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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53)

作者: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恍惚里,他似是回到了一日前阴雨连绵的大梁城,他被降妖剑穿透胸膛,从檐瓦上无力地坠下。祝阴接住了他,将他珍重地抱在臂弯里,像是捧着一样将裂的瓷件。

那时,他在剧痛中撇过脸,在朦胧的视界里,弓槃荼的血肉如融雪般消散。被降妖剑劈裂的巨口在喃喃低语,齿缝紧闭,双唇高撅,仿佛在绵绵不尽地重复着几字。

一阵恐怖之情忽如藤蔓般攀上心头。乘风游荡时,易情也曾见到鬼王那张巨口开阖,似是想说些甚么话。那硕大的瞳子滴溜溜转动,不懈地追逐着空中的那一抹鲜红人影。

它想说甚么?

易情在混沌里仿着鬼王的口唇,将那几个字从舌尖慢慢地吐出。他似是从弓槃荼破碎的面上望出了某种欣喜。鬼王谦恭而低微,仿佛是在对君王叩拜的臣子。

巨口一开一阖。

“祝、阴、大、人……”

鬼王弓槃荼在那时,曾一遍又一遍执着地低唤。

它在——恭谨地呼唤祝阴的名字。

易情陡然睁眼,他卧在席上,满面冷汗。船篷里无人,只听得淙淙的水声,寂寥而森然。

叶篷里透来如霜的月光,冰冰凉凉的,寒意一直透到了心底。

几日光阴飞逝而过,三人依然在卫河上泊舟,小舟在流水中徐徐前行。祝阴操使着流风,比寻常摇橹的船家将船行得更快。两岸碧嶂渐近,山壁般环臂抱住一河翠波。飞溅流瀑之上,石窦深远,虬枝偃盖,他们渐渐入了天坛山的地界。易情的伤势时好时坏,时而生气勃勃,时而奄奄一息。药葫芦中的疗伤金津使完了,他便只得靠着祝阴画下的七字罡字忍捱着伤痛。祝阴那小子却也心眼极坏,偏要易情磕着头央求他,方才肯屈尊纡贵地在他伤口旁画上几笔。

船上多了秋兰一个姑娘,草篷里坐起来挨挤。易情时常盼着不要落雨,可河面上常黑风簌簌,天上雷声轰轰。秋兰挤进船篷里,和他贴肉挨着,笑嘻嘻地将脚丫子晃进在船板上迸溅的白雨珠子里,又乘机伸手进他袖里胡摸一通,捏着他的手臂不放。

“道士哥哥,我喜欢你!”一逮着机会,秋兰便会向易情叫道,嗓音甜丝丝的,像蘸饱了蜜水。

易情正敲着脑袋,烦闷地摆头,意欲甩去脑中疼痛,听了这话当即哭笑不得,“秋兰姑娘,我同你就只是一面之缘。你喜欢我甚么呀?”

“你救了我的命,你身上的甚么地方我都喜欢!”秋兰说,扑上去搂他胳膊,笑盈盈地将脑袋倚在他肩上,“还有,咱们已不是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啦,往后还要有百面之缘、千面之缘的!”

“秋兰姑娘,我对你并无非分之想……”易情说。

“可我对你有,这就算成了罢!”秋兰说,“没事儿,你若嫌弃我,我便去你们观里再进一进香,总会有俊俏郎君瞧上我的!”

祝阴一见秋兰像牛皮糖似的巴着易情不放,面上便会染上阴翳。秋兰朝他忿忿地瞪眼吐舌,同易情贴着耳朵说话。大抵说的是他这师弟收得不值,心肠既坏,又没照料人的本事,在易情昏睡的几日间,连里衣都是秋兰替他换下后,搓着草灰在河里涤净的。祝阴看不见他俩勾肩搭背的昵态,却循着风儿听到了他俩的体己话,气得面色煞白,常拂袖站在船头,向着岸旁雪白的鹭鸶扔石子置气。

行了几日的舟,他们三人总算在天坛山下落了脚。无为观坐落于高耸的荫峰之间,雾锁烟迷。天坛山风淡烟暖,青松如云。耀目日光自浓云中一束束泻下,石径犹如披灿金地衣。嶙峋石壁下,一道如蛇山径通往幽处。鸟啼啁啾,雀儿在枝梢轻跳,似在以清脆喉音引着入山人向前。

障天碧叶下,祝阴背着易情拾级而上。石阶向上绵绵不绝地延展,在两人身前,身姿袅娜的白衣女子撑着纸伞在一片林荫里静候着他们,面色沉静,宛若凝霜坚冰。

天穿道长似是对遍体鳞伤的他俩毫不意外,问道:“第一次下山的滋味,感觉如何?”

