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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50)

作者: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你在天廷时,可曾听过‘文易情’这个名字?”

灵鬼官沉默片刻,当即摇头。“不曾。”

祝阴说:“这是祝某师兄的名字。他说他曾是天廷里的神仙,可祝某见识浅陋,未曾听闻过。”

“一只小妖的说辞,祝大人也会信么?”白石眉头不动一下,“妖鬼皆是满口诳言的恶辈,您可千万别被他们诓骗了。”

入夜了,土蛰振翅鸣叫,沙沙地响成一片,像雨落的声音。长久的寂静之后,白石忽而道,“不过,确是有可能。”

“有甚么可能?”

“灵鬼官以前不也处决过一个钳奴么?有时会有些动了上律、被太上帝勒令贬谪的仙人落到云峰宫手里。”白石拨着手里的草叶,目光淡冷如霜,道,“若是犯了重罪,说不准天记府会在天书上抹去那仙的名姓。”

说到此处,白石却又冷笑道,“不过,祝大人,您莫要忧心。哪怕您那位师兄真是甚么尊贵上仙,既然他颈上已锁缚魔链,便是天廷罪人。如今看来,他更是只猥贱小妖,本就该挨千刀万剐的。”

红衣少年却摇头,缓缓道,“祝某在想,灵鬼官上回处刑罪仙,究竟是甚么时候的事儿?”

白石摩挲着下巴思索,“祝大人来做灵鬼官的时候不长,不知此事也是理所应当。那是许久以前的往事了,那时九天星屑还未从月盘中被敲出,天与地界罗织未分,玄云飘荡,搭起阊阖。也正是在那一时,有人攀上云梯,上至霄宇,做了能俯瞰人间的神官。”

“天廷里流传着一句话,说那是自太上帝即位以来,尘世中铸成的第一件神迹。”

灵鬼官的目中闪动着怀念之色。

“…距今不知有几千年,甚而已是上万年了。”

翌日清晨,四人收拾停当,即将启程。

天边亮起朦朦的晨光,穹天的边际泛着佛手黄,像有火在遥远之处熊熊燎原。祝阴背起易情,两手绕过他的膝弯,缓步行出邸店。也不知是不是微言道人的疗伤金津起了效,师兄虽仍没甚么动静,神色却祥宁了许多。

白石站在倒坍的土坡上,神情冰冷地望着天盖。天光柔和,一切都似蒙在纱里,荫翳的山松绵延到山腰,又被霞光吞没,嵯峨的山巅上有入霄的云梯。大梁里没了鬼王,也没了人声,白石再无留在此处的理由。

“祝大人,大力鬼王已灭,在下当即归返天廷。白石会在天门遥瞻您人间功绩,您若有吩咐,便在风里呼一声,在下会速速赶来,为您分忧!”

白石向祝阴恭敬地作揖,却又觉得立足之处太高,不合礼数,当即跳下土坡来,再敬重地对祝阴拱手。可他又似想到了甚么一般,转口道:

“不过,祝大人,您可得看着些‘七日杀鬼令’的时限。白石不愿看您违天廷律令。”

灵鬼官的神色忽而有些阴冷。

“毕竟白石崇敬的…是规言矩步、为我辈之范的祝大人,祝大人切不可为了一己私心,悖了太上帝的令。”

他说了这些话,祝阴却只是微笑,两手托着易情,不好还礼,便只能点头,说,“昨日有劳你了,保重。以后我二人可多些书信往来,于两界之事上互通有无。”

仅回了这几句话,便听得白石心花怒放,两眼熠熠生光。他双足一蹬,化作流星,跃入空里,踏着祥云而去。临别前,他拼命挥臂,一步三回头,眼巴巴地瞧着祝阴,一叠声地唤着祝阴名姓,生怕祝阴不知他离去。

待白石远去,身影在天边化作胡麻点大小。易情突而呻吟一声,在祝阴背上勉强睁眼,咬着牙道:

“…总算…走了。”

祝阴微愕,略略转头:“师兄,你醒了?”

易情咳个不停,身躯抖如筛糠,倚着他的肩头轻喘,慢慢地道,“非但是醒了…昨夜我还失眠,辗转反侧,险些将床榻翻塌……你那长随凶神恶煞的,吓得我大气也不敢喘一声…闭了眼便是他踹我脑袋的模样。”

“他何时踹过师兄?”

“约莫是…上辈子。”易情说。

祝阴笑了,“师兄总爱说些玩笑话。白石不是祝某的长随,他虽面冷,心却热,待人是极周到的。”

易情精神转好了些,忿忿地吐气,面庞鼓得像只包子:“不是长随,那便是你的小厮儿、跟班、马屁精、跟屁虫。”

他喘了口气,又道。“你是瞎子,看不见他是怎么瞧我的…我挨你背上时,他的眼神在说他想杀我。”

“还有,他周到个屁!”易情磨起了牙,“拷问人倒是挺周到的,手上戳了血洞,脚上也会贴心地补上……”

秋兰站在他们身边,无助地绞着衣角。她是个从乡里来的女孩儿,一夜间城里故交遭了鬼王侵袭,尽皆死去。从昨夜起,她便抽抽搭搭地哭了好几回,现在眼睛还是红红的,像一只忸怩小兔儿,无措地望着他俩。

似是发觉了她的困窘,易情轻拍祝阴的背,让他转身。秋兰见易情望向自己,浑身倏地一颤。

“你是不是…被吓到了?”易情敛了方才神色,咳了几声,弯下眉,略带歉意地问道,“一下子出现了这么多鬼怪,有细蠛、鬼王,还有灵鬼官和小妖怪……想必是让你惊怕得紧了罢。你家中可还有甚么人物么?”

秋兰摇头,“没…没了。我爹在乡里种地,受的暑气太重,当日屙屎时又不小心跌进恭桶里,害了痢疾,后来瘦得和柴似的,没几日便死了。我娘改嫁了,去了安庆,听说那家的主子待她不好,成日掌她的嘴,叱骂她不好。”

说到后来,她又眼里一红,泪珠子直坠下来。“本来还有些在这儿一起做生意的叔伯的,都被细蠛啃得只剩骨架子!”

看来这姑娘是没地儿去了。易情头痛得更厉害,伸手捶了捶自己的脑袋。“要不,你往海岱那里去?这儿的人是死净了,但那边兴许还有人…”他话说了半截,却又觉得不妥,让一个无依无靠的姑娘家走去山长水远的海岱,路途上又多有鬼怪,怎地好保她一路平安?

“你还有甚么想去的地方么?”易情为难地说,他头晕眼花,说一阵话便得歇一会儿。“若是在近处,我和师弟送你去。”

祝阴低低地唤了一声:“…师兄。”

易情和他咬耳朵:“不急,反正都是要回观的,再陪她一程也无妨,顶多教师父多候上两三日。师父最能发呆,都在东崖里面壁十年了,还怕等这几日不成?”

“不是怕教师父等候,”祝阴说,“是因为师兄有伤在身,若在观外逗留得久了,恐怕一时伤势恶化,祝某无力相救。”

“我好了,我没觉得身上哪儿痛。”易情摇了摇头,挥舞着手臂,“你瞧我现在身强体壮,能拔山扛鼎。”

祝阴笑了一笑,扶着他腿弯的手摸到他脊背上,似是在摸索。“师兄,你猜你背上贴了甚么?”

“贴了甚么?”易情怔怔地问。

他只觉祝阴似是在他背上贴了一张纸,现今伸手摸去,掀起了一角。刹那间,一股剧烈的痛楚从身躯深处迸裂开来,像一团炸响的惊雷,震得他抖抖簌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