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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59)

作者: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易情默然无言,三足乌口口声声地说它俩是死对头,在他看来却不然,它俩分明是老相好。

观里的众人似是遗忘了他,除了秋兰。这妮子身上有股第一眼看不出来的缠人劲儿,她就住在茅屋边的草棚里,每日在晨光烂昭时登门,叩着柴扉喊他道士哥哥,甜丝丝地说心里喜欢他。

但易情只觉莫名其妙,他只不过顺手搭救了她一回,值得她如此倾心么?有一次他回绝了秋兰,扭身欲走,打定主意不再理会她,可一转眼,却发现秋兰眼睛红红地望着他,晶珠样的泪花落下来,在鹅黄衫子上染出一粒粒豆大的水渍。

观中的日子依然清苦而寂寥。易情孤伶伶一人待着的时候多,便会躺在蓬草堆上眺望穹顶。思绪如天边的浮云般渺荡,他时常在想,从天廷跌下来后,他为何会回到观中?

答案却是不言而喻的。

——他想再度踏入天廷,哪怕使尽一切手段。

他回观兴许不是为了别的,便是为了借使故人之力,再次铸下神迹,重回云霄。这份渴求化作在心中灼烈燃烧的炽火,无时不刻不在灼烧他的心头。

柴扉被轻轻叩响,躺在茅草堆中的易情倏然惊醒。

转眼望去,晦暗的天光里,红衣胜血的祝阴正立在门边,手中端着木托。木托中盛着一只素三彩大瓷碗,盛着满当的药汤,一碟金红酥脆的卤香鸡腿,一只白馒头。祝阴向他微笑,开口却道:

“师兄,你怎地仍旧抱恙?”

易情见他前来,立马忍痛翘起二郎腿,假作得意模样。这段时日里是祝阴照料他吃食,这小子见他伤迟迟不好,约莫早起了嫌恶心思。

可他确是救命恩人,祝阴虽不悦,却也不会同他翻脸。这师弟越不快,易情心中便越夷悦。

易情说:“是呀,你也不是没见过我那伤。在心口上开了俩洞,十天半月能好全么?”

祝阴微笑:“若是祝某的话,早好全了。”

他垂着面,将木托上的瓷碗一件件摆在地上。易情飞瞥了一眼,那里头还有些生肌散剂,用纸包着。

“你是神将,得天厚佑,怎么能和我这种卑贱小妖比?”易情晃着腿,向他招手,“好啦,灵鬼官大人,快把午膳呈上来罢。”

他仰着面,一副拿鼻孔瞧人的模样。祝阴也只是笑,跪坐下来,将木托放在地上,缓缓推给他。易情忘乎所以地伸手一捞,却将滚烫的药碗捞在手里。他烫得咨牙俫嘴,低头一望,却撞上祝阴那满面含春的笑靥。

祝阴说:“师兄须得吃完药,方才能用膳的。”

一见祝阴,他头痛得愈加厉害。易情捏起了鼻子,伸手捞起了身侧的白茅,盖在身上,皱眉道:“我不要。”

“不药难愈,这是世之常情。师兄若不乖乖吃药汤,祝某只得每日来送了。”祝阴喟然叹息,垂着脸。

“噢,那岂不是正好?”易情又将身子翻过来了。

“祝某以为师兄对祝某极厌恶,连一枚头发丝都不愿见到的。”

易情说:“是呀,我讨厌你,你也讨厌我,这才是世之常情。我见了你,便会心促气短,欲要虚呕。可一想到你见了我,也会如骨鲠在喉,我便好受多啦!”

祝阴站起身来,在茅屋中缓缓踱步。易情躺在茅堆里,向他瞪眼,像一条盐糁过的死鱼。

这方寸之地只消几步便能走遍,于是祝阴很快在屋角发现了端倪。上回送来的粉彩碗被包茅覆着,倾翻在地。易情没喝他送来的药汤,全倒在了地里。祝阴弯下身,拾起粉彩碗,似有阴云在脸上流澜。

“师兄,祝某晨兴夜寐,就是为了替您备一日的食膳,熬煮药汤。可您却不领情,竟将祝某苦心煎出的药全倒进了地里。”祝阴叹气,“为何要如此?”

