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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47)

作者: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灵鬼官白石垂头,望向垫在膝下的易情。这小子浑身脏兮兮的,像在泥沟里滚过一遭,素衣丝绦皱如菹菜,遂指着他,向祝阴问道:“祝大人,您看白石脚下踩着的这腌臜小妖。这究竟是何等妖物?”

祝阴变回了往时的模样,虽衣衫不净,却泰然自若。他悠悠地望了一眼伏跪在地的易情,笑道,“…是祝某的师兄。”

白石愣神片刻,“师兄?”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近来是冒出了个叫‘狮凶’的妖物么?这名儿算得稀奇。”

红衣少年背着手,和气地笑,“不是,他便是祝某在尘世道观中的师兄。”

听罢这话,白石再低头去望易情。这厮蓬头散发,脸巴子上泥迹斑驳。颈中一条缚魔链沉如磐岩,祛邪的咒字在颈间游走,活像一只从苦臭地狱里捉起来的小妖。

易情得意洋洋地朝白石笑:“听到了没,我是你祝大人的尊长!还不快把你祝大人的大人扶起来好生伺候着?”

白石的手当即按上降妖剑柄,说:“祝大人,此妖狂妄自大,不可久留。”

凛凛剑锋出鞘,横在易情眼前。易情在他膝底下吹胡瞪眼,却又见祝阴微笑道:“白石,你暂且宽宥他罢。他是祝某观中道长所收弟子,祝某也是观里门生,不好对师父所为置喙。他是妖物一事,也请你暂且向灵鬼官众瞒下,毕竟家丑不可外扬。”

“是呀,是呀,家丑不可外扬!”易情在底下嚣张地笑,鹦鹉学舌道。

年轻的灵鬼官显是颇为迟疑,弯下身来,躬在祝阴耳边道,“可是,祝大人。天廷云峰宫有杀鬼令。若是逢鬼后七日不斩,那便会……”

祝阴在那一刹间微白了面庞,却还是摇头道:“祝某自有分寸。”

易情听他俩勾肩搭背地悄声叙话,好生无聊,趴在地上伸手抓了两片鬼王碎屑,当五巧板拼着玩。可没拼一会儿,他便觉不对,地上散落的弓槃荼血肉似在缓缓地游移,爬虫似的聚拢在一起。

霎时间,易情寒毛倒竖。他怔怔地握着手里的鬼王碎片,眼睁睁地看着两枚肉片彼此间生出藕丝一般的细肉,蠕动着连结。血肉在他手里鼓动,似生了一枚小小的心脏。

他想起先前祝阴以烈风捏碎鬼王,可却不起不起效用的光景,莫非连白石的雷法也不起效么?这是个能起死回生的怪物,是货真价实的鬼王。

“快跑!”易情撇下那两枚缠结的肉片,吼道,“弓槃荼还未死!”

祝阴与白石俱是一怔。弓槃荼开裂的巨口却在缓缓吐息,抖着嗓吐字。千万怨魂的呼嗥织成了它的声音。它是在吱呀儿叫唤,像一只硕巨的耗虫。

白石当机立断,一把牵住祝阴臂膀,叫一声“得罪”,却拎着易情的一条腿纵身跃起。易情惊叫着抓住跪坐于地的秋兰,将她扯起。祝阴也乘机运起流风,昏漠的穹野间,他们如飞空的螟蛉,在急风间流荡。鬼王的伤口在愈合,不一时便完好如初。

暴雨天洪似的倾泻,四人望着在城衢中肆虐的肉瘤,一时无言。白石面上泛起霞色的恼红,连忙对祝阴赔罪,“对不住,祝大人,是在下无用,未能杀灭鬼王。”

易情接口说:“不必挂怀,你祝大人也没杀得这丑玩意儿。”

灵鬼官白石一眼瞪来,易情吹着小调儿移开眼。祝阴思忖片刻,道,“这鬼王用祝某的宝术、以及白石的‘石火电光’皆不能杀死,恐怕另有治它的法子。”

