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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60)

作者: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第四十章 杀意何纷纷

低狭的茅屋中,祝阴缓缓松手。

易情滚落在茅草间,已然被扼得昏厥过去。

他面色凄白,发丝散乱,身躯消弱,方才狠掐着他时,祝阴觉得仿佛是在拎着一张薄纸。红衣的灵鬼官静默片刻,从系带上抽出银鎏金的降妖剑,将剑尖抵在他胸口。

一手持着降妖剑,祝阴一手解开易情松垮的大襟,衣底净白的肌肤露出,胸口的剑伤鲜红刺目,犹如一朵未谢的金罂花。祝阴将剑尖抵在他胸膛上,轻声道:

“开。”

剑尖生出明后如蛛网的光痕,游走易情诸身。魂心在剑底浮现,仿佛一枚泛着幽光的随珠。祝阴低声自语:

“师兄,您究竟…是甚么妖怪?”

他想用降妖剑划破易情身上障眼的术法,逼这小妖现出原形。可不论如何劈画,皆不能让易情现出妖体。祝阴伸手抚上降妖剑下的魂心,那像是一轮明日,温暖和煦,却似有所缺损。

魂心是人与妖、甚而是神官皆会有的魂灵的实体。降妖剑贴在魂心,祝阴聆听到了魂神的回声,回声杳杳落落,犹如天宫上的仙音。它告诉他,此人正是文易情无疑。文易情的生魄残缺不全,似是有人残忍地挖去了数块。一块在鼻,一块在头。于是祝阴突然惊觉,他的师兄鼻不能嗅,还时而会涨脑昏头。

红衣如火的灵鬼官附在昏睡的白袍少年身上,手持利刃,悬剑欲刺,却还是静默了良久。

杀,还是不杀?

他抚过幽然如鲛珠的魂心,聆听着属于文易情的魂音,只觉心中仿佛泛起鲸波鼍浪,惊疑不定。这是文易情,是他一直在寻的人物。可这却又是一只法力低微的小妖,身体羸弱,仿佛一阵微风便能将其手脚拗折。

天廷有令,定下鬼名之后,七日内若不杀鬼,便会有灵鬼官众自天顶降下。以缚魔链镇锁精怪,以降妖剑刺破妖鬼魂心。他的师兄连他都尚且难以抵敌,怎能敌得过浩浩汤汤的神将大军?

许久,祝阴将抵在易情胸前的降妖剑移开,收回鞘中。

他拿起地上木托间的药碗,将药汁倾进青釉灌药器里,伸指在易情唇上摩挲了一番,将鸟喙似的尖口插进易情口里,将药汤一点点入了去。

红衣少年站起身,覆着红绫的两眼似是在凝视着昏迷的易情。

少顷,他银牙紧咬,旋踵离去。

——

不知睡了许久,易情方猝然转醒。这一趟觉睡得极不踏实,噩梦犹如道旁的荆刺,疯狂孳生,将他一路追逐。可醒过来的一瞬,他突而发觉这噩梦并非没有来由,是祝阴将他脖颈紧扼,让他昏死在茅堆间。

口里有些苦涩,是药汤的滋味。易情脸色煞白,祝阴竟将药汁给他一口口地喂了下去。胸前剑伤的痛楚已然减轻大半,可他如入冰天,浑身抖若筛糠。

茅屋里空寂无人,石灰墁过的地上,木托、粉彩碗齐整地摆列,似是已有人在山溪边将其用皂荚洗净。

易情捂着发痛的脑袋,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他抓起一只金红的卤鸡腿,饿鬼似的撕咬起来。这时他已不顾得祝阴那厮掐昏他的事儿了,多日不曾进过肉食,他饿得前胸贴后背。这小子带来了鸡腿,索性原谅他好了。

