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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46)

作者: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你是自天廷来人间除魔的灵鬼官罢?”

头上似被猛敲一记,仿佛有未泮的冰水灌顶。祝阴如遭青天霹雳,缓缓抬脸,向着易情。

“别问我是怎么得知的了。”易情说,“你那心爱的贴身枣木牌上上写得一清二楚。你是从九霄上降世的神将,投胎到了凡间,花了十数年长成这寒碜样儿。但你还没忘记罢,你的职责便是降妖除魔。哪怕是对上鬼王,也绝不能退却。”

易情又扭头定定地看他,问:“你是不是讨厌我?”

祝阴尚未从被发觉身份的震惊中归复心神,迟疑片刻,咬牙点头:“是。”

“那我和下面那丑玩意儿比起来,哪个更讨人嫌一些?”

沉默片刻,祝阴笑了。那笑容倒不似往常般虚与委蛇,倒像芜田里开出一朵小花,清清淡淡的,却有掩不去的炳丽。“师兄自然是比它好看一些,可却要比它讨嫌得多。”

易情哼了一声,却也咧嘴笑道,“净说些瞎话。你先别急着嫌我,咱们专心对付下头那丑东西,账往后再算。”

明明是危急关头,祝阴却也在笑,说:“祝某是瞎子,向来是只说些瞎话的。”

袍袖忽而一松,指尖突地被温热的掌心攥住。祝阴心尖一颤,却觉在横荡苍穹的天风里,易情在向他决毅地笑。

真是奇事,明明他此生最痛恨妖鬼,还觉得师兄也是这等不洁之物,按天廷灵鬼官的使命理应将其祓除。可在两手相触的一瞬,他竟不觉污秽,心中反而明净无尘。

“信我,师弟。”

易情凝望着他,漆黑的眼里似淀入了沉沉夜色,明润的光泽像一弯小小的月牙。

两人在疾风里飞旋,纵横的坊墙与起伏的山峦如棋秤般在身下展布,急风掠过他们的身躯。祝阴沉下眉,犹豫半晌,指尖微微回扣。

他说:

“好。”

一刹间,周天的疾风尽散,托举三人的风流倏然消弭。众人如断线的风筝直坠而下,袍袖猎猎作响,身子骨几近脱散。

鬼王的巨口愈来愈近,易情与祝阴皆面带薄汗,秋兰闭眼蜷身,不敢再看。尖牙欢喜地打颤,糙舌上的斑苔是自惨死之人身中淌出的血迹。弓槃荼嘬着气,唇齿略略开阖,似是在口齿不清地吐字,易情看着它的舌尖频点上颚,齿缝间喷吐着含糊的息声。

它是想要说甚么吗?易情心里忽地一乱。鬼王硕大无朋的单目滴溜溜转动,目光追逐着祝阴的身影。

弓槃荼似是在注视着祝阴,肉臂欢欣地高张,像密麻绽开的花蕊。他们向着黑渊似的巨口坠落,心也摇坠不歇。祝阴攥着他的手,手指冰凉,从指腹似是能摸到些微的脉搏,一鼓一动,恰与心跳相合。

祝阴心跳极快,这样落下定会被鬼王一口咽去,也不知师兄是想了甚么法子,能从鬼王手中脱身?

正踌躇间,三人已落入昏黑巨口之中。肉舌如鳄浪般腾涌,破裂的血泡里伸出黑魆魆的臂肢,染血的手牵住三人袍袖,欲将他们拽入鬼王喉中。

即将被血沫吞噬的最后一刻,祝阴终于破去面上从容神色,惊叫道:“…师兄!”

易情虚汗连连,却勉强扬笑:

“不急!”

