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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394)

作者: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这是幻境,别信你看到的一切东西!”他对祝阴喝道,用完好的另一只手牵住祝阴,“抓紧我了,我带你上天磴!”

然而一转头,易情却震惊不已。那喧蜂闹蝶的花海已然不见,降妖剑刺入他掌心,也驱散了他脑海中的雾氛,展露眼前的是一片腐烂的海洋。

芦灰色铺天盖地,海水漆如墨浆,腐臭味刺鼻难闻。无数兽骨浮沉其中,像潜藏于水下的暗礁。而更令易情吃惊的是,他与祝阴浑身上下被鳆鱼紧咬,壳儿嵌在他们身上,像成千上百只小夹子——这便是他们走不动天磴的原因!

易情咬牙切齿,去掰鳆鱼壳,然而它们纹丝不动。欲抽出手上的降妖剑,那幻觉又会纷至沓来。于是易情嘶吼着用穿透手背的剑锋去撞那一只只鳆鱼。待最后一只鱼壳被穿透,他拉着祝阴走过了天磴,幻象犹如瘴雾般散去,祝阴睁眼,看到了血流如注的他。

祝阴见他淌血,眼瞳骤缩,方要急吼吼地出声,却被易情以指按住了唇。

“走天磴哪儿有不流血的?”易情说,“先走罢,伤一会儿便好了。”

进了四重天地界,他们又不由得心头一颤,更天关三重三楼,瓮城、远望楼、正楼固若金汤。楼城上站满着环锁铠的天兵,持铁牌梭枪,杀气如阵云而起。

“三神老儿曾待过的地方,果真不同凡响。”易情与祝阴咬耳朵,“这一群群一片片的,都是他们养的走狗!”

祝阴说:“咱们也不必上赶着给他们咬,绕路罢。”

他们正交头接耳,不想却被天王魔礼青瞧见了。魔礼青身形长硕,甲胄金红交加,有一张粗犷青脸,见了藏在云海中的他们,哈哈大笑道:“两只小虫儿,绕什么路?绕得再远,也逃不出你天王爷爷的手掌心!”

魔礼青取出一只土龙头盏,盏盖一掀,也不知是甚妖法,竟将他俩吸了进去。那土龙本就可变大小,以其骨所制的杯盏也自能令人身形变幻。一瞬间,易情和祝阴落入杯中茶海里,魔礼青双唇一嘬,便将他们连茶水一齐咽入肚里。

待咽下后,他满意地打了个饱嗝,道:“还不够塞牙缝的!”

周围的金甲将哄笑出声,他们最爱看增长天王作此表演。无论多凶恶险毒的妖兽、歹人,遭了这土龙盏的变化术后皆小如草芥,任人宰割,只会在天王铁胃里化作一滩酸水。

然而今日的表演似是出了差池,魔礼青笑不多两声,便笑不动了,捂起了肚,像肠子打结了一样。旁人问他,他支吾地道:

“反酸了!”

可何止是反酸,他只觉肚胀难耐,身子要裂开一般。后来他果真肚腹鼓起,暴绽开来,血肉横飞。金甲将们惊叫着退去,却见魔礼青尸首中爬出一条鼓鼓胀胀的赤蛇——那赤蛇死死咬着魔礼青血肉,大口吞食,竟生生将身子从米粒大小撑到天王肚破肠流!

赤蛇艰难地挪着身子,用尾巴将土龙盏打碎,顷刻间,易情身形恢复原来大小,头上仍挂着五颜六色的脏腑。易情呸呸吐酸水,作吐逆状:“真是金玉在外,败絮其中,这厮肚里果真全是坏水!”

天王虽被赤蛇啃得血肉淋漓,然而魂心仍在,尚可复原。只是金甲将们早被这可怖场面吓得节节败退,扭身便逃。赤蛇吃了神官血肉,身形猛长,一个摆尾便扫破城关,乌烟四起。

更天关乱作一团,烟雾里,赤蛇缓缓变回原形,在淢水边大吐特吐。易情把它拎起来,它已变回了巴掌大小。祝阴蛇苦着脸,嘴边仍挂着涎水,难受地道:“那厮难吃死啦,祝某如今腹胀得着实难受,怎么办才好?”

