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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55)

作者: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他顺着石阶行去,道途碧树成荫,泉出石罅,在高高的月老殿旁,天穿道长仰面望着槐枝,细碎的白瓣飘零,像是在她面上落了一点雪。她垂头,正恰望见在石阶上驻足呆望的易情,便颔首抬手,仿佛在招他过来。虽说那凉若冰霜的面上依然无一丝笑意,可却似化进了融融天光里,和煦而柔暖。

像是被她的身影蛊惑住了一般,易情抬起脚,踉跄着往前迈了一步。槐花沉坠在枝头,像碎琼垂雪。

“师父!”他叫道。

天穿道长撑起纸伞,微侧过身子,似要往殿中行去。“来得正好,易情。我正恰有事与你相商,走上来罢。”

易情望了望手里的拨火棍,苦笑道,“师父,我如今腿脚不便,像只瘸腿王八,行不快,要劳您多候一会儿了。”

白衣女子却说:“你慢慢上来,我等你。”说着,便往殿中去了。于是易情倒也放宽了心,缓缓地攀上阶去。一面走,他一面望着如盖的槐荫。这些时日来常有求缘的女客来此,枝梢挂满了浓发似的红线,都是来求月老赐个好姻缘的。也有挂写着意中人名姓、写着相思言语的粉红笺子的,都用红线系着,捆在枝头上,凉风一吹,便如繁叶般哗哗响动。

在密麻的笺子中,易情忽而望见了一张未折好的纸笺。

那上面画着一个脖栓狗链的歪扭小人,这图案和秋兰拿给他看的画一模一样,约莫是那妮子咬着笔杆画的。

话不必说,这定是秋兰挂在树上的相思笺子,那丫头在对他表迹心意。易情哭笑不得,再定睛一看,却发觉捆在笺子的红绳断了。

那儿原来约莫是系了个同心方胜,是男女新婚时常绾的锦绳样式,却被从中间划成了两半。切口干净,像是用剑刃划开的。树上留着深深刻痕,仿佛持剑人一肚怨火,想要凭此发泄干净。

“有谁会做这事儿?”易情看了半晌,依然不得头绪。他将笺子重新系好,扭头往殿里行去,临行前,嘀咕了一句。

“…真是幼稚。”

第三十七章 杀意何纷纷

费了许久,易情总算一瘸一拐地入了月老殿。一进殿门,便看得一群彩衫女子围着天穿道长打转,央笑着包着手,连连向天穿道长行礼,仿佛她是一尊涂金抹漆的神像。

这些都是来观里进香、有求于月老的香客。她们挨肩擦背地站在一块,像一团浓云。易情佝偻着背,撑着拨火棍前行了几步,只听得人群里有女子急切地问道:“仙姑,奴家有意于知州家的公子,请问今生可有缘么?”

有女子又泪花盈盈地问:“道长!听闻您神通广大,可否替妾再续前缘,教负心郎回头?”

一时间,莺声燕语一片。天穿道长白衣胜雪,被簇拥在五彩驳杂的人群里,像一朵含苞的白茸花。她如冰雕一般伫立着,面无表情良久,才抬袖压了压掌,示意众人敛声,说:

“可以。你们提出的事儿,我都能办到。”

众女子面上如拂春风,大喜过望。姻缘之事,最为难求,若是寻了个上佳良人,那便下半辈子再不用发愁。有几人甚而撩起绸裙,跪下磕头。天穿道长目光恬淡,环视着她们,伸手在宽袖中摸索了一阵,再徐徐将手抽出。

她从袖中拿出了一只豁口的破碗。

女子们瞠目结舌,面面相觑。良久,有人道:“道长,这是何意?”

“莫非这是您结缘的法器?”一个着梧枝绿纱裙的女子小心翼翼地问道。“教咱们只消摸上一摸,便能喜结良缘?”

天穿道长木然地摇头,“不是,就是一个碗。”

她低头,伸出白皙的指尖,往碗中点了点,“碗里头,要装东西。”

“装…要装甚么物事?”

见女子们不解,天穿道长道,“嗯,总之,要装一些俗物入内。”

“俗物?”

香客们开始窸窸窣窣地摸起身上衣衫,有女子犹豫半晌,将一条大红绉绸的汗巾子羞答答地从腰间解下,放进那破碗里。

天穿道长眉头微蹙,本就如冰凝霜冻的面色愈加不善。人群里有位女子“呀”地叫了一声,从袖里摸出只绣着梅花鹿的锦囊,从里头倒出一把铜钱,撒进碗里。

白衣女子总算眉关微舒,可眉眼依旧古井无波。周遭的香客们看出了她面色有变,顿时明了该装甚么俗物入碗内,赶忙纷纷摸起袖中荷包、背上钱叉子,将铜板、银锭恭敬地放入碗内。

若洒的是铜板,天穿道长便嘴角微动,若放的是银锭,她便僵硬地咧嘴,似是要笑。不一时,碗中已盛满钱财。天穿道长才收回手,将满满一碗银钱塞入袖里。

“好了,这样便成了。俗语说,钱本粪土,心诚则灵。若不摒弃俗物,那便做不到心诚。”天穿道长说,“这些俗物我且替你们收着,若有烦恼,再速速来将其撇弃于我。结缘的事,我会替你们想办法。”

香客们听了这话,感激涕零。几个女子已然跪伏于地,牵着她的白纱裙,叩首连连,叫道:“道长,您真是于咱们有大恩大德!”

天穿道长却不为所动,神色恬淡,说:“起来,殿里忘了洒扫,跪着容易污了裙摆。你们自个儿污了不打紧,但不要贴我身上来。”说着,她便扭头往殿角望去,易情正坐在那处。

方才易情入了殿来,寻了张马扎挨着柱子坐下,蜷着身听她们说话,本想就这么等到香客们散尽,没想到天穿道长竟将一对招子望过来了。与此同时,女子们的目光也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

“那边那位半死不活的弟子,过来。”天穿道长说,没直喊他的名字,向他招手。

易情艰难地起身,拄着拨火棍又踉踉跄跄地行过来。他重伤之后,气色愈发不好,一张脸幽魂样的惨白,几乎无人能认得出他与城中土墙上贴的告示画像是同一人。身上披着的寝衣满是皱襞,落了泛黄的药渍。他蓬头散发,两眼无神,颊边还挂着根从茅屋里带出的细茅草。

女子们盯着他的目光充满狐疑,螓首相贴,人群中传出一阵蚊蝇似的窃窃私语。易情耳朵尖,隐约听得她们道:

“真脏。”

“这小子从何处来的?真是道长座下弟子么?”

香客们睨着他,目光像一枚枚寒针,扎在心头。她们低语:“道长唤他过来,究竟又是何意?这人像个叫化子,真是晦气……”

易情默然无言,趔趄着后退了一步。他是对这些讥刺、猜疑的话无谓,可若是他站在师父身旁,会玷了师父在人们心里的影子,他宁可重回自己的那间破茅屋里,孤伶伶地缩着。

天穿道长却冷冰冰地拨开人群,向他走了过来,不由分说地牵住他的手,将他拉到月老像下。

她盯着易情,说,“不要走,你需得留下。”易情点了点头,向她咧开一口白牙,“师父要我不走,我便钉在这地里,一步也不动。”

香客们疑心的眼神在他们之间逡巡,她们听得易情叫那白衣女子“师父”,当即便心中了然,得知这囚首丧面的少年是无为观中弟子,但嫌恶之色未减,有人从袖里取出碎花汗巾子,掩在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