一道白光忽如巨剑劈裂长空。

那是一道割裂雨幕的闪电。一声霹雳之下,天地似是为之惊变,鬼王忽而长声痛嗥,隆起的肉躯被白电劈裂两半。鲜红的血汁四溢,在乌天下化成淋淋血雨。

“宝术,石火电光。”

一个声音沉静地道。

细密的雨声之间,一个人影踏着铁屐走出。玄衣如乌云似的飘荡,鲜血在黄金面上迤逦地勾勒,银鎏金的降妖剑泛出如星寒芒。他身蒙灵光,漫天风雨都似为他停滞。

那人望着鬼王散落的一地血肉,面无表情,却在狼藉之中驻足弯腰,珍重地拾起一枚脏污的枣木牌,用袍袖细细抹净其上的血渍。

许久,那无风无波的面容上泛起一丝涟漪。灵鬼官白石将那枣木牌翻过来,扯去其上的纸封,仔细地摩挲着其上的篆文。

那是天廷神官所带的职牒,其上刻着“除魔都尉”几字,其后的名姓却不甚清晰,似是被人磨平了印迹。

白石望着那枣木牌上的名姓,眉宇间蹙起峰峦,轻轻地吐气:

“祝大人……”

职牒在此,人又在何方?灵鬼官白石因灭除鬼王而降世,一入世间便在探察先辈们的留迹。白石发觉大梁城内祝阴的气息颇浓,赶忙风火奔来,劈裂眼前恶鬼,却不见得祝阴踪迹,只在地上拾得一枚神将所佩的枣木牌。

他举首望着被自己一分为二的鬼王,面色沉冷,望不出一丝欣喜。他的宝术名为“石火电光”,能把握雷机,招致雷电。可因使的是天雷,须得每次都请谒过,才使的宸宇能放下雷电来,因而白石自觉于宝术上绝胜不过祝阴。

耳旁忽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白石猛然回首,却见如山血块中,似是有人在挣动。血海一般的残躯中,一只手高高探起,雨珠落入掌心中,打碎一掌的鲜红。

白石慌忙提身跃起,落在鬼王的残躯间,伸手一提,拽出三个披红带血的人影来。

这一扯不要紧,一扯便带出了白石日夜心念的那人。祝阴被他自肉海中扯脱,净衣脏污,当即便跪倒在地,不住地呛咳,吐出几口误入口里的鬼王血。白石一见祝阴,立马屈膝跪地,殷切地叫道:“祝大人!”

而另一旁被他带出的易情则被他作了垫脚石。灵鬼官最嫌鬼怪污秽,因而白石跪地时便扯他来作了肉垫。易情被白石膝脚压在地上,只觉进气吐气皆难,只得发出游丝似的哀叫。秋兰跌坐一旁,惊魂未定地喘气。

祝阴方才与易情和秋兰落入鬼王口里,险些进了弓槃荼的百曲回肠,所幸易情先前便偷了祝阴的职牒,掷在巷口。鬼王张口捕食时正恰将枣木牌吞入腹中,灵鬼官白石又循着枣木牌气息来访,驱起昭运雷便将鬼王劈裂。

易情望着白石,仍有些心惊胆战,脖子发麻。上一世他被这降世的灵鬼官逮住,对方疑心他身份,将他拷问了一番。他偷过白石的降妖剑自尽而亡,身上仿佛还留着那时的疮疤,隐隐作痛。

此时一脱开鬼王口腹,祝阴呛了一阵,方才缓过气儿。许久才道:“白…白石?”

白石一改肃冷模样,朝他眉欢眼笑:“是,祝大人竟还认得在下!”

“你怎地会在这儿?”

灵鬼官白石忙道:“云峰宫之首的龙驹大人见人世里近来肆虐鬼王甚多,怕先前遣入凡世的灵鬼官慌手忙脚,难以对付,便再派了在下同一列人下来。”

祝阴抹去脸上的污血,望着弓槃荼的残躯咬牙,“祝某的宝术正恰被它所克,所幸得了你相助。”

白石朝他点头哈腰,“这是在下本分之事,祝大人还有甚么能使得上白石的地方,尽管使唤。”

被这厮垫在脚下的易情快看不过去了,捶着地叫道:“你俩打完官腔了么?是不是还要相互‘久违’、‘恭喜’一番,再嘘寒问暖,叙叙旧情?我快被压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