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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377)

作者: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

风起云蒸,景霄天上玄云重重,漆黑一片,宛若深渊。他向上跃去,如一滴水归入渊海。那缕痴缠的清风托住了他,将他送往更高处。

那一刻,他如浴火而出,脱离了一切桎梏。

——

文坚在天磴的另一头跪坐下来。

他借着流风,飞越了天磴的断口。那风儿在他落地之后便散了,无形无踪。于是他更觉悲恸,那定是小泥巴为他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那厮哪怕死了,也还惦记着他。

文坚垂首,在天磴上坐下。在那之后,他会在天磴上度过极艰险的一段年岁,甚而不成人形,故而不急一时。他撕了云片,揉捏作小人儿的形状,将小泥巴的魂心碎末小心地盛进云片小人的腔子里,并画了个净心神咒阵,以摄小人的胎光、爽灵、幽精三魂。然而不过一瞬,那云片小人便支离破碎。

文坚方才想起禄神所言,小泥巴魂心已破,为常人之躯所不容,没了手脚,只可作蝼虫。文坚在心里恨恨地唾了三神,从怀里取出手巾,小心地摊开,一条小赤蛇正躺于其中。

这是烛龙的尸首。烛龙失了魂心,小泥巴缺了可容身的躯体。他们皆失去了身躯与魂神的一半,但正恰可以合为一体。文坚一咬牙,将小泥巴的魂心纳入烛龙口中。一时间,光芒如晨星升起,二者合而为一,又瞬息没了动静。

烛龙的口中渐有了吐息,肚腹微微起伏,只是仍长眠不醒。小泥巴本就有烛阴宝术,与这身躯犹如榫卯般契合。见小蛇睡得香甜,文坚松了口气。

他将小蛇放进袖袋里,继续艰难地跋涉起了天磴。他漫漫地想着,他现在是易情了,横夺了小泥巴的名儿。那要叫这小蛇甚么名字好呢?忽然间,他想起他们回无为观时用过的假名。

“我会步月登云,带你直上天顶。”文坚轻轻抚着小蛇,唤它的新名字。

“……祝阴。”

文坚开始重行天磴,因这回只有他孤身一人,旅途格外漫长难捱。在天磴之上,他行迈靡靡,遭骤风急雨,受刀锯之痛。云如急水,上行如以肉身游过津渡。他皮开肉卷,浑身披创,似遭千刀万剐,渐渐变作一个血人。

为过天关,他抛掷了鼻嗅、手指与左眼,身体愈发残缺。天顶没有光,乌云后仿佛只藏着荒凉与绝望,然而他步履不停。

日晖明灭,凉月纷纷,天磴上愈来愈暗,他像走进了一片黑夜。九野阴冷,飞灰飘散,如同一场寂寞的小雪。在石磴上,文坚忽而看到了一道斑驳的刻痕,不知是由谁亲手刻就。写的是一句话:

“孤舟泳海,弱羽凭天,衔石填溟,倚杖追日,可乎?”

那是刘昫等人所撰的《旧唐书》里摘来的一句话,与原意有偏,却能看出刻字人的灰心冷意。兴许留字之人是五重天的星官,在天磴上槁形,不敢奢望前路,方才留此悲戚一言,尔后便在天磴上化为了枯骨。

文坚看着那句话,抽出小泥巴的银鎏金剑,躬身下去,在那上头刻了几笔。

待他行开时,只见那级石磴上留下了淋漓的血足印。那句话后半被剑痕划去,只留了前半,且添了几字,写的是:

“孤舟尚泳海,弱羽可凭天。”

第六十章 人不信由命

年岁流星赶月一般逝去,九重天却依旧死气沉沉。神霄自被烛龙火精燔烧之后便如一块焦炭,无半点草木生气。紫宫曾铺岭横峡,辇道联贯,仅主殿便阔四百市亩,奇伟磅礴,气势恢宏,如今却只余灰烬里的尺椽片瓦,像腐烂牙床上缀着的一粒粒残牙。

