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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54)

作者: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哎唷,哎唷,这真叫地狱无门我偏来,老夫被卡住啦!”

易情躺在茅草堆里,身上盖着件皱巴巴的寝衣,撑起眼皮有气无力地招了招手,“道人,这回我起不来,没法子帮你,你自个儿寻路进来罢。”

微言道人被挤得老脸通红,被卡得没法子了,只得双足猛蹬,两手撑着门框,将左右两根木条摘了来,这才吁着气侧身挤进去。易情虚弱地抚掌,又被这胖老头儿带起的烟尘呛咳得满面潮红。

微言道人在这狭暗的茅屋里站定,将结网的屋梁与积水的泥地打量了一番,吁叹道:

“真是块风水宝地。”

易情说:“道人,你的眼生反了么?这破落地方,怎算得风水宝地?”

胖老头捋着须道:“可不是么?透风漏水的地儿,略称叫风水宝地!”他说着,便嘿嘿地笑了起来。易情没心情同他插科打诨,只道,“您来这处作甚?”

“嘿,好小子!老夫特地来瞧瞧你伤势恢复得如何,你便是这般拿鼻孔对着赐你疗伤金津的恩人的?”微言道人吹胡瞪眼,重重地在地上跺了几脚,茅屋似是被他跺得颠颤,从顶盖上扑簌簌地落下几缕烟尘来。他重咳了几声,瞧见易情依然蜷着身缩在茅草堆里,可怜地抱着自己,只余小小的一团,顿时怜上心头,咧嘴笑道。

“瞧你孤家寡人地缩在这一处,也无人前来照拂,可怜呐!”

易情问道:“三足乌呢?就是前些时候那只同我一起回观里的…三只爪儿的怪鸟。”

微言道人说:“那只小雀儿近日里常同迷阵子饲的玉兔厮混,初时打得鸡飞狗跳,如今倒奇,如漆如胶地黏在一块儿啦!”胖老头又朝他挤眉弄眼,“只余你一个形单影只,嘿嘿!”

看这老头一副得意洋洋,乘机要对他落井下石的模样,易情心里大恼,面上却满不在乎地笑,“道人,你今儿来此,莫非只是要将我嘲弄一番?”

“自然不是。”微言道人赶忙轻咳一声,收回了方才的猥笑模样,背着手正色道,“咳,老夫看你伤势难愈,想着你是不是遭了怪,便来给你治一治祟了。”

易情倏地想起,他是妖鬼的事只有祝阴知晓,不知天穿道长是否心中有数,但观中其余人大抵是不知的。

微言道人说干便干,当即撸起衣袖,拿起笤帚,在茅屋中卖力地扫了一畚箕的灰。易情被扬灰呛得难受,一抬眼,却见他已从袖里取出绢包,细细地将其中香料倾在熏炉里,那是驱瘟鬼用的方子,二钱黄良,一两赤术、浴香与雄黄,燃起后香气滑稠,像有缎子覆在鼻尖。

胖老头儿又从袖里取出画好的秽迹符,踮着脚尖左蹦右跳,口中喃喃有辞,一伸手,便将那符纸拍在易情脑门上,叫道:“破!”

这使的是破邪的法子,若是寻常被瘟鬼缠上的病人,有了符纸加身,多半便能平复如旧。可易情却不同,他是鬼怪,用驱鬼的法子对付他,便同杀他无异。微言道人一将符纸贴上他脑门,他便觉好不容易平息下的头痛竟愈演愈烈,似是有人在头里嵌上了钢绳,愈勒愈紧。易情抱着脑袋,大叫道:

“停手,好痛,停手!”

微言道人狐疑地看着他,踮了脚,金鸡独立着,口里喃喃道:“是了,是了,这小子定是遭了厉害的瘟鬼缠身,一张秽迹符还不成,得再添几张!”