说着,又探头出去呕了几下。易情把它翻过来,揉了揉肚皮,小蛇舒服地打着嗝,又听易情道,“给你吃点别的玩意儿,洗洗嘴巴。”

小蛇闭眼张嘴,却觉似有甘霖降落,化去口齿间秽气。它满足地砸吧着嘴,抬眼一口,却见易情举着受伤的手指,血珠垂落,正入其口中。

祝阴大惊,却见易情狡黠地笑,“怎样?还是我的血好吃些罢?”

趁城关中烟尘斗乱之际,易情撕下一片祥云,悄悄飞越了过去。一面飞,他还一面以天书纸片儿又给祝阴画了一只壳子。

然而越过城关,他们方知为何那关口布着如此之多的金甲将。原来四重天上一片漆黑,天幕仿佛被浓墨浸染,全无半点光亮。

祝阴轻声道,“宝术,张炬烛天。”

他的指尖跳起一豆火苗,然而心口霎时传来撕裂似的痛楚。易情忙按下他的手,道,“你那宝术伤根本,不到万不得已,千万莫用。”

然而走上天磴的那一刹,他忽觉整个世界的光皆熄灭了。

黑色,无垠的黑色,他的眼帘里只余这一种色彩。那是一片无垠的海洋,而他望不到尽头,四下张望,连自己的手脚皆已不见。他张口呼唤:“祝阴!”然而没有回音。

渐渐的,意识也开始模糊,他是在一个浩渺无边的宇宙里,还是一只夜枭的眼里?光、风、水、声音皆消失了,于是他明白这便是虚无,身形不复存在,连神识也似被猛兽一口吞食。寒冷与恐惧接踵而来,又在黑暗里消灭。

他迷路了,既找不到前路,也寻不到归途。

黑暗里的每一刻都漫长好似百年。不论自哪一个方向而去,都只有无边际的极夜。

易情几近疯狂。

上回走天磴时,他顶多受了骨肉剥离之苦,却不似如今这般辛苦,这无形的苦痛来自于内心,于是他始知人在饭食与水之外所需的便是光了。

正在这时,他窥见了一点光。

一枚祈天灯颤颤悠悠地升了上来,灯纸洇湿古旧,不知遭了多少风雨。

易情惊奇地张眼,这几可算得一个神迹。穿越重重云海,跨过常人难及的四重天,这盏小灯竟将光送到了他身边。

他仔细一看,忽然间眼泪夺眶而出,打湿了面颊。泛黄的纸面上书着一行小字:“天穿制于乙丑年。”

他伸出手,轻轻捧住了灯盏,像捧住了一颗跳动的心。有祈天灯相照,天磴不再黑暗。然而火苗微弱,不一时便熄灭,他又坠入暗海中。

“师兄。”幽暗里传来祝阴轻轻的声音。“你看见了么?”

易情点头,“我看见师父手制的许愿灯了,它飘了上来。”

“不止一盏,还有更多。师兄,你低头看,它们在我们脚底,很快便要涌上来了。”

易情低头望去,看到了星星点点灯火连缀的海洋。那是千千万万盏天灯,挣破云层而来。天磴不再黯淡,他们找到了前行的方向。

而此时在凡间,众人远眺被自己放飞的祈天灯,灯火连成一道光带,将红尘与青霄相接。在过往的节祭里,放灯代表着将一个心愿托给神明。而如今他们放灯,却是为了让神明得酬所愿。

迷阵子坐在竹椅上,仰面望着天空。那些曾在无为观里由他们亲手扎好竹篾架子、糊好纸的天灯飞向了天空,让他想起一张张故人的笑靥。天穿道长曾与他说:“我也行过天磴,大抵知晓他们会在重霄上遭甚么难。四重天有一片暗海,颇为难行,若按如今他们的脚力算,约莫在百年后会走到。到了那时,咱们便提前放飞天灯,替他们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