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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410)

作者: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天上下着细雨,山阶上落了一地槐花,洁白细腻,如碎琼乱玉。易情久违地戴着蓑笠下了山。他看到道旁的尖楣小龛前跪着几个着绢画裙子的妇人,正虔诚地叩首,口里唤道:

“三官大帝,求您护佑!”

又有人进香,口中喃喃有声:“福禄寿大人,求您赐小女家宅安宁……”

顿首声不绝于耳,易情默默地自她们身后走过。假的,都是假的,她们在信奉着虚无缥缈的神灵。

可他走一步,步子便愈沉重一分,他猛然回首望去,看着那端坐于神龛之上的慈眉善眼的神明,心里却流露出一分艳羡。那虽是赝品,却受人崇敬爱戴,有人惦记,而他孤苦伶仃,独在这世间苟延残喘。

他忽然发觉,孤独便是最残忍的酷刑。

回到山间,他在书斋里静坐了许久,打开了所撰的天书。

顷刻间,墨迹淌溢而出,在空中交织成了一幅幅流光溢彩的图景,犹如十里灯市,明媚烂熳。在那图景里,他看到了在他笔下的绚丽多姿的世界。

他看到一个世界,天穿道长和微言道人端坐于灵官殿上,天坛山香烟袅袅,拜入门下的弟子不计其数,匍匐于三清像前,无为观俨然已成大观。他又看到一个世界,左不正与左三儿携手而行,在酥雨里踏青。左三儿目光灵动,娇艳可爱,正缠着姊姊买糖墩儿吃。在一个世界里,迷阵子学道法有所大成,自成一个名叫换月宫的大派,甚而在阴差阳错之下成了陈抟老祖之师。他最后又看到一个世界,在那故事里,三足乌和玉兔变作了人形,居留凡世中的嘉定,其乐融融。

他注视着那些墨迹许久,那皆是他为实现观中之人的心愿而写下的故事。在那故事里,他关切的人们皆露出了笑靥,可他并不能投身于其中,因他只可作提笔客,不能是书中人。幸福于他而言便似镜中花、水中月,可望而不可即。

易情阖上了眼,黑暗覆满了整个世界。

这样便好。他安慰自己。神明就该端坐于神龛之中,怎可触手世间?

日子一天天过去,年关将近。天书里的各个世界都放起了炮仗,爆竹声犹如春雷,四处喧腾万分。书外的山下亦是笙歌华筵,人人走街串巷,贺喜新春。

天坛山上的草庐里,墨迹依然流泻着,勾勒出霞明玉映的天书世界。突然间,那些光彩照人的墨迹忽而黯淡了下去,仿佛是收市的击钲声响起,那灿烂夺目的花灯被店家匆匆取下熄灭了一般。光芒熄灭之后是一片黑暗。

而就在这黑暗里,易情静静地坐于草庐之中,慢慢地阖上了天书。庐中摆一小方桌,桌上置一豁口陶瓷油灯,灯光映亮了碟中的一块儿红蜀黍馒头,粗糙而冷硬,这便是他的年夜饭了。

年复一年,他皆如此度过。孤苦像久萦不去的寒意,早让他身躯里的血液都似凝了冰。

只是今日有些不同寻常。他听到窗外簌簌的踏雪声。野干足音轻捷,小鹿脚步惊惶,只有人才会有这般沉稳的脚步声。况且这山间香火日衰,他已有数十年不见香客。来人会是谁?

他像被火点燃了衣角一般,猝然站起,冲到门边,摸上门闩的手战栗不已。会是师父么?还是无为观里的哪位弟子?

易情太渴望见到故人了。他猛地推开门,心窝里像藏了一巢鸟雀,呱噪欲出。他惊喜地叫道:

“回来了?请进!”

门扇吱呀儿叫响,门框里装下了一片荧荧的白雪,亮得灼目。易情看到了来人,欣喜之情僵滞在脸上,愣愣地维持着开门的姿势。他不曾想过来者竟会是此人,过了半晌,才喃喃道。

“你是……白冥……不夭?”

来人正是地府录事白冥不夭。一身乌角青袍,幅巾扎头,身形瘦弱,神色惊惶。白冥不夭似是被他猛然开门的动作及热情得过分的模样儿吓到,一时间一动不动,冰雕似的。待回过神来,慌忙作揖,“是,是,正是小的。大司命大人,下官叨扰了。”

易情有些惊奇:“你从哪儿听说我是大司命的?”

在这个世界里,他再无官衔,可白冥不夭却似是保留着过去的记忆。白冥不夭忸怩着笑道:“下官近来拾整阴司生死簿,正恰见到其上有您的签章与涂抹痕迹,方知您昔日所做之事。这世上的命理是被您大改了一遭罢?”

易情总算明白过来。即便是他改写天书,地府的生死簿上亦会留下涂抹之痕。二者皆为司人寿夭的纸册,自然相通。

此时他已说不清自己的心情,被人知晓了此事,他却无功德得彰的喜悦,心绪反成一团乱麻。

“是,我将这凡世重写了一番。除了你之外,阴司还有人知道这件事么?”

“没、没有了。”白冥不夭摇头,“小的发觉此事后,便急着与您见上一面,对旁人却是未说的。”

“来见我作甚?”易情笑了,“怪罪我对这世间乱写涂画么?”

白冥不夭慌了,赶忙摆手,“小的哪儿敢怪罪您?您是建世的大功臣,小的只是觉得您山居于此,潜寂无名,小的还想替您叫屈!此次前来,便是想看看您过得好不好。”

“说不上好,却也不算坏。”

“您为人世做了这么多事,就没想过让名声得显,让万民为您供奉香火么?就像以前曾留在荥州的那个传说一样。”白冥不夭说着,从袖袋中取出一张麻纸递与他,“大司命大人,您若作为神明镇世,想必也能鼓舞人心。”

易情接过纸一看,那纸仿佛是从他原来的世界里带来的书纸,上面写着几句曾用来颂文易情升天的诗句。虽不算得工致,字迹却热情洋溢,看得出执笔之人对他的向往:

“心闲不好寻春马,身轻偏爱落桑浆。

倚醉章成惊四座,洒墨文出震八方。

随心曾游天地尽,有意不避风雨凉。

投笔挥袖人且去,江山万载无墨香。”

易情看了,付之一笑,将麻纸递回给白冥不夭,道:“这倒是神话我了,我尚不知我有这等能耐。那些凡人以为我卓尔不群,却不知我才蔽识浅。”

白冥不夭道:“这是往昔的荥州黎民为您而撰的诗句,小的从旧籍里翻了出来。大司命大人,您为何不在凡人间显扬?他们往时便相信您,这一世想必也会一样。您不该寂寂无名于山林,您应做人世的指路明灯,让您的功绩得万事颂传。”

易情却问他:“你几岁学会走路的?”

白冥不夭不明所以,但还是老实答道:“初度时会的。”

“孩提之后,可还需爹娘提携?”

“自然不用了。”白冥不夭笑道,“自个儿能走路,怎会劳烦两亲牵引?”

易情微笑:“是啊,神明如父母。凡民似孩童。如今凡人已然长大,早不需我们提携了。”

白冥不夭张口结舌,半晌无话。风吹得紧了些,冰冷砭骨。易情后知后觉,他们已站在这儿叙话了半炷香的时候,他身上衣单,开始瑟瑟打抖。于是他往屋中一指,对白冥不夭道:“进来坐坐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