说着,胖老头儿便眼疾手快地从袖里掏出符纸,又啪啪地贴在易情周身。易情浑身火燎似的发痛,像被丢在滚汤里熬煮。

他正如在火上煎熬,微言道人却已踏起罡步,从腰间摘下药葫芦,从里头倾出斋供用的水来,匀洒在他身上。易情被烫得哇哇直叫,清水淌过之处竟如熔铁覆肤一般留下烫烙的焦痕。微言道人按着他手脚,他发狂似的扑腾。

见易情难受得厉害,微言道人嘟哝道,“奇怪,这瘟鬼着实厉害,这也驱不成。不然,老夫还是寻你师父去,要她给几件杀鬼的法宝,以绝祸患?”

易情像遭了开膛破肚一般,痛楚如尖刃般剖开他四肢百骸。他气若游丝地摇头,“不,别,您别去……算我求您了……”

微言道人撇嘴,“易小子,你这病着实难医!不如,老夫扶你去月老殿里瞧瞧?你师父如今正候在那儿,叫她瞧看一番也好。”

月老殿是观中后来新修的宝殿,其实供的并非先祖,而是为了收香火钱而建的地处。殿中时而有求姻缘的女客来进香,祝阴时常守在那儿,也不做甚事,为的便是讨女客的欢心。天穿道长出关之后,她便也时常在那处为朝山人答疑解惑,以道法祛邪避祟。

“若是你尚且信得过老夫,交给老夫替你驱祟也成!”微言道人拍着肉滚滚的胸脯道,咧开一口白牙,从袖里摸出一叠秽迹符,用拇指一擦,列成扇状给易情看,“你瞧,还有这末多符不曾用过咧!”

易情起了身鸡皮疙瘩,勉强笑道:“不必,不必,我瞧我身上的瘟鬼是个好相与的,您替我将身上这些符纸拿掉,我再歇息片刻便好。”

“成,成,那老夫不顾你啦!哼,好心做了驴肝肺,老夫特地拖着这一身福肉来替你作法,可你小子却不领情……”

微言道人嘟嘟囔囔地将秽迹符一张张撕下,再珍重地叠好放入袖里。易情咬着牙拂去身上的斋水,瑟索地缩进茅草堆里,他感觉身上更难受了些,连微言道人的絮聒声都似在远去。

唠叨了好一会儿,胖老头才艰难地从门中挤出,将木框用木掌拍着安上,提着药葫芦摇晃着往山下去了。茅屋中重归一片死寂。

休息了片刻,方才微言道人使的符法总算渐褪,易情勉力爬起身,在墙角寻了根拨火棍,支着身子走下石阶。

他大病未愈,身虚体弱,步履如踩在云端一般,轻飘飘地无甚力气。他想去见一见师父,虽说师父常待他冷面无情,可他却一直是师父捡回的小孩儿,从十数年前起便从未变过。他难过时,欢欣时,心里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师父,师父在他心中便是能天通地达、无所不能的,对于这胸前不愈的伤,她也定有法子解决。

石阶迤逦,如山溪般流入雾中。走了几步路,便能隐约听得白雾深处的人声欢语,正如婉啭莺蹄。远远地望去,便能望见殿门的朱红漆柱、黑底牌匾,写的是“神光普照”、“月老星君”几字。头系勒子,披着各色云肩的妇人们面上含笑,正三五成群地聚在殿前,有人弯身在地上捋草茎,约莫是信了殿周皆是仙草的传闻;黑云似的人影挨在贴了喜字的粉墙边,低着颈子进香。

天穿道长就立在殿柱旁,支着伞,仰首望着洁白槐花。

她白衣胜雪,正如落下九天的仙子,遗世独立,不沾一丝烟火气。易情遥望着她,竟觉得似是望着一个画中美人,不似实景。

易情跌撞地往前走了几步,一阵无由的怅惘忽而涌上心头。不知为何,他只觉自己此时尚在梦中,而这条路途,他仿佛也已走过许多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