入到修士群中,做一只被群虎环伺的羊羔?若师兄是神仙,又为何要降下九霄来,做一个行窃为生的乞儿?”

易情听他如此发问,也不发恼,将两手枕在脑后,翘着二郎腿道:

“因为我想再度铸下神迹,回到天廷。”

红衣少年似是有些愕然,月华在石壁间周章,晚风清凉,他沉默良久,忽而笑道:“真是…痴心妄想。”

他觉易情说这话轻轻巧巧,寻常人怎能铸下移山填海般的伟大神迹?何况这师兄还是最为天廷嫌憎的妖鬼,哪怕是办下了替灵鬼官杀灭鬼王的大事,天廷也对其视而不见。

“那你呢?你又是为何要到无为观中来?”易情笑盈盈地问他。

祝阴也轻笑一声,说:“祝某与九霄神灵有一场赌局。”

“赌局?赌甚么?”

“他们赌…下了凡尘后,祝某是否还能归返天廷。”祝阴本是守口如瓶的性子,可不知怎的,兴许是今晚夜色醇厚如酒,教他心中也微微醺醉,将一些心底话儿也掏出来说了。

“若是祝某得回天廷,那便能见到侍奉的神君大人。”祝阴说,面上漾开浅浅的笑意,像是要与如水月光化在一起。

易情望着天,漫不经心地道,“那咱们便是同道中人啦,你说是么?”

祝阴本想驳他,却凭着四周的流风察觉到了他的神色。易情似是在仰面微笑,向着邃远的九天。祝阴约莫是没见过有人能向着遥高在上的太上帝这么笑的,那笑容要比婀娜的天女汋约,却又比昆仑虚上的磐岩要坚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