至于曾留过玄女踪迹的过厅、抱厦、挑廊,也都无一例外成了嶙嶙断石。映蔽花木的帏箔之间,十二月花儿:梅钱、白玉兰、春兰、木芍药、狮头石竹、芙蕖皆只剩断杆残枝,徘徊花、岩桂、木芙蓉、海棠、海石榴和凌波仙子都不见了影儿,连香气也被焦臭掩埋。

天像铅一般灰,浓云压着五雉高的王城宫门,没有日月星光,失了太上帝后,此处只有永无止境的极夜。

但今日却有所不同,一个黑影忽缓缓现于南天门前。

那影子说是人,却不大像,浑身皮肉似被剥去,血淋淋的一片。手脚如被斩去一般,身上坑坑洼洼,尽是创伤,像一块千疮百孔的烂泥。那人爬上南天门,身后天磴上落满血点。那血点如王驾出游的仪仗,忠实地随于那人身后,看他闯过南天门,往帝座而去。

过了天门的一刹,那人忽颓然伏地,登上九重霄已竭尽其神魂气力。血汩汩地流,他看着不一时便会魂归西天。

然而黑暗里却生出了萤虫似的光点,那光点轻轻栖于他身上,将血污噬净。因入了神霄地界之故,那人创伤渐愈,缓缓现出人形。人影喘息着,靠生出的手脚艰难爬动。不知爬了许久,人影方从辇道爬向了瑶池。他滚入池中,血迹丝丝缕缕地浮上来。不一时,水花四溅,那人儿浮上水面来。初入水时,他百拙千丑,可出水时已恢复原本容貌。创伤愈合,污垢涤净,更显得那人肌若新雪,眉眼清素,他呛了几口水,打了个响指,嘶声道:

“宝术,形诸笔墨。”

刹那间,一件洁白的大襟中褂被墨迹勾勒而出,轻轻披于其肩头。那人涉水而出,那中褂湿淋淋地贴着身,看着狼狈,却能看出此人本是一翩翩少年郎。

此人正是文坚。

自从五重天上行后,他不知在天磴上耗费了多少年月,其间种种甚而已然记不大清,只记得那是一段极凄苦的岁月。非但是身躯残缺不全,他的魂心也脆薄如蛛网,仿佛随时会被狂风刮裂。

文坚从瑶池里爬出,身形清瘦而苍白,如一杆将倾之竹。他环顾神霄,只见赤地千里,尽是荒烟蔓草。他走了一周,紫宫已无人,夯土台周的木楼层叠倒坍,如被大水冲垮。走到一处朱地楼府,望见灰烬里有一竖式花带牌的匾额,被拦腰截断,拼起来是“天记府”三字,于是他便知这里是他要寻的地方了。

走进去瞧了瞧,那楼里烧得一片漆黑,有些文书、邸报、画影图形和藏书的纸页散在灰里,星星点点,酒室里的齐中酒、猥酒坛子爆裂一地,随着时光流逝变作恶臭。

天书是由司命掌有的簿册,并非所有在天廷里的纸页都是天书,文坚走了一圈,天书的影子却不见零星半点。可他也并非一无所获,他在府外的灰堆里寻到了一粒种子,小而黑,圆溜溜的,像一枚棋子,他知这是槐种。文坚刨了坑,将其埋下,静待其吐翠之时。天坛山上亦有连绵槐树,其根扎得极深,夏时浓荫大片。看见槐树,他便会想起无为观,想起小泥巴。

文坚在毁损的天记府里定居了下来。

他身上一直珍惜地揣着那枚写着“文易情可铸神迹”的天书纸片,那兴许是天地间仅余的天书。靠着那片天书残页,依着在凡世时读过的画册的记忆,他渐渐重建起天记府来。他以血肉作代价,画出曲沼方池,以斑竹斜钉门木格,设好屏门、仪门、厅事,府堂里置一紫檀木平头案,一张天然木铜包活足桌儿,上铺蓝地织金缎,堂供放上望春花,整肃洁净。