“凶魂有魂心,鬼王为何没有?”易情忽而道,“以降妖剑斩裂魂心,便能让凶灵魂飞魄散,若是能刺中鬼王灵台,想必能将其毙命。”

四人俯首望向山岳一般的弓槃荼,祝阴神色一凛,接口道:“想必是为了护住自己的丹赤,这鬼王才会长得如此庞硕。它的心脏,兴许只有小小的一颗。”

众人都在犯难,从这肉山中寻出一粒微小心脏,便如沙中掏金。这时易情在怀里摸了一遭,突而掏出一本皱巴巴的册子,那是他方才在船上翻的书册,从各经籍中偷撕了些,用米糊沾起本散页簿册来。易情翻了翻书册,忽而两眉飞挑:

“有了!”

祝阴与白石凑到他身边看,只见那是张抄着玄应音义的纸页,秀丽的字文边画着瓮样的鬼怪,是弓槃荼的画像。

“咱们脚下这鬼王和书里的长得根本不一样。弓槃荼本是乌斯藏白教那边传来的鬼怪,说是生在海里,上岸后会做鬼压床的恶事儿。”易情看着那图画,缓声道,“这怪物看起来很像人,你俩不觉得,咱们见到的这鬼王和它既像,又不大像么?”

其余三人注视着那图画。秋兰突然叫道:“这…咱们脚下的那只鬼、鬼王……好像只有一半!”

说得不错。这鬼王有头颅与五官,有如肉丝般的密麻手臂,除却肉臂的数量,似是一个人的全身分作了两半。易情先前咧嘴朝秋兰笑,面上绽开一个小小的笑涡,忽而又觉不对。

他们方才见过了鬼王的眼、口,鼻子与一只耳朵与细脚都生在肉球似的身躯上。易情猛然发觉,除却那密密层层的肉臂,他不曾见过上一世那将祝阴碾成血泥的巨掌。

“还缺一只…手掌。”易情喃喃道。

寒意爬上脊背,三人不约而同地抬首。天穹上的晦暗似是有了轮廓。他们恍然发觉,遍布天野的阴晦并非蔽日乌云,而是手掌投下的阴影。

鬼王的巨掌早已高悬于他们头顶,狠狠向他们压下。

四方似响起崩摧之声,拂过掌缘的寒风汇成鲸波,覆天盖地地流动。巨手的五指拢起,抓向悬在空里的四人,视野里一片墨色,他们有若瓮中之鳖。

上一世祝阴被这巨掌攥成了血泥,他们四人若不避开,定会重蹈覆辙。祝阴咬牙,挥袖卷起拔山狂风,白石亦捏起八卦诀,请出琼宇惊电。可不论是遭风吹电打,那鬼手只溃散了一瞬,便会生长如初。

鬼王的五指将要收拢,散溢的白电突如枝杈般蹿上易情的身躯,易情被电得浑身剧震,口角流涎,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揪着白石恼叫道:

“灵鬼官!你电我作甚!”

白石只是冷蔑地一笑,唇角吝惜地勾起一道微弧:“在下没在电你。只不过你身为妖体,雷法自然会寻上你。在下没怪罪你在此败事,碍着在下与祝大人降服鬼王,已经算得仁慈。你还在大呼小叫,简直厚颜无耻。”

虽临紧要关头,祝阴也莞尔一笑,说,“不错。师兄你可知道,祝某忍着不让流风伤你有多辛苦么?这九天之下的回风都在祝某耳边喁喁细语,说你是比鬼王更甚的罪人,欲将你撕个四分五裂。”

易情怔神,他发觉其余三人望着他的目光里饱蕴猜疑,锋锐的眼神犹如霜刺,戳入了他心底。

他一次也未同他们说过自己的往事,天廷当他是当弃罪人,尘世看他作祸世妖邪,他就如一粒孤仃仃的尘埃,四处漂泊,碧落黄泉皆不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