祝阴究竟去了何处?易情一面啃鸡腿,一面好奇地张望,粉彩碗上水迹未干,大抵是没走远的。

可只糙糙啃了几口,他便忽听得松涛阵阵,风声如浪。他举头一望,却见纷乱土砖间的小窗中,在昏黯里倏地露出一只绿幽幽的眼。

易情见了,口里依然撕着鸡皮,含糊不清地叫道:“三足乌?”他记得那鸟儿的眼是绿的,像翡翠石子。

柴门吱吱呀呀地叫唤,被徐徐地推开。进来的却不是鸟儿,却是一只山石样的巨物。像是寻常的水獭,却也不对,那物浑身长满尖刺样的长毛,挂着荷叶、藻荇,潮气扑鼻。易情半张着口,油乎乎的鸡腿落到了盘坐的腿上,这是一只水鬼。

水鬼很大,看着约莫有两人高。它窥见了茅屋里的易情,便攀着门框,欣喜地想要钻入内。茅屋先前并无户牗,是易情拆了石砖,再将柴木拼上去的,整间屋子摇摇欲坠。水鬼扒着门框,将茅屋摇得簌簌落尘。

天坛山上的融雪接着御河,河中有不少水鬼,皆是落水人的怨魂化成。水鬼从山脚溯游而上,在河中栖息,对过往行人虎视眈眈。它们爱饮人心头热血,爱剜出人眼珠子结项链。

易情自言自语:“看来微言老儿抄在树上的十字天经错了几个字,不起效,连水鬼都敢来盈门拜访了。”

他跳起来,却觉胸前撕裂似的剧痛,眼前天地滴溜溜地发旋。他像是被打了几鞭的冰尜,头是昏的,脚是轻的,“哎唷”叫了一声,便又跌回茅堆里。伤还未好,他就是根孱弱的蒲苇,风一吹便倒。

水鬼遍体漆黑,头颅肿大,像生得畸形的小孩儿。它格格地发笑,从喉里发出水泡迸裂般的声音,断续地叫道:“血…好香…的……血……”

它使劲地钻入门中,伸出黧黑的手臂,想去摸一摸易情。“给我…吃一口……血,好么?”

易情一脚踢在它面上,却又痛得脚板发颤。他往后跌进蓬草间,叫道:“滚,没有!我自个儿都不够用!”

茅屋外忽而有震天动地的响动,似是有千军万马经行,泥地仿佛都在惊颤。易情举头一望,只见牅户间爬满了密密匝匝的黑影。他惊出一身冷汗,那些尽是从御河中爬出的水鬼,头大身窄,漆黑如炭块,唯有眼睛流着翠光,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头顶上有拨拉葵叶的扑簌声,水鬼们爬上红藤架,在茅顶上挖洞,想钻进屋里吃他的血肉。

怎么会有这么多鬼怪?易情后知后觉地想起,天坛山中本就精怪甚多,平日里都是靠微言道人的符法祛避。可不知符法出了甚么幺蛾子,竟教鬼怪一只只地寻了来。

易情咬咬牙,将伤口缚紧,跌撞着起身。他摔碎瓷碗,握上瓷片,水墨在手中流溢,宝术将那瓷片画作有着锋利刃缘的小匕。

只能拼一把命了。

易情趔趄着扑上前,心里甚而有了再面见天书的打算,却听得屋外突而狂风大作,见得树影离披。贴在窗牅上的水鬼一只只倒下,天光重新钻入茅屋。外头不仅刮起了暴烈的骤风,更下起了淅沥的小雨。

雨不知下了多久,滴答声不停。蓬顶上也泄下雨水来,在泥地里落成水洼。易情踏出屋门,却陡然一惊。屋前不知何时已横七竖八地倒了一片妖鬼的尸首,如山的尸躯间,鲜血如溪河宛曲流淌。

天书夺去了他的嗅觉,因而他全然不察屋外浓郁的腥气。空里下的不是雨,而是鲜血。

飒飒血雨之中,一个身影提剑而立,宛如厉鬼。

祝阴伫立于尸山之中,烈风犹如他的爪牙,将水鬼开膛破肚。此刻他唇边再无往昔的佻达笑意,神色凝重如山。血雨骤降,血水淌过他皙白的面庞与深衣,更衬得其妖冶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