易情将两臂枕在脑后,朝他呸呸吐唾:“因为你这厮熬药时总加些山桃胶、木竹果,还将涂了朱砂的法箓用滚水浇烂了,融进汤药里去。我是个低贱小妖,吃不得您熬的辟邪汤的。若要吃了,便会两手两腿烂成泥!”

他知道祝阴熬药费了大力气,可有些有祛邪之效的药汁他着实入不了口,一嗅到便会心门作呕,入了肚也会浑身难受。这便如拆东墙补西墙一般,胸前的伤虽是好了,可周身又愈发尪羸虚弱起来了。

祝阴只是叹息,他的胸膛里似藏着叹不完的气。“师兄不吃药,病便不会好。这伤算得是师兄为搭救祝某而落下的,祝某不爱欠人情,若是师兄伤不好,这人情岂不是会一直欠着?”

易情倒是很开心,两眼弯成月牙的模样:“那就欠着罢!”

“不成。”祝阴却摇头,“祝某熬的每一碗药汤,皆是在千百种药材里掇菁撷华,怎能白费?”

说着,他忽而弯身,牵起易情颈中铁链。易情陡然一惊,却已被他猛牵着链子翻了个身,趴伏在地,脸贴在泥地里,正凑在那濡湿的药渍之前。

腰后突而一紧,祝阴足上蹬着的马靴已然紧紧踏在了他脊梁骨上。祝阴笑容明净,高高在上地道,“若是师兄下回再将药汤倒在地里,我便要您将这地上的残汤吃净。”

他俯下身,轻声问道:“师兄,知道了么?”

易情被陡然掀翻,愣了一愣,倏尔却心头火起。不就是一个自天廷下来的灵鬼官么?同他傲气甚么?他还豁出性命,替灵鬼官除了只鬼王,怎地就当他是一块踩在脚底的烂泥?

他瞧这厮约莫在天廷也混得坎坷,这才被逐下凡世来除妖。他自认混得潦倒,可祝阴大抵也是落魄的,若是顺风顺水,决计不会被太上帝派下来。他两人一个是卑贱妖鬼,一个是侘傺小官,简直是一对歪瓜裂枣,半斤八两。

“谁要你这么待我的?”易情艰难地抬脸,叫道,“我可是你师兄!”

他愈要逞出一副凶恶模样,就愈是可怜巴巴。

祝阴笑容可掬:“祝某也可是灵鬼官。天廷有杀鬼令,定鬼名后七日不灭,便会有灵鬼官众前来剿杀。祝某不仅未杀师兄,还将您好生养着,真可谓是仁至义尽。”

易情挣扎,忿然地叫道:“我不吃!你这黑心玩意儿熬的药汤,谁要去阴府探亲,便要他吃去!”

喉间铁链倏然一紧,易情如一条咬钩鱼儿般被提起。冰凉的手探上他颈间,易情艰难地回身,祝阴已然伸手扼住他脖颈,缓缓收紧。

那滑而凉的指腹仿佛胡霜寒冰,不带一丝暖热。祝阴掐着他的颈脖,将他一点点压进蓬茅里,神色温柔如水。易情眼前发黑,只觉颈脖子上似爬过溜滑的毒蛇,蛇腹将他裹住,缠紧。

昏眩感如海潮般泛来,他似被拖进水底,不得呼吸,无力挣扎。黑茫茫的视界里,他仿佛在隔水望着祝阴,那一袭红衣像炉灰间的火炭,燃烧着最炽烈的血色。

“师兄若不愿吃…”

祝阴轻轻地叹息,“那祝某便只能扼昏师兄,再给您将药喂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