易情在祝阴背上扬起脸,勉力笑道:

“不想…再下第二回 了。”

祝阴背着易情踏上斗折蛇行的石阶,将他背回茅屋里,拿茅草暂且盖在身上,要他好生歇息。

秋兰旁若无人地入了山门,一路蹦蹦跳跳地去到了茅屋旁。她闯进山沟子里,折了长枝结作屋骨,铺上被雨水浸霉的茅草,竟也在易情的茅屋旁搭了间摇摇欲坠的小草棚。她每日里都蹿到易情屋中,乘着易情入梦,便同易情和衣躺着。到了天明时分,便将他一迭声地唤醒,甜蜜蜜地贴在他怀里,喊他“道士哥哥”。

天穿道长对这新多出来的女孩儿似是不甚在意,毕竟她在收徒一事上着实糊涂,连将天廷灵鬼官和只妖物收入门下也不甚清楚。微言道人和迷阵子却瞠目结舌,连忙问祝阴这姑娘是如何来到此处的。

祝阴只铁青着脸道:“捡回来的。”

进香的女客们川流不息,听闻祝阴回观,千百只绣鞋几乎要踏平宝殿门楹。槐树上重新挂满相思红线,粉红笺子结在枝梢,像累累的熟果。听闻只要在其上写上意中人的名姓,月老便会在冥冥中为两人结缘。

秋兰也去写了一张。她不识字儿,不懂得易情的名姓怎地写,便在笺子上画了只脖栓狗链的歪扭小人,捧着一路跑入茅屋里,珍重地展给易情看,笑道:

“道士哥哥,你瞧,我画了你!”

易情有气无力地从草堆里抬头,他头痛得厉害,成日里只得卧在茅草上哎唷叫唤。他问:“画我?这是…甚么玩意儿?”

“是定情的笺子,我问过你的漂亮师父啦!她说,上头写上谁的名字、画上谁的脸,便能作一对鸳鸯,白发相守!”秋兰笑嘻嘻道,“来这儿的都是姐姐多,俊丽男人没几个。这样罢,你来做我的郎君,好不好?”

屋门处忽而传来一道清脆裂瓷声,似是有人失手翻倾了药盏。

易情抬头望去,只见祝阴捧着木托站在屋门前,面色煞白如纸。

他方想开口寒暄两句,却见那红衣门生弯身将瓷盏的裂片一枚枚捡起,默然地盛在木托里。一拂袖,便又冰冰冷冷地离去了。

第三十六章 杀意何纷纷

回观门后,易情养伤养了许久。降妖剑刺透了他的胸口,起先他动弹不得,浑身乏力。祝阴给他送一日三食时皆会送上一碗发苦的药汤,他饮了后伤痛不见缓,却总被苦得大吐舌头。

秋兰漫山遍野地跑,给他捉来几只蹬腿小兔儿,说是要宰了做肉煲,给他滋补身子。易情想起迷阵子养的那只圆滚滚的玉兔,怕被师弟嫌弃,便没允她留着,偷偷将兔子都放跑了。

只有微言道人药葫芦中的疗伤金津有些效,可每次抹在伤处上,也只是愈合指甲尖儿大小的伤。易情夜夜为这伤呼痛连连,辗转反侧,没一宿能安心合眼。

一天白日高照时,他正沉沉昏睡,却只听得茅屋前的柴栅吱呀一响,一个肥圆的身影费劲地挤入蓬门里,将大半天光遮住。睁眼一看,却见微言道人在门缝间